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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谋世全文阅读

作者:予望之     千秋谋世txt下载     千秋谋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千秋谋世全文阅读

上架感言

    2016年11月我敲下了本文的第一个字,那时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一定能把这个在脑海里盘旋多年的故事写好,没想到一下笔才感受到想写好长篇有多困难。

    开始写文后把写作片段拿给朋友看,大家都委婉评价“看不懂”,说语句佶屈聱牙,出场人物太多。

    我逐渐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控制情节发展的能力,文笔太稚,

    想把在我脑海里盘旋的片段有逻辑地串联起来真的非常困难。

    中间一度摆烂,断更很久,pc端页面消失,掉收藏,但在2020年我还是想把它写完。

    以写完它为动力,我又读了很多明清小说和资料,增长了知识,也算写文之余的收获。

    更新到第85章前后,终于理清楚了所有的线索线索,进入到最初故事大纲的正序。

    我鼓起勇气问编辑花椒大大,这篇六年前的文还能不能上架,没想到编辑不仅帮我解决了PC端页面消失的问题,还帮我这个已经扑街到不能再扑街而且根本没前途的文上了架。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编辑的帮助!

    2017年签约时,当时的编辑建议写成权谋文,改名《千秋谋世》。上架前我申请改了个更像女频文的名字《凝妆》。我本来以为这种类型的故事对男性没有吸引力,但从后台数据看有将近一半的读者都是男性。感谢每一位读者,让我知道我的故事还是有人在阅读的。

    特别感谢从几年前就给我留言的读者,如果没有读者的鼓励,我很难继续写下去。

    不出所料上架首日订阅为0,不过我想我进入了故事里,执行了所有角色的喜怒哀乐,一定要坚持把这个故事记录完。

    ———

    这个故事架空在明清,服饰基本从中晚明,孤山社类比明代后期的党社,我没有写考据文的知识储备,所以其他内容都不考据。

    小时候沉迷于凌力的《倾城倾国》《少年天子》、朴月的《西风独自凉》、二月河的《乾隆皇帝》《雍正皇帝》、孟晖的《盂兰变》,古代贵族的故事对我有特别大的吸引力,因此我把《凝妆》的主角设定为皇后。

    有明一代出了非常多平民出身的皇后,但这些平民女成为皇后之后史书对他们家族的记载都偏负面。

    我很好奇这些从平民变成皇后的女子对生活境遇的变化有没有一点点反思,因此有了本文女主角叶思卿形象的雏形。

    叶思卿机缘巧合从民女翻身当上了皇后,又从特殊的朝局里抓住了机遇、捞到了权柄。看待众生的视角一下被拉到最顶层,成为皇后的思卿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我借此展开想象开始了后文的写作。

    因为前期章节比较多,在此做一个简单的目录索引:

    总:

    ———

    分:

    “帝京之变”后萧绎回京,女主的感情线将会明朗,女主会与叶家再次做切割,然后回归主线剧情。

    ———

    感谢大家的阅读

更新时间说明

    十月份更新时间为每天中午12点左右,感谢大家的阅读!

第一章 瑞光发涧(上)

    寄调《清平乐》:

    斜阳目断,秋晚芦花岸。

    去信来音俱散漫,阵阵新寒惊雁。

    愁将梧石描成,寄情只为思卿。

    淋漓水墨,满空雨响风声。

    ———

    “兄长,帝京城,会是什么样子?”穿绀青纱氅的少女侧头笑问她的兄长,一对明珠耳珰随之曳动,如同荷叶上的清露。

    她兄长言简意赅地答:“繁华。”

    一路行来,她已摸清楚了兄长的性子,知道兄长一向寡言少语惜字如金,于是追问:“都说本朝之制,敦尚节俭,非有汉唐宫室之广丽。帝京城,真的有那么繁华么?”

    她兄长听了便多说了几个字,“兰若,前面进城,你自己看。”

    “还是唤我‘思卿’好了。从前别人都唤我‘思卿’,称呼其他名字我不习惯。”

    “好,思卿。”

    思卿听了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看起来,快要下雨了。”

    随行的小厮凑过来道:“大爷,大姑娘,看这天快要下雨了,前面有个破庙,咱们先躲躲雨?”

    思卿她兄长答:“可以。”

    一行人走到寺庙门口时雨已经下了起来,思卿见她兄长站在门口四顾,却不进去,于是道:“兄长,看什么呢?”

    “这是观音寺,”她兄长答,“听说后汉有僧自洛阳奉佛舍利,安大士顶。到天会七年梁王徙像,没想到如今破败至此。”

    “一会儿全淋湿了,你还站在外面看什么神像舍利,快进来。”思卿催促道。

    他们一行主仆七八人进了破败的舍内,却看见四个短打扮的剑客已经在里面躲雨。思卿看了看那几个人的剑,道:“兄长,有人了。此地气味浑浊,我们还是檐下等着罢。”

    她兄长却长揖道:“我们也是过路人,来此避一避雨。”

    为首的剑客道:“请自便。”

    于是兄妹两个席地而坐,小厮忙着找食水,因水囊里没了水,于是道:“大爷,后面应该有井,小的去打点水来。”

    思卿她兄长点点头,对面坐的剑客却插言道:“雨这样大,后院儿的井挖得浅,井水已经被打浑了。我们方才在雨还没下大的时候打了两桶,分你们一桶。”

    思卿她兄长道:“多谢。”

    众人走了半天道儿,都渴极了,喝了水,坐等雨停。谁知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思卿和她兄长并随行的小厮都昏昏睡去。

    几个剑客站起身来拍拍灰,窃窃私语起来。

    “大哥,都晕过去了。”

    “不是说要找假兄妹么,看这两个长得这么像,一看就是嫡亲兄妹!咱别杀错了人。”

    “可是都下药了,不动手一会儿他们醒了肯定怀疑我们,他们要是报官怎么办?”

    “报什么官?等他们醒了发现咱们一没偷二没抢,他们报官有何用?”

    “都别说了,”为首的剑客忽然道,“时间路线都没错,这两个又兄妹相称,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大哥,假兄妹能长这么像?”

    “别废话,听大哥的,动手。”

    “那只把这姑娘……”

    “两个都杀,”为首的剑客道,“这样比较保险。”

    “可是上头不是说只杀姑娘么?”

    为首的剑客摇摇头,“要是假兄妹只杀女娃,这一看就是真兄妹。不知道上头哪个地方出了纰漏,只杀一个咱们太容易暴露了,这些都处理掉。”

    余下的剑客应了,为首一个先走到思卿旁边,刚要动手,只觉得颈间一冷,一把短剑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你杀一个试试看?”思卿冷冷道。

    “你!你装晕!”

    “唉,居然被你给看穿了。”思卿用短剑抵着对方的脖子,“都别动,要不我先杀了他。”

    谁知为首的剑客大声道:“动手!”

    思卿“嗤”地一笑,“你瞧,你为他们卖命,他们却根本不在乎你的命。”

    “你休要挑拨!”

    思卿的目光在几个剑客脸上转一圈,为首的剑客忽然问:“他们都晕了,姑娘是怎么看出那水有问题的?”

    思卿淡淡一笑,“诸位神色如此慌张,应该也知道,在京畿直隶,暗地里的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大哥,不对啊,不是说两个都是未经世事的……”话没说完,为首的剑客连忙打断,“姑娘怎么称呼?”

    思卿道:“你们做刺客的倒是问起我怎么称呼来了,真是奇怪也哉。不过我倒是觉得,可能有什么误会。”

    “误会?姑娘说说看。”

    思卿忽然收了剑,一把推开了挟持的剑客。一时间众人大疑,为首的剑客问:“姑娘就这么把人放了?”

    “我挟持着他能威胁到你们么?”思卿反问。

    为首的剑客见此收了剑,思卿道:“你们是在等原本应该昨天从南入京而未至的兄妹?”

    “不是……是今天……”方才被思卿挟持的那位话没说完,又被为首的剑客制止,为首的剑客道,“我们做什么,姑娘无需得知。”

    “诸位似乎有点儿岭南口音,”思卿道,“想必是从岭南而来?诸位的师承我不问,来帝京的缘由我也可以不问。我可以说出我们兄妹来京的目的,但我说出以后,你们今日若不杀我们,来日定有人帮我们灭口;你们今日若杀了我们,来日定有人替我们报仇。”

    “姑娘的意思是今儿必须拼个鱼死网破了?”为首的剑客问。

    思卿淡淡道:“除非你们放我们走,而且不问我们来京的目的。”

    为首的剑客笑道:“姑娘在做梦吧?”

    思卿道:“说了这么多话,我是真口渴了。你身后那桶水应该没问题吧?我能不能饮一口?”

    为首的剑客应下,思卿拿起空水囊倒了些水饮下,道:“这一下雨,还怪冷的。”说完把先前生起的火堆捅旺了些。

    火势渐旺,室中闷热,为首的剑客也饮了水,转头问思卿:“姑娘的话还没说明白呢。”

    思卿想了想说:“诸位是岭南人,可知在滇桂两广的定南王对岭南各路豪杰一向友善?”

    为首的剑客道:“那是自然!定南王礼贤下士,在岭南,谁人不知?”

    思卿一笑,“诸位既然受过我家王爷恩惠,为何今日非要与我们兄妹为难?你们杀我们,是受什么人指使?我的话,只能说到这儿,再多说,今儿就必须鱼死网破了。”

    为首的剑客神色一变,“姑娘是定南王的人?”

    “你就这么想鱼死网破?”思卿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对方,“非要挑明?”

    为首的剑客倒吸了一口冷气,“既是……为何只有你看穿了我们,而你兄长如此废物?”

    思卿笑道:“这么问未免太笨了。难道我们一行非要都在脸上写上‘精明’二字,叫人一眼看出来?有些事,聪明人不能做,呆人可以。”

    为首的剑客道:“你拿什么证明?”

    “我只需要证明我们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就行了。要是证明了我的身份,诸位,就得去见阎王了。”

    “你……”

    “我们是真兄妹,你们的目标是假兄妹;我们本该昨日进京因故耽搁,你们的目标却是今日进京。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们还要刨根究底,还要杀我们,就是自寻死路了。退一万步,我们今日若平安离开为的是安安稳稳在帝京扎根,也不会自找麻烦去告发你们。”思卿慢慢将剑收回袖底。

    “大哥,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我觉得……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晕?”为首的剑客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你在这桶水里下了……”

    “就你们会下蒙汗药?”思卿笑问。

    “你……”为首的剑客一剑劈来,思卿轻轻闪开。左边一剑客又是一剑,思卿连忙后退,重新抽出袖底的短剑格挡。

    已经有两个饮水多的剑客晕厥,为首的剑客虽然脚步虚浮,但却始终不倒。他招式散乱,追着思卿胡乱挥砍,思卿只好连连闪避。一时思卿被逼到墙角,只好出剑平刺,用剑尖一挑,跃过对方头顶跳到他身后。对方反手一剑,思卿回腕一划,原本只是想把对方的剑荡开,没想到对方中了蒙汗药后浑身无力,收势不住,直直撞上思卿的剑尖,鲜血四溅。

    思卿大惊,连忙上去试探对方的呼吸,却见他已然毙命。思卿忽觉不对,一抬头,只见地上只有两个剑客昏迷不醒,剩下一位竟然趁着思卿不备逃掉了。

    大雨没停,思卿到破庙的后门看了看,那人已经无影无踪。思卿心里快速盘算如何解决眼下困局,正在思索之时,地上先前昏厥的剑客之一忽然一跃而起,挺剑刺向思卿。思卿闪避不及,左臂中剑,右手连忙随手一挥,飞身后退。她惊魂甫定,只见自己随手一挥时剑正划破了对方的咽喉,眼见对方已是救不得了。

    思卿动手时太过慌乱,忘了这几个剑客中了蒙汗药后虚浮无力,竟然连连失手杀了两人。她闭目深深吸了几口气,看了看地上真晕厥过去的那个剑客,扳起他的肩头,在他颈后狠狠敲了一下,然后回身试了试她兄长的脉息,发觉她兄长一时半刻还无法醒来。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在雨中大喝:“给我围起来!”

    思卿听了愈发着急,只好抱了些枯草将她兄长和随行的小厮都盖起来。她刚走到檐下,只见一行约有三四十人已将院子团团围住,又进来几人搜屋。这一行人都是行伍打扮,为首的将官旁边正站着方才逃脱出去的剑客。

    “大人!就是她!她是外藩派到帝京的歹人!”

    思卿奇道:“你怎么还不晕?”

    刚问完,那剑客脚下虚浮,一个踉跄道:“我就喝了一口水,自然没晕。”

    思卿不再理会他,转头问:“这位将军如何称呼?”

    那将官目不转睛地盯着思卿的脸,“姑娘如何称呼?”

    思卿还没答话,搜屋的人忽然大声道:“这儿有死人,还藏着几个晕过去的。”

    那将官大步流星进屋,忽然蹲身,一手按在思卿她兄长的肩上,“兰成,兰成!”

    思卿惊异,“你认得他?”

    那将官面色大变,“他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他没事,只是中了这几个人的蒙汗药,”思卿一指踉踉跄跄跟进来的剑客,“他们想杀了我们。将军究竟如何称呼?”

    那将官急道:“我是他大哥!”

    话音刚落,方才逃脱出去的剑客面如死灰,目中有凶狠之色,悄悄拔出剑,意欲从背后挟持那将官。

    “留活口!”思卿大声道,却已经晚了。那剑客刚拔出剑,就被将官身边的亲随一剑刺死。

    那将官顿足,“就这么把人杀了?你们怎么办事的?”

    “还有活口,”思卿打断,“这儿还有一个晕的。”

    那将官松了一口气,思卿追问:“你是叶家人?”

    “我不是。”

    “你不是我兄长的大哥么?”

    “你就是叶家新近找回的女儿?我就说,你和兰成长得这样像。”那将官抬头看向思卿,“我是你嫂子的大哥。”

    思卿松了口气,“贵姓?”

    那将官道:“姓沈,沈江东。”说完追问,“叶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思卿面有犹疑,“舅爷,还是等我兄长醒了再说罢。你们人多,烦请你们拔些冷水来把他们快点泼醒。”

    此时大雨已停,沈江东答应了,吩咐人去打水并收拾尸首。他吩咐完,一转头,看见思卿臂上血流如注,“姑娘受伤了?”

    思卿撕下衣襟正在包扎,随口道:“方才被他们刺伤的,伤口很浅,无妨。”

    这时叶府的小厮陆续醒来,思卿的兄长叶兰成也睁开了眼,便先瞧见正在裹伤的思卿,“你怎么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些……”

    “四个死了三个,活的还没醒,死的都埋好了,兄长不必担心。”思卿淡淡道。

    “啊?”叶兰成还有些昏沉,一转头又看见沈江东,“大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

    “他来抓定外藩派驻帝京的歹人。”思卿打断了沈江东的话。

    叶兰成连忙问:“歹徒呢?”

第一章 瑞光发涧(下)

    思卿一指自己,“在这儿呢。”

    叶兰成使劲儿晃了晃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江东忍不住一笑,“我也不知道,这倒要问你妹子。”

    思卿包扎好了伤口,拢了拢头发道:“先前走到这里,一进来,我就觉得这几个剑客目光闪烁。我说咱们外面等,你不听,还喝他们给的水。我觉得不对劲,又担心打草惊蛇,所以你们都喝了那水,我悄悄倒掉了,没有喝。”

    叶兰成反应过来,“水里有迷药?”

    “对,”思卿颔首,“后来你们晕的时候我也跟着装晕。我装晕以后听这几个剑客说,他们受命,在此地杀一对假兄妹。你们晕了以后,他们又觉得咱们看起来不像假兄妹,于是开始议论到底要不要动手。后来为首那个剑客说什么,时辰地方都对,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哦对了,他们还说,若是遇见假兄妹,那只杀妹妹,听起来好像是想要嫁祸给兄长。可是咱们看起来像是真兄妹,他们担心错杀后再走漏风声,打算把咱们都杀了。”

    沈江东插口道:“所以在他们动手前你‘醒’了?”

    思卿道:“我不醒他们就把我杀了。然后我听他们有点儿岭南口音,想起以前有一位伯伯说起过定南王在西南对岭南的门派帮会很是笼络,就胡说八道说我是定南藩派驻帝京的暗线,趁着他们将信将疑胡乱揣测时也给他们在水里下了蒙汗药,喏,就是那边那桶水。”

    叶兰成问:“他们中计了?”

    思卿颔首,“可惜当时只倒了两个,跑了一个出去给这位舅爷报信儿邀功,还有一个踉踉跄跄非要杀我,给我失手刺死了。”

    沈江东踱步到晕厥的剑客身边,“这个怎么还没醒?你只杀了一个,那个怎么死的?”

    思卿道:“原本两个一起晕倒,后来其中一个又暴起要杀我。他中了蒙汗药,浑身无力,我一格挡,不小心就把他杀了。我担心另一个再暴起,就在他颈后打了一下,且醒不了呢。”

    沈江东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叶兰成还是没听明白,“大哥怎么会来?”

    “我来巡视京营,”沈江东答,“见雨小了,想要回程。路上冒出一个人——就是没中招跑出去那个,他说这儿有歹人,我就带人来瞧。没想到一看叶姑娘的容貌,就觉得不对,竟然遇上了你。”

    思卿思索道:“我觉得这几个剑客动手,有两种可能。第一,我们兄妹倒霉,其实本不是他们的目标,撞上了,差点儿被灭口。第二,他们的目标就是我,我还没回京,他们的讯息出了点儿问题,认为我们不是嫡亲兄妹,是假兄妹。”

    沈江东道:“还有一个活口,醒了审审看。”

    思卿点点头,忽然浑身酸软,头痛欲裂,身子也摇摇欲坠起来。

    “他们的剑上有毒。”

    这是思卿昏倒前拼尽全力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思卿昏昏沉沉地醒来,勉强四顾,亦不知卧于何处,只隐约听见外间有人说话,似乎是叶兰成和沈江东的声音。

    “听起来这大夫一点儿把握也没有,”沈江东道,“若是服了这副药还是不退烧,我马上回城里寻医官来。对了,方才你让你们府上的小厮回去怎么禀报?”

    叶兰成道:“只说是城外遇见了歹人,起了误会,稍稍耽搁一下再回府。我父亲病重,总不好再让他担心。”

    “你父亲病重?昨儿……”

    思卿此时终于开口发出了声音,唤道:“兄长……”

    叶兰成连忙进来,沈江东紧随其后问:“感觉怎么样?”

    叶兰成试了试思卿额头的温度,急道:“好烫。”

    思卿吃力地道:“毒没解。不是有个活口么?”

    叶兰成道:“方才已经逼问了,能用的手段都用了。后来许他若说出解毒的方子就放他走,他只说不知,看来是真不知。”

    思卿轻轻摇头,“拔出他的配剑给他一剑,不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解药了么?”

    沈江东拊掌,“正是!我竟然忘了此节!”说完转身出去。

    叶兰成道:“你再歇歇。”

    思卿颔首,叶兰成便也跟着沈江东出去了。

    沈江东往柴房走了一遭,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恨声道:“此贼可恨,果然知晓解毒的方子。”

    叶兰成原在院子里等候,于是问:“这便是……”

    “是他口述的方子,”沈江东道,“我这就命人抓药煎药。”

    一时煎好药,叶兰成便要端去给思卿,沈江东谨慎道:“先给那贼子饮了试试。”

    叶兰成应了,沈江东折返回柴房去。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沈江东走出来道:“应该没问题,给你妹妹服用罢。”

    叶兰成端了药进了思卿房中,轻声道:“思卿,药来了,是那活口口述的方子。”

    思卿凑近了问:“这味道怎么如此奇怪?”

    话没说完,沈江东忽然在外面大声道:“兰成!且慢!”说完快步进来,“他死了。”

    叶兰成听了大惊失色,手中的碗跌落在地上,药汁溅了一地。

    思卿道:“拿方子来我瞧瞧。”

    沈江东面色灰败,“你瞧有什么用?我拿去叫大夫瞧瞧。”说完转身出去。

    思卿叹道:“最后的活口没了。”

    “你都快没命了还考虑这个!”叶兰成急道。

    思卿忽然一笑,“兄长,这一路行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着急。咱们这是在哪儿?”

    叶兰成道:“在大哥家城外的新园。”

    思卿道:“若我今日死在这儿……”

    “不可能!”叶兰成打断,“帝京城有的是好大夫!”

    “帝京城的好大夫,未必就能解了江湖术士的毒。”思卿轻轻一笑,“若我死了,你叫父亲不要伤心,反正我从小不在他身边长大。倒是我养父……”

    “大夫说这是个解毒的好方子,只是多了一味乌头草。”沈江东匆匆进来道。

    思卿皱眉,“乌头有剧毒,这不是常识么?你们竟然都不知道?”

    叶兰成起疑心道:“既然有毒,那活口怎么敢喝?看起来他不像是一心求死的人。”

    “他死了就不是活口了,”思卿道,“你们不知道有毒,他可能也不知道。他不是首脑,先前我挟持了其中一人,首脑并不以我挟持之人的性命为意。也许首脑给他假的方子,就是为了出事之后好灭口。”

    沈江东点点头,思卿又说:“我觉得越来越昏沉了,想来回城去请大夫,未必来得及了。生死有命,重新煎一份来给我罢。”

    傍晚又下了一场大雨,沈江东这处新院又以水胜,园中亭如鸥,台如凫,楼如船,桥如鱼龙,雨后格外华美。叶兰成和沈江东并肩站在一亭中,沈江东道:“烧退了,大夫说应该无碍了,你不必担心。”

    叶兰成道:“此番多谢大哥。”

    沈江东问:“浣画说你南去是因为想着快要授官了,授官前再游历一番,是么?”

    叶兰成点点头。

    沈江东追问:“你照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了你妹妹的消息,你专程去寻你妹子回京的?”

    叶兰成道:“这还真不是,我们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妹妹了。谁知这次我到南边,坐船时瞧见她的容貌,起了疑。问了她的年龄对得上,她身上又有当年我母亲放在她襁褓里的玉佩,所以我就写信告诉了父亲。”

    “你妹妹被人收养了?”沈江东问。

    叶兰成道:“对。那时候思卿的养父正好有事情离开了江左,我妹妹一个人在南边她养父家里。我本来打算等她养父回到江左再和她养父商量思卿的去留,谁知父亲回信说他病重,想见妹妹,我们就匆匆回帝京来了。”

    沈江东蹙眉,“我告诉你,你父亲好好儿的,除了那不大碍事的老毛病,根本没病。”

    “什么?”

    “我看你父亲就是想诓你妹妹快些回京。”

    叶兰成垂头,半晌问:“父亲为什么这么做?”

    沈江东避而不答,只说:“你想想看,那些人说只杀假兄妹中的女娃娃,也就是说盯上了你妹子。什么人这么介意你妹子回京?”

    叶兰成想了想,轻声道:“不大可能吧?”

    沈江东道:“我多一句嘴,太皇太后正在物色新人为陛下纳妃。倘若你真心疼你妹妹,放她南去,不要再找她回帝京来。”

    叶兰成道:“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既然已经找到了妹妹,总要让她认祖归宗。先回去见见父亲,是去是留,让她自己决定。”

    沈江东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到叶家,你就告诉你父亲说这件事是个误会,你们时运不好才险些被灭口的,旁的不要多说,也别告诉浣画了。”

    叶兰成道:“大哥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这园子真不错。”叶兰成身后忽然有人叹道。

    叶兰成和沈江东一齐回身,只见思卿换了条玉色银条纱裙、玄色花罗长衫,地笑吟吟走进来。

    “你怎么起来了?”叶兰成便欲上前扶思卿坐下。

    思卿道:“烧退了,我没事了。舅爷,此番多谢你。“说完转头对她兄长道,”兄长,我很担心父亲,咱们这就回去罢。”

    沈江东听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乃父无恙,话到嘴边又咽下,只说:“恐怕城门关前进不了城了,明日一早罢。”

    思卿淡淡一笑道:“也好。舅爷,‘环榭依台浑是水,绕花沿柳半为廓’说的就是你家这样的园子吧?”

    ———

    原文案:曾被弃于荒野的当朝宰辅之女在外无忧无虑长大后却一朝被生父骗回帝京送入宫中为妃。内有强势宗王,外有不轨藩镇,前有如狼母族,后有似虎外戚。诡异的逆案余寒犹在,面对铁血手腕的太皇太后,死因成谜的皇太后和先皇后,下落不明的当朝长公主,温厚异常的当今圣上,宰辅千金身世的发条究竟能否触动曾被喋血宫城吞噬的隐秘?

第二章 云边孤雁(上)

    熙宁十三年,东阁大学士叶秀峰寻回了失散已久的独女。

    原来思卿出生时的名字从“兰”字辈,唤作“兰若”。甫一出生,就因为一些缘故,与生父叶秀峰失散。后来她为人收养,养父为她取名“思卿”,所以她回府第一件事情就是再三申明她的名字不是“兰若”,而是唤作“思卿”。

    为她取名的生父叶秀峰不豫,似乎急于把她养父的一切都抹去。于是叶大小姐很不客气地用“老匹夫”三个字问候了乃父,终日在府内兴风作浪,搅得阖家不宁。

    此刻叶府花园中,两位穿水色窄袖交领衫儿的小鬟,年可十三四岁,都提着食盒,不紧不慢走着。一位穿鹅黄比甲的拎起裙角道:“听说大姑娘性子冷,在南边时,是商户人家养大的,小家子气得紧,通身没有帝京小姐的气派!”

    “谁说不是,这位大姑娘对老爷都冷言冷语的,老爷的脸都气青了。若非忌着大姑娘才回府,只怕就要发作了。大姑娘也真是的,回府就得罪老爷,一点成算都没有。”穿水色衫儿的附和。

    “我听说……大姑娘性子像先头大太太呢,你瞧大姑娘和大爷长得多像。大爷若梳起髻儿,穿上衫裙,和大姑娘现在一处,只怕分不清谁是谁呢!”

    “且别闲话了,咱们快去快回,把东西撂下,赶快走。那天大姑娘把四太太给呛了,四太太发狠呢,说谁和大姑娘好,四太太要治谁。”

    “你怕四太太作甚!府里头三太太管家,三太太对大姑娘挺温和的。”

    “你知道什么!那天三老爷又闹着休妻,还不是嫌弃三太太没生养?哪天三太太真回了娘家,还不轮到四太太当家?她那记千年的性子,开罪不起!”

    叶秀峰的原配亡故后虽有一群姨娘,但一直没再续娶。因没分家,三房太太就做了叶府当家人。三太太一直没生养,又和三老爷失和,三老爷总是把“休妻”二字挂在嘴边。

    小鬟走到思卿住的“枕流洲”,因为枕流洲四处环水,只有一座小桥连接园门与花园。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阁子,只见思卿穿着一件蕉布褂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八仙桌边上翻书。

    思卿身边一位带阁鬓的大丫鬟唤作菱蓁,是三太太指来的,十分伶俐,便笑道:“姑娘,摆饭了,吃饭罢。”

    两个小丫头摆好饭,掀开第一只碟子的宝珠盖儿,里面是混浊的汤水,漂浮着些许乳白沫儿。

    菱蓁见连下人吃的都不如,正要发怒,思卿悠悠道:“府上好富贵的人家,金堆玉砌的阁子里头,一个姑娘的口粮都拿不出!既如此,寻我回来作甚!我回南去,大家清净!”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姑娘,姑娘,”菱蓁急忙拦住,好说歹说哄思卿坐下,又对小鬟道:“小蹄子,厨下昏头了,那这种东西来气大姑娘!”

    穿水色衫儿的小鬟轻声道:“给姑娘的本是一品鸳汁,四太太屋里非要走了,给姑娘换成了这个……”

    菱蓁还要斥责,思卿眼风一扫,“哦?四太太?那叫她来见我。”

    小鬟吓了一跳,心道哪里有命长辈来见晚辈的道理。

    “姑娘,四太太到底是长辈,这不合规矩。”菱蓁小心翼翼地劝解道。

    “那就说,我这儿有南边带来的好茶叶,请四太太来喝茶,我顺便请教她府里的事情。”思卿对小鬟道。

    菱蓁还要劝,被思卿按住,眼见思卿打发小鬟往四太太那边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太太终于带着她的侍女荷叶神情傲踞地出现在枕流洲的水系对岸。

    思卿漫步走出阁子,待四太太踏上小桥,思卿忽然用力踩了小桥靠近阁子的一端。

    小桥原是长条木板拼成的,思卿用力踩了木板的这一头,那另一头就翘了起来。四太太平素娇娇怯怯的,冷不防被翘到了水里。

    菱蓁大惊失色:“姑娘做什么?”

    这时候四太太的侍女荷叶挣扎着喊“来人啊!快……”断裂的桥板被溅上了水渍,十分湿滑,荷叶冷不防一脚滑下桥去。水里的四太太原本扑通到了岸边,被荷叶一冲,又沉了下去。

    菱蓁见自己拦不住思卿,连忙趁思卿欣赏四太太在水里的姿态顾不得自己时,脱身奔去将管家的三太太喊来,三太太匆匆而至,见此情形也惊问:“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桥不结实,她们主仆掉进去了,我不会水,喊人也不来。三太太,我好害怕呀。”思卿娇声笑地道。

    三太太连忙唤来人来捞起四太太和荷叶送回住处,这一下惊动了今日休沐的叶秀峰。思卿对随后赶来的叶府众人冷冷道:“给我的吃食是混浊的,给我住的阁子外头是豆腐渣一般的,贵府接我回来,就是成心来欺负我的?”

    管家的三太太连忙道:“姑娘别生气,是我不好,没发现这桥不对。姑娘受委屈,先去我哪儿坐坐罢。”

    四房的兰萱随后跑来,看着嘴里还在叫骂不绝的四太太落汤鸡一般被抬走,喊了一声娘,又扑向思卿,“你为什么欺负我娘?”

    思卿一闪身避开,兰萱收势不住,险些也跌进水里,幸而菱蓁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

    “快去给你四婶子道歉!”叶秀峰怒火中烧。

    “她若是我婶子,您就是我父亲,我几时认您是我父亲了,让您这般自作多情,婶子都帮我认好了!”思卿笑着冷冷道,“道歉,也该她给我道歉。三太太让我住馥清馆,她却非让我住这潮湿的小破阁子。今天她从这小破阁子掉下去,活该。”

    “你!”叶秀峰气大怒。

    四房的兰萱要开口时,被三太太拦住了。三太太见他们父女好像有话要说,便悄悄带着众人离开了枕流洲,往四太太那边去了。

    “既然你装病骗我回京,又不让我离开,就少管我的事!”思卿恨声道。

    “我劝你最好给我消停一点,恪守闺训。要不你当心你养父……你养父身上有什么案子,不用我多说,你也清楚罢?”

    “你拿我傅伯伯威胁我?”思卿勃然变色,“行,闹起来,你把嫡亲女儿给余允和逆案的余孽养,你说,朝里会怎么对你?”

    “你!”叶秀峰一阵头晕目眩,眼看就要跌倒。

    “真心痛要犯了?别倒在我这儿。菱蓁,把那个几姨奶奶喊来,把你们老爷扶走!”话音刚落,就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姨太太,哭天抢地七手八脚扶起叶秀峰,为首的还不忘数落思卿。思卿扶好鬓边撇的青金石烧蓝簪子,瞧也不瞧他们,转身进阁子,砰的一声用力合上门。

    菱蓁无奈地看着自家大小姐,默默叹了口气。

    叶秀峰本来为思卿安排了女塾师,教授她文学典故,品茶闻香,绘画下棋,谁知道思卿根本不理会。她在叶家百无聊赖,四处闲逛,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小弩,于是在馥清馆前射柳枝玩儿,还教手把手菱蓁如何用弩机。

    府里很快传出流言,叶秀峰也就知道了,冲到枕流洲门口发怒,叫思卿放回弩机,思卿也不跟他争吵,便随手将弩机丢在水池里转身而去。

    叶秀峰怒不可遏,命思卿搬去馥清馆,又命侍从看守馥清馆,将一楼窗户悉数钉死,不许思卿外出。沈浣画这日出去应酬,只有三太太来劝了思卿两句,思卿也没什么反应。

    隔天晚上叶秀峰回到书房,书房里黑漆漆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也没点灯。叶秀峰这几天气性大,吼道:“人呢?!”

    突然书桌上有蜡烛亮起来,照亮了思卿的面庞,叶秀峰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思卿笑道:“你不是说,叶府就是我的家么?既然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自己家里?难道你希望我消失么?”

    叶秀峰道:“你——你怎么从馥清馆出来的?”

    思卿道:“从馥清馆出来有什么难的?我早就说了,你保你该保的人,我就不会轻易离开。你我交易,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我劝你还是恪守界限的好。你别得寸进尺,否则你让我后悔,我也让你后悔。”

    说完施施然起身,大摇大摆从叶秀峰面前走过,叶秀峰吼道,“你去哪儿!”

    “回去安歇,”思卿道,“哦,对了,一个时辰之内馥清馆一楼的窗户要是不能打开,明天早晨起来你还会收到意外之喜。”

    “你竟然敢威胁我——”

    思卿转身微笑,“那又怎样,你要是不给我机会,我怎么就能威胁得了你呢?”

    “以后不准进我书房!”

    “你在心虚什么?”

    思卿抖了抖袖子,飘飘摇摇就往外头去了。

    叶秀峰怒将书案上所有东西都摔在地下,惊动了书房的侍从,“老老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秀峰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侍从连忙行礼,“刚……刚才脖子一酸,就睡着了,奇怪得很,像撞鬼了。”

    叶秀峰听了脸色发青,挥手命他退下。

    思卿这几天发作了一番,心里好受了许多。这日餐后无趣,独自一人往叶府西花园里逛,看到亭子上有一对叶秀峰题写的楹联,楹联下面落有叶秀峰的号。

    思卿不愿意瞧见任何和叶秀峰有关的事物,于是从袖底拔出一柄短剑来,把“叶秀峰的号吭哧吭哧剐去。她刮得专心致志,忽然听到有些许响声传来。

    思卿连忙喝道:“谁?”

    思卿知道叶府除了二房早已出继不与叶家往来,大房三房四房没分家,至今仍住在一处。三房老爷袭了祖荫虚职,四房老爷出银子捐了个官儿,都爱捧戏子,都依着大房过活,并不成器。因此府上亲戚极多,她也不愿意探究这人究竟是谁,转身就要离开。

    谁知竹丛里面走出一位宽袍大袖、持重儒雅的青年。这人容色澹然,颇有几分思卿养父的气度,正是叶兰成的舅兄沈江东。

    “舅爷?”思卿道,“你来了,怎么不前面坐?”

    沈江东一笑,指着思卿刮花的字问:“冒昧问叶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思卿拍拍手上的灰,敲敲叶秀峰的落款道:“前世得积多大的德行,才敢拿这几个字作号。”

    沈江东笑道:“原来如此。”说完又问,“帝京好么?”

    思卿笑道:“帝京自然没有南边好。”

    沈江东追问:“叶相大安,叶姑娘怎么不南去?”

    思卿面色一变,转头道:“走不了了。”说完拍了拍手里的灰,“老爷子今日在家,只怕一会儿就来寻舅爷你了。我先回去了。”

    沈江东欲言又止,想了想只道:“请便。”

    思卿走出西花园,路过她兄长叶兰成的住处,见她嫂子沈浣画刚从娘家嘉国公府回来,领着下人收拾东西。

    原来叶兰成娶的是嘉国公府的小姐,是现今的嘉国公沈江东唯一的妹妹。嘉国公沈江东是已故顾命大臣沈自舟的独子,少年承袭嘉国公爵位,与今上私交甚笃。而今沈江东方过而立,已履任要职,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年亲贵,统领帝京戍卫。叶秀峰攀上这门亲事,不可谓不得意。

    沈浣画看见思卿,便招呼她进来,笑道:“正要找你去呢。”便把从娘家带来的缎子绡纱、赤金钗子、堆纱花分给思卿,又给她一件大红羽纱斗篷,问:“你怎么自己逛?菱蓁呢?”

    思卿先谢了沈浣画的东西,而后笑道:“嫂子晌午回娘家去了没瞧见,我把四房那位作弄了,辛苦菱蓁替我赔不是去了。嫂子先忙,我回去看看菱蓁回来没有。”

    沈浣画见思卿回府时日未久便憔悴了不少,心有不忍,却又唤住她道:“初五日我要到西山碧云寺去拜,你同我去西山散散,如何?”

    思卿听了展颜一笑道:“如此甚好。”见沈浣画忙着收拾,于是就辞了出去。刚辞出去,沈浣画阁子里走出一人,正是方才和思卿说话的沈江东。

    “阿兄,你先坐,等我归置归置东西。”沈浣画道。

    沈江东笑道:“你这小姑身上有煞气,看起来不好相与。”

    “谁说的,思卿妹妹是顶好的,言语厉害些,心里不藏奸。她一回来,把四房那位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才回京几日,你怎知她不藏奸?还是远着些罢。”

    沈浣画叹了口气:“思卿妹妹很不容易,我公爹什么打算,你还不知道?”

    沈江东听了默不作声,半晌道:“你公爹做官可真是精道。”

    沈浣画放下东西,走进阁子,亲手给沈江东添了茶,沈江东问:“兰成呢?”

    “会诗去了。”沈浣画犹豫了片刻,“公爹想让兰成进翰林院,谋一个庶吉士。但是我和兰成商量过了,我们听你的,还是放外任的好。”

    沈江东连连颔首:“就是这样。趁早离了府上这一窝乌七八糟的亲戚是正经。”他忽然想起一事,轻声问:“你初五日去西山,是去拜祭……”

    沈浣画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你知道便罢了,不要讲出来。”

    沈江东道:“除了你这小姑,还有谁陪你去?”

    沈浣画道:“那日兰成要去拜会他的座师,没旁的人了。”她小声又说,“再说了,这件事的缘由我没告诉兰成。”

    “那我陪你去。”沈江东说。

    沈浣画疑道:“你不用跟着三哥?”

    “那一位不让我跟着……”

    正说着,传来了叶秀峰殷勤的笑声:“亲家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沈江东连忙应付叶秀峰去了。

第二章 云边孤雁(下)

    到了初四日,沈浣画告诉三太太自己要到城外碧云寺上香,还想叫思卿陪自己同去。三太太听了为难:“老爷原说近来不叫大姑娘出府的。”

    沈浣画笑道:“三婶子只管告诉公爹,恰逢我娘家兄长无事,陪我们同去。思卿妹妹回来这么久,不好总闷在府里。”

    三太太应下了,晚间便告诉沈浣画:“老爷听说大姑娘要出门,便说请大奶奶多照应些大姑娘,还说请你们多带几个下人。”

    沈浣画答应下,心里却纳罕,叶秀峰怎么如此提防自己这个女儿,难道害怕自己的女儿跑了不成?

    翌日沈江东过府接自己的妹妹,沈浣画思卿姑嫂二人都穿了绯色圆领衫、秋香绿裙子,思卿畏寒,又加了一件玉色披风,带着沈浣画的陪嫁侍女霞影和菱蓁,辞了三太太,戴上帷帽坐车往碧云寺去。

    除了车夫,叶秀峰果然又叫了十二位家下的仆从跟着,一个伴当都没带的沈江东看了直皱眉,心道沈浣画此时去西山可不能这般张扬。因见沈浣画向自己使眼色,于是待出城时就借故出言打发了四名仆从回叶府去。

    出了城,沈江东刚要开口发问,思卿抢先道:“与嫂子无关,这都是老……老爷子派出来看着我的。”

    沈江东还要问,沈浣画又抢先说:“阿兄,回头再说。”

    沈江东纵有满腹疑惑,当着叶府的仆从也不好问太多,只好先将话咽了下去。

    一时到了寺里,沈浣画自去参拜,思卿戴着帷帽站在沈江东身后没动,沈江东奇道:“你怎么不去拜?”他知道帝京城的亲贵女眷们大都是笃信佛法的。

    思卿笑了笑,没说话。可是她戴着帷帽,沈江东看不见她的表情,只道她没听见,于是又问:“叶姑娘不进去拜么?内中女眷多,我不便进去,就在这里等你们。”

    思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戴着帷帽,方才笑了笑回应沈江东的问题,他却瞧不见,于是一把揪下帷帽笑道:“我原不信这个。”

    沈江东被她的举动吓得倒退了半步,随侍的菱蓁也惊了,刚要出言制止,思卿却又迅速把帷帽扣回自己的头上,口里道:“舅爷,我又不是怪物,吃不掉你妹子,你何必这样一惊一乍的。”

    菱蓁轻声提醒道:“姑娘,少说两句罢。”

    思卿听了道:“这里太吵,我去后面耳房坐。”

    沈江东便叫菱蓁陪她去了。

    思卿菱蓁主仆两个进耳房坐了,有小沙弥上了茶。思卿觉得身上冷,便问菱蓁:“那领大袖衫儿你带了么?”

    菱蓁道:“带了,在车里。姑娘别乱走,我去取。”

    思卿答应了,菱蓁自去取衣裳。思卿无聊,见耳房里还有一个套间,于是走进去瞧了瞧。这套间似乎通着那边院落,中间用纱幕隔开,纱幕那边也有女眷的身影。思卿没在意,纱幕那边却传来声响,“姑娘怎么称呼?”这声音似乎出自一个伤风之人的口中,嘶哑异常。

    思卿随口答:“我姓叶。”

    “叶相新寻回的女儿?”纱幕后的人因为惊异,嗓音愈发和破锣一般。

    思卿反问:“阁下是谁?”

    “来这儿的无非是信男善女。”对方答,“姑娘为何回京?帝京有什么好的?若能南去,何妨离开帝京?”

    思卿皱眉,“你究竟是谁?”

    纱幕后却无人应答,那痕身影也渐渐远去。

    一时沈浣画参拜已毕,菱蓁也取了衣服回来。思卿想了想,并未对沈浣画和菱蓁说出方才遇上的古怪事。姑嫂两个又遇见几家官宦女眷,彼此草草打了招呼便散了,落后沈氏兄妹并思卿到内间吃斋饭。

    沈浣画和思卿都摘下帷帽,沈浣画泪痕宛然,思卿也不多问,沈浣画悄悄松了口气,揩了泪,和兄长说起几件娘家亲戚的闲事。

    思卿一直低头用饭,沈浣画忽然笑道:“好妹妹,你今儿怎么这般安静?我都有些不习惯了。不是坐车坐得身上不顺序罢?”

    思卿摇摇头,一抬头正对上沈江东的目光,连忙看向别处道:“没有不舒服。就是闷在府里久了,出门不大习惯。”说着端起碗来夹菜,袖子却顺着手腕滑到肘间,露出了短剑的剑柄。思卿连忙放下碗收拾袖子,沈浣画没留意,沈江东却微微蹙眉,正要说话,思卿却道:“这袖子裁得不好,回腕儿放量不足。”

    沈浣画瞧了瞧她身上那件玉色大袖披风道:“你休穿四太太给的衣裳,指不定又是兰萱妹妹挑剩下的。”

    沈江东想了想便没再言语,众人用好斋饭就离寺下山,走到山下已是黄昏时分。这日下午由晴转阴,天色暗沉沉的,赶车的叶家小厮哈气连天。思卿正揉太阳穴,却听见车外有打斗声,连忙拨开帘子往外看。

    “看什么!”沈浣画连忙按住思卿的手,向外头喊了一声,“还不快些走。”

    只听骑马跟随的沈江东却慌乱地道:“且慢!”

    思卿连忙探出半个身子,菱蓁拉也拉不住。思卿瞧见十余个短打扮的人手持刀剑正围攻两位年轻的公子。一位身穿石青道袍的年轻公子手持长剑左右支绌,他身边一位穿杂花灰圆领的手持短剑招式精妙些,却也寡不敌众。

    思卿还没反应过来,沈江东却刷得拔出佩剑来加入团战。这下沈浣画在车里听见了,也急忙探出身子往外看,她这一看大惊失色道:“三哥?”连声命叶府的小厮仆从上前帮忙。思卿还没来得及制止,叶府这四五个三脚猫仆从已被割韭菜似的砍翻在地。沈浣画面色煞白,思卿连忙道:“嫂子,你别看!”

    思卿见沈江东身手平平,和那两个年轻公子被围在中间险象环生,正发愣时,已经有三两个短打扮的汉子因为叶府随从加入团战来攻击沈浣画和思卿的车子。

    思卿看准了领头一个,拔下沈浣画的一丈青簪子掷出,却一击未中。对方借此跃上车来,沈浣画虽然纤弱,但是反应却快,一把拽下香袋糊了对方一脸香粉,思卿见此抽出袖中短剑挟持住对方跳下车来。

    对方被迷了眼睛,又不知是否中毒,竟然轻易被思卿挟持住。他哪里会将姑娘家的挟持放在眼里,回手一剑,思卿的袖子给划了老长的口子。思卿一怔,手上发力,对方正要用力挣脱,只觉得周身绵软,原来思卿抢先一步,早扣住了他的脉门。

    “还不停手,若不停手,我便先杀了他!”思卿斥道。

    原来穿杂花灰圆领的那位右臂已经受伤,流血不止。思卿一呵斥,这群短打扮的人面面相觑,但旋即互相使眼色示意放弃被思卿挟持的人。思卿眼风一扬,还是穿杂花灰的那位先反应过来,顺手就将身前两人砍倒。

    这下子又乱起来,思卿随手用剑在自己挟持的人质的脖子上抹了一把,一脚踢开,也加入团战。对方失了三名好手,士气先弱了,沈江东这才勉强占了上风。思卿刚稍稍放松,只听一支弩箭嗖得射出,给沈江东格挡了一下,直直钉入树干中。思卿犹豫了一瞬,一跃而起,挺剑刺向发弩之人。那人扣动扳机,一只弩箭向思卿眉心飞来,思卿向后一仰,面容向天,弩箭擦着思卿的眉心平平飞出,沈江东借势一脚踢向发弩人,夺过弩机随手扣动,回身给了他一箭,正中咽喉,血花四溅。思卿将弩机一扔,在地上踏碎了,见沈江东手腕中剑,穿杂花灰的那位臂上鲜血直流,好在已将这群人悉数除去。

    沈江东恐引来旁的人,连忙招呼二位年轻公子上车,穿石青道袍的公子唤他的字道:“沅西,你将你们这几位随从的尸首处理了,省得给你们招惹麻烦。”沈浣画连忙道:“老程受伤了,不晓得后面有没有追你们的。叶家在山后有别业,先往哪儿去落脚。阿兄,你自己小心,等下过去寻我们。”

    沈江东颔首道:“你们也小心。”说完深深看了思卿一眼。

    思卿没做声,却从地上拾起一把配剑给菱蓁,问:“你会骑马么?”

    菱蓁还在愣怔,轻声道:“会。”

    思卿道:“你回府去,说我们要赏秋,在别业住一住。其他的一概不要多说,也不要再回来寻我们。”说完从车里摸出帷帽给菱蓁戴上。

    沈浣画接口:“若过三日我们还不回府,你就去沈家找二门上的管家老夏,叫他来找我们。”

    菱蓁连声应了,再三嘱咐沈浣画和思卿多加小心,才骑马而去。思卿一把拉过缰绳,霞影要接,思卿已经抢先驾车往小路上去。

    只听沈浣画又问穿石青道袍的公子:“三哥,你没事吧?”

    被沈浣画称为“三哥”的年轻公子连连摇头,那位穿杂花灰的那位伤势不轻,已然昏厥。沈浣画见他的伤口血流不止,便问她三哥:“流了这么多血,这可怎么办?”

    思卿听了忽然想起自己并不识路,于是勒住缰绳递给霞影,霞影便驾车继续前行。思卿自己钻入车厢,便去摸伤者脉息。沈浣画她三哥紧张地注释着思卿问:“你通医?他怎样?”

    思卿撕下衣襟正在替那人裹伤,口里说:“我通点儿医,但一共也就给两三个人瞧过病,所以医坏了可和我不相干。他外伤无碍,胸口被击得一掌伤得不轻。且安顿下抓药要紧。”

    众人闻言面色一变,思卿又道:“你且放心,死不了的。”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沈浣画她三哥看着思卿问:“姑娘可是东阁大学士叶大人的女公子?”

    思卿问:“你怎么知道?”

    “你们兄妹长得这样像。”

第三章 星河影动(上)

    思卿却不愿意提及家事,没有搭言。

    沈浣画又想起一件事,探头问霞影:“你还会驾车?”

    霞影答:“姑娘又忘了,我家里先头是开大车店的。”

    说话间众人到了叶府别业,这处房子原是叶夫人的陪嫁,小小的两进院子,只有一个老管家在此看着。沈浣画的三哥扶下重伤的那位进内间,沈浣画和霞影七手八脚地帮忙,思卿则立在原地看看了看四周有无异常。

    老管家迎出来吓了一跳:“天爷!大奶奶,这都是谁?这是遭贼了吗?”

    “这是才回京里的大姑娘。谁说不是!老管家,快去将门销上。”沈浣画道,说完急切地悄声对她三哥道:“三哥——缘何只带老程一个人出来?方才那些人究竟是……”

    “老五,你且噤声!回头再同你讲。”

    沈浣画不依不饶道:“三哥,这太危险了,万一让皇祖母知道……”

    原来穿石青道袍的正是今上萧绎。

    沈浣画出身嘉国公府,自小出入宫禁,深得太皇太后喜爱。先头的皇太后和如今的贵太妃曾经收过几位义女,沈浣画在其中行五,今上唤沈浣画“老五”;今上序齿第三,沈浣画则私下称今上“三哥”。

    重伤的“老程”乃是今上身边的京卫指挥使程瀛洲。思卿走进来打断了萧绎和沈浣画的谈话,思卿的目光从萧绎脸上打了个圈儿,走上前给程瀛洲切脉。

    萧绎连连摇头,示意沈浣画不要多问,沈浣画只好转头问思卿:“你怎么还通医?”

    思卿侧头一笑道:“我还以为嫂子会问我怎么杀起人来这般利落。”说完问萧绎,“方才那几个人功夫不过尔尔,这位程先生功夫甚好,怎么会伤成这样?”

    萧绎似乎有难言之隐,正在沉吟间,思卿检查一番又道:“这是被极刚猛的外家功夫所伤,好似西边的番僧的路数。”

    沈浣画一听“番僧”二字,显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大惊失色:“三哥,怎么……”说着正对上萧绎的目光,把话生生咽下去。

    思卿也不追问,转头问老管家:“这儿有没有医箱子?有没有银针?有没有常备的医药?”

    老管家头摇得拨楞鼓似的,说:“下头屯里有大夫,我这就去请大夫!”

    沈浣画恐萧绎的行踪泄露,再引来危险,急道:“先别去!”又问思卿,“你真的通医么?”

    思卿还是没答话,叹了口气,回头向沈浣画道:“嫂子,你的啄针簪子给我用用。”

    老管家闻言灵机一动,道:“大姑娘,有缝衣服的针,好几大包呢!”

    “快取来给我,烧酒总有吧?一并拿来!快些!”

    片刻后思卿给意识模糊的程瀛洲迅速行针,程瀛洲似有些反应,思卿口里对程瀛洲道:“这位先生,你醒一醒,切莫睡着了!”留针半刻钟,程瀛洲的脉息渐强,思卿长长松了口气,替他重新裹好伤。唤老管家来,才知道要翻山往镇子里才有药铺。

    思卿写了方子,嘱咐老管家前去抓药,路上万事当心,老管家匆匆去了。

    眼见老管家走远,思卿和萧绎几乎异口同声问沈浣画:“这老管家靠得住么?”

    这时传来敲门声,霞影奓着胆子隔门缝看了,见是沈江东,连忙开门。

    沈江东一面往里走一面拍身上的土,连声问迎上来的沈浣画:“怎么连个门子都没有,我记得这儿有个管家,人呢?”

    思卿侧身道:“不是给歹人报信儿去了,就是抓药去了。”

    沈江东只听清楚了前半句,吓了一跳,面色大变:“什么!?”又向萧绎深深一揖:“三爷,今儿究竟是……”

    这时却又传来霞影的叫声,将沈江东的话打断了,“怎么这么烫?”

    思卿连忙转回屋内,一摸程瀛洲的额头,发觉他高烧起来,老管家不回来,众人急得团团转。思卿正待用烧酒帮程瀛洲降体温,只听一阵脚步声,似乎有数十百人将别业围了起来。

    沈江东急得浑身发抖,只听已经有人破门而入。沈浣画当即立断,合好屏风,走出外间,片刻后,只听沈浣画道:“这不是端王府的孟大长史吗?忽然造访,所为何事?妇道人家,多有失礼之处,长史勿怪。”

    端王府长史姓孟名光时,只听孟光时笑道:“多有叨扰,请问如何称呼?”

    沈浣画答:“外子叶兰成。”

    孟光时连忙笑道:“原来叶府的大娘子在此,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午后端王爷的别业遭了贼,杀了好些王府护卫。有人看了说贼人往这边来了,在下只是奉命前来查看。”

    “听您的意思,是怀疑我叶府窝藏了贼?”

    “不敢不敢,贼人狡诈,若伤了您可怎么办?府上真是……清净,也没个门子。在下替您搜上一搜,保您万全。”

    萧绎沈江东相顾,面色古怪,程瀛洲听了急得脸色通红,差点咳出声,给沈江东捂住嘴。

    眼见沈浣画支应不住,思卿把被人划破袖子的披风一抛,不顾沈江东阻拦从屏后绕到侧厅,从侧厅掀起帷幔,款款走进来。她也不见礼,只笑道:“孟……长史?您还真是劳碌,竟然连帝京的巡防也管起来了。听说这儿可背靠西山营,哪儿的贼子胆大包天,跑到西山营下行刺端王?请问孟大长史您带着这一队伍……王府的护院家丁,然后把我们叶家的别业给围起来,怎么,您是想要抄家么?”

    “兰若妹妹……”沈浣画听了思卿的话,觉得不甚着调,连忙拉了拉思卿的袖子,示意她退下,又向孟光时道:“孟大人,舍妹不知礼,大人勿怪。”

    孟光时的目光在沈浣画和思卿脸上流转,笑道:“这位是……叶姑娘?误会,误会!绝无此意,我们只是……”

    话没说完,只听“筝”得一声,思卿的袖管里忽然弹出一柄短剑来,架在了孟光时的颈间。

    众人大惊失色,沈江东更是险些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幸而给萧绎拉住了。

    跟孟光时来的王府随从也都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指向思卿和沈浣画。

    “孟长史,您说是误会?那今儿小女子我给诸位的阵仗吓到了,手抖得很,这剑不听使唤,若失手伤了您,算不算误会?”思卿笑道。

    沈浣画一脸惨白,拉了拉思卿的袖口,“兰若妹妹,你别冲动。”

    思卿示意沈浣画稍安勿躁:“端王府的属下真是知礼懂礼。我嫂嫂好歹有诰命在身上,你们三更半夜闯进来也就罢了,还拿剑指着我嫂嫂,是想做甚?”

    剑尖圈子缩小纷纷从沈浣画身上移开,悉数指向了思卿。

    “我们指得是叶姑娘您,您还不放开孟大人?别说是小小叶府别业,今儿晚上周匝亲郡王府的别业我们也要搜上一搜!”孟光时身边的随从扯着脖子道。

    话音刚落,只见剑光一闪,思卿的短剑忽然离了孟光时的颈畔,迅速插入那位口出狂言的随从的左胸,又迅速拔出来,鲜血渐了一地。

    沈浣画吓得一声尖叫扑倒在地,孟光时见其余的王府随从红了眼睛,直扑思卿而去,连忙大声道:“切莫冲动!切莫冲动!”

    然而他身边的随从还是仗剑逼向思卿,沈浣画吓得手足无措,屏风后的沈江东和萧绎几欲跃出,只听思卿断然冷呵道:“人还没死呢!你们不急着救人,反倒是着急忙慌地惦记着抄我们叶家,到底想做什么!”

    孟光时连忙蹲下身试了试那被思卿刺伤的随从的鼻息,果然还有气,连忙按住伤口,撕下衣襟交身边的人将伤口压住。

    孟光时站起身问:“叶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思卿曼声道:“端王爷真的放话要抄了这西山上所有皇亲贵胄的别业?此贼可恨,胡乱编排端王的话。倘若传扬出去,于端王可有好处?端王该如何面对御史台?孟大长史,我替端王止住这桩口舌官司。我既刺了这狂徒一剑,咱们两清。今日你们来抄我叶府别业的事,我们姑嫂也就作罢了!诸位请自便罢。”

    “我们哪儿抄你们叶府……”另有随从反问思卿,却被孟光时拉住了,孟光时面色惨白,低声道:“救人要紧,闹大了贻人口实,王爷也不欢喜。”说完向沈浣画微微颔首,道:“多有得罪。”便领着众人抬走思卿刺伤的随从,转头离开。

    便有人多舌问:“孟大人,就这么走了?”

    孟光时恨恨道:“若不然怎样?有人张口胡吣,反倒给王爷惹火。如若不然,你们以为叶家小娘子敢杀我么!”

    听得众人离去,沈江东松了口气,拉开屏风,见沈浣画面色也回转了些,于是上前轻声安慰。

    思卿拿出帕子拭剑,笑道:“这么轻易就走了?这位孟大长史,是你们的人罢?我拔剑的时候他就发觉了,然而我拿剑指着他,他却不反抗。这也罢了,我刺伤他的下属,他明明能击飞我的剑,却装作迟钝没阻拦我。”

    沈江东快速地看看萧绎,萧绎眼皮一阵抽筋,微不可见地摇摇头,沈江东连忙转移话题谓思卿道:“叶姑娘杀起人来挺利落。”

    思卿冷冷道:“还行,手有点儿生了。”

    沈江东没料到她这般回答,只得说:“你也不怕给你老子惹麻烦。”

    思卿心道若非给你们遮掩,谁愿意惹这麻烦,口里只说:“给我那便宜老子惹麻烦?那好得很。我得谢谢你们今儿下榻叶府别业。”

    沈江东自付缠不过思卿,便住口不言。

第三章 星河影动(下)

    思卿看着他道:“这一波应该不是那老管家招来的,否则我们便被戳穿了。”想了想又说,“那也不对,这领头的若是你们的人,也不好说。舅爷,劳烦您到阁子顶上望个风?”

    萧绎却问:“沅西,你和老五打哪里来?”

    沈江东答道:“我们打碧云寺来。”

    萧绎听了一怔,沈浣画忽然道:“还是三哥想得周全!哥,你且回寺里一趟,去取些素斋来。今日在寺里,好些人都瞧见你陪我们姑嫂同来。方才你躲在屏后不出来,旁人只当你不在,岂不疑心?倘若有人去而复返,再来搜此处,我们姑嫂只说今日临时起意要宿在此地,没有吃食,请你往寺里去讨一餐斋饭去了。”

    沈江东却不放心,待要说什么,沈浣画忽然走到屏风一侧,将一只净瓶移开,屋后的墙壁向一侧移动,竟然露出了一间暗房。

    思卿“咦”了一声,“这别业还带密室?”

    “浑说,”沈浣画道,“兰成说婆母原信奉天师道……”

    萧绎先走进暗房,指着中间的方台接口问,“这儿以前供奉着神像罢?”

    沈浣画道:“正是,从前供奉着太上老君的。听兰成说,祖母笃信佛法,当年婆母嫁进来,恐祖母不娱,所以悄悄修了这间暗室供奉太上老君,家里没几个人知道。三哥和老程且进去避一避。就算那些人去而复返,量他们也搜不出来。”

    沈江东仍不放心:“这暗室老管家也知道吧?倘若那老管家靠不住呢?领了人来直接打开这间暗室呢?”

    众人忽然都沉默下来,思卿指着阁顶道:“我上去望风,那老管家果真有问题,也只能相机行事了。”

    沈江东听了看向萧绎,见萧绎颔首,再四叮嘱沈浣画,再向萧绎躬身为礼,才匆匆往碧云寺去。

    见沈江东离去,萧绎扶起昏迷的程瀛洲进了暗室,沈浣画转动机关合上暗室的门,思卿则沿着狭窄的台阶爬上阁顶,掀开几片瓦观望着。

    此时天色已沉,沈浣画回到阁子里,前院里忽然有哀鸣,沈浣画出了阁门凑近一看,原来是老管家养的犬儿,前腿折了,爬在院墙底下哀哀叫着,于是进了阁子招手让思卿来看。

    思卿原本不耐烦下台阶,正要跃下,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和砸门声。思卿觑了觑,合上瓦片,跃下来轻声道:“看来端王府的人去而复返,倒是没瞧见那管家,打头的仿佛不是那位孟大长史。”

    沈浣画勉强吩咐霞影:“去开大门。”

    大门一开,来人果然不是孟光时,而是一位陌生的王府亲卫打扮的中年人,腰佩长剑,面色森然,一躬身,口里说:“叶家大娘子,多有得罪。请问方才伤人的是哪一位?”

    沈浣画还没说话,思卿上前冷笑:“是我!怎么,要告我?好得很,咱们何妨去京兆衙门理论理论,贵府亲随擅闯他人宅邸,还扬言要抄遍西山众臣的别业,又是什么道理?”

    “我们府上的随从追捕刺客时在官道边遇袭,尽数殉职。其中一人留有一口气,撑到我们过去,只说了一句‘佩剑的小娘子’,便过身了。请问这位姑娘,是不是佩剑的小娘子?”

    沈浣画面色大变,思卿按住她冰凉的手,冷然道:“您这‘证据’真确凿!西山上这么多道观,女坤道一人一柄桃木剑,您怎么不去把这些坤道都捉回去审审?我是佩剑不假,请问贵府那位留下遗言后殉职的随从是被佩剑刺死的么?”

    这一问可把端王府的亲卫问住了,因为那人是被自己随身携带的弩箭所伤。思卿回想当时情形,她挟持的领头的端王府随从被她切了喉管,肯定当场毙命。唯有她夺弩反射时可能未射中,暂时留有一活口。

    “是被弩箭刺死的!”端王府亲卫争辩。

    思卿道:“好极,好极!昨儿我们府上有人抽烟叶呛死,想必是您潜入我们府邸谋刺了他?”

    端王府的亲卫摸了摸腰间别的一杆子旱烟,被思卿揶揄后连忙反诘:“张口就来,岂有此理!我和叶相府中人又无仇怨,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和端王府中人素无仇怨,你不要胡说八道,张口就来,岂有此理!”思卿原话奉还。

    沈浣画一时不知道怎么插口,这时门外进来一名端王府的随从道:“有个老头进来,拿着些药膏。”说着推着老管家进来。

    思卿和沈浣画不由失色,只见老管家踉跄着进来,口里一面念佛一面问:“我的天爷!我的天爷!大奶奶,这是怎么了?府上出什么事了?老爷出事儿了吗?这是要抄家抄到这儿来了?大爷去哪儿了?三老爷四老爷……”

    “你且住口!”端王府的来人审视着他,“拿药做什么?”

    思卿和沈浣画几欲窒息了,沈浣画死死抓着思卿的手,思卿觉得自己握着一块冰一般。思卿深一口气,脑中飞快思量,倘若被识破,怎么才能像挟持孟光时一样挟持眼前这位大烟鬼。显然这位不会像孟光时一样自找台阶下,实在棘手。

    然而老管家轻声道:“治伤……”

    沈浣画差点跌倒,被思卿拉住。

    “谁受伤了?嗯?”

    “他...它!”老管家的声音忽然变大,指着墙角的犬儿大声哭泣,“可怜的娃娃呦……就被这样欺负,陪了老头子我这么久,这断腿也不知能不能好,可怜的娃娃……”说完忽然收了抽泣,恶声吼,“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若是来抄家的大人,还管这些个?你们就是盗匪!我这是膏药!膏药!”说着甩开一张差点糊到端王府来人的脸上,“怎么了,买膏药犯法?”

    端王府众人看着墙角哀嚎的犬儿都愣住了,这时门外传来沈江东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沈浣画见兄长回来了,心神稍定。思卿见老管家不是端王的人,于是舒了口气,大声道:“舅爷快来,这位端王府里来的大人说,今天端王府的随从遇上刺客,尽数被杀,其中有一位留有一口气,殉职前说了句‘佩剑的小娘子’,所以这位大人认为我便是刺客。”

    “胡闹!叶姑娘午后在寺中用餐,好些人都瞧见了。”沈江东放下食盒厉声道,“我不过回寺里讨了餐饭,这怎么就闹起来了?”

    端王府众人连忙行礼,为首的端王亲卫道:“见过嘉国公爷。午后有刺客潜入端王别业,意图不轨。我府中随从追捕刺客时,又在官道边上被杀。今日之事王爷十分恼怒,严命卑职等速速查清。卑职等多有冒犯,还请公爷恕罪。”

    沈江东走到妹妹沈浣画身边,淡淡道:“嗯?你们是端王府的?王爷安?你们还要查什么?尽管自便。”

    “这一会儿功夫,你们都来了两遭了,我们府上的管家也被你们搜过身了,你们还想查什么,自便。”沈浣画接口道,“我们在寺里还遇上了杨司寇新娶的如夫人,右中允于大人的夫人,要不要请来作证午后我们家大姑娘在寺里呆得好好的?”

    “那刺客是汉子,叶姑娘当然不是刺客,但是叶姑娘会不会遇见了刺客?毕竟算算时辰,我们府上的随从在官道边上遇袭时,姑娘可能……”

    “直接说我们窝藏刺客就是了。”思卿接口。

    “卑职不敢。不过……”

    思卿一扬手:“搜,请随便搜。话说在前头,若搜不出……”

    端王府来人正要说话,外头忽然跑进来一名书吏打扮的人,附在端王府来人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沈浣画离得近,耳力又好,听了三四成,还不待书吏说完,笑谓思卿言:“杨大司寇有福气,昨儿四太太还说呢,说他新近娶的这位如夫人,那身段儿美极了。又擅剑舞,简直是公孙大娘再生一般。”

    思卿没听明白,端王府的来人却一个踉跄,连忙躬身道:“嘉国公爷,叶大娘子,卑职告退。今日多有得罪,恕罪则个。”

    沈江东兄妹还没回神,思卿却挡住了门,一振玉色披风宽大的袖子,口里道:“你们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来时容易,去时难……”

    “妹妹莫要失礼。”沈浣画担心思卿又惹事端,连忙打断她。

    “礼他们先失尽了。人家怀疑我们窝藏刺客,嫂嫂,让他们搜,搜搜看看咱们是不是窝藏了刺客。今日他们不搜,便别想离开叶府别业一步!”

    沈江东不料思卿这般“周全”。他料想自己盯着,暗室的机关端王府的来人也难以发现,于是也说:“来都来了,怎好白来一趟?搜吧。”

    端王府众人连连告罪,口称不敢,思卿忽然走到为首端王府亲卫身前,盯着他道:“这位大人,您瞧好了,我可佩着剑呢。”说完“刷”得从袖子里抽出短剑架在他脖子上。

    沈江东大惊:“不要胡闹!”

    “你们搜不搜?搜不搜?若不搜,我便先杀了他!反正若你们不搜,窝藏刺客的罪名我便背了,多杀一个也不算什么。”思卿闲闲道。

    沈江东一个倒仰,连忙呵斥:“你别胡闹,快放下剑。”

    “他们搜,我便放剑。”思卿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沈江东厉声道:“你先放剑!”

    思卿忽然一笑,放下右手道:“好,我先收剑。”左手却依然虚放在那人要穴上不放。

    被思卿挟持住的人见沈江东也奈何不了她,连声说:“搜!搜!我们搜!”

    端王府的众人听了连忙散开,四处搜寻起来。

    思卿收了剑,躲到沈江东身后。沈江东又好气,又好笑,屏住呼吸,生怕这群人一不小心触动暗室的机关。

    沈浣画背靠机关所在的瓷瓶,把宽大的袖摆搭在瓶上,温柔地笑着对端王府亲卫道:“舍妹初回帝京,不大知理,大人不要见怪。”

    那人哪儿敢再多说,只好给沈浣画回了个礼。叶府这处别业极小,片刻就搜完了,端王府众人回到前院,垂头道:“并无异常。”于是连连告罪,又沈江东面色阴沉,只好灰头土脸地退出去了。

    霞影张望着他们走远,关门连声道:“可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又要见血呢。”

    思卿问老管家:“药呢?”老管家从鼓囊囊的腰间掏出桑皮纸包的草药来,“幸亏他们只抢了我手里拎的去,没摸我身上。”

    沈浣画吩咐老管家:“快去熬药。”又吩咐霞影,“你去帮衬着。”便要转动机关请萧绎和程瀛洲出来。

    沈江东道:“等一刻,万一他们去而复返呢?”话音刚落,又有人敲门,沈江东大步流星将门打开,果然是一名端王府随从,哈腰陪笑着说:“小的奉端王爷命特来赔罪。”说着两只眼睛却只管往里面张望。

    沈江东将门大开,道:“不就是再搜一遍么?来,进来,请便。”

    端王府的随从连忙陪着笑:“不敢,不敢,小的真的不敢。王妃说了,请叶大娘子改日往府里去,王妃便与叶大娘子说道说道今日之事。还望公爷和大娘子不要着恼。”

    沈江东见他笑得一朵喇叭花似的,不由一阵火起,用力关上大门。

第四章 锋机暗藏

    三个人从院中往阁子里走,沈江东转移话题问:“方才你说什么?什么杨大司寇的如夫人?”

    沈浣画道:“听说杨尚书新娶的如夫人擅长剑舞,可能剑不离身,也被当成了拿剑的小娘子?方才端王府的人是不是也摸到杨尚书家的栖霞居去,惹恼了这位如夫人?今儿瞧着她可是烈性子。”

    思卿道:“那书吏来传话说什么杨大人的如夫人直闹到端王府别业王妃那里去,哭天抢地的,端王听见闹大了,连忙叫他们都回去。”

    沈浣画问:“他们应该不敢再来了吧?”

    思卿先道:“端王府方才的来人是谁?端王的亲卫?去杨尚书家的又是谁?该不会是打伤了程先生的番僧罢?番僧大战公孙大娘……”

    沈氏兄妹相顾,沈江东正要插口议论议论端王府的番僧,谁知思卿见老管家把药熬得差不多了,于是又回答沈浣画方才的问题道:“那位程先生伤势不轻,既然药熬好了,先给他看伤要紧。”

    沈浣画打开机关,萧绎正搭着程瀛洲的脉,侧头一笑:“我都听见了,今日可多谢叶姑娘。”旋即皱眉道,“他的脉息很弱。”

    思卿听了又拈起针下了几针,程瀛洲胸口起伏不定,人看起来倒是清醒了几分。

    “你通医?”沈江东奇道。

    思卿一面下针一面答:“略通一二。”

    “你既然通医,那天你中毒的时候你自己怎么不……”

    “首先,我只是略通;其次,那天我要看方子,是舅爷您说‘你看济什么事,我拿去让大夫看看’的。”

    “等一下,”沈浣画打断问:“什么中毒?怎么回事?”

    思卿道:“我回京时,还没进城,遇见了一伙歹人,意图不轨。我哥他们都被歹人迷晕了,我和歹人动手,被划伤了。对方剑上有毒,我就中毒了。幸好舅爷路过,我们在你们家城南那处新园落了落脚,后来毒解了,我就没事了。”

    沈江东颔首道:“就是这样。兰成怕你担心,就没有说。”

    萧绎问:“什么歹人剑上还有毒?”

    思卿打岔对沈江东道:“舅爷,今儿我也算帮了你们,咱们扯平,两不相欠。”

    这时老管家熬好了药端进来,一进厅就道:“我的天爷,怎么一股子血腥味?”方才思卿刺伤了孟光时身边的人,还未来得及清理血迹。

    思卿面不改色:“抓了一只山鸡,可巧才杀了一刀,竟没抓住,让它流着血给飞了。怪可怜见的,早知道就给它包包伤口,再放它走了。”

    萧绎看看沈江东,沈江东看看沈浣画,想起方才孟光时梗着脖子一惊一乍的样子,都面色古怪。

    老管家莫名其妙:“杀鸡?怎么在厅里头杀,不到院子里头?”

    “是我想得不周全。您快煎第二副药去罢,急着用药呢。”思卿敷衍着端过药来。

    老管家抽身去煎药,思卿却端着药碗仔仔细细地在灯下看了半晌,自己又尝了尝,方才递给霞影,叫她给沈江东服用。

    “他方才没出卖我们,你何必这般怀疑他?”沈浣画皱眉。

    思卿冷笑:“嫂嫂,老匹夫治家不严,旁人不知,你还不知么?”

    听见思卿随口就用“老匹夫”三个字问候生父,沈江东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萧绎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正说着,霞影已经服侍程瀛洲服下了药,思卿去招呼霞影打水洗地,萧绎凑过来小声问沈浣画:“老五,这位叶姑娘和她父亲不和睦?”

    沈浣画轻声道:“岂止不和睦?思卿妹妹回来,把府上闹得沸反盈天的,她爹的真心痛都发作好几回了。”

    “这是什么缘故?”

    “我也不甚清楚。公爹当年弄丢了思卿妹妹,思卿妹妹是被她养父在南边儿养大的,仿佛是思卿妹妹的养父对她极好,她不愿意回京,公爹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法子硬逼她回来得,她一回京就和公爹别由头。”

    沈江东道:“你公爹装病,说他病得快要死了,把兰成妹子骗回来的。”

    “啊?”沈浣画奇道,“还有这事?难怪思卿妹妹回府见到公爹时,气得脸都青了。”

    沈江东又问:“你知不知道你这小姑师从何人?”

    “怎么,堂堂国公爷也喜欢探听别人阴私?”思卿从外面端着水走进来,一时正在悄悄议论她的三人都有些尴尬。

    沈江东底气不足地道:“我就是好奇。”

    思卿想了一想,看看萧绎,又看看昏沉的程瀛洲,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淡淡道:“我长于民间,会些防身的本事罢了,照着这位程先生,还差十万八千里。至于通医,那可真不敢当,只愿万一医坏了人,你们不要见罪于我。家师姓傅,讳临川,原名陆渊。”

    “这名儿听起来有那么一点熟,”沈江东道,“你养父不是南边的商户人家?”

    沈浣画插口问:“那边不是姓蓝么?”

    思卿冷冷一笑道:“还姓绿呢!商户人家?老匹夫说的话能信么?”

    沈浣画无奈道:“思卿!好好说话。”

    “不瞒诸位,那位老匹……我那便宜老子虽没见过对我有养育之恩的的授业恩师,却因为一些缘故,和我的授业恩师不对付。今儿我替这位程先生医伤病,帮你们遮掩,不图其他,但求你们不要将我的路数说出去,好么?我有隐衷,不能多言,万望理解。”思卿轻声道。

    沈氏兄妹听了思卿的话同时皱眉,萧绎听了眉心微动,道:“姑娘请放心,我自不会多言。”

    沈浣画看看萧绎,又看看思卿,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现在二人中间,问萧绎:“三哥打算怎么办?”

    萧绎看了看程瀛洲道:“若他好转,我们先回南山芷园。”

    沈氏兄妹都知道南山芷园在帝京西南的南山上,也是萧绎瞒着太皇太后与端王建起的亲卫的联络之所。

    思卿道:“我方才问过了,老管家说这儿的囤里药材不全。不知您的下处有没有好大夫,有没有药库?”

    萧绎皱眉摇头:“都没有。”

    沈浣画道:“芷园离城里并不算远,可以进城去取药,只是……”只是别被有心人盯上。

    萧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说:“那倒也是。”说罢目视沈浣画,意思若回了芷园,自己自有办法。

    思卿听了对沈江东道:“舅爷去看看外头是不是消停了,端王府有没有在官道设卡。”

    萧绎冷哼:“量他不敢。”

    沈江东长揖道:“还是去看看,以保万全。”

    思卿给程瀛洲起了针,老管家煎了第二副药来,霞影接过又服侍程瀛洲服下。思卿从裙边解下一枚打籽绣的荷包打开,取出一枚安息香丸,让霞影点燃放在程瀛洲身边。

    沈浣画打了个哈欠:“你还随身带着这个?”

    “我总是难以入眠,所以随身带着。”思卿答。

    这时沈江东回来道:“我瞧过了,现在外面没有人。”

    萧绎看着程瀛洲问思卿:“他移动真的无碍么?”

    沈江东急道:“要么三爷先回去,我们且照看老程。”

    思卿道:“他必须走,若是死在这儿,嘉国公爷怕是不能安坐于此和我们说话了!”说着叫老管家来,“我看后院儿还有匹老马,还有旧车,你去套上。”

    老管家应了。

    萧绎也说:“一同往回走,我们往南,你们从西城门进,天黑走路也不显。”

    思卿靠着门板,灯影里面面容有些模糊,耳边的碧玉蜻蜓坠儿轻轻晃动着:“正好有两辆马车……”说着忽然听见了什么,从发间结珠网巾上拔下一根钗子走出阁门。萧绎也反应过来,快步走出阁子,捻起一粒石子用力向上一掷。

    “准头不错。”思卿淡淡道。片刻后只见思卿拿着一只重伤挣扎的鸽子进来,那鸽子腿上有竹筒。

    思卿摘下竹筒,顺手将鸽子一扔,沈浣画连忙接住了,掏出手帕给它包扎,怜爱地抱在怀里:“三哥,你们截人家信鸽做什么?”

    谁知思卿读了竹筒里的纸条面色大变,将纸条丢给沈浣画,惊呼“不好”,忽然跑出阁子往后院去,萧紧随思卿一起。

    沈氏兄妹连忙看纸条,上面写着“速速派人来西山叶氏别业,勿密”,二人面色大变,也追着思卿和萧绎到了后院,只见思卿已抽出短剑指着老管家,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老管家面如死灰,也不接话,忽然一阵抽搐,萧绎抢先一步上前按住老管家的肩头,思卿大呵:“卸了他的下巴!”可是已经晚了,他咬破口中毒丸,已然自尽身亡。

    沈浣画张口就说:“他莫不是何适之的人!”被沈江东狠狠盯了片刻,沈浣画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与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不睦,举朝皆知,沈浣画当着今上这般讲实在不妥。

    思卿格格笑道:“嫂嫂,我说老匹……爷子治家不严,如何?”

    沈江东四顾:“居然没发现这院子里养着鸽子,不知道飞出去几只?”

    萧绎道:“沅西,把他埋了,我们快走。”

    沈江东自去处理老管家的尸首,霞影和思卿已经套好了思卿和沈浣画来时乘的那辆叶府的马车和别业里的旧马车。

    霞影关好别业大门,思卿和沈浣画坐了一辆马车,霞影驾车。沈江东将程瀛洲扶上另一辆马车,萧绎跟了上去,沈江东将他妹妹沈浣画的帷帽摘了薄纱戴了,驾另一辆马车,趁着夜色往西城门方向而去。

    沈浣画在车中问思卿想不想知道“穿石青道袍的公子”是谁,思卿道:“嫂嫂,你称三哥,我听见了。我还记得你之前曾对我说的话,你是先帝与定安贵太妃的义女。”

    沈浣画轻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思卿笑道:“我若不知道他的身份,怎么敢拿剑指着孟大长史呢?”

    此刻沈江东和今上正在议论那位孟光时孟大长史,沈江东听闻今上今日被端王当成刺客的原因竟是今上私下往端王别馆去见端王府长史孟光时,连声道:“陛下此举太过冒险了!若想见光时,派个人去就是了,何必在这种时候亲自去?若是您受伤,可怎么得了?”

    原来端王府长史孟光时,确实如思卿所料,是今上的人。

    今上与其叔父端王离心离德,今上将素有才名的孟光时放在端王身边。孟光时得到端王赏识之后,今上一直对孟光时不甚放心。

    萧绎对沈江东道:“我们和光时一直单线联系,恐时间一久,光时心里打鼓。没想到端王府的人这么警觉。”

    沈江东知道萧绎也恐孟光时再起贰心,便叹了口气道:“陛下再不可置安危于不顾,还是谨慎些好。”

    说着二人都沉默下来。

第五章 山岚雾气

    旁边车上的思卿因今日自己说出了她养父的往事,颇为不快,于是歪着头问沈浣画:“你为什么叫那位三哥?那位为什么又唤你老五?你不是行二么?”

    沈浣画道:“先帝只有陛下一子,仁康皇太后和定安贵太妃收了几位义女。这其中,敬王的女儿受封仙居公主下嫁定藩,她行四;先头坏了事的靖国公之女受封上阳郡主,她行六。我没有受封号,但是因为行五,所以陛下唤我老五。陛下序齿第三,所以我私下称他三哥。”

    思卿听了忽然道:“嫂嫂,我在南时,曾听闻因为今上冲龄继位,所以由嘉靖二公辅政。这靖国公府,应该同你们嘉国府齐名。不知他们家怎么坏了事,也不见你们提起。”

    沈浣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了,从前先帝恐宗亲预政,让我父亲和颜家伯父辅政。我父亲因病早亡,颜家伯父左右支绌,又被宗室里头的敬王和端王忌惮。后来老敬王爷说颜家伯父谋逆,他妹子仁康皇太后又病故,他家就败了。六妹妹和三哥最是亲近的,被逐出宫去回原籍,下落不明,实在可惜。”

    思卿听了又问道:“今上竟然被端王府的人追来追去……端王府怎么就把今上当成刺客?今上为什么不敢出面?”她忽然想到什么,“莫不是今上叫程指挥使去刺杀端王?这位程指挥使的身手可真是不错,不过端王养的那番僧应该也挺厉害。不对啊,若是今上指使程指挥使去刺杀端王,他自己跟着做什么?还有,这端王养着西域番僧做什么?”

    思卿思绪奔逸,沈浣画招架不住,于是说:“端王说自己笃信佛法所以养着番僧,谁知道番僧的武功竟然这么厉害。自打先头皇后忽然殁了,三哥总是闷闷不乐,今日可能是出来散散,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三哥一向不愿意与端王起争执,避一避也是常理。”

    沈浣画显然有难言之隐,今日是仁康皇太后真正的忌辰。当日老敬王等人攻讦仁康皇太后的胞兄靖国公颜敬修谋逆,仁康皇太后避居西山于是日猝死。为防朝野再起波澜,太皇太后下令秘不发丧,直至靖国公逆案结案后才宣布仁康皇太后病故。

    萧绎与沈浣画今日来西山,皆是来拜祭仁康皇太后的。但靖国公逆案牵扯甚广,老敬王虽然已故,可端王等宗亲势力还在。仁康皇太后的事,知者了了,便是丈夫叶兰成,沈浣画都不曾告知,所以也不打算对思卿提起。

    思卿又追问:“今上和先皇后情谊很深?”

    沈浣画面色又变:“那倒也……没有。先头皇后是太皇太后替三哥定下的,三哥……只是先皇后诞下太子后去的突然,三哥心里想必不好受罢。”

    思卿忽然道:“嫂嫂,听你这么说,独你没受郡主之封,却嫁在京里。虽说我不知道你这般好的人儿为什么要嫁到叶家这种府邸里来,不过这一比较,你也算嫁得平顺,可见舅爷精明。对了,舅爷怎么至今未娶?”

    沈浣画笑道:“你也叫大哥就是了。我父亲在时,阿兄定了亲的。只是先头第一次议婚,赶上国丧,又因为一些琐碎事耽搁了。再一次议婚,那边伯母又没有了,所以拖到现在。”说完又笑,“思卿,我猜,我阿兄和三哥现在一定在议论你。”

    “叶秀峰这个女儿可不像他。我瞧着这位叶姑娘的容貌和兰成虽然相似,性情却大不相同了。”萧绎道。

    沈江东道:“兰成一向孝顺,这位叶姑娘——这位叶姑娘可不想认叶秀峰这个父亲,只想着回南边去。”

    “这又是为什么?”

    沈江东没料到萧绎竟然对叶家家事如此好奇,愣了愣,道:“我也没听真切,仿佛这位叶姑娘和她父亲有过节。这位叶姑娘丢了十几年了,我听兰成说,当初是叶某人在维扬任上嫌夫人生的姐儿是累赘,亲手丢的,叶夫人因此还给气死了,也难怪这位叶姑娘不想认叶秀峰这个爹。可为什么叶秀峰现在才着急找她回来?”

    萧绎听了没言声,沈江东颇觉尴尬。先皇后去世,太皇太后有意为今上再选妃嫔。这是内宫的事,沈江东不好多言,于是又问,“陛下失联一宿,怎么瞒得住太皇太后?”

    萧绎从容道:“我回城回清溪苑,派人对皇祖母只说往南边校场跑马去了。我昨日上西山,皇祖母心里有数。端王叔今晚闹成这样,躲言官还躲不及,更加不敢闹起来。”说着又将手放在程瀛洲的额上,觉得他额头滚烫,不禁皱眉。

    此时恰好到了官道的岔路口,天已经蒙蒙亮,萧绎对沈江东道:“沅西,此处离芷园不远,你们回城去罢。”

    这边思卿和沈浣画都下了车,萧绎便告诉思卿:“他又发起热来了。”

    思卿听了面色微变,连忙又上前探视,而后道:“看起来不大好,赶紧找个正经大夫安顿下来。”

    萧绎面现忧色,轻轻颔首。

    沈江东并不放心萧绎孤身带重伤的程瀛洲上芷园,于是道:“我送三爷去芷园罢。”

    萧绎摇摇头:“你骑马陪着老五出城的,肯定有不少人看见了。昨儿闹了一夜,倘若你不跟老五同回城去,岂不惹人疑心?”

    程瀛洲道:“我只说往京营去就是了。”

    萧绎摇头:“不成,天还没亮,老五她们主仆两个往回走,我也不放心。你还是跟着老五罢。”

    思卿看着程瀛洲,挽住袖底的短剑道:“沈大哥,我同这位爷台去就是了。一则听这位爷台说山上没有大夫,这位程先生状况并不甚好,我也不放心。二则出城时我坐在马车里,没人瞧见,认得我的人少。嫂嫂且先回娘家,等程先生情况平稳下来,或是大夫来了,我就回城去嘉国府,咱们再一道儿回叶府。”

    思卿的意思是沈江东身手平平,又不通医,又点眼,还是自己跟着更妥当。沈氏兄妹听了思卿的话自然也明白思卿的提议眼下最合理,只是沈浣画不知为何忧心忡忡道:“那你要一个人回城?”

    萧绎接口:“我叫人送叶姑娘回嘉国府。”这就是表态,愿意思卿跟着他去芷园了。

    思卿挑眉道:“那也不必,从前我一个人走道儿的时候极多,嫂嫂不必担心。”

    此时天色越来越亮,官道上开始有行人通过,沈江东还要再说,萧绎摆手道:“沅西,不必再说了。”

    沈氏兄妹只好应下。思卿要过沈江东的帷帽装好薄纱,与沈氏兄妹匆匆作别。

    萧绎先嘱咐沈江东“叶府被端王府的随从杀掉的那几名仆从务必想办法遮掩掉,别让叶秀峰知道”,还轻声嘱咐沈浣画:“老五,近来别进宫去,当心叫皇祖母套出话来。”

    沈浣画连声答应。

    沈氏兄妹目送他们离开,也上了车,沈浣画立时问:“三哥和端王这是闹哪一出?”

    “去端王府的西山别馆附近悄声见个人,结果被误认成了刺客……”沈江东垂头道。

    “见孟光时?他还真是三哥的人……”话没说完就被兄长捂住了嘴。

    “你别说,也不要叫思卿透出的分毫去!”

    沈浣画颔首,过了会儿想了想又说:“难怪三哥不叫你今日跟他上雀儿庵去,原来是怕你拦着他不让他去见孟光时。”又道,“思卿妹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这么着跟三哥去芷园真是不像话,可是老程又不大好……”

    沈江东道:“思卿去芷园无妨,旁人又不知道。但愿老程别出事,否则这件事要掩下去可不容易。”

    沈浣画另有心思,于是一哂:“自打先皇后不明不白没了,三哥愈发高深莫测起来。”

    沈江东连忙“嘘”了一声,道:“你今儿怎么了,又提这个!别提那位了不成么!”

    沈浣画轻声说:“我又没同三哥提。”

    “你可仔细,也别和太皇太后、贵太妃提!”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沈浣画连声说,“百日的时候长哥儿一直哭,三哥一副见鬼的模样,我都没提。其实我觉得这事情和三哥没有关系,应该是太皇太后...”

    “你还说!”

    沈浣画缩了缩,手指点住胸口菊赶蜂鎏金子母扣,“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阿兄你也太谨慎了。”

    思卿和萧绎向芷园走了一阵,因为程瀛洲忽然抽出,思卿只好又为他下针。

    萧绎回见她下完一轮针,于是问:“他怎样?”

    思卿道:“可能方才颠簸,天气又冷,才发起热来。眼下还好。”

    萧绎微微松了口气,忽然又问:“你嫂嫂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谁?”

    思卿答:“说了。”

    就回答这两个字,竟然不追问?

    “叶姑娘不好奇?”

    “我好奇什么?”思卿正了正头上的网巾,网巾垂下的米色珠子衬得她额头莹润白皙,好似玉一般,“好奇我这般失礼,您为什么不怪罪?”

    如此佳人丹唇一启,话虽不好听,萧绎听了也只一笑,轻声说:“叶姑娘说笑了。昨夜多亏姑娘,我怎会怪罪?我是说,姑娘不好奇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好奇。”

    又只回答三个字。萧绎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没话找话,“姑娘就没有好奇的事?”

    “有啊,”思卿抬起头想了想,“我想知道,我那便宜老子有没有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事?昨晚那个老管家在府里卧底那么多年,肯定知道什么,可惜死得太快,我还未来得及问。”

    思卿忽然不再说话,萧绎亦反应过来,“有人跟着,别回头。”

    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思卿轻道:“我知道。”她想了一想,轻声道,“把你的外衫给我。”

    “什么?”

    思卿忽然出手劈向萧绎的左肩,萧绎下意识向右躲闪,思卿变劈为抓,一把扯下萧绎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

    “叶姑娘要做什么?”萧绎起疑。

    思卿则道:“你来动手。”说完一跃下车。

    林子里果然藏着人,见到披着萧绎外衫的思卿下车,侧头张望。萧绎一勒缰绳,拔出长剑向后一掷,长剑便将跟踪他们的人钉在了树上。

    “你倒是留活口啊,”思卿无奈道,“这怎么问?”

    萧绎栓了马,二人走到树边上,萧绎拔出了自己的长剑,揩干净血迹,还剑入鞘,“是我失了准头。”

    思卿道:“看衣着平平无奇,也没见他动手,好生古怪。不过在岔路口和我嫂嫂分开的时候,周遭还没有人,这人应该是在这附近才跟上咱们的。我们要去的芷园,究竟是什么地方?”

    萧绎道:“京卫的暗哨。”

    思卿问:“还有禁军在城外?”

    萧绎道:“都是我的亲卫。”

    思卿奇道:“难道是你的亲卫跟踪你?你身边的人有问题?”

    萧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先上山罢。”

    马车沿着盘山路行了两刻钟,看到一片竹林,萧绎道:“叶姑娘,到了。”说着扔出一枚烟丸作为讯号,片刻就有数十人从林中出来,齐齐行礼。

    思卿随萧绎进了芷园,见山岚雾气氤氲开,在园中叠石水塘间流动着,仙境一般。她一夜未眠,闻着山中清甜的水汽有些恍惚。

    萧绎道:“叶姑娘,走这边。”四下的亲卫都向萧绎行礼,并无人注目思卿,亦无一人发问,仿佛思卿是空气。

    思卿觉得气氛诡异,悄悄握紧了剑柄。

第六章 文章立身

    萧绎叫人安顿好了程瀛洲,思卿重新替诊脉,写好了方子,萧绎便唤人去抓药请大夫,又拿出一只锦盒打开给思卿看:“这是从前西边进献的伤药,姑娘认不认得?不知是内用外用?”

    思卿接过闻了闻,喜道:“是九转散!若有此物,我又多三分把握。此物内服。”

    萧绎听了思卿的话连忙叫人打水来服侍程瀛洲服下,思卿问得此地储有冰,又让取冰给程瀛洲降热。

    约一顿饭的功夫,思卿见他体温降下去,气息也趋平稳,于是起身道:“应该无碍了,请您再找医官来看护,以保无虞。”

    萧绎道谢,思卿回礼,两人走出厅来,萧绎问:“昨儿闹了一夜,姑娘可要净面更衣?”思卿拿起帷帽警惕地环视四周,“不必了,既然程先生无事,我先告辞了。”

    萧绎道:“我送姑娘。”两人往外走,萧绎笑道:“还是要多谢姑娘。姑娘日后若有难处,不妨也说给我听,或可为姑娘排解一二。”

    思卿想了想,忽然回头挑眉道:“我果真有难处,讲出来,您不会夷我三族?”

    萧绎愣了一下,道:“姑娘说笑了。”

    思卿深吸了一口气,“我果真有难处。我的难处,是我的养父明里是大夫、是林泉隐士,暗中却是当年‘余允和案’的漏网之鱼。”

    余允和逆案?漏网之鱼?萧绎一惊。

    有侍从跟上来,被萧绎挥退,思卿自顾自继续说:“我在南边长大,如今想回南边儿去,叶大学士他老人家威胁我说倘若我执意回南边儿去,他老人家就出手揭发我养父。我想来想去,觉得叶相爷他老人家有点儿蠢笨——他老人家把亲生女儿给大案逃犯养了十几年,张扬出来,别人会怎么想?可是我道行浅,看不出他老人家到底有什么后招儿兜底。”

    思卿慢慢斟酌着将这一席话说了,远山黛眉一颦,看向萧绎,语调中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您能帮我么?”

    萧绎追问:“姑娘的养父是谁?”

    思卿道:“我的养父——我唤他作伯父,姓傅,讳临川。人皆道他是终南名宿,长于千金科。可是他从前还有一个名字,唤作陆渊。并且他还曾用旧名,与余允和有颇多唱和。余允和案发后那本集子就是傅伯伯做的序言。当年案发后,傅伯伯运气好,弃了傅远山这个名字,金蝉脱壳。”

    思卿看着萧绎,萧绎面无表情:“余允和案?这位傅老先生收养叶姑娘的时候,知不知道叶姑娘你的身世?”

    “当然不知道。我出生后被我那便宜老子扔在滩涂上,傅伯伯把我捡了去,并不知道我父母是谁。今年春上,傅伯伯北上给旧友瞧病,因为北边儿春上闹瘟疫,所以只带了我师兄长去,硬留我在南边家里。我那便宜老子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我,诓我说他病得不成了,让我回京看看。我一心软,回到京里,才知道原来是被诓了。”

    思卿想起自己曾给傅临川留了信,恐怕信早已经被叶家人毁了,傅临川未必看得到。大半年找不到自己,傅临川如今不知道怎样焦急。

    萧绎沉默不言,思卿斟酌着又道:“我曾听闻,熙宁十一年,湖南钱抚院曾将竟陵派诗稿作为逆书呈上,意欲再掀大案,陛下曾驳斥此书稿不过‘引古人之精神’而已。料想当年檄文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皆非陛下所愿。”她今日又听沈浣画说起敬王诬陷仁康皇太后之兄谋逆的事,心道今上只怕不仅与端敬二王政见不合,而且对敬王殊无好感。

    萧绎忽然问:“叶姑娘从江南来,怎么看余允和之事?”

    思卿答:“我怎么看,有什么要紧?”说完盯着萧绎。

    萧绎面色阴鸷,只听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个人有个人的难处。”

    思卿道:“您请留步,给我一骑即可。”

    萧绎望着眼前的思卿,她恰立于曲桥的末端,经过昨夜得奔波,发丝有些凌乱,但是有结珠网巾罩着,倒也随性好看。她玉色的披风随风轻轻曳动,和着背后的叠石翠竹,就像是一张绢本设色的美人图卷。

    萧绎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姑娘说的事,我知晓了。我的难处,看来姑娘也略知一二。”

    思卿颔首。

    “姑娘离不离京,奉不奉养你的养父,那是叶家的家事,我不便插手。但是这位傅先生的事,姑娘既然开口,我当尽力而为。若有消息,便告知姑娘。只是——姑娘就这样将这件事抖出来,置你生父于何地?”

    “我不说,您就不会去查?”思卿回首一笑,“您为什么就带了几个随从出城?为什么遮遮掩掩不想叫人知道?端王府的人为什么敢围追您?您定然有不欲为外人所知的事。这位程先生身手这么好,必然已经看穿了我的路数,您对我这个外人难道不会起疑心么?起了疑心,不会派人去查我傅伯伯之事么?与其让您去查出来,不如我来告诉您,不是么?”

    萧绎听完了不觉含笑道:“姑娘通透。”

    思卿道:“谬赞了,不是通透,只是想自保罢了。”

    萧绎叫两名亲卫护送思卿回城,思卿婉言谢绝,萧绎亦未坚持,目送她戴着帷帽策马而去。

    思卿下了南山,往前走了一阵,见路边有半亩方塘,于是翻身下马,作势要投水,斜里忽然窜出两名萧绎的亲卫上前去阻拦。原来萧绎还是暗中派了亲卫跟随她。

    思卿见此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当作没看见,一进城,二人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思卿孤身进城,忽然想起昨天是自己回京以来第一次出府门,嘉国公府在哪儿她都不知道,于是只好一边走一边问,半晌才找到嘉国府前的街道。沈浣画早已经派了人在角门等着,便有人从角门出来引她进去。

    思卿第一次来嘉国府,好奇地张望,沈浣画急于知道萧绎有没有对思卿表露什么,又不好开口,于是问:“老程如何?”

    思卿答:“我同他们上芷园,程先生后来没再烧起来,应该无碍,我便接着辞了出来。那一位已经去请大夫了。”

    沈氏兄妹听了都松了口气。

    沈浣画和他兄长商议好了怎么编排叶府被杀的仆从的去处,姑嫂两个从嘉国府乘车回叶府去了。菱蓁打门上接到她们姑嫂两个,不禁长长舒了口气。

    翌日端王以有刺客的名义下令搜查西山众多亲贵别业之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朝中纷纷弹劾端王专横。叶秀峰曾问沈浣画:“那日端王府的人也去叶府别业了?你们怎么说的?”

    沈浣画道:“去了,附近的宅子据说端王府的人都去过了,怎可能落下咱家?他们要搜,我们就让搜了。我兄长在,端王府的人很是客气,最后什么也没搜出来,还不住道歉。”

    叶秀峰这才放下心来,又问起老管家。

    沈浣画勉强说:“老管家见有人去,还以为是要抄家,吓得险些昏过去。他年岁也大了,一个人看宅子看不了,公爹放他庄子上养老吧,他那侄子在庄子上还能照应他。”

    叶秀峰随口说:“也行,你去办罢。”

    沈浣画这才松了口气。

    中间端王妃下帖子请,沈浣画去了端王府,回来笑道:“端王府那两起子人和王爷王妃道你伤了一人,挟持了一人,王妃恼了,说他们就会欺负小姑娘。”

    思卿奇道:“她倒是好心,反护着我。”

    “端王妃和你同宗的,就是咱们不大往来。不过族里姑娘若有闲话,对端王妃自己也不好,所以她护着你。”沈浣画轻飘飘地说。

    正说着,嘉国府来人传话道:“公爷说咱们府上表姨太太要来,请姑奶奶回去坐坐。”又说,“姨太太带了个姑娘来,和姑奶奶府上这位姑娘一般大,请叶大姑娘也去,可以一处顽的。”

    沈浣画道:“我知道了,这就去。”

    思卿道:“那我就不去了罢?”

    沈浣画摇摇头:“阿兄有话说,你也去罢。”

    两人坐车到了嘉国府,沈浣画下车就对她兄长道:“表姨太太八百年不来了,她家姑娘许了忠勇侯次子也有十来年了,几时又添了个和思卿妹妹差不多大的姑娘?”

    沈江东看着思卿对沈浣画道:“你几时变得说话这么呛人了?我找个借口让你回来,你还能不明白?”

    思卿插口道:“舅爷这话什么意思,这可不关我的事。”

    说着沈氏兄妹并思卿进了内间,霞影菱蓁守在门外头,沈江东劈头就说:“端王抓到刺客了,你知道么?”

    沈浣画大惊:“难怪公爹问我端王搜没搜叶家别业,怎么回事?叶家……”

    沈江东连连摇头:“你别慌,我没说完,端王找了个替罪的罢了。”

    “是谁?”

    沈江东徐徐说:“是西山大营的一个都司,这个人妙啊,是何相家生奴仆的儿子,官儿是捐的。”

    “啊?他有杀端王的动机?”

    “他的妻叫端王妃的内弟给抢了去了,怀恨在心。”

    “怎么又把端王妃扯进来了?”

    沈江东意味深长道:“谁叫端王妃和你公爹同宗?”

    沈浣画一阵恶寒:“端王是不是失心疯了?这是要做什么?”

    沈江东冷冷道:“看你公爹和何相斗个你死我活呗。太皇太后这一向又不大照管,还不由着端王闹去。”

    “那怎么办?”

    “这人还有一宗妙处,他的官儿,是小敬王荐的。原来从前何大学士叫家下送给小敬王——老九两个美人儿,老九一高兴给这人的儿子荐了一个官儿。这事自有老九去和端王说话,我告诉你,你要有数,近来小心些,别说漏了话。”说着深深看了沉默不语的思卿一眼。

    因为思卿始终不开口,沈浣画和思卿从嘉国府回叶家的路上,沈浣画觉得十分奇怪,于是问:“好妹妹,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思卿道:“我没听明白,端王、老匹夫还有何适之都哪儿跟哪儿啊?”

    沈浣画叹了口气说:“先帝亡故前,今上年稚,为防同姓宗亲不轨,先帝遗命家父与今上舅父靖国公颜敬修辅政。早年嘉靖二公都是异姓勋臣,且支持清算藩田,我父与颜家伯父辅政后与以敬王、端王为首动辄“祖宗家法”的宗亲不慕。两派相互制衡,此消彼长,倒也太平无事。不曾想没多久我父病殁阿兄承袭爵位,他袭爵时尚且年幼,便无力和宗亲抗衡。勋臣失去一臂,一时间让宗亲占了上峰。未久老敬王病重,本以为老敬王一死,宗亲也失一臂,两方恰好持平。然而老敬王死前又算计了靖国公颜敬修,诬陷靖国公府谋逆,靖国公府大厦忽倾,靖国公的胞妹仁康皇太后也忧愤而殁。至此,先帝扶起的新贵阵营全军覆没。太皇太后和今上见势不好,又扶持两位出身尚可的文臣入阁拜相,制衡亲贵。这二位新政大臣便是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和我公爹了。”

    思卿问:“小敬王排行第九?他不是和端王一气的?怎么还去给何相的人说话?”

    沈浣画一笑:“老九才十六岁,三哥常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从前的老敬王的事与老九无干,老九和他父亲一向不对付的。”

    沈浣画口中的“老九”小敬王萧纡此刻刚从端王府出来,端王没有出府送这位侄儿,自坐在书房半晌没有言语。

    门帘一动,一位身着盘金锦绣裙子的美人儿袅袅娜娜走进来,媚眼如丝请安道:“王爷。”

    书房里侍候的小厮叫了声“七娘子”就退下了。

    端王还不到知天命之年,但是老态毕现,似乎久病不愈,面色发青。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得力幕僚道:“你来了?”

    “妾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这么做?”

    端王冷笑:“我得找个台阶不是?”

    “这台阶不稳当。小敬王出面了,您……”

    端王轻笑:“我就驴下坡,反正证据不足。”

    七娘子轻整云鬓:“您这么做,太皇太后怎么想?”

    端王沉默了半晌说:“不管太皇太后怎么想,叫何叶闹起来,我在一旁看乐子,不好么?”

    回府隔了近一个月,八月节前后沈浣画才敢进宫,这日回来忽然叫思卿隔日同自己往宫里去。

    思卿本无封诰,进不得宫。可沈浣画自幼出入禁中,太皇太后和定安贵太妃都极疼她。沈浣画进宫时说起自己这位刚刚回京的小姑,定安贵太妃便说要见见思卿。思卿本一万个不愿意去,求沈浣画道:“好嫂子,你就说我病了,我不去了罢。”

    沈浣画自然不依,三房四房兰字辈的堂妹们又轮番来向思卿反酸,抱怨沈浣画偏心思卿,思卿被这群婶子堂妹一激,才答应沈浣画同她进宫去。

    思卿打定主意进宫就装憨,头一次进宫头也不抬四顾,只管盯着领路黄门的脚跟走路。

    进了颐宁宫行了大礼,太皇太后和定安贵太妃倒是都很慈和,也没人问起她在南边的事,捡些家常说着。思卿抬头偷觑,只见太皇太后戴着金丝冠儿,穿花青百子缂丝大衫、玄色妆花裙子。一旁的贵太妃却是一身素打扮,月白绉髻,只在杭罗褙子外面加了一件闪缎比甲。

    沈浣画时不时接话凑趣,思卿垂头微笑一言不发。熙宁宫里焚得檀香味道太重,她只觉得脑仁儿发酸,对殿中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倒是一身素衣的定安贵太妃拉着思卿的手不放,又夸她皮肉,与她一只羊脂玉镯儿。

    “你这样喜欢叶家丫头,就收作闺女罢。四丫头嫁了,静悄悄的。多个闺女,也热闹些。”太皇太后忽然谓定安贵太妃道。

    沈浣画听了忽然松了一口气,便向定安贵太妃眨眨眼睛。定安贵太妃端起茶盏来饮,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思卿还没反应过来,别扭着不知如何称呼,小黄门便进来禀报:“陛下来了。”

第七章 高楼连苑

    话音刚落,只见萧绎穿着淡青色团纹衫子从屏风后面大步走出来,向太皇太后和贵太妃一揖:“皇祖母,小娘娘,”又笑道,“五妹妹也来了。”

    思卿仍然发呆,被沈浣画拉住行礼,萧绎便示意不必多礼,太皇太后笑道:“你来的正好,这不,你又多了一个妹妹。”

    这下萧绎呆住了,看了沈浣画一眼,口里故意说:“这是……沈家妹子的亲戚?是老国公夫人家里人?”

    沈浣画会意,笑道:“我母亲家已没人了,又几房极远极远的亲戚,早就不来往了。”

    萧绎这才佯装道:“我瞧着……倒像是五妹妹的夫婿。”

    太皇太后笑道:“不错,这是叶秀峰的丫头。皇上你瞧,她和叶家小子长得多像!”又问思卿,“你们兄妹是双生么?”

    思卿摇摇头,沈浣画笑道:“她兄长长她好几岁呢。”说完推着思卿坐到贵太妃身边,思卿虽然浑身别扭,但贵太妃确实是个极和气的人,说话又温柔,思卿才暗暗松了口气。

    众人说着闲话,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太皇太后起身去礼佛,又嘱咐沈浣画姑嫂多坐坐再去。众人送出仪门,萧绎陪太皇太后同去。

    待送了太皇太后和萧绎,在沈浣画催促的眼神下,思卿称了一声“小娘娘”出来,再度离座下拜行礼。贵太妃自然十分高兴,赏赐了各色首饰尺头。

    傍晚时分沈浣画思卿姑嫂才和贵太妃作辞,贵太妃便嘱咐她们常来,口里说:“四丫头出嫁,我心里空落落的。先头皇后没了,宫里也冷清。你们常来,我心里高兴。”

    两人出了颐宁宫,有黄门引路,路遇一位严妆华服的丽人,头戴垂珠特髻,沈浣画连忙拉一拉思卿,退到道旁行礼:“何美人金安。”

    思卿跟着行了礼,只听那位何美人笑道:“我当时谁家命妇这时候还没出宫,原来是叶大娘子。这位是……”

    领路的黄门官赔笑说:“这是叶相的女公子,方才贵太妃已认作义女了。”

    何美人“哦”了一声,面上流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又似乎松了口气道:“叶小娘子真真是个冷美人儿。”

    “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出宫了。”沈浣画淡淡地道。说完不待何美人发话,又行一礼,拉着思卿走开。

    “何美人的衣裳倒是好看。”沈浣画对领路的黄门官道。

    黄门官干笑一声,意味深长道:“沈姑娘说的是,太皇太后也这么说呢。”

    出宫上了叶府的马车,思卿问:“何美人是谁?”

    “何适之的侄女儿,先头皇后的堂妹。”沈浣画答,“先皇后才孝满呢,就穿得这样花枝招展的。从前先皇后还在的时候四处说她们姐妹情深,可见果然情深。”

    思卿不意温柔的沈浣画也会用这种口气评价旁人,暗暗思量这位宫眷是不是品行不端。待想再问沈浣画两句,又觉得多余,于是闭口不言。

    思卿原以为定安贵太妃认自己为义女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谁知虽无封诰,定安贵太妃却认真起来,几次三番叫思卿进宫,又让思卿陪同往西苑赏秋。思卿与沈浣画商议过后又备了礼物,进宫拜谢了。

    如此一来,府上的人待思卿都是十二分的客气,与思卿往来的帝京官宦女眷也多起来,四太太也不敢再招惹思卿。

    沈浣画和三太太为她高兴,那自不必多说。叶兰成生性寡言少语,自从回到叶府便极少和思卿交谈,他也替思卿暗中松了口气。只有叶秀峰还有另外一番心思,对此喜忧参半。这日叶秀峰忽然对思卿道:“维扬那位蓝先生过世了,你看你是不是去走一趟?”

    思卿起疑,“什么蓝先生?”

    叶秀峰道:“你忘了?我对人说,你从小养在了维扬这位蓝姓商户家里,这家近年来恰好和府上有一点儿往来。他既然过世了,你去走一趟,一则显得你知礼知恩,二则……”

    “不怕我跑了?”思卿打断。

    叶秀峰淡淡道:“不怕。”

    思卿怒火中烧,“这位蓝姓伙计怎么死的?该不会是被你灭口了罢?”

    叶秀峰大怒道:“为父在你心里就是如此小人么?”

    思卿冷笑:“可叹我没认你这个父亲,你自己也承认你是小人了?”

    叶秀峰气得倒仰,思卿一把推开他夺路而去。

    思卿再度见到萧绎,是在九月初西苑太液池边上。

    思卿来陪定安贵太妃游园,贵太妃见她面色忧郁,于是问道:“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思卿摇头不答,贵太妃便借故支开她,留住菱蓁问缘由。菱蓁道:“我们姑娘的养父没了,我们老爷想让姑娘南去奔丧。不知是不是我们姑娘这位养父从前待我们姑娘不好,我们姑娘不大愿意去。”

    贵太妃听了叹了口气道:“既然思卿不愿意去,那就不要去了。倘若叶相非让她去,到时候你就说是我说的,不叫放思卿南去。”

    菱蓁连声答应了,奔丧这件事情落后也不了了之。

    贵太妃午间小憩时因借故留了菱蓁说话,思卿便带了两个小宫人在池边闲游。思卿见宫人也面有倦色,于是道:“两位姊姊去歇息罢,我自己在附近逛逛,片刻就回。”宫人巴不得这一句,敛裾退下。

    思卿走到月洞门边,忽然回头:“谁!”

    萧绎笑道:“叶姑娘,这样警觉?”

    “陛下?”思卿行礼如仪。

    萧绎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正色道,“叶姑娘,陆渊与余允和有书信往来,余允和的集子由他作序,这本集子只有一本手稿,没有刊行,对吗?”

    思卿一惊:“陛下还真去查我傅伯伯的事了?”

    “集子的手稿在这里。”萧绎从怀中掏出绢帛包裹的书稿,“这案子当初牵连的人有上千,陆渊只是后来案情扩大的从犯,名字我只在刑部上的折子和后来下达的海捕文书上见过。这里面还有刑部当初的折子和海捕文书的原件,已经下发的文书,那是追不回了。这些个东西,叶姑娘自己处理罢。”

    思卿接过来,愣了片刻,“缘何帮我做这些?”

    萧绎答:“叶姑娘帮了我,我也还叶姑娘一个人情。当年余允和的事,另有复杂之处。那时我未曾亲政,也无能为力。”

    思卿后退了一步,举手加额行礼称谢。

    萧绎道:“叶姑娘不必多礼。”

    思卿起身整了整裙摆,只听萧绎又道:“你父亲手里还有什么关于余案的证据,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一张海捕文书?你养父和余允和往来的书信?姑娘还需留心。”

    思卿道:“多谢陛下,我省得了。”

    萧绎忽然一笑,说:“你称一声三哥也无妨,小娘娘听了心里高兴。”

    思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于是道:“三哥。”

    萧绎笑了一下,旋即低落起来:“我有一位表妹,也是我的义妹,当年被牵连到帝京逆案里,如今生死不明。这帝京里的事,水深得很,若你能回南去,便南去,不必留在京里。”

    思卿猜度他说的可能就是上阳郡主,于是再度称谢,口里道:“那位程先生——他当时伤及经脉,不知如今是否复原?我学了几天医,却粗陋得紧,着实害怕医得不好。”

    萧绎说:“他已经无碍了,多谢你。”

    因恐人瞧见,两人匆匆告辞。萧绎走出老远,又忍不住回头去,只见思卿天水碧色的裙摆逐渐消失在一片红叶里,也从他眼底带走了方才唯一一抹生机勃勃的颜色。

    思卿这日傍晚从西苑回叶府,正遇上沈浣画走过来,沈浣画笑问:“怎么才回来?”

    思卿笑道:“小娘娘烧香,又要对香谱,所以回来晚了。嫂嫂,我先回去换衣裳。”

    回到阁子里,思卿又借故打发走菱蓁,翻出萧绎给的书稿文书瞧了一遍,有心留着将来给傅临川和义兄看,又害怕存着出岔子,于是拿了火盆全烧干净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盘算怎么套叶秀峰看他还有什么傅临川的把柄。

    又过了一个月,先皇后奉安,今上送先皇后的金棺西去,定安贵太妃也同去,京里安静了不少。出了皇后的孝,思卿的嫡亲兄长叶兰成要去江南赴任,沈浣画也南去,于是忙着打点行装。

    沈浣画和思卿商议,离京前要在府里做东请请旧时闺中的友人,也忙着下帖子打点各项事宜。谁知今上尚未返京,太皇太后忽然下了一道旨意。

    因传诏时思卿随三太太在承平伯府赴宴,并不在府中,晚了几刻才知晓。这日晚上思卿越想越觉得怒不可遏,先是大哭了一场,然后孤身一人去找叶秀峰算老账。

    叶秀峰的书斋周匝虽安安静静的,守夜的下人见远处有单薄的人影,奓着胆子迎上去,把灯笼提高一些,轻声问:“是大爷来了?”

    “是我。”随着清越的女声,身着水色长衫,白挑线裙子的思卿走到灯下来。

    守夜的小厮连忙打千儿,心知这位刚从南边被寻回来的叶府大小姐叶思卿不好惹,且即将入宫为主位,更是惹不得,陪着小心轻声道:“老爷说有几件顶要紧的事情要处置,不叫小的们打搅……”

    思卿清冷的眸子扫过来,在昏暗的灯影下格外冷冽。小厮无端打了个寒颤,“大姑娘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可好?”

    思卿淡淡道:“灯笼给我,这儿没你的事,下去罢。”

    小厮见劝不住,连忙躬身应下,一溜烟不见了。

    思卿提着灯笼推开书斋的大门,推门是袖子里藏着的短剑险些掉出来。思卿左顾右盼,连忙往袖子里掖了掖。

    叶秀峰听见声响,恼呵:“是谁!”

    “是我!”思卿随手把灯笼一抛,走上前,拿一双眼睛逼视着书案后端坐的生父叶秀峰。

    叶秀峰双肩向后展开,身姿颇有气势,远看好像不动声色,实际上眼睛却看向别处。

    父女两人拉开谈判的架势,对峙了许久,叶秀峰正待开口问思卿有什么事说,思卿却抢先冷冷道:“我千里迢迢从南边回京来,可不是为了认你这个从未抚育过我的‘父亲’”。

    她把“父亲”二字咬得很重。

    叶秀峰当年亲手抛弃尚在襁褓的女儿,现在又被女儿当面嘲讽,脸上挂不住,不禁勃然大怒:“你混账!”

    只听“噌”地一声,叶大小姐的水色琵琶袖里忽然弹出一柄短剑来,剑锋森寒,吹毛立断,剑尖对准了叶秀峰。

    “你!”叶秀峰又惊又惧,“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还要弑父杀君不成!”

    小厮听到了声响,在书房外试探:“老爷?大姑娘?”

    叶秀峰身子一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滚远点,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靠近书房!”只听一阵簌簌声响,想是小厮跑远了。

    思卿一边笑,一边发抖,露出一排贝齿:“说得不错,我就是打算弑父,你在后面继续推我一把,我也能如杀君。反正叶家打小抛弃我,我就拉着没心肝的叶家一起犁泥,如何?”

    叶秀峰的声气忽弱了:“你认祖归宗,不是应该的?还要缘由?”

    “我既不要缘由,也不要你这便宜老子。你果真还有心肝,就放我回南边去,休要再拿傅伯伯的事胁迫我。”

    叶秀峰忽然哽咽起来,轻声道:“为父知道对不起你,这些年千方百计寻你回京,也是为了补偿于你。”

    “呸!只怕你是想卖了女儿与人做妾,补贴自己。”

    “什么与人做妾,张口就胡说八道!陛下的妃妾,比任何人的正妻都要尊贵!你为何如此不识好歹。”叶秀峰再度变回冷漠的模样。

    思卿冷笑:“先头的皇后死得不明不白,宫里现在什么情形,你虽老不瞎,瞧得清明。既想把我往火坑里推,还指望着我以后能拉你一把,做你的春秋大梦!”

    思卿丝毫不给叶秀峰插嘴的机会,连珠炮一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陛下的元后一死,火急火燎把我弄回京,为得就是在这个时候把我往宫里卖个好价钱。我今日就把话说在前头,来日我若成为人上之人,决计让你后悔一辈子。”

    今上嫡皇后何氏产后忽然崩泻而死,连丧事都办得草草。沈浣画每每提及这位先皇后都面色大变,熙宁七年起宫中一直不太平。

    思卿心知到了而今这一步,叶秀峰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他手中到底还有没有傅临川的把柄,于是她的语速又急又快,金灯笼耳坠子在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还有,我说不再与傅伯伯联系,说到做到。倘若你再拿我傅伯伯的事威胁于我,自有你的了局,不信你就试试看。”

    叶秀峰一惊:“你说什么?”

    叶秀峰的神态思卿看在眼里,直欲作呕。她的面色变了又变,忽然还剑入鞘,淡淡道:“你晓得这剑是谁给我的么?你晓得傅伯伯在京有没有故人?所以别以为你算无遗策,你不知道的事,还有许多。”

    傅临川在京并非没有故人,她说的是事实。

    叶秀峰忽然狐疑地看向这位陌生的嫡亲女儿,口中好似不经意问:“傅临川名满江左,人脉倒是广博?”

    思卿把短剑拢回袖子里,“所以我奉劝你最好消停一点,你果真发作傅伯伯身上的官司,自然有人在背后推你下去——我说的人,可不是江左的人,是直隶的人,或者说,就是帝京的人。”

    叶秀峰猛然站起身:“原来你和傅临川的人根本就没断联系!”

    叶秀峰似乎十分心虚,生怕到手的女儿还没卖出去又跑了,就像沈浣画所想,害怕煮熟的鸭子到嘴边又飞了一般。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一阴一阳两幅面孔?我言必出,行必果。你若不信,就折腾折腾看,都随你。”思卿转身就走,忽然又回头一笑,“你还不如人牙子手里买个丫头,予她一份大恩,叫她生生世世记得你的好儿,再认作嫡亲女儿送到宫里去。我可不是帝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你既非要折磨我,将来可别后悔。”说完头也不回地摔门去了。

    叶秀峰跌坐下来,喃喃道:“若非你和你嫡亲兄长容貌绝似,不易让外人传闲言碎语,谁要你这不孝的东西。”

    这厢沈浣画和叶兰成也焦急不已。沈浣画急道:“偏偏三哥不在京,小娘娘也不在京。若三哥在京,或许还有转机。”

    叶兰成摇摇头:“这事情没那么简单。父亲和端王不和睦,端王不愿意再出咱们家这样的外戚。端王是左宗正,却也奈何不了太皇太后的旨意。”

    “我明白了。”沈浣画慢慢站起身,走到镜前扶了扶分心,“先皇后新故,不好接着选立新人。太皇太后让贵太妃认咱们妹妹为义女时,我还松了口气,心想三哥无非多一位妹妹。太皇太后此举,自然让端王和何相放心。可是贵太妃认咱们妹妹为义女,空有一句话。如今先皇后奉安,太皇太后忽然下诏,打了端王和何相一个措手不及。”

    叶兰成道:“宫里不是还有先皇后的堂姊妹何美人,太皇太后……”

    沈浣画摇头:“太皇太后瞧不上她,三哥也瞧不上她。”

    叶兰成忽然着急起来,“我得去盯着思卿,全家人的命挂在她身上,她可别乱来。”

    “禁中是什么去处?你想想,先皇后故世有多少古怪?自打先皇后没了,三哥就像魔怔了似的。咱们妹妹凭什么去趟这趟浑水?你当兄长的,怎么不替妹子多想想?依我说,咱们妹妹果然能一走了之,你也休要插手。”

    叶兰成无奈:“我若知道有这一天,无论如何不会让思卿回京来。可是如今太皇太后已经下诏,她若一走了之,全家人的命怎么办?她一走了之回去找寻她养父,难道就不会连累她养父全家?”说着匆匆去了。

    沈浣画已然熟悉了思卿的性情,知道叶兰成此去必会同思卿起争执,叶兰成也定然说不过思卿。可是沈浣画没有阻拦叶兰成,她望着夫婿的背影,一股冷意涌上心头。

    叶府西花园里有座梅花亭,镂为门为窗,绘为壁,甃为地,范为器具,皆形以梅。思卿从叶端明的书房走出来,路过这间亭子,看到了叶兰成的背影。她装作看不见,想绕路过去,叶兰成却回头唤她:“思卿。”

    思卿拾裙走进来,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跑了。就算不替叶家着想,我也会替我傅伯伯和师兄着想。老匹夫已经威胁过我了,你不必再来警告我。”

    叶兰成叹了口气,“父亲究竟拿什么威胁你?”

    “和你无关,”思卿道,“你不必问。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叶兰成想了想还是说:“父亲终究是你的父亲……”

    “你住口!”思卿道,“少和我来这一套。看在当时老匹夫装病骗我回帝京的时候连你一起骗了的份儿上,我可一直没拆穿你。还没进城的时候那些想杀我的人是谁的人,你应该早就心知肚明吧?可叹我不明帝京局势,现在才想明白。连嫂嫂都三番五次旁敲侧击叫我离开帝京,偏你是锯了嘴的葫芦?我中毒之时你为何不提醒我?为何不让我回南边去?”

    “父亲骗你,是他不对。我觉得你既然回来了,总要见见父亲。等你见了父亲,你若想回南边,我自然帮你……”

    “我见了老匹夫!就走不了了!”

    “那你何妨说说看,父亲究竟拿什么威胁你,我也好……”

    思卿冷笑道:“我提醒你,不要试图去查你爹威胁我的事,更不要告诉旁人——这个旁人,包括嫂嫂。罢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你们叶家养育,更是不欠你们的。今日还叫你一声‘兄长’,是看在嫂嫂一心帮我脱困的份儿上。从今日起,我们再无瓜葛。”

    “你姓叶……”

    “我姓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思卿从袖中掏出一块玉质温润的玉佩,轻声道:“你说这是母亲当年放在我襁褓中的玉佩,今日还你。”

    叶兰成不接,“就算你不认父亲,你也要认母亲……”话没说完,却见思卿自顾自松手。眼见玉佩要跌落在地摔碎,叶兰成连忙一把接住,“你出生时,总是啼哭。母亲说玉能驱邪,才把此物放在襁褓之中的。”

    “母亲生我之恩,铭记于心。如今与母亲家有亲的也就是承平伯府了,我自会报恩,和你们叶家无关。倘若我今日不交托的干干净净,难保来日你们叶家不会厚颜无耻拿母亲来压我。”思卿淡淡道,“我养父为我取名为‘思卿’,是觉得我的亲长一定日日夜夜思念于我。没想到你们叶家十几年不理会我,一朝今上元后没了,想我倒是想得紧。我最后再说一次,不要试图用虚无缥缈的血脉来压我,这招对我没用。”说完转身而去。

    “你就真的觉得叶家和你毫无瓜葛?”叶兰成追问。

    思卿忽然回首,嫣然一笑,“也许以后会有。所以我先提醒你一句,看好你爹,他手太长。倘若来日惹出什么乱子,我一定翻脸无情。”

第八章 好梦频惊

    思卿做了一场梦,醒来觉得恍恍惚惚一片混沌。晃了晃头,浑身一激灵,才想起她如今不是叶府未待字的姑娘,早已作嫔王室。

    这样的梦魇让她失落起来,她有预感,她的便宜老子又要给她寻麻烦了。

    果然,她的陪嫁侍女菱蓁走进来,唤了一声“姑娘”,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抚州那边果然出事了,流言四起,都说是老爷……抚州这次遭灾以后,听说不仅是民生物资欠缺,军中欠饷太多,驻军可能哗变,怕是要出大事。”

    思卿郁气于胸,恨不得尖叫一声发泄。

    她曾经发誓进宫后绝对不再理会叶家,但是事与愿违,这三年里,思卿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暗中给叶家善后,因为叶家是她的母族,唇齿相依。

    为了自己能过得更好,思卿只好一口一个“老匹夫”一边问候她的便宜老子,一边绞尽脑汁给她的便宜老子善后以维护母族声望。

    可她明白,自己不能尖叫,现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成话柄。她死死得克制住,一掌击在几案上。

    “姑娘仔细手疼!”菱蓁道。

    思卿咬牙切齿道:“最后一次。”她再也不想给她的便宜老子善后了。

    “您每次都说最后一次。”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菱蓁叹了口气:“好吧,您说这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吧。”

    思卿坐起来靠着菱蓁:“三年多了,已经三年多了,太皇太后丧期已经过了,多少人在背后看我笑话?嗯?你说,我为那老匹夫做的事情还少么?老匹夫为什么现在不为我想一想?”

    先皇后故后思卿入宫,与今上情谊甚笃。不久怀娠,晋位贵妃、皇贵妃。然如今太皇太后孝期已满,她还是皇贵妃,半点入主中宫兆头都没有。

    她今日是去何宁嫔的册礼回来,心神劳累,才会睡着梦魇的。这位何宁嫔是先皇后的族妹、太子的姨母,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与叶秀峰一向不和睦,何家在先皇后辞世之后一直试图再把何宁嫔推上后位。

    思卿起身更衣梳妆,对菱蓁道:“你去传个话儿,告诉府里头,叫老匹夫做事前自己先掂量掂量!”

    菱蓁另有一番心思:“您说,会不会是三房四房借老爷的名头做的?老爷做事一向谨慎,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在外头。也说不定,是何相爷撺掇咱们府上三房四房做的。”

    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和叶秀峰不和睦,也有暗中整治叶秀峰的动机,菱蓁的推测很有道理。

    思卿想了想道:“就算是三房四房搞的鬼,关起门来都姓叶,如今也和大房撕不开了。”

    思卿一想自己又得帮着自己的便宜老子揩污,又得防着外头骂自己预政,没来由一阵烦躁,于是又道:“给叶兰成写信,叫他任满了回京来,叫府里分家!叶家的事原是他的事,我再不愿多管了。再不分家,迟早出大事!”

    菱蓁自幼在叶府中长大,对叶家的事颇知根底:“大爷不比老爷,是个没成算的,若回京来,叫人家连骨头都吃了。再说了,放外任,是舅老爷的意思,嘉国公府的面子,老爷不能不给。”

    思卿冷眼旁观,这些年沈江东虽然与自己的妹夫相与的还不错,却瞧不上亲家老爷叶秀峰。叶兰成放外任,正是这位舅兄的主意。一则为叶兰成的前程着想,二则嫌弃叶家没分家,怕沈浣画住京城叶府要照应一大家子受委屈。

    思卿挑眉一笑:“你到提醒我了,嘉国公府的面子大,手既能伸进叶府去,只好烦沈家舅爷做个恶人了。且看这次什么情形,若真和三房四房有关,何妨挽出嘉国公府来分家。分了家,大家干净。”

    思卿带着宫人从宁华殿至懋德殿面见今上,转过长街时忽然瞧见了什么,于是一把拉住身边的菱蓁藏在墙后。

    菱蓁奇道:“怎么了?”

    思卿“嘘”了一声。

    菱蓁不听思卿的,一探头,见是宁嫔何氏身穿一件桃红长衫,配绯红织金裙子,领着宫人恰好路过。

    “您躲着她做什么?”菱蓁问。

    思卿见宁嫔走远了,走回到长街上,淡淡道:“见了面就要应付,听她说不阴不阳阴阳怪气的话,你不觉得堵心?”

    “那也没有您躲她的道理!”

    “我不躲她她能主动躲我?快走罢,没得为这个争执起来。”

    到了懋德殿,思卿命随行宫人候在殿外,要独自进去。后面端着食盒汤水的菱蓁愣了一下,正要唤住思卿,思卿已经进殿去了。

    思卿绕过大理石插屏,见萧绎坐在西窗下的短榻上仰望夕阳。

    见殿内侍从众多,思卿行礼如仪:“陛下万安。”

    萧绎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多礼?那汤头歌我已经背熟了,你准备再讲什么?”正要吩咐侍从退下时,思卿忽然翩然下拜,“妾有一事,欲求陛下解惑。”

    萧绎见她郑重其事,愣了片刻,思卿已经自顾自说:“朝中抚州一案沸沸扬扬,妾听闻,此事竟然与妾母家有所牵连……”

    思卿极少在人前直言不讳置喙政事,萧绎一时不解,看向思卿,思卿却悄悄地向他眨眨眼睛。

    萧绎愣了一下,思卿又用帕子掩住口鼻故意咳嗽。

    “皇贵妃操心的事情越发多了,”萧绎会意,淡淡道,“前朝之事,莫要多问。”

    “陛下恕罪,此事沸沸扬扬,妾寝食难安,故而……”

    一个茶盏应声而碎,一众侍从纷纷伏地不敢作声,只听萧绎冷声道:“你出去罢。”

    思卿丝毫不见惶恐,举手加额,叩拜道:“妾告退。”

    思卿步履轻盈走出内殿,菱蓁迎上来还端着那食盒,脸煞白着道:“姑娘怎么这般直白就问出来了?陛下怎么……”

    思卿却笑:“陛下一发作,看以后老匹夫还敢不敢来求我出头?”说完打开食盒的盖子,端起一碗汤一股脑喝干净转身走了了。

    “我还以为要进献陛下,感情端这么远出来,是给您喝。”菱蓁追上去唠叨。

    潇潇秋雨止,凉风乍起,凭添凄意。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不知是哪一宫的宫人吹起了笙,笙声传入思卿所居的宁华宫里。隔着屏风,思卿遂吩咐守夜的宫人:“天已寒,竹簟石枕都撤下罢。你们也下去,不必守夜了。”

    珠帘镂曳,香炉中的香烟袅袅,户满香风。夜已深沉,半窗残月的影子投射在妆台上,仿佛生了一层薄尘。那雨一时又脉脉飕飕地下起来。飞翘的檐角将汇集在瓦间的雨水抛下,水声沥沥,连宵未绝。

    宁华宫里一片死寂,宫人已然睡熟。长夜漫漫,思卿却辗转难眠。她忽然凉凉一笑,对黑暗的门边方向低声道:“三哥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思卿入宫三年有余,原本与今上感情甚笃。且今上每临朝后,多与思卿议论得失,有所失,随则匡谏,多所弘益。今上今日对思卿这般发怒的情形,甚是少见。

    萧绎笑道:“你还生我的气了不成?这么晚了还不睡?”

    思卿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今儿得多谢三哥演的好戏,我那便宜老子起码半年不敢再来烦我。我今儿确实想问,抚州……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那便宜老子捞银子捞出的事端?”

    萧绎摇了摇头,轻声道:“抚州这次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有人在查,还要等。”

    思卿道:“还要等?这几日我已经觉得人心浮动。每一个见我的人,都意味深长地多看我几眼。”

    萧绎笑道:“你居此位,难免引人侧目,你又何必理会。这事要等,等到沅西成亲,大抵就有结果了。”

    “抚州的事,和沈沅西成亲有什么关系?”思卿问,她意识到什么,“他要成亲了?”

    萧绎点点头。

    沈浣画曾对思卿言道,沈江东年幼时老嘉国公给他订了一门亲事,近年因国丧等事,两家的婚事一拖再拖又拖。

    “沅西的这位新夫人,丁忧前是刑部主事。恰好她是抚州人,又是回抚州丁忧的,所以抚州的事情,是她在查。她成亲前必定回京交割差事,所以等沅西成亲,抚州的事,便可以了了。”萧绎徐徐道,“不过抚州的事,确实不大对劲,兴许真和叶秀峰无关,也未可知。”

    “无风不起浪,”思卿道,“我那便宜老子是什么德行,我心里有数。”

    “比如……”

    “比如三房想让三房妹妹做老九的房里人,四房太太想让四房小妹给嘉国公当小。这是一家子什么东西。”思卿负气把手里把玩的手串丢在榻上,“娘家闲事,以后我也不会管了。”

    萧绎听了一笑:“不说这个。你说沅西成亲,老五回京来么?”

    叶府里近来死气沉沉的,先是叶家顶梁柱叶秀峰卷入抚州案,被下头戳脊梁骨;再是太皇太后三年孝满了,叶家嫡长女却还是皇贵妃,迟迟未曾入主中宫成为新皇后,还大有失宠的兆头。这两件事压得叶府喘不动气,连狗都少吠两声。

    叶府内里当家的三太太疑心叶家犯小人,四处烧香拜佛,听闻亲家嘉国公爷终于要成亲了,连忙念起“阿弥陀佛”,对三老爷道:“舅老爷紧着成亲,冲冲喜,也就可以好了!”

    三老爷剔牙冷笑:“沈家成亲,又不是叶家成亲,给咱们冲哪门子喜?咱们家要件喜事冲冲,也得让咱们家的凤凰飞出来才是。”

    三太太听了会意:“按说太皇太后孝满了,咱们家大姑娘也该有中宫的位分,这是太皇太后当年首肯的……怎么就是没有动静。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哥做梦都盼着咱们家飞出金凤凰。不过我冷眼瞧着,大姑娘可从没把大哥放在眼里,只怕是这凤凰要飞远了!”

    三老爷宿醉未醒,张口就道:“女儿都是赔钱货。你虽糊涂,这点倒是没瞧错。皇贵妃几时把叶家放在眼里了?我想让兰芷跟小敬王,不求位分!四房想把兰蕊侄女说给嘉国公做小,这么点小事,皇贵妃都不肯管。皇贵妃不管也就罢了,还不让兰成媳妇管,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我呸,”三太太骂,“你们弟兄卖女儿,一个个卖上瘾了是吧?”兰芷是三老爷的妾出的,三太太自己没子女,不好说话,于是绕开兰芷,继续说:“四房也不瞧瞧自己的嘴脸!四弟妹欺负兰蕊不是她生的,她可舍得把她自己亲生的兰萱侄女给人做小去?还给嘉国公爷当小,我听说嘉国公也只一个妾,还是先头太皇太后赏的。人家嘉国公爷正头夫人还没娶,好先往房里放一队伍人?再说了,这又干兰成媳妇什么事?你见哪个妹子满世界给亲兄长张罗娶妾纳小的?四房不要脸,人家兰成媳妇还要呢。”

    “你倒是向着兰成媳妇,可你也不想想看,大房的侄子侄女,几时给你好颜色了?大侄女进了宫做了娘娘,见都不见你,你还向着兰成两口子说话。等分家时,你看兰成媳妇是不是舍出她那份家业来,还让你管。”三老爷越说越走嘴。

    三太太竟然不恼:“大姑奶奶不是这府里长的,统共没和我说过两句话,做了娘娘,恨不得甩了你这只会嫖赌的三房叔叔也是正理。至于兰成媳妇,人家可是正经的嘉国公府大小姐,陪嫁比你的家业还多,会稀罕分家那点钱?”

    “你住口!吃里扒外的东西!”三老爷被戳了痛处,加上酒劲上头,忽然变色恼怒起来。

    三太太不依不饶:“我偏不住口!就凭你,还分家?分了家,不靠大哥,你真立得起来?谁吃里扒外谁清楚,摸了四房的姨娘还指望四房弟妹给你打掩护,府里烂透了都是打你们这里来的!”

    夫妻两个越吵越凶,门口的丫鬟忽然高声道:“三老爷,三太太,老爷来了!”

    叶秀峰来找三太太说给沈江东送成亲贺礼的事,没成想正遇上夫妻吵架,便有几分尴尬,匆匆道:“嘉国公成亲,咱们的贺礼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出挑。”

    三太太道:“都是有旧例的,大哥放心就是。”

    叶秀峰道:“兰成任上有事走不开,兰成媳妇自己从南边回京来。他们那屋子一直落锁,只怕兰成媳妇回来没法住……”

    “我省的了,这就叫人打扫。”三老爷一边殷勤说话,一边送了叶秀峰出来,叶秀峰还有事,匆匆走了。

    这边三太太紧着打扫出叶兰成夫妇昔日住的院子,谁知沈浣画自己回京来,就回叶府点了个卯,转头往自己的娘家嘉国公府住下了。

    “嘉国公府门第不低,教出的女儿就这样?一回京里来,也不回府,大模大样的自己住回娘家去?又没和离!”四太太和三太太抱怨。

    谁知四老爷从后头听见了,兜头就出来跳脚,指着四太太骂:“快夹住你的嘴离了这里!嘉国公府的小姐,恁好的门第,嫁到咱们家,好端端的,你红口白牙胡说什么!”

    四太太跳起来:“你可惯会人前装菩萨!大奶奶不给肯把兰蕊说给她兄长做小时,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可敢当着三嫂子再说一遍!”

    四房内部互相拆台不遗余力,三太太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对耳朵,连忙道:“四叔有事,便去忙罢。”

    “他有正事?不是去包戏子就是去包戏子的路上!”四太太不依不饶,好在四老爷识趣,没理会四太太,转头和三太太点一点头便走了。

    三太太道:“四弟妹,不是我做嫂子的说你,兰蕊侄女的事情,就是兰成媳妇同意了,大哥必然不依的。你想,咱家现和嘉国公府做亲家,兰蕊是兰成的堂房妹子,兰成正经的堂房妹子给舅老爷做妾,你叫兰成在嘉国公府怎么抹开脸?你叫外头人怎么看大哥?大姑娘身上吃的亏,大哥能再在兰蕊侄女身上吃一次?你不好因为这个,就恼了兰成媳妇。”

    四房热辣辣地把出身相府的亲生女儿送给沈江东做妾,还上赶着要长房长媳做媒。真要是成了,叶秀峰在清流里的脸也就丢没了。

    “我哪儿敢恼兰成媳妇?”

    “你这是气话。老嘉国公夫妇过世早,兰成媳妇没出阁时就在娘家当过家的。如今,嘉国公身边太皇太后赏的妾没了,府里没有管事的,又急着要办喜事,咱们两府离得远,兰成媳妇去娘家小住管事,也没什么。”

    说起嘉国公府的新夫人,四太太来了兴头:“我听说嘉国公的新夫人出身极低的,什么娃娃亲,这么多年都没动静,眼见婚事要黄,谁知兴头一起,又兴起来了。”

    三太太道:“怎么没动静?当年太皇太后不是想把先帝和先头皇太后的义女——就是先头皇太后外甥女,败了的靖国公府那个什么上阳郡主,说给嘉国公当正头夫人,嘉国公都拿昔日有婚约回了。还有,你只知其一,不只其二。我听说嘉国公这位新夫人是个千伶百俐的人儿,虽是女子,却做过户部的、刑部的官儿,官儿虽不大,本朝却是少见呢。她虽自幼和舅老爷定了亲,可是一向低调,没过礼前,满朝里通不知晓。这位新夫人因居母丧,婚事才耽搁的。”

    “做过官儿了,抛头露面的,还不是要嫁人。再千伶百俐的,家世不行也就罢了,快成亲了,还没回京来,世家里哪儿有这样的媳妇。”四太太脸酸道。

    “你哪里省的其中的厉害!”三太太素来心细,“你晓得这位新夫人回哪儿丁忧的?”

    “听说是北边……”

    “是抚州!”三太太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就是牵连大哥出事的那个抚州!且丁忧前,这位新夫人是刑科的主事,天晓得她知晓什么。”

    四太太愣了:“难怪大哥对嘉国公的亲事这样上心。”

第九章 疑是故人

    叶府的两位太太在议论嘉国公府,嘉国公府沈氏兄妹两个也在议论叶府。

    沈浣画回京安顿以后,先进宫去拜皇贵妃,此时刚从宫里回来,可谓满载而归。思卿派遣了黄门,外加嘉国公府的下人,足足收拾了半个时辰,才把思卿的礼物都抬进嘉国公府来。

    嘉国公沈江东进门就笑:“你可把你小姑的家私一股脑儿搬回娘家了,当心她和你恼了!”

    沈浣画淡淡道:“阿兄你想多了,好些个东西都是我公爹进上的,思卿妹妹说看见了就烦心,让我一股脑拿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父女还是满拧。”

    “皇贵妃这几年跟你公爹一直不对付,”沈江东道,“你难道不知道?”

    沈浣画叹了口气道:“自打皇祖母没了,我冷眼瞧着,三哥不似从前那般深沉了,思卿妹妹这几年也算一路平顺,她生的两个哥儿也都顺顺当当的。本以为她和公爹也和缓了,没想到还是这样。”

    沈江东道:“你难道不知道?为了诸王旧日藩地租税的事,去岁宫宴皇贵妃一时失态多说了几句,说诸王既然不再之藩,就不应该再向故藩征税,差点没给诸王堵着骂。连叶秀峰也不敢作声了。且别说皇贵妃,你就这么住回娘家,叶府人怎么看?”沈江东问。

    沈浣画无所谓道:“我管他们怎么看?公爹不说什么就是了,她们爱怎么嚼舌随她们去。方才思卿妹妹与我敲了半天边鼓,你猜怎么着?思卿想趁这次我回来,让叶家分家!”

    沈江东梗了一下,方道:“眼见皇贵妃就是皇后了,叶家三房四房儿女一大群,从皇后母家府邸里头嫁娶多风光,他们能轻易松口,答应分家?”

    “自是没那么容易,公爹又好颜面。不过三婶子还算厚道,她又没亲子女,可以和她探探口风。不过,得等我嫂子进门再说。对了,嫂子几时到京?”沈浣画一边匀脸一边问。

    正说着,外头管事进来禀报:“新夫人娘家来人了,说来送嫁妆单子。”

    沈江东和沈浣画对视,沈浣画道:“江家伯伯伯母早都没了,她家在京里还有人?”

    沈江东怀着疑,打叠起精神出门迎接,只见一行人低调地抬箱子进府,虽然低调,箱子却足有一百多抬,加上方才思卿的礼物,整个正院儿都放满了。领头一个青年风神朗俊,更兼气度豪阔,一派洒脱,递上拜帖行礼道:“在下奉长辈之命前来,事先未曾秉知府上,万望勿怪。”

    沈江东还没来得及打开帖子看,沈浣画款款走出来笑:“这不是顾先生么!”

    沈江东愕然:“你们认识?”

    沈浣画道:“顾先生里面请进。”未回答她兄长,先问顾梁汾,“顾先生和江家……”

    “我与江家并无过往,”顾梁汾含笑解释,“在下有一位世伯,姓武,讳振英。武老伯与家师是至交好友,我来京里,武老伯多有提携。今日,我是受武老伯之托,代武老伯前来。武老伯说,昔日江家曾把京里产业托付于他,今日随着这些礼一并送还。”说着又掏出一沓契书交给沈江东。

    “武家伯父还说,他来府上多有不便,更恐给府上带来不便,还望嘉国公爷勿怪。”

    提到“武振英”三个字,沈氏兄妹微微一惊。武振英在帝京无人不晓,原是帝京城中的镖行首脑,剑法固高,在京畿下九流中势力亦大,为人却很谨慎低调。

    “顾先生太客气了,武老先生是前辈高人,切莫做此言语。”

    三人不觉停了脚步,沈浣画插言问沈江东:“嫂子娘家和这位武老先生……”

    “我只隐约记得,父亲说过岳父与这位武老先生有旧,旁的却不知道。”沈江东斟酌道。

    顾梁汾一笑:“武老先生并无家室儿女,为人虽疏淡些,但对晚辈是极好的。我来前,武老先生还有些踟蹰,他到底不是江家亲眷,只恐显得热辣辣的。可转念一想,江家老先生早去,江姑娘无甚亲眷,他总不好不帮衬着江家添妆。”

    沈浣画听了道:“这位先生太多虑了,只怕先生嫌弃我们这些人家俗气,若不然,都是嫂子家的长辈,到时候来观礼才好。”

    沈江东也道:“武老先生太多虑了。便是武老先生不来,顾先生也得来。”

    “武老伯并不在京,还在永通。那边码头上出了些事,武老伯亲去和漕帮说和去了,一时半刻只怕回不来京。我明儿南下贩货,船已定了,多谢公爷好意。”顾梁汾笑着推辞道。

    沈浣画引着众人进厅上茶,笑道:“顾先生南北往来这般勤勉,快早日接了顾家嫂子从上京到京里来住罢。”

    “开春就来。帝京居,大不易。我只好勤快些,才能早日把家在京里立住。”顾梁汾笑道。

    沈江东见他们二人说得热闹,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对沈浣画笑道:“你还没介绍顾先生呢,这位顾先生是……”

    他心道武振英与鱼龙混杂的人混在一处,这位和武振英是世交,大概也不是什么读书人,怎么和妹妹妹夫这般熟识?

    “这位顾先生,是太宗爷时大学士谢襄公之后。”

    沈江东听了吃了一惊,谢襄是开国功臣,位至首辅,是本朝名宿大儒,祖上与沈家还有些交情。怎么他的后辈却姓顾?

    可他还没吃惊完,只听他妹妹又说:“顾先生如今弃文从商,往来南北。兰成往南边任上时,我们在船上相识的。顾先生每每南下贩货,都叫兰成拉住不放。就兰成那点子酒量,还不及他妹妹呢,还找旁人‘喝酒’赋诗。”

    这样好家世弃文从商?沈江东愈发吃惊,也没注意妹妹说走嘴,口里连忙道:“失敬,原来是谢公之后。”

    “我们祖上就败了,回原籍襄阳,后来卖房子卖地,族里每每说起祖先都‘羞于启齿’,实则靠着祖上名声,假清高罢了。”顾梁汾笑,“我是看开的,读书不行,就是附庸风雅也不能喝西北风,索性附庸市侩,出来跑跑单帮了。”

    沈江东见他言谈如此爽朗,既不刻意巴结,也不假装清高,便有了三分亲近,和他聊了几句。远来他是随母姓了顾,本名衡,字梁汾,早早就弃文从了商。

    外面点清了礼单,顾梁汾也不多留,起身告辞时说:“武老伯说,江姑娘因为从前刑部的差事,回京路上遇到了些许麻烦,最迟后日,也就回京了,府上切莫担心。”

    沈江东心里一惊,他派人去接他即将过门的夫人,无论怎么打探,一直没有回音,正暗自着急。看来武振英在京畿果然有些门道,连这样的消息都比他灵通些。

    沈氏兄妹一直将顾梁汾送出大门去,沈浣画又嘱咐常常走动,才放他去了。

    顾梁汾前脚离开,沈浣画迫不及待问:“嫂子怎么了?你怎么不和我说?”

    “我不知道。我派人去,一直没有回音。抚州祖宅上没人了,看坟的说你嫂子是一个人离开抚州回京的,可是她一离开抚州,就和我断了音信。我日日派人在进京路上盯着呢,可一直没消息。看来这武振英武老先生神神秘秘的,在江湖上果然有些手段,他倒是知道你嫂子的行踪。也罢,从明儿起,我到京北道上去等着。”沈江东担忧道。

    “嫂子有什么麻烦?”

    “你别问了,和你不相干。”沈江东沉默了片刻,“武老先生出面,比咱们出面更合宜。咱们冒冒失失出面,你嫂子可能更为难。”

    “出什么面?”

    沈江东挥挥手,只问:“这位顾梁汾是谢襄公之后,怎么和那位武先生论起‘世交’来了?”

    “顾梁汾可不是在谢家长大的,我听兰成说,顾梁汾自幼丧父,让谢家族里堂房兄弟欺负了个无算,所以他随了母姓,姓顾,后来叫一位江湖上的前辈高人领出来养大的。他说的‘世交’,应该是打这里来的。”

    “哦?”

    “你瞧他虽年轻,却通医道,还做着生药生意。那年深秋我和兰成南去赋任,船到淮安,我晕船,上岸歇着,结果兰成让许多下人跟着我,他自己在船上吃人暗算,被推下水去。”

    沈江东听了一惊:“兰成被推下水?”

    沈浣画颔首:“他北边长大的,又不会水,那天又冷,幸亏顾先生经过,跳下去把兰成救上来。兰成被救上来就发高烧,烧得说胡话,把我急得没了法子,满淮安找大夫,可兰成就是不退烧。后来我们住店,又遇上顾先生,我想那天他救了兰成,我还没好生道谢,于是多说了几句。顾先生听说兰成病倒了,告诉我他会切脉。我瞧顾先生年岁也不大,很是狐疑,但当时确实没旁的主意了,于是请顾先生给兰成切脉开了方子,谁知吃了顾先生的方子,兰成便一日日好了。”

    “谁干的?”沈江东关注点不在顾梁汾身上。

    “什么?”

    “谁推的兰成?”

    沈浣画叹了口气,“是四房送的下人,我已经处置了。叶家到底没分家,闹大了大家没意思。四房不过是看公爹就兰成一个儿子,三房哥儿是庶出的又不成器,想着算计了兰成,叶家就是四房的。都过去了,先别提了。”

    沈江东还要说,沈浣画打断,“咱们且说顾梁汾。后来我们才知道顾梁汾在京替武振英武老先生打理一些产业——都是正经产业,什么酒肆药铺绸缎庄。梁汾常南下贩丝绸,因为他有一个妹妹早年在嘉禾走丢了,他每次回去都去打听他妹妹,在南边住一阵子,渐渐和兰成就熟了。我瞧他有家底,人也好,想把三房的兰芷妹妹说给他。兰芷是极好的,三婶子又明理,定然愿意。谁知提了提,才知道他早年在西面跑单帮,早早娶了夫人,这些年他夫人留在西京,他身边也从没见有人,真真难得。”

    沈江东点点头,忽然问:“你瞧,这位顾先生通身气派言谈像谁?”

    “像谁?”

    “像你小姑,你想想看,像是不像?”

    沈浣画一愣,“你别说,还真像。”

    沈浣画到底使人专门去了永通给武振英下帖子,武振英最后没来,她也没留意,因为萧绎和思卿要过府观礼,戍卫宴席,处处都要重新谋划,沈浣画忙不过来,使人往叶府接当家的三太太来帮忙,着实忙了两日。

    晚夕沈浣画和三太太同寝,三太太忽然叹道:“我小的时候,我兄长娶嫂子,也是这般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那时候我想,我嫂子真是好福气。”

    三太太出身靖海伯府,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可是后来靖海伯卷入靖国公谋逆案,自此就败了。

    沈浣画不知道如何接话,三太太又道:“我嫂子嫁过来没多久,我们家就出事了。出事以后,他们一面骂嫂子是扫帚精,一面变着法儿掏嫂子的陪嫁,家里日日人仰马翻。我还能嫁到叶家,是因为你公爹那时候被人诬陷,大房一家子贬到外任上去了,人人都以为叶家也要败了。可叹我出嫁没多久,我娘家嫂子就没了。”

    “公爹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思卿……皇贵妃就是在维扬任上给弄丢的。”沈浣画道。

    “哪里是给弄丢的,是你公爹嫌累赘,故意丢的。要不你婆母怎么气死了呢。”三太太幽幽道。

    思卿的事,沈浣画多少知道一些。但是思卿不愿多说,沈浣画也并不想挖人痛处,叶兰成更是锯嘴葫芦,所以沈浣画知道的也不多。她听了三太太的话,轻声道:“所以思卿妹妹很是不易……三婶子也不易。”

    “我嫁进叶家,后来你公爹起复了,叶家又重新兴旺起来,我娘家人都说我命好,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自打叶家一日日好起来,你三叔嫌我没儿女,提了多少次休妻的话。后来我冲那死鬼厉害起来,言语不再畏畏缩缩,那死鬼欺软怕硬,我才撑到现在。”

    沈浣画沉默了片刻,还是直接道:“不瞒三婶子,我们都想着……分家。”她说的隐晦,没指出我“们”指的究竟是谁。

    三太太叹气:“若我是大房的人,我也赞同分家。再不分家,叶家就要打里头烂了。可是……可是果然分家……”

    沈浣画忽然道:“我有几句话和三婶子讲,是真心实意的,三婶子别恼我。不管分家不分家,三婶子都得为自己考虑。”

    三太太连连点头。

    “三房只一个哥儿,三叔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那刘姨娘又厉害,不是我说嘴,别说三婶子靠不了那哥儿,就说靠得了,那哥儿现在已教三叔教坏了。但是兰芷妹妹是三婶子疼大的,一向亲近三婶子,又聪明,又识大体。以后兰芷妹妹有了好人家,三婶子终身才有靠,强似去倚仗三叔。我在京,且替兰芷留心,等我南去,让我娘家新嫂子张罗,一定给兰芷找个好人家。”

    沈浣画这一席话,说中了三太太的心病。三太太连连称谢,口里说:“不管是不是做官的,只消那家哥儿人品好、又上进,就好了!去年,小敬王不知道怎么,瞧上了兰芷,略微和那死鬼露了露,把死鬼高兴得什么似的。小敬王是什么性子!身边还缺美人儿?兰芷在我面前哭得咽声气绝,亏得那时候还没出太皇太后的孝,皇贵妃把小敬王说了一通,他就不敢了提了。后来出了孝,小敬王早又看上新的,就把兰芷丢开手了。”

    沈浣画轻声道:“兰成不让我说,我也不想凭空惹是非。天地良心,我自嫁到叶家,从没对几位叔叔婶子动过坏心。除了三婶子你,四房……四房没少折腾。皇贵妃明里头再怎么给公爹没脸,暗里头却给叶家不知道遮掩了多少事。再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我想着,早日分家,早日干净。”

    三太太道:“大奶奶这话我听着爽利,就是这么个道理。到底都姓叶,果真和睦,分不分家,都是一家人。若不和睦了,就算是不分家,人心离散,早晚要出事的。”

第十章 江枫渔火

    帝京城以北的官道上一着苎麻衣衫的女子骑马飞驰而过,扬起滚滚烟尘。

    山雨欲来,天色晦暗,朦朦胧胧的群山变作浅灰色。初秋山野间草木旺盛如旧,官道边的树丛中忽然有几支冷箭悄无声息地飞出。马惊而嘶鸣,苎衫女大袖一挥,将冷箭悉数打落。

    她勒住马,昂然道:“前面就是帝京城,尔等再不放手一搏,可就没有机会了。”

    话音才落,树丛中有十余人闪身而出,从四面围攻苎衫女。这十余人招式凌厉非常,配合默契,苎衫女举剑突围不成,被围堵在中央。苎衫女凝神看了片刻,稳住下盘,择一功力较弱者骤然强攻,意欲打乱对方的阵脚。她手中的剑锋成弧,剑尖取左侧对手,剑腹划向功力较弱者的脖颈,飞腿踢向右侧对手,眼见就要得手,后心却被一人偷袭。苎衫女左手向背后一抄,一掌挥开背后偷袭之人,右手剑招却露出破绽,剑尖被挡开,胸前门户大开,闪避不及。

    危急之际,苎衫女使出一招“剑走游龙”,剑花一挽,堪堪荡开刺客的长剑,手背却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此时周围忽然蹿出五六位穿短褐的汉子上前围攻刺客。刺客显然没想到苎衫女能够处变不惊、避开杀招,更没料到她还有帮手,不禁一怔。苎衫女趁刺客分神之际一跃而起,自上而下挥剑一斩,鲜血四溅,刺客纷纷倒地。

    苎衫女确认刺客皆死之后,还剑入鞘,取出绢帕包扎好手背上的伤口,道:“前面就进京了,多谢几位兄弟一路帮扶。”

    几个穿短褐的人都道:“姑娘客气。”调转马头,顷刻间消失在扬尘里。

    半个时辰后,倾盆大雨一洗京畿入秋以来的沉闷阴郁。苎衫女摘了面纱,坐于帝京城外的茶亭里饮茶避雨。忽有一穿青袍的人踏雨走进茶亭,四处寻觅着什么。苎衫女垂下头,那人却阔步走到苎衫女身边一揖,道了声“打搅”,问:“请问这位娘子贵姓?”

    苎衫女忙起身答礼道:“免贵姓江。请问您是哪一位?有什么事?”

    穿青袍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苎衫女一愣,旋即和青袍人交换了切口,对了对牌,就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的一样东西移交:“东西在这里。烦请转告大司寇,我已非官身,自此刻起,我与抚州之事,再无关系。”

    这青袍客原来是刑部的人。

    青袍人拱手道:“大司寇让在下向您问好,待您与嘉国公成婚之日,大司寇再去拜谢。”

    原来苎衫女就是沈江东未过门的夫人江氏,因生在秋日,所以单名一个枫字,小字玄宾。江枫因为受命查抚州的事,恐牵连嘉国公府,所以一路上都躲着嘉国公府派出接她的人。几次遇险,皆是她父亲的旧友武振英的人帮她脱险。

    此刻交接了差事一身轻松,江枫进城便先去城南武宅见这位许久未曾谋面的世伯,谁知留守武宅的老仆吕叔告诉她武振英有急事去永通找漕帮了,不在帝京。

    江枫听了道:“吕叔,我这一路真是应该多谢您。您忙您的,我有这间宅子的钥匙,倘若有事,我再去找您。”

    想来武振英去处理的事颇为麻烦,吕叔急欲离京相助,于是道:“先恭喜姑娘。那姑娘自己一定多加小心,我先去寻我们老爷了。若有事,姑娘去前头的商号说一声,我就回来了。”

    江枫送了吕叔出去,自己折返回武宅,细细想了一遍这一路发生的事,把随身的东西收拾好,出门想买些吃食。一离开武宅所在的双杏胡同,江枫又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此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啜泣,低头一看,一位总角的小姑娘蜷缩在墙根哭泣。

    “小妹妹,怎么了?”江枫蹲下轻声问。

    “狗,大狗,咬我……”小姑娘边哭边伸出手,手背上被咬去一大片皮肉,鲜血淋漓。

    “狗在哪儿?”江枫连忙拿出帕子替她按住伤口,“狗是不是疯狗?”

    “五福楼里,我去给掌柜还账,那狗就咬我……”说完大哭起来。

    “谁!”江枫觉得跟踪自己的人走到了近前,连忙四顾,却没有人影。江枫掏出几文钱,“小妹妹,你拿着钱,去前面糕饼铺子买些糕,在铺子门首等我。我去取东西给你敷上,别得了恐水症。”说完江枫站起身来,朝一个方向试探着追去。待进了一条死胡同,江枫果然看见一个身影。对方的身法很轻盈,见江枫追来拔出了短剑,忽然举剑自尽。

    江枫大惊失色,连忙去拦,没想到对方刷得把剑尖向外一翻,江枫险些被开膛破肚。她一后退躲闪,对方已经趁机从房顶逃走了。

    江枫也跃上房顶翻过去,只听有人大喝:“什么人?”

    江枫一抬头,看见来人竟然是京卫禁军的服色,面目崎岖,像被火烧过,看不出远来的五官,十分可怖。江枫不禁愣了一下,方才的小姑娘忽然冲过来:“姊姊!姊姊!就是这只狗!”

    江枫一抬头,发现五福楼近在眼前,楼门首拴着两只恶犬,狂吠不止,状态疯癫。江枫连忙搂住她,答道:“小妹妹被疯狗咬了,我来寻狗。”说完一剑刺死了小姑娘所指的狗,掏出狗脑敷在小姑娘手背上,轻声道:“小妹妹,快回家,没事了。”

    若被疯狗所伤,民间有土方用狗脑防恐水症。

    “哪个混账王八蛋杀了爷的狗?!”楼上一位锦衣少年忽然探头大声呼喝。

    此时老板逃也似地跑出来,冲着京卫的将官磕头如捣蒜:“军爷救命,有人砸店!”

    京卫的将官已经懵了,江枫冷笑一声:“禁军倒管起巡城御史的差事来了。”说完朝楼上道,“你的疯狗伤了人,我用狗脑来防恐水症,有什么问题?”说完转身就要走。

    “谁敢说爷的狗是疯狗?!害怕恐水症,烧红的烙铁一烫伤口不就……”

    江枫一声冷笑道:“有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主人,还不知以后怎得仗狗行凶。”

    楼上锦衣少年大怒:“陈南飞,给爷抓了这个混账王八蛋!”

    江枫一听“陈南飞”三个字,脱口道:“府军后卫的陈大人?”

    此时陈南飞也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陈南飞,你也混账,让你抓人,你怎么呆了!”楼上又传出咆哮声,锦衣少年却始终不敢下楼。

    老板又叩头道:“大人!大人!楼上那个是个歹人,劫店的!大人救命!”

    锦衣少年大怒:“老子给够了钱,这个老狗也不是东西,陈南飞,一起给爷抓了!”

    陈南飞踟蹰了片刻,先一挥手,后面的禁军成合围之势。江枫一见纵身要跃上楼挟持锦衣少年,陈南飞骤然出剑追击。江枫不敌,连退数步,一偏头瞧见有位衣道袍的人走近,禁军纷纷向他行礼。江枫想也没想随手先劫持了过来,大喝一声:“先听我说话,都别动!”

    陈南飞大惊失色:“公爷!”

    江枫一愣,那锦衣少年竟然也跑下楼来,后面还跟了一群莺莺燕燕的美人儿。

    “沈大哥!”锦衣少年惊呼,“快!快放开沈大哥!”

    沈江东还算镇定,皱眉道:“九爷怎么又胡闹!”

    小敬王萧纡道:“她杀了我的狗,还挟持你……”

    “我怎么挟持他了?”江枫忽然撤了剑。

    陈南飞当机立断:“拿下!”

    “且慢!”沈江东连忙道,“恐有误会!是不是,江大人?”

    江枫还剑入鞘,“我已辞去部务,嘉国公爷不必再用旧时称呼。”

    小敬王惊呆了,“她是谁?”

    沈江东微微一笑,“内子。”

    空气一瞬间凝滞,小敬王忽然干笑了几声,“误会!误会!不知道是沈家嫂嫂!实在是误会!”说完又斥陈南飞,“你怎么胡乱抓人?”

    陈南飞还没缓过来,也没敢反问不是您让我抓的么,只说:“路遇王爷府中的人禀报,说您在这店里被扣住了,在下才……”

    “没有的事!我要包店,这老板不同意,我让下人轰人,起了点儿冲突而已。误会误会!”小敬王说话很是随意。

    老板一口气没上来,吓得背过气去,被禁军拖走。江枫上前道:“我见一位小妹妹被门口的疯狗咬了,来取狗脑。伤了王爷的爱犬,请王爷恕罪。”

    “是是是我胡闹!那个,那个沈大哥,你可千万别惊动三哥”又对江枫道,“看沈家嫂嫂说的,这两只畜牲不听话,沈家嫂嫂杀的好!那个……先贺二位大喜,三哥还说要去吃你们的喜酒呢。”说完看陈南飞,“老陈,有没有眼力价,走啊。”带着一群美人儿一阵风似的逃了。

    陈南飞颇为尴尬,沈江东无奈道:“你先去罢。”

    “那万一陛下问起来……”

    沈江东四顾:“看热闹的人这么多,瞒不住。”

    陈南飞向沈江东行礼,领着禁军也撤了回去。沈江东微微一笑:“好身手。”

    “不敢,”江枫整了整衣襟,“公爷不来,我可能已经被陈指挥使杀了。”说完凑近沈江东,“有人跟着我。”

    沈江东眉头一皱:“跟我回府。”

    江枫忽然跃开一步:“我来,是来退亲的。”

    沈江东皱眉,假装没听见继续说,“我算着日子,你也该进京了。”

    江枫沉默了片刻,展颜笑道:“路上遇到一点小麻烦,耽搁了几日。”

    “我知道你遇上一些事,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我那里说,好么?”沈江东言辞恳切道。

    江枫犹犹豫豫,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江枫随沈江东到嘉国公府,沈浣画和三太太有事回叶家去了。沈江东考虑周到,请她住在与公府一墙之隔的一处宅子,指派了一名叫花影的侍女服侍。看着江枫安顿好,沈江东正要起身告辞,忽然有内卫属官匆匆进来禀报:“公爷!陈指挥使失踪了!”

    沈江东大惊:“怎么可能?午间他还在五福楼呢!”

    “陈指挥使下午不当职,却一直没回家,家人到衙门去找,可是陈指挥使也没回衙门。更要紧的事,有人在广济渠边上捡到了他的佩剑。”属官道。

    江枫走出来道:“这才不到半日,说不定他下广济渠游水去了呢?”

    沈江东愣了一下,“他不识水性。”

    此时嘉国公府的老管家老夏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公爷,宫里传旨来了。”

    这日思卿从禁中去往南内清溪苑,意在探望在此养病的定安贵太妃。她未用仪仗,出了禁中马车走了好一阵,思卿忽然察觉不对。

    凭她往日的经验,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的戾气。思卿微微掀开一线门帘,只见整队人即将出城。思卿一抬头瞧见陈南飞,奇道:“陈指挥使?你今日不是不当职么?怎么出城了?不是去南内么?”

    陈南飞虽然面有残疾,但是内功精湛,在京卫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说话时中气甚足:“回娘娘的话,臣来代班。南内?娘娘方才不是说往南山别馆去么?”

    出帝京西北数里有座小山,没有山名,常被人称作南山。南山虽然不高,但是山势平缓,山上建有皇家别业,原是为太宗敬妃所修筑,名叫芷园。太皇太后在日,今上常在芷园会晤太皇太后不想让他见的人。后来太皇太后辞世,思卿经常前去闲居。

    思卿挑眉一笑:“喔,方才口误了。既然到了这里,今日就去芷园吧。”

    陈南飞答了个“是”,迅速转过头去,似乎松了一口气。车里的菱蓁要出言想问,却被思卿按住。思卿向菱蓁摇了摇头,马车继续前行,思卿才在菱蓁耳边轻声道:“别发作,先看看,在这里嚷起来无法收场。”

    菱蓁急道:“陛下在南内和禁中一线沿途派了人保护,万一出了城没法联络!”

    思卿摆手道:“噤声!不要多说。”她从小小的窗口望向车外,见已出了城,到了城外一处岔路口。马车转了弯,菱蓁于是拔下头上的掩鬓用帕子抱起来丢到车外的路上做指引。又行了片刻,思卿断喝:“停车!”而后一把将马车的门帘扯去,喝问陈南飞:“这不是去芷园的路!你想做什么?”伴随着话语,两枚针簪直射陈南飞的双目。

    陈南飞不意此招,拔剑格挡避过,手起刀落,随行的护卫都被他斩杀。鲜血涌溅,菱蓁被思卿按在车内,思卿一个人跃下马车。

    菱蓁旋即探出半个身子:“姑娘!”

    “别出来!”

    陈南飞的剑迅速指向菱蓁,于此同时,菱蓁却朝天放出了示警讯号。

    思卿喝道:“她不会武,你放开她。”

    陈南飞冷笑:“皇贵妃深藏不漏。”

    思卿广袖一扬,袖中潜藏的短剑出鞘,直指陈南飞:“一个侍女而已,你杀了好了。陈指挥使深藏不够,本宫也好生佩服。却不知贵上是哪一位?”

    陈南飞举剑就要刺穿菱蓁,打算其后向思卿刺来。一阵烟雾却向陈南飞的双目飞来,陈南飞唯恐中毒,手上一松,菱蓁已经被思卿推到别处。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知道是不是城内的禁军发现异常寻了过来。陈南飞再不理会菱蓁,刺向思卿道:“今日就为恩公报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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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0141/ 第一时间欣赏千秋谋世最新章节! 作者:予望之所写的《千秋谋世》为转载作品,千秋谋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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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谋世介绍:
相府弃女一梦醒来竟然摇身一变成为当朝皇后,旁人都在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好事,皇后殿下却盈盈一笑:“陛下,我来,是来抢你家江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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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相府弃女,在重重算计下被迫入宫,却逆风翻盘成为国朝最有权势的中宫皇后。
她以为她得到了最尊崇的地位,最美好的爱情,她以为自己长袖善舞谋算无遗,事实上在大局大势面前她不过是一枚被围追堵截踢出棋局的棋子。
纵览红颜兴衰史,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有掀翻棋盘,由她制定规则,让一切从头开始。
———
熙宁十三年季秋,帝京城郊初遇今上。
秋空一碧无今古,澄澈天开万里晴。
那时她未曾想到,这如画江山将归于她的笔端。千秋谋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秋谋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秋谋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