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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衣夜行风之子     尘埃如山txt下载     尘埃如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茶贸 (2)

    祁宗轩说:“这第一个原因,是这十几年来伏桐河的水位变浅了,河道变窄了,码头停靠的船也变少变小了。大伙儿都说是裕阳人堵了黑龙潭的给弄的,其实一个黑龙潭能有多少水,根本影响不了伏桐河的水位。再说桐水河的源头青龙潭没有堵,桐水河怎么也变浅了?几年前黑龙潭和青龙潭清淤后,伏桐河的水位也没有涨回来。

    河水变浅的原因其实是这些年十年九旱,老天爷下的雨没有以前多了,要怪只能怪老天爷啊!十家镇修桥和裕阳人堵泉眼,其实是眼窝子太浅,只看到眼前的蝇头小利,丢了以诚相待、以义取利的本心,弄了个两败俱伤!十家镇以前的兴盛离不了一个‘诚义共利’,将来镇上生意若是衰败了,也是毁在‘失诚无义’字上!”

    伏水河的源头黑龙潭,先堵泉后清淤的纠纷,是十家镇妇孺皆知的往事。事情的缘由,要从十家镇的归属变更说起。

    十家镇设立厘金局后,每年抽厘所得的税银,便不再经伏阳县衙和府衙的手,直接进了巡抚衙门。府衙不甘心丢掉这个雁过拔毛的机会,就以防匪为名,将十家镇从东边的裕阳县划到了西边的伏阳县。

    刚刚恢复元气的十家镇,便成了伏阳府衙的唐僧肉,隔三差五就来征捐加税吃上一口。苦不堪言的十家镇商会为了增收阔利,在镇北的伏水河上修了一座矮矮的石桥,俗称漫水桥。漫水桥修好后,商船便不能溯水而上到裕阳城的码头,十家镇的生意倒是更红火了,但裕阳城的商贸很快就一落千丈。

    以前十家镇归裕阳县管,大家同饮一河水,有钱一起赚钱,倒也相安无事。现在十家镇为了一己私利,断了裕阳商会的财路,裕阳商会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十家镇不仗义,自己吃肉,连口汤都不让裕阳人喝!十家镇摔了裕阳的‘碗’,裕阳就砸了十家镇的‘锅’!干脆咱们把黑龙潭的泉眼堵上,让伏水河断了流没了水,南来的船连十家镇都到不了!”裕阳商会把事情做的更绝。

    裕阳商把十几口大铁锅串在一起,倒扣在裕阳境内黑龙潭的泉眼上,把黑龙潭给“扣”住了,水流大减。几年后伏水河和桐水河的水位日渐降低,南来的大船便无法上行停靠十家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十家镇商会,赶紧拆了漫水桥跟裕阳商会和解,然后又花钱雇人,拆了黑龙潭上的大锅疏通泉眼,但黑龙潭再也无法恢复到以前的水流量了。

    祁宗轩接着说:“这第二个原因是俄国人抢了茶路的生意。以前是老家人在武夷山直接种茶,抢了福建人的生意;现在是俄国人在汉口和南京自己开茶厂,然后拿机器把茶叶压成茶砖,自己运到库伦和恰克图,又抢了我们的生意!”

    “我还听说洋人买茶制茶都是免税减捐的。从江南运到俄国这一路上,但就厘金都不知道省下多少倍,咱们十家镇茶行运到库伦的茶货,根本卖不过老毛子,生意做的越大亏的越厉害。

    “你们说的关掌柜和他的茶行我知道,关掌柜关了十家镇和襄州的分号,抽资到南京和老毛子直接做生意,还不是十家镇茶行已经不赚钱了……”

    祁宗轩的这番话,让郭修安和余久堂如梦初醒。十家镇茶行的水太深了,要是郭家这个旱鸭子下水,一个浪打过来了就得全玩完。

    余久堂不解:“俄国人的茶叶不经过十家镇吗?他们怎么运过去的?”

    祁宗轩哈哈大笑:“余掌柜,你要是有空,跟我去一趟汉口开开眼吧!现在汉口的江面上停的,都是能出海的大汽轮和冒着黑烟的小火轮!老毛子用大轮船沿着长江运茶出海,北上京津和旅大,再用火轮运到俄国,比走汉水经十家镇,再转陆路省时还省钱,他们怎么会走咱们的老路呢?”

    我还听听汉口来的生意人说,洋人正在集资——他们要修的不是会馆——而是一条从汉口到京城的火车道。将来火车道修好后,上面跑的是冒着黑烟的火车,从汉口到京城,坐火车一两天就到了!”

    “一两天就能到京城?”余久堂差点惊掉了下巴,“就是天上的鸟,也飞不了这么快吧?”郭修安却在想:“茶货如果不过十家镇,将来镇上的脚力和伙计们靠啥吃饭?”

    祁宗轩幽幽的呷了一口酒,烧酒入喉的那团热流,火辣辣的烧心。他醉眼朦胧的说:“火车我也没见过……不知道是这世事变化太快,还是咱们在十家镇窝的时间太久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遇良言值万金。三人边喝边聊,一直聊到日落才散去。

    第二天郭修安和蒯增林仔细的把武夷茶行看了一遍。跟大部分的茶行商号一样,武夷茶行除了门面和后面的一进院子,实在没有太多特别的地方。郭修安便打消了把茶行盘过来经营的念头。

    祁宗轩将几包上好的茶叶和两坛汾酒,作为回礼送到了裕丰车马店。他随礼附上简书一封:“两坛汾酒不成敬,一份乡情送故人!”

    郭修安对郭治清说:“以后广义和商号来的主顾,咱要安排的格外周到些,不能丢了祁掌柜的面子!以后镇上年节的例礼,要加一份厚礼送到祁家!”

    郭修安在镇上住了十几天,正准备回营的时候,蒯增林家里的老母亲病故了。郭修安就派郭致清到蒯增林老家吊丧,他又在镇上盘桓了数日。郭治清从泗水回来时,蒯增林送了一些粉面、粉条和粉皮等特产给东家。郭修安看着雪白滑亮的粉面,吃着爽口的粉条,对郭治清说:“民以食为天!泗水这地方种谷子不行,种红薯磨出的粉面,做出来的粉条倒是上等货!等老蒯回来了,你们商量一下,试着先做做‘三粉’生意吧!等将来上了道,咱这大车店就改行做‘三粉”生意。”

    郭修安还特意交代郭治清:“蒯增林在这方面是行家,你不但要给他干股,还要再许他三分红利,千万不能亏待了他!”

第二十章 新学(1)

    一大早,于花子就在营里唱起了新编的数来宝:

    打竹板,迈步走,跟我送客到村头!

    大清国,开新政,废了科举新学兴;

    郭府宅,了不得,饱读诗书出人才;

    郭青天,百姓爱,热血洒在汾安台;

    郭相公,也不孬,进城读书开新潮。

    今日走,他日归,锣鼓相送学武备!

    于花子用数来宝告诉村民们:郭家的小秀才郭治远,要到省城的新学堂读书了!

    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挤满了三家营前来送行的乡亲。韩六特意换了身干净衣裳,一早就套好了车,将郭白氏拾掇好的行李铺盖搬到车上,只等着郭修安一声令下,便赶着大车把郭治远送进伏阳城。

    郭治远穿着郭白氏亲手赶制的新衣新帽,跟送行的族亲尊长一一施礼道别。郭修安不满的“呵斥”着泪眼婆娑的郭白氏:“咱娃儿去省城读书,是该高兴的事情,你哭个啥嘛!”郭治远拉着郭白氏的手说:“妈,放了假我就回来,你甭惦记我!”郭修安走到郭治远身边说:“娃儿啊,该说的爹都给你说过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好读你的书,别的事你都甭惦记!”然后手一扬说:“上车!”

    一年前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三家营里外都飘荡着浓郁的槐花香。郭白氏正在院子里拾掇着晒好的槐花,却看到郭治远带着铺盖卷从县学回来了。郭治远对一脸疑惑的郭修安说:“爹,我不读书了,回来跟着你学种庄稼吧!”郭修安问好好的为啥不读书了,郭治远说县学停办了,生员们早就不再读书了!

    郭治远说,就在郭修安进城抗捐的前几天,朝廷颁布上谕停了伏阳等十几个县府,五年的文武科举,以示惩戒这些府县,之前“残害凌虐”洋人传教士的行为。伏阳县学得到消息后一片哗然,几个上了年纪的老童生和老秀才在学馆里垂足顿胸、痛哭流涕。

    百姓围衙抗捐的时候,几个老秀才却不再哭闹,既不聒噪也不出门,静静的躲在县学里看热闹。抗捐结束后掌管县学的教谕说,朝廷只是暂停了伏阳的科举而不是府县学堂,生员继续开课且待遇照旧供给,再说伏阳府好多年都没有出过进士,停停也好。五年内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生员在县学便再也无心读书。教谕望着空荡荡的学堂,对郭治远说:“县学就剩你一个生员了,要不你也回乡自读吧,每年年底来县学点个卯就行……”郭治远只好收拾了铺盖卷,回了三家营。

    郭修安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你咋着!你既然回来了,那就先跟着你六哥下下力,敦实敦实身板再说……”

    中元节一过,郭修安便拾掇了一车刚刚收获的新谷子和高粱米,让郭治远送到十家镇上的周家小院。

    周世平一家早就搬到了十家镇的小院。自从朝廷以拳制洋的策略失败后,带着皇帝陛下仓皇离京“西狩”的老佛爷,便毫不手软的下令清军,调转枪头对义和拳大开杀戒。

    彻底对朝廷寒了心的周世平,面对里莱德提出的伏阳府二次赔偿,也气的摔了茶碗。当老百姓围衙抗捐的时候,周世平希望老百姓们能像种庄稼一样,耐心的等待开花结果。他内心希望镇台衙门是最后一个撤围的衙门,这样商瑞就没办法让他带兵弹压围衙的百姓,他也不用纠结应该从令还是抗令。当抗捐胜利的消息传来,长松一口气的周世平,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真的小看了这些老百姓。

    对带头围衙的郭修安,周世平打心眼里敬重三分。三十多年来,他认识的郭家人,郭敬祖、郭修平和郭修安,虽然三人性格迥异,但他们身上都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深深的吸引着他。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周世平一直也没有琢磨明白。

    琢磨不明白暂时就不想了!周世平悄悄的出了府衙,决定到十家镇小住几天。这个在位于十家镇北天平街的小院,是郭修安当年亲自选定买下的。小院很平常,距离郭家的车马店其实就隔了两条街,倒是异常的僻静。周世平在这个小院里住上了瘾,便索性就把顾微尘母女也安置过来。他自己平素在镇台衙门处理军务,自然也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第二十章 新学(2)

    郭治远轻车熟路的来到周家小院。顾微尘差点没认出来黑瘦壮实的郭治远,一边倒水一边心疼的问:“你不是在县学读书吗?一夏天不见,咋就晒成了黑炭头了?”

    郭治远笑着说他已经不在县学读书了,子承父业在家跟着郭修安种地怃弄牲口。田里的春谷子春高粱刚收进家,便特意送些来给他们尝鲜。周世平打量了郭治远一番后说:“年轻人多流流汗出出力也好!以前你这个文弱书生,现在都变成壮小伙儿了!”

    又过了半个月,顾微尘托人捎信给郭修安,让他抽空来镇上一趟,有事要跟他商量。郭修安第二天就收拾点瓜果蔬菜,加上祁宗轩送的茶叶和汾酒,赶着大车进了镇。

    郭修安戴着草帽,挑着担子进周家小院的时候,周世平还以为是送菜的菜农。倒是顾微尘一眼就认出来了:“修安,你这身打扮还真像个送菜的挑夫!”郭修安打趣儿的说:“我今天就是个挑夫,专门给你们送解暑的瓜菜来了!”

    郭修安刚一落座,周世平便问郭治远以后准备咋打算。郭修安挠挠头说:“我想先让他干几年庄稼活,等身体敦实了,在营里做个社书或来镇上做个买卖,随他选……”

    周世平说:“伏阳科举虽然停了,但省城和伏阳都在办新学堂;朝廷弄新政编练新军,也正在招募新兵。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想办法把郭治远送到省城的新学堂读书,等将来毕了业,干点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郭修安说:“周大哥,我一辈子没出过伏阳,外面的世道到底是啥样子,我是真的闹不明白。如果治远有机会到外面见见世面,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不知道将来会不会违背了我大哥的遗训!”

    周世平问什么遗训。

    郭修安说:“我爹临过世的时候,曾拿出一封信,里面写着‘后世子孙,耕读持家,永不为官‘这句话。我爹说这是当年我大哥留下的。现在送治远去新学堂,会不会违背了他的遗训?”

    郭修平留下的那封信,周世平一直以为那是一封平常的家书,却没想到被郭家当成了遗训。

    周世平思忖了半天后,对郭修安说:“你只是送治远去读书,不是考了功名去做官。将来治远读了书回来,可以当个学堂的先生或悬壶济世的郎中,这都不违背你哥的遗训!”

    郭修安听周世平这么一说,很释怀的说:“只要不违背就中!就是不知道治远有没有那么好的命被选上?”周世平说:“治远小小年纪已经进了县学中了秀才,不能因为科举停了就埋没在乡里。只要你和治远愿意,办法我来想!”

    顾微尘留郭修安中午在小院吃饭。郭修安拿出汾酒给周世平和顾微尘品尝。周世平只喝了一口,便问这酒哪里来的。郭修安就把祁宗轩和郭家的渊源讲了一遍。

    周世平又倒了一杯酒,然后端给顾微尘说:“你也喝一杯汾水河酿的酒吧!公道自在人心,赈灾的事情都过了快三十年了,汾安的百姓还没有忘了咱儿!”

    顾微尘端着酒杯,手抖的洒了一桌子。

    郭修安安慰顾微尘说:“祁家大嫂也在十家镇,要是不妨事,不露身份的想跟老家人叙叙旧,我可以引荐引荐!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就算了,我也从来没跟祁家说起你和周大哥……”周世平不置可否,顾微尘饮了杯中酒说:“以后日子长着呢,有机会再说吧!”

    顾微尘又问起郭治远的婚事。郭修安说家里早年给郭治远定下了一门娃娃亲,但女娃娃在十一岁那年夭折了,后来再没有遇到合适的,就没再定亲事。顾微尘问了郭治远的生辰八字,说她会留意帮着再张罗张罗。郭修安也没多想,只是连连道谢。

第二十章 新学(3)

    郭修安回到三家营,远远的就看到郭治远和韩六正在碾绿豆。韩六把手里的连枷舞的虎虎生风,郭治远手里的连枷虽然用的磕磕绊绊,倒也十分卖力。郭修安从儿子手里接过连枷说:“使连枷要靠巧劲儿,你歇会儿,爹来!”韩六以为惹了祸,赶紧说:“东家,小秀才非要干这活儿,拦也拦不住……”郭修安说:“不怪你!治远的个头都赶上我了,也该戴上笼头上上磨道了!”

    晚上郭修安把在镇上的事情,细细跟郭白氏说了一遍。关于送郭送治远新学堂的事情,郭白氏没太在意,倒是对顾微尘打听郭致远的生辰八字的事情,问的非常起劲儿。郭白氏纳鞋底的锥子,连连戳中了指头肚两三回儿。

    郭白氏吮着指头想了半天,突然抬头对郭修安说:“周夫人不会是想把郭小姐许给咱治远吧!”郭修安听完差点乐了:“你净想美儿事,咱跟周家门不当户不对,哪儿攀的起这门亲儿?”郭白氏说:“那可不一定!周夫人也是苦出身,万一她想报大哥当年的恩情呢?”

    郭修安也想了老半天说:“婚事不婚事的咱先不去想,我看周大哥有意想栽培栽培治远,那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洋学堂!现在世道变了,孩子能出去见见世面,比在营里窝一辈子强!”

    转眼到了中秋节,郭白氏和往年一样,备了一筐大枣、柿子、秋梨、核桃、花生、油果跟一盒月饼,外加一袋黄澄澄的小米,拿给韩六说:“他六哥,这些吃食都是你帮咱种的,你也拿回家去点儿,一家人过个团圆节吧!”

    韩六把月饼拿出来,谢过郭白氏说:“三婶儿,这些精贵的吃食俺可不能要,拿回去会把娃娃们的馋虫勾出来,长大了怕要好吃懒做!”韩六又对郭修安鞠了一躬,蒯着装吃食的筐回家了。

    中秋团圆夜,郭白氏特意备了点酒菜,郭修安让郭治远也拿个酒盅喝一杯。郭白氏责怪说:“孩子还小,咋能喝酒?”郭修安说:“不小了,过了年都十八了!按老历早该成家立业了!”

    郭治远被烧酒呛的眼泪直流,郭修安说再喝一盅就不呛了。郭治远放下酒盅对郭修安说:“爹,你从镇上回来那晚跟我妈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郭修安一怔。郭治远连忙解释说:“我是刚好起夜,碰巧听到恁们在说我的事……”郭修安说:“这不怪你,本来今天也要跟你商量商量的。你既然听到了,那你有啥个想法?”郭治远说:“我说了你们不生气?”

    郭白氏以为儿子想说跟周家结亲的事,赶紧打圆场说:“咋会生气呢?这事还要看你愿不愿意!”郭治远说:“周伯伯说想送我去洋学堂的事儿,我不想去!”

    郭修安很诧异:“为啥?”

    郭治远说:“我不想读书了,想在营里跟着你种地,帮你操持家……”

    郭修安放下酒盅,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的抽起来:“你是怕去城里的洋学堂花钱吧?还是怕书读多了,万一将来做个一官半职,又违背了你伯儿的遗训,所以才不想读书了?”

    郭治远被他爹猜透了心思,握着酒壶便不再说话。郭白氏用大襟儿擦擦眼角,然后对小儿子说:“娃儿,你还小,花不花钱的、违不违祖训的,这都不是该你操心的事儿。”

    郭修安摸了摸儿子的头,心疼的说:“爹知道你心思重,如果能去城里的洋学堂读书,趁着年轻见见世面也好啊!钱不钱的不是你操心的事情,家里还是供得起的。不违心,不违民,坦坦荡荡对得起天地良心,这才是咱郭家的祖训!”

    郭白氏也趁热打铁:“那周小姐你中意不?”郭致远羞得满面通红:“妈——”。郭修安瞪了一眼郭白氏:“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

    没过几天,果真有媒婆受周夫人所托,来三家营撮合郭治远和周婉玉的姻缘。自从媒婆帮忙捅破这层窗户纸后,对于这门郎有情女有意的好姻缘,按照周家的一切从简、礼俗皆免的要求,媒婆没费什么口舌就把亲事给定了下来。事后来看,其实连媒婆都是多余的!

    亲事定下来还不到一个月,郭治远就收到了豫省武备学堂的录取通知。郭修安送走了差官,然后一个劲的纳闷:“这省城的武备学堂,到底是学堂还是衙门?”

第二十章 新学(4)

    豫省的武备学堂,和其他省相比是开办的最晚的那一批。地处华夏腹地的豫省,社风闭塞、民思禁锢,一直奉传统儒学为正统,所有新式学堂的开办,不管从数量还是时间,都远远落后其他省份。

    新来的陈巡抚是朝廷的“立宪派”,他主豫后才开始在全省力主革新教育。陈巡抚将发展新式教育,作为豫省“今日最为急务”的事情来抓。陈巡抚说:“自强之道,端赖人才,而人才之兴胥有学校!至学堂为育才自强之基,无论文物学术必当从此入手!”

    陈巡抚责令布政使广筹学款、广开新学、鼓励留洋、重金引才、严定奖惩。而豫省武备学堂,就是他倡建的第一个新式军事学校,其地位之高仅次于豫省大学堂。

    武备学堂主要是响应朝廷“新政”要求,为豫省培养新式的基层军事官弁,同时也为直隶的武备大学堂输送人才。

    既然是军事学堂,豫省武备学堂开设的课程自然不是传统的四书五经,而是算学、舆地、枪学、炮学、军器学、防御学、工程学、水雷、地雷等军事课程,教习也都是京师大学堂的毕业生和留过洋的留学生。武备学堂第一批学生自然也是各地镇台衙门保举的年轻童生秀才,算得上一批好苗子。

    郭治远就是武备学堂首批学子。伏阳镇衙上报提督府的十五个候选生,最终仅被核准了区区五人。武备学堂定于这一年的十一月底开学,学生们要先到镇衙集训半个月,多少有点军校学生的样子后,才送到武备学堂。

    送走了郭治远,顾微尘打趣问周世平:“你是不是为了治远的事情,破了一辈子的戒律徇了私情?”

    周世平一本正经的回答:“举贤不避亲!我这是为国选材,既没破戒律,也没徇私情!”

    豫省的武备学堂是个好学堂,老师也都是思想开化的好老师,录取的学生虽然鱼龙混杂倒也资质聪慧。如果武备学堂的校长也是个励精图治的开化之人,那么培养出来的学生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遗憾的是,武备学堂的学监也就是校长,偏偏是个不着调的旗人公子爷。

    武备学堂的学监叫宝琪,祖上曾跟着康熙皇帝征讨准噶尔,立了战功后得了爵位。但自从宝家封爵后,后世子孙是黄鼠狼下窝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到了宝琪这一代,已是篾条穿豆腐——根本提不起来了。袭了爵的宝琪混了大半辈子闲差,五十多岁才不得不托人使银,被派到到豫省武备学堂学监的位子。

    俗话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宝琪这个爵爷做学监,豫省武备学堂的这锅汤,是注定好喝不到哪里去的。跟大部分的旗人子弟一样,宝学监也喜欢养鸟玩蛐蛐、听戏泡园子。

    豫省人喜好的本地梆子、越调和二簧,宝学监嗤之以鼻,他说豫省这些地方戏土得掉渣渣儿,既不像京戏那样有腔有调、四平八稳,也不像像黄梅戏一样有模有样、韵味十足。

    养鸟逗蛐蛐好说,但豫省根本没有人会唱京戏,就连黄梅戏,偌大的省城只有一个草台班子,因为听得懂黄梅戏的人实在没几个。但这个草台班子,却被宝琪捧进了戏苑子,全靠宝爵爷捧场才没散伙儿。

    宝琪对黄梅戏的《天仙配》,可谓是情有独钟,百看不厌,兴致来了他还要掐个兰花指,有模有样的唱两句。他甚至给自己的黄雀取名“七仙女”,给自己的两只蛐蛐取名“董大将军”和“董二将军”。学生们在背后说:“董永若是地下有灵,知道自己化身蛐蛐并被宝学监封为“将军”,估计要气的掀了棺材板!”

    除了这些显示旗人身份的爱好外,宝琪还特别喜欢给学生们训话,训完话不过瘾便开始打学生屁股!宝琪上任不到一年,就把武备学堂的学生们,用军棍挨个揍了个遍!教习长看不下去了,悄悄进言劝阻,宝琪振振有辞:“军校学生哪有不挨军棍的!不打的皮糙肉厚,算什么兵勇?”

第二十章 新学(5)

    在武备学堂,郭治远有两个要好的同乡。其中的一个叫余复业,是十家镇富裕商贾家的孩子。余复业因为调皮捣蛋,隔三差五的被宝学监挑毛病打屁股。郭治远虽然是个乖娃娃,但也跟着余复业没少吃吃瓜落儿。

    第一次瓜落儿是刚入学不久,一天早训后宝琪在操场上训话,拿学生们的方言说事。

    操着一口京腔的宝琪说:“你们这些南腔北调的汉人,笨的连个京腔都学不会,一天到晚都是满嘴土的掉渣的鸟语!我每回听你们说完话,都要拿个大号的挖耳勺,掏上半天耳屎!若是哪天掏不干净,恶心的我饭都吃不下!如果以后你们见了我不说京腔,就干脆闭上自个儿吃饭的家伙什儿,等学会了京腔再跟我说话!”

    郭治远的另一个同乡叫杨勉之,出身于伏阳城里的书香门第。宝琪在上面训话,杨勉之在下面满脸的不服气。他小声的对余复业说:“咱学监真能装摆!我给你说宋朝那会儿,咱脚底下站的就是皇城根,豫省话就是京腔!他也不回家翻翻族谱,对着老黄历查查自个儿哪辈祖宗,当年腆着脸学说豫省话?”

    余复业也嘀咕说:“咋不是哩?要不是当年他们满人占了北京城,小爷我这会儿教他说京腔!”郭治远怕宝琪听到,赶紧小声对两人打罢说:“白说了(不要说了),白说了!”

    宝琪见他们三个无视训话,在下面交头接耳,火气一下子起便上来了:“你们三个小瘪三儿,在那里嘀咕啥呢?”

    余复业赶紧操着半生不熟的京腔回答说:“报告学监,我们在说您讲的对,我们三个在下面正跟着您学京腔!”宝琪一听有学生愿意跟他学京腔,立马转怒为喜连连夸奖余复业聪明伶俐,就连学生的窃笑也没往心里去。

    当宝琪后来知道杨勉之和余复业嘀咕的内容后,气的大骂汉人不但太狡诈,还敢对满人大不敬,便治了三人二十军棍。全班同学因为跟着笑,每人也挨了十军棍!

    郭治远第二次跟着吃瓜落儿是入学两年后,事情的起因是宝学监训话的时候,拿学生的姓氏开刷。宝学监对学生说:“看看你们的姓儿,个个是‘狗肉包子包褶上——上不得席面儿‘!不是马牛羊(杨)这些吃草拉车的畜生,就是鱼(余)虾(夏)蟹(谢)那些钻泥打洞的无毛之辈!你们读书再多也没个屌儿用,终究是成不了天上的龙凤、山里的虎狼。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新学堂里长长见识,将来能混口饭吃就得啦!”

    这样的毒舌话,打击面实在太大。不但学生们气的够呛,连学堂的教习们也敢怒不敢言,特别是教习长谢步瞻,也跟着被辱骂了一番。

    宝琪涮完学生姓氏没几天,便轮到郭致远、余复业和杨勉之三人担任值日官。所谓值日官,就是打扫校园和教室的卫生。值日官除了打扫学生的卫生,还要帮教习和学监清扫舍房、整理庭院。

    值日官打扫学监的舍房,一向是不敢也不能打扫学监书房的,因为那里放着学堂的机密要件。郭治远三人小心翼翼的忙活大半天,累的腰酸背痛才把宝琪的舍房打扫完毕。当他们正准备走的时候,学监的书房里不合时宜的传来了“七仙女”低声婉唱,还有“董将军”们的脆声相和。

    余复业和杨勉之蹑手蹑脚的来到书房门口,黄雀和蛐蛐的叫声听的更清楚了。两人相视一笑后,杨勉之便心领神会的把郭治远支出去打水,余复业拿出挖耳勺儿,在书房的门锁上拨弄了一会,便轻而易举的打开了书房的门。

    郭致远打水回来,在房舍里没有看到余、杨二人,以为两人捉弄他早就溜回宿舍了。郭治远正准备也回学生宿舍,却听得学监的书房一阵噪杂。郭治远立刻明白是两个伙伴犯了忌讳,偷偷溜进来宝琪的书房。郭治远吓的满头冒汗,他知道这两个家伙都喜欢惹事生非,要是不赶紧把他们拉出来,指不定有出什么岔子!

    郭治远刚推开书房的门,一只鸟便“嗖”一声从他的头顶飞了出去,一眨眼就没了影踪!而余、杨二人正盯着鸟儿飞出去的方向,脸色煞白的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第二十章 新学(6)

    原来,余复业进了宝琪的书房后,想到宝琪对他的羞辱便顽性大发,他直接跑到鸟笼前,捏着鼻子压着嗓子开始学猫叫,把“七仙女”吓的在笼子里扑楞半天,最后缩在角落里再也不叫了。

    杨勉之则在书房里找蛐蛐,他想看看宝学监二十两银子一只的“董将军”,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长?杨勉之踅摸半天才找到蛐蛐罐,他打开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董将军”跟他以前在田间地头里捉的蛐蛐有什么两样!杨勉之实在憋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不打紧,收了惊吓的“董将军”一伸腿从罐中蹦了出来!杨勉之赶紧手忙脚乱的捉蛐蛐,哪想到蛐蛐三跳两蹦便跳到余复业的肩上。杨勉之一个空心巴掌按在余复业的肩上,却又扑了个空,“董将军”这次直接蹦到鸟笼里!笼子里本来就瑟瑟发抖的“七仙女”对来犯之敌顺嘴一叼,“董将军”就被黄雀儿叼在嘴里不放了。

    余复业一回头,才发现杨勉之正傻傻的看着他。余复业问:“你在我背后一惊一乍的弄啥哩?”杨勉之指着鸟笼,语无伦次的说:“蛐——蛐——,七仙女——”余复业扭头看到鸟笼中的黄雀和蛐蛐,也快吓尿了。

    两人赶紧打开鸟笼,想从“七仙女”嘴里解救“董将军”,而笼中的黄雀儿不待余复业伸手,便放下“董将军”飞出了鸟笼。两人一看“七仙女”也跑了出来,赶紧又来捉鸟,几个来回下来不但没捉到黄雀儿,也把书房弄得乒啪乱响!

    就在这个凌乱的时刻,郭治远却适时的推开了书房门,“七仙女”瞅准机会便“嗖”的一声逃出了天外!杨勉之再回头看看鸟笼中的“董将军”,也早已缺翅少腿的一命呜呼了!三人一看闯了大祸,赶紧关了鸟笼、放回了蛐蛐罐,锁了书房门悄悄地溜回了宿舍。

    惊魂未定的三人在宿舍商量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对策。余复业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咱仨儿赶快逃命吧!”

    三人简单收拾完包袱刚走到门口,就被来巡查的教习长堵个正着。谢步瞻见三人神色慌张,知道他们又惹事生非了。不禁问的郭治远,一会儿便竹筒倒豆子般,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谢步瞻听完,叹了一口凉气说:“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后果,你们跑了算怎么回事?再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又能逃到哪去呢?都老实在宿舍待着,这事我来处理。”谢步瞻命教习先打每人二十军棍,然后关了禁闭。

    谢步瞻赶紧来到戏院,找到正在喝茶听戏的宝琪,把事情简单了跟宝琪耳语说了一遍。宝琪听完把手里的茶碗摔了粉碎,怒气冲冲的罢了戏回到学堂。

    宝琪铁青着脸看了看一片狼藉的书房,把教习们都叫来,拍着桌子足足骂了半个时辰。宝琪骂完单留下谢步瞻,然问教习长怎么处理三个捣蛋鬼。

    谢步瞻不敢多嘴,拱手施礼说:“全听学监大人发落!”

    宝琪说:“开除出校就太便宜这几个小畜生了!这样,先打二十军棍,再饿他们三天,然后按照私闯禁地之罪上报陈巡抚,发配新疆充军!”

    谢步瞻心惊肉跳:这是要把三个学生往死里整啊!谢步瞻赶紧把茶水奉给口干舌燥的宝琪说:“大人您先息怒!卑职觉得咱们是学堂不是军营,值日官因打扫学监舍房而获罪,传出去也有损大人的颜面。再说了,学堂也没有明确规定您的书房是禁地……学生因误闯您的书房而获罪发配边疆——处理的是不是太重了?”

    宝琪指着谢步瞻的鼻子问:“他们是误闯吗?你这是明目张胆的护犊子!就按我说的办!”

第二十章 新学(7)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个学生因为弄死弄飞了学监的心爱玩物,被打的皮开肉绽,武备学堂的师生们个个为他们鸣不平!后来又听说三个学生因此获罪而被发配充军,学生们更是群情激愤,纷纷上书宝琪为三人求情。为了压制这一边倒的舆情,宝琪便把所有学生召集起来训骂了个把儿时辰,最后警告学生若再上书求情,一概十记军棍回应!

    学生们一看向宝琪求情不管用,于是又联名上书陈巡抚,列举了宝琪辱罚学生、流连勾栏、挟私报复、有辱师表等十大罪状,请求巡抚大人撤换宝琪以正视听。

    陈巡抚接到学生们的陈情书,当即就把宝琪传去问话。陈巡抚先给宝琪看了学生的联名折子,然后询问学生上书弹劾他的缘由。宝琪吓的冷汗直流,他解释说学生太顽劣,受不了严格管教,便往他身上泼脏水。

    陈巡抚说豫省武备学堂首开新设,遴选进来的学生也可能良莠不齐,如果真有冥顽僵化之辈,或者有个别朽木滥竽之徒,就开除出校几个以正学风。宝琪说学堂没有教育好学生,他身为学监自然也责无旁贷,他会立马回去处理好这件事,让学生们安心读书。陈巡抚把联名折子原封不动退给了宝琪,责令他妥善处理,尽快息事宁人。

    学生们联名把事情闹到巡抚那里,宝琪便不敢再锣鼓喧天的把三个捣蛋鬼充军边疆了,但他也不想把三人开除出校息事宁人,他要把三个学生紧紧的攥在手里,慢慢玩弄。

    宝琪把三人从禁闭室放了出来,然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搁置了处理意见。这一招釜底抽薪果然凑效,学生们的不满逐渐平息,好像所有人都淡忘了这件事一样。

    两个月以后,余复业和杨勉之给郭治远留下一封信,然后就不辞而别了。两人信里说宝琪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迟早不会放过他们。钝刀子不杀人但折磨人,与其寝食不安的等着架在脖子上的刀落地,不如主动退学另谋出路,同时告诫郭治远好自为之。

    郭治远忐忑不安的将信上交谢步瞻。谢步瞻看完,拍拍郭治远的肩膀说:“他们想多了!一只鸟雀和两个蛐蛐,跟你们的前途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或许宝学监已经原谅了,你不要像他们一样胡思乱想,更不能意气用事,安心读书就好!”

    余复业和杨勉之退学后一个月,宝琪便召见谢步瞻,说他有了处理三个捣蛋鬼和联名上书学生的办法。悬在头上的刀终于要落下来了,谢步瞻忐忑的问怎么处理。

    宝琪得意洋洋的说:“这三个小畜生和联名闹事的学生统统发配海外,送到日本国去!”

    谢步瞻差点惊掉下巴:这么绝儿的办法,也只有宝爵爷能想的出来!

    原来豫省为了尽快完成朝廷编练新军的要求,决定从武备学堂选派五十名学生送到东洋去留学。官费留洋这件事,到了宝爵爷这里就成了发配海外。因为充军边疆都不需要耗费国帑,而出国留学还要大清国大把大把的倒贴钱,这说明远隔重洋的日本国,是个比大清边疆还要苦寒的蛮荒之地!

    宝琪说:“大清是天朝上国,学生要闹事就到蛮夷之地去闹,把他们统统送到日本国去喂海鳖!”

    谢步瞻按图索骥,把“发配海外”的学生名单报给了宝琪。宝琪看了一眼名单,发现少了余复业和杨勉之,便问怎么少了这两个小混蛋。谢步瞻说这两个学生已经主动退学了,报上去也去不了东洋。

    宝琪咬牙切齿的说:“把这两个小混蛋的名字加上去!人去不了东夷,名字也要送去,就当他们死在发配的路上!”宝琪说完眼珠子一转,又吩咐说:“他们俩儿的修金就不用送到日本国了!”

    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初,郭治远等四十八名豫省武备学堂的学生,正式启程到东洋去留学。郭治远到日本后,便入了东京的振武学校学习步兵科。两年后,表现优异的郭治远,又被选拔到陆军近卫联队实习。实习结束后,他又考入东京的陆军士官学校学习。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阴差阳错也好,命运安排也罢,如果能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本心,上天给你关上一扇门,早晚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

第二十一章 悄变(1)

    郭治远在东洋留学的事情暂时放一边,我们再把目光转回伏阳。中原大地上悄悄发生的变化,就像东升西落的太阳,让人感觉每天都不一样。

    《辛丑条约》签订后,朝廷彻底弛禁了天主教在内地的传播。在豫西南偏僻的乡村,看到蓝眼睛高鼻梁红头发的洋人传教士,布道传教也渐渐成了见怪不怪的事情。

    东岗教堂的变化,从教众的一退一进开始。教堂赔偿事件结束后,东岗教堂便撤销了教堂佃户必须入会信教的要求,但仍然阻挡不住三家营韩姓人退租弃教的风潮。神拳会的大刀长矛没有伤到手握洋枪的传教士,但对付手握锄柄的教民,却如同砍瓜切菜肆意屠戮。好不容易逃进教堂的教民,为了保护教堂豁出命来与拳民械斗,又一次死伤无数。

    教堂事后口惠而实不至的做法,也彻底寒了教民的心。韩皮匠一想起这事就禁不住骂娘:“洋人和地主老财一样,都没把穷人当人待!平时喝穷人的血,遇到事拿穷人的命挡刀枪!以后就是再拉棍儿要饭,我也不做‘二毛子‘了!”

    跟退租弃教佃户相反,那些不愁吃穿的财东和士绅们,却偷偷的成了东岗教堂的信徒。教堂寨门外,族长乡绅们第一次见识了洋枪火器的威力。伏阳城里,里莱德趾高气昂的索赔敲诈,就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脸上。

    “神拳抵不住洋枪,洋神仙肯定比咱天上的诸神百仙更厉害!”

    “洋枪打死那么多人竟不了了之,洋主教还理直气壮的要官老爷赔偿,看来洋老爷才是真老爷!”

    “只要能攀上教堂这些洋人,受了气搬洋人撑面,吃官司有洋人撑腰,为啥不信洋教?”

    新的东岗教堂主教安德利,跟前任主教里莱德热衷“拯救灵魂”不同,他觉得“拯救灵魂”不如“拯救社会”来的实在,让老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的好处,自然有人信教入会。于是东岗教堂开始在传教布道上做出改变。

    他们在教堂里开设了一个新医(西医)诊所,除了妇产大夫丽安娜和两个助产士,学过新医的传教士披特廉也开始坐诊,为信众和找上门的百姓问诊赠药;后来看病的百姓多了,他们又从国外请了专业的新医大夫,在伏阳城里又办了新医诊所,一边看病一边教授学生学习新医。除了医药,安德利又在教堂里办了一所教会小学,只要是教众的子弟都可以来读书识字。

    伏阳镇衙和府衙对东岗教堂截然不同的态度,也让安德利明白,若是手握兵权的府衙不愿庇护,教堂寨围再高也无法完全保证洋教士的安全。主动去镇衙拜会总兵大人的安德利,在连吃了几个闭门羹后,不得不另想办法。

    这一年春荒最重的时候,传教士披特廉意外的登门造访郭修安。郭家没人信教,郭修安和东岗教堂也素无往来,传教士亲自登门,郭修安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披特廉操着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最近很多三家营百姓因为拉肚子到教堂请医问诊。他怀疑这些老百姓得了疟疾,想来便来营里找找原因,特请郭族长帮助。

    郭修安一开始对洋教士的话并没当回事。毕竟青黄不接的时候,营里好多人家都断了顿,拿来充饥的野菜跟青麦,如果做的半生不熟,拉稀跑肚也是正常的事情。披特廉连比划带讲的说,这些拉肚子的也有不吃野菜青麦的殷实百姓。

    郭修安虽然半信半疑披特廉的话,但也不好将他拒之门外,只好请白郎中过来核实。白郎中说营里最近的确有不少人拉肚跑稀,都是住在营北的韩家人和李家人。他开的草药似乎不大见效,倒是教堂给的洋药很有效。郭修安这才明白披特廉所言不虚,便让白郎中陪着披特廉,先去拉肚子最多的人家看看。

第二十一章 悄变(2)

    白郎中带着披特廉在营里转了半天,灶间、水缸、水桶和茅厕看了个遍,最后又到了营北的水井看看才回来。披特廉叽里咕噜的跟翻译讲了半天,翻译说披特廉找到了水被污染的原因,问题出在营北的那口水井上。

    营北村民们公用一个水井,所有的水桶都能伸进井里打水。如果有一个水桶上沾了家禽牲畜的屎尿,或村民吐下的黄痰,也或者禽畜在井沿上拉了屎尿,都会把井水给脏污了。这样的水再打回家里吃,自然一人拉稀,所有人跟着跑肚了。

    白郎中听完恍然大悟:“这么说不是我开的药不治病,是我治好了又染上了!”披特廉说疟疾也不难治,中药西药都管用。但治好的病人如果再喝被脏污的水,就会反复拉肚子。

    郭修安赶紧抱拳对披特廉说:“那就请披大人开个对症的方子先治病救人,我这就派人清理水井!”披特廉说除了染病的人要吃药,病人家内屋外也要消毒。营里的水井更要用消毒粉消毒,就连营里的道路,也要撒撒石灰粉消杀。

    营里的百姓按照披特廉开的方子消杀后,三家营跑肚拉稀的人果然渐渐少了。一场潜在的疫病,就这样被洋教士悄悄的化解。当消杀过的井水准备重新取用时,营里百姓传言说,洋人暗地里在消杀的药粉儿里加了毒药,跑肚拉稀没有要了人命,现在喝井里的水则会烂了肚肠!

    重新取用井水的那天早上,郭修安特意请来了披特廉,当着村民的面让韩六从井里打了一桶水。郭修安从桶里舀了一瓢水说:“哪个谣言精在营里胡咧咧?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痛?我先喝这第一碗,要死也是我先死!”

    “你不能喝!”说话的是李长盛,“万一井里真有毒,你不是白死了?要喝也是洋毛子先喝!”村民们大声附和,直接把矛头对准披特廉。

    “你真的——不能喝!”披特廉说。

    村民们大哗:“水里真有毒?”

    “洋毛子真的没安好心讷!”

    “捶死这个红毛鳖孙儿!”

    郭修安尴尬的问披特廉:“水里真的有毒?”披特廉磕磕绊绊的说:“井水没有……毒药,喝生水……也会拉肚子。你把这桶水……烧开,我喝……第一碗,你们同去拿……眼睛……看着!”郭修安悬着的心落了地。他好爽的对披特廉说:“我跟您一起喝这第一碗!”

    郭修安跟披特廉一起,同饮烧开的第一碗水。营里的谣言不攻自破,同时又告诫了村民们取用井水的基本卫生要求。郭修安感激皮特廉对三家营的救助,心里也不再对披特廉敬而远之。但他毕竟是一族之长,几年前还带着村民围了教堂,差点与教堂兵戎相见,不可能让他因为这一件事,就立马对洋人放下芥蒂,缔修秦晋的。

    郭修安真正对披特廉改变态度,还要从另外一件事说起。郭修安的大儿媳郭严氏,过门后接连怀了几个孩子都小产流掉了。束手无策的白郎中,悄悄的对郭白氏说:“他大姐,你听我一句劝,带孙娃儿媳妇(郭严氏)找个洋先生瞧瞧,他们或许有办法!”郭白氏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带着郭严氏悄悄去教堂找丽安娜大夫问诊。在洋大夫的“保驾”下,郭严氏这次顺利的怀足了月份,临盆待产。

第二十一章 悄变(3)

    郭严氏临产那天,婆婆郭白氏手里三尺长、胳膊粗的擀面杖,差点把她吓死过去!擀面杖是助产的,万一产妇生到一半没了力气,两个产婆就一人一头握着擀面杖,在产妇的肚皮上来回擀,帮忙把孩子“擀”下来!

    郭白氏安慰儿媳妇说,当年郭治清就是这么“擀”下来的,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只要能忍住疼就能生下来!郭严氏说洋大夫曾给她讲,等她生孩子的时候,一定要请丽安娜大夫和助产士过来接生。

    年老的的产婆不屑的说:“洋女人腰宽屁股大,腿一撇就能生下来!咱们生孩子还是自己这一套管用!闺女你放宽心,我接生的娃娃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郭严氏央求郭治清去教堂请洋大夫过来,生产顺利的话再送她们回去也一样。郭白氏拗不过儿媳妇,便让韩六套车去请助产士。

    怕处有鬼,痒处有虱!第一次生产的郭严氏遇到了难产。两个产婆拿着擀面杖,在郭严氏的肚子上擀了半天,非但没把孩子接生出来,倒是把郭严氏折腾的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在院子里急的团团转的郭修安,赶紧又打发郭治清也去教堂请洋大夫。产婆颤抖着问郭白氏,是保大人还是保娃娃。郭严氏哭着让产婆一定要保住娃娃。而不敢做主的郭白氏,便让郭修安拿主意。

    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郭修安,直接对产婆说:“老六和治清都去有一阵子了,教堂的洋产婆也该到了,现在还没到要保大还是保小的份上吧?”产婆回答说:“族长,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过不过的去都难说,你还是要早拿主意!”

    郭修安生气的说:“你刚才还说接生的娃娃,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会儿咋又说丧气话了?”产婆唯唯诺诺的说:“我没接生下来的娃娃,也有百儿八十的……”郭修安生气的说:“你咋不早说哩?要是真有个闪失,先保大人!”

    就在这时,郭治清带着洋大夫和助产士急匆匆的进了院。金发碧眼的丽安娜大夫,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直奔产房。郭修安在后面喊:“洋大夫,保住大人就中!”

    “郭……先生,你是第一个……提这样……要求的人!”

    说话的是跟着一起赶来的披特廉。郭修安赶紧请披特廉到前厅喝茶等待。披特廉摆摆手说就在这里等着。然后披特廉又解释说,韩六的牛车在去教堂的路上,跑的太快断了轴,所以耽误了时间,圣母保佑他们来的还不晚。郭严氏是三家营第一个去教堂看新医的孕产妇,如果在生产上搞砸了,不但对不起郭家,更是砸了新医的招牌!所以披特廉便就带着丽安娜大夫和助产士都来了。

    郭修安心头一热,连忙拱手施礼感谢。披特廉接着絮叨说,他在中国待了十多年,也经常带着助产士去给产妇接生。遇到难产需要二选一的时候,婆家人往往都要求先保孩子,只有郭家是第一个要求保住大人的,可见郭修安是难得的开明绅士。

    郭修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披大人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亲家公是严家岗的大户,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场面人,要是因小失大,我怕亲家公不依(不同意)啊!”披特廉说:“郭族长谦……谦虚了!我知道您……如果保住了……小的,死了……大人,谁也……不能加罪…在你头上!”披特廉中国话说的磕磕绊绊,道理确实一清二楚。的确,难产而死的产妇如果能保住孩子,特别是男娃娃,娘家不但不会怪罪,反而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披特廉接着说,其实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应该由大夫决定。不过家里人如果能对产妇进行鼓励,往往也会有母子都平安的好结果!

    郭修安听了披特廉这番解释和宽慰,觉得自己小看和误解了这个洋教士。他拿出烟袋,用衣服擦了又擦烟嘴,满满装了一锅旱烟对披特廉说:“披大人您抽一锅?”披特廉摆摆手说他还没学会抽中国的旱烟。郭修安说:“你要想跟这里的老百姓打好交道,要先学会抽旱烟!”

第二十一章 悄变(4)

    等待是最漫长的煎熬。郭修安和披特廉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当听到婴儿清脆的啼哭从屋里传来后,产婆第一个冲出来报喜:“族长,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郭修安脱口而出:“不是说要保大人吗?”产婆说:“大人也平安,还是洋郎中有办法!”披特廉却说要等丽安娜大夫出来,大人才算真的平安。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披特廉看到丽安娜和助产士一脸疲惫的从产房里出来,才长出一口气,在胸前划着十字说:“感谢圣母保佑!”

    孩子满月摆酒,严家岗的亲家公严东顺,一大早就赶着大车送来了半扇子猪肉和几布袋的粮食。郭修安抱拳施礼后,开玩笑的问:“亲家公你送来这么多米面,是怕闺女在郭家缺吃少穿吗?”

    严东顺哈哈大笑:“十里八村哪个都知道,你大族长放下身段请教堂的洋郎中来救闺女的命。就冲这件敞亮事儿,我赶头猪来都不过分!现在提起你老哥谁都眼红,我也跟着沾你的光,外人比以前更抬举咱儿三分!”

    郭修安说:“兄弟你可别误会,我跟披特廉那是私交,也只是请人家来救命——我前天已经给他送了谢礼。我是真没想过跟教堂搅稀稠,咱不能因为这点恩惠,就撺掇着族人入洋教忘了祖宗!”

    郭修安的话传到安德利耳朵里,安德利觉得想让披特廉通过郭修安,搭上周世平的路子看来行不通了。披特廉说搭不上也没关系,至少老百姓开始认可新医,看病求医的人越来越多了,拯救苦难的世人和宣扬教义一样重要!

    后来严东顺又大张旗鼓的给东岗教堂也送去了谢礼。他还邀请披特廉到严家岗去给村民诊病,一来二去便和东岗教堂搭上了线。安德利想在严家岗建个小教堂,严东顺说建教堂没问题,最好能派个会看病的传教士过去,看病礼拜两不耽误。教堂满口答应了下来。

    对东岗教堂给予三家营和郭家的“关照”,白郎中对郭修安说:“修安你要多留个心眼,洋人多半是冲着周大人去的!”郭修安当然知道教堂是看周大人的碟子下的菜。白郎中捻着山羊胡儿说:“教堂不挑明你就装傻充愣,挑明了你就一推四五六!”郭修安说挑不挑明都不要紧,洋人如果真的为老百姓办好事,他还求之不得呢!

    郭修安反过头来对白郎中说:“久叔,要是你们白家不介意和洋教士打搀搀,眼下就有个好事等着你!”白郎中问什么好事。郭修安说东岗教堂准备在城里,盖了一所诊病加教授新医的学堂,披特廉有意要郭修安推荐一两个三家营的娃娃进城学西医,他便想到了白郎中的孙子白之铭。

    白郎中听完连连摆手:“我一个中医的郎中,送孙子进城学新医,这不是臊自己的脸吗?”郭修安说:“照这你这么说,我送治远去东洋学武备,是不是也打了周大人的脸?甭管是祖宗留下的还是洋人送来的,只要学的东西管用就中!”

    白郎中的孙子白之铭,确实是学新医的不二人选。白之铭腼腆的像个闺女,是营里有名的乖乖娃儿,他从小就跟着白郎中耳濡目染,底子自然是很不错的。白郎中回家和儿子白建堂商量后,便把白之铭送到城里学新医。

    披特廉还送了本《圣经》给郭修安。郭修安大方的接过,等披特廉出了门,转手便给了郭白氏,让她拿来夹鞋样儿。

第二十二章 留洋(1)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宣统元年的冬天,留洋归来的郭治远回到三家营。

    站在营前的老槐树前,郭治远发现除了老槐树上多了几顶老鸹窝,五年的时光根本没有在三家营留下任何烙印,或者说五年的光阴,三家营根本没有任何变化。郭治远想在进营之前再理理自己思绪,分辨一下外面的世界和眼前的三家营,到底哪一个是幻,哪一个是真!

    从再次踏回中华大地的那一刻起,郭治远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常常想起唐代李沁的《枕中记》,卢生借吕翁的青瓷枕一梦荣华,醒来连锅里的黄粱粥都未熟。郭治远也扪心自问:他是不是书中的吕生?借青瓷一枕游学东洋,如今梦醒归来再食黄粱?从东洋到省城,从省城再到三家营,郭治远觉得自己如同穿梭在倒流的时光里一样。但五年的求学经历彻底颠覆了郭治远的心智,令他眼界大开。

    作为豫省首批官派留学生的一员,郭治远在离船登岸,踏上东洋的那一刻起,就如同进了大观园刘姥姥。宽阔的柏油马路、干净的难以想象的街市跟东洋人朝气蓬勃的精气神相得益彰。各式各样的商店和工厂遍布东京的市町街巷,即使在偏远郊乡,也不缺新式学学校和书店。

    留学生们经常聚在一起调侃说:“东京的学校比豫省省城的大烟馆还多,学生数量多的更像省城的大烟鬼。街头的书店走两步就能遇到,方便程度如国内的妓院和饭馆!”

    郭治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刊印精致的书籍和报纸。他留学的官费,除了应付日常开销,大部分都送进了东京的书店。但郭治远也有不顺心的事情:经常有日本小孩尾随在他的后面,对他的长辫子指指点点,嘴里不断的嚷嚷着“猪尾奴”。

    留学生先在振武学校的预科,学了半年的语言,然后再去投考各类军事学校。只有寥寥无几的优等生,才能有机会被陆军士官学校录取,接受最严酷的士官训练和最正规的战术训导。

    周末没有课的时候,留学生们也常常去听孙先生讲学。听说孙先生原本是个了不起的“洋大夫”,后来弃医从政闹“革命”了,朝廷重金悬赏缉拿之下,才不得不流亡东洋,就住在距离学校两条街的筑土八幡町。来的早的留学生说到东洋来留学,如果没有听过孙先生的演讲,就算白来了。

    又一个周末,架不住同学们的游说,也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白来”东洋留学,郭治远也跟着一起去听孙先生演讲。不巧的是那天恰逢孙先生外出,孙先生的演讲会变成了留学生自己的演讲会。弘文书院的一位学长,作为主持人介绍完当天演讲的论题后,一个剪了辫子穿着西装革履的青年学生,立即便跳上讲台开始做自我介绍:

    “各位同胞、各位同学大家好!我叫余中华,出国前就读于豫省武备学堂……”

    本来是冲着孙先生来的郭治远,对演讲会有些失望,正在心不在焉的左顾右盼。当他听到台上的演讲者,提到“豫省武备学堂”的时候,便下意识的定睛去看演讲者。

    “余复业???”

    郭治远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拼命的揉了揉眼睛,挤到讲台前去确认演讲者到底是不是余复业。演讲者在台上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台前的郭治远一直站在那里神游太虚,至于他讲了什么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直到演讲结束,郭治远在回去的路上还在思索找个问题。

    “虽然很像,但远隔重洋,余复业怎么可能到日本留学?”余复业摇摇头自嘲自己想多了。

    “郭治远!”直到有人拍肩叫他,郭治远回头发现叫住他正是在台上演讲的余中华。余中华伸出手问:“这么快就忘记老同学了?”问完便学了一声蛐蛐叫……

第二十二章 留洋(2)

    余中华正是余复业。当年余复业和杨勉之主动从武备学堂退学后,准备结伴去京城投考法政学堂。因为各自要先去不同的钱庄,兑换家里汇来的银票做盘缠,两人便相约第二天在城北的黄河渡口会合后,一同赶赴京城。

    余复业兑了银两,便去了三元客栈。位于贡院斜对面的三元客栈规模不大,既可以打尖也可以住店。三元客栈做的伏阳饭食特别的地道,早上是胡辣汤和浆面条,中午有荆芥蒜面条和十家老酒,晚上的芝麻叶绿豆面条配羊杂汤,口味都很正宗!

    余复业和杨勉之都曾经慕名而来,鲍姓掌柜的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伏阳老乡,招待的格外热情。后来经常光顾三元客栈的余复业,跟鲍掌柜很是熟络。即将离开省城的余复业,打算在三元客栈住一晚,算是跟鲍掌柜道个别。

    晚上鲍掌柜为余复业设酒饯行,余复业就把他退学赴京的缘由,一五一十的说了个痛快。鲍掌柜听完也跟着义愤填膺:“你们这个学监真是混账王八孙儿,明摆着欺负咱伏阳人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趁年轻出去闯荡一下也好!”

    当晚酩酊大醉的余复业,第二天醒来已是午时,当他急急忙忙赶到黄河渡口的时候,杨勉之已经过了黄河。余复业懊悔自己贪杯误事失信于杨勉之,只好又折回了三元客栈。鲍掌柜劝他干脆他多住几天,看看黄历择个吉日再走也不迟。

    余复业在三元客栈一住就是半个月。这天鲍掌柜跟他说他要出趟远门去上海,问余复业有没有兴趣一同前往,就当见见世面散散心,一切费用全包在他身上。早把赴京赶考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的余复业,就随鲍掌柜去了上海。

    上海滩的灯红酒绿,闪的余复业眼花缭乱;苏浙的佳肴美食,迷的余复业流连忘返;而租界洋行新奇的洋货,也彻底掏空了余复业的钱袋!有一天余复业宿醉后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头上的辫子没了。

    “发在头在、发剪头砍”,大清律规定私自剪了辫子就是造反,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包掌柜赶紧买了个假辫子,给余复业戴上后,劝余复业:“假辫子蒙的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早就吓的六神无主的余复业,赶紧问有什么路可走。包掌柜说:“国内你是待不下去了,我写一封介绍信送你去东洋,我有一个朋友在东洋地界熟,可以帮你在日本寻个学校读书。只是这留学东洋要花不少钱,你要赶紧写信回去,让家里人把银票寄到三元客栈。我在客栈收到后银票后,就给你汇到东洋去,出洋的盘费我先帮你垫着……”就这样,余复业也到日本来了。

    余中华继续滔滔不绝:“原来鲍掌柜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孙先生!我跟着几个山东的学生刚到日本,孙先生就派人来接俺们。孙先生见了俺们说:‘你们都是豫鲁的英才,忠诚朴实、豪爽侠义,我代表同盟会欢迎你们!’”郭治远不解的问:“你到东洋来,是留学还是投奔革命党?”余中华说:“孙先生说一边留学一边闹革命,两不耽误!”

    郭治远说:“如果你不退学,本来也可以公费来日本留学的……”

    余中华打断郭治远说:“进武备学堂当兵吃饷学军事,原本只是我爹的主意,我自己根本就不想去!当年我爹和两个掌柜的,在山西会馆喝大酒,回来说他堂堂十家镇酒仙社的会长,在外人看来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所以才铁了心要送我到省城,让我开开眼界,也给他挣挣颜面,至于上什么新学他才不管呢!我爹听说我留学东洋,那是给他挣了更大的面子,二话不说就把银票汇了过来,所以公费不公费都无所谓……”

    郭治远问余复业读书的学校定下来没有。余复业说:“你是不知道哇——孙先生才学堪比周公!孙先生介绍我到弘文书院学法政,他说年轻人要有‘鸿鹄之志’,学了本事跟他一起回国,革了满清鞑子的命,我将来就是开国功臣!”

    郭治远不好拂了余中华的面子,便陪笑说:“苟富贵,勿相忘!”余中华说:“下次你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带你去拜见孙先生,介绍你加入同盟会!”

    郭治远本来就是跟着同学来凑热闹的,自然也没把余复业的话当回事,他后来既没有见到孙先生,也没有加入同盟会。郭治远考入陆军士官学校的时候,才知道余复业已经从弘文学院的速成班毕业,回国闹革命去了!

第二十二章 留洋(3)

    虽然余复业回国了,但郭治远的麻烦却来了。

    宣统元年初,郭治远就读的士官学校根据中国公使馆的请求,将郭治远等三名豫省学生关了禁闭。公使馆说郭治远他们三个是同盟会成员,跟豫省省城的革命党人撺掇军警造反有瓜葛!

    郭治远在禁闭室里一脸的茫然:他没有加入同盟会,怎么就成了同盟会成员?自从赴日留学后,郭治远根本就没有回过国,怎么会跟省城革命党造反有瓜葛?后来事情查清楚了,郭治远更是哭笑不得:这麻烦全是拜余复业所赐!

    余复业怀揣着孙先生的亲笔信回国,到了省城后就当仁不让的成为同盟会豫省支部的领袖,准备轰轰烈烈的在豫省大干一场。为了游说省城的军警联合起事,余复业说豫省同盟会成员已经遍布军警两界,就连留日尚未归来的军校生,也有大批的革命党。只要军警两界振臂高呼,全省军警就会百应而起,豫省革命就指日可待!

    余中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拿出了豫省同盟会成员名单来鼓动军警。不想军警们拿到名单,便调头就去了巡抚衙门告发,“革命”还没开始就败露了。衙门照着名单一个个抓人,最后就查到了郭治远。

    此事最后虽不了了之,却引起了豫省巡抚的的兴趣:豫省还有这么多留日士官生未归!这些年河南新军编练迟迟未成,除了缺钱,更缺这样的宝贝疙瘩啊!

    宣统元年冬,郭治远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回国。他刚到省城,就被豫省练兵公所“截留”了。巡抚大人发话了:“豫省官派的留学生,直接留在省城效力,不得下放府州!给留学生三个月假省亲,假满时把家眷也带回省城!”

    郭治远回伏阳省亲,先到镇衙拜谢周世平。郭治远撩袍端带给周世平磕头后说:“谢大人栽培!治远东渡留洋,今日学成归国,当以身报国,不负大人所望!”

    周世平连忙扶起郭治远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你这一去就是五六年,大清国以后就靠你们了!”

    周世平问郭治远留学归来的感想。郭治远说:“您戎马一生,我今天就班门弄斧了!现在国内还有很多人,每每说起甲午中日之战,堂堂大清输给弹丸之地的倭寇,个个还都不服气!我不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真心觉得大清输的一点都不冤!就连东洋和俄国在东北那一战,俄国人败的也不冤!实实在在的讲,不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士兵素质,东洋军队都远胜于大清;单就军队的士气精神来讲,就有好多值得咱们学习的地方……”

    郭致远把自己在东洋陆军连队受训和士官学校学习的情况详述了一遍。周世平最后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当初送你去新学堂,老夫足慰平生!”

    顾微尘看着器宇轩昂的准女婿,自然也是欣喜于心。唯有一向泼辣的周小姐,却躲在内室羞了个粉面桃花。郭治远送给周世平的礼物,是一把崭新的自来得手枪和两匣子弹;送给顾微尘一匹洋绢和一副老花镜;给周婉玉带的,却是香料面油和一个精致的化妆镜。

    顾微尘问郭治远给三家营的爹娘带的什么礼物。郭治远说给他娘带了一对精细的镯子,给他爹带了几包纸烟卷和一些糖果!顾微尘让郭治远把那匹洋绢给郭白氏带回去,自己只留了那副老花眼镜。

    第二天周世平带郭治远,点检完尚未训练成型的伏阳新军。点检完后,又让郭治远给新军各级官长们,上了一堂东洋士官学校的示范课。

    回到镇衙后,郭治远毫不客气的说:“岳父大人您给伏阳新军配备的枪弹,还不够东洋士官学校一次实训打靶用……”

    周世平说:“新军要靠大把的银两才能堆出来!豫省实在太穷了,都快十年了连一镇新军都没练成!伏阳镇计划编练的一标新军,现在连一协都没练成,不还是缺少像样的枪弹嘛!现在只能一边裁减旧军,一边整编新军——编练新军正是用人之际,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周世平问郭治远后面有何打算。郭治远说省城的编练公所,让他到新军任职副标统训练新军;但他想去陆军小学堂任军事教习。练兵公所说他去陆小大材小用,让他再考虑考虑。周世平问郭治远是不是因为当年郭修平的遗书,让他心有所虑不愿入职军旅。

    郭治远说:“不全是父命难违,主要是我自小性子弱,带兵恐难服众,不如做个教习,用东洋所学训练队官弁目,比训练一标新军强多了!”

    周世平本来想劝郭治远投身军旅的,但他欲言又止的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点点头说:“到底是留过洋的,看的比我还远。也好!也好!”周世平又问他和周婉玉的婚事。郭治远说这次回来就是要把婚事办了,过完年就带周婉玉一起去省城。

    周世平没说什么,倒是顾微尘听说婚后两人要去省城,多少有点不舍。顾微尘一直埋怨周世平把这个泼辣的大小姐宠坏了,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她本想着周婉玉嫁到三家营去,让郭白氏帮着磨磨性子,不想过了年就跟郭治远直接去了省城,不免又放心不下。周世平说:“你就是一辈子操不完心的老妈子命!——我看咱这个小辣椒,跟治远倒也挺般配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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