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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衣夜行风之子     尘埃如山txt下载     尘埃如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喜丧(5)

    来的都是客!

    郭修安想都没想,便起身亲自相迎。有眼力架儿的族人,赶紧接过韩皮匠手里的火纸鞭炮,鞭炮再燃,丧乐又起。郭修安让韩皮匠简单的鞠了一个躬,就是完成了吊唁礼仪,然后让族人先把他引到客室,他马上就过来。

    郭修安把李长盛也请到客室,其他人都知趣的出去了。递烟奉茶后,郭修安先开了口:

    “今天你俩儿都来给我爹吊孝,那是给足了郭家面子,我先谢过二位!三家营以前因李、牛、郭三家而起,今天因李、韩、郭三姓而兴!三家人祖祖辈辈都在一个营里耍稀稠,勺儿不碰锅儿,锅儿也碰勺儿,这个理儿我不说你俩儿也明白!”

    “围攻教堂的事,官家咋个办我管不了,前几天恁两族人打群架这事儿,咱们总要去解解疙瘩儿吧!今天两位兄弟能不能卖我一个薄儿面,让我做个和事佬,先把这事掰扯掰扯,去去心里的疙瘩,不不知道中不中?”

    李长盛和韩皮匠都不说话:两姓族人刚刚搏完命,这么快就握手言和,就算自己愿意,族人也不能同意的!

    李长盛和韩皮匠都不说话,郭修安知道这事还有戏。如果两个人立马各不相让的吵个面红耳赤,那反而就没办法往下撮合了。

    郭修安给二人装好烟袋:“抽上抽上,咱儿今儿个慢慢拍儿(拍话儿——好好聊的意思)!我知道你们不好向族里人交代,那么就先各退一步吧。你们都回去给族里人说,这事暂时先打住,不要再互相为难。

    “韩家人赶紧回来趁墒补秋、修房起院;李家人赶紧葬尸治伤。李家人不找韩家人麻烦,韩家人也不能再拉教堂来帮腔!——你们也看到营外的军爷了。这可不是我请的,是人家自己来的,就是怕有人借我爹的丧事滋事生非,来营里维持治安的!”

    李长盛不开口,韩皮匠自然也不说话,两人都把自己的烟袋锅抽的叭叭响,就是不愿意先表态。郭修安看着烟雾缭绕的客室说:“长盛,平常你是个急性子,今天哑巴了;老九你平常烟瘾不大,今个儿(今天)跟烟袋锅较个啥劲嘛!”

    李长盛只好先磕磕烟袋锅,站起来说:“这事我要回去和我爹商量一下,毕竟李家死伤这么多人,族人的怨气我是压不住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事——后面再说倒也中……”韩皮匠也就坡下驴:“事情能放放咋不中哩——先补秋要紧!”

    李长盛回到家,把郭修安的话讲给李泰栓。李泰栓叹口气说:

    “八千拳民拼了两天,连东岗教堂的门都没摸到,张白义这个神棍把小命都给交代了——神拳会这回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还有你哥,本想跟着神拳会擎现成儿(占便宜),呜呜渣渣的带着人在营里耍威风,到头来也跟着丢人现眼!现在想想我都脖子发凉,那天要不是军爷来的及时,李家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神拳会第二次围攻教堂失利的那天晚上,李长有匆匆拆了营外碾场上的神龛高台,然后回家把神拳会留下的东西,烧了个干干净净。他让长工山葵连夜套车,把哭哭啼啼的李袁氏送回娘家。收拾完细软,李长有走到李泰栓跟前磕了磕头说:“爹,我要赶紧出去避避风头!如果官差来家里了抓人,你们就把所有的事儿往我身上推……”

    李泰栓对李长有说:“躲躲也好,神拳会的头头脑脑都翘了辫子,官军出面了也就是暂时压住了洋人,后面还不知道咋收场呢!事情太大了,后面肯定会秋后算账!你带着族里练拳的人一起出去躲躲!”

    送走了李长有,李泰栓对李长盛说:“这回儿咱和韩家结的梁子太深了!韩家人吃明亏,咱吃暗亏,谁都没捞到好处!你告诉夜儿黑(昨天晚上)祸祸过韩家的人,都把鳖头缩回肚子里老实一阵子!打群架伤了的早点治,死了的早点埋!虎死不倒威,驴死不倒架!咱儿不找韩家人麻烦,韩家人也不敢炸刺(主动找麻烦)!”

    韩皮匠回到教堂,也把郭修安的意思跟里莱德讲了。里莱德耸耸肩膀两手一摊没说话。韩皮匠回头对族人说:“明天都回三家营,埋死人救活人,修房砌院、下地补秋!穷家薄业经不起折腾,一家老小的温饱最要紧!各人先顾好各人的腚儿,不要去招惹李家人!”

    第二天从教堂回来的韩家人,先跑到郭家吊完孝,便马不停蹄的下地补种高粱、谷子、绿豆、红豆短秋的庄稼。用韩皮匠的话说:“先顾活人再顾死人!穷人命贱,死了一张席片就打发了;误了农时,活人最后也都成死人了!”其他村子的教民看韩家人回家没啥事,也从教堂一哄而散,赶紧回去补谷种豆去了。

    平息完李家和韩家的恩怨,也到了郭敬祖盖棺下葬的日子。营里营外的男女老少个个素衣白缟,拖了二三里的队伍,都来送老族长最后一程。二十四个青壮的族亲一里一换,稳稳当当的把郭敬祖的灵柩,抬进了郭家祖坟。

    周世平悄悄的站在远处的高坡上,也来送郭敬祖最后一程。他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反而觉得郭敬祖的死是难得的圆满。

    “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这个世上没有谁的死会重于泰山,最多像一块从山顶滚落的硬邦邦的石头,在活着的人心中激起一点点浪花而已。但大部分人的死都是轻如鸿毛,不着痕迹的融进黄土里,随时光流逝而被后世遗忘。但能够像郭敬祖一样,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的轻于鸿毛,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周世平目送着蜿蜒的送葬队伍,自言自语的说:“寿终正寝,风光入土,便一辈子最大的福分!今后的这个世道,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有这个福分!”

第十四章 抗捐(1)

    李泰栓果真一头撞死在大门上!只不过这大门,既不是三家营祠堂的大门,也不是李泰栓自家的大门,而是东岗教堂的寨门!

    就在伏阳拳民血洒东岗教堂后没几天,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城,太后带着皇帝仓皇离京去“狩猎”。皇帝出京的前夜,太后就发布手谕称京城拳民为“乱民”,下令各地清军予以全力剿杀!

    前一天还是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后一天变成了背后捅刀子的仇敌人!各地的义和团运动如划过天际的彗星,刹那间的万丈光芒,照亮了暗黑的夜空,拖着血红的光芒匆匆扫过天际,迅速的消亡在华夏大地上!

    第二年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签订。清政府共计赔款4.5亿两白银,以大清的关税和盐税等作抵押,分三十九年还清。条约同时还规定:永远禁止中国民众成立,或参加“与诸国仇敌”的各种组织!

    条约签完了,接下来就是秋后算账。京城的“祸”要朝廷大员来扛,地方上的“锅”自然是府县老爷来背。京城很多支持义和团的官员被开刀问斩,地方上“扶清灭洋”闹得欢的州县,官帽撸了一地。

    伏阳知县因对围攻教堂、残杀洋人的神拳会弹压不力,而被罚没流放边疆,永不叙用。伏阳知府徐邦国也被革职查办,伏阳官员个个噤若寒蝉,上下闻“拳”色变,人人自危!

    就在这时,东港教堂主教里莱德却拿着《辛丑条约》的印本,找到了新来的知府商瑞。里莱徳要求伏阳府衙依葫芦画瓢,赔款东岗教堂白银五万两,用于修复伏阳境内被拆毁的教堂,抚恤被杀的传教士;同时要求伏阳府缉拿并严惩拆毁教堂,击杀教士的拳民要犯,以儆效尤。

    面对里莱徳的要求,商瑞不敢大意,他连夜召集新任的伏阳知县于守林,一起商议。

    商瑞两手一摊,对于守林说:“朝廷的赔款有关税和盐税可以做保,伏阳的赔款咋个筹集呢?伏阳倒是有十家镇、回龙镇等大集镇,但钱都被厘金局直接截走了,根本不经咱府县衙门的手,我想拔根毛都见不到雁儿!”

    于守林说:“商大人,以卑职愚见,老百姓闹出来的乱子,还是要由老百姓填窟窿才对!”

    商瑞问怎么填?

    于守林说:“神拳会的头头都被打死了,练拳的老百姓还活的好好;如果没有地方的族长里正们暗中撑腰,神拳会能在伏阳坐大?卑职的意思是,先把神拳会的漏网之鱼抓起来,杀鸡骇猴,让洋人来观斩,去去洋人心里的火儿。然后把给神拳会撑腰的那些人也统统抓起来,打完屁股再让他们出出血。还有当时闹的最欢的拳民,都抓起来过过堂吓唬吓唬,让他们拿钱赎人;如果这还不够,那就征特别洋捐,商户、百姓一个都跑不掉!”

    于守林说的头头是道,不用想肯定是早就盘算好了。商瑞听完拍手鼓掌:“于大人不愧是山西望族出身,这算盘打的实在是好!”

    于守林祖上是山西做皮货生意的,十年前捐了候补知县的官衔,眼巴眼望的等了十年,这次终于授了个伏阳知县的实缺。他上任的时候,还特意从家里的商号挑了两个“老算盘”,做自己的钱谷师爷。

    商瑞和于守林把各自的师爷叫来,细细的商量筹款事宜。最后,知府衙门和知县衙门的师爷,各自在筹款洋捐的总数上悄悄加了一成,然后下书贴告公布于众后,便层层往下摊派征收。

    伏阳府县二衙媚洋欺民、色厉内荏的做法,将刚刚压下去的民情又引爆了。以前乡下闹土匪时,村寨之间自发组织的“守望社”,这次“守望社”的社长们被老百姓推举成主心骨。老百姓要社长们“串联”在一起,像以前互助抗匪、守望安民一样,带着他们到县衙陈情民意,并拒交洋捐,同时释放无辜牵连的百姓。

    以前守望者对抗的是土匪和流寇,关键时刻还有官府撑腰壮胆,但这次对抗的却是官府。

    “这是造反!”守望社长个个退避三舍,不愿出头。只有三家营的守望社长郭修安说:“抗捐!洋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官老爷在洋人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回头就欺负老百姓!兔子急了还咬人,咱们这会不咬人,但要逼着官老爷撤洋捐!”

    三家营家家户户一个也没拉下,根据田产多少,铺坊大小都被摊派了洋捐。郭修安这次豁出去了,他要主动串联社长们,带头进城抗捐!

第十四章 抗捐(2)

    三家营的郭修安忙着串联,而李泰栓却忙着“捞人”。

    李长有是三家营第一个被抓进了县牢的“拳民要犯”。神拳会围攻教堂失败后,官府既没有张榜缉拿逃遁的李长有,也没有为难三家营的李家老小。风头已后李长有就大摇大摆的回到三家营,照样吃住在李记酒家。所以这次衙役们根本没费什么劲儿,就把李长有从李记揪出来,当场就上了枷锁,押回了县牢。

    抓了李长有,官差们便开始清算李家。除了摊派的“特别洋捐”——二百多两官银——限一个人月缴齐外,衙役特意“关照”说李长有是神拳会的要犯,要想他在牢里少吃点苦头,保住性命,李家就“破财免灾”,赶紧想办法活动通融。

    李泰栓是三家营最大的财东,二百多两捐税,还不至于让李家伤筋动骨,而借保下李长有的性命之名,打点官府的老爷们,才是李家最大的钱窟窿。

    李泰栓赶紧让李长盛带着大把银钱,进城去求李长有在伏阳城结识的“贵人”——县衙的包采办,帮忙打点官老爷,求衙门放过李家,保李长有一条性命。

    县衙的采办只是个跑腿办事的仆役,经管衙门米面粮油的日常采买,采办连在册的衙役都不算,更不入流。但采办可以随意进出衙门,在外人眼里就是“官差”,在老百姓面前也是“爷”。

    李泰栓所指的这个包采办名叫包中成,不但是十家镇人,老家还距离三家营不太远。包中成虽然是个不入流的仆役,但做人办事比三家营的韩皮匠更圆滑,很能讨县衙上下人等的巧。衙门里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也就让悄悄包中成去经办。所以衙门外的人从包中成的嘴里打探来的信息最管用,久而久之被人送外号“包打听”。

    其实包中成和郭修安,还是拐了几个弯儿的亲戚,包中成娶了郭修安姑奶奶家的表妹为妻,从这里论亲戚,郭修安还是包中成的姑表哥。

    郭敬祖过世时,驻扎三家营汛营的把总,有一次喝酒说漏了嘴,把郭家和周总兵的关系抖落给了包中成。包中成后悔的拍着大腿对包牛氏说:“早知道你老表(表亲)和周总兵能攀上亲,我说啥都应该去给你表伯(郭敬祖)吊个孝啊!”

    包牛氏说:“一表三千里!两家上辈人都好多年没走动了,现在我可没脸看见高枝,就腆着脸攀远亲!”包中成丢下一句“妇人之见”,便带着贡品鞭炮纸钱去给郭敬祖烧纸。包中成边烧纸边趴在郭敬祖的坟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哭的戚戚哀哀,比“孝子”还像孝子。

    包中成哭完对郭修安说:“三表哥,我是你老表包中成,这些年小弟我缺礼啊!牛家庄牛三两是我老岳丈……”

    郭修安这才明白,哭坟的包中成是哪路亲戚。包中成说他在县衙当差,以后有什么跑腿动嘴的事情,到县衙只要说找包采办便错不了。郭修安便陪笑应承。

    好容易祭祀完,包中成才悄悄问郭修安:“三表哥,咱家跟总兵周大人既然是至厚亲戚,就让我也沾沾光,下次你带我去见见周大人中不中?”

    郭修安终于明白包中成为啥来哭坟。他有点为难的对包中成说:“中是中,不过听周大人说,这几年剿匪他没少得罪趟将狠人,这些趟将刀客你是知道的,都是些儿欺软怕硬的二愣子,专挑咱们这些亲戚下黑手。你不怕半夜被人敲了杠子套了麻袋填了井?”

    包中成说:“那悄悄引荐一下吧?”郭修安说:“那你先在家等信儿!”

    包中成等了两个月,也没等到郭修安的引荐,他便跑到镇衙攀亲戚。包中成还没介绍完自己,就被衙役啐了回来:“好狗还知道不侍二主!周大人要是有你这个舌头够得着屁眼子的亲戚,早就活活气死了!”

    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窝囊气的包中成,灰溜溜的缩回去。他越想越想窝火,但不敢怨恨镇衙的衙役,便把这笔账记在了郭修安头上。

第十四章 抗捐(3)

    李长盛找到包打听,磕头作揖的说明来意。包打听便不客气的收起李长盛送来的银钱,然后说:“李族长您太客气了!我和李掌柜是多年的朋友,咱们又是地头挨着地头的乡里乡亲,李掌柜今日有难,我出手相助是份内的事儿。我本不该收你家这些银钱,不过现在是‘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那就先放我这儿,这几天我就打点官府的老爷们!”

    李长盛对着包中成又是一顿磕头作揖,然后问李家这次摊上的官司到底有多大。包中成说:“你们家摊上多大官司,这个还真不好说。不过李掌柜这回真摊上大事了,我听衙役说你们营里有人在后面使坏,说李掌柜就是拳首,撺掇着教堂的洋人死死咬住他不放,非要把你李家搞个家破人亡不可。教堂那边也想杀鸡儆猴,拿李掌柜来敲打一下十里八乡的刁民……”

    李长盛听完脸都绿了,他怯生声声的问:“官老爷会不会砍了我哥的头?”

    包打听说:“老爷们也惹不起洋人,肯定是先把洋捐收齐了,再办李掌柜的案……”最后,包打听咬着李长盛的耳朵,把郭家和周家的关系抖了出来,然后不阴不阳的说:“在李掌柜这事上,郭修安有没有使坏我不知道,但肯定没使好儿……”

    李长盛倒吸了一口凉气,便急急的赶回三家营。李长盛进门的时候,李泰栓正准备去找郭修安商量三家营洋捐征收的事情,顺便请他出头帮忙搭救李长有。

    李长盛拦住李泰栓说:“你不用去郭家了,刚才郭修安已经来过了,我没让他进门,直接打发走了!”

    主动登门的郭修安,的确在李家门口,被风尘仆仆的李长盛给怼了回去。

    李长盛在门口碰到郭修安,还没等郭修安开口,他便冷冷的对郭修安说:“有事外面说吧,别让你沾了李家晦气!”郭修安来是商量抗捐的事情,还没进门就碰了李长盛的钉子,只好把他拉到一边说明了来意。

    李长盛说:“抗捐就是造反!要我带头去造反,你是嫌俺们家破人亡的太慢了吗?俺们踢房卖地救我哥,磕头求饶还来不及,哪敢跟官老爷对着干?再说要不是你们郭家上次把自个儿摘的那么干净,俺们李家也不会倒这么大的血霉吧?”

    郭修安说:“长盛,抗捐不是造反,这次事和上次事不一样!这次只是抗捐,不是杀洋人烧教堂,我们占着理儿……”

    李长盛不等他说完,就气呼呼的打断说:“郭大族长,占理儿又能咋儿样?官老爷是讲理儿的人吗?李家是平头百姓,既没有青天老爷在前撑面儿,也没有镇台老爷在后撑腰,造反的事要干你们干,俺们李家甘做缩头乌龟!——您请回吧,家里正倒霉运,不请你进院沾晦气了……”

    这些狠毒刺耳的话,李长盛自然不会说给李泰栓听,他只是唉声叹气的说:

    “我的亲爹呀,郭家这回真缺儿人(方言:坑人)啊!我扳着指头给你细说:求雨那天咱们抡拳揍洋人的时候,郭修安却让郭家人抬着‘龙王爷’溜了;第二天围攻教堂的时候,我早就知会郭修安一起去,他却带着郭家人挑水保苗死不露面;那天晚上李家人跟韩家打群架,他却让韩六一家老小躲进自家马厩,张白义亲自去要人,却被那块匾给挡了回来……”

    李泰栓说:“这些事我都知道。求雨的‘龙王爷’见不得火,你哥放火烧房子,郭家抬走‘龙王爷’也没啥不对;打教堂时,郭敬祖躺在床上快咽气了,修安要左右伺候着,自然脱不开身;韩六祖上几辈人都在郭家抗长工,郭家庇护韩六,也合情合理!长盛,你要往好的一面儿想,郭家人祖辈心肠并不坏……”

    李长盛不屑的说:“郭家人祖上坏不坏我不知道!如果今天包打听不跟我说一些话,我和你想的是一样!”

    李泰栓问包打听给他说什么。

    李长盛说:“你还记得前年冬天,郭家大摆宴席招待贵客的事吗?”

    李泰栓说那是招待杨氏娘家的表哥表嫂。

    李长盛说:“这就是郭家缺儿人的地方,郭修安说的是屁话!他这表哥表嫂其实是伏阳府的镇台老爷,那天带兵在东岗教堂耍威风的总兵大人!郭家攀上这么一个高枝儿,肯定提前知道好多消息,但郭家一个都没告诉咱们,让咱们李家蝼货儿巴差的(傻傻的)里外耍二百五,吃亏连带出洋相!今天他郭修安又来撺掇着我带头抗捐,还想把咱们当猴耍,他们在后面擎现成儿!咱们要被郭家坑到啥时候哇?”

第十四章 抗捐(4)

    李泰栓听完目瞪口呆,然后便默默开始抽旱烟。他把事情前后捋了好几遍,还是不相信儿子的话:“郭家不至于把咱往死里坑的,还是当面把这些事跟修安问清楚,这里头肯定有误会……”

    李长盛说:“哪有那么多误会,郭家抱上镇台老爷的粗腿,眼里早就没咱李家了!”

    李泰栓又想了半天:“自古有钱不如有势,这好事咋又落到郭家头上了?——咱家的家底你是清楚的,把所以的黄白货都挖出来,也不够救你哥的!你去找白郎中吧,让他寻个下家把东坡儿那一顷多地卖了!”

    再说郭修安离开李家,又去韩家找韩皮匠。韩皮匠正在院子里熟牛皮,满院的硝味磺烟熏得郭修安睁不开眼。

    郭修安问韩皮匠咋又干回老本行了。韩皮匠说除了礼拜和租地,他把教堂的其他差事都撂了。皮匠活儿虽说一天到晚熏得头昏眼花、两手黢黑,但干起来心里踏实。他起早贪黑的赚几个辛苦钱,还是能让一家老小饿不死的。郭修安登门肯定有事,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

    郭修安说他准备带着父老乡亲去县衙抗捐。韩皮匠听完脸色登时就有点难看了。

    郭修安说:“老九,你心里想啥我都明白,抗捐这事我正在联络十里八村的守望社长们,俺们社长亲自带着大伙去,不要你出头!”

    郭修安帮韩皮匠装满眼袋继续说:“这次抗捐去的地方不是教堂而是县衙,只是围衙讲理不是打架造反,去的乡亲们只能带木头农具,不能带铜铁的家伙什儿。咱们就是要软磨硬泡,逼着县老爷撤了洋捐的摊派!”

    韩皮匠说:“不是我蹶你的面子,自古民不与官斗,官老爷是讲理的人吗?”

    郭修安说:“有理走遍天下!官老爷不讲理,咱们就逼着他讲理!说实话这回儿教堂太欺负老百姓了。洋人死了要赔,教堂烧了要陪,去年死了那么多老百姓谁给赔?”

    “老九,我来找你,就是想要你给我个态度:韩家人如果愿意去,你拦还是不拦?如果你不拦着,大家都听我的,官府要是动粗,第一个先把我打死!韩家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郭修安砸锅卖铁来赔偿……”郭修安越说越激动,烟袋锅早就灭了都不知道。

    韩皮匠赶紧替郭修安重新装点上烟:“三哥,说实话咱营里这么多人,我只服你这的骨头最硬、腰杆最直!我韩皮匠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啊!”

    韩皮匠猛吸一口烟开始倒苦水:“去年拳乱的时候,为了保命也为了保教堂,俺们韩家老少拎刀抗棒,跟拳匪在教堂打群架。最后教堂是保住了,洋人一个也没死,但我们青壮劳力死伤了十几个,房子烧了几十间!”

    “教堂一开始承许(许诺)俺们保住了教堂,死一个赔银五十两,伤一个赔银三十两,只要是出过力的人,每人赏银二十两,外加免两年地租!结果呢,为保教堂被打死的教民,只给十两银子就算完事,其他人都是三五两银子打发了,地租一粒都没让少缴!放个屁听不到音儿,还有股子臭味,洋人说话还不如放屁!碰上这样的丢人事儿,我只能打碎了牙自己往肚里咽!”

    郭修安看着激动的韩皮匠,只好默默的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韩皮匠叹口气说:“三家营里外几千亩良田,却没有一分是韩家的!韩家每年租种的田地,缴了田赋租税,也就只剩下一把柴禾儿了!现在官府又要加征洋捐,最后逼死的又是韩家人!”

    韩皮匠最后表态:“郭三哥,你带头抗捐,我让小八(韩八)跟你去,其他人只要愿意去,我都不拦着!穷人命贱,打死算逑,不找你算后账!”

    郭修安走满意的抱拳施礼感谢。

    送走了郭修安,韩皮匠女人问韩皮匠问:“你真觉的郭修安这次能成事?”

    韩皮匠说:“郭修安能不能成事,谁也说不准!但咱老韩家人穷志短,不能不支持!再说他要真的扛着他哥那块匾去抗捐,官老爷说不定也会给他三分面子,就算抗捐成不了,最后也不会吃什么大亏吧!”

第十四章 抗捐(5)

    还没过几天,李长盛又一次把家里的金银钱票,全都摆到包打听的面前,跪求包中成搭救李长有。

    包打听搓着手说:“李族长,你前几天才来过,今天咋又来了?你家就是有座金山,也经不住这样搬吧!李掌柜的事情真的急不来,没有月儿四十(一个多月)是救不出来的。这些钱你还是先拿回去,有准信儿(消息)了我肯定第一个知会你!”

    李长盛以为包中成觉得钱不够,给他打哈哈。只好硬着脸皮说:“包老爷,我们家几十年积攒的家底,都在这儿了!我爹说了,钱不够我们接着想法子,帮李家免灾、救我哥出大狱,这事就全仰仗您了!”

    包中成见李长盛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更是心花怒放,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老弟啊,你看这样中不中:这些钱先放我这里,我继续上下打点,用不完的话早晚你还拿回去!救你哥这事我会尽心尽力办好,但谁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成!”

    李长盛看着满桌子的金银钱票,又看了看皮笑肉不笑的包打听,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使了这么多钱,你连个落底儿的话都不肯说,真要把李家的钱财抖落干净才行吗?”

    李长有哭丧着脸说:“包老爷,劳烦您跑腿上心,这事就好办了,钱不够我这就回去卖地,砸锅卖铁也要救出我哥!”

    晚上李长盛回到家,咬牙切齿的骂道:“包打听这个鳖孙儿就是个填不满的坑!送了他那么多钱,连个囫囵话儿都没吐口!”

    李泰栓听完小儿子送钱的情形,半天没说话。一筹莫展的李泰栓说:“我这一辈子,只干了买房置地这一件事,如今土围脖子了,却又要踢卖出去!”

    李长盛本来想让李泰栓打消卖地赎人的想法,给不能踢腾光了,半点家产也不给他留,但又没有李长有的脸皮那么厚,迟迟说不出口。爷俩儿便各怀心事的对坐了半天,一锅又一锅的抽旱烟。

    最后李泰栓磕磕烟锅说:“院里影壁墙底下,还埋着一罐黄白货,这是你爷爷当年咽气的时候给我说的,我一辈子也没挖出来过!”

    李长盛没想到他爹还留有这一手,连忙说:“爹,那是祖上留下的,真的要都踢腾光吗?”

    李泰栓迟疑了一会说:“祖上留下的地不能卖,家里老小以后指着这些地过日子!要卖地就先卖东坡那一顷多吧!你要是不想卖还给郭家,就找韩皮匠,韩家几辈子人都眼馋儿这块肥肉呢!”

    李泰栓站起来叹口气说:“白瞎子当年说的一点都没错,东坡这一顷多地不吉利啊!不过是郭家还是咱家,谁上手谁晦气!”

    李泰栓说完就往门外走,李长盛问这么晚了他还干啥去。李泰栓回头看了一看儿子说:“我去马圈给骡子加点夜草!家里还有没有钱,你明早儿(明天早上)就知道了!”李长盛以为第二天一早,李泰栓会告诉他家里把其他埋钱的地方,便不再多问。

    第二天一早李长盛就起来给李泰栓请安,但他在前后两院找了好几圈,也没看到李泰栓。到了要吃早饭的时候,李泰栓还是没见人影,李长盛正准备出面去找寻,白郎中却上气不接下去的跑来告诉他:

    “长盛!你赶紧去看看吧!你爹他撞死在东岗教堂…….寨门上了!”

    没有人敢拿这个消息开玩笑,更何况李泰栓这个三家营最大的财东。李长盛怎么可能相信这个消息。

    白郎中喘着粗气说:“一开始我也不信!我是自己跑去看看……才敢回来给你说的!你要是……不信,自个儿去瞅瞅呀!”

    李长盛望着白郎中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想昨晚他爹最后那句,“家里还有没有钱,你明早儿(明天早上)就知道了”的话,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傻子般的号啕大哭。

    三家营大财东撞死在教堂的寨门上,这事很快就传遍了十里八村!里莱徳在东岗教堂里也如临大敌,他让寨丁们慌忙紧闭了寨门,马队也开始荷枪实弹的上寨巡逻。没有哪个能想明白,李泰栓这是扮包公唱《空城》(空城计,地方戏中的名场)———这是演的哪一出?

    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竖着耳朵,看着三户营、听着李家的响动!

第十四章 抗捐(6)

    李长盛换过气来,便吩咐长工套好牛车,然后去找了两个族人过来。李长盛看这两个面面相觑的族人,然后抱出一床被褥丢在车上,对赶车的韩五说:

    “去教堂!”

    早已围拢而来的李家族人,小声的问:“就去两个人吗?”

    李长盛咬牙切齿的说:

    “甭恁些儿话(別多嘴),俩人足够!”

    李长盛来到东岗教堂寨门外时,偌大的教堂外连只麻雀都没有,四周寂静的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响声。而李泰栓僵冷的身子,半跪半依的靠在寨门上,鲜血早已把寨门染成了褐红色。

    这骇人的一幕,令韩五和两个族人不敢上前,直到李长盛那冷的可以杀人的目光,透射出不容怀疑的命令,才硬着头皮靠了过去。李长盛带着两个战战兢兢的族人,好容易才把李泰栓的尸首,用被褥包了抬上牛车,然后头也不回的赶往三家营。

    李长盛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一丁点响动都没闹出来!

    但在三家营的祠堂里,李家族人早就吵成一锅粥。族里老少一边倒:老族长撞死在东岗教堂,是拿命来为李家鸣冤叫屈,李家人要跟上次一样,抬着老族长的尸身再上教堂讨说法!如果教堂的洋人不给老族长磕头请罪,那就抬尸去县衙击鼓鸣冤!官府抓了族长儿子蹲大牢,洋捐又逼死老族长,县衙如果不给说法,不放了李长有,那就砸了县衙,和狗日的贪官拼命!

    恨不得掀翻祠堂房顶的李家族人,就等李长盛一声令下,捋起袖子就开干!

    族人飞沫漫天,嚷嚷的口干舌燥,震的祠堂地砖都咚咚响,而颓坐在椅子里的李长盛,却一句话都不说只顾闷头抽旱烟。

    李长盛的堂叔李泰喜看不下去了,他止住族人对李长盛说:“长盛,你是一族之长,你拿个主意、说句话吧!”

    李长盛终于把烟锅往桌子上一丢说:“都说完了吗?没说完你们接着说,你们说完了那我说两句?”

    “其一,我爹是自己碰死在教堂的,谁都不知道他啥时候去的,啥时候死的!教堂不欠我们家钱,人家凭啥赔咱儿?”

    其二,让洋人给我爹磕头赔罪?你们想多了吧,我爹没有郭青天这样的儿子,也没有衙门的至厚亲戚,教堂凭啥来赔罪?”

    “其三,抬尸去县衙,那就是造反!我爹没说过不缴洋捐,官差也没来催逼,凭啥怨官府?煽动起来民乱,咱们李家是要灭族的!”

    李长盛扳着指头说的头头是道,听起来似乎也句句在理。

    李长盛的话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浇灭了李家族人的躁动!族人们没想到李长盛一夜之间,好像被抽走了七魂八魄,如同行尸走肉般没了血性。

    李泰喜怔了怔对李长盛说:“长盛,你哥的官司未了,你爹又没了,全族几百双眼睛都在你身上,你可千万要挺住了!你是咱李家的主心骨,要像个爷们一样,在哪摔了跟头就在哪爬起来!全族人、还有全营的父老,都会擎着你迈过去了这道坎的!”

    李长盛瘫蜷着对李泰喜说:“三叔,这次的坎,李家怕是迈不过去了!”

    李泰喜双手用力的拍着李长有的肩膀说:

    “迈不过去也要迈!你爹闹这么大响动,还不是为了李家的脸面!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找郭修安和韩皮匠一起商量商量吧!”

    李泰喜不提郭修安还好,他这一提,反而让李长盛的牛脾气便又上来了:“三家营不是郭家营,离了姓郭的李家就不活人了吗?”然后他对族人说:“我李长盛就是个怂瓜软蛋,没本事带着族人争光求财,让李家在三家营扬名立万!等埋了我爹,你们再选一个族长吧!”

    族长不出头,族人也不能硬干,各个哭丧着脸不再说话。最后有人提出要跟着郭家人去城里抗捐,问族长许还是不许?

    李长盛说:“去年打教堂那会儿,郭敬祖还没死,郭家人就推三阻四,郭修安带头做了缩头乌龟!这次我爹真的死了,郭家人却要去抗捐了,这明摆着是跟李家唱对台戏!你们要是觉得抗捐比埋我爹要紧,就去跟着郭家去造反吧!将来哪个要是蹲了大狱丢了命,也别来找我哭嚎!”李长盛这夹枪带棒话说出来,族人便彻底泄了气。

    李家搭好了灵堂,郭修安便第一个来吊孝。礼毕,郭修安对李长盛说进城抗捐的守望社长都联络好了,明天一早就带着百姓进城。除了李家人,三家营老百姓都愿意一起去,李家人愿不愿意去还要听李长盛这个族长的。

    李长盛学着郭修安去年的口气说:“郭族长,我爹已经死了,今年这秋老虎太厉害,天太热了要赶紧下葬,你要抗捐我实在走不开啊!”

    郭修安问他让不让李家族人一起去。

    李长盛说:“别人的腿也没长在我身上,谁愿意去谁去,我都不拦着!跟着你郭族长后面,不会吃官司蹲大狱的……”

    李长盛这阴阳怪气的话,差点惹毛了郭修安。郭修安压住火气,说了句“那就不多说了”,便匆匆别了李家。

第十五章 移民(1)

    第二天一早,郭修安带着郭家人和韩家人,汇同十里八村的守望社长和村民,抬着“舍命为民”的金匾,带着干粮、扛着农具,浩浩荡荡的涌往伏阳县城。郭治远嚷嚷着也要去,郭修安说:“你留下看家,有事找你皮匠大叔帮忙……”

    被鼓动起来的村民大多是第一次进城,根本就不认识县衙,于是它们看见衙门就围,连府衙和镇衙也被围了起来。

    望着衙门外乌压压的人群,伏阳知县于守林吓的赶紧收拾细软,换了便装准备翻墙而走。于知县一条腿刚跨过高高的围墙,就发现围墙外的村民正怒目而视,于守林便赶紧缩了回去。

    躲在了柴房里的于守林哆嗦了半天,发现村民们并没有冲进县衙,便又自己走了出来。喝了口师爷递上来的压惊茶,于守林扫了一眼村民们隔着门缝塞进来的请愿书,镇定自若说:

    “就跟这群刁民耗着!晾他们三天,看他们还闹不闹!”

    村民们轮番叫门,于守林就是不应,悠闲的在内衙,跟师爷喝茶逗闷子。

    城里的百姓和商号望着满街扛着锄头的乡民,都以为“民乱”来了,一早上就赶紧闭门歇业。一上午过去了,“乱民”并没有打砸商号,抢劫商铺,而是全部围在了衙门口,商号下午又慢慢的开张揽客了。城里的百姓看到围衙的村民,只是在门口客气的讨水喝,也就小心客气的送上了水。

    到了晚上,守望社首们再次对乡民约法三章:围衙动口不动手、不准骚扰百姓,不准为非作歹,违者族法惩治!

    社首们给村民打气鼓劲说:“咱们种地的啥苦没吃过?农忙的时候,哪天不是饿了吃干粮,渴了喝凉水,困了睡地头!今黑儿(今晚)就当我们在田里的守庄稼吧!”围衙的村民把带的干粮拿出来分吃,然后在衙门外的街上席地而卧,继续围衙抗捐。

    第二天县衙门被乡民们拍的震天响,叫门的人嗓子都喊哑了,衙门里还是没一个人开门回应。挨到了傍晚,饥渴难耐的村民开始打退堂鼓,郭修安社长们说:

    “咱们这些主事的说啥都不能退!各村各寨连夜派人回去,换一些人明早继续来围衙,撑不下去的乡亲等新来的到了,可以回去歇歇!——我们撑不住,县衙的官老爷们更撑不住了……”

    时节已经过了白露,白天燥热晚上阴冷。又饥又冷的村民们睡不着,聚在一起吹牛皮侃大山。牛家庄的社长牛恒山说:“修安哥,你给老少爷们说段戏解解闷儿吧。”

    郭修安是个戏迷。其实农村人都爱看戏听戏,不管是字正腔圆的梆子(豫剧)、曲剧,还是越调、二簧、大调曲这些地方戏,不管请来的是浓妆重袍的正经戏班,还是三五个人的草台班子,十里八村的村民们都会三五成群、骑驴赶车的去看戏。

    平常年景,三家营每隔二三年都会请大戏班子来唱戏,营里人便高高兴兴的赶车请出嫁的老姑娘、新结的儿女亲家来营里看戏,热热闹闹不亚于过年。

    唱戏这几天,台上哭台下泪,台上闹台下笑。一场戏唱完,村民们常常扎在一起说戏评戏,哪段戏唱的好哪折戏唱的孬,哪个角儿唱出彩了,哪一句唱差板(错了)了,都是村民们津津乐道的事情。

    郭修安读过私塾,识文断字,看得懂戏文,大伙都喜欢跟他一起评戏说戏。三家营的村民聚在一起闲聚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听郭修安说戏。

    郭修安也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衙门口,给大家说说戏,调剂一下气氛,拢拢人心。但在此时此地说戏,似乎有些不搭调(不合适)。

    婚丧嫁娶、劝善讲孝的戏不合适,杀敌报国、除恶扬善的戏更不合适。郭修安想了想说:“今黑儿我不说戏了,讲讲咱们老祖宗从山西移民的古经儿(陈年旧事),中不中?”

    伏阳很多百姓,祖上都是从山西洪洞移民搬迁过来的。关于祖上移民的故事有很多,老百姓都对这段“古经儿”可谓是百听不厌,个个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他讲古经儿。

第十五章移民(2)

    明朝洪武年间的那年秋分,在山西平阳府洪洞县广济寺门前的大槐树下,乌压压的人群围在一个斑驳的案几前,七嘴八舌的向登记造册的官差问:

    “官爷,俺们迁到哪儿?”

    “官爷,给俺们的牛在哪儿呢?”

    “官爷,俺们到了新地方是不是真给五十亩地?”

    “官爷,迁过去真的三年不纳皇粮国税?”

    案几前的官差们正忙的不可开交:他们要先将四府二十八县集聚而来的男女老少登记造册,每人发一张凭照、几串钱外加一袋干粮,然后像串蚂蚱一样,用绳子一个个绑了胳膊,交给作为路引的军吏,开往大迁移的目的地。

    正在登记造册的官差,用极不耐烦的语气回答道:

    “问那么多都冇(没有)用!迁到哪儿全看你的手气,你抓(抓阄)到哪儿就去哪儿!等你们到了那仡佬儿,耕牛农具和房舍田地,衙门都会一准儿给!三年不纳粮,那是圣上十几年前的金口玉言,哪个敢乱来那是要掉脑袋的!”

    官差说话间先拱拱手,然后做“咔嚓”抹脖子状。官差说的是金口玉言,是洪武初年那张移民告示。

    那年秋天,山西四府二十八县的里正们,敲锣打鼓的将各自的村民召集在一起,指着贴在村头的告示,正经八百的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西府县地窄人密不利耕养,故迁民于山外安居乐业。凡不愿迁者,限三天赶到洪洞县广济寺大槐树下集合,愿迁者可在家等候!钦此——”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世代耕种为生的农户安土重迁,都不愿迁往异乡他处耕种过活,应征者自然寥寥无几。第二天一早,不愿迁移的人便拖家带口、携儿挈女前去广济寺登记。

    事后村民们发现,主动去登记不愿迁移的人,没有一个人回来。有几个登记的人后来偷偷跑回来,哭鼻抹泪说官府和里正都是谝瞎话骗人,不愿迁者扶老携幼到了广济寺,官军将前去登记的乡民,围了个严严实实。官老爷却宣布:“大明皇帝敕命:凡来大槐树下者,一律迁走!”

    来登记的村民听了如晴天霹雳,个个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官府将来到广济寺的男女老少,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登记造册、强发凭照、绳系索捆,让随迁的军吏刀逼棒喝,统统迁往外地。而逃回来的乡民都被官差抓进县牢,先打了个皮开肉绽,下次又被绑到广济寺登记造册、继续外迁。

    这个骗人的鬼把戏,搞了两次便被拆穿了。官府和里正就干脆贴了新的迁民告示:“凡农户迁者,到洪洞大槐树下集合,须在三日内赶到,四口之家迁一,六口之家迁二,八口之间迁三,迁者给地五十亩,牛一头,三年不科。大明洪武二十四年。”

    山西这地方,自古以来十年九旱,耕地窄少且贫瘠不堪,无地或少地的农户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打下的粮食缴了地租赋税,剩下的根本就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老百姓祖祖辈辈越过越穷,年年挨饿受冻,根本看不到头。

    朴实的老百姓掂量来掂量去,还是觉得迁到山外去,兴许还有盼头。如果真如官府所说,到了新地方给地给牛,三年还不征税,去早了或许还有良田可挑,去晚了就只剩下挑剩的贫贱之地了。早迁晚迁都要迁,与其被绑着迁还不如自己主动去。

    于是四府二十八县的猎户、铁户,篾户,砍柴的、放牛的、剃头的、唱曲的,都跑到里正那里点个卯,拿着路条,奔洪洞县而来。

    持续多年的迁民,符合迁移条件的农户早就所剩无几,剩下的都是难以承受迁徙之路的颠沛流离之苦些老弱病残。官府和里正为了完成大迁移的差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所有愿意迁移的百姓一律不问出身,统统按农户造册发条。

第十五章移民(3)

    落日黄昏下,广济寺门前的大槐树秋叶飘零,只剩黑皴皴的枝桠,酷似一个干瘦的耄耋老翁,在秋风里颤嗦。树顶的一个个老鸹窝分外清晰,或近或远的老鸹,一声一顿的“哇!哇!哇!”叫声此起彼伏,声声悲凉残破,让人心碎肠断。

    登记完毕的迁民们不约而同的跪拜在广济寺前大槐树,跪地磕头,久久不愿起来。

    头顶的苍天,脚下的厚土,西边的汾水,东边的太行,还有那家中的高堂,襁褓的婴孩,请受我这一拜,皇天後土,恩泽养育,永世难忘!

    今夕一别离,榻前难孝奉,膝下无教养,憾愧难泯心;惟愿天可怜见,护良佑善,赐一方沃土,再建家园!从此洪洞就是故土,大槐树就是根脉,我辈枝散五湖,子孙叶开九州!

    迁民队伍如逶迤长蛇,从广济寺出发,向北迁幽云,向东迁齐鲁,向南迁中原,东南向江淮,西南向川陕。这些迁入地都曾经是沃土粮仓,却因元末和明初的战乱,而生灵涂炭、断壁残垣、土地荒芜!而山西各州各府,因为山川环绕,幸运的躲过了战乱,加之流民避灾而涌入,反而人口稠密,成为最好的迁出地。

    单说南迁中原的迁民,从洪洞出发,沿汾水南下,经平阳府过新田驿折向东南,从轵关径翻过太行山,终于在立冬时节,到达太行山南麓、黄河北岸的会盟驿站。

    迁民们要在这里渡过黄河,继续南下豫南。但押解的军吏说,这几天有船队要经过盟津渡口,迁民们等船队过去了才能渡黄河。

    虽说时令才过了立冬,但露宿山野驿道的迁民们,个个如霜打的茄子,风扫的枯叶,感觉像早就入了寒冬。早上初升的太阳像一个诱人的大烧饼,期期艾艾的躲在山坳里探头探脑,似乎担心勾起这些饥肠辘辘的馋虫一般。

    夜晚驱寒的篝火,早就变成了一堆堆黑咕隆冬的灰渣渣,像一个个孤坟,散乱在遍地的白霜中,沿着驿路分别向山上和渡口延伸。而蜿蜒的驿路,更像一条半截身子从山间探出来,蛇头搭在黄河边暴饮河水的巨蟒,煞是瘆人!

    把迁民挡在黄河北岸的船队既不是商船,也不是普通的官船,而是大明朝太子朱标的船队。

    太子奉旨从南京出发乘船沿大运河北上,在汴梁逆黄河而来,巡抚汴梁、洛阳和关中等地。巡抚地方当然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寻找适合建立新国都的龙脉所在,以求大明王朝江山永固,万代相传。

    换句话说,大明皇帝和山西的迁民一样,都想换个地方住。只是皇帝想往西北的山里搬,找块更安全、更舒服的风水宝地;山西人想往山外的东南搬,寻块立锥之地,有田种、有饭吃,以求安身立命。只要是人,不管是皇帝还是百姓,都想找寻块好田地,自己能混个饱暖,子孙后代能过上好日子。

    其实在迁民们到达盟津渡口的前一天,太子的船队已经过了渡口,奔洛阳而去了,但太子毕竟是储君,未来的皇帝,出巡的安全必需万无一失。黄河两岸的地方官员自然马虎不得,宁可委屈老百姓,也不能不拿朱标的安全当回事。所以当迁民们到达黄河北岸时,盟津渡口还没有解禁。官员们要能等太子殿下的船队走远了,才能解除戒严,迁民才能过河。

    百无聊赖的迁民们对经过的船队来了兴趣,趁着看管押解的军吏不在,大伙儿便七嘴八舌的猜测:

    “是不是皇帝一家也要迁到新地方?”

    “就是,说不定皇帝一家京城住腻了,想搬到黄河上头儿住呢?”

    “你们说皇帝新家有几间房,几亩地?”

    “我们村最大的财主,家里有一座两进的大宅子,骡马不说,田地有一顷多,——皇帝一家至少也有个三进的宅子,三五顷田地吧!”

    三天后,盟津渡口才开了禁,迁民们才陆陆续续过了黄河。太子出巡这样的大热闹,就在迁民眼前居然被居然错过了,大伙儿难免激动,又七嘴八舌的聊开了:

    “你们说,太子的船队有几条船?”

    “我觉得最少两条吧,一条带着锅碗瓢盆,一条装着铺盖卷!”

    “大户人家出趟门,总要带几个丫鬟吧,累了可以搀一把,最少三条船!”

    “还要拉着柴米油盐,至少四条船!”

    “你们说太子早上吃啥?”说到柴米油盐,饥肠辘辘的迁民们哈喇子直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说:“应该是白面馍蘸糖水,一碗红糖水,一碗蜂糖水,想吃哪个蘸哪个!“

    “晌午呢?”有人继续逗她。

    “晌午嘛,大葱卷大饼再蘸大酱,管饱!“女人吸溜下口水,男人们的喉结也跟着抽动。

    想到顿顿管饱的大饼,侃大山的迁民们突然没了继续讨论下去的兴致。他们个个低头心里想:“现在能有窝窝头就中,一顿能给吃仨,咱就谢天谢地!”

第十五章移民(4)

    过了洛阳城,迁民们继续往南走,就到了八百里伏牛山。等翻过了山,就到了他们要迁去的伏阳府,但道路不熟的军吏带着迁民们,在山里兜兜转转半个月,愣是没有翻过伏牛山。

    被折腾的够呛的迁民们,个个敢怒不敢言,只能背地里发牢骚:“这帮官差出门根本就没带狗鼻子,不认识路!”还有更恶毒的:“这帮官差都是喂不熟的狗,就是饿死了,都不会给老百姓拉实心粪!”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怨带路的军吏,岂不知八百里伏牛山,连鸟都飞不过去,自古南来北往的人只能绕行才对。后来军吏们只好找当地的猎户带路,才沿伏牛山北麓转向东南,过l汝州再沿伏牛山南麓转向西南,在冬至那天才到达伏阳府伏阳县。

    这一路历尽艰辛自不必说,大半的迁民没有扛住饥饿、寒冻、疫病,把自己丢在迁徙的旅途中!

    当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迁民们来到伏阳府西北的裕阳县时,迎接他们的也是当地官吏的一纸告示:

    “凡迁入者,兹由府县酌情安置,同姓者不得迁居一处。凭照领取地十五亩,种子若干,两年不科。大明洪武二十四年。”

    迁民听完摇头晃脑的官差宣读完告示,瞬间就炸了锅:

    “不是每人给五十亩地吗?怎么变成十五亩了?”

    “不是三年不交税吗?怎么变成两年了?”

    “耕牛呢?农具呢?不是说每家给一头牛吗?没有农具咋个儿耕种?”

    “俺们同姓为啥不能迁往一地?”

    官差气定神闲在人群前来回踱着方步,应对这些质问似乎早有准备。等迁民嚷嚷完了,官差才向右上方施个拱手礼,慢条斯理的答道:

    “这都是当今皇上的旨意,谁敢不尊?本县接到敕令,为均分迁民,同姓的迁民必须分到不同府县;今冬暂时住在驿馆庙宇,明春自建房舍;什么五十亩地、三年不课都是没有的事,更别说什么耕牛啊,农具啊!你们要是没凭没据,就不要漫谈要价胡咧咧!”

    迁民们如待宰的牛羊,除了心里把这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官老爷,千百遍的骂了个祖宗八代,也是一点办法没有。他们垂头丧气的正准备接受官老爷嘴里的“敕令”,就在这时,一个不起眼的迁民,小心翼翼的从污渍不堪的衣服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告示。他小声的问:“老爷,这个告示算凭证吗?”

    ——那是迁移前贴在村头的迁民告示!多留了心眼儿的他,晚上偷偷揭了。里正第二天发现告示没了,在村里骂了一早上:“哪个龟孙儿胆真大,敢揭了县府的告示。是不是家里穷的连草质都没有了,晚上跑肚拉稀,拿皇上的话擦屁股了?”

    揭告示的迁民在心里回应:“官老爷要是把敢把皇上的话当屁放了,我就敢把皇上的告示当草纸擦屁股!”

    伏阳县的官差没料到迁民还留了这一手,看来克扣土地和赋税,捞油水的算盘要落空了。官差只好满脸堆笑的说:“各位乡民历经千难万苦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请先到驿站休息,告示的事情,我们回去核实,明天给大家回话儿(答复)!”

    迁民们见官差想趁机溜号,担心官差第二天又耍什么鬼心眼,围住官差死活不让走,一定要当天兑现告示内容。

    官差们一看这架势讨不到便宜,只好就坡下驴:“既然有告示为证,那就按照凭照每人给地五十亩,三年不科,种子一袋;耕牛和农具不是不给,是真的没有,以后只能自己慢慢添置吧!”

    官差做了让步,迁民们也不好再坚持,只要把该给的土地保住了,其实也就知足了。自古以来民和官斗,吃不吃眼前亏不说,就怕的秋后算账。

    土地才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只要有了土地,迁民们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只要有了土地,就有地方春种秋获,植桑栽柳,就有了饭吃,有了衣穿,房屋和农具耕牛就可以慢慢添置!这就是农民,世代皆然!

    诗云:

    落日余晖泪婆娑,

    形影蹒跚步踌躇。

    骨肉惜辞肝肠断,

    别乡离井踏忐途。

    筚路蓝缕启山林,

    一腔热血撒沃土。

    莫问关乡家何在,

    四海根系大槐树。

    郭修安讲完,便有乡民问:“郭族长,当年揭告示的先人,到底是你们郭家的还是牛家的啊?”

    郭修安看看牛恒山,牛恒山也看着郭修安。郭修安说:“这还用问,当然是牛家的先人啊!”村民们追着不放:“上次你说这段古经儿的时候,李家人在场,你说揭告示的是李家的先人。今天当着牛族长的面,你又说揭告示的是牛家的先人,你是见谁在场卖谁家好面儿(给谁家人脸上贴金)!”

    郭修安不气不恼的说:“这话说的对着呢!下回牛族长再给大伙儿讲这段古经儿,肯定会说揭告示的是郭家的先人,卖俺们的好面儿了!”

    郭修安的车轱辘话让村民们笑成一团。牛恒山也满意的对乡民们说:“郭族长是属泥鳅的——滑(圆滑)的狠!”

第十六章 围衙(1)

    郭修安一个“古经儿”讲完,村民们说听的不过瘾,要他再讲一个。郭修安想了想说:“那我就再讲一个‘张飞哑战曹操’的故事吧!”

    话说当年曹操跟刘备打仗,一路南下追到伏阳城下,诸葛亮派张飞迎战。战前诸葛亮特意交代:曹贼阴险狡诈,张飞出战的时候,一定不要跟他说话,以免着了他的道。

    双方摆好阵势,准备开战。曹操知道张飞是一员猛将,便心生一计对张飞说:“我们今天动口不动手,哑战定输赢咋样?”张飞点头同意。

    于是曹操先双手比划一个大圆圈,张飞便伸出三个手指;曹操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作“八“字,张飞便拍拍肚子。比划完曹操说我输了,随即传令收兵回营,灰溜溜的回去了。

    曹操部下很纳闷,两人比划两下,张飞怎么就赢了。曹操说:“张飞粗中有细、有勇有谋,不可大意啊!我比划个大圆圈意思是说要一统河山,张飞却伸出三个手指头回答要三分天下;我接着比划说我们八十万雄兵要荡平天下,他却说不够他一个人的肚子装!你们说他是不是有勇有谋啊!”部下们听了,先夸赞曹操雄才大略,又称赞张飞粗中有细。

    张飞回了营,孔明问战况如何。张飞说曹奸臣逗我玩,打哑谜跟我逗闷子。

    孔明问他如何逗闷子,张飞说:“一见面,他就用两手比划个大圈圈,问这么大的锅盔(北方吃的又硬又大的烙饼),我一顿能吃几个?我伸了三个手指头回他意思说咱老张最多吃仨儿!乖乖幺,他又比划说一个锅盔八斤重,我只好拍拍肚子说,那把我肚子都撑坏了!”

    望着又笑成一团的村民,牛恒山对郭修安说:“修安哥,咱这土张飞隔着院墙跟衙门的曹奸臣打哑谜,里面的老爷们会不会也会错意?”

    郭修安说:“咱们只围衙不闯衙,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里面的官老爷,咱们只想要咱儿的锅盔,不要他们的江山!所以啊,天亮之前咱们要给各村的社长们再交代一遍,围衙不闯衙,分寸一定要拿捏准!”

    第三天早上,围衙的村民们发现身边多了许多浆饭干粮。郭修安对乡民们说:“这肯定是城里的百姓半夜送的!大伙儿这几天睡大街,吃干粮,没有一丁点扰民,城里人也服气(佩服)咱们,这是悄悄支持咱们抗捐!”

    郭修安越说越激动:“围衙不单为咱自个儿,也是为城里的百姓抗捐!大伙以前总说城里人瞧不起咱乡下人,现在城里人也高看了咱们三分!大伙吃点干粮垫垫饥儿,今天继续叫门,里面的官老爷们也快撑不住了……”围衙的村民有了吃喝,再也没有人打退堂鼓了。

    县衙内的于守林的确撑不住了。于守林让衙役们把眼睛瞪得溜圆儿,将衙外抗捐百姓的一举一动都随时给他通报。当听到村民撑不住准备回去时,于守林说:“自古民不跟官斗,我要是斗不过这帮白脖儿(目不识丁的人),这个知县我算白当了……”

    当一早听到城里百姓悄悄送干粮支持抗捐时,于守林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城里这帮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儿,也跟着胳膊肘往外拐?”当早上看到衙役端上来的稀粥和黑面窝头时,于守林气的掀了个底朝天。衙役委屈的说:“老爷,刁民围了衙门,出不去也进不来,衙门也快断顿了……”于守林只好又捡起窝头往嘴里塞……

    知府衙门也好不到哪儿去。商瑞已经不再骂围衙的“刁民”了,他先大骂于守林是个缩头乌龟,为啥不赶紧跟村民商谈面谈撤围;骂完于守林,接着骂镇台衙门软弱无能,为啥不调兵驱散“刁民”。衙役说镇台衙门也被围了,周大人的手令都传不出来……徐邦国说:“那就一起等死吧!”

第十六章围衙(2)

    镇台衙门的确也被围了。乡民们围衙的第一天,周世平问衙里的存粮能撑几天,衙役面面相嘘。顾微尘说粗茶淡饭省着点的话,后衙的存粮也够衙役们吃个五六天的。

    围衙的第二天夜晚,顾微尘蒸了一锅杂粮馒头,让帮厨的衙役悄悄的顺给墙外的乡民。周小姐知道后嘟着嘴说:“我的亲娘啊,咱们自己都快断顿了,你还把吃的送给外面那些刁民,你是饿晕头了吗?”

    周世平听到后一本正经的说:“没大没小的小丫头片子,你说的是啥混账话?照你这样说,当年你妈也是“刁民”,差点没饿死在衙门口……”

    周小姐羞得面带桃花,抱着眼眶湿润的顾微尘撒娇:“我妈这菩萨心肠原来是从这儿来的,得空儿要给我好好讲讲……”然后转过身给自己找台阶:“那你这镇台老爷要发发善心,赶快去管管啊?”周世平说:“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我咋个管,帮哪边儿?我真要谢谢他们也围了我的衙门,让我人出不去,军令也出不去,帮我解了围!”

    吃了一天窝头稀饭的于守林便撑不下去了,他让抗捐的百姓选一个代表进衙商谈。然后于守林对身边的师爷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准备五百两银票!”围衙的百姓担心官府使诈,十个社长商量后便一起进去跟于守林商谈。郭修安和社长们抬着金匾刚走进县衙,于守林对着金匾赶紧跪拜。

    于知县起了身就,就先跟郭修安套近乎:“我一到伏阳,就听说了郭青天舍命为民的美谈,耳边都是郭族长顺天悯农的贤誉!只是羁于公务,未曾亲自登门拜会,哪想到郭先生却捷足先登兴师而来,于某惭愧之至,惭愧之至!”

    郭修安抱拳施礼说:“老爷您客气了!俺们乡下人嘴拙话糙,说不来让老爷们喜欢的好听话,你多包涵!再说俺们既不是来跟你客套的,更不是拿这块匾让您难堪的,咱们还是先说说洋捐的事情吧!”

    于守林没想到郭修安不接他的话茬,只好尴尬的说:“郭族长快人快语,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然后让师爷拿出银票说:“各位都是乡间的贤良士绅,平时不辞辛劳的奔走桑梓为民疏难、为国分忧,这又连着几天露宿街头,着实辛苦!我也师爷商量好了,各位的洋捐一个子都不用缴——县衙全免了!另外县衙备了点车马费,还请各位带着百姓尽快回乡,安守农事就吧!”

    郭修安看都没看师爷奉上的银票,直接说:“感谢于老爷体恤俺们,您的意思是只要老百姓尽快回乡安于农事,洋捐就全免了?”

    于守林说:“郭族长误会了!县衙只是免了各位乡贤的,百姓的洋捐还是要拜托各位尽快征收,也请各位回去后安抚民怨,为本官分忧!”

    郭修压说:“于老爷,我们抗的是老百姓的洋捐,你只免了我们几个的,俺们没法给百姓交代;再揣着你的银子回去,老百姓会指着俺们的脊梁骨骂八代祖宗的!”

    于守林说那你们想怎样。

    “于老爷,我们的万民书早几天就隔着门缝递进了!你要是没看到,我这里还有一份,当着大伙儿的面再给您念念!”郭修安说完,掏出一份书状念了起来。

    “一是伏阳官衙撤消“特别洋捐”,大清皇帝已代天下万民赔了银两给洋人,伏阳百姓无需给东岗教堂再赔一次;

    二是伏阳官府释放这次抓捕羁押的“拳民首犯”,这些“首犯”其实是受蛊惑的百姓,而围攻教堂的神拳会要犯已经全部被教堂打死,不可株连无辜!”

    于守林听完郭修安的要求,便两手一摊说:“你们这些要求都是提给教堂的,我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不是洋人的父母官,哪做的了洋人的主?还是请百姓们先解了县衙的围,待本县和教堂商量之后再说吧!”

    郭修安说:“择日不如撞日!于老爷现在就派人和教堂商量。什么时候答应这两条,俺们什么时候就散去!反正已经围了好几天了,不在乎在门外多等几天!”

    于守林的缓兵之计被识破,只好对郭修安说:“郭族长,跟洋人打交道难啊,我跟师爷商量一下再回你们吧!”郭修安说:“是要商量一下,我们就在这儿等老爷们的回话!”说完便坐在衙门口的台阶上开始抽旱烟,其他社长们见状,也扎堆儿席地而坐。

    于守林无奈的摇摇头,转身和师爷回来后堂。于守林咕噜噜的抽了一通水烟,然后问师爷这是他怎么看。

第十六章围衙(3)

    “这个郭修安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仗着家里有快御赐的金匾,来要挟大人你不说,还硬着脖子咄咄逼人,这哪像个族长,简直就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师爷对着于守林讲郭修安一顿骂,希望能让丢了面子的于守林心里痛快点。

    “他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于守林对师爷说,“他一个泥腿子能扇乎起来这么多人进城,只围衙不动手,分寸拿捏的让城里的百姓都服气,背后没人指点咋可能呢?”

    “老爷您说的没错,”师爷顺着于守林的话说:“刁民们围了县衙也正常,就是围了府衙也说得过去——洋捐是怎么征收的嘛!但但偏偏还围了镇衙,这一招实在是高明啊!”

    “师爷不愧是师爷,”于守林终于满意的说,“如果老百姓不来围衙,衙役们再下面催逼紧了,难免有刁民生事,到时候派兵压制的肯定是镇台衙门。我要是周总兵,这赔钱连个吆喝都不赚的买卖,说破天也不愿干的!”

    于守林接着说:“但刁民们直接进城把三个衙门都围了,就是把周总兵这只老虎,堵进了笼子里成了病猫!然后再把火引到县衙,直接把我架在火上烤!被动变主动,赔钱的买卖立马成了稳赚不赔的好生意,这才是郭修安高明的地方!不,应该是周世平高明的地方!”

    “难道郭修安抗捐是周总兵授意的?”师爷终于转过来了弯儿。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于守林对师爷说:“在打探消息这点上,你还真不如包采办!”

    于守林附耳跟师爷小声言语了一通,师爷才恍然大悟:“大人您这么一讲,让我醍醐灌顶啊!”师爷捻着胡子喃喃自语:“通了!都通了!”最后师爷说:“大人,我有办法了!”于守林问什么办法。师爷扇子拍拍手说:

    “甩锅给洋人!他们想吃肉就别怕烫到手!”

    于守林跟师爷敲定主意,便回来给社长们倒苦水。他说作为一县父母,他也深知百姓日子过的太苦了,但洋人威逼胁迫,他也悲天怜民毫无办法。于守林当着社长们的面,立即将万民书和县衙的意见派官差送往东岗教堂。

    于守林信誓旦旦的说,百姓的要求他一定会和洋人据理力争,但请百姓们尽快解了衙门之围,因为县衙里都快断顿了!

    郭修安却说:“老爷您真不用担心吃喝!您是百姓的父母官,俺们老百姓就是自己饿死,也不能让父母饿死的。你看这样中不中?您让人把衙门里要采买的柴米油盐,列个单子,再把银钱给俺们。俺们闲着也是闲着,乐意白跑腿帮您采办,保证让衙门里的老爷们吃喝不愁!”

    “但俺们哪也不去,就在衙门外等着回话!啥时候撤了洋捐、放了百姓,俺们自然会回乡种田,老爷们该干啥干啥!要是洋人觉得没商量,我们就把教堂也围了!老百姓缴不上洋捐横竖都是个死,不撤洋捐我们就没打算回去,要死大家一起死算了!”

    于守林嘴上说“有劳有劳”,心里却骂了郭修安一千遍的“刁民无赖”!

    当伏阳百姓的万民书送到东岗教堂的时候,里莱德正在和传教士商量,如何处理李太栓撞死在寨门上的事情。这几天教堂一直把眼睛盯着三家营的李家,等着李家人来提要求。

    里莱德听完官差的禀报,看都没看万民书,便断定李家拿抗捐要挟官府,让官府给教堂施压索要赔偿。里莱德冷笑着说:“三家营人学聪明了,让衙门出头,还不是被洋枪吓住了?”

    里莱德一口回绝了县衙的要求,并让官差带话给县衙:如果伏阳官府没有能力驱散围衙的“反民”,他可以立即派洋枪马队进城“帮忙助剿”,以解官衙之围。

    教堂拒绝撤销洋捐,而且嚣张的要进城助剿的消息传来,围衙的百姓怒火中烧。但一年前神拳会众血喷教堂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老百姓围衙抗捐大不了忍饥挨饿,但惹怒了这帮浑不愣的洋人,说不定真的性命难保。

    郭修安提议围了东岗教堂,逼着里莱德答应要求,社长们却没有一个人呼应。牛恒山硬着头皮对郭修安说:“修安哥,你是百社之首,留在县衙跟于奸臣周旋吧,我带人去围东岗教堂!我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牛家庄的乡亲你以后就多照应一下吧!”

第十六章围衙(4)

    郭修安问:“恒山,你不怕教堂的洋枪?”牛恒山说:“不是怕不怕的事,主要是我死了没啥大不了的,要是你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咱就没有主心骨了!”

    郭修安说:“兄弟,咱不能抱着一股子热血逞英雄!姓于的再奸猾也是属兔子的,你扛着这块匾盯在县衙门口,就没人敢动你一个手指头!教堂那边还是我带人去,洋人也是娘生爹养的,在咱们自己的地界上,他们不敢不问青红皂白,就一枪把我打死的!”

    社长们都劝他三思而行。郭修安说:“三家营的父老乡亲跟我一起去!你们跟在俺们后面壮壮声威就行,三家营人只要没死光,你们就不能开溜!”

    就这样,牛恒山带着一帮百姓继续围困县衙,郭修安带着三家营人连夜围住了东岗教堂。

    里莱徳怎么也想不到,老百姓真的围住了东岗教堂的大门!里莱德接到寨丁的报告的时候,还以为是李泰栓的亲族来兴师问罪的。寨丁说来的是三家营的郭家族人,领头的叫郭修安,他们既没有砸门也没有攻墙,只是隔门喊话要里莱德撤销赔偿要求。

    里莱德更纳闷了:去年郭修安他爹死了,自己还让韩皮匠去吊丧;这次郭修安却反过来带人围了教堂,不提死人的事情却要教堂撤销赔偿。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些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了。

    “钱比命重要!这个郭修安也不例外,”里莱德得意的对寨丁说:“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那就冷一冷他们再说!”

    郭修安在门外叫了半天门,教堂同样没有一个人应声。正在口干舌燥的时候,教堂采买的柴米油盐菜蔬正好送了过来,郭修安对送菜的说给他们就行了,银钱教堂会照付的,并特意说:“明天继续送啊!”

    送菜的以为他们又要围攻教堂,早就吓的尿了裤子,丢下菜车一溜烟跑没影了。郭修安将菜米折算成银两,隔着墙扔进教堂。围堂的百姓便在教堂外埋锅造饭,然后敞开了肚皮可劲吃。

    日常采买被门外的郭修安截了胡,教堂中午就没了吃喝;教堂里的粪车也被堵在里面也出不来,一时间教堂里面臭气熏天。掌管日常吃喝拉撒的采办为了保住差事,把郭修安和周总兵的关系,跟里莱德抖个干净。

    采办信誓旦旦的说:“没有总兵大人撑腰,郭修安他一个小小的族长哪敢犯上作乱、起兵造反?”

    采办的话让里莱德心里一激灵:在整个伏阳,总兵周世平是唯一没把东岗教堂放在眼里的人!这次郭修安围了教堂,说不定就是周世平暗中授了意!

    里莱德要寨丁和马队不可轻举妄动,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无计可施,耗到傍晚时分,里莱德终于决定与郭修安“隔墙谈判”。

    “郭族长,我一直都很尊敬阁下,早就想和你成为朋友,却一直未能如愿!你今日带人围了教堂,肯定不是来交朋友的吧?不知道教堂哪里得罪了郭族长?”里莱德站在寨楼上问。

    “主教大人,咱俩本来既无私仇也没私怨,你传你的教,我种我的地,井水不犯河水!但最近你得罪了全伏阳的老百姓——你要的赔偿,被官府摊牌成了老百姓的洋捐!烧你教堂、打你洋人的神拳会,去年已经被你的洋枪打死了!俺们这些农民既没招你也没惹你,凭啥要给你赔钱?神拳会因为在你这里吃了亏,回去拿老百姓撒气,打死的人、烧的房子哪个赔给我们?”

    “我今天只是个代表被你摊派了洋捐的老百姓,来要求你撤回赔偿的!我们已经把伏阳所有的衙门围了四天三夜,县老爷已经答应了,他说只要你答应撤回赔偿,官府便不再征捐,我们就立马解围回家!”

    “但县衙说请不您、劝不了您,那我们就自己来劝你请你!如果你要来硬的,我们就用手里的锄头木叉,把你的洋枪马队打回去!”郭修安不卑不亢的答道。

    里莱德又问:“你们真的是为了洋捐来的吗?钱真的比命还重要吗?”里莱德本来想问是不是撤了赔偿,三家营就不会拿李太栓的事找教堂的麻烦,但想想说的太直白会节外生枝,便拿“钱”和“命”说事。

    郭修安以为他拿百姓的命和洋捐说事,想都没想说:“缴不上洋捐一样被官差逼死,现在钱当然比命重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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