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我们是来听病例讨论的
当胡扯出来的理由不管用的时候,肯定不能换一条更管用的,而是得拽着这条理由继续往管用的方向扯。
既然拿普通重病人敲门没什么效果,那就在病人身上加些料。
不过加料的速度不能太快,一次性加猛料只会适得其反。
“小姐姐,刚才我们就打过电话了,说是在开会让等。”胡东升显出了一副为难的样子,“要不你帮个忙把王主任叫出来。”
护士刚才确实接过一个来找王廷的电话,被她回绝了。
两人声音完全不一样,高年资住院都来跑了,那打电话的身份起码主治起步。而且又是打电话又是找本人的,会给人一种紧迫感:
病人真的很重,真的等不下去了。
护士要是肯去喊王廷出来,祁镜确实没辙。到时候要捱上老头的几句臭骂,不过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套出比病人的第一手病例资料。
整体来说利弊均衡,不亏。
然而他想要更多,所以还是敢赌对方不肯。
在胡东升来之前,祁镜就打过内线电话,对方拒绝得很干脆。现在让他去叫人,很大几率也是拒绝的。
毕竟十来个大主任挤在一个房间里,讨论的是个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气场早就漫出休息室了,普通护士哪儿顶得住。
这时候进去打断他们思路,就算是护士长在场也得好好掂量一下即将面对的压力。
相对来说,放其他科医生进icu和那些主任无关,而是单纯护理上的错误,情节要轻得多。
况且事出有因,为的是急诊的重病人,迫不得已而已。事后就算被护士长抓住小辫子,她手里也有“反驳”的理由。
两相比较取其轻,icu的大门打开了。
“门口有口罩、手术帽、一次性手套和鞋套,缺什么补什么。休息室就在办公室旁边,自己去敲门。”
“好。”
祁镜给自己穿戴上一次性手套,翘起大拇指,对他出色的演出表示赞赏。
在公立医院,以他们的地位很难接触不到这类复杂病人。身边有这么一位“敢作敢为”的孩子,确实要方便不少。
“动作快点,万一护士出来见到是两个人肯定要赶走一个。”
胡东升点点头,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帽子、鞋套被第一时间被戴了上去,手套则捏在手里,可以边走边戴。
在双移门准备关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就位,开始往病区里走了。
而就在这时,即将关闭的门缝里突然挤进了一位男医生。人长得不算高,和祁镜差不多,披着件白大褂,里面是墨绿色的手术衣裤。
唯一令人眼前一亮的,除了迅捷身手外就是那个锃亮的光头。
这人进门根本没和两人打招呼,因为本来就穿着外科行头,脚上还是消毒拖鞋根本不需要再换鞋套,所以拿起一副手套就径直往里走。
在经过胡东升身边的时候,他还摸了把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然后颇为严肃地拍拍胡东升的肩膀:“小兄弟,大恩不言谢。”
说罢,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这......”胡东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人捡便宜的时候,有些语塞。
外表如此有特点的人,祁镜自然记得。
泌尿外科主治徐华胜,才30多,已经是年入40万的医院准一线中神了。
人虽然不错也很稳重,待人接物都很合体,可那个经典的摸头小动作实在太过猥琐。而且他一紧张就会去摸,那么多年下来早就成了被动技能,根本改不掉。
曾经就靠这个动作吓跑过一位刚来科里上班的小护士,在医院里被传成“佳话”。
见到他,再联想到躺在icu的胆管炎肝硬化病人,倒是唤起了祁镜一些记忆。
当初他在医务科确实听说徐光头死了个舅舅,人就在外科icu病房。虽然不记得病因了,但时间上倒是挺符合的。
不过徐华胜没他们两人的熊心豹子胆,他来这儿只为了看一眼自己的舅舅。
实在泌尿外的手术太多,icu的病人家属又被严格限制了看护时间,一天只有早晚各一小时。每次他都要和护士磨破嘴皮子才给放行,现在能趁机溜进来确实轻松了不少。
“别管他了,我们先进去,病例讨论应该已经开始了。”
祁镜带着胡东升快步穿过走廊,右拐再走到底,医生休息室就在眼前。
胡东升这一路看了几眼外科icu的布置,总觉得病房里太过安静。
虽说是重病房,需要让病人静养,可医生护士已经做到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连走路都是尽量小心放轻着声音。
这气氛太古怪了,和他心里想的那种病例讨论完全不同。直觉告诉胡东升,这儿很危险。
“祁哥,这里真的是在病例讨论?”
“是啊,大概七八个人吧,说的是外科icu一个挺典型的重病人。”祁镜笑着说道,“说不定你哪个在外科实习的同学,现在就站在黑板前抄着病程记录呢。”
胡东升点点头,这是自己第一次参加讨论,机会难得。仔细听了听,房间里确实传出了些讨论的声音,他缓缓做起了深呼吸:
不能太紧张......
要放松......
要自然......
胡东升站在门口定了定心神,然后抬手敲响了房门。
房内的声音因为敲门的缘故戛然而止,门被人轻轻打开,率先迎接胡东升的便是一股呛鼻的烟雾。
它们像是脱缰的猛兽直冲他的鼻腔,惹得胡东升连连呛咳起来。
这时祁镜站在他背后嫌他动作太慢,便给了一个轻轻的推力,把胡东升送了进去。
他因为视线受阻,刚开始还没感觉有什么不妥,只是说着:“王老师,我们是来听病例讨论的。”
王廷就坐在门口,门也是他给开的,可进来的人似乎和他猜想的完全不一样。现在再听到这种荒唐的理由,老头的手顿时就痒了起来。
听病例讨论?在场那么多主任,说给你个实习生听吗?
等周围烟雾散开,胡东升才能看清这些人的脸,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小心脏被人死死揪着一样难受。
他就像是一个刚入门的外门弟子擅闯了大殿议事,现在正被一堆大能死死盯着。这场面他从没见过,也确实和祁镜说的一样,真的终身难忘。
118.十主任会诊
外科医生的工作强度远高于内科,手术不像输液和药片,都是靠着自己双手一点点做出来的。
尤其是急诊送来的危重病人几乎没有择期的可能,基本什么时候送来就得什么时候做手术。
在03年缺乏规培医生的年代,大三甲的普外科有时候两三天就得轮一次值班,熬夜真的是家常便饭,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他们第二天还得跟台自己床位上的择期手术。一般得忙到晚上五六点才能休息,然而第三天还得正常上班。
至于休息当然也有,一星期总会给那么一天。
双休的另外一天就算在了两次夜出的头上,就算它和正常上班没什么区别也没办法。外科周转快,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
为了能撑住连续高强度的手术,熬夜是外科医生的必备技能,而且每一位都得优先把它练满。
当然熬夜不可能拿身子硬挺,给眼皮架上牙签也顶不住汹涌袭来的睡意。
这时就需要寻求一些外物的刺激。
茶叶和咖啡都带有咖啡因,久而久之成了他们的日常饮料。当这两种都无效的时候,香烟就成了他们提神的首选。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岁精力渐渐落后于年轻人的主任级大佬,没有香烟的日子是无法想象的。
当初禁烟没那么严格,医院的禁止吸烟从来都只针对病区,医生休息室、手术更衣室、主任办公室都是吞云吐雾的好地方。
有时他们会在术前来上两根提提神,也会在术后抽上些,然后聚在一起聊聊刚才手术的好坏。
不过就算烟味最夸张的更衣室,也没有胡东升现在体验到的厉害。
好在外科大楼有着全医院最强大的换气系统,icu更是带有玻璃隔离墙将病人彻底隔开,刚散开的烟雾传不了几米远就会被吸了个干净。
祁镜跟在他身后,走近一看,房内的阵容确实够豪华,绝不比熊勇那次差。
除了普外四位大主任坐镇,消化、传染、移植、肿瘤、影像的主任也都在场。
胡东升才刚实习,有些人不认识。可见了这些人的举止、年龄和那种绝对自信的神态,傻子都能猜到他们的实力。
平时急诊能来一位大主任会诊就已经够稀奇了,现在他竟然叩开了十位主任讨论病例的休息室大门。
完了......
我的实习才刚开始啊......
“你们有事吗?”童淼指间还夹着烟,诧异地问道,“这儿正在开会。”
祁镜很清楚,就算再英勇无畏,在主任面前住院和实习生都没什么份量。就算他们叩开了门,按照常理也会被立刻赶走。
他需要内应。
胆道梗阻导致的肝硬化,那么多年一直找不到病因,手术也没效果。当内外科全部熄火的时候,能倚仗的诊断方法就是影像学检查。
从胆道梗阻进一步发展成化脓性梗阻性胆管炎导致的休克,传染科肯定得在场。
李智勇上个月就认识祁镜了,对他也很赏识。而熊勇那个病例最后确诊用的就是祁镜的猜测,多少会给在场的传染科主任留下些印象。
再加上刚认识的辛程,也能算上一个。
这三人都清楚祁镜的能力,又有院长儿子这块金字招牌在,祁镜知道自己赌对了。
李智勇见是他,两个眼睛瞪得像个铜铃:“哟,祁镜,你怎么来这儿了?”
“哦,李主任,我们找王主任有事,急诊有个刚观察的病人病情很重。”祁镜说道,“血压心率都不太好,电解质也很乱。”
王廷听后确实急了,不停挖着存在脑子里的病人信息。可整整63张床,早上他刚上班就全都看了一遍,病人病情都挺平稳的,哪儿来的危重病人?
再说了,这小子遇到麻烦病人怎么可能离开现场,恐怕巴不得自己这个大主任不在场吧。
让祁镜都束手无策的病人......
还需要靠闯icu找上自己才能解决......
一开始王廷还只是有所怀疑,等再看祁镜递到自己手里的那本记录册人名,他顿时全懂了。
18床,只是多次腹泻后电解质紊乱还带了点脱水。从昨天入院到现在已经治疗了一天一夜,今早的血报告数据也还不错。
拿着都快出院的人的记录册在这儿招摇撞骗,说他病情危重、血压不稳、心律不齐......
王廷看着最后一页自己亲自写的“病情稳定”四个字,脑门青筋暴起。但他还是尽量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确实挺重的,你们聊,我先去交代下。”
几位主任都点点头,童淼正好趁这个机会起身打开了身边的窗户:“烟味太重了,来来,都帮忙开开窗透个气.......”
王廷把两人带出休息室,轻轻关上了房门。
此时老头的脸就像换了层皮一样早没了刚才的从容,举起那本记录册就对着两人脑门各拍了两下。
不过动作大归大,声音还是被压在了喉咙口:“闹腾到这儿来了?知道里面都是谁吗?”
“知道......”祁镜点点头。
“不知道......”胡东升显得很无辜,忽然听到祁镜的答案很不可思议地回看了他一眼,“你知道?”
“十主任会诊,肝胆的童淼、肛肠的辛程、影像的李智勇......”主任的名字在他嘴里如数家珍。
“好了好了,谁让你做介绍了?”王廷又往祁镜的后背扇了一巴掌,“知道十主任大会诊,你们还过来?”
“这不惦记这个病例吗?”祁镜两眼放着精光,“一个普通的胆道梗阻,普外随便拉一个主治都能解决,为什么要叫上那么多人来?”
“休克了,人刚救回来。”
祁镜点点头:“梗阻原因呢?”
“肯定是结石啊!”
“嗯?结石?”
“是啊,怎么了?”
祁镜差点笑出了声:“十位堂堂大主任,竟然围着一个胆囊结石造成的梗阻拿不出半点办法,啧啧......”
“嗬!你牛,你厉害,来来,你告诉我是什......”
话到嘴边了,王廷忽然停了下来,一拳锤向祁镜的肩膀:“和你小子说话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差点又被你绕进去了。”
祁镜叹了口气,备选的激将法也失败了。
“快给我滚蛋,急诊还一堆事儿要做呢,要是我回来发现没干好,你们两个都得受罚!”
说完王廷把记录册丢进祁镜的怀里,转身进了休息室后关上了房门。
胡东升看看紧闭的大门,又看向祁镜:“......就这样?”
“十主任大会诊,那么壮观的场面够饱眼福了吧。”
“谁要看这些老头子啊?”胡东升气不过,蹲在地上,“我要的是他们的经验、知识和思路!”
祁镜看着紧闭的房门,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成功率本来就不高,五六成而已,再等等看吧。”
“祁哥你坑惨我了!”
“高风险高回报,你不懂?”
祁镜还想和他说再等会儿看看情况,谁知此时,房门再一次被王廷拧开:“进来吧。”
119.熟练得让人心疼
整件事情在驶入一个急弯后,还是在几位相熟的主任帮助下刹住了车,然后缓缓回落到了祁镜预想的“正规”上。
童淼很传统,自然不会认为十位主任都拿不下的病例会被一个小小住院轻松搞定。也就是李智勇在旁边笑嘻嘻地吹风,把祁镜都快吹上天了,他才松的口。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门,站在墙边,没一会儿,祁镜的手里就多出了一摞厚厚的病历。
“童主任缺两位抄治疗经过和检查报告的人。”
李智勇指了指门边那块白色记录板和两支记号笔,说道:“病历挺厚的,你们自己分分工,一人负责一部分。”
胡东升和祁镜互相看了眼,这个结果虽然不够完美,倒也基本符合了两人心中的目标。
一个想学主任们的理论知识和诊断思路,现在给了他最佳席位,想怎么听就怎么听。另一位想要病人全套病历,现在东西就在他手里,想怎么看怎么看。
拿到了想要的定西,他们就得表现出一定的价值,否则会被立刻扫地出门。
对祁镜和胡东升而言,开局难度如何根本没所谓。只要给了开局的机会,他们就会尽全力把这场游戏玩下去。
现在有两支笔,不过只有胡东升站在了记录板面前。
“病人,男,55岁.......”
祁镜退到角落,拿病人的性别和年龄做了开场白,把所有的记录工作全都交给了胡东升。而之后的发展也出乎了在场除了王廷外所有人的意料。
整个记录的过程和这些大佬记忆中的会诊病历书写定式不同。
祁镜没有按部就班地顺着病史书写顺序一路说下来。
他略过了首页上记录的主诉,直接翻到病史末尾的诊断页,说出了“胆结石致胆汁淤积”,“梗阻性胆管炎”和“肝硬化失代偿期”三个诊断。
而胡东升的记录方向也不是常规的由左向右。
他将长形写字板竖向分成四列,从左数第二列的位置开始竖着记录下这三个诊断。
左侧第一列被留出写的是病因,可以用来逆推主诉。第三列需要写上各种检查和鉴别诊断,最右侧则留给了治疗和治疗效果。
童淼本来对这两位年轻人没什么感觉,现在一看质量倒还不错。
“怎么样,没推荐错人吧。”李智勇吹开了漂在热水上的茶叶,笑着说道,“你看这样写着多舒服,我们也省力。”
童淼笑了笑,下意识地玩弄起了手腕上的蜜蜡:“确实不错,是好苗子。不过比起你吹的层次还有不小的差距,是不是你一不小心吹过头了?”
“我可没吹,也从不赖账。”李智勇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祁家这孩子确实厉害。”
“话说那个实习生也很不错啊。”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其他主任也开始纷纷附和:“确实不错,我记得大五实习的已经毕业了吧,这是刚来的?”
“不会吧,刚来的?看着不像啊。”
刚来医院的实习生什么质量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懂。不仅是不了解医院常规接收病人的流程,对各类疾病的规范化诊断治疗流程也是懵逼的。
有不少人教科书学得不错,卷面题答得飞起。可一到了临床,就像涂上了隐形墨水一样又变回了白纸。
起码得经过一段时间历练,等他们原本的知识与现实慢慢接轨,这种情况才能有所改观。
现在在记录板上写字的胡东升,似乎已经跳过了这段历练期,能力值大大超出了实习生的平均水平。
王廷喝了口热茶评价道:“这小子基础确实不错,不过刚来急诊的时候也是毛手毛脚的。后来被祁镜狠训了两个星期,这才好些。”
“是这样啊。”
“那祁镜可真够厉害的,有作带教的潜质......”
就在这些大佬给两人评分的时候,板面上的内容正通过一根根细线相连在一起。
胡东升就像祁镜的笔,每说一项,他都能很快找到互相关联的地方,熟练得让人心疼......
“确实不错,和现在在骨科实习的那个孩子差不多。”
“就是第一时间看出肺栓塞的那个实习生?”
“哦,那孩子我也有所耳闻......”
祁镜听力好得很,这句话很不凑巧地流进了他的耳朵里。
不过他没表现出惊讶,也没去在意胡东升的表情变化,而是继续复述着纸面上的内容:“一周前病人行t管引流,脾切和食管胃底静脉离断联合手术。”
祁镜快速翻阅着病历,像个极富经验的淘金者,把里面无关的内容以最短时间略过,只留下那些能吸引到自己的文字。
“术中t管引流效果不错,但术后二小时引流效果变差,引流量持续减少。术后12小时患者体温开始上升,考虑化脓性梗阻性胆管炎。”
祁镜看到这里,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没看明白。
他顿了好一会儿,前后翻了几页没找到答案,便转头问向童淼:“童主任,病人的t管堵了?”
几位主任还在惊讶这两人的配合速度和反应,问题就这么来了。
童淼被问得有些突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估计是胆总管上段有结石堵住了t管,现在勉强还能引流出一些胆汁,不过作用不大。”
祁镜觉得这根堵住的t管很有问题。
照理来说,t管引流排出淤积的胆汁后就应该能彻底缓解梗阻才对。如果说管子堵了,那说明上游还有其他梗阻。
而胆总管的上游就是肝内胆管了,难道肝内胆管里也有结石?
“b超报告提示胆囊内多发结石,胆管胆总管中下段有结石梗阻,胆管扩张。”
“ct报告提示肝内有多发小结石。”
祁镜算是找到了一部分答案,但翻找的影像学报告里只有这两种检查:“ercp报告呢......ercp没做?”
童淼愣了愣,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自己变成回答的一方了。
不过考虑到祁镜也是为了完善写字板上的诊疗内容,他想想还是算了,说道:“上一家医院内镜技术有限,以为是普通胆结石造成的胆管炎,就先做了t管引流。”
祁镜点点头,开始看向下一大项实验室检查报告。
在这些主任眼中,两位年轻人依然在做着筛选抄写的工作。除了王廷之外,恐怕没人发现,祁镜并没有安于现状,而是开始逐手抢夺这场会诊的主动权了。
120.九成九是那东西
病人家里挺有钱的,在肝硬化前也因为黄疸看过不少医院,可到手的诊断都是胆结石和胆汁淤积。
因为除了脸有点黄没什么其他症状,有段时间病人自己都无所谓了,谁知不知不觉下就成了肝硬化。
其实代偿期的症状也很轻微,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没什么感觉。
等到进入失代偿期,症状才开始走上舞台,乏力、消瘦、食欲大幅度减退、顽固性的腹胀都会一个个接踵登场。
病人来丹阳医院之前也是在一家三甲医院看的病。
虽然都是三甲,但基础设施和医生技术能力仍然有着差距。
2000年后国内微创开始真正兴起,大三甲紧跟潮流,积极引进器械,也不断训练年轻骨干医生学习新技术。
有些医院空有财力,却没有不断突破现有平衡的魄力。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就会发现,器械好买,花点钱就行,可人才却是需要慢慢培养的。
病人去的那家医院便是这种情况。
内镜室里躺着年前刚进口的纤维十二指肠镜,但医生们只能看着它干瞪眼。
其实单纯胆结石造成的胆汁淤积并不多见,因为病人会有很明显的黄疸和消化道症状。能因为胆汁淤积把肝脏熬成肝硬化,病因肯定不简单。
也是主刀外科医生心够大,看了b超和ct报告后便定下了胆汁淤积性肝硬化。
之后便是一场腹腔大手术。
现在病人的肝胆间通道里横插了一根t管,上段还被结石给堵住了。由于病情实在不太好,肝功能非常差,现在再做ercp已经晚了。
祁镜拿着病毒性肝炎的检查报告,自言自语起来:“没有乙肝、没有丙肝,没有过度饮酒,仅仅是单纯的胆汁淤积......”
看着胡东升一条条写上的鉴别诊断,祁镜脑海里留下了几种特别的肝脏疾病。
“是什么造成的胆汁淤积?”这次祁镜的问题很简单,所以没有去问座上的主任,而是给了胡东升。
“胆结石。”胡东升停下笔,不假思索。
“可术后12小时胆结石刚把t管堵上,一晚上就淤积到了化脓性梗阻性胆管炎的地步......”说着说着,祁镜看向了那些主任,“这淤积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显然这句话成功引起了所有主任的兴趣,尤其是专攻肝胆的童淼和消化科主任于涛。
“你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祁镜这时终于拿起了记号笔,在雪白的记录板角落里画出了简易的肝胆通路:“我的意思是,病人的胆汁淤积和普通的淤积不同,不仅仅是石头堵住这条路那么简单。”
于涛抬起食指,用长长的指甲敲着茶几桌面,边思考着边问道:“你觉得有东西刺激了肝脏细胞,让它们加大了胆汁的排放?”
祁镜点点头。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我们确实一直把视线聚焦在拦住河流的沙袋上,倒把上游爆发的山洪给忘了。”于涛继续说道,“能促进胆汁排放的因素......”
“促胰液素。”
“胆盐。”
“促胃液素。”
“高蛋白饮食......”
“不不,这些东西都不可能造成那么剧烈的胆汁排放,肯定是其他的外来因素。”
祁镜把病历往前翻,找到了b超报告上作为诊断依据的检查图片。仔细看了会儿后,他把报告递给了李智勇:“李老师,这肝内胆管是不是纤维化了?”
“嗯,确实有纤维化,不过这种纤维化没什么特异性。”李智勇说道。
得到了李智勇的肯定,祁镜心里设想的这个病因终于有了可靠的立足点。现在需要找的就是直接证据,这些证据正淹没在,一堆血和粪便的检查单里。
围绕这个病人的血液检查就是血常规、肝肾功能和血气分析。
对祁镜现在怀疑的病因来说,肝肾功能和血气都没什么意义,他要找的是最普通的血常规。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一张粪便的常规镜检单。
由于找到了可疑的目标,祁镜已经彻底放弃了原来口头汇报病历的任务,把胡东升晾在了一边。
由于病历的其他副本放在了普外科的病房里,坐沙发上的那些主任也没什么事儿可做,只能看着他唰唰地翻着病历
病人的血常规从当初入院术前开始到现在,一共做了五次。
在这些千篇一律的报告单里,确实存在着一张数据出挑单子。
纷杂的血细胞项目栏里,上下箭头无数,他却挑中了一个平时很不起眼的细胞项:“童主任,病人6月10日那张血常规上,嗜酸性粒细胞的数值有点高啊。”
童淼点点头:“病人本来就有些哮喘,嗜酸高一些也正常。再说整整五张血常规里就只有一张提示了嗜酸高,数值也不多,第二天就又降下去了。”
“这说明不了什么。”
“不对,这肯定能说明些什么。”祁镜又把病历翻到手术记录单,“这张化验单就是手术后第二天做的。”
随着越来越接近自己心目中的答案,祁镜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丝改变。他仿佛回到了以前和主任们平起平坐的时代,说话上也没了顾忌。
主任们非常喜欢思维活跃的学生,但并不喜欢被冒犯。
“好了,快点把记录板上的病历写完吧。”童淼看了看表,显然有了些不悦,“完成后我们再继续讨论。”
只是因为敲了一次门,祁镜就占去了十位主任近半小时的时间。虽然这孩子给的观点很新很有意思,但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却让人很不舒服。
不过就在这时,远处的传染科主任蔡萍却站了出来,眼中充满了惜才爱才的母爱光辉。
受到了祁镜的启发,她刚才被几位内外科主任限制死的思路也似乎被打开了:“来来,好孩子,继续说下去,他们不听我听。”
“蔡主任,我们这儿才讨论了一半呢......”童淼显得很为难。
“老童,急什么,让我把话问完再说。”蔡萍显然对祁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吧好吧。”
祁镜把化验单送到了这位传染科大主任的面前:“蔡主任,我觉得他的嗜酸粒细胞升高和哮喘无关。”
蔡萍点点头,似乎已经知道祁镜在找什么了:“一过性升高确实可以算是一种提示,但病人的粪便镜检是好的。”
她往后翻了两页,拿出一张阴性的粪检单子。
“粪检本来就靠运气,假阴性很正常。”
见祁镜说的头头是道,蔡萍是越听越喜欢。脸上洋溢出的笑容甚至掩盖掉了不少皱纹,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传染科人才就那么几位,她也很久没带研究生了。如此好苗子在面前,她不可能不心动。
“血和粪便检查都不行,那你说说看,现在该怎么诊断?”
“可以试试持续性t管灌洗。”
“你有几成把握?”
祁镜笑了笑:“b超有改变,嗜酸粒细胞异常,又是胆结石造成的胆淤和巨量胆结石,病人病程还那么长......我觉得九成九是那东西。”
“不错不错!”
蔡萍笑着夸了祁镜一句,然后对着其他主任说道:“这病人归传染科管,你们就安心地坐沙发上喝茶聊天吧。”
众主任:
121.就用效果比较差的那种药
在场的几位主任都有各自拿手的本事。
常年对付自家科室里的疾病,不断钻研治疗方法深挖病因能让他们的医路走得很远。但相对的,路也会越变越窄。
尤其连传染科主任一开始都没能想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更加“陌生”了。
其实蔡萍没想到也情有可原。
那么多年她主攻的都是病源基数非常大的疾病,病毒性肝炎、各类脑炎、结核病、hiv和其他std。
这病本身就有很高的误诊率,也有一定的地缘性,在丹阳真的少见。
见得少,自然考虑的也少。
所以对于教科书上重点讲过但临床却很少见的疾病,刚毕业的住院医生在诊断方面反而更有优势。
现在病人正躺在独立的玻璃墙围起来的单间里,门口是钢化玻璃移门。
他身形消瘦黝黑,盖着一条医用薄毯。薄毯旁探出一条引流管,在铁架上绕了一圈通向床边的收集袋。
经过昨晚的抢救,现在他身上满是奋战过后留下的痕迹。
嘴上插着气管插管,联通辅助呼吸机。脖子旁有深静脉穿刺,手上也有静脉通路,两边挂着伏立康挫和亚胺培南。
床边的抢救车药品器械全部齐全,时刻准备投入下一次战斗。
蔡萍带着祁镜进了房间,胡东升站在一边手里拿着大号针筒和生理盐水袋。
其他几位主任在听了两人的初步诊断后,早就来了兴趣,不可能真的在休息室里喝茶聊天。
他们纷纷站在房间外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情况,脑海里翻出早已尘封在海底里的知识宝箱,回想这个病究竟该怎么治。
“先试试吧,外科冲洗过两次,阻力很大。”童淼说道,“难道不能先驱虫吗?”
“肯定不行!”蔡萍说道,“手术已经刺激过它们一次了,反弹多剧烈你应该最清楚。现在病人那么虚弱,驱虫药下去......”
童淼点点头。
蔡萍手里有些用药方法和药物手册、教科书上说的完全不一样,但效果相比之下更好。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们这些外行听着就行。
病人t管引流出的胆汁不多,三天下来也就500ml。
祁镜仔细看了看收集袋里的胆汁。
管口开始、经袋内到袋底,胆汁颜色从黄褐色层层递进。尤其在袋底还能看到一些混浊的沉淀物,有些像是碎开的结石,有些就一言难尽了。
“蔡老师,你看。”
祁镜摆弄着收集袋,捏住其中一块黑色的软圆形的东西:“0.3*1cm,大小正合适,已经可以确诊了。”
蔡萍看后连连点头:“嗯,是华支睾吸虫。”
胡东升也凑了上来,毕竟教科书里花了大量篇幅说明这个寄生虫,可什么样子的连张照片都没有。现在有机会见到活虫,机会难得。
“别看了。”祁镜拿过胡东升手里的针筒和生理盐水,说道,“要是数量够多的话,待会儿保证让你一次看个够。”
蔡萍接过祁镜递来的生理盐水针筒,把前端套进t管:“t管冲洗应该遵循先低压后高压的基本原则,先缓慢前推,当遇到阻力时再慢慢加压。”
只见针筒推杆缓缓前进,没一会儿就受到了阻力。
蔡萍渐渐加大手上施加的压力,把筒内的活塞又往前推进了一小段距离:“差不多了,回抽后,开始下一轮。”
这时胡东升早就已经端着弯盘在窗边等着,就像个在草丛里捉蛐蛐的孩子,不停寻找着回抽出的混合液体。
不过几次来回后都没什么效果,回抽的液体都很干净。
每次活塞到了固定位置就会受到巨大阻力,蔡萍不敢加重推力。生怕胆总管压力太大,t管缝合口突然裂开,那就得不偿失了。
蔡萍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说道:“这么重的肝吸虫肝硬化真的不多见,先闭管,下午再试试吧。”
“蔡老师,我觉得可以换一种灌洗方式。”祁镜说道。
“换一种?你意思是不用生理盐水?”
蔡萍已经猜到了祁镜的想法:“药物灌洗虽然刺激性没有直接静脉给药那么大,可也有一定的风险啊。”
“吡喹酮作用太强了,稀释后也不行。”祁镜想了想,“可以用一种对寄生虫效果更差的药物,比如一直处于寄生虫用药二三线,现在更多是用来对付厌氧菌的......”
他说着说着看向了胡东升。
这已经是他早就已经养成的习惯。
胡东升基本功扎实,反应和逻辑思维都很敏捷。现在他差的就是经验和鉴别诊断时的诊断视野,所以现场提问对他的提升最大。
这一看就代表着提问,对于锻炼他的基本功很有好处。
一旦胡东升接不上话,面对的就是惩罚。
“额......”胡东升疯狂地翻阅着记忆。
厌氧菌......
可以用于寄生虫......
对了!
“你说用甲硝唑?”
还没等胡东升回答,蔡萍就已经想到了答案,气得他在心里一阵捶胸顿足。
祁镜可不会和他讲道理,回答慢了和没答出来性质一样,都得受罚。
蔡萍微微点头,顺着祁镜的思路也觉得可行。但从她点头的幅度里还是能看出一丝担忧:“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可万一造成刺激......”
祁镜轻轻拍了拍床架子:“感染已经造成了急性肺损伤,下一波指不定会产生什么影响。”
如今病人的其他器官还不错,肺虽然有了损伤,但只要感染退去急性损伤就会慢慢恢复。唯一可惜的只有肝脏,失代偿的肝硬化最后只能靠器官移植。
幸运的是病人家境不错,只要身体没其他基础疾病,肝移植本身成功率不低。
可如果继续拖下去,再来一两次病危抢救,一旦拖垮原来的身体,肝移植的希望也就跟着破灭了。
“试!”
十分钟后,护士送来了一盒甲硝锉注射液。
经过三次灌洗,活塞并没有向前推进,蔡萍当即决定闭管让药物在管内作用一段时间。
半小时后,祁镜松开t管管腔上的夹子,淡黄色的混合液体带出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结石。
紧接着,一颗颗饭粒大小的黑色小虫排着队往外流了出来。
“一二三四......”
“这也太多了!”胡东升看着密密麻麻的t管引流管腔,头皮发麻。
122.这本泳衣杂志是谁的?!
t管排出虫体后,那些主任也忍不住进房间看了两眼。
“这也太多了......”
“是啊。”蔡萍解释道,“肝脏被它们刺激地不停分泌胆汁,太稠了,说不定这块堵住管子的结石就是虫体粘合在一起形成的。”
“开眼界啊,我行医那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肝吸虫。”甲乳科主任笑着说道。
“病人还有救。”辛程拍了拍移植科主任的肩膀。
“嗯,我回去就做个初步评估。等彻底驱完虫,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肝源,下一步就是肝移植。”
......
虽然表面上他们表情轻松,仿佛只是图个新鲜。但在这些人的脑袋里,眼前的场面将会联同病人的病历一起打包,封存进经验宝箱,沉入海底。
等下次再有相似的病人来搅动他们脑海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带起这个宝箱
t管排出虫体只是治疗的第一步,等肝脏外周的虫体排干净,梗阻缓解后才能撤去t管,着手驱虫治疗。
如果说诊断还值得他们一看一学,那治疗就是真正属于蔡萍的独家表演了。
肝吸虫治疗说起来很简单,经久不变的两种药,吡喹酮和阿苯达唑。一个是特异性很高的针对药,另一个则是广谱驱虫药。
可药物好选,用量难定。
每家药厂出产的药品有效成分一样,但有效成分以外的“包装”却不同。有时候换了新药,就会出现药品说明书和医院药物手册相悖的情况。
蔡萍虽然肝吸虫见的少,但在用药上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考虑的细节要比普通医生多得多。
祁镜在用药方面比起她来还欠了些火候。
“放弃吡喹酮,选择阿苯达唑......”
祁镜走在回急诊的路上,脑袋里回想着刚才蔡萍写的会诊记录单。
“这个病人确实更应该用阿苯达唑,但我想到的是阿苯达唑对肝脏的副作用更小,蔡主任想到的却是更深的另一面。”
吡喹酮和阿苯达唑虽然都能有效杀灭肝吸虫,但作用机制完全不同。
前者更像是直面敌方大军的重骑兵冲阵方队,能徒手撕扯掉虫体表面的保护皮层,用强大的药力迫使肝吸虫的肌肉持续强直性收缩,不停痉挛至死。
效果霸道直接,就和开了无双模式一样。
后者则是一支奇袭轻骑小分队,不和虫体产生直接冲突,而是专门弯去敌军后方的粮草大营,阻碍它们的能量供应。
当肝吸虫无法摄取到足够的糖分,就会被活活饿死。
现在病人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根本经受不住正面对刚的大战。相比起来,阿苯达唑的方式更温和也更能保护这块苟延残喘的肝脏。
“从5mg/kg逐渐加量到10mg,持续时间也比普通的七天多出一天。等用药结束后用保肝药让肝脏休息半个月,然后再从头开始新的一轮。”
“学到了学到了!”
相比胡东升,祁镜需要学的知识并不多。这次能学到主任级别的控药技术,确实是赚翻了。
祁镜还在回味着这次的收获,忽然手机响起了提示音。
他看着短消息,不知道陆子姗没头没尾的发的是个什么意思。
不一会儿补充信息就跟了过来
都打扮得那么明显了,也就你猜不到。
祁镜吐槽了一句,又发了条信息过去:
祁镜想了想,回道:
祁镜关上手机,想到了昨天下午刚到的那本杂志,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边的胡东升:“那本书藏好了?”
“嗯,按你的要求藏在了橱窗最里面。”胡东升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肯定没人发现。”
祁镜点点头。
书是很早以前就订了的,03年邮寄效率不高,再加上当初刚过前一期的发行时间,所以等了很长时间才到手。
书不贵,但麻烦的是邮寄地址。
祁镜日常轨迹基本就是两点一线。
一个是不常待的家,虽然没外人,但不管是邮箱取信还是自己房间的整理一直是肖玉在负责。这要是被发现了,肯定会被骂不务正业。
另一头是医院急诊,人流量非常大,但相对而言没人会来管自己。邮递员递送包裹总得和门卫、护士台交流,这一路上他都熟,打个招呼的事儿。
最关键的他身边有胡东升这个小弟。
与受惯了传统文化熏陶的纪清不一样,他是一位阅历至上的“狂信徒”。
而且这儿还有杂志橱窗可以做掩护。
书橱向来是祁镜在看,其他人忙得要死,最多看看教科书和本职科室相关的一些杂志罢了。谁会想到层层严谨专业的医学杂志书下面会压着一本......
靠着这些理由,祁镜在邮政局的邮寄单上大胆地填了丹阳医院内科急诊的地址。
由于他看起来非常镇定,一度让帮忙订刊的服务员小姐姐产生了错觉,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祁镜对胡东升的日常工作完成度非常满意:“这次因为是蔡主任,答慢就也情有可原,不过下不为例。”
胡东升长舒了一口气,回想起祁镜那些品类繁多的惩罚手段,他心里就忍不住发怵。
两人走进了内急诊疗室。
今天倒是挺清闲的,门口没担架床,纪清、吴同山和实习生钟晓熙也都在。桌面上摆着好几本教科书,内科学、传染病学、微生物和寄生虫学......
“这是怎么了?”祁镜问道。
纪清翻着手里一本传染病杂志,笑着说道:“王主任说外科icu那位病人很有意思,让我们一起讨论讨论。”
“哦,小祁来了啊。”
这时从诊疗室的角落里传来了王廷的声音。
两人循着声音看去,橱窗旁正蹲着一个老头。他的一条胳膊和半个脑袋已经进去了,似乎对最靠里的那几本杂志非常感兴趣。
祁镜呆站在原地,两眼瞪圆地回头看向同样呆站着的胡东升。
完了......
“我说你平时最爱看的就是传染病学,怎么把传染病防治指南摆得那么里面,也不怕找......”
忽然老头的声音停在了一个很不恰当的音节上。
他慢慢抽出自己的脑袋和胳膊,直起身子,转头扫了眼面前这些衣冠楚楚的医生,把手里那这本杂志摔在了桌面上。
杂志轻松避开了他刚泡好茶水的紫砂壶,非常精准地滑向了远处的笔筒,来了个一击全倒。
“这本泳衣杂志是谁的?!不说清楚谁都别想吃饭!”
123.新的眼线
肝吸虫:你们不能学阿苯达唑啊,得学美味的肝脏,快给我点糖吧,我快饿死了!
......
常年在急诊晃荡的祁镜很清楚一件事。
在面对疾病时,家属和病人所说的情况并不一定准确。
就像美剧中的那位常说的:everybodylies.
这时候,需要医生对病情有一个更主观更准确判断。
并且在发现病人掩盖秘密的时候,适时地提醒他们: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不是普通人。
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比病人更了解他们的身体。
为了增加自己的判断能力,需要大量医学以外的知识,也就是他经常和纪清说的阅历。
阅历怎么来?
一般都是从体验生活中得来的。
既然医生很忙没时间去体验其他生活,那就只能靠看书。尤其是祁镜学的传染病学和毒理学,需要看的内容就更多了。
从历史地理到人文政治,从时装香水到各类化妆品,从国内外美食到汽车建筑,只要和生活有关的,他来者不拒。
这次订的就是当初最流行的。
因为夏天到了,这期杂志编辑就弄了个泳装专题,封面自然是美女加泳装。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可到了王廷眼里就变了模样。
当年他早就搬了出来,独自一个人住。在医院里的职称也到位,只要事儿别太出格,就没人会管。
可现在不一样,能管住他的人实在太多。
啪~
祁镜抬手拍死了一只叮在手背上的蚊子,看了看手心那滩子血迹和被强行换掉的工作牌,对这种惩罚不以为然。
“医生啊,化验室怎么走啊?”
祁镜扶了面前这位老婆婆一把,指着身后那条走廊说道:“您往这儿直走,拐个弯就到了。”
“谢谢。”
......
“小兄弟,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那儿,保洁阿姨正在拖地的地方。”祁镜看了眼他手里的尿杯,“厕所对面就有验小便的窗口。”
“好好,谢了。”
......
祁镜站在急诊大厅正中央,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我安慰:不过是干一星期导医罢了,谁还没干过导医啊。
只剩下三天了,最近也没什么好病例,难得清闲清闲,没什么大不了的。
导医虽然也穿着白大褂,可工作牌变了模样,从原本蓝白色变成了红黄相间,上面没名字没职称,只有大大的“导医”二字。
这个职位本来是由一些行政和护士来担任。
后来见大四的本科生对急诊蠢蠢欲动,索性就让他们没事儿过来做做事,见习见习。
从实践效果来看,导医对大五的实习有很重要的意义。
03年信息化还没成形,电脑能做的事儿非常有限。急诊化验单上的“加急”,不仅得加快检验操作的速度,还要缩短来回传输化验单的时间。
很多救命的加急单都是实习生用两条腿跑出来的。
在道路走廊错综复杂的门急诊,哪条路距离最短,哪条路可以躲开人流减少时间,那种鞋子可以在湿滑的砖块地上跑出高速,在做导医的时候都能学到。
如果动作慢了,手里的手机就会被打爆,分分钟尝到夺命连环call的滋味。
当然了,这些都和祁镜无关。
“钟晓熙。”他看着往化验室跑的女实习生笑着招了招手,“过来过来。”
“学长,怎么了?”
“今天有什么好玩的病例吗?”
“没有。”
钟晓熙很果断地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动作连贯且干脆,就像早就演练过的一般。
祁镜知道对方已经叛变,也不指望她,只是出手拉住袖子,继续问道:“胡东升在哪儿?”
“他......”钟晓熙苦笑了两声,回头看看休息室,“王主任说他字写的好看,所以所有的药方都得由他来抄。现在正关在休息室里,卖力着呢。”
他字好看?
好看个p!全是阻拦他通风报信的借口!
祁镜暗暗吐槽了一句,但是还没有放弃:“那本瑞丽在你手里吧。”
“额......”钟晓熙挠挠脸蛋,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也没怎么看,那天吃完午饭杂志就转手了。”
“转手了?转谁手里了?”祁镜觉得奇怪。
急诊绿色通道里翻来覆去就这点人,一边是外急永远的男医生,另一边是普通内急几位都是上了年岁的副高,谁会看这种杂志?
还能转谁手里?护士台?
不可能啊,护士忙成那样,时刻直面着病人,拿本杂志看不是找喷嘛。
“那个......”钟晓熙尴尬地说道,“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快说快说。”
“那个吴老师,就是吴同山,他说这种杂志放在内急太浪费了。然后......”
“然后怎么了?”祁镜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但在听到实情前还心存了半丝侥幸,“快说!”
“然后他说,他说妇产科都是女医生和女病人,送去那儿应该挺有市场的。”
祁镜的笑容渐渐凝固在了最僵硬的那种状态。
虽然心有不甘,但他很清楚,现在再纠结之前那本瑞丽的走向已经没有了意义,面对困难还是得向前看才对。
“你对瑞丽很感兴趣吧?”
“祁学长,瑞丽都转手了......”钟晓熙指着妇产科的方向说道,语气中尽显不舍。
“不不,我不是说这一期。”祁镜嘿嘿笑了两声,“你应该知道瑞丽是月刊,还有下一期的。”
对于一顿正餐吃不到10块钱的女大学生来说,20一本的瑞丽代表了什么,谁都清楚。
普通工薪阶层的家庭,大学生子女一个月基本是500块左右的零花。里面还要包括进手机费、伙食、题库打印费、周末来回的车费,能省下来的钱屈指可数。
有时候想买本时尚杂志就得宿舍几人一起凑钱,买回来轮流看。如果舍友和自己相性不合,那就只能作罢。
祁镜对女生宿舍很了解,分堆站队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事儿。之前他就让一个四人女生宿舍生生分出四个互相敌对的势力出来,很正常。
再说他又和钟晓熙相处了一段时间,对她的经济情况非常了解。
“怎么样?”祁镜又一次露出了他特有的善意微笑,“我觉得这笔交易挺划算的。”
钟晓熙咽了口口水,用手摆了个3的手势。
祁镜脸皮跳了跳,没想到这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要价会那么狠。他一边环视着周围的人流,一边用手把她的第三根手指轻轻掰了回去。
“成交。”
祁镜点点头,展现出了成年人的大气。钟晓熙也不含糊,立刻答应有难断的病例会第一时间汇报给他。
看着新培植的眼线消失在人群中,祁镜在心里大叹了一句:“好无聊啊!”
他翻了翻手机,点中陆子姗,晃动手指发了条信息出去。
124.闻香识女人
相处那么多天了一直没送过陆子姗东西,也没什么时间陪她,祁镜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所以借着她老师生日的由头,就把礼物一起买了。
香水是前几天送过去的,刚到手的工资瞬间去了1/5。
正巧那位老师生日就在今天,祁镜就发了条消息问问效果。不过陆子姗工作也不轻松,消息过去后等了很久才收到她的回信。
“那个医生,放射科怎么走?”
“哦。”祁镜放下手机,看了眼对方手里的检查单,转身指向身后的大门,“穿过前面的长廊就是医技楼,进去左拐就是拍x光片的地方。”
“谢谢。”
......
“当你见的人足够多,阅历也足够丰富的时候......”祁镜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一边把敲好的信息发了过去。
陆子姗看到这句话,噗嗤一笑,忽然觉得两人分开四年还挺好的。不过她对这四年空白期越感到满意,就越在意。
他这四年都干了什么呢......
祁镜回想起了那天扶住保安大叔腰腿的场景。
陆子姗那位老师四十来岁,手指上没戒痕应该一直单身。
她话不多,看着祁镜时,眼神里只是有些好奇,没什么扎人的棱角。经陆子姗介绍后,她也是面带微笑打了声招呼,轻轻握个手就告别分开。
性格喜静,挑选冷色调的服装和提包也就不奇怪了。
但她走路会时不时低头看一看裙摆和鞋面,动作很隐蔽,持续时间也很短,显得有些不自然。
再结合微微发红的脚后跟和非常匀称的身材,祁镜觉得她平时应该经常锻炼身体,上班时穿惯了平跟皮鞋和干练的衬衫西装和长裤。
所以会觉得高跟鞋不合脚,裙子也特别别扭,走上几步就会无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样子。
可就算脚后跟磨破了皮,她走路的姿势依然没走形,说明本人很坚忍、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绝不轻易服输。
最有意思的是,这种性格的人那晚却擦了味道浓郁的香水,是一种浓到想要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再一问陆子姗,白天其实香味很淡,都是下班才加喷的。所以祁镜猜测,她很大几率是晚上要去参加什么推却不了的聚会。
最后祁镜投其所好,选了平静淡雅的19号,应该很适合她的性格。
祁镜看着她发来的消息,心想:这香水叫escape,送你也是希望男人看见你都能躲远点啊。
祁镜把事情的始末都说了一遍。
只不过那本瑞丽他压根就没看,也和香水的挑选没关系。这两种香水本来就是老牌经典,他一直都有印象。
这时祁镜发现了护士台有些异动,小梅刚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跑出护士台,一遛弯进了内急诊疗室。
人也不进门,只是说了两句就又跑了回来。典型的急救中心电话后反应,肯定是要来重病人了。
祁镜敲下一行字。
他关上手机,把工作牌翻了个身,让导医两个字朝向胸口藏了起来,然后快步走到了护士台跟前。
祁镜轻拍台面,问道:“小梅小梅,120快来了吧?”
“嗯。”小梅白了他一眼,手里继续写着她永远写不完的治疗记录单,“有事?”
“是什么病人啊?”
“你不是被罚做导医了嘛,怎么还关心起病人来了?”小梅不以为然。
内科急诊都是王廷说了算,她们这些护士也不例外。现在王廷下了令,根本没人会把病人的情况泄露给他。
小梅边说边甩甩手让他尽快离开:“还是去做你的导医吧,也好帮我们分担掉一些工作。”
“行吧行吧。”
祁镜也没多问,反正问了也没下文,索性就站到了急诊大门口。
诊疗室不让进,大门口总让人站吧。120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把人直接送到王廷手里,总得推着担架车经过大门。
他可是堂堂导医,站门口给人排忧解难太正常了。
小梅瞥了一眼,吐了句“无赖”,就继续做自己的事儿去了。
没一会儿,吴同山带着听诊器跑了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钟晓熙。
显然新眼线钟晓熙受了老眼线胡东升的指点,很清楚祁镜需要什么,特地拿了一叠化验单出来。
从她准备好的大部分红色化验单来看,来的病人应该是心肺功能或者电解质失衡的问题。这类病人岁数都不小,不是肺部感染、酮症酸中毒就是心梗心衰。
但在最后她又混进去了一张褐色的粪常规。
腹泻?
祁镜皱了皱眉头。
这就有点意思了,难道是之前说过有胃肠反应的特殊心梗?
两人来到门口,吴同山板着脸瞧了祁镜一眼,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这两天祁镜一直都是这么来蹭病例的,反正只要不影响自己工作,他也不会管。
但就在这时,趁着吴同山往外张望等候120的时候,钟晓熙快速靠向祁镜,把一张小纸条轻轻塞进了他的白大褂兜里。
完成这个动作后,她又快速归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祁镜给她暗暗竖起了拇指,暗暗退回到吴同山视野的盲区,翻看起这张纸条。
“女,22岁,大学生,做赛跑前的准备运动时突然晕倒,呕吐胸闷,心率150......”
祁镜越看眉毛扬得越高:这么年轻?
125.应对突发情况的杀手锏
祁镜没想到120急救车里会蹦下来位老熟人。
“沈兴?”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有些惊讶,“你怎么去急救中心了?”
沈兴当初找的是一家二甲的普外科,也不知道怎么了,毕业后会脑子一热跑去急救中心工作。不过急救中心是真的缺人,也是真的锻炼人。
当然累是肯定的。
刚跳下车的沈兴动作已经非常麻利了,一把拉出了担架车,放下滚轮架,笑着说道:“祁哥你也在啊,这回病人是个大学生,在操场......”
话才开了个头,吴同山就跑了过来:“他现在是导医,病人情况报给我就行了。”
沈兴尴尬地看看祁镜,又看了眼他无奈翻出来的导医牌。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过程一定非常精彩。
顿时,之前实习时的快乐时光渐渐浮现在了眼前。
不过,给低位肠梗阻插胃管的肯定除外。
把病人送进急诊,沈兴在护士台填写急救单,祁镜就站在一边找他闲聊了起来:“你怎么想到去急救中心了?”
“二甲的外科实在太烂了,都是捡三甲不要的手术做。”沈兴一边填着单子,一边抱怨,“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急救中心更好玩一些。反正二甲那儿也没签合同,想走就走。”
祁镜笑了笑:“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阑尾疝气和割b皮就足够那些小医院活下来了。换去急救中心呢,就是累了点。”
“三班倒,不过福利还算不错。”
“来的病人什么情况?”祁镜渐渐问到了重点。
“在体育课上呕吐腹泻,送的时候血压还是挺稳的120/70。就是心率有点快,最高到过145,看监护上显示的像是窦速。”
祁镜点点头,沈兴确实有点急救员的样子了。
他翻开钟晓熙递来的小纸条,里面不仅仅有120急救车送来病人的情况,还有她自己的手机号码。
有了手机号两人就不需要接触,单单发消息就能交换情报。
钟晓熙放下手机,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偷偷溜去了医生休息室。
胡东升正在埋头抄方,面前是一堆刚查完房的病历记录册。他需要按照刚开好的治疗内容,把每一条药方都抄在处方单上。
胡东升看着方子,不停甩动手里的笔杆。见是钟晓熙,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祁学长让我来拿样东西。”
钟晓熙不知道祁镜要的是什么,所以口气很随意,但胡东升很清楚。
这是之前祁镜因为纠纷被禁足时交给他的,是在关键时刻才要用的杀手锏。只不过当初都没有使用的机会,所以就一直留存到了现在。
他停笔看了看自己的同学,很镇定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纸盒递了过去。
......
钟晓熙看着短信,有点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的学长会玩得那么过分。刚从胡东升手里接过这东西的时候,她还愣了好一会儿。
虽然很害怕,但是却有种莫名的兴奋感。
“小姑娘,别发消息了,把这些化验单尽快填好送过去。”吴同山敲了敲桌面提醒了她一句,“这个病人挺棘手的,需要做很多检查。”
“哦,好的。”
“胡东升抄方,你就得跟所有查房。”吴同山整理着一边的病例记录册,说道,“检查单填完就去把家属叫过来。”
“那姑娘等我家属好像还没到。”
“估计在上班。”吴同山看看手表,“已经让学校老师去通知了,说不定一会儿就到了。”
“那跟车来的那位同学呢?”
吴同山摇摇头:“我稍微找她了解了下情况,也没问出什么关键的信息出来。”
“哦哦。”
钟晓熙,忽然话锋一转,把话题拉入正轨:“吴老师,你觉得这个病人会是什么情况呢?”
“食物中毒、肠炎甚至心梗、脑出血都有可能,毕竟脑出血也是会造成呕吐的。”吴同山指着一边的心电图单子说道,“先把心电图做了,确认下心脏的情况,然后做头颅ct。”
吴同山刚走,钟晓熙就把刚才的内容都发给了祁镜。
两本瑞丽完全可以换走她的忠心。
不过在祁镜看来这些检查虽然必要,但对确诊的用处不大。
病人那么年轻,平时身体很健康,这次心率增快、腹泻和呕吐完全是突发情况。年轻人紧急诱发心肺相关疾病,肯定会有一个明显的诱因。
关键就应该在她当初在做的事情。
祁镜点点头
......
“小朋友,门诊怎么走啊。”
因为祁镜一直守在大门口,所以这次遇到了位彻底不认路的老大爷。老人手里住着拐棍,走起路来抖抖索索的。
“这儿是急诊,不是......”
祁镜看着他淡漠的样子,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大爷,你病历卡给我看看,我找人带你去门诊,好不好?”
“哦哦。”
祁镜往前翻了几页,上面通篇都是丹阳医院的印章。而且大都是老大爷亲自来时挂的号,代开药的次数并不多。
最近一次还是三天前,也是老大爷亲自来的门诊,开的是高血压药。
看过病历记录本,祁镜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您老一个人啊,家里人呢?”
“都在上班呢,我一个人看看病,没事的。”老大爷还是问道,“那个,门诊到底该怎么走啊?”
“您是来开药的吧?”祁镜问道。
“是啊是啊,高血压药吃完了。”
“可我看你前几天刚来过啊。”
“刚来过?不会的。”大爷看着记录册摇摇头,“我也不识字,这肯定是医生记错了。”
祁镜叹了口气,把大爷带到护士台,拿起桌面上的内线电话:“转1103医务科。”
五分钟后,祁镜把患了老年痴呆的大爷交给了医务科主任,通过医保卡上的信息应该可以马上找到了他的家属。
解决了这件事儿,祁镜马不停蹄跑去看了新病人。
趁吴同山带着病人去ct室查看头颅ct的时候,他找到了那两位同学。这次他换上了自制的那种工作牌,把导医牌直接塞进了兜里。
“我想问问刘琳琳出事的时候在干什么?”
“我们都在操场上做准备运动而已,很简单的那种。”
“准备运动?”祁镜尝试着做了好几个动作,“是转体?还是弯腰?拉伸四肢?”
“是弓箭步压腿。”一个同学说道。
126.压腿都能压出休克?
“压腿......”
祁镜搜刮着自己的记忆,似乎从没见过有人因为简单压个腿被送进急诊的。
况且单纯的心率增快,呕吐腹泻都应该和下肢没有关系。而心率的数值和胃肠道反应之间,也没必然的联系。
病人还是位花季少女,平素身体健康。人一直住在大学宿舍,两位朋友证明她平时饮食很规律,更没有抽烟熬夜。
只是一些低强度的运动,就让才用了没多少年的身体有那么大反应,问题绝对不会简单。
之前钟晓熙发来的心电图结果也和沈兴说的一样,只是窦性心动过速。
“病因应该和心脏无关,先等等头颅ct吧。”祁镜也没什么头绪,需要先排除掉最有可能的神经内科问题,“说不定是脑瘤或者是外伤导致的脑出血,至于为什么会有外伤......”
祁镜站在急诊大厅,还在猜测着各种可能性。
只听走廊尽头一阵嘈杂,吴同山一马当先,身后一位护士外加两位护工一起推拉着病床直往抢救室赶。床上躺的就是刘琳琳,看样子应该在去拍ct的路上出了问题。
ct室也有抢救药物和器具,如果怀疑是脑出血或者脑瘤,以吴同山的判断,绝不可能拉着车往反方向的急救室赶,反而应该边抢救边确认影像学检查才对。
肯定是病人病情的发展既危险又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他只能不得已取消了ct。
“拿晶体胶体和肾上腺素,快!”
“去血库,让他们备全血,b型的。”
祁镜听着吴同山的话,眉头微皱:晶体胶体都是扩血容的,再联系上肾上腺素和输血......难道病人休克了?病人还有腹泻和呕吐两种胃肠道症状,吃的东西有问题?
“她早饭吃的什么东西?”
两位同学站在大厅看着担架车只能干着急,听祁镜提问也没多想就说道:“两个包子,一碗豆浆。”
“琳琳早上一直吃这些,从来没出过问题。”
“是啊,我还帮她吃了半个包子,现在也挺好啊。”
祁镜点点头,似乎可以排除食物方面的问题了。
他翻开手机,马上收到了钟晓熙发来的血报告。看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恐怕敲了挺长一段时间。
血糖那么高?ph和碳酸都提示有酸中毒,酮症酸中毒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休克导致的高乳酸血症带偏了血ph值,或许两方面都有可能。
不过休克的原因实在太多,祁镜单单是扫一遍脑子,能考虑到的就有十来种之多。
在没看到病人之前,他没法下判断。
由于内急有两位重症需要密切治疗和观察,所以这两天王廷都待在重症监护室里。对于祁镜来说,那儿是绝对的禁区。
想要知道抢救室里的情况,就得像孙猴子一样变成只蚊子飞进去才行。
“两本瑞丽,倒是值了。”
钟晓熙现在就在抢救室里,一直等着吴同山和王廷的命令。不过病人现在处于休克状态,动手的只有本院医生,她除了测血压也帮不上什么忙。
就在这时,她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当初拿到那件东西的时候,她就密切留意了王廷的茶水入量。现在看到短信内容,钟晓熙知道,计划马上要开始了。
两人用简短快捷的短信迅速交流着信息,最后以祁镜一句“可以用了”为导火索,让一切准备付诸行动。
钟晓熙看着刚到的那条短信,心跳猛然加速。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后快速关掉手机,迈开双腿缓缓走向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台:“小丽,王主任的茶壶呢?”
“在这儿呢,又要喝了啊?”
“这不来重病人了嘛,他嘴巴不停地喊自然会口渴。”
小丽笑着把一旁的紫砂壶递了过去:“刚给续上的热水,当心烫。”
钟晓熙笑着把壶给接了过来,然后说了声谢谢就转身向隔壁抢救室走去。
来之前她就给那要命的东西开了盖,夹在了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右手接到茶壶后,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揭开壶盖。
看似她嘟着小嘴想要把水温吹凉,其实在开盖的瞬间就顺势把药倒了下去。
只不过注射液的小瓶瓶口太小,会因为大气压的作用造成倾倒困难。
所以她需要放慢脚步,尽量延长行走时间,同时不停拿小瓶瓶口轻轻敲击着壶口,让里面的液体尽快流出来。
“王主任,您的茶,小心烫。”钟晓熙走进抢救室,把壶递给了王廷。
“先稳住血压和血容量,然后尽快完善胸部和头颅ct,扩容不能停,这休克来得太猛了。”
王廷给吴同山和抢救室的另一位医生下完最后几个指示,接过了心爱的紫砂壶,对着壶嘴把里面的热茶一饮而尽。
“晓熙啊,你那位祁学长还在大门口吗?”
“在的吧。”钟晓熙笑了笑,说道,“之前病人刚送来的时候还特地去看了两眼,也找了120的跟车医生谈了好一会儿。”
“哼,这小子还是老样子,找病例就像饿狼一样。”王廷笑着说道,“还得好好饿上几天,让他长长记性。要是再不安分,我就让他爸亲自来关他一个月禁闭!”
这时抢救室的门被踢开,护士拿着一袋全血冲了进来:“血来了,要不要现在用上?”
“复测血压!”
王廷刚说完,钟晓熙就摁下了心电监护上的测压按钮,然后快速走向病人另一侧,拿出血压计。同一时间里,左右手臂上的两根臂带同时充气。
“心电监护,79/42。”
“我这里85/40。”钟晓熙说道。
“那先等等,先用晶体胶体撑一撑。”王廷坐在了一边的小凳子上,说道,“这病人休克得太蹊跷,输血还是要慎重,万一出现副反应也很麻烦。”
看着面前来回忙碌的手下,老头下腹似乎有了些奇妙的感觉。他放下茶壶,起身走向门口:“同山,你先盯着点,我去趟厕所。”
127.艺术(1)
下药终究过于阴狠,要不是03年通讯技术不到位,没办法传输照片,祁镜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钟晓熙的基础没有胡东升那么扎实,在描述病人情况的时候只会搬运一些检查报告。当然报告本身也很重要,可现在对于祁镜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先见上病人一面。
现在阻碍祁镜进入抢救室的只有两个人。
一位是王廷,钟晓熙已经给他下了药。一支快速利尿的呋塞米下去,按药代动力学,6小时内可以让老爷子频繁地去厕所不停打卡。
相比注射来说,口服呋塞米吸收率只有60%左右,再加上王廷一直喝茶的关系,这种奇怪的尿意并不会足够频繁到让他往利尿剂的方向上想。
再加上即将退休的年纪,以及他师弟前列腺的前车之鉴,他反而会怀疑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
对普通医生来说,这种常规利尿剂的用法早就烂熟于胸。
其实大多数实习生也都清楚它的用法,实在是这药太普通了。但能在下完药后还让对方察觉不到,那才是最炉火纯青的下药艺术。
另一位是吴同山,只要祁镜敢在抢救室冒头,他肯定会出面阻拦。
对于王廷,祁镜可以用呋塞米把人支开,可吴同山在上班的时候吃饭喝水都很有节制。有时候为了提神,他甚至不吃任何东西。
所以对他下药不太现实。
这时候就需要一些运气和技巧了。
运气便是病人的父母,当他们出现的时候王廷如果不在,那就需要吴同山出马谈话。家属不能进抢救室,所以吴同山必定会离开抢救室,这时候就是祁镜的机会。
而技巧则是病人的那两位同学。
作为导医不仅仅是指路那么简单,他也应该有开导他们两人的责任和义务。在家属到来之前,他已经和两个孩子闲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排解她们郁闷心结的时候,也给了不少医学上的意见。
只要吴同山出抢救室大门,她们就必定会和病人家属走在一起。
届时多人询问,再加上祁镜给她们的一些医学上的私货,吴同山必定要在门外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成功的几率不算高,但有尝试的必要。
【祁学长,不是说好呋塞米要配氯化钾的吗,怎么只让我先下呋塞米,这可不是螺内酯,不保钾的,万一一支下去王主任出现低钾血症了怎么办】
祁镜看着这条短信哭笑不得。
【王主任和其他人不一样,别急,不一定要补钾的】
【老爷子都去三次厕所了,脸色看上去很奇怪啊】
【他意识到自己尿频了,只是怀疑自己得了糖尿病或者前列腺增生罢了。现在才过去四十分钟,没事的,再等等】
【那icu里的小丽和邱老师呢?他们可一直在啊】
【没事,我有办法】
“阅历啊,这些孩子只知道看书,懂得太少了。”祁镜笑了笑喃喃了一句,没再说什么。
十几分钟后,急诊大门口停下一辆出租车,急匆匆地走下一对中年夫妻。年岁看上去五十多,和病人对的上,进门就往抢救室跑,应该就是刘琳琳的家属了。
祁镜就站在大厅中央,离抢救室不远。
他亲眼目睹了一对父母的奔溃过程,从满心焦急到两眼抹泪只是短短两句话的功夫。
“现在哭还太早了。”
祁镜关上手机,快步绕过人群,趁吴同山还在向她们讲解病情的时候,溜进了隔壁的重症监护室。
“祁镜?”小丽见是他,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嘘~”
祁镜猫着腰,两脚放轻,同时把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哎,祁镜!”
这时一位男医生从护士台桌底下探出了脑袋,声音也一并传了过来。喊声打破了icu安静的气氛,瞬间压过周围两台呼吸机单调的打气音,显得格外突兀。
抢救室里的医生不仅有王廷和吴同山,不然吴同山也不敢在抢救室没人的情况下出去见家属。
这位邱医生是常驻在icu的高年资住院,平时只负责重症监护的病人,也算王廷半个学生。虽然人没那么大嘴巴,可介于他和王廷的关系,必须让他闭嘴。
作为只会看病救人的重生者,祁镜有的不仅是十多年的医学经验,还有医院里各种狗血的人事关系。
他快步来到邱医生跟前,抬手捂住对方的嘴巴,但脸却看向身边的小丽:“小点声,你们要是把这事儿说出去,我就把你们俩在一起的事儿也说出去!”
小丽听后脸上一红:“他只是帮我捡个东西......”
邱医生也尴尬地闪躲起了视线:“捡支笔而已......”
“乖~”
祁镜对他为什么钻人桌底下的理由不感兴趣,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起身打开了icu中间的大门,钟晓熙就在门的另一边等着。
见到祁镜后,她忍不住往那两人所在的护士台看了看。发现他们还真没把祁镜放在眼里,似乎压根就没见过这个人似的,自觉得可怕。
“祁学长,你太厉害了。”钟晓熙翘起了拇指,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快,王主任刚走。”
“病人情况怎么样?”
“情况还算稳定,不过晶胶体补下去也没太大起色,血压一直不太好。”钟晓熙说道,“万一这时候他们回来了怎么办?”
“应该没那么快。”
祁镜说道:“王主任去厕所都是从抢救室正门进来,我掐好时间从隔壁开溜应该没问题。”
“那两位......”
“不会说出去的。”
病人就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四肢放松,盖着薄被。
祁镜拿出瞳孔手电瞧了眼她的瞳孔:“反应淡漠,面色青灰没血色,瞳孔略微增大,有对光反射。”
关掉灯源,他关注点开始向病人的皮肤倾斜,从头皮到四肢末端都得看上一遍:“全身湿冷,这休克来得太突然了,肢端已经出现了大理石样花斑。”
“什么斑?”
“大理石样花斑。”祁镜指着病人手背上的皮肤,“就是这种网状斑纹,是外周血管在短时间内急速收缩造成的。”
“哦哦。”钟晓熙连忙拿出小本子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短短两三分钟时间,祁镜不仅看了病人的情况,就连王廷准备要做的检查单也全翻了一遍:“心彩超单,ct单......王主任要做胸部ct?”
“嗯。”
“是在怀疑肺栓塞啊。”祁镜觉得有些奇怪,“肺部出现啰音了?”
不过现在去听病人的两肺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快速扫过台面上的抢救记录单,然后撤离现场:“我先撤了,有事再发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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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艺术(2)
“你们上的什么大学?”吴同山听完面前两位女大学生的问题后,表情有些精彩,“你们该不会是丹医大的学生吧。”
......
......
刚来医院时她并没有呼吸系统上的问题,呼吸频率氧饱和都是好的。直到进抢救室检查了之后才发现有湿罗音,相比来势汹汹的休克,肺部的反应是不是来得太晚了点......
难道......
可心脏又怎么解释......
......
午后绚烂的阳光穿透大三班的教室,阳光不仅带来了光亮也同样带来了初夏该有的温度。这种即将突破温暖范畴的燥热气温让台下一班学生昏昏欲睡。
“我说得够多了,接下去你们自己问吧。这是你们来见习的主要目的吧,问我还有什么意思。”纪清抬脚踢开了重症监护室的大门,指着睡在窗边那张床上的年轻人,说道,“就是那位。”
“王主任之前好像兑着茶喝下去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纪清带着不容反抗的笑容往门外看了看似乎在找王廷,话语间也尽显威胁本色,“他本人好像还不知道呢......”
......
祁镜长吐了口浊气,很不乐意地又扫了他们一遍。这是二男三女的五人小组,还没正式升大四,看上去也实在太嫩了。这会儿应该没怎么学过临床知识,根本看不出任何闪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