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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锦衣夜行风之子     尘埃如山txt下载     尘埃如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皮袍(1)

    武昌革命形势起伏跌宕的同时,表面看似风平浪静伏阳城,实则是暗流涌动。

    一天晚上,谘议局副议长杨勉之突然造访镇台衙门。周世平不冷不热的问:“杨议长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杨勉之说指教不敢却有要事相商。杨勉之先讲了一通豫省的革命形势,最后说他希望周世平振臂一呼,立即宣布伏阳独立!谘议局愿意推举周世平为伏阳督军,然后率新军兵发省城!等他们拿下省城,就推举周世平做豫省的都督。

    周世平听完不置可否,命人抬来了火盆。周世平不疾不徐的脱下身上的旧皮袍,当着杨议长的面,径自捉起皮袍里的虱子,梳起皮袍上的毛发来。直到火盆熄了,周世平又穿上了皮袍。周世平说:“杨议长是睿智之人,应该明白老夫的意思了吧!”杨昊天摇摇头。

    周世平说:“大清就像这件千疮百孔的旧皮袍,你跟我不过都是毛发,全都依附在这皮袍上!虱子就是你们所说的食膏污吏,而这盆炭火权当作你们所谓的革命吧!这件皮袍虽旧,尚可保暖;搬来这盆炭火,也可以脱下袍子,捉捉虱子,梳梳毛发;等炭火熄了,你还要再穿上这件旧袍子御寒。如今你们却要将这旧袍子投入炭火,黎民百姓要么随袍子一起化成灰,要么就成了无袍的寒士,这就是你们要的革命吗?”

    杨昊天说:“革命就是要送天下百姓和寒士一件新袍子,一件旧袍何足惜?”

    周世平说:“新袍子在哪里?你能先拿出来给老百姓都穿上吗?如果不能,谁都别想烧了伏阳的这件旧皮袍!”杨昊天被辩的张口结舌。周世平端起茶碗示意送客。

    南方九省宣布独立后,陕西独立的消息也接踵而至!盘踞嵩山多年的惯匪潘瞎子,竟然也率众下山奔赴陕西投奔了革命!在陕西换上军装、取了番号的潘瞎子,旋即掉转枪头便返攻豫西。潘瞎子首战失利后,又缩回豫陕边界的陕州,等待机会随时准备东进。

    剿了多年的顽匪,竟被革命党仅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而下山,这令周世平不得不对革命党刮目相看。但同时,他对伏阳革命党的压制,也是更加的严厉。

    虽然周世平残酷的弹压了伏阳革命党人的武装起事,但之前为编练新军而大量裁撤的旧军,反而成了革命党人笼络的对象。如今新军编练未成,仅靠巡防营来弹压随时可能爆发的起事,这让周世平更是捉襟见肘。

    南边的鄂省西北招讨使李熙霖,已经占据了与伏阳接壤的稠州,随时都可能北上豫省兵发伏阳。周世平不得不把布防的重点,放在在南边的唐新穰三县。

    新历元旦过去没几天,杨勉之又一次来到了镇衙。周世平对杨勉之说:“伏阳党人造反,你是主谋之一,我念你是个读书人才没有把你捉你归案!况且你现在已经不是谘议局的议长了,还敢大摇大摆的送上门来了吗?”

    杨勉之不气不恼的捧出一件新袍子,笑眯眯的对周世平说:“我是来给周大人送新袍的!”周世平说:“这就是你给伏阳老百姓的袍子?”

    杨勉之说:“这件袍子是专门送给周大人的!大人您可能也已经知道,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已经宣布独立,十七省代表已经在南京成立了中华民国,孙先生已经当选了中华民国临时总统!共和国体就是孙先生为南方十七省民众准备的新袍子!而伏阳百姓的新袍子,就握在大人手中,就看您愿不愿意给了!”

    周世平生气的说:“豫省的前途,岂容你这个乱党置喙!”

    杨昊天接着说:“豫省本是袁总理和大清国的大后方,现在却成了南北分治的最前沿!一旦南北开战,伏阳首当其冲,老百姓能否免于战火,关键看大人对共和的态度了!”

    周世平大怒:“你只是乱党的喉舌,竟也敢假借民意来要挟我?”

    杨勉之针锋相对:“我是民选的谘议局副议长,自然代表民意!府衙罢免了我,但老百姓没有罢免我,所以我还是民意的代表!革命之火已经迫在眉睫,恐怕这次大人想扑也扑不灭了!”

第二十六章 皮袍(2)

    周世平不屑的摇头不语。

    杨勉之接着说:“我不是危言耸听!说远的,旅沪的豫省革命党人已经在南京组建了东路北伐队,正取道安徽西进;豫省都督的位子,怕是有人要抢在周大人的前面去坐了!说近的,三千旅鄂豫省革命党人组成的北伐先锋军,也已经到了稠州,马上就要北进伏阳!大人您可能不值道,统帅三千革命勇士的统领,正是您的乘龙快婿郭治远!”

    周世平怒不可遏:“一派胡言!”

    杨勉之说:“大人您先息怒,郭统领的家书,也应该快到伏阳城了!另外你也可以派人去探一探……”

    由赵云起和郭治远率领的北伐先锋军,的确已经到了距离伏阳只有两百里的稠州。郭治远在离开武昌城前,也的确给周世平和周婉玉各写了一封书信。余复业把信件的事情告诉了杨勉之,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两封信都被赵云起悄悄扣了下来。

    先锋军声势浩大的离开武昌后,钱事首和投军的商人就如逃出牢笼的的鸟,悄悄的离了队;一些早已在战场上吓破胆的士兵,也趁机携枪溜了号。到了稠州的时候,先锋军已经不足五百人,后勤和弹药更是难以为继。赵云起气愤的说当初在城里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把这些商人的钱财充军,把这些背信弃义的奸商留下,让城里的军政府好好收拾收拾。

    赵云起最后话锋一转对余复业说:“你要盯紧这个姓郭的,我听说姓钱的在离开中原会馆前,还偷偷找过他!姓钱的脚底抹油,说不定是他指使的!”

    余中华敷衍说:“赵统领您放心,姓钱的我不敢说,但郭治远我还是了解的!郭治远是属秤砣的,自打俺们在省城读书起,我就号准了他的脉!”

    先锋军没了补给,赵云起和余复业只好到李熙霖那里讨要补给,顺便跟他商量联军北进的计划。见了面一通寒暄后,李熙霖说招讨军也好久没有得到军政府的补给了,原本想先锋军过来后能接济接济招讨军,哪成想先锋军还要靠他们接济。

    虽然断了补给,但仗还是要打的,要不怎么对得起北伐先锋军这杆大旗?先锋军跟招讨军最后商定共同进军伏阳,招讨军向西北进攻穰州,先锋军向东北进军新县,旧历新年两军会师伏阳城!余复业看着衣衫破旧、缺枪少弹的先锋军,问起统领赵云起:“咱们有几成把握拿下伏阳城?”赵云起脱口而出:“十成!”

    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挥师北上的先锋军终于踏过了省界开会了豫省,战士们喜极而泣,跪地不起!闻讯而来的新铺镇百姓更是箪食壶浆,夹道相迎,更有侠义之士带枪携械投军入列,以壮声威!

    新县守备王东臣听闻先锋军的声威后,连夜弃城而逃,赵云起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新县县城。几天后,招讨军也攻下了穰州城。豪气冲天的赵云起致书周世平:限伏阳总兵三天内宣布伏阳独立,拥护共和!否则革命军将立即北上,炮轰伏阳城!

    一夜之间,周世平白了头!

    周世平把赵云起的书信摔在信使的脸上,大声的斥责:“伏阳守军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不日将反攻新、穰二县,定将乱党之军逐出豫省!”

    斥责完信使,周世平毫不手软的当众斩杀了临阵脱逃的王东臣,以稳军心。但回过头,他也不得不令新、穰、唐三县的守军退守黄庙台,防守伏阳城外围南向的这最后一道防线。

    屋漏偏逢连夜雨,伏阳北边情况也不妙。盘踞陕州的汪麻子放弃了东进,打着陕西东征军的旗号南下,从西北逼近伏阳!

    周世平只好派人快马向提督府请援,请提督大人尽快派兵驰援!他详陈了伏阳危局,坦言伏阳一旦有失其他州府将会纷纷效仿,到时候局势更难挽回。

    另外,派去新县探查的哨兵也带回来了消息:旅鄂先锋军的副统领,的确是他的女婿郭治远!

    周世平后悔不迭:他不该一时心软放郭治远去省城任职,如果当时强留他在伏阳训练新军,如今他周世平也不至于如此的被动!

第二十六章 皮袍(3)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北方的小年夜,周世平神情凝重的回到后衙。顾微尘迎了出来说小年饭已经预备好了,让他趁热吃。周世平问顾微尘不在十家镇好好待着,跑进城里来干嘛。顾微尘说眼看着要过年了,周世平忙于军务回不了十家镇,她就进城来过年。

    周世平若有所思的说:“来了也好!”

    顾微尘小心翼翼的问周世平,是不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周世平怔了怔问:“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传言了?”顾微尘心疼的说:“一个多月没见,你的头发越来越白了,我想估计是遇到麻烦了。”周世平没接话反问道:“婉玉最近可好?”顾微尘说周婉玉几天前送年货的时候说,郭治远去武昌几个月,连个信都没有捎回来。

    周世平问顾微尘还听到什么。顾微尘吞吞吐吐的说:“镇上人纷纷说乱党从鄂省打过来了,领头的是……”周世平手里的筷子抖了抖没说话。顾微尘接着说:“修安和大嫂也听说了,修安让韩六今天送我进的城,说如果真是治远,他明天就来伏阳和你一起守城!”

    周世平放下筷子说:“你把韩六叫来,我有话跟他交待。”

    周世平望着诚惶诚恐的韩六说:“韩相公你回去告诉修安,不要听外面人胡咧咧,乱军领头的是十家镇商户家的孩子,不是治远!治远年前年后就会回来了,让他们都安心在家等着!还有,你回去告诉修安,守城安民是我这个总兵的本分,守好三家营护好百姓是他这个族长的本分!各安本份就行了!”

    顾微尘也让韩六给周婉玉捎话,让她不要惦记她和周世平,好好在家等着郭治远平安回来就行!

    韩六得了回话,便连夜赶回了三家营。

    打发走了韩六,顾微尘对周世平说:“你跟韩六没说实话,不会也要瞒着我吧!”周世平不语。

    顾微尘又问:“乱党领兵的头头真的不是治远?”

    周世平苦笑:“鄂省打回来的乱军,一个领头的是穰州人赵云起,另一个就是咱们的女婿,十家镇的传闻是真的……”

    顾微尘大惊失色:“治远真的搅进乱党里去了?他真的带兵回来,准备革你这个老丈人的命?”

    周世平摇摇头说:“治远去省城任职前我问过他是不是革命党,他说如果他是革命党的话,在东洋就人头落地了!他如果支持革命,就不会放弃统兵治军的协统而去陆小做教习。我估计如今他和乱党搅在一起,肯定有不得已的缘由,很有可能是乱党挟持了他,想用他来逼我带着巡防营犯上作乱!治远就是有起兵的心也没造反的魄力,要是咱们这个女婿主动带兵来革我这个老丈人的命,地下的郭修平第一个都不会答应!”

    周世平的话打发了韩六,却打发不了郭修安。三天前,余久堂突然造访三家营,一进门就对着郭修安拱手道喜。余久堂说:“我有一个姓钱的老朋友从汉口回来了,告诉我复业和郭大少爷带着队伍,一起从鄂省打回来了!等他们将来拿下了伏阳城,就能拜将封侯光宗耀祖的!”

    郭修安不客气的说:“给他郭治远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起兵造反!”

    余久堂说:“一开始我也不信,但钱掌柜是武昌城豫省商会的会首,他说他能回来,就是大少爷同意领军,他才能随大军一起离开武昌城的!钱掌柜说了等他安顿好了,便亲自来三家营重谢郭家的救命之恩!”

    脑袋嗡嗡的郭修安,后来都不记得余久堂是什么时候离开郭家的。韩六从伏阳城回来,就把周世平的话原封不动的讲给郭修安。郭修安听完便瘫坐在地上说:“我的哥呀!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护着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而此时,先锋军在新县县城里,也正争执的不可开交!

    郭治远说:“按照离开武昌前的商定,我要先进伏阳城说服周大人改旗易帜、拥护共和,如果说服不了,先锋军再北进伏阳城!我一个多月前就写信给周大人和内人,要他们顺应潮流、拥护革命!如今先锋军已经轻取新县和穰州,可见周大人也并非顽固不化之人!”

第二十六章 皮袍(4)

    赵云起瞪着血红的双眼说:“咱们离开武昌的时候南北还在顶牛(对峙),但现在南方半壁江山已经归了中华民国,满清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几天了!咱们先锋军在武昌城的时候,就敲锣打鼓的昭告天下要北伐中原,但这两个月却跟逃难一样的回来了,一路上却连个像样的屁都没放,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

    郭治远反问:“照你这么说,难道一路上非要攻城略地血流成河,才算北伐吗?”

    赵云起接着说:“一仗都没打,算啥先锋军?鄂省军政府好像也早忘了北伐这件事,咱们先锋军现在就是没娘的孩子,根本没人把咱当根葱!先锋军一定要要在伏阳城弄点响动出来,拿伏阳城来祭旗,给豫省这帮死撑的官老爷来个杀威棒!”

    撕破脸的赵云起立即收缴了郭治远的枪械,并将他软禁起来。余复业说:“听说南北代表正在南京议和,李熙霖的招讨军拿下穰州城后便按兵不动,既没有跟咱们联络,也没有北上的意思。是不是他们收到了新的军令,却没有告诉咱儿?这个时候咱们要是做了檐的椽子,在伏阳城闹过了头,弄不好会给南方代表上眼药吧?”

    赵云起说:“富贵险中求,名利危中来!枪炮声一响,天下人都知道还有个先锋军在革命!这个时候露露脸,说不定大总统还能记得住你我的名字!要不谁知道还有北伐先锋军,还有赵云起这个人?”

    赵云起说郭治远就是周世平的的软肋,留着他早晚都有用。他拿出郭治远家书冷冷的对余复业说:“自古以来无毒不丈夫!我知道你们是同学,同仁和学生,关键时候就是用来出卖的!”

    余复业看到被赵云起扣押的书信,心中不觉凉意阵阵:他余复业又负了郭治远一次!

    除夕这天一大早,杨勉之就带着一群谘议局的旧员和城里的商社代表,跑到镇衙面见周世平。

    周世平正在和部将们议事,副总兵董振寰报告的消息令人更加沮丧:驻扎唐县的巡防队官包自尧和守备江铭清,前一天率队投降了先锋军;屯兵穰州观望的鄂省招讨军动向未明;汪麻子率领的陕西革命军也已占领淅县县城,守备葛孝津弃逃;伏阳革命党在城内外张贴《告伏阳民众书》,造谣生事蛊惑人心。

    周世平看了《告伏阳民众书》内容,气的差点背过气去:

    吾乃伏阳镇守使周世平之婿郭治远,今宣布与周贼决裂、投奔革命拥护共和;吾将亲率先锋军,架炮独山轰平伏阳讨伐周贼,望民众深晓大义,手刃周贼,共迎共和!

    周世平缓过气来问城内的情况。董振寰说城内的巡防营和马队还算可靠,枪械子弹尚足,守城暂时无虞。但镇衙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到省城的邸报,不知道南北形势如何。城内乱党又拿这个欺世盗名的《告伏阳民众书》蛊惑民众,使城内民心大哗。

    周世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铠甲说:“我已将家眷接进伏阳城,誓与伏阳共存亡!传令:即刻整军备战!”

    议完事的周世平和董振寰来到会客厅。周世平对杨勉之说:“谘议局已经解散,杨先生不回家过年,是到镇衙来给我拜年的吗?”杨勉之说:“谘议局虽已解散,但民意尚在,我们特来进言请商!”

    周世平两眼圆瞪:“进什么言、请什么商?昨晚在城里散播谣言、扰乱民心的事,是你指示乱党干的吧?我现在就可以一枪毙了你!”

    杨昊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众人说:“周大人您现在不但可以毙了我,还可以枪毙这满厅的代表,但你已经无法挽回败局了!周大人可能还不知道吧,伏阳城的许知府和温知县,昨晚已经带着家眷弃城而去了!今天已是除夕,城内却没有半点年味,老百姓胆颤心惊的等着炮弹落到头上,数万军民的小命,现在都捏在大人您的手里啊!勉之自知志大才疏,虽三顾镇衙也无法请动大人您出山拥护共和、响应革命!今天我们只能代表全城的百姓来跪求:请大人以万民计,请您率军让出伏阳城!不要跟城外的革命军兵戎相见,以保全城百姓免遭涂炭!伏阳城自捻乱至今,已久不经战乱,请大人您放过伏阳城的百姓吧!”

    杨昊天边说边跪地磕头,满厅的旧员和代表也跪地不起频频磕头!

第二十六章 皮袍(5)

    周世平怒不可遏:“你们这是本末倒置!伏阳的战乱是因我而起吗?是我起兵造反要攻打伏阳的吗?难道我拱手想让了伏阳,天下天下太平了吗?”

    杨勉之哑口无言。周世平拂袖而去,然后丢下众人进了后堂。周世平在后堂默默的拿起烟袋,董振寰上前帮其点上,后厅便烟雾缭绕,盘旋升腾。周世平一袋烟抽完问董振寰:“振寰,外面的事儿你怎么看?”董振寰欲言又止:“大人——”周世平说:“你我一起出生入死十几年,早已是莫逆之交,今天还有什么话不能讲吗?”

    董振寰拱手说:“大人,那末将就斗胆说几句。先说豫省,眼下的情况真的太复杂了!袁总理调旧将祁巡抚督豫,就是想力保乡梓之地不容有失;祁巡抚对省城乱党毫不手软,不得势的革命党便全跑到下面州府闹事,现在没有哪个州府是消停的;革命党想在洛阳和伏阳撕开口子,都是陕西和鄂省革命党人在背后撑腰捣鬼,也不能全怪大人您弹压不力!”

    周世平点点头,示意董振寰继续说。

    “再说时局,鄂省的汉口汉阳已被北洋新军拿下两个多月了,为何迟迟没有乘胜攻下武昌?占了穰州的鄂省招讨逆并没有跟赵云起一同北上,估计是得到鄂省督军不得进军的指令!另外,咱们求援的书函应该早到了提督衙门,督府却一直没有回复,我猜祁巡抚也在等!”

    “等什么?”周世平不解的问。

    “等南北议和的结果!南北两地边打边谈,打打停停都是为了议和!鄂省的督军和豫省巡抚都在等南北议和的结果,谁都不愿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只有赵云起和汪麻子这两个愣头青,蒙在鼓里还在上蹿下跳!乱党的南京政府早就放出话来,如若皇上退位,南北议和成功,必保袁总理登上总统大位!大人,议和是大势所趋,我等军人只是无法左右的只是棋子啊!”

    周世平频频点头:“你这一席话虽然不中听,但确实是说到点子上去(分析的很到位)了!袁贼的奸诈,我甲午中日之战时就领教过,他是把大清朝廷和南方乱党都玩弄在手心里啊!”

    董振寰接着说:“其实,伏阳的安危省府可能早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或者说是谁来掌控伏阳其实都不影响大局!现在打的你死我活,议和之后大家还不是一个锅里耍稀稠?说句不中听的,大清的国运您无法左右,但伏阳城百姓的安危,的确是捏在您的手里!末将斗胆进言,伏阳城守不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我们让出伏阳城,乱党就没有了攻城的理由,伏阳城或可免遭涂炭!”

    周世平听完董振寰的话并没有训斥,反而沉默不语的思索起来。一炷香过后,周世平对董振寰说:“振寰,我这一番话句句在理,让我醍醐灌!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让城里的老百姓安心过个年吧!”

    “传我的令:”周世平站起来整装下令,“即刻整军收队,巡防营和马队一起撤出伏阳向东北开拔!官兵若有扰民者,就地处斩!”

    董振寰领命而去。周世平整衣北向而拜:“皇上,末将无能,有负圣恩!”

    良久,周世平把杨勉之叫进来说:“杨先生,事已至此,我也不愿多说什么了!我就把这一城的百姓,交给你这个代表民意的杨议长了!但愿你和你的革命党口心一致,上能够对得住天,下能够对得住地,中间对的起老百姓!”

    杨勉之欣喜若狂!他夺了一匹马狂奔出城向先锋军报信。赵云起得到周世平让城的消息后,立刻派小队人马奔向伏阳城——他要赶在汪麻子前面,占领伏阳城!

    旧历新年的第一天,赵云起带着北伐先锋军开进了伏阳城。赵云起和余复业来到府衙,他们看到桌子上大清皇帝的退位诏书和南北议和的文书后,顿时脸色大变!

    一夜之间,清廷自己亡了,“共和”和平实现了,伏阳城自动“光复”了,先锋军北伐的目标也突然消失了!先锋军历尽千辛万苦,跋涉两个多月打回伏阳,迎接他们的是一纸文书!正义之师差那么一点点,就成了攻城略地的“乱军”。

    余复业沮丧的问赵云起下面怎么办。赵云起说只能先成立军政府,然后等待省府裁决。余复业又问郭治远等人怎么处置,赵云起说鱼已经跑了还要饵干什么。

    余复业归还了被赵云起扣押的书信,然后把清帝已经退位,南北议和成功的消息也告诉郭治远。郭治远长出一口气半天没说出话来。余复业问郭治远是否还愿意和他一起留在伏阳城,等待省府的命令。

    “我要回家过年!”郭治远淡淡的回答。

    余复业尴尬的说:“治远兄,这次又对不住你了!”郭治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先锋军是正义之师还是乱臣贼子,那一纸文书就定了性!但是把先锋军带成正义之师还是乱军流寇,更在你们心里的一念之间!好自为之吧!”

第二十七章 殉葬(2)

    周世平传令各营队官以上人等在客厅议事。周世平说:“诸位跟随我周世平一起出生入死浴血沙场,都是铁骨铮铮的好兄弟!多年征战本想博个封妻萌子、光耀门楣的功业,谁想到当今皇上已经退位,大清已经亡了,兄弟们虽胸怀壮志却已报国已无门,我周某对不起诸位!如今是不服老不行了,我的精力和体力已经大不如前,没办法做三军之首带领兄弟们纵横疆场了!”

    周世平整整装容,高声宣布:“从现在起,董振寰将军接任我伏阳镇总兵一职!董将军多年来一直都是副总兵,才智出众,治军有方,和兄弟们又情同手足,是继任总兵的不二人选!”

    “兄弟们,时局变幻,世事难料!倘若有一天队伍被打散了,就请各自回乡做个本分的农夫吧!就算饿死也不能为匪,就算穷死也不能为贼,更不能做出为祸百姓、为害乡里的的事情!”

    满厅官兵无不为之动容。董振寰对周世平说:“末将跟随大人多年,自知德疏才浅,难以担此重任,还望大人继续主军,末将和众兄弟誓死保护大人!”

    周世平说:“兵者乃国之大事!军队是国家的,不是我周世平的!你们效忠的是国家,保护的是百姓,而不是我周世平!我去意已决,请各位不要再劝了!还有,今晚是除夕,让店家把酒菜备足了,犒劳三军!过年了,兄弟们也喝点酒驱驱寒吧!”

    过了一会儿,顾微尘也端着酒菜带着周婉玉进来了。两眼红肿的周婉玉扑进周世平的怀里失声痛哭。周世平抚摸着女儿的秀发说:“你满头的青丝跟你娘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二十多年眨眨眼就过去了,你现在也为人妻、做人母了!”

    周世平用手揩着周婉玉眼角的泪水,接着说:“治远应该已经回到伏阳了。我让出了伏阳城,革命军就不会再为难他了,过不了几天他就能回来!男人处事,一辈子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太多了,但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不祸国攘民,都是好男人!你嫁给了治远,就要像你娘一样做一个懂分寸、知进退的贤妻良母,给他生儿育女,帮他料理好这个家!你记住我的话了吗?”周婉玉噙着泪水频频的点头。

    周世平拿出那件千疮百孔的旧皮袍跟周婉玉讲了当年郭敬祖送袍,郭修平赠袍的往事。最后周世平对周婉玉说:“三十多年物是人非,袍子烂了不要紧,恩情和旧事不能忘了!”

    打发走了周婉玉,周世平对顾微尘说:“夫人,你陪我一起喝一杯吧!”周世平端着酒盅对顾微尘说:“我这一辈子从没想过别人怎么看(评价)。扪心自问,我也个手上沾满血迹的十足恶人!年轻的时候追剿捻匪,心里想的是报仇雪恨;后来平定‘回乱’,心里想的是军功;汾安赈灾让我明白带兵打仗不止是杀人请功,也能安民靖土;跟东洋一战惨败而归,我才知道其实我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绣花枕头!我这辈子杀人无数,刀起头落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这是为大清尽忠,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事后闭眼细想,真正该死的不过是少数穷凶极恶的首犯,大部分不过是走投无路的老百姓!”

    顾微尘轻轻安抚着周世平说:“你一辈子为国尽忠,对得起天地良心就行!”

    “可如今,大清国没有了!那些冤死在我手里无辜性命,以后就都成了我的良心债!”周世平轻抚着顾微尘的手,无奈的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三十二年了,你跟着我风餐露宿、东奔西跑吃尽了苦!娶了你是我周世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完了,下辈子我再还!”

    顾微尘从来没有听周世平对她讲过这样的肺腑之言,也禁不住动情的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没有郭大人当年出手相救,我早就饿死在汾安街头了!如果不是你不计前嫌娶了我,我估计要清灯孤影伴终生了!——你说这些干什么!大不了我们回去做个田舍人,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

    知夫莫如妻,顾微尘突然像明白了什么,用从来都没有过的、厉声的吼叫警告周世平!

    门外守候的董振寰、郭修安和周婉玉闻声一起涌了进来。周世平旁若无人的安慰顾微尘:“夫人你多想了!”然后让周婉玉扶顾微尘回去休息。

第二十七章 殉葬(3)

    周世平支走了董振寰,招呼郭修安坐下来。周世平帮郭修安斟满酒说:“修安老弟,你也陪我喝一杯吧!”郭修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人,我先干为敬!”

    周世平故作轻松,一边倒酒一边说:“修安,你一直都叫我周大哥,今晚在你家里,你反而叫我‘大人’,是不是太生分了?”

    郭修安说:“周……周大哥你放心,等那个畜生回来,我一定把他揪到你跟前,要杀要剐都随你!”

    周世平说:“又胡说!治远是我女婿,我杀了刮了自己女婿,我女儿怎么办?——修安,时事变化太快,咱们也都老了,随他们年轻人去扑腾吧!我相信我这个女婿可能会摔跟头,哪怕是摔的鼻青脸肿面目全非,但也不至于走错了路,做出有违天地良心的事情!”

    郭修安摇摇头说:“周大哥你就是太宠他了!当年你就不该送他去省城学武备,更不该让他去东洋学带兵!长了本事就纲常败坏,现在回来就六亲不认,干出这等人神共愤、羞臊先人的丑事来!”

    周世平说:“修安,治远率军回伏阳,那是我跟他之间的公事,这中间就算没有误会,我也从来没有怪罪过他。治远是咱山窝窝里飞出的大鹏鸟,他的洋墨水不是白喝的,见识和本领连我这个总兵都拍马赶不上!”

    “但郭家的祖训、周家的亲情,把他这只大鹏鸟绊的死死的,我知道他心里拧巴的跟个大麻花一样!他想面面俱到,但在目前这个乱世,他缺的就是杀伐决断的狠心!所以,你以后千万不能耍你的族长脾气,拿你们三家营的家法族规来惩罚他!”

    郭修安似懂非懂的想了半天才说:“好吧周大哥,我答应你就是!”

    周世平举杯小酌一下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从郭二叔到修平大哥,从你修安到治远,你们郭家三代人的性子差别很大,为人处世也各不相同,但你们郭家人身上,都有着一脉相承一样的东西!”

    郭修安从来没想过这些道理,他诧异的问:“什么东西?”

    “家风!你们世代相传的,早已深入骨髓、流在血脉里的家风!——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事情你们郭家人总会先想到老百姓,最后才是自己!”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老祖宗这句话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但你们做到了!郭二叔当年舍己护营,修平大哥当年舍命救民,老弟你围衙抗捐,往小了说是心里装着老百姓,帮他们出头;往大了说是心系于民,为民请命!我在伏阳做了十几年总兵,你从来没有打着我的名号做过一件事,也没有找我谋过一桩私;相反,你和郭二叔倒是经常接济我们!”

    郭修安有点不好意思,他勉强的挤出点笑容说:“周大哥,我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从来也没想的那么多,那么深……郭家为人处事,只求无愧于心!”

    “你说的对,一个无愧于心就够了!得势的时候不欺人,吃亏的时候不怨人!也是说说容易做到难,但你们郭家人也做到了!如今我失了势,我想你们也不会置周家的眷属于不顾的。婉玉是你的儿媳妇,我不用担心;倒是微尘,以后就麻烦你们照顾了!”

    郭修安也察觉出了异样:“周大哥,你现如今已经挂了印,咱们就一起回三家营吧!家里还有百把几十亩地,吃饱穿暖还是没啥问题的!”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周世平不置可否的拿出一个泛黄的信帖,递给郭修安说:“当年修平大哥赴难,托微尘留下两封书信。一封是写给家里的,就是上次你给我看的那封;另一封是写给我的,你也打开看看吧!”

    郭修安颤抖着双手,打开了泛黄的信帖,信的内容只有一首诗:

    石灰吟

    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周世平轻轻的吟着这首诗,好像看到了当年弱不经风的郭修平,跪在站台上的决绝和豪情!良久,周世平对郭修安说:“修安,你把这封信交给治远,其他的什么话也不用说——治远他会明白的!”

    午夜渐近,旧年已去,新年俏来!此起彼伏鞭炮声掩盖了裕丰车马店内一声沉闷的枪响,却无法掩盖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号!在旧历辛亥年的除夕夜,曾经的伏阳镇总兵周世平举枪自裁,为清王朝殉葬了!

    第一卷完

第二十八章 改元(1)

    岁月就像伏桐河的水,在不经意间悄悄的流逝。大清亡了,民国来了,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三家营人来讲,平淡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到过完春节,有些偶尔入城进镇的人,在城门口被革命军按着脖子“咔嚓”一声剪掉辫子,然后抱头鼠窜。回来后除了被相邻讥笑外,惶惶数日也没人追究什么,反倒觉得没了辫子的脑袋反而轻松清爽了许多,也就慢慢释然了。

    三家营的街巷里,又传来于花子用那苍老的声音:

    于花子,打竹板,天换日月民剪辩。

    大清亡,帝制崩,可惜咱的周总兵。

    先灭捻,后安民,百信感念厚福荫。

    东征倭,西讨贼,为国尽忠古今谁?

    冷枪子,穿胸膛,百姓寒心念忠良。

    革命起,民国兴,南北议和瞎折腾。

    剪了辫,不心疼,只问皇粮征不征?

    正如于花子所唱的,以前老百姓只操心天上的哪片云会下雨,秋田里哪块的庄稼会歉收。如今,他们更上心的是另外一件事:“皇帝没了,皇粮还要缴吗?”

    郭修安也被问的一脑袋浆糊:“皇帝没了,大总统不是又来了吗?大总统也要吃饭,皇粮没有了,‘统粮’估计也少不了!”

    郭修安没工夫打听征不征“统粮”的事情。从周世平殉国那一刻起,他就强硬的夺走了周世平后事的主导权。他二话不说便驾着牛车,把周世平的尸骨运回了三家营。

    郭修安对族人说:“周总兵和郭家的关系,虽说我以前没挑明,族里人也知道不少。今儿个大年初一,大过年的找老少爷们儿来,就是想给大伙儿把话说明白。如今周大哥随大清国去了,他的后事就是我郭修安的家事儿!大伙儿愿意来搭把手的,我好吃好喝好招待;不愿意来的我也不埋怨,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喜事……”

    郭敬裕敲着拐棍说:“修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周大人待咱三家营一点都不薄,就冲当年带兵救下三家营老少爷们的命,咱们也要风风光光的给大人办后事,就葬到咱郭家祖坟,埋在修平旁边!谁要是敢呲牙(反对),就别怪我老汉倚老卖老,拐棍不认人!”

    顾微尘对着敬裕老汉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叔,我替世平谢谢您!谢谢三家营的老少爷们儿!”

    郭敬裕让族人把他给自己备下的棺木和寿衣抬到了郭家。敬裕老汉说:“用我的棺木殓了周大人!当年若不是周大人救下我的命,我的骨头早都沤糟了!”

    黄昏时分,郭治远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三家营。郭治远离开伏阳城后,心里五味杂陈的朝着三家营方向狂奔。当他在府衙里看到皇帝的退位诏书和共和文书的时候,他心里充满了疑惑:既然岳父大人最终还是顺应了大势,让伏阳城避免了战火,为什么不旗帜鲜明的在伏阳城改旗易帜,迎接革命军入城呢?普天之下已非王土,主动放弃伏阳城,他率军又能去哪里呢?这些日子伏阳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郭治远看到自己大门上的挽幛时,便一下子瘫跪在了地上。郭治远紧紧的攥着董振寰的手,连声问道:“郭将军,巡防营撤离伏阳城前,镇衙没有收到共和文书的邸报吗?这不可能啊?”

    董振寰赶紧把郭治远扶起来,告诉他这些天伏阳发生的事情。郭治远听完泪如雨下,他捶着自己的胸口说:“到底还是我逼死了自己的岳父大人!”

    董振寰说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巡防营和马队还驻扎在十八里铺,群龙无首而且粮草也快耗尽了,想办法稳住这群没娘的孩子才是当下最要紧的!

    郭治远稳住情绪说:“董叔,你要尽快赶回去十八里铺,稳住军心防止巡防营和马队哗变!”董振寰说驻扎在十八里铺也不是长久之计。郭治远想了想说:“我倒有个主意!”然后附耳告诉董振寰。

第二十八章 改元(2)

    董振寰说这个主意真的不错,但这事还要郭治远一起去办。董振寰对郭修安说要带郭治远办件要命的事情。郭修安却不同意,他对董振寰说:“治远哪儿也不能去!周大哥的儿子远在安徽老家,这个畜生要给周大哥做孝子抗蟠引路!董大人你是怕我收拾他,才故意将他带走的吧?”

    董振寰说:“郭族长,殓葬周大人和稳住巡防营相比,哪轻哪重不用我说太多吧!等我们处理完军务,我保证把治远给你还回来!”郭治远也跪在地上对郭修安说:“稳住了巡防营,我回来给周大人守孝三年!”

    第二天,十家镇的祁宗轩,第一个来到三家营吊唁周世平。祁宗轩对郭修安说:“十家镇闹’革命‘了!年初二一大早,几百个剪了辫子却穿着清军衣裳的‘革命军’,打着革命军的旗子开进了十家镇!革命军接管了十家镇的寨局,宣布十家镇拥护共和,共迎民国建元。革命军还在街头贴出告示,说伏阳镇前总兵周世平顺应民意,拥护革命,主动撤出伏阳城,却被反对革命的属僚暗杀了!副总兵董振寰临危受命,追随总兵大人遗志,顺眼共和潮流,继续率军改旗易帜,以慰周将军在天之灵!领头闹革命的正是三家营的郭统领!”

    郭修安这才明白过来,郭治远和董振寰急匆匆的离开三家营,原来是带着巡防营和马队去十家镇“革命”了!

    跟祁宗轩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姓钱的掌柜。祁宗轩说钱掌柜年前刚从汉口回来,迎接完革命军进镇,才知道不幸遇害的周大人是郭治远的岳父,钱掌柜说什么也要一同来吊唁。

    钱掌柜恭敬的跟郭修安寒暄完,便拿出一沓银票说:“郭掌柜,这是两千两银票,在镇上的广宏号钱庄就能兑换现银。这其中的一千两是我的,另外一千两是中原会馆同乡会一起凑的。我能够回来,全是托了郭统领的福!我离开武昌城的时候就说过,只要郭统领能救俺们出城,回到老家必有重谢!这些银票是重谢郭统领的,请您一定要收下!”

    钱掌柜把武昌城中州会馆聚义,郭治远被扣押,到他跪地相求,郭治远受命领军的经过说了一遍。祁宗轩也对郭修安说:“钱掌柜也是咱十家镇人,几十年来一直在汉口做买卖,是豫省商会的当家人。如今武昌城闹革命,他便关了汉口的商号回来了。商人言商重义,信守诚诺,你就收下吧!”

    郭修安摇摇头说:“治远做的这些事情,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这浑小子是回来革我们命的!钱掌柜这些银票是谢他的,我怎么能收?”

    祁宗轩说周世平这些年剿匪安民,估计也没留下什么钱财,这些钱就拿来殓葬他吧。郭修安说:“你们大老远的能来吊唁,我已经很感激了,殓葬周大人的花销,郭家还是支应的起的!”

    三人推来推去僵持不下。最后郭修安说:“两位掌柜的心意我领了!如果你们执意要感谢,就把银票拿到镇上给领军的董将军吧,革命军人吃马嚼都要钱!”

    祁宗轩说镇上的商社一早就买了几车的米面粮油,送到郭统领劳军了。郭修安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几百个军爷还要发饷银啊!”祁宗轩和钱掌柜便不再推辞,抱拳施礼后回了十家镇。

    郭修安遵从了郭敬裕和族人的意思,按照乡村最高礼仪,把周世平葬在了郭家祖坟,跟郭修平毗邻而卧。周世平下葬的第二天,郭治远也从镇上回来了。他不声不响的在周世平的墓前搭了一个简易的窝棚,带着铺盖住了下来。

第二十八章 改元(3)

    郭修安在周世平“头七”这天祭祀完,便把全家人叫在一起说,然后郑重的对顾微尘说:“我爹活着的时候,一直想认但又不敢认你当个干闺女!今天我就替他老人家做回主,认下你这个干妹妹!”

    顾微尘却对郭修安说:“这事现在不行,我万万不能同意的!你周大哥在伏阳剿了十几年的匪,明里暗里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如今他不在了,我不能把这个祸水往郭家引、往三家营引!”

    郭修安说:“就是因为周大哥不在了,我更要认下你这个妹子,我不能让匪人把这些账算在你一个人头上!”

    郭修安认下了顾微尘这个干妹妹,便直接安置在了自己家。他急急的转让了十八里铺的车马店,又把十家镇帽儿胡同的车马店暂时也关了张,先堵住心怀叵测的刀客和匪徒的可乘之机。处理完车马店,郭修安又请匠人把三家营郭家的院墙,用厚重的砖石重新砌了一遍;修好了院墙他又把院外的大小不一的树木砍了个精光,然后栽种了一圈刺枳,把郭家严严实实的包在里面。

    白郎中看着郭家高大严实的院墙,对郭修安说:“修安,你不能光想着修自家的院墙,应该想想重修咱营里的寨子!你是周夫人的干哥,更是三家营的守望!”

    三家营现在的寨围是个土寨子。自从神拳会围攻东岗教堂事件平息后,三家营就在刺枳林里面修了一个土寨围。郭修安本来主张修砖石寨的,但李长盛和韩皮匠说现在是太平年景,官兵年年剿匪,也没什么大股的杆匪,修个土寨就够了!于是三家营就修了一个四尺多高的土寨,竖了两个牌坊做做寨门的样子也就罢了。这几年日晒雨淋,土寨墙已经倒塌的连个豺狼都挡不住,早就算不上什么寨围了。

    关于重修三家营寨围的事情,郭修安不知道往李家跑了多少趟,但每次李长盛都是搪塞而过;李长盛不点头,韩皮匠也是不吐不咽的卡在半空中。

    如今白郎中再提修寨,郭修安愧疚的给白郎中敬烟,他说:“久叔你说的对,咱营里的寨围是早就该修修了!但你看营里营外满地的花香,长盛和韩皮匠都忙着割大烟挣大钱,哪有功夫跟我商量这事儿?”

    白郎中说:“先不说修寨子的事儿,我正想问问你这个乡董,老百姓种大烟是你这各乡董点的头,还是知县老爷授的令?”

    郭修安说:“现在是民国了,有没有东乡都不知道,更别说我这个大清任命的乡董了!新朝的老爷们都忙着开会放嘴炮,‘反正’抢官印,哪有功夫管咱们老百姓?种大烟这个事,官老爷没说话,我想拦真是拦不住!”

    白郎中说:“甭管大清还是民国,老百姓都要过日子,你还是三家营的族长、三姓的家长!治不了国平不了天下,你至少还能修身齐家吧!”郭修安给白郎中深深的鞠了一躬说:“我这次眼窝浅了!”

    农谚说: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到立冬种麦莫放松!几年前的那个深秋,时节刚过了寒露,耩完最后一耧小麦的郭修安经过李家地头。他看到在一块不知道深耕了多少遍,散发着浓浓的粪腥气,平整的像女人抹了油的头发一般的李家田地里,李家的长工牛六指儿,正套着小犁在前面开沟,李长盛弯腰弓背的端个精致的小升子,右手的拇指和十指轻轻捻动,跟在牛六指儿后面仔细的下种。每种完几垄,李长盛便亲自套上卸下了䎬齿的磨䎬,将沟垄轻轻的磨平,然后又盖上干净的麦秸秆保温存墒。

第二十八章 改元(4)

    一辈子在田地里摸爬滚打的农人都知道,只有极金贵的种子才会这样下本耗工的播种。郭修安禁不住的问:“长盛,你这地里种的是啥?药材吗?”李长盛敷衍说:“嗯,药材!今年我从南边弄回来的新药材种籽,试着种种看!”郭修安说:“你这是闷声吃独食,明年发财了别忘了带上大伙一起种!”李长盛答道:“咋不中哩!就是不知道你明年敢不敢种?”

    第二年春天,郭修安发现李长盛花大本钱种下的两亩药材,开出了一簇簇紫红色神奇的花,又结出了一个个的油嫩油嫩的青果。李长盛带着一家老小加几个长工和短工,腰里系着一个小瓦罐,手里拿着一个割韭菜用的小镰刀,每天天不亮就在地里忙碌着。到了晚上,李家院里就飘出了一阵阵令人陶醉的醇香。

    最先明白过来的是营里有名的大烟鬼李麻秆,也是李长盛的堂叔。李麻秆对正在熬药的李长盛说:“大侄子,你这儿明明是大烟土嘛,哪是什么药材!”

    李长盛一本正经的说:“熬好了卖到镇上的药材铺,它就是药材!”

    李麻秆说:“那你直接卖给我吧,反正药材铺早晚也要卖给大烟馆!”

    李长盛说:“我把它卖给药铺是药材,官府不管;我直接卖给你就是私贩大烟土,要蹲大狱的!”

    李麻秆笑嘻嘻的说:“这事我比你门儿清,只要咱给官府交足了税银就没人管闲事了!你要是不相信就去问问你哥李长有,他就是做这一行生意的,现在红火的了不得!”

    李长有在十家镇,做的买卖的确是最红火的烟馆生意。当年李长有把牛记杂货铺改头换面之后就成了现在的“福寿”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只是在前厅摆了几个茶桌做幌子,后院的烟馆才是真正的买卖。

    李长有在镇上混熟了地界摸清了门路,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他把茶馆后院翻盖了两层小楼,又从芭蕉巷怃弄几个窑姐,做起了烟馆加暗窑子的生意。这几年官府禁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对烟土和烟馆的抽厘是越来越重了。李长有托人在汉口高价买了些罂粟种子,让李长盛在三家营试种,熬出来的烟土随便卖点给药铺,剩下的都留给了他的烟馆。

    李长盛第一年种了两亩罂粟,卖大烟土得到的银两,相当于四十亩种麦子的收成。李氏族人一个个羡慕的哈喇子直流,后来还是帮着往镇上送烟土的李麻秆说漏了嘴,三家营人才知道李家种的原来是罂粟。

    第二年,李氏族人纷纷跟着李长盛一起种。李家的田地里开满了灿烂的罂粟花,三家营上空弥漫着经久不散的醉人香味。在三家营去十家镇和伏阳城的官道上,早上怀里揣着瓦罐行色匆匆的李姓人络绎不绝;下午回来时,个个肩上的褡裢前面大洋叮当响,后面酒壶响叮当,手里拎卤提肉喜形于色。晚上家家户户庭院里行酒猜拳喧哗不断,屋子里骨牌骰子声不绝,比过年还热闹。

    除了李氏族人,三家营的韩姓人也开始种大烟。如果说李姓人种大烟就是为了发财,那么韩姓人种大烟是为了还债。韩皮匠和族人合伙借了镇上的驴打滚,一起买下李长盛贱卖的田地后,耕种了一年他就后悔了!

    “种地不施肥,等于耍赖皮!”韩皮匠买下的田地是良田,韩家人也不缺能耕会种的庄稼把式,但是缺少耕地的牛骡和下田的粪肥。韩家人买不起大牲口,只能浅耕薄种,夏天收的麦穗还没耗子尾巴大,秋天收的谷子不够淘嘴的麻雀吃,缴了田赋税捐还不如租地耕种。若不是韩皮匠的儿子韩十一,在衙门里当差捞了点油水补贴,韩家人连镇上的利息债都还不上!

第二十八章 改元(5)

    后来钱庄掌柜的悄悄提点韩皮匠:“韩相公啊,你不要太死心眼了,学学你们三家营的老李家吧!”韩皮匠说官府抓住种大烟是要杀头的。钱庄掌柜笑着说:“官府现在连革命党都不抓了,哪还有闲心禁烟?官老爷们眼下最缺的是银两,种大烟的捐税比粮食多多了,官老爷们嘴上不说,但心里巴不得你多种几亩大烟呢!”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为了让韩皮匠还上驴打滚,钱庄又掏钱在镇上买了屎尿粪肥,赊欠来种籽,帮扶韩皮匠种罂粟。这招果然凑效,种了大烟的韩皮匠,没几年时间就翻了身!

    白花花的银钱,流水般进了李家和韩家的门,把三家营郭姓人也诱惑的心里直痒痒。痒归痒,郭氏族人谁也不敢种。但一天晚上族里打更的郭老实,却逮到两个偷偷贩烟土的族人,直接送到了郭修安的面前。郭老实告诉郭修安他俩不但贩大烟,还偷偷抽大烟。郭修安告诉郭老实,敲锣打鼓的通知族人去祠堂议事。

    郭敬裕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荆棘刺条,递给郭修安说:“族规早就定好了,郭氏族人只有是沾了大烟的,刺条刷背长记性。你俩把族规都背到狗肚子里了,竟敢抽大烟贩大烟,今天要当着全族人的面让你们涨涨记性!”两个后生哆哆嗦嗦的光着脊梁跪在祖宗牌位前,等着郭修安实施族规。

    郭修安并没有接郭敬裕递过来的刺条,他对族人说:“他俩的事先放一放,咱们很久没有背门口的《治家格言》了,我先带着大伙儿去背背!”郭修安说完径直来到祠堂门口的石碑前,开始领着族人背诵: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郭修安带着族人背完治家格言,回到祠堂后拱手给族人施了一礼,叹了口气说:“各位老少爷们,咱儿世代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一天到晚伺弄土地就是咱的本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种粮食是为了吃饭,种棉花是为了穿衣,一家人吃饱穿暖是咱们祖祖辈辈做梦都想着的事情!”

    “可现如今世道变了,大清改民国了。大家伙儿看到别人种大烟发了财,心里也想种,这我都知道!大伙儿早就盼着有族人在大烟这事上坏了族规,看我怎么处置吧?今天我如果拿刺条抽了这俩儿烟鬼,就是拿族规挡了大家的财路,大伙儿嘴上不说心里会埋怨我一根筋;如果我不抽他俩儿,你们会觉得我默许了大家抽大烟、贩大烟、种大烟,就等于咱郭家也开了禁!——是不是都是这么想的?”

    “大烟是个吸血鬼,抽大烟吸人血,种大烟更耗田力,大伙儿都知道,即便是一块上等田,种一季大烟后两年都不长庄稼!要是遇到荒年,难不成咱们都去吃大烟吗?”

    “我今天就把话说明了,地是我的命,我不会拿自个儿的命种大烟!如果谁要自个儿玩命我也不拦着,玩死了谁也甭埋怨!——还有你俩儿,这龌龊事干了都羞先人,抽你俩我都嫌埋汰了我的手!”

    郭修安的这些话,羞得族人都不无话可说。两个烟鬼突然说:“族长,不用您动手,我们自个儿抽自个儿!”说完夺过郭敬裕手里的刺条,互相抽了起来。

    郭氏一族躁动的人心,暂时又平静下来。韩皮匠对儿子说:“人穷志短,我学不了郭修安,咱韩家人也学不了郭家人!”

    李长盛也听说了这事,他撇撇嘴说:“一个圣人蛋儿,一群二百五!个个都挺能装儿的!”

第二十九章 民国(1)

    民国二年的四月天,伏阳县终于迎来了民国政府委派的“县令”。他亲自带着县署签发的任命状,来到三家营。郭修安见了穿衣打扮都很新派的县老爷赶紧跪拜。“县令”阻止说:“现在是民国了,大清那一套不兴(过时)了!北京的袁大总统把县衙改为县知事公署,知县改称县知事,你叫我胡知事就可以了!”

    胡知事说大清朝虽然亡了,但当年搞的“新政自治”还是不错的,只是改名叫“民国自治”。伏阳县原来划定的东西南北四乡也都不变,郭修安还是东乡的乡董。

    郭修安问皇帝没有了,皇粮还要不要缴。

    胡知县说:“自古农民缴皇粮,商贾缴国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民国没有皇帝但有大总统,皇粮折合成银元按国税缴!”

    郭修安又问民国禁不禁大烟。

    胡知县听完,脸色便开始不好看了。他单独对郭修安说:“郭乡董,前清这帮老古董把户部的银子都赔给了洋人,留个烂摊子给袁大总统出难题。现在民国刚成立,处处都是钱窟窿眼儿,桩桩事都要钱!”

    郭修安说:“老百姓终于盼来了胡老爷您这个新派的‘父母’,是该让老百姓收收心好好种田了!衙门要响锣鸣鼓的禁烟,否则老百姓都无心种粮食了……”

    胡知事话锋一转又说:“民国、民国,就是要讲民主嘛!有人想吸,那就要有人种,官府要遵从民意啊!上面想了个两全其美的禁烟法子——征税:以后不论种大烟、贩大烟、还是吸大烟,都要科以重税!能吸的起大烟的人都不缺银子,吸的越多缴的税银越多。等到大家都吸不起了,大烟自然就禁了,国库也就充盈了!”

    郭修安说:“穷人也有吸大烟的,烟瘾上来了六亲不认,踢田卖房、卖儿卖女的也不少,征税这个法子不管用……”

    胡知事不高兴了:“重疴要用猛药,治世需用重典!这是上面的意思,咱们就不要掰证了!我这次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郭乡董去办!”

    胡知事说自古皇权不下县,乡间的一切事情都是依靠宗族的村规伦理来自治的。遇到郭修安这样的贤达族长,那是国之幸、民之福;但遇到族霸劣绅,那么乡下就乱了套。民国成立后正式在县下设乡董、村里设村正,都是大总统正式任命的一级官员,主要任务是为国分忧、为民纾难。乡董和村正第一件事就是丈量土地、统计人户,完善花户账册。

    胡知事说:“大清自康熙朝开始就定下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国策,雍正朝开始‘摊丁入亩’,固定了田赋的总额。不过旗人和有功名的人,名下田地的赋税是一个子也不征,全都‘飞洒’到普通老百姓身上!现在民国来了,万民平等,不管是旗人还是汉人,官绅还是百姓,就连族里的公地,寺庙的香火地都要丈量厘清、登记造册,只要能耕种的田地就要足额纳税!”胡知事本是一个半辈子没考下功名的贡生,当了半辈子不入流的县吏,所以对前朝的吏治和赋税了然于心,对读书人和旗人更是羡慕嫉妒恨。

    郭修安说:“自古‘皇粮国税,不缴有罪’,丈地补册,纳税完粮倒没什么,只是这‘不禁烟土’与村规民约不合!我是族长如果不禁烟土那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吗?所以东乡的乡董实在是当不了,胡老爷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胡知事没来东乡之前,已经把郭家祖宗八代查了一遍,竟然没有找到能拿来当众敲打郭修安的把柄。胡知事原以为郭修安会在恢复征收郭家田赋的事情上跟他纠缠,却没想到郭修安会在禁烟的事情上撂挑子,而且一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新任县知事留!

    胡知事思忖了半天,最后对郭修安说:“郭乡董,丈量烟地、征收烟税就交给底下的约正去办吧。每年东乡征收的大烟税,东乡公所跟县署四六分成!四成你留下来建乡董公干的乡公所和新式学校,直到建成为止!乡公所和东乡第一所小学就建在三家营村后,你看这样办中不中?”

第二十九章 民国(2)

    关于清朝的田赋,胡知事说的没错。从雍正朝开始,根据全营登记在册的田亩总数,三家营就按照每五十亩纳一两官银的赋额固定了下来;每年官衙随田赋加征的火耗、柜书纸张、官差饭食和办公平馀等虽不相同但也变化不多,每两赋额也就加征两三百文钱。

    田赋每年按照上、下两忙征收,上忙从农历二月二开始到四月十五为止,征收应纳赋税的一半。下忙则是从八月初二开始到十月十五征收另一半。

    每年二月二和八月初二这天,县衙的户房就把“征粮红簿”,送到各村乡地的手上,然后在城门口和村镇的显眼处,张贴盖着大印的纳粮告示,命令“阖邑绅民并乡地花户人等”,即刻赴县衙“自封投柜”。

    征粮红簿就是需要纳赋的花户(在册的有地农户)应纳税粮的账册,乡地就是每村负责催征田粮的管事之人——大多也是家底丰厚财东乡绅,而自封投柜就是要求花户亲自到县衙缴税完粮。

    “自封投柜”设立的初衷,是县府为了防止负责征粮的衙役,借征收田赋敲诈勒索花户,让老百姓自己到县衙完粮纳税。但实际上,“自封投柜”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自从朝廷摊丁入亩免除人头税后,三家营的人丁翻了一番,人多了是非就多,分家裂户是必然的事情,营里只有十数八亩田地的花户比比皆是。让这些目不识丁的花户花上一两天,搭上食宿花销亲自到县衙缴纳几百文的田赋,是一件及其不划算的事情。

    老百姓不愿意,衙门也不乐意。让全县所有的花户的都去户房完税,县衙早就被挤塌不说,户房里少的可怜的账房就是全部累死,也征不齐每年的田赋税银。所以让各个村寨的花户自己选定他们信得过的“乡地”,将每年应征田赋税款代收完,后再统一缴到县衙才是最可行的。这就是被官府默许的“包收垫款”制。

    乡地“包收垫款”,就是在上忙和下忙截止的日子,各村的“乡地”将本村花户的税款收缴后,代表花户赴县衙“自封投柜”完粮纳税。要是有些花户实在缴不上,乡地就先给他垫上,约定期限和利息慢慢还。这种走了样的“自封投柜”,对县衙、族长、老百姓和乡地都有好处,可谓皆大欢喜的事情。

    俗话说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在自古皇权不下县的过去,县衙对老百姓的管控是有限的,更多的给予族长和士绅很大的空间进行自我治理。加上财东和佃户在钱财和人丁上的互相依赖,便一起维持着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守望相助的乡村长治久安局面。

    乡地负责代收代缴,那总要有人来算帐记账吧。没错,这个人就是村寨的社书。每年腊月底,社书都要把自己管辖的村寨里,更正好变更的田地和户册,交到县衙作为来年征收赋税的依据。因此社书是最了解乡村的人。因为在田产买卖、签契交割的时候,卖家即使不找中人也要把社书请到场——对于已经踢卖的田地,没有人会继续承担来年的赋税的。

    不过朝廷又有规定,旗人、庙宇和考取了功名的人,名下的田产免征赋税。每年的田赋总额是有定数的,一家出了个举人老爷,免征的田赋只能平摊到其他人身上,这就是“飞洒”。

    在三家营,郭家凭着郭修平当年的功名,就一直被免了田赋。如今改朝换代了,郭修平的功名便不作数了,郭家也要依律缴赋纳捐。胡知事被来以为郭修安会拿这事跟他纠缠,所以一开始就痛骂前朝田赋制度。

    三家营的社书只有一个,就是白自久。做了郎中后的白自久,再也没有在田册管理上做过“瞎事儿”。他被村民们恭恭敬敬的叫做“白郎中”的同时,也把“白瞎子”的绰号彻底甩进了伏桐河。

    三家营的乡地却有三个,李姓和郭姓本来就各有一个。自从韩皮匠买下李长盛抛卖的田地后,韩皮匠也成了韩姓的第一个乡地。李家田地最多,是三家营里唯一超过两犋牛田产的财东,自然也是李家的乡地。李太栓当乡地为全族人包收垫款的时候,没收过欠税族人的利息。自从李长盛做乡地后,李家便有了垫款利息的开支。

    自从郭家的赋税飞洒在三家营老百姓头上后,郭敬祖就不再当郭家的乡地。但作为族长,郭敬祖每年拿出祠堂公地的租粮,帮新的乡地垫付了一半的田赋。郭家卖了祖田后这个规矩也一直没有改,祠堂公产垫支田赋税款的做法一直就延续了下来。

第二十九章 民国(3)

    郭修安最后还是接受了东乡乡董的任命。三家营原来的三个乡地李长盛、韩皮匠和郭敬裕的儿子郭修顺,也被正式任命为村正。郭修安把胡知事安排的差事交给了三个村正去办,他开始一心筹划乡公所和新式小学的建设。

    第二年上忙结束的时候,三个村正正利利索索的把收上来的田赋烟税,交到郭修安手上。郭修安皱着眉头问他们是不是暗地里加了码。

    李长盛说:“今年的田赋是罗圈腿加外八字走路——里外都拐!”

    郭修安问咋个里外都拐法。

    李长盛说:“先说里拐:前清的田赋按照银两算,民国的田赋按照大洋算,但大洋跟着银两走,不跟铜钱走,一两银子兑一块半大洋。老百姓既没银子又没大洋只能缴铜钱,但今年铜钱又贱了,四千文铜钱才兑一两银子,吃亏的还是咱老百姓!”

    郭修安问那外拐是什么。李长盛说:“以前一两田赋满打满算也就缴一两三分银子,今年一两田赋要征两块三毛个大洋,外加两毛的差徭,比去年涨了两成多!这就是外拐!”

    郭修安又核对了一遍钱账,发现还是多了不少税钱。李长盛又说:“官府不禁烟,老百姓感恩戴德的主动缴烟税,剩下的就是加征的烟税……”

    韩皮匠赶紧岔开话:“建了新学校,韩家的孩子是不是也可以来念书?”郭修安说:“建好了学校,县里就派先生来,只要是东乡的娃娃都可以来读书,女娃娃愿意来的都可以!”

    李长盛说女娃娃读书是不是乱了纲常。郭修安说:“跟县署不禁烟相比,女娃娃读书不算乱纲常!”李长盛碰了个软钉子,只好说这么多大洋放在营里不安全,要赶紧缴到县上。郭修安清点好账目,让他们尽快去完税。

    李长盛又说:“要是没有县署的胡老爷,咱也留不下这么多钱盖公所建学校,是不是单独给胡老爷表表心意?”郭修安看看韩皮匠,韩皮匠说多少是个意思就行。郭修安从四成的钱堆里拔出几吊钱,问李长盛:“够吗?”李长盛赶紧说:“足多不少!”

    李长盛和韩皮匠到了知事公署,直接把税捐交到了胡知事手里。胡知事说:“郭乡董真不愧是我县最有名望的乡贤,这么快就收齐了赋税不说,还多缴了这么多?”

    李长盛说:“胡老爷,郭乡董忙着准备盖乡公所,派我们两个三家营的村正来交差。郭乡董说老爷您为三家营积德行善,辛苦的很!以后日子长着呢,这次我们就少留一点,剩下的都给大人您送过来了。我们就不去门房交差了,你给我们回个字就行!”

    胡知事心花怒放的连连点头:“东乡有你们几位贤绅主事,我就放心了!税科那边也是自己人,这就叫进来给你们开个立字做凭!民国了嘛,咱们更要照章办事!”

    交了差出了公署的大门,韩皮匠对李长盛说:“三家营人都说我是‘活屁股蛋儿’,我看你李村正的屁股蛋儿,都活络到屁眼儿里去了!”

    李长盛不气不恼的晃了晃口袋里那几吊钱,对韩皮匠说:“没人愿意跟钱过不去,我今天高兴就随你耍嘴皮子。你要是再骂我,这些钱就没你的份了!”

    韩皮匠问他为啥没把钱给胡知事。李长盛说:“拿这几吊钱敬奉县老爷,我这是找骂!”李长盛把钱串分了一半,塞到韩皮匠手里说:“县老爷吃肉,村老爷喝汤,这就是当官的好处!”

    李长盛和韩皮匠进城交差,郭修安便一声不吭的回了家。郭白氏说族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都在问收完秋让不让种大烟。郭修安没好气的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烟税都交了还来问我干啥?”

    郭白氏叹气说:“问你是也只是给你这个族长个面子!知事老爷都说都不禁了,你还禁得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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