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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何处不相逢

    言欢用了晚饭,早早就歇下了。她这一日说了太多的话,情绪大起大落,整个人自然是累极。

    李晏待她睡熟,方出了寝殿,进了书房,一进门便让人去唤白伊过来。

    他端正坐于书案之后。此刻,书房内只在案上燃了一盏宫灯,房中诸物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仿佛他自己明灭不定的心境。

    其实,他一直在等言欢自己将这五年的经历说出来,但是,她总是含糊其辞,他也只有从她身边人了解了。

    白伊进来。李晏直截了当问道,“你跟了你家大人几年了?”白伊有些莫名,但还是老实答道,“奴婢跟在大人身边三年。”

    言欢一去澜沧五年,白伊只随了三年,怕是了解得不多,李晏有些失望,又问,“白华呢?”白伊答,“她比奴婢还要晚些,两年多一点。”

    李晏知道恐怕是问不出什么,只得道:“你家大人在巫师神殿时如何?”白伊道:“奴婢一进巫师神殿便被指派在大人身边伺候。大人身子一向不好,素日喜静,总是一个人呆着,也不大说话。”

    白伊的话里勾勒出的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言欢,这五年的悠悠岁月,难道她就是这般如枯井一般地过来,李晏忽然觉得鼻子微微发酸,他闭了眼抵住额头,向白伊摆了摆手,“你去吧。”

    转天是个晴日。

    言欢已将养了多日,再加上有红绫在身边软语陪伴,精神自然比平日好些。红绫见她颇有兴致,便道:“今日天气不错,姐姐不如带我去晴雪园看看。”

    言欢觉得这个提议甚好,立时命人准备。

    此时,李晏已出门上朝,并不在府中。白伊得了李晏叮嘱,要盯紧她家大人,不能冷了累了饿了,不能拿无关的事烦她,补药须得按时吃。但却并未说出门该当如何,她心中无底,但也不能阻拦。只得尽量收拾了一应能用得到的,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离了位于城南的毓王府,向着城东而去。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停在晴雪园门前。

    言欢这阵子宿在毓王府,从澜沧带来的丫鬟侍卫自然都跟在了身边,但宅子里也留了两个看家的仆役。此时,下了马车,见大门紧闭,门前尚算洁净,看来留守的仆役也算尽心。

    她牵着红绫的手,指给她看门上她写的“晴雪园”三个大字,给她讲这三个字取自“巧笑解迎人,晴雪香堪惜”的典故。方说到这里,却听身后有人接道:“随风蝶影翻,误点朝衣赤。”恰巧是这句诗的后两句。

    言欢愕了一愕,慢慢转过身来。只见隔壁府门前站了一个身穿黛蓝锦袍的男子,那男子眉清目秀,一身儒雅,唇畔带了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会让人觉得唐突,又适时地表现出了亲切之意。

    言欢却是倒退了一步,衣袖下的手指不由收紧。那男子竟是祁暮云。

    祁暮云上前一步,作了个揖,朗声道:“在下祁暮云,就住在隔壁。小姐想必就是‘晴雪园’的新主人。那日在下在花园里曾闻到从贵府飘过来的茶香,余韵清远,便想主人该是一位雅人。因此,一直想来拜会,不想主人一直不在。现下可算是见到了。”

    言欢今日乃是兴之所至,只做普通仕女打扮,身上是素绡翠纹裙,披了弹墨湘水披风。关键是她连面纱也并未配戴此刻,一张淡白梨花面就这样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人前。

    眼下,她避无可避,只得横下心来,蹲身一礼,“原来是祁公子,小女子谢过那日公子的救命之恩。”

    言欢初到开阳,深夜时分于言府祭奠,因怀念亲人造成真气走岔吐血,并为躲避意外而来的李晏晕倒在院墙之下,醒来后,便已身在祁暮云府中。当时,她怕他认出而坚持离开。只是不曾想今日竟又遇到了,机缘巧合之下还成了邻居。

    祁暮云眉目间有意味深长的笑意,“原来是你!”言欢亦笑容清浅,“人生何处不相逢,也真是巧。”

    “人生何处不相逢,说得好!”祁暮云附和了一声,面上的笑意渐至隐去,突然上前几步,将至言欢身前方才停下,语声里满含期待,“你,可还记得我?”

    言欢见他目不转睛地看过来,眼中深黑如墨,心中竟是有些发慌,勉强笑道:“那日您说过,您是祁暮云祁公子,我自然是记得的。”

    “祁公子?”他一字字重复,每一个字都咬得甚重,仿佛是咬牙切齿一般。

    言欢觉得不能再留,面上浮起客套的笑容,“小女子还有事,祁公子------”她“请便”两个字尚含在舌尖,那边祁暮云忽然笑了一下,然而那笑意并未及眼底,他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他慢慢道:“我记得,当年你可是一直叫我‘恨生’的。”

    言欢蓦地睁大了眼睛,猛地背过身去,一旁的红绫走过来,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神情,忍不住问道:“姐姐,怎么了?”

    言欢抓紧红绫的手指,低低道:“咱们、咱们进去吧。”

    红绫“嗯”了一声,扶着言欢走进晴雪园大门。她迈进大门,不经意回头,发现她们身后的祁暮云仍是定定地看着她身边言欢的背影,眸中似喜还悲。他仿佛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觉,眼中只有言欢一个。

    红绫一时竟有些心软,拉了拉言欢的袖子,“姐姐,他还在那里。”

    言欢暗暗叹息一声,虽未回头,却对身后跟进来的白伊道:“请那位公子进来说话。”

    祁暮云被领进了后院梨花林旁的小亭子。彼时,言欢已坐在亭中布好的锦垫上,身前是正冒着热气的红泥小炉。随着那热气,空气中悠悠浮荡着沁人清香,正是那日他闻过的味道,淡若清风,余韵不绝。

    听到脚步声,言欢头都未抬,随意道:“坐吧。”祁暮云依言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地看她,见她一手执了壶,将面前石几上的两只茶盏注满,并将其中的一只轻轻推至他身前。

    此刻,她方抬起脸来看他,神情从容平静,唇边甚至含了淡淡笑意,“这便是你方才说的好茶。”她顿了顿,似是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道:“恨生,你尝尝看。”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心悦你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听在祁暮云耳中有如六月暑天里炸响的惊雷,隆隆刮过他的脑际,震得他心旌摇动,不能自己。他根本顾不上面前的那盏茶,只是抬起眼看着言欢,恍觉眼前一片虚幻光影,似有什么滑过面颊,他以指去拭,竟是眼泪。

    言欢看得分明,不忍道:“恨生,你又何必如此。”

    “言--欢--”他在唇齿间磨出这个名字,仿佛是要从心底里将它召唤出来,连同那些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晨昏,令他无法忘怀亦无法舍弃的过往,最终都化成一声幽长的叹息,“言欢,你终于回来了!”

    言欢亦是动容,“恨生,是我,我回来了。”

    祁暮云将头转向一侧,任凭悠忽而过的风将他面上的泪水吹干。言欢知趣地不去打搅,只是看着亭外出神。已是深秋时节,秋风咋起,落叶纷飞来去,恰似人纷乱如麻的心境。

    亭中一时默然。

    良久,祁暮云方转回头来,神情已平静下来。言欢重又给他续了一盏热茶,微笑道:“我只是奇怪,你怎么可能认出我?当年我一直以男装示人,如今才恢复了本来面貌,照理你不可能知道啊!”

    “我早就知道。所以那一日救你回我府中,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祁暮云端起茶盏,面容隐在热茶的缥缈雾气当中,一时让人看不清楚。“哦?”言欢讶异。只听祁暮云道:“就是当年你被罚于润晶馆抄《论语》的那次,你在窗边被花枝勾落了头上的巾带。”他微有些不自在,“当时,我、我就站在对面的树丛里。”

    “原来是你!”言欢惊呼。她清楚记得,当日她于润晶馆窗畔玩弄穿窗而入的花枝,头上巾带不慎被花枝勾落,以致于她一头乌发散开,当时对面树丛有人影一闪,她担忧被人看到从而引起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当时还大声质问是谁,结果从里面跳出了一只松鼠,这事才揭过了。谁成想过了五年才知道,树丛里不仅有人,这人竟然还是祁暮云。

    言欢扶额,“你、你、你到那里去做什么?”祁暮云一脸无辜,“你被先生罚抄,我不过是想去看看你。”

    “罢了!罢了!”言欢无奈,“所以,后来你都是以女子身份看我的?”祁暮云老实点头。

    言欢又羞又恼,不由得双手捂住脸,不去看他。

    当年她与祁暮云的初识乃是入学之时于青冥书院大门前她为他解围,并替他教训了无风起浪的周锦荣。彼时的他还身量未足,瘦小而文弱。但自那时起,她便一直以他的保护人自居。无论是教他练字,借以说明立世之道。为救他掉入浮碧潭,因不会水性差点丧命。还有西行路上的各种维护,渭水楼船暴风雨中,定边小镇青冥书院诸人分道而行时,她都因他不会武功而一力维护。自始至终,她都以男子身份做掩护尽心保护着他。却没想到,她一心隐瞒的身份早已落在对方眼中。

    但现在想来,因他知道她是女子,所以后来的诸多行为都看得出他也在保护着她。夏日浮碧潭畔一众少年赤身裸体,是他将她挡在身后;渭水楼船上去前后舱甲板,也是他不顾狂风暴雨,抢先推门而出;武威山中她偷偷裹伤,是他踏月而来,为她清理伤口,尽心帮她。

    言欢忽然想起一事,“当年西行游学,五原县我病倒请郎中那次,是不是你?”祁暮云点头,“是。我想你必不愿郎中说出你的身份,所以,我事先允诺给他银子。”

    言欢有些哭笑不得,楞了半晌,“恨生,当年之事还是要谢谢你。”祁暮云却道:“你无需谢我,这些都是我愿意做的,正如你当年为我所做的那许多事。”

    言欢也是豁达,释然一笑,“那好,算是我们扯平了。”

    祁暮云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如明媚娇俏,清丽无双,俨然还有当年那个潇洒少年郎的影子。他一时怔忪,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到她察觉有异,疑惑地看过来,他方才醒悟过来,顾左右而言他,“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早就------”

    言欢收了笑意,将思绪拉回。那些曾经温暖心底的往事一如落雪,已于纷纷扬扬中无声落幕。

    她郑重道:“恨生,当年的言欢已经死了,如今你面前的人是澜沧巫师神殿的神官玖黎,你也可当作是你的邻居。当年的人已不再了,当年的事也不要再提了,以免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怕!”祁暮云急道。“我怕。”言欢打断他,“你亦算是我的至交,我不想也不能牵连到你。”

    “至交?”祁暮云竟似有些失神,手一抖,衣袖拂倒了石几上的茶盏,淡金色的茶水流泻而出,顺着石几粗糙的纹理蔓延开去,仿似是他心上陡然生出的无数条裂纹。

    言欢“哎呀”一声,下意识地去抬他的手肘,防止茶水弄湿他的衣袖,却不成想他反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他语声幽幽,“原来,我不过是你的至交!”他握得愈发的紧,紧到言欢已感到了一丝疼痛,“恨生,你怎么了?”她说着,去掰他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他的另一只手随即覆过来,将她两只手腕都抓在手里。

    言欢使劲向外挣脱,只是此时她身上半点功夫也无,只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她根本拼不过他。

    祁暮云恍若不觉,只是专注地看着她,面带苦痛之色,“言欢,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有多痛苦?不,你不知道。”他使劲摇头,“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我后悔了五年,每日每夜每晨每昏。我后悔当年没有去救你,我后悔------”

    他站起身,手上微一使力,言欢身不由己地被他拉得站了起来,他向她俯过身去,眼神疯狂而热切,“我后悔当年没有早些向你表白,我怎么可以错过那么多的时光。言欢,我心悦你,早在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心悦你。”

    言欢未料到祁暮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当年,他对她竟是这样的心思,她满心震惊,愣在当地,一时忘了挣扎。

    祁暮云在笑,笑里是悲伤也是喜悦,“你不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如今,你回来了,我只想由着自己的心,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他将她猛地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拥住,将头埋在她的鬓边,半晌未动。

    这样的祁暮云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他一贯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何曾又有过这样充满了霸气和侵略性的时候,言欢不觉慌张,声音都已变了调,“恨生,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我心由我

    言欢语声急切,但祁暮云并不回答。言欢提高了声音,“恨生!”突听得祁暮云的声音自她耳畔幽幽而来,带着几分失落和委屈,“言欢,不要推开我。”

    言欢一时愕然,随即是好笑,此刻,觉得委屈的更应该是她吧,手无缚鸡之力,还被他强行固着在怀里。

    “恨生,你冷静些。”言欢试图跟他讲道理,她感觉祁暮云稍稍离她远了些,她也随之放松了下来。她就知道,祁暮云性子温和恬淡,不是不讲理之人。只是她显然高兴得太早了,只听祁暮云咕哝了一句,“我不想放开。”说罢,一只手揽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颈,将她按向他,而他的脸也向她俯过来,他,竟是要吻她。

    言欢又惊又急,慌忙中扭过脸去,祁暮云的唇落在了她的鬓边。

    言欢愣了一下,更加使劲挣扎,而祁暮云似是生了恼意,任凭她如何努力摆脱,他始终抱她紧紧地。渐渐的,她只觉得头晕目眩,气息短促,身子一软,整个人便向下滑去。

    祁暮云也觉察她似有不对,仓促间托住她下坠的身子,只见她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几近晕迷。他一时手足无措,慌张问,“言欢!言欢!你怎么了?”

    “姐姐!”“大人!”有两人疾步奔来,是红绫和白伊。

    二人慌忙从祁暮云手中来扶言欢,祁暮云楞在当地,忘了拦阻。

    言欢被她们扶到石几旁坐下。红绫让她靠在身上,白伊则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朱色的丹丸,急急喂到她嘴里。又取了一只空的茶盏,倒了红泥小炉座上壶中中尚且温热的水,喂她喝下。

    好半晌,言欢的脸色才好转过来,长出了一口气,从红绫怀里坐直了身子。

    祁暮云站在当地,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安排祁暮云至后园见面自然是言欢的主意,她还屏退了众人,只是想单独和祁暮云将话挑明。因此,方才祁暮云对她所做的一切白伊等人并没有看到。

    但白伊直觉这一切和眼前这个人有关,因此,她怨怪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心直口快道:“这位公子方才对我家大人做了什么,害的我家大人如此?我家大人重伤未愈,一直在小心调养,就连出门尚且还是勉强的。”

    祁暮云越听越是心惊。其实,自他强抱她入怀起,他便一直心里觉得有几分怪异。言欢当年的功夫他是知道的,即便是前些时日重遇的那次,她受的伤也是因为内息有损,显然是身手仍在。但是,今日的她实在是太过柔弱了,就像是全无功力的普通人。

    他想张口去问,却因为方才之事心头尚留了几分尴尬,一时不好开口。

    言欢看了祁暮云一眼,她当惯了他的保护人,视他亦友亦兄弟,到底是不忍心出声斥责,末了只是暗自叹了口气,“白伊。”她吩咐道,“咱们走!”

    白伊上前扶起她,红绫偷偷看了祁暮云一眼,自另一面扶了言欢,三人向外走去。祁暮云垂头丧气跟在后面。

    出了晴雪园大门,言欢已走至马车前。将要上车,祁暮云突然快走几步,拦在她身前,“今日是我唐突了,对你不住,你、你莫要气坏了身子。”

    言欢默然一刻,到底还是念旧,“算了,恨生,今日之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她神情坦荡,“其实,我心里早已有人。那些,你就都忘了吧。”

    祁暮云定定地看着她,眸中光影变幻,有痛苦有挣扎亦有不甘,末了他忽然唇角一弯,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意,“我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当年我便知道。但是,那是你的事情,却是左右不了我。我心由我,我自有数。”

    他上前一步,微微俯身,附耳过去,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颊,声音低至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我抱歉的是方才差点害你晕倒,是我对你所遭遇的一无所知。至于其他皆出自我的本心,我亦不悔。”说罢,他退后一步,施施然转过身,意态翩然地走向旁边自己的府邸。

    言欢无奈地看着祁暮云的背影,一时怔在当地。“姐姐,该走了。”是红绫在提醒她上车,言欢“嗯”了一声,只得暂时将祁暮云的一切抛诸脑后,上车而去。

    她们没有发现的是,在一路之隔的对面,有两人正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那两人也算是言欢的熟人,是秦念卿和她的丫鬟小莲。

    秦念卿今日本是来拜会住在附近的一个交好的姐妹的,看到这些也是凑巧。原本别人家门前的事她并不上心。只是,她看到了白伊。

    她与化身玖黎的言欢有过寥寥数面之缘,甚至于她还冒失地上门拜访过。但是,言欢的面上一直都覆着面纱,她并没有看到过本尊。因此,当她看到对面这一幕时,不过是因为马车前的男子俊雅女子灵秀,再加上两人说话间举止颇有些耐人寻味,故而才多看了两眼。

    当她看到那女子身后丫鬟打扮的白伊,瞳孔猛地一缩。白伊她自是认得,在城南驿馆,在宫中御花园,她都遇见过这个丫头,而她就跟在神官玖黎的身边。

    秦念卿将目光投注在白伊身前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穿着素绡翠纹裙和弹墨湘水披风,一身清雅素淡,但简素的衣饰却掩不住那一身绝代风华,杏面桃腮,天香国艳,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她几乎立即就确定,这女子正是玖黎。

    秦念卿只觉得心中一震,随即一股莫名的怒火直冲脑际。她早已将玖黎当成了她的假想敌,没想到玖黎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出色,更没想到的是她已捕获了毓王的心,却还在这里勾三搭四。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言欢与那男子告别,登车而去,神情阴晦得如山雨欲来。

    言欢回到毓王府,刚踏进后院,便见李晏负手站在院门前,似是在等着什么。

    见言欢过来,李晏疾步迎了上来,自然而然地一把牵过她的手,“你今日没说要出去?”

    他语声听去只是淡淡的,但言欢分明听出了一点埋怨。她心中有几分好笑,反手握住他,“只是见今日天气还不错,临时起意罢了。”

    二人肩并着肩进了寝殿。

    李晏先自坐在外殿,白伊则扶着言欢进了内殿,解了披风,换了身在家的常服,言欢方走了出来,顾自靠到一旁的美人榻上,白伊等人又上了热茶,方垂头退了出去。

    红绫本站在言欢身边,见众人都已出去,抿了抿嘴,也跟着出了殿门。

    “你今日觉得如何?”李晏一边问,一边仔细去看言欢的脸色,虽然苍白些,精神倒还好。言欢笑道:“阿晏,哪里就那么娇贵,我好得很。”

    李晏摇头,细心叮嘱,“还是要多注意些。”他取过旁边搭着的薄毯盖到言欢的腿上,随意地问,“你今日去了哪里?”

第一百三十九章 暗生妒

    言欢自然答道:“去了晴雪园,是红绫说要去看看。我在那里还遇见了------”她突然迟疑了一下,心中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和祁暮云之间的事说出来。

    李晏见她停住不说,疑惑看过来,“遇见了谁?”

    祁暮云也算是言欢当年在书院主动结交的朋友,虽然他今日的行为举止着实惊到了她,但她终究还是想给彼此留几分余地,有些事不如就让它永远湮没。

    言欢打定了主意,小心道:“你可还记得祁暮云?”

    李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怎么会不记得,当年这个祁暮云常常有意若无意地出现在言欢身边,言欢也对他多加照拂。他记得,当年言欢曾因他而落水。当他发现时,浑身湿透的言欢身上正盖了祁暮云的衣袍,彼时他心中生妒,还将祁暮云的衣袍一把扔了回去。

    这些不能言说的小心思他自然不能让言欢知道,因此,他“哦”了一声,故意道:“祁暮云?我记得大理寺有位六品寺正好像是这个名字。”

    言欢信以为真,“你不记得了?他是咱们在青冥书院时的同窗,当年,我同情他受人欺负,一直想要帮他。”她说着便有些感叹,仔细想来,她与祁暮云之间的确有颇多的交集。但一切毕竟都过去了,如今她已心有所属,自是回应不了他的真心。

    她平静道:“说来也巧,祁暮云的府邸就在‘晴雪园’的隔壁。没想到今日就遇到了,便聊了几句。”

    李晏眉心一凝,“他认出你了?”言欢点了点头。

    李晏霍地站了起来,“这怎么行,若他要对你不利怎么办?”“阿晏。”言欢温声细语地安抚,“祁暮云不会。”她自不能说祁暮云对她有情,只道:“我刚回开阳时,曾夜半回言府偷偷祭奠,因为太过悲伤真气走岔。后来晕倒在祁暮云府邸附近,是他救了我。据他所说,他当时便已认出我了。”

    “当时便已认出?”李晏反问,随即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当年他便知道你是女子?”言欢知道这问题避无可避,只得点头,“我当年被梁老夫子罚润晶馆抄书那次,因为贪玩窗外的花枝,被刮掉了束发的巾带,他又正巧在对面,所以------”

    祁暮云竟先于他知道了言欢的身份,李晏心中怫然不悦,其间还夹杂了阵阵酸意,但他也知道无法责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当年的他足够迟钝,以至于错过了那么多。

    他起身走至言欢身畔,俯身去拥住她,“阿欢,对不起,若是当年我一早知道------”

    若是他当年一早知道她的身份,他就不会浪费掉那么多与她在一起的宝贵时光,也许他们之间还会有不同的结局,只是时光一去不复返,此刻,他唯有遗憾和悔恨。

    “阿晏,”她安抚地拍着他,“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回来了。”

    李晏心中酸涩,她是回来了,但却带着身上和心上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他要如何做,才能让她拥有当年的潇洒恣意,当年的神采飞扬,还有如当年一般纯稚如初的笑容。

    他拥她更紧,“阿欢,你放心,当年之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他突然将她横抱起来,“你跟我来,有些东西,我想要给你看看。”

    言欢吓了一跳,急忙搂紧了他的脖子,不依道:“阿晏,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李晏温柔一句,“我愿意抱着你。”“你这个人-------”言欢面红耳赤,将脸埋在他胸口,却也不再挣扎。

    李晏抱着言欢去了书房,将人径自放在窗下的罗汉榻上。然后,他走向设于当中的书案,在言欢的注视中毫不避讳地在书案下的某处按了一按。

    他方抬起手来,言欢便看见靠墙一侧的书架如一扇门一般向旁侧移开,里面仿佛是一个柜子。

    李晏走过去,将那柜子打开来,从里面取了一个黄花梨雕花匣子,双手捧着放到言欢所在罗汉榻旁边的小几上。

    言欢见他这般珍而重之地对待这个匣子,里面存放的显然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看向那个匣子,只听他道:“阿欢,你看着我。”言欢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他,见他一脸认真,“我有些东西想给你看,但你在看之前需得答应我,一定要冷静。”

    言欢心中越发诧异,但仍依言点头。

    李晏这才将那匣子打开,推至她眼前。

    言欢低头去看,只见里面是各式纸笺,厚厚的一叠。

    她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张,双手展开,只见上面密密写着:

    永熙十八年,冬。安平王李景元于凉洲发动安平之乱,后被朝廷弹压。李景元于凉洲安平王府内自裁,其他一干涉案人犯押解进京。原安平王府长史邓裕谦供述,内殿大学士言亦真与罪人李景元有私,曾收受贿赂,并暗通书信,屡次泄露朝政要事,对其谋反之事予以暗中支持。陛下震怒,于朝堂之上当庭斥责,并即刻下狱,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证据确凿,罪同谋逆,叛处言府一干人等斩刑。后言亦真畏罪自尽,其长子言乐,其妻黄氏及言府其他人等于午门处斩,其次子言欢逃狱,坠崖而亡。

    言欢只觉得手中这薄薄的一张纸似有千斤重,周身一阵冷似一阵,几乎要颤抖起来。她慌乱无措地看向李晏,“这、这是------”

    李晏扶着她的肩头,“阿欢,你冷静些,这便是翰林院史官记载的你们言家当年之事,我命人誊抄了一份。今日拿来给你看,便是想你了解当日出事的来龙去脉。”

    言欢死死抓着手中那张纸,“阿晏,竟然是邓裕谦,安平王府的长史邓裕谦供述我爹爹与那安平王------”她睁大了眼睛,神情间又急又怒,反复念叨,“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邓裕谦此人,她自然是都认得。当年他们青冥书院一行人身陷凉洲玉泉安平王府中,与此人还有数面之缘。言欢至今还记得邓裕谦的模样,身材中等,三十余岁,眉眼尚可,长了一双龅牙。之所以对他印象如此深刻,乃是因为当年她与李晏夜探安平王李景元书房时,发现他深得其信任,甚至于可以左右李景元的决定。

    竟然是李景元的心腹亲自出来指认她爹爹有罪,这无疑比任何证据都更有说服力,从而也将罪名死死地落在他们言家的头上。

    言欢突然感到一阵迷茫。她原本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是清白的,他们言家不可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但是,白纸黑字,事实摆在眼前,难道,她一直以来的坚守竟然成了个笑话?

第一百四十章 证物

    言欢只觉得头痛欲裂,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面上已是血色尽失。李晏担忧得脸色都变了,飞快过来扳住她的肩,急问,“你怎么了?”

    言欢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觉喉头一甜,眼前一黑,整个人已陷入一团黑暗。

    身下是脏污不堪的蒲草,油漆斑驳的小几上一灯如豆,照着近处婴儿臂粗的铁栏。言欢心中一阵恐慌,她怎么又回到了这里,那年大理寺狱逼仄的囚室内。

    隔了铁栏望去,一身血迹的言亦真正靠坐在对面囚室里石墙的一角,声音沉重而悲怆。

    “想我言氏一门,书香累世,代代忠良,一心为国,从未行差踏错,不曾想竟会落得今日这般境地,无辜受人构陷污蔑。我言亦真这一生俯仰于天地间,自问无愧于圣上,无愧于列祖列宗。”

    他的目光遥遥向她望过来,满是殷切,“菁玉,若你还能活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替我言氏一门昭雪平冤。”

    说罢,他站起身,一低头,忽然狠狠撞上囚室的石墙。言欢看去,满目都是猩红的血色。

    “啊!”言欢忍不住惊叫起来。“阿欢,阿欢。”耳边是李晏焦急的呼唤。

    言欢睁开眼来,见李晏正俯身看她,神情间又是焦虑又是疼惜。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靠在李晏的怀里,白伊和白华站在一边,捧着药盏和巾帕等物,她二人脸色苍白,带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怎么了?”言欢疑惑问,一开口,才觉嗓子干哑得厉害,口中尽是血腥之气。

    “你方才吐了血,接着便晕过去了。”李晏叹息了一声,“太医来过了,说你是情绪起伏太过,触发了伤势。抱歉,是我太心急了。”

    他眼底带了悔意,原想这段时日她身子尚好,便想言家的案子可以提出来和她议上一议了,却没想到还是刺激到了她。

    言欢有些错愕,“阿晏,这怎么能怪你呢?”她去摸他紧皱的眉心,想要替他抚平,“完全是我的问题。”她想着昏迷中见到的情景,是当年大理寺狱中的回忆再现。脑中蓦地一片清明,“是我一见到指认之人竟然是安平王那边的人,而且还是他的心腹邓裕谦便慌了手脚,进而对这些年我一直以来的坚持产生了怀疑。是我自己不够坚定,纠结在是与非之间,所以才------”

    她浑身无力,只得勾了勾他的手指,“我现在没事了,你不要担心。”

    李晏依旧拥着她,却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这段时日,他见过了太多次她无知无觉地躺在他的怀里,每一次他都担心她是否会从此不再醒来。五年前他已经失去了她一次,经过了悲痛欲绝、心灰若死的五年,而今能再在一起,他不想重蹈覆辙。他已经派出了不少人到各地延请名医,却并没有什么好消息,看来还得再多派些人出去。李晏暗暗打定了主意。

    言欢心中还惦记着方才看到的翰林院史官记载之事,忍不住开口道:“阿晏。”李晏却打断了她,“今日便到这里吧,你方才醒来,太医说,需要好好静养。”

    言欢自是不愿,但李晏态度坚决,小心将她横抱在怀,送回了寝殿。又盯着她吃了药,亲手替她掖好了被角,眼见她闭眼睡下,方才转身出去。

    转天,一大早言欢便醒了过来,心中仍是惦记着昨日未说完之事。好不容易等待李晏下了朝回来,一见他进来,便眼巴巴地看过去。李晏被她盯不过,无奈道:“好吧,你先得答允我平心静气。”

    言欢使劲点头。

    李晏仍抱她去了书房,依旧坐在罗汉榻上。他转身去取昨日的那个黄花梨匣子。

    言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脑中却在想着昨日所说指认人是邓裕谦的事,“阿晏,邓裕谦来指认,肯定是李景元的授意。当年我爹爹还帮过他,你说他到底是何用意。当时他已经兵败,他本人亦已身死,此刻来拉我们言家下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她只觉遗憾,若是当年自可直接去逼问邓裕谦,只是,彼时他们言家已是家破人亡,就算是她这个侥幸活着的,当时也是一只脚踏在奈何桥上。

    “邓裕谦当年就已被处斩了吧?”她问李晏,李晏肯定答,“当时参与安平之乱的一干人等于永熙十九年初全部问斩,其中就包括邓裕谦。”

    言欢将目光移向窗外,满心茫然。五年过去了,安平王府的相关人等都早已作古,只怕是坟上的草都已经尺余高了,从李景元这边她恐怕是得不到任何线索了。

    李晏自那只黄花梨匣子里取出一叠纸笺,递到她手里,“这些是当年庭审言大人时过堂的重要证物,据说是言大人与李景元私下互通的书信。只是,这一份不过是誊抄下来的,原本仍存在大理寺中。”

    言欢蓦然想起,言府被查抄那日,从她父亲的书房搜出的好像就是一叠信札,莫非就是这个。

    她不由动容,大理寺直属明帝,自成格局,不受任何部属辖制,所以,无论是何人,就算是王孙公子,若想从大理寺内弄出点什么也无疑于难于登天。虽然只是誊抄,但李晏也不知费了怎样的功夫才弄到了这样关键的证物。他一直说要帮她查言家当年之事,她虽一早就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但没想到他竟做到了这种程度。

    “阿晏,谢谢你。”她心中感动,真心实意道。李晏却道:“我是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你我之间,无需‘谢谢’这两个字。”

    言欢见他一脸认真,自是从谏如流,“那好,以后我便不说,”

    她低头逐页去看那些信。

    ------得蒙言大人与本王志趣相投,本王甚兴,凉洲地处虽偏,然风光独绝,他日言大人有暇,不妨来此,本王自当洒扫以待------

    ------劳烦言大人惦念,本王不过近日偶感风寒,只是些许微末小事,不足挂齿,倒是天气渐寒,言大人还需多加保重------

    ------凉洲近年时气不佳,本王甚是忧心,还请言大人为本王于朝中多方斡旋,本王静待言大人消息------

    ------据言大人所说,近日陛下对凉洲水治一事颇有微词,本王自当小心谨慎,朝中一切还要倚重言大人------

    ------多谢言大人为本王谏言,陛下同意为凉洲拨付赈灾之银,本王代凉洲百姓谢过言大人------

    ------本王已听从言大人之建议,与朝中重臣结交,也并未吝啬银钱------

    ------本王所筹谋之事干系重大,言大人劝本王应三思而后行,本王已多方考虑------

    ------本王决心已下,言大人还需早下决断------

    ------言大人愿意追随本王,唯本王马首是瞻,本王十分感动,他日事成,言大人自然是一等功臣,本王自不会亏待了大人------

    言欢越看越是惊心,看到后来,忍不住将那些书信一把掼到一边,气愤得连连喘息,“假的,统统都是假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言家仆从

    李晏急忙过来,拍着她的背,语声微带了埋怨,“早说了你需得平心静气,怎么又激动起来了?”言欢仍是气哼哼的,“手法这般的恶毒,让人怎么能忍得住!”

    “好了,好了,”李晏轻哄着她,“何以见得这些书信都是假的?”

    言欢道:“这些书信伪造得的确很妙。时间自永熙十六年至十八年间,内容从彷如知交好友般的互相关心,到透露朝中政事,到出谋划策,直至参与谋逆之举,层层递推,望去十分自然。更何况,这里面真假掺杂,对于那些不了解内情的,自然会信以为真。”

    她面露冷笑,“我们言家家风清正,一向都只做纯臣。几时又和这些皇亲国戚、世家权贵走得如此之近了。何况又是天高皇帝远位于凉洲一隅的安平王。据我所知,我爹爹唯一一次与安平王有交集便是永熙十八年夏凉洲大旱那次,爹爹怜悯当地百姓难过,向陛下荐了安平王递的乞准拨赈灾银的折子。后来安平王为这事感谢我爹爹,还辗转托人送了礼。不过我爹爹后来都退回去了。这事当年咱们在凉洲我同你也说过。”

    李晏闻听点头,“我记得此事。”

    言欢继续道:“这书信里有一封曾提及了此事,至于其他的则都是胡说八道了。”她只觉心寒,“也不知是谁要针对我们言家,如此布局当真是费了不少功夫。如今已过去了五年,时过境迁,再追溯回去只怕是困难不小。”

    李晏安慰她道:“且别忙灰心,好歹咱们还有些线索。其实,这些书信两年前我已拿到手中,当时,我便围绕着这书信来源做了详查。据说这些书信是自言大人书房中搜出,假定是有人将这些书信伪造后放到书房之内,那么这个人定是熟悉你府中情况之人,或者说,就是你府中之人。”

    他又取了一叠纸笺出来,“抱歉,我未经你同意就做了这些。”他语气中有唏嘘,忍不住去摸了摸她细腻如玉的脸颊,“当然,当年即便是想经你同意,那时也不知道你在何方。”

    言欢一时语塞,却见他已收回了手去,照旧将那些纸笺推到她手边,“这些倒是颇花了我些功夫,前后大概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我着人调查了你们言府出事之时府中的所有下人,这些便是调查所得,包括他们的籍贯来历,乡邻亲友,个人喜好。”

    “天啊!”言欢低呼一声,她不能不惊讶。言府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府内一应仆役加起来怕也要有几十人,这些人就算是她也未必能个个认得清,就算她能认得清,也未必能了解他们每个人的背景来历。而彼时言府众人大部分都已踏上漫漫黄泉路,作为一个外人去查这些从无交集的陌生人,所要耗费的功夫根本是无法计数。

    李晏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已替她做了太多太多,她不知不觉也欠了他太多太多,虽然说他们之间无所谓谁欠了谁,谁该还谁,但是,这样默默无闻的一心为她,不求回报,实实是让人窝心得很。

    “阿晏,”她轻轻唤他。却见李晏故意向后缩了缩,似笑非笑道:“方才说了不要对我说那两个字的。”她被他惹得笑起来,“谁说我要说那两个字,我是想------”她微微一顿,眼波流转,唇角带笑,娇俏而妩媚,只听她柔声道:“阿晏,你靠过来一点。”李晏不觉一怔,不知她要干什么,却没来由地心跳如鼓,慢慢俯身过去,却听她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是想说,你辛苦啦!”

    他以为她是要------原来她不过是在撩拨他,李晏微觉失望,但见她笑靥如花,眼眸如星,心中也高兴起来。此时,她还愿意这样轻松地玩笑,他也能稍稍放下心来。

    言欢将那些记录了言府下人们的资料拿在手中,一页一页细看。

    李晏的确做得够多,这些资料里面有言府的管家,各院的管事,丫鬟,婆子,书童,杂役,厨子,绣娘,门房,林林总总,只是这样看着也觉得眼花缭乱。

    李晏道:“按照一般府里的惯例,能够接近书房的无外乎是管家、书童、丫鬟、杂役等人。这些人的资料我已反复看过多次,并无可疑。”

    “不是他们。”言欢转过头来,此时她已冷静下来。“不是他们?”李晏疑惑问。

    言欢点头,“我爹爹为人颇有些耿正,从不准旁人接近他的书房。书房内伺候的只是一个老仆,我叫他杜伯。杜伯自我爹爹年轻时便在他身边伺候,人老实,口风又紧,一向很得爹爹信任。所以,这么多年来,下人里就只有他能进书房伺候。杜伯已到了荣养的年纪,但因为无儿无女,无处可投奔,所以一直留在府中。我曾听爹爹跟阿娘说要给杜伯养老。”

    “杜伯?”李晏疑惑,“我很确定,出事之时你府内下人中并没有这个人。”“怎么会没有?”言欢觉得奇怪,“咱们去游学的时候,杜伯尚在府中。”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当年她自凉洲返回开阳后似是真的没再见过杜伯这个人。不过彼时她还是自在无忧的言府小公子,一向不管庶务,日常自不会理会这些。

    她忽然向外道:“白伊。”

    白伊本就一直守在门外,此刻听她来唤,推门而入,“大人。”

    言欢道:“你去请红绫过来。”

    白伊领命出去。

    不一刻,红绫便走了进来,“姐姐召我何事?”

    言欢劈头便问,“你可还记得当年一直在爹爹书房侍候的杜伯?”红绫道:“记得的。”“我记得,当年我游学之前杜伯还尚在府中,我返京后似是再未见过他,他是否在我不在府中之时已离开?”言欢问。

    红绫道:“姐姐说得没错,杜伯的确离府回乡了,就在姐姐走后不久。”“回乡?”言欢讶然,“不是说他无儿无女,孤单单一个,原本不是要在府中养老么,为何会突然回乡去?”

    红绫摇头,“过了这么久,我也记不大清了,好像是说他找到了一个什么亲戚,可以过继给他养老送终。”她亦是奇怪,“姐姐为何会问起这个?”

    言欢顿了一顿,目光落在红绫的面上。当年的红绫清纯稚气,素日所愁之事都是些无谓的伤春悲秋,活得一向简单而纯粹。这五年里她也受了太多的苦。如今,能再度回到她身边,她亦想让红绫活得如当年一般,不想让她身陷麻烦之中。因此,言欢并未回答,只是笑笑,“没事,只是刚好想到了。今日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红绫也笑了笑,“嗯”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言欢微微出神。言府的书房下人中只有杜伯一个人能够自由出入,原本无儿无女要在府中养老的杜伯突然回乡,回乡日期正正在言府出事前夕,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第一百四十二章 惊梦

    言欢想了一刻,说不定杜伯就是个中关键。

    她心底漫上一层又一层的凉意。他们言家是书香世家,秉性正直宽仁,一向待下人宽厚有加。她母亲黄氏执掌内宅,管理言府一众仆婢,便是连重话都未曾有过。对府中积年的老世仆,如杜伯这样的更是一向礼遇厚待。而杜伯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一见到她总带了笑意,二公子、二公子的叫她。如若真的是他,她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阿晏。”她抬头看他。李晏早已从她和红绫的对话中明白了关键,接道:“我会尽快差人去查查这个杜伯。”

    言欢愕了一愕,其实,她本来是想说“恐怕要查查杜伯”,谁知李晏直接就把件事应承下了。他还像五年前一样待她,把她的事当成他自己的,总是不遗余力地为她帮她。只是这五年里,她无依无靠,漂泊在外,事事都靠自己,早已独立惯了。而这段时日他一味的宠她,什么事都为她提前做好,她不用费半分脑筋和力气,这样一来她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李晏命人招了杜渲来,将查杜伯的事安排了下去。待杜渲出了门,李晏才腾出空来看言欢,却见她正靠坐在罗汉榻上,微微皱着眉头,搭在一旁小几上的纤手正以指尖轻击着几面。

    这个小动作五年前李晏就熟悉,是言欢思考的惯常动作。

    李晏取过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状似随意地问,“可是有事想不通?”

    言欢按着眉心,“事事都想不通。”她面上有又气又恨的神气,“我们言家这桩旧案,细究起来处处都是疑点。若是李景元授意,他到底意欲何为?若不是他,那又会是谁?我爹爹当年官居正三品内殿大学士,辅理朝政,行票拟权,位高权重,难道是碍着了旁人的路。他又碍着了谁?扳倒了我爹爹,扳倒了我们言家,到底谁会受益?”

    她仿佛看见一张无法挣脱的大网正悄无声息地覆盖过来,她被圈在网中,几至透不过气来。

    “只恨我当年只顾着自己玩乐,对身边之事了解不多,也不知悉当时朝局,以至于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些年来,我虽然一心想着翻案之事,却茫茫然没有半点头绪。”

    她说着说着,眼角不觉湿润起来。

    李晏见她情绪又有些激动,急忙过来,“阿欢,小心你的身子。”他将她的手拢入自己的手心,“你不要责怪自己,当年你尚年少,如何去关注这些,错不在你。你放心,只要是做过总会有迹可循,终有一日会让我们查到真相。”

    言欢点点头,但眉心间仍是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万籁俱寂,遥遥传来更鼓声响,听去已是三更天的时候。

    李晏依旧衣饰齐整,负手站在寝殿内的窗前,无声望着外面茫茫一片黑暗。偶尔,他会看向屏风一侧,那里面一片安静,屏风后的言欢显然是在沉睡。

    但是,李晏的神情并不轻松,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凤目幽深,隐隐带着疲惫,更多的却是担忧。他负在后面的两只手握得紧紧的,看上去整个人都是绷着的。他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在惧怕这样的等待。

    白伊和白华立在屏风一侧,两个人也都是一脸的紧张。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呻吟。李晏转身向屏风后冲去。他冲过去的身形极快,几乎是那声呻吟还没有落下,他已出现在拔步床边。

    白伊和白华也奔了过来,两人迅速将床帐撩起。

    李晏急忙俯身去看床上的言欢,只见她侧伏在那里,双手紧抱着自己,整个人都已蜷缩成一团。小小的一张脸,一半陷在软枕中,露出来的另一半面色惨白,眼睛紧闭,眉头使劲的皱着,光洁白皙的额头上密密都是冷汗,鬓角已被那些冷汗打湿。

    她口中不住发出呻吟声,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间或喃喃低语,“痛啊,痛啊,好痛,我好痛!”她的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滴,“爹爹,阿娘,哥哥,你们慢些,等等菁玉,菁玉也要跟你们一起。”她的语声又转为追悔,“对不起,对不起,爹爹,菁玉还没能给言家一个公道------”她忽然伸出手来,仿佛是要抓住什么作为依托,“好痛啊,好痛啊,求你,就让我死了吧。”

    她忽然不再说话,仿佛是在极力压抑着痛楚,使劲咬着自己的下唇,浑不知那里已被她咬破,有细细的血丝正沿着她嘴角流下。

    李晏看得眼神一黯,一把握住她乱抓的手,就势将她抱到自己怀里,不住在她耳畔轻唤,“阿欢!阿欢!”而言欢仿佛正深陷于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依旧是眼帘紧闭,整个人着伏在他胸前,微微颤抖着,对周遭恍若无觉。

    李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心中是深深的无力和担忧。

    自那日言欢看过所有关于言家旧案的资料后,当夜她便有了这样的情形,眼下已经是第三日了。

    过去的两日里,她总会于夜深人静之时发出呻吟与呓语,看去整个人痛楚难当,但却并不清醒。仿佛是噩梦缠身,又仿佛已陷入某些回忆。每次她总会折腾一个多时辰,直至筋疲力尽方才安静下来。奇怪的是,当天亮后她于沉睡中醒来,对于昨夜里发生的一切却一无所知。但夜夜如此,她整个人已迅速地憔悴了下去。

    李晏不得要领,也不敢告诉言欢,只是偷偷找来白伊询问,白伊虽说她从未见过,但她却想起一事,当年她初入巫师神殿,被指派在玖黎大人身边伺候时,负责分配的神殿内总管曾叮嘱,玖黎大神官早年间曾有过梦呓之症,务必要小心伺候。

    李晏并不太明白什么是梦呓之症,左思右想,便传司徒远过来问诊,自然是不敢对言欢说出实情,只说是请平安脉。

    李晏私下向司徒远详细说了言欢的症状,当中自然瞒下了病源起因,有关于言家之事。

    李晏对这个澜沧的神官大人如何重视,司徒远是知道的。因此,他也是十分慎重,多番望闻问切之下,得出的也是梦呓之症的结论。

    司徒远向李晏详细解释,梦呓之症多半在人遭受重创神魂不稳之时发生,长此以往,会致人神识衰弱,心魂不安,逐渐虚弱下去。究其病因,多半是人心有郁结,恰逢心惊魂动之际被激发出来,以至于深陷噩梦,无法摆脱。至于治愈良方,既然病因是郁结于心,自然是找到郁结原因,加以纾解,一切自可药到病除。

    李晏听了,久久不语。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真情入梦

    司徒远说得容易,他又怎知道要纾解他眼前这个病人心中的郁结乃是一件颇为困难之事。

    李晏又是心痛又是焦虑。

    心痛是因为言欢的那些呻吟和呓语,也许就是她曾经不愿回首的过往。当年的那些事对她的刺激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当然,换了任何一个人,经历家破人亡,又在生死上走了一遭,如今背负重担,不疯魔已经是万幸。而且,他还从中隐约窥见了她一直不愿明说的那五年,分明是充满了常人无法忍受的苦痛,在更多的那些未曾揭开的记忆里,究竟还存在着什么,他不敢想象。

    焦虑是因为言欢的心结他是知道的,自然是言家翻案之事。只是此案干系重大,迷雾重重,牵连甚广,又怎会是一时半刻就能查得清的。

    但言欢的身子已渐至虚弱下去,不能再拖。他一方面抓紧各方查找言家旧案的线索,另一个方面唯有夜夜不眠,耐心守在她身边。

    言欢发病的第一夜,他眼见她痛苦辗转,汗透重衣,直至筋疲力尽,除了将她紧拥入怀却是束手无策。

    第二夜,她一如前夜,在泪水与汗水交织中悲伤、痛呼、颤抖,他心痛得无以复加,除了紧紧抱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现下已经是第三夜。白日里司徒远已给出了答案,他冥思苦想之下,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用他的一腔真情去平复她的伤痛,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法子会不会有效。

    “阿欢,阿欢!我是阿晏,你的阿晏。”他一迭连声地唤他。看着她的满面痛苦,压下不忍与疼惜,凝聚心神,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们第一次相见------”

    他轻言细语,讲述他们的当年,少年心底事,美好若清风,初遇、心动、接近、疏离、再接近、守候,直至定情,一帧一幕,一点一滴,这些原都存在于他们的心底,如今再回忆起来,依旧清新如昨日。

    他讲得动情,蓦然发现,怀中的言欢竟真的比平日里安静了些,虽然那安静只是短短一刻,却也无形中增加了他的信心。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李晏依旧守在言欢的床前,待发现她又开始辗转反侧,痛苦呓语。他仍旧如昨夜一般,温柔抱她入怀,低低絮语,接着昨夜继续讲述他们当年那些共同的回忆。

    说罢,他再看怀中言欢,她虽仍紧皱眉头,但整个人已平静下来,眼帘轻阖,鼻息轻缓,似已沉沉睡去。

    李晏心中一阵狂喜,恍觉周身发软。他这几夜一直神经紧绷,此时方才稍稍放松下来。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长夜,他依然故我,夜夜都在她耳畔低语。也许是他找对了法子,也许是冥冥之中言欢感受到了他无与伦比的耐心与真情,她发作的时间在逐渐缩短。直至有一夜,她一直安静卧于枕畔,始终处于熟睡当中,直到天明。

    李晏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转天。言欢在明亮天光中醒来,她坐起身,只觉得精神比平日似是更好了些。

    白伊正伺候她洗漱,李晏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的玄色如意出风毛锦袍的肩头有几星洁白。

    “是下雪了么?”言欢问道,李晏点头,“昨夜便下了,现在已积了一层。”

    言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要替他拂落肩头那些落雪。方抬了手,只觉得手臂酸痛,她嘶了一声,又把手收了回去。

    “怎么了?”李晏自然是发现了。

    言欢若有所思,“阿晏,这几日我一直觉得奇怪。”她捏着自己的手腕。“我每日醒来,都会觉得浑身酸痛,四肢脱力,仿佛是跟人动过手一般。还有啊,我夜夜好像都在做同一个梦。”她仔细想着那个梦境,神情迷离。

    “是什么梦?”李晏不动声色。

    言欢的神情间带了骇怕,“我记不清了,好像一直被关在一个冷冰冰的地方,到处都是一团黑暗,没有声音,没有人,我害怕极了,越害怕就越想起来好多不好的回忆。”她忽然眉眼一弯,甜甜一笑,“但后来你来了,也不对,我没有看到你,但是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直在跟我说着话。我就不怕了。”

    李晏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想了一刻,还是觉得该摊开来说,“阿欢,你可知道梦呓之症?”

    言欢听到这四个字,面色忽然一变,唇边强牵出个笑意,“阿晏,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晏看言欢的样子明显是知道这个,但她神情里分明带了几分回避。还没等他开口,她劈头便问,“我这几日难道是梦呓之症?”

    李晏“嗯”了一声,“司徒远那日来便是为此,我只是怕惊扰到你,才没有明说。”

    言欢神情一连变了几变,“我、我、我这几夜里于梦中可曾说过什么?”联系到她总是对离开的这五年含糊其辞,李晏心中疑窦丛生,直截了当问,“阿欢,你到底在怕什么?”

    “什么怕什么,阿晏,你好生奇怪!”她浅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说罢便转开目光,竟是不敢再看他。

    李晏默然看了她一刻,突然一句,“阿欢,你到底还是不大信我。”说罢,转身便走。

    言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笔直却有些僵硬,她敏感察觉他在生气。她张了张口,试图叫住他,终究还是将挽留的话吞回了肚里。

    她起身慢慢走到寝殿门边,轻轻将门推开,入目是一片茫茫的白,漫天漫地,再看不到其他颜色。她一时恍惚,仿佛还是五年前大雪飘飞的崖顶,她似断线的纸鸢般坠向崖下,心冷似冰,脑中一片空蒙,紧接着便是彻骨的寒冷和无尽的黑暗,记忆深处有深入骨髓的痛楚铺天盖地席卷过来。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手指握紧,指甲几乎要陷到手心里。

    “你身子这么弱,怎么还站在风口上?”有人不满地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隔阂

    言欢定睛去看,却是红绫。

    红绫穿了一件丁香色穿枝缠花镶羊羔皮的斗篷,正向着她踏雪而来。行走之间,不时露出斗篷下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那百蝶穿花绣得极精细,要露不露之间翩翩欲飞,仿佛是与飞雪一同在跳舞。

    言欢看着她,唇边露出了笑意。这身行头是她给添置的,当然,自红绫回到她身边后,她给她添置的东西还有很多,衣裙首饰,各色小玩意。她是想补偿她,补偿她这些年受过的苦。

    “当年的小红绫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言欢由衷赞叹。

    红绫微微红了脸,“姐姐惯会拿我取笑。”“怎么会?”言欢反驳。

    还没等她说完,红绫已推着她进了殿内,又回身仔细阖了殿门。“下雪天寒,姐姐这样怕会着凉。”她面上有促狭的笑意,“若是殿下知道了,定会怪咱们没有照顾好姐姐。”

    言欢听她提到李晏,唇畔的笑意微微一收,他方才那般样子出去,想必现在还在生她的气吧。

    李晏这一次似乎是真的气了她。往日里除了清晨上朝和夜晚各自安寝,其他时间两人总在一起。这一日直到黄昏,直到月亮升起,言欢也未见他回来。第二日依然是如此。

    这段时日,言欢早已习惯了李晏总是陪伴在他身边,突然这样的形单影只,她一时还颇不适应。

    第三日,依旧未见李晏的踪影。言欢到底是绷不住了,便命白伊出去打听。白伊自然觉得奇怪,毓王与她家大人一向形影不离,如今大人竟然连毓王殿下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白伊干脆利落地去找了王府总管。总管叫张简,自李晏未出宫开府时便跟在他身边,最是忠心不二,也最了解他家殿下的需求和喜好。所以,他自然能看得出这个占据了自家殿下寝殿大半年的神官大人分明就是殿下的心头好。因此,日常对待神官大人及一应随从一向都是礼遇有加,事事殷勤。眼下见白伊来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伊问明了话,迅速向言欢做了回报,毓王殿下自三日前出府便再也没回来,至于出府原因,便是张总管也不知晓。

    三日前,可不就是他与她闹脾气那一日。他自那日从寝殿离开竟是再也未回来,言欢心中有些担忧。“杜渲何在?”她问白伊。白伊道:“据说跟着毓王殿下一起。”

    言欢这才稍稍放了心。

    但是,第四日上李晏依旧没有回来。这下,就连红绫都觉出了不对。

    “姐姐,你与殿下是怎么了?”红绫小心问。“我不知。”言欢茫茫然答,他对她一直百般宠溺,千般呵护,还从未有这样不闻不问,刻意远离的时候。难道当真是因为她的有所隐瞒而恼了她?她心中有隐隐的愧疚和些微的不安。

    红绫见她秀眉微颦,眼带愁思。转头看了眼窗外,今日是入冬以来难得的晴天,长空湛蓝,阳光温暖。她忽然一把将言欢拉了起来,“姐姐,与其你闷在这里,不如咱们出去逛逛。”

    说罢,也不待言欢答应,顾自招呼着白伊选衣裳首饰。言欢见她颇有兴致,一时也不好去泼冷水,加上心中的确郁闷,想想出去也好。

    不一刻言欢便换了外出衣裳,被众人簇拥着出了王府大门。

    红绫今日给她选的是一袭广袖雪缎留仙裙,月牙白的料子,颜色虽素净,但仔细去看,其间流光隐隐如脉脉清波,望去为之目眩。因着天气稍冷,还配了大红捻银滑丝白狐毛披风。那明艳的颜色令她眉眼霎时都亮了起来,更显容颜如雪,玉骨冰肌,明丽无双。

    出门是红绫提的,言欢自然一切都听凭她的安排。相处了这几日,红绫也知道言欢与五年前已有所不同,由喜动转为喜静。因此,并未挑那些人声嘈杂之处,而是命马车直接行去了城西,在一间书画铺子前停了下来。

    言欢下了马车,见那门面整饬得颇有些古意,门楣上是行云流水的三个大字,不平斋。两边楹联分别是,阅尽人情知纸厚踏遍世路觉山平。

    言欢看了一刻,觉得这铺子的主人大概是个尝尽世事悲欢,满心尽是不平的文人雅士。

    红绫道:“这间铺子是近年才开的,虽然时间不长,但店面够大,也够雅致,且颇多珍品孤本,故在文人中有些名气。”

    白伊守在马车旁,红绫自扶着言欢进了铺子。店堂空阔,望去装饰极简,只有黑白二色,但当中竟辟了一方小小花圃,栽着一棵红梅。此时正是季节,红梅朵朵枝头怒放,疏落之间清雅可喜。那明艳的红与店堂内的黑白交映在一起,意外和谐。

    言欢向里面走去,经过那红梅,只觉一阵暗香袭来,显然是那红梅的香气。不知怎地,这味道让她突然想起书院那一年,祁暮云曾送给她两块自制的梅花香饼,似乎就是这个味道,馨香里夹杂了几分沁凉。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操控着一切,她才想到祁暮云,就发现她想到的这个人正背对着她们站在前方不远处,他面前是一面高及屋顶的书架,他正在那上面找着什么,一袭青衫衬着他笔直的身形,如一竿苍翠修竹。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祁暮云回过头来,见言欢身姿娉婷地站在当地,不由得眼前一亮,急忙转身走了过来。

    虽然上次多少有些尴尬,但言欢是个磊落的性子,刻意把那些都挥之脑后,迎上前去,“恨生,你怎么在这里?”祁暮云面上有温润的笑意,“过来寻几张字帖。你是----”

    “今日无事,出来随便走走。”言欢答得随意,却见祁暮云目不转睛地看过来,眼底隐然带着几分关切,只听他道:“你这几日可是病了,较上次见又清减了些。”

    言欢并不想说得太深,敷衍道:“不过是些小毛病,不妨事。”祁暮云“哦”了一声,也没有深问。

    二人一时有些默然。

    跟在言欢身畔的红绫看着二人神情,突然道:“姐姐,这位不就是上次去晴雪园见到的那位公子。”言欢点头。红绫道:“不知这位公子和我姐姐是------”祁暮云老老实实答,“我们曾是书院同窗。”

    红绫闻言一笑,“那正好,姐姐这几日一直闷在房中养病,今日是出来散心的。既是见到了同窗更要好好聊聊。”说罢,她笑吟吟地看着言欢,“姐姐,你觉得可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龃龉

    言欢看着红绫一脸诚挚,再加上祁暮云在侧,若是拒绝怕是过于刻意,弄得彼此尴尬,只得答应。

    红绫一腔热情,“我记得这附近刚好有家不错的茶楼,叫做御茗坊,”她看向祁暮云,“公子可知道那里?”祁暮云点头。红绫道:“那便去那里好了。”

    她扶着言欢转身,走了两步,又道:“公子可随着我们马车一起。”

    言欢见她一副事事安排妥帖的样子,更是不好拦阻。于是,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去了御茗坊。

    到了御茗坊,言欢才知道红绫口里的“不错”是什么意思。

    御茗坊并不似普通茶楼的设置,独栋高楼,下设大堂,上有雅间。从外面看去,它的铺面虽然雅致,但格局却不大。

    守在门前的茶博士见有马车停下,急忙迎上前来,殷勤引着几人进了店内,却并不在前堂停留,而是穿堂过院,径自向后。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过去,可看到丛丛修竹后掩映着座座独立的小院,皆是屋宇精致小巧,望去颇为私密。

    言欢似笑非笑看了眼红绫,“这便是你所说的‘不错’?”红绫睁大眼睛,一脸无辜,“那姐姐以为呢,这般清净的地方正适合知交好友谈天说地啊!”

    言欢无奈扶额,这个傻姑娘根本不知道她和祁暮云是个什么境况,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怕更添尴尬。

    只是人既以来了,自然不好再退出去,只能硬着头皮随着茶博士进了其中的一个院子。院内也植了修竹,间或还有几棵梅树,望去错落有致。当中的屋舍并不大,一明一暗两间,明的是茶室,暗的则是临时休憩之地。

    待进了茶室,茶博士将朝向院内的折扇门全都拉开,坐在茶室内,眼前豁然开朗,正对着满院小景,倒是颇有意趣。

    言欢到底还是有几分不自在,趁着茶博士泡茶的功夫,托词说要到处看看,起身出了院子。独留祁暮云一人坐于茶室之内,旁边站了眼观鼻鼻观口的白伊。

    红绫跟着言欢一起出来,絮絮道:“姐姐觉得这里如何,要我说,怕是再没有这样一个适合谈话的好地方了。”“是,是,你最能干了,找了这样的地方。”言欢哭笑不得,忍不住在她的脸颊轻轻拍了两下。

    许是时间还早,御茗坊内的茶客并不多,游廊内和甬道上并没有什么人迹。言欢带着红绫一路信步走去,四下里随意看着。

    突听得前面转角处的竹丛之后传来一把娇脆的女声,“我家小姐是请她重视的人喝茶,自然要最好的,把你们店里的珍藏拿上来吧。”另一个声音客客气气,“是,是,小的这就去。”

    她们自然听得出应是谁家的小丫鬟在吩咐茶博士做事。两人都不是好奇之人,听过也就算了,依旧慢慢的向前走去。转过那带竹丛,只见一个穿了墨兰衫子梳了双丫髻的小姑娘正向旁边的一个院子走去,应该就是方才吩咐茶博士的那个小丫鬟。

    言欢看着那小丫鬟的背影不由得一楞,这小姑娘她碰巧认识,是秦念卿的贴身丫鬟小莲。小莲口中的小姐自然是秦念卿了。看来,今日秦念卿也来了这里。想来这世界还真是小,随便来个茶楼喝茶都能碰到熟人。

    秦念卿少女时代便心慕李晏,一直求而不得,怕是现在早当李晏身边的她是情敌一般。因此,她并不想与之碰面,牵了红绫的衣袖转身便要离开。

    此时,小莲已将院门推开。言欢转身之际,目光无意间向院内瞥了一眼,只觉得浑身一震,突然间便楞在了那里。

    那院子内的设置与她方才所去的院子相同。此时,那茶室的折扇门也俱都打开,从她所在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见茶室的全貌。当中设了圆几,旁边是圈椅。

    此刻,正有一名女子坐在那里。只见她一张鹅蛋脸,细长的柳叶眉,容颜秀丽。她身上穿了银霓红云锦合欢上衣,下面配了散花水雾绿意百褶裙,虽是红绿相配,却并不俗气,看上去颇有几分明艳动人。

    她身旁是一名男子,那男子面若冠玉,剑眉入鬓,俊美已极,再加上他身上一袭滚了风毛的玄色如意云纹锦袍,望去气度雍容华贵。

    此刻,男子正以手扶额,眼帘轻阖,半靠在圆几上,看上去意态闲适。而他身畔的女子也微闭了双目,向那男子极慢极慢地俯身过去,两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红唇对着红唇,几乎就要吻在一起。

    两人都是出色的形貌,一黑衣一红衣,望去当真好一对璧人。

    言欢的心已沉到了谷底。

    这对男女她都是认识的,女子自然是秦念卿,而那男子却是离开王府多日不曾照面的毓王殿下----李晏。

    当她以为他在生她的气避而不见的时候,当她心生内疚想要好好向他解释的时候,他却在这里密会佳人!

    言欢只觉得心底漫过一阵又一阵的凉意,她不由自主地向那院门走了几步,待意识过来时,人已经快踏入院中去了。而对面茶室中的两人仍旧一无所觉,他们的头几乎要碰到一起。

    红绫也发现了院中的情景,惊讶之下,下意识地拉住言欢的衣袖。言欢就这样被阻了一阻,突然回过神来,踉跄着后退。

    她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是要去兴师问罪么?若他真的心已不在她这里,她的上前只会是自取其辱。况且,她的自尊、矜持和骄傲绝不允许她这么做。她这五年都是孤独的过了,若当真是她看到的这般,无非是再回到那五年里去。

    尽管是这样想着,言欢仍是觉得心痛得难以呼吸,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红绫被言欢吓了一跳,惊呼,“姐姐,你怎么了?”

    言欢使劲摇着头,突然背转身便奔了出去。

    没想到她才奔出两步,突然撞到一人身上。那人愣了一下,惊讶道:“神官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言欢定了定神,发现竟是杜渲。她并不回答,绕过他便走。

    杜渲不明所以,目光转向院内,惊讶地发现茶室内那两人不可言说的情景。他看了看言欢慌忙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茶室内,突然加快了步子进了院内,高声道:“殿下。”

    听到杜渲的声音,秦念卿先反应了过来,急忙起身坐好,到底是姑娘家,方才做的又是羞人之事,脸已是红了。

    李晏慢慢睁开眼来,入目便见秦念卿端坐在侧,微微有些诧异。

    旁边杜渲又叫了声“殿下”,李晏这才转头看他,但见杜渲一脸焦急,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

    杜渲几乎就要跳脚,急急道:“殿下,方才神官大人来过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离开王府

    李晏腾地站起,“她来过了?人呢?”

    杜渲欲言又止,李晏敏感问,“怎么了?”杜渲极快地看了秦念卿一眼,“神官大人看上去有些生气,理都没理属下就走了。”

    李晏心中惊疑不定,也看了秦念卿一眼,却见她只是垂着头,脸颊通红,一副欲喜还羞的模样,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只是此刻急着去追言欢,还来不及细想。

    秦念卿也猛地站起,一同跟了出去。

    言欢慌不择路,只是向前。她想要离开这里,想要逃得远远的。她浑然忘记了自己体质虚弱,没过多久,整个人已是气喘吁吁,头晕目眩。突然,她一脚踩空,身不由己地向地上跌去,对面正好有人迎上来,她堪堪跌到一个人的怀里。

    耳畔是祁暮云惊讶的声音,“你怎么了?”言欢想要站起来,却觉得祁暮云的手使劲地箍着她的腰,她本就已经脱力,此时更是无力挣扎,勉强撑着他的一只手臂,但在后面看却像是她靠在他怀里。

    她眼角余光瞥见有人自她奔来之处过来,转头看时,正是李晏。言欢刚想唤他,却见秦念卿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言欢心上更冷,将头转回来再不看他们,低声向着祁暮云道:“恨生,快带我走。”

    祁暮云虽不明所以,却也半扶半抱着她向外行去。

    李晏愣在当地,面色时青时白。秦念卿走至他身边,看着祁暮云和言欢远去的背影,自顾自道:“这两人是谁?前几日我还在城东见过他们。”她转头看着李晏,神色里带着不明世事的娇憨,“宁之哥哥,他们定是一对有情人,那日我见他们说话的样子极是亲密。”

    李晏脸色更黑,突然一甩衣袖,转身走了回去。

    他身后的秦念卿自然跟上,只是,在李晏看不到的地方,她眸光微动,唇畔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

    红绫和白伊扶着言欢上了马车,祁暮云放心不下,也跟着一起上了车。

    言欢一上车,整个人仿佛抽空了力气般,软软倚在车壁上,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白伊惊讶道:“大人这是怎么了?”红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白伊只得闭嘴。却听言欢道:“快走!”

    白伊向帘外车夫吩咐了声,马车碌碌起行。

    红绫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刻,“姐姐,你累了,咱们回毓王府吧。”“毓王府”这三个字陡然刺痛了言欢的心,她猛地睁开眼来,声音暗哑,“不、不要回那里去。”

    “姐姐,那咱们要去哪里?”红绫小心问道。言欢按住额头,试图压下一阵又一阵袭来的晕眩,勉强道:“晴雪园。叫、白华、他们回来。”

    虽然她说得断断续续,红绫和白伊都已是听明白了,言欢这是要带着所有贴身之人搬回晴雪园去。二人互看了一眼,一时颇为犹豫,这是要和毓王府了断的意思么?却听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祁暮云道:“你家大人既已吩咐了,照做便是,否则便是给她添堵了。”

    二人心中一凛,再无二话。

    言欢自说了那句话后,便一直昏昏沉沉,直到进了晴雪园都没有好转。到了傍晚,整个人不仅没有清醒,还发起热来。

    太医院院判司徒远早已断言言欢的身子是外强中空,一如风中残烛,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对旁人来说只是寻常,但对她来说便是致命。因此,众人都已是慌了。

    白伊守在榻边,看着言欢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脸颊烧得通红,心中纠结了半天,拉住白华偷偷道:“看大人这般凶险,要不然你守在这里,我去见毓王殿下。大人惯常用的那个什么院判,怕是要毓王殿下才能请得动。”

    言欢本在浑浑噩噩之间,白伊的话不知怎地传入她耳中,她不由得清醒了几分,睁开眼睛,声音虽低,语声却坚决,“不许去。若是谁再提什么‘毓王殿下’,就莫要跟着本神官了,自己回澜沧去吧。”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白伊等人立刻打消了念头。

    言欢说了这一句话后,又陷入了昏沉之中。

    祁暮云将言欢送进了府,见她已是人事不知,原本就不打算离开,如今见众人这般慌乱的情形,更是要将此事管到底。

    他听到白伊说需请院判的话,想了一想,转身出了晴雪园。

    半个时辰后,太医院院判司徒远随着祁暮云出现在晴雪园内。

    白伊等人自是惊喜不已,一时也来不及问这位院判大人是怎么到了这里的,急急便带人进房给言欢诊脉。

    司徒远见本来该在毓王府的神官大人突然出现在了城东这个僻静的宅子里,心中不由有几分诧异,但他行走皇宫大内、各世家府邸多年,自然是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因此,只作不知,专心诊脉。

    良久,司徒远收了手,皱着眉头道:“奇怪,大人的内息怎地如此混乱,经脉阻塞不通,伤势有加重的迹象。”他看着房内守在一旁的红绫、白伊等人,“大人最近可是动过气?”众人也不好明说,只是含混地点头。

    司徒远见她们神情,知道许是涉及秘辛,也不好再多问,只道:“大人这次怕是有些凶险,我先开个退热的方子,若是三日内退了热,那便是暂时无事,照着原先那个补养的方子调理就是了。若是退了不,”他又皱了眉头,“怕是有些难办,得想其他的法子。”

    司徒远开了方子,祁暮云抢先将那方子拿在手上,道:“你们照顾好你家大人,这个我派人去办就是了。”白伊等欣然同意,她们自来了开阳,没过多久就一直是李晏庇护左右,从未为俗务操心。更何况此时暮色已深,人生地不熟,怕是要浪费许多时间。

    祁暮云身边的人也是得用的,不一刻便抓了药回来,白伊急忙去煎了,和红绫一起给言欢喂下。

    夜色渐深,晴雪园内除了侍卫,便是几个女子。祁暮云是谦谦君子,便是再想留下,也觉得不便。只得告辞出来,走了几步,觉得不太放心,回身又去叮嘱红绫,“好好照顾你姐姐。我今夜会派人留着门,若是有事,不论什么时辰,直接来唤便是。”

    红绫忙忙点头,眸光轻闪,毫不掩饰眼底的依赖,亲自送祁暮云出去,一直看着他的身形慢慢走进自己的府门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枕畔霜

    红绫送了人回来,见白伊、白华都守在言欢身侧。想了一想,道:“姐姐身边离不了人,这几日怕是只能靠咱们几个了,不若咱们三人轮换着来吧。要不都累极了,姐姐该怎么办。”

    白伊、白华听她说的在理,都点头答应。但白伊坚持守第一夜,因此,红绫和白华便歇息去了。只是二人也并未走远,只在旁边的厢房里设了临时的床榻。方便随时召唤。

    白伊坐在言欢榻边的矮凳上,不时拿打湿的帕子给她擦拭滚烫的额头和灼热的手心。

    昏睡中的言欢并不安静,总是不安地扭来扭去,间或发出一两声呓语,只是她的声音极低,白伊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冬天的夜,漫长而清寂,但似乎是太过寂静了,人仿佛被包在厚厚的茧中,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许是受了这样的环境的蛊惑,原本坚持着不肯睡去的白伊不知怎地眼波也渐至朦胧起来,不多时,人已趴在榻边沉沉睡去。

    四下里安静如斯。

    不知何时,原本密不透风的卧房内竟似有风吹过,案上烛火猛地跳了一下,爆开一个灯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言欢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炉中,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灼痛得仿佛立刻就要被烧成飞灰。但奇怪的是,她却没有逃避,没有躲藏,而是一边忍着锥心的痛楚,一边四处辗转,她直觉自己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她心中迷糊一片,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

    她好像是走了好多的路,走到筋疲力尽,似乎下一刻就会力竭而死。只是那火炉大得吓人,她无论怎么走,始终都在火炉之内,受它无穷无尽的灼烧和炙烤。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仿似是淡淡墨笔勾勒,起初只是一个极淡极淡的影子,渐渐地,那影子距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可以看出,那是一个青年男子,一袭长长的玄色暗纹锦袍,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凤眸若星,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眼尾一挑,带了冷漠与薄凉,

    她一阵欣喜,恍然觉得他是她特别重要的人,她一直寻找的就是他。她加快了步子,向他奔去。而那男子也换做一脸笑意,遥遥向她伸过手来,仿佛是在催迎她过去。

    她方要奔至他身前,却见他身畔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女子,那女子穿了银霓红云锦合欢上衣配了散花水雾绿意百褶裙,娇艳明丽。而他业已不再看她,而是专注地看着那女子,二人执手相对,面上俱是掩不住的深深情意。

    她愕然停住脚步,却见那两人都回首看她,男子重又是薄凉的神气,女子则是一脸睥睨和不屑。仿佛她的存在只是多余。

    她踉跄着后退,心中大恸,不能自己。恍惚间,只觉胸腹之处如遭重击,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禁不住呻吟出声。耳边仿佛有人在说着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清。下一刻,感觉有人在撬她紧闭的牙关,她正强自压着喉间不断涌上的血腥之气,牙关咬得愈紧。

    突然,她感到唇上传来一阵软软的触感,带着微凉的气息,仿佛是沉水香的味道。不知怎地,她觉得好像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牙关渐渐松开,口中似是被塞入了什么,苦涩满口,她刚要张嘴吐出,那软软的触感又覆了上来,这一次却不再温柔,而是在她的口中攻城略地,她一时吐也吐不出,不得不将那个苦涩的东西咽了下去。

    耳边传来温柔的絮语,似乎是有人在吟诵着什么:

    笙歌落,相思碎------寒灯纸上梨花霜------你在何方------夜风无情,枕上微凉------梨花落不复归------你亦一样------长相思兮长相忆,淡淡梨花,三千繁华------世间唯你一个------寄君一曲------以我浮生,渡君一梦------

    那声音低沉温柔,如梵语禅音密密响在她耳畔,她胸中翻涌不休的气血奇迹般地慢慢平静下来,周身也不再灼热难当。

    卧房内,案上灯火微弱昏黄,映着榻上言欢安静的身形,此刻她睡颜安宁,脸颊也不再发红。而榻前的矮凳上,白伊依旧伏在那里,鼻息沉沉,正在沉睡。

    隔了一刻,白伊突然醒了过来,急忙去看榻上的言欢,见她神情安详平静,心中惊疑不定,急忙去拭她的额头,待摸了一刻,眉间不由得溢出喜色。她家大人的烧竟已是退了。

    言欢醒来的时候,发现已身在晴雪园自己的卧房内。她心下恍惚,一时忘了为何会来这里。

    “姐姐!”“大人!”旁边有人在轻声唤她。她转头去看,是红绫、白伊和白华。此刻,三个人六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言欢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便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莫非我睡了一觉,脸上生出花来了不成?”

    三人见她还有兴趣玩笑,绷紧的心神都为之一松。

    见言欢要坐起来,红绫急忙上前来扶她,见她单薄若柳,整个人似是又瘦了一圈,仿佛见风就倒,到底忍不住,埋怨道:“姐姐哪里是睡了一觉,姐姐是被气得晕过去了,昨夜里又发了热,生生病了一场。都是那个毓王,素日里惯会跟姐姐甜言蜜语,这才几日,竟然跟旁的女子不清不楚。”

    言欢一阵愕然,难怪她想起昨夜来仿佛身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再仔细想去,那些光影交错的片段和模糊不清的语声,似梦又似真,原来是她这具不中用的身子在作祟,不支病倒,以致产生了各种奇怪的幻觉。

    她猛然想起昨日御茗坊中一幕,心中不由一痛,脸已是白了。旁边的白伊暗暗拉了拉红绫的袖子,转开了话题,“大人,您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要再请太医过来看看。”

    红绫这才意识到失言了,急忙住了话头。

    言欢垂下眼帘,神情悲喜难辨,过了好一刻,忽然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暗使着眼色,一个接着一个退了出去,最后出去的红绫还体贴地将房门阖紧。

第一百四十八章 放手

    日头渐至升高,从东天边爬至头顶,又从头顶落到西边。眼看又一个夜晚来临,言欢仍旧一个人闷在房内,既不开门,也不叫人。

    红绫、白伊、白华三人都站在门前,不时看向紧闭的门扉,神情里带了焦虑。她们俱都是一般想法,言欢昨夜还在发热,早上人才醒过来,现在这般折腾自己,万一身体承受不住,可是大大的不妙。

    其间,她们也曾试图敲门,里面只传出淡淡两个字,“出去。”听去喜怒不辨,众人一时也不敢造次。

    祁暮云早早便来拜访,闻听人已退烧,且已清醒,当下放了一大半的心。但又听言欢将自己闷在房内,他虽然恨不得立时冲进去看看她好不好,但他一贯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又身为晴雪园的客人,所以只是无声地站了片刻,便默默回府中去了。

    几人等得心焦,白伊忍不住低声向红绫道:“大人定是在为毓王之事在难过吧?”红绫眉头似要拧个川字,“这个毓王,表面上对姐姐深情一片,每日里难舍难分的。你看,自昨儿白日里被咱们发现与旁的女子有染,直到现在都未露面。也不知他是心虚,还是要将姐姐给弃了。”她“哼”了一声,用着青楼姑娘们惯常的沧桑口气,“男人都是这般的喜新厌旧,那专情的凤毛麟角,稀少得很,若是能碰上一个,怕是上辈子不知做了多少好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远方,神情里竟是有些悲伤。白伊听得半懂不懂,一时怔了。

    直到月挂西窗,房内终于传来言欢低哑的声音,“都进来吧。”

    三人忙不迭地冲进房去,见言欢兀自靠坐在榻上,仍是晨起时她们见到的样子。三人仔细看了一眼,觉得似又不完全一样。此刻的言欢眼眸深黑,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被什么覆盖住了,让人根本摸不清楚。

    红绫期期艾艾叫了声“姐姐”,言欢仿佛才注意到她们一般,慢慢转过头来。

    “白华,”她绕过了红绫和白伊,去唤站在最后的白华。白华比白伊到言欢身边晚些,但与活泼伶俐的白伊不同,人老实忠厚,只知低头做事,从不做逾越本份。

    言欢问,“你们都回来了?”白华立时明白了言欢的意思,她想问的是众人离开毓王府的情况,急忙答道:“奴婢与侍卫们都已回来了。至于大人的东西,”她偷偷看了眼言欢,小心翼翼道:“除了咱们带去的,其余的,奴婢都留下了,并未带回来。”

    “做得好!”言欢夸了她一句,又低头默然了一刻,突然道:“从今以后,再不许任何人提起毓王府之事,也不许再提毓王此人。权当、权当------”她闭了闭眼,“权当咱们从来都未认识过他吧。”

    这是言欢话中提及有关毓王的最后一句。接下来的时日,她于晴雪园内深居简出,诸事不理,外人也一概不见,只是专注调理身子,曾经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而毓王李晏竟也再未出现。

    倒是祁暮云每日都来拜访,言欢只是吩咐红绫出面好生招待,但自己却一直避而不见。祁暮云自是失望,却仍是日日都来,既不抱怨,也不放弃。好在红绫一贯热情,祁暮云每日来时都热情接待,不至于尴尬冷场。

    言欢的身体一日好似一日,言行举止似是已与往日无异,表面看起来人只是稍稍沉静了些,但偶尔还能和众人打趣几句,红绫等人才慢慢放宽了心,私心以为言欢真的都已经放下了。但她这样日复一日的将自己关在晴雪园中,总归是让人放心不下。红绫私底下和白伊悄悄商议,无论如何都要说动她出去散散心。

    言欢发现,近些时日红绫总在她面前念叨开阳的伽蓝寺香火如何鼎盛,求签如何灵验,等她说到第十遍的时候,言欢到底忍不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你是想去伽蓝寺,对不对?”她手一挥,“姐姐我准了,你带着思棋一起,再带两个侍卫。”

    思棋是言欢给红绫买的丫头,前几日刚进府来。她早在认下红绫做义妹就想给她配几个丫头的,只是后来她忙于言家翻案之事,中间又夹杂着三不五时的小病,一时给耽搁了。直到搬回晴雪园,日子仿佛突然清闲下来。她才重新想起了此事,给红绫买了这个丫头,一个有着圆圆脸庞,可爱伶俐又勤快的小姑娘。原本这丫头叫小翠,是红绫自己嫌弃名字难听,给改了思棋。

    红绫听言欢竟是这样安排,一时哭笑不得,扯着她的袖子便不肯撒手,“傻姐姐,我说的并不是我。你每日闷在府中,我是想你出去散散心,就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

    言欢顿了一顿,她其实并不想出去,但是,红绫眼巴巴地看着她。这段时日,因为她的沉默安静,府中诸人众人也都不得不收敛声息,想必这种日子也都是腻烦了。拒绝的话被咽了下去,她道:“那好,咱们去伽蓝寺。”

    伽蓝本指拥护佛法的一十八位诸天善神。民间颂曰:伽蓝主者,合寺威灵,钦承佛敕共输诚;拥护法王城,为翰为屏,梵刹永安宁。大楚开国皇帝崇信佛法,曾于各地兴建庙宇,位于开阳城西数里的这座直接命名为伽蓝寺,归属朝廷管理及供奉。久而久之,伽蓝寺便成了皇家寺院。虽为皇家寺院,但除了必要的祭祀之日,其余时间仍对民间开放。因是皇寺,且已存续数百年,故而一直香客云集,烟火极旺。

    言欢选定出门的这一日是初一,正是伽蓝寺香火最旺的日子。据说,每到初一、十五,正逢十斋之日,此时烧香拜佛不仅可以消业,更可功德无量。

    马车停在伽蓝寺山门前,红绫先下了车,转身来扶言欢。因是参禅礼佛,今日的言欢一身简素,一袭月华锦袄裙,鸭卵青色滚了银鼠皮的披风。这样素淡至极的颜色衬得本就纤瘦的她愈发柔弱婉丽。她仍是未戴面纱。她今日穿着打扮本看上去就似开阳城内普通富户家的小姐,若是白纱覆面反倒落了行迹。

    伽蓝寺她之前曾经来过,彼时是随着母亲黄氏来这里进香。如今,再踏足这里,已是物是人非。

    寺院位于山脚下,占地颇广。从高大的山门望进去,可看见庙宇飞檐斗拱,连绵开去,整饬严谨,气势磅礴。中间夹着着几座一飞冲天如尖笋状的佛塔,各角都坠了青铜风铃,望去笔直轩丽。

    白伊扶着言欢,思棋扶着红绫,几人一同向伽蓝寺内走去。

    寺院山门前是一片大空场,此时,已被各色小摊子占满,卖钗环脂粉的,卖糖果零食的,卖香囊扇坠的,卖笔墨纸砚的,卖香烛元宝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流交织如梭,望去热闹非常,

    看着这般带着烟火气的情景,言欢的面上也不觉有了笑意。身畔的红绫、白伊和思棋早就被摊子上各色精巧的小玩意吸引了过去,几人的步子不知不觉都慢了下来。

    言欢也不催促,自己慢慢沿着摊子向前走去,耳畔是熙熙攘攘的人声,叫卖的、讨价还价的、说伽蓝寺香火灵验的、呼朋引伴的。

    这般的纷乱中,一个娇俏的声音如剑刺斧劈般横扫过来,清晰传入她的耳畔,“宁之哥哥,这个好不好看?”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伽蓝寺

    言欢蓦地身形一顿,整个人如身披冰雪,只觉得一阵冷似一阵。她抑制不住地向着那声音转头望去,只见身侧不远处,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婷婷而立,一袭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衬得她容色愈发娇艳明媚。此刻,她手中正举着一只小巧的珠钗,笑盈盈地给身前一名穿了玄衣宽袖锦袍的男子看。那男子修眉凤目,一张俊颜如雕如琢,虽面色微冷,却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冤家路窄,竟是秦念卿和李晏。

    言欢有些发懵,心里明知此时她应该快点走开,走得远远的,但手脚根本不听使唤,一步都迈不开去,只是痴痴地盯着人群中的李晏。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知道,她淡定了这么多时日,以为自己可以,以为一切都已放下,却原来这些终究都只是她的“以为”。看到他,他的一切都还在她心上,不曾有半分离开。

    她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目光所及,秦念卿不时拿起摊子上的小玩意给李晏看,笑容娇憨俏丽。而李晏虽然没什么笑容,却也时不时点点头。

    言欢只觉得自己眼眶发酸,这样的情景,仿佛是五年前的横川街头,他们从云庭学馆出来,她好奇地四处看,而他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毫无怨言地等她。然而,五年后故事的主角已然换人,她与他们已隔了一带银河,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与旁的女子徜徉在红尘之中,她却已被摒弃在红尘之外。

    她想得入神,突然觉得背后似是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身不由己地踉跄几步,眼看便要摔倒。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顺势一带,已搀住她的手臂,耳畔是一把温柔的声音,“当心!”

    她抬头看时,竟是祁暮云。

    言欢愕然,“恨生?你怎么在这?”祁暮云的笑容一如其人,温和无害,“今日初一,来此上香祈福。你呢?”

    她还未及回答他,眼角余光瞥见李晏正向她这边看来,凤目挑起,神色不明。她不欲和他照面,硬生生扭过头去。此时,红绫等三人已走了过来,言欢低低说了声“多谢”,不动声色地脱开他的搀扶,向红绫她们走去。

    “姐姐怎么了?”红绫觉得情形有些奇怪,张口便问。言欢不欲多说,只道:“不早了,进去吧。”

    言欢由红绫和白伊扶着进了伽蓝寺大门,思棋乖巧跟着。祁暮云大大方方紧随其后。

    言欢走得匆忙,却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进了寺院大门沿着宽阔的甬路走了很远,前方已是天王殿,她方才回头向后望去,只见大门外依旧是熙熙攘攘,只是方才站在那里的那个一袭玄衣的笔直身形已然不见。她失望地转回头去,失魂落魄地随着众人进了天王殿。

    天王殿内,四大天王分列左右,圆睛怒目。当中的弥勒菩萨于香烟缭绕中袒胸露腹、笑容可掬。言欢看了一刻,方慢慢地平静下来。弥勒菩萨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笑世间可笑之人。她又何必自苦于这点微末的儿女心思。

    红绫将备好的香烛递到言欢手里,二人恭恭敬敬地下拜。言欢无声默祷,“愿有生之日,信女能还言家一个清白。”这也是她现下仅存的心愿了。

    她拜了又拜,低低念道:“信女这个多病多灾的身子不知能撑到几时,愿上天再多给信女些时间。待此间事了,信女便再无牵挂。飘零江湖也好,魂归大地也罢,无论是什么命数,亦无悔无怨。”

    祁暮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听到她这番话,神情变了几变,末了眸色深沉,仿佛是心疼。他定定地看着烟气袅袅中的她,身形纤弱,却跪得笔直,秀丽白皙的面上满满都是坚毅之色,仿佛雪中寒梅,凌霜欺雪,不曾有半分动摇。

    穿过天王殿,后面便是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内供奉的是三世佛,中释迦佛、左东方药师琉璃光佛、右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既到了此,众人自然还是要拜的,只是前面香客众多,一时还近不了前,言欢也不心急,便默默等在后面。

    等了良久,队伍行进依旧缓慢。言欢微偏了头去看,虽然因前面香客太多,看不到此刻是谁在三世佛座下上香,但她的目光已被身前不远处一名女子吸引了过去。

    那女子穿了一袭松花绿八答晕锦长衣,挽得一丝不苟的平髻上插着点翠嵌珍珠岁寒三友发簪。从背后望去身姿端正,稳重大方。

    言欢只觉得那女子有几分熟悉,看了半晌,那女子正好微侧了脸过来,言欢一愕,她竟然真的认识,是太子妃王氏。

    说起来,言欢与王氏并不算熟,只在太子李伦中双生蛊时于东宫见过数面。但彼时,王氏遭受打击之下,尚能冷静自持,知书识礼,言欢对她印象还算不错。。

    王氏显然是乔装而来,以她现在的身份,若是亮出来便不会是这样淹没于熙熙攘攘的香客之中,怕是要立时清场了。言欢将视线瞥向一边,王氏既未亮明身份,她自然也不想凑上前去。更何况彼时她与王氏东宫见面之时乃是面戴轻纱,想必王氏此刻也认她不出。

    终于拜了三世佛出来,沿着塑了十八罗汉的殿两侧通路向后,后面是法堂。此刻,正有大师在里面讲经。红绫想要去听,言欢从法堂外面望去,隔了洞开的门扉,见法堂内蒲团上,密密匝匝坐了不少香客。她怕气闷,便摆手让红绫自去,自己则带着白伊信步走上法堂旁边的回廊。

    一路慢慢走去,下了回廊,走上一条甬路,前面是一带围墙,当中一个月亮门。出了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好大一片竹林,当中一脉溪流,清澈见底,蜿蜒向林间去。这里与方才的法堂仿佛是两个世界,从烟火缭绕到清净自然,言欢的心仿佛也静了下来。

    又走了两步,突见林间仿佛有人影一闪,言欢愣了一愣,她看得分明,那闪过的衣角是松花绿色,花纹是八答晕锦的式样,而这件衣服她方才在太子妃王氏的身上见过。

    那身影显然就是太子妃王氏,王氏竟然也来了这里。

第一百五十章 竹林遇

    不过对于在竹林中遇见王氏这件事,言欢并未怎么放在心上。王氏端庄温婉,一身书卷之气,也许同她一样,嫌前面吵闹,走到这里躲懒散心。

    她慢慢停下步子。她并不想撞破别人行迹,想等王氏走远些再上前去。

    言欢停下来,身后的祁暮云也停了下来。

    自进了伽蓝寺,祁暮云始终默默走在她身后,她上香,他便站在她身后;她走,他也走;她不言,他便也不语。言欢暗叹一声,她既无心,便不能由着他蹉跎,有些话总要面对面说个明明白白,否则只会误人误己。

    言欢顾忌着彼此的面子,命白伊远远站开。她回头看向祁暮云,“恨生,我这些时日身子不好,不想见人。我知道这句话说得有点晚,那日之事还得好好谢你。”她说的是去御茗坊那日,他送她回晴雪园,又替她请了司徒远过来问诊之事。

    祁暮云亦回望过来,“你知道的,我不需要你谢我。”言欢淡淡一笑,“该说的还是要说,总不能白白承你的情。”

    祁暮云微沉了脸色,“我的心你懂的,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生份。”言欢叹息一声,“恨生,我还是那日咱们于晴雪园门前见面时说的那句话,那些你就都忘了吧。”

    祁暮云逼近一步,“为何我不行?你现在不是已经------”“恨生,”她知道他要说的是“你现在不是已经不和那个人在一起了”,她心中刺痛,不想再听,急急打断了他,“我自己的事我心中有数。”

    他望过来的目光灼热,仿佛要将她融化在其中,固执道:“我自己的事我亦心中有数。”

    祁暮云当年文静清秀,又有几分懦弱,并不似她眼前这个执拗非常的人。言欢有些无可奈何,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恨生,你真是变了啊!你------”

    祁暮云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却听她语声戛然而止,神情紧绷地看着竹林深处。

    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竹林那边正缓步走来一个年轻男子,望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袭蜀锦制的袍子花样繁复,冬日里暖暖的阳光照下来,那衣袍灿然生着光晕,华贵又张扬。男子的眉目尚算英俊,只是那眼中带了几分阴沉邪魅之气,望得久了,令人心生不适。

    祁暮云认得,那人是澄王李恒。李恒花天酒地,无所不能,独独不会求神拜佛,竟然出现在此处,倒是令人有些诧异。

    言欢显然也认出了李恒,她顾不得其他,忽然一把抓住了祁暮云的手,声音急迫,“恨生,你快些去找红绫,让她先行出寺,到马车上去等我,澄王认识她,我怕她有危险。”

    红绫身在缀锦阁时,曾屡次被李恒点名伺候,就算是不曾亲近,只怕也混了个脸熟。李恒于缀锦阁中情形颇有些奇怪,只怕内有隐情,若是发现红绫已被赎离开,怕是担心她会泄露些什么,从而对她不利。因此,二人能不碰面还是不碰面的好。

    将言欢单独留在这里,祁暮云自是不愿,只是言欢握得他的手那样的紧,显然是十分担忧红绫,他只得应了,关切地看了言欢一眼,她却是将他一推,“没事的,他不认得此时的我。你快去!”

    祁暮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去知会红绫,只有祁暮云独自一人最为合适。他腿脚快,况且,他毕竟是个男子,在红绫身边她也放心些。若换做是她,以她目前的身体情形只会耽搁许多功夫。而方才李恒已看到这边有人,若是他们全部转身便走,只怕会惹他怀疑。

    言欢深吸一口气,招手让白伊过来搀她,权作寻常来此上香的普通富户家小姐,缓步向着李恒迎面走去。

    二人的距离在不断缩短,言欢几乎可以看得清李恒嘴角边挂着的一抹似凉薄又似轻佻的笑意。

    言欢有意若无意地垂下头,看去似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姑娘见到陌生男子在害羞一般。

    二人越走越近,言欢抬起手将鬓边一缕乌发抿至耳后,借以挡住朝向李恒的半边脸颊。

    她虽穿得素净,但身姿娉婷,气质出众,李恒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此时,正值两人身形交错而过。不过是几个弹指间,李恒已走了过去。

    言欢微微放下心来,只是步子不停,仍继续缓步向前。突听得背后传来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喂,前面那位小姐,走那么快做什么,聊两句如何?”

    话音未落,有人已拦在她身前。李恒竟是又折了回来,一双带了邪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言欢倒退一步,故作受了惊吓的模样,侧过头去,以衣袖遮了脸。白伊则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泼辣道:“哪里来的登徒子,真是太无理了。”

    李恒抱着手臂,丝毫不理白伊,只是死死盯着将自己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言欢,口中兀自调笑,“真叫人伤心,竟是不认识本王了么?”他顿了一顿,拉长了声音,“玖黎大人!”

    言欢一惊,李恒竟是已经认出了她。她禁不住奇怪,他是怎么认出她的?想她与李恒不过只有数面之缘,每次见面之时都是在宫宴之上,她一袭华服,面覆轻纱,与此时穿着寻常低调大相径庭。但李恒却是一上来便揭破了她的身份。他这样的言之凿凿,自信笃定,显是早已知道了她的真实面貌。换言之,他必定是一直在注意着她。而深究下去,今日在此遇见难道仅仅只是偶然?是他暗地里监视着她,还是有人故意泄露了她的行踪?

    不过一刹那,言欢脑中已转过许多个念头。她心中微凛,她从不曾将这个镇日里吃喝玩乐的皇家纨绔子放在心上,却不想他并不如面上所表现得那般,他的一派轻浮孟浪之下隐藏的许是最深的城府。

    那边李恒见言欢仍是不理他,已是轻佻地道:“神官大人,难道就这样不想见到本王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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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