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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下蛊人

    因着李伦在坐,言欢也不好直接发问,只是疑惑地看向李晏。李晏似是一无所觉,起身亲自给李伦续了茶。又过来给她端了盏温水。

    言欢坐得久了,微觉得头晕,忍不住闭眼扶额,耳边只听李晏柔声道:“你可要歇一歇?”她睁开眼,一眼便望见他满面关切。她摇头,目不转睛地看他,“愿闻其详。”

    李晏暗自叹息,以她的聪慧,定是察觉了他在故意隐瞒什么,虽然他知道这件事早晚要说个明白,但是,他只希望能待她身子好些。

    他终究是开了口,“其实,要查到夜探东宫之人是谁并不难,一是我代替皇兄主持了端阳宴,刺激了下蛊之人,我又在定坤殿外安排了人手,单看谁中途出殿去往东宫,一切便明了了。二是你与那夜探东宫之人打斗之时取得的那一片岚锦的衣角,可以去查西市坊吉祥布庄的岚锦售卖记录,自然也能获知来人身份。”

    李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继续道:“两下互对,有一个人便浮出水面,便是詹事府左中允梁子忠。左中允虽只是个正六品,但这个人一贯于宫中行走,宫中情形自是十分熟悉。因此,那夜咱们虽多方追击,他却仍然可逃出生天。”

    他看向言欢,“第三日上我便已查到了梁子忠头上。只是,那时你正在危机关头,生死不知,我亦无暇顾及。”

    她养伤的这段时日,他对她如何,她亦是心中明了,闻言不由深深看他一眼,彼时,他也正痴望过来。过去一段日子,他几度担忧她挺不过来,她亦浑浑噩噩不知自己生死。而眼下,她已经能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里听他说话。两人总算是挺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日,一时心中感慨万千,到头来都化作会心一笑。

    一旁的李伦见他们时不时便要深情款款一回,深觉自己多余,不由轻咳几声,见李晏转头奇怪看他,便掩饰道:“宁之,孤也该回去了,你和玖黎慢慢聊,慢慢聊啊。”

    言欢听他要走,便要起身相送。李伦却是向她摆手,“玖黎,你伤还没好,咱们之间也无需多礼,你好好歇着。改日孤再来看你。”他又转向李晏,“宁之你也不必送了,你好好陪着玖黎。有何需要,派人到东宫找孤就是了。”

    李晏也不跟他客气,大方点头,将李伦送至殿门处就折了回来。

    李伦已走,二人自是没必要再坐在前殿。李晏上前一手扶了言欢的背,另一手伸过她腿弯,已是将她横抱了起来。

    自她清醒可以活动,李晏便是这样将她抱来抱去,全不假手旁人。此时,她虽知道他必会这样,但仍是觉得有些羞赧,扭过头去,将脸埋在他衣襟里,默不作声。

    他微一低头便看见她娇嫩小巧的耳垂,透明的白里带了柔媚的晕红。他知道她定是在害羞。她曾以男儿身份长到十几岁,大方爽朗,从不像旁的女孩儿那般扭捏作态。但于“情”之一事上,她到底还是心性单纯明净,总会忍不住羞涩,每每令他心旌摇动,不能自己。

    李晏将言欢抱回后殿,轻轻放回拔步床上,她亦是累了,闭着眼靠在那里良久未动。他轻声去征询她的意见,“可要再听下去?”

    她睁开来,嗔怪地看他一眼,“自然,我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瞒我。”李晏苦笑,“早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你需得冷静些,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言欢听他说得奇怪,心中更是诧异,却也没有去打断他。

    李晏接着方才在前殿的话继续,“我派杜渲去梁子忠府中拿人。谁成想杜渲到了那里一看,发现梁子忠已经死了。”

    “死了?”言欢惊讶,“怎么死的?”李晏答,“据说死状极惨,乃是七窍流血而亡。”言欢听得心中一动,这个梁子忠这般惨烈死法,莫非是遭到了双生蛊反噬。

    只听李晏道:“自端阳宴那日后,梁子忠便告假在家。据府中仆役说,他自返家后便闭门不出。因他素日孤僻惯了,仆役们倒也不觉得什么。之后梁府一切如旧,既无外人来访,梁子忠房内也无异常动静传出,直到杜渲带人过去,发现人已死去多时。后来,找了仵作验尸,一时也未发现什么。我记得你曾说过双生蛊反噬之事,所以,也只能归作此类。”

    言欢却是有所保留,“双生蛊在下蛊之时需以下蛊人的精血合之,等同于将下蛊人与被下蛊人联系在一起。所以对下蛊人心神大有耗损,心智稍弱会遭到反噬,反噬的表现则是咳血、疯癫,重者一命呜呼。梁子忠的死法的确有些像双生蛊反噬,只是又似乎有些区别。至于如何判断------”

    她想了又想,也觉得而有些棘手,这只被盗出的双生蛊已产生了异变,所以是否反噬也与平常的不同?若是在她受伤之前,这个问题她原本可以催动灵镯使出化影术,通过信使询问一下大巫师。但她伤重未愈,莫说是武功,就是催动灵力也是不能,此时,她就是状若废人一般。

    那只灵镯被好好的摆在她枕畔,此时,言欢将它拿了起来,眉目间有气恼与无奈。李晏立时就明白了,安慰道:“你身子还虚,这个倒先不忙。”她点了点头,心知便是气恼也是无用,便又将灵镯放了回去。

    李晏接着方才的道:“其实,在命杜渲去梁府之前,我着人详细的查了这个梁子忠。他是夜陵人氏,永熙十五年以科考入仕,为人一贯孤僻,除了自己的差事,与皇族、世家并无其他任何往来。我还查到,大约半年多以前,他曾以老家有事为由,告假多日。我调了各洲府过关记录,发现他并未回夜陵老家,而是出了境,去了澜沧国。”

    言欢悚然抬头,“莫非梁子忠就是盗蛊之人?”李晏点头,“应当就是他。还有,我查到他曾于端阳宴那日,指使一名内监于御花园之内给皇兄奉了一盏茶,而那名内监我业已找到了。”

    言欢捋着思绪,“梁子忠偷偷去澜沧,暗地里引诱巫师神殿侍女白瑛,盗取了双生蛊,留下了秦氏的双鱼令牌,将祸水引到秦江池身上。借你我频繁接触的机会,又于坊间传咱们过从甚密之事,进而将此事转移到你身上。端阳宴那日,梁子忠准备了加了过多糖霜的莲花酥,太子殿下毫无防备地吃下,故而在去往定坤殿的途中口渴难忍,但此时梁子忠已提前支开了太子殿下身畔的内监,所以,最终,梁子忠通过一名内监,将那盏下了双生蛊并合了他精血的茶送至太子殿下面前,由不疑有他的太子殿下喝下。”

    李晏“嗯”了一声,“整个过程也就是这样了。”

    言欢道:“那么,他为何要做出妄图控制太子这等大事,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局中错

    李晏听到言欢的疑问,明显地顿了一下,慢慢道:“无人指使。”“无人指使?”言欢讶然,“梁子忠不过一个詹事府六品左中允,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来怎么会是无人指使?”

    “梁子忠这人你可有印象?”李晏忽然问道。言欢听他问得突兀,但仍是依言答道:“不曾有印象。”李晏道:“阿欢,你再好好想想,他来自夜陵,算得上是你的同乡。”

    言氏一族便出自夜陵,乃是夜陵大族,累世书香,代代都有人入朝为官。

    李晏仍是追问,“当年,你就未曾听你父亲或哥哥提起过这个人,或者是在你府中见过他?”言欢听他问得急迫,更是不明所以,“阿晏,你到底想说什么?”

    “杜渲搜查了梁府,”李晏沉声道,“在梁子忠房内发现了夹墙,里面藏了他的私人札记,那上面明确记录了他的动机。”

    他忽然停了下来,却是来握她的手,“札记上写着,梁子忠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他要操控皇兄,为当年言家被污蔑参与李景元谋反一事翻案。”

    “什么?”言欢大惊,她从未想到双生蛊之案的背后竟会牵扯到言家,牵扯到她自己身上。她猛地坐了起来,却是脸色一白,随即无力地向后倒下。

    “阿欢!”李晏慌忙抱住她软倒的身子,向着外面大声道:“来人,来人,快叫太医。”

    好半晌,言欢悠悠醒转,见李晏正埋头在她手里,一动不动。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发顶。

    李晏抬起脸来,眉心紧皱,满面俱是忧虑之色,但一看到她,那些忧虑已然换做笑意,温柔道:“你醒了,可有哪里感觉不好?”

    言欢摇头,虚弱道:“阿晏,你一直拖延着,不肯告诉我实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李晏点头不语。

    言欢无力地靠在引枕上,梁子忠竟是为了言家翻案才行此下策,而她为将此事揭破也出了一分力,最终梁子忠因此而身死。

    她忽然想到一事,心底不由微凉,“陛下得知这个结果之时,是不是大为震怒,是不是再不准任何人提起给言家翻案之事?”

    她一向通透,立时便想到了点子上。李晏亦是无话可说,只得再度点头。

    言欢默然。

    她这次借双生蛊被盗一事回到大楚,最重要的便是想细查言家当年一案,期望能够寻找到合适机会于朝堂之上还言家一个清白。只是世事难料,这个素不相识的梁子忠此时却横插一脚进来,她身处局中,无意间将自己的期望化为乌有。

    她捂住脸,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件事到底该怪谁,难道要怪梁子忠吗?他为了这件事,连自己的命都舍弃了,以她身为人子的立场尚未做到这一点,哪里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摘别人。难道要怪她自己吗?她并不知前因后果,何况,以她现在澜沧巫师神殿大神官的身份,查出双生蛊被盗的真相亦是她的责任。

    只是,眼下她必须承受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结果,就是为言家翻案之事变得遥遥无期。

    言欢只觉得胸中发闷,喉头微甜,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立时染红了衣襟。

    李晏吓得变了脸色,扶着她的手臂,一迭连声地问,“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方才言欢晕倒之时,司徒远被急招过来问诊,探查之下,乃是她急火攻心所致,便叮嘱了几句需心境平和。因言欢未醒,故诊脉过后,李晏也未放他离开,便暂在外殿候着,此刻,司徒远听里面如此急促地叫人,知道定是情况又有些不好,便忙忙又疾步进来。眼见李晏抱了人在怀中,而怀中人面色惨白,衣襟上血迹宛然,也是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探上言欢的脉门。

    好半晌,司徒远才拿开了手,道:“神官大人这是吐出了胸中淤血,倒是不妨事,待会臣开个方子。只是,”李晏一直盯着司徒远的神色,生怕言欢有一点不妥,闻听前面半句,心中一松,听到后面,又是一紧,立即问道:“只是如何?”

    司徒远道:“回殿下,只是神官大人伤重未愈,身体太弱,经此一事,怕是前些时日的将养都白费了。”

    司徒远告退出殿,而殿内的李晏沉着脸,心中愀然不乐,他一拖再拖,但最终还是刺激到了她,以致于加重了伤势。恍然觉得有人在拉他的手,低头看时,却是言欢。

    “你不要担心。”言欢声音低弱,“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吐了这口血反倒好多了。”

    她方才越想越是郁闷难耐,才激得吐了血,此刻心中倒是一片澄明。

    李晏安抚道:“你莫要说话了,还是好好歇着。”言欢摇头,“阿晏,有些话我不吐不快,让我说完。”

    李晏见她坚持,便也不再拦阻。只听言欢道:“我虽感激梁子忠所为,却并不赞同他这个剑走偏锋的法子。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只会把一切搞得更糟。现下里就是这样。”她说得急促,只觉得气力不济,便缓了一缓,方才继续道:“我想过了,便是眼下这样又如何,我已经等了五年,也不怕再多等些时日。翻案之事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我可以私下查访,收集证据,将来再寻机揭发出来。山穷水尽处,柳暗花明时,总归还是有路走的。”

    李晏定定地看着她,只觉得心中一阵热似一阵。面前的这个女子,钟灵毓秀,若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看去虽然纤弱得仿佛一阵风便会吹倒,但却果敢坚毅得令人心折。

    他拥紧了怀中的她,郑重道:“阿欢,你还有我。今后,无论是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一起。”

    言欢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如恬静的弯月一般,有满足的愉悦,“阿晏,我就知道,你会陪着我一起。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这句话是对他最大的褒奖,李晏轻轻低下头去,抵上她的额头,虔诚得仿佛是对待一件极为珍贵的宝贝。言欢也不再说话,轻轻阖上眼帘,只是任凭他抵着。二人呼吸相闻,只觉凡尘困扰似是都已远去,眼前只余岁月静好,尽是温馨。

    过了良久,李晏才抬起头来,沉吟道:“其实,此事我心中尚有几点存疑。”

第一百二十三章 出游

    言欢睁开眼来,疑惑看向李晏。

    李晏道:“梁子忠自盗蛊,到迷惑旁人视线,最后再到下蛊,每走一步都是环环相扣,甚是巧妙,看去一丝破绽也无。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太过完美了么?而且,就凭梁子忠一个小小的六品,无权无势,无依无凭,竟然可以将这样一件可以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做到极致,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言欢沉吟半晌,点头道:“的确是可疑。”她拍拍额头,“是我着相了。看来受这一次伤,这脑子竟也不大好用了。”李晏好笑地拖开她的手,“不必困扰,你是身处局中,关心则乱罢了。”

    他心有不甘,“遗憾的是梁子忠人已经死了,一时也找不到更多线索。不过,表面上这案子已经完结,但暗地里我还会再查下去的。”

    话说到这里,言欢已是疲累已及。太医说她这段时日是白养了,换言之就是伤势比之近日又加重了。李晏自然是要谨慎对待,便也不再多说。先哄了她睡下,又命人去库里检视熬制补身汤药的各味药材份量,不够的抓紧收集采买。

    接下来的日子自然又是日日调理进补,等到好不容易将言欢苍白若雪的脸颊里养出细微红晕,日子已进入了深秋。

    这段时日中,李晏仍是将她照顾得细致入微,事事妥帖。只是他身兼差事,也不能再无限期地拖延上朝。因此,只得恢复了每日晨起的朝事。但除了这一项,其余的时间,他仍是陪伴在她身侧。

    早在言欢搬进他王府寝殿之初,他便将日常歇息的拔步床让给了言欢,自己则是在拔步床前的屏风外另设了床榻,以方便照顾她。此时,他将书案也搬到了此处。只要他人在府中,两个人便是片刻也不曾分离,最远也只隔了一道屏风而已。

    只是如此一来,他却甚是辛苦。言欢清醒时他会亲自喂药,陪她说话;言欢睡下后,他再处理积压的公务,常常忙至夜半。言欢偶尔自午夜梦回中醒来,总能看见灯火将他俯身于案上执笔的侧影映在床前的屏风上。他这样的奔忙劳碌,人虽精神尚可,但却清减了许多。

    言欢常心疼地去摸李晏的面颊,他却是毫不在乎,惯常说的一句,“只要你快些好起来,我这些就算是没有白费心思了。”

    言欢便不再多言,乖乖吃药睡觉,半分也不推脱。其实,她自端阳受伤,直至暮暮深秋,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在养伤中渡过,守在寝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汤药当饭一样的吃着。这样的深居简出,日复一日,怎么可能半点都不在乎,只是为了李晏,为了自己能好的快些,她不过是沉默地忍耐着罢了。

    她虽然从未提出任何异议,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但一心扑在她身上的李晏早就瞧出了端倪。因此,他也在密切关注她的恢复状况,寻找可以让她出去散心的合适机会。

    随着深秋降临,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言欢却也在恢复当中,甚至于可以下床在殿内走上几步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是秋日里难得的晴暖日子。

    李晏下了朝回来,甫一进殿,便见言欢坐在妆奁前,白伊正在给她挽元宝髻,方将最后一绺头发压入鬓发。白华则在奁盒里挑合适的发钗。他原本是一副清冷得无法让人接近的模样,一见到此,眉目立时柔和起来。

    他走过来,摆了摆手,白伊白华立刻让过一边。他自然接了白华的活计,继续在奁盒里挑选发钗。

    奁盒是言欢进了王府后他给置办下的,是一只戗金朱漆奁。整体是莲瓣形,分为四层,木胎髹朱漆,口沿处包镶银,盖面戗金錾刻花纹,朱红的漆地上是人物、花鸟、风物,繁丽绚烂,十分华美。但若是和盒子内各类首饰比起来,奁盒却又逊色了许多,里面各类金银珠玉,宝石玳瑁,琳琅满目,绚烂无匹。这些也是他命人找了开阳城里最好的金器铺子送来的,只要稍看得上眼的俱都留了下来。

    他要用世上最好的一切做补偿,补偿他与她生死相隔的这五年。

    李晏看言欢身上穿的是百蝶穿花红锦对襟衫和如意云纹凤尾裙,她当年最喜红衣,出事后心性大改,转而素净,今日穿得竟比平日娇艳些。言欢见他来看,微有些羞赧,“这衣裙是白伊挑的,偏说外面天气好,需得应时应景。”

    他唇畔有细微弧度,“你穿鲜艳些更好看。”说着,从奁盒里取了一支金镶珠石的蝴蝶簪,端端正正给她簪在发间,正好搭她身上那件百蝶穿花的对襟衫子。

    他立于她身后,望着铜镜里映出她一张瑰姿艳逸的芙蓉面,不觉痴了。

    “阿晏。”言欢见他呆立在那里,似喜还羞,忍不住嗔了他一眼。李晏才醒悟过来,掩饰地轻咳了一声,向着一旁的白伊道:“给你家大人拿件斗篷来。”他想了想,又吩咐道:“就那件翠羽织锦羽缎斗篷好了。”

    言欢有些愣愣的,直到他亲手将羽缎斗篷披到她身上,她才醒悟过来,他这是要带她出府去么?

    她不觉兴奋起来,眸中若夜幕下的万千星辰,灿然生光,“阿晏,你要带我出去?”他轻轻颔首,“你这身子受不得寒。眼下天气愈发凉了,往后更不得出门。我看今日天气尚好,不若带你出去散心。”

    她一径点头,往日沉静的眉眼俱都生动起来。“好,好,那我们快些。”

    李晏好笑地拉住她的衣袖,又上上下下检视了一遍,见并无不妥,又从白伊手上接过一顶帷帽,仔细替她戴好。手一伸已将她横抱起来,出了寝殿,将她放入停在殿门前的一顶暖轿中,亲自将厚厚的轿帘阖好,方命内监起轿。

    言欢坐在轿中,虽偷偷将帷帽上的皂纱撩起,但暖轿四周遮挡得密不透风,她仍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轿子稳稳前行,行了约莫两刻钟。眼前一亮,却是有人掀开了轿帘。是李晏。

    轿帘甫一掀开,两人目光相对。李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帷帽的皂纱一眼,她立时便觉得了,手忙脚乱地将皂纱放了下来。

    李晏这才将她横抱起来,抱出轿去。言欢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毓王府大门前的台阶之上,此刻,她身后跟着白伊白华,王府婢女,及若干内监,身侧则是一溜王府守卫。

    她养伤这些日子,但凡有所行动,皆是李晏抱来抱去,只是那是在寝殿之内,身侧都是贴身之人。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到底还是抹不开面子,低声道:“阿晏,放我下来吧。”

    “无妨。”李晏神态自若,手仍是稳稳地,抱着她径自上了马车。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故地重游

    马车起行,一路碌碌而去。

    言欢大半年都没出过门,虽然马车四周都被遮挡得密不透风,但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车喧马嚣,人声鼎沸,她仍是兴奋不已。甚至于不由自主地去摸那紧阖的车窗,仿佛是要触摸窗外那个她久违了的充满了诱惑的世界。

    李晏看了她一刻,眼底有不加掩饰的心疼。她一贯以柔软和心善面对这个世间,然而,世间又回报给她什么,是森森冷意和无情杀戮。

    马车内铺了厚厚的锦褥,设了引枕。李晏将那些引枕都堆在言欢身侧,又从座位下面的抽屉里取了温热的茶水,并几盒点心蜜饯出来,俱都摆在言欢手边的小几上。言欢看着他安排得如此妥帖细致,如同被三月的嫩柳轻轻拂过掌心,绵软而微痒,忍不住叫了声,“阿晏。”

    李晏以为她哪里不适,急忙过来,“怎么了?”言欢摇头,伸手牵过他衣袖,就势靠上他的肩头,闭目不语。

    李晏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将她密密拢在怀里。柔声道:“你先歇一会,等下到了我叫你。”

    言欢的确觉得有些疲累,“嗯”了一声,伏在他怀中,随着马车摇晃,眼波愈发朦胧,没过多久,人已睡了过去。

    她仿佛只是刚刚闭眼,又仿佛睡了很久,耳听得李晏轻声唤她,“阿欢,阿欢,醒醒。”

    言欢睁开眼,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阿晏,车怎么停了?是已经到了吗?”她揉着眼坐起身来,方才睡得沉了,还兀自有些懵懂。“嗯。”旁边的李晏应了一声,顾自给她整理着披风的带子,又给她戴了帷帽,方才推开了车门。

    李晏先下了车,回身依旧将她抱了下来。

    言欢这才抬眼细看,只见头顶晴空一抹,澄净高远,通透如碧。眼前则是青山一带,层峦叠嶂,五色缤纷。近处,一座山门巍然耸立,上面三个大字,青冥山。

    她默了一默,转头看了李晏一眼,“青冥山?”李晏点头,“我以为,你会喜欢来这里。”她看了那山门半晌,眸光点点,是喜悦,亦是沧桑,良久才幽幽道:“喜欢,我怎会不喜欢呢?”

    这里曾经有那么多那么多他们共有的回忆,而且,她一生中最为恣意洒脱的一段时光便是在这里。彼时,她还是三品内殿大学士府上潇洒无忧的言二公子,青春明媚,年少不知愁。而他,还是那个化名沐子晏,不假辞色,孤高冷傲,遗世独立的俊美少年。

    仿佛还是永熙十八年暮春那一日,青冥山山门前,他身姿翩翩,挽救她于惊马之前。

    她不由得向他嫣然一笑。庾郎最年少,芳草妒春袍。他们在最好的年华里在彼此的心上深深烙下对方不可磨灭的身影,其间,白云苍狗,斗转星移;其间,生离死别,音信杳杳。世事风云几经变幻,如今,竟还能够携手站在这里追忆往昔,一切已然足够。

    李晏将言欢放在准备好的软轿上,由两个身强力壮的内监抬着,沿山路而上,一直走到青冥书院大门前。门前正有一名书使正候在那里。

    书使见李晏过来,急忙施礼,“见过毓王殿下。”李晏微微点头,“本王只是随意走走,不必劳烦书使。”又向着身后的一众随从道:“除了杜渲,还有神官大人身边的白伊白华,其余都等在此处。”

    众人称是。

    李晏等几人进了书院大门,一路走去。虽然经过了五年的时光,然一切都没有变。讲堂、斋舍,祭殿,藏书阁,客舍,浮碧潭,润晶馆,演武场,梨花林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她曾在这里毫无顾忌地惹他,撩她,逐渐暗生喜欢。他曾表面高傲冷漠,拒她于外,内心却不由自主地接近再接近。她曾努力替他做他想做之事,他曾下定决心这一生好好守护在她身边。

    如今,二人故地重游,再追忆起往昔,只觉得过去的每一幕都值得珍惜,每一幕都只剩下甜蜜。

    这一路走来,言欢一直坐在软轿中。看到兴起之处,她也想下来走走。便道:“阿晏,你放我下来吧。”李晏摇头,“你身子太弱,我是让你出来散心,可不是劳累奔波的。”他歪头看她,面带调侃,“莫非你是想让我背你?话说当年,我的确是背过你的。”

    当年,她于演武场练箭至深夜,他乘夜来寻,后来便于一地星辉中背着她回了客舍。还有她于雨夜山中燃放天灯那次,也是他意外出现,将受伤的她背回了前山。

    言欢嗔他一眼,她知道他是在为他好,若不是他素日这样小心谨慎,事事注意,她怕是现在还卧于病榻之上。

    李晏到底还是见不得她不悦,行至梨花林时命内监停轿,亲自扶了言欢下来。

    言欢咋一接触实地,还是有些腿软脚软,李晏便将她架了起来,稍稍走了几步,仍旧是一把横抱起来。言欢有些黯然,“阿晏,我现在身手武功俱无,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完全是就是闺中弱女子。我是不是再也恢复不到当初了?”

    李晏忍下难过,言语间满满都是宽慰,“你莫要多想。司徒远是太医翘楚,他开的补养方子任谁都比不上。更何况,我已派人广寻天下名医,你迟早会有完全康复的一日。”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附耳过去,“弱女子又如何,你有我,想要做什么,吩咐我就是了。”

    他的气息划过她耳畔,带来令人颤栗的微痒。她稍稍向后缩了缩,突然伸出指尖戳了一下他的眉心,“阿晏,你又拿我寻开心。”

    他凑得更近,“我怎么敢寻你的开心,我所言句句肺腑,你要不要摸摸我心口看看。”“你-----”她大有羞意,脸已是红了。

    他们在这里打情骂俏,身后一众侍从都知趣地退得远远的。偌大的梨花林中只有他们两个。

    他深情地看着她,她亦回望着他。周遭一切仿佛都已远去。

    林间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二人均是一愕,还未及反应,见有两人正从一棵梨花树后转了出来,向他们这里走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有悔

    那两人皆是成年男子。他们似是未料到此地有人,身形微顿。待看清是一名男子横抱着一名女子站在那里,愕然之下,似是觉得不妥,一个拉了另一个的衣袖,想静悄悄地退回去。

    李晏忽然扬声道:“清逸。”

    言欢一震,抬头认真看向对面的两名男子,果真,对面站着的其中一个正是颜清逸,另一个却是虞子衡。

    她那日以澜沧巫师神殿大神官身份进入开阳,向朝中礼部官员递交国书时曾见过虞子衡,当时他以礼部主事的身份站在前来迎接的一众礼部官员之后。彼时,她正坐于马车之中,只是隔了车帘匆匆望了一眼。此刻,仔细端详过去,他一袭素绫袍子,戴着通梁冠,眉目阴郁沉默,不苟言笑,较当年是更加成熟稳重了。

    颜清逸则是言欢时隔五年后第一次见面,眉眼依稀是当年模样,只是,她看着他身上的暗花浮金云纹锦夹袍,头上插着的玉簪,心中不由有些感慨,他当年便是喜好华服美饰,现下看来依然未变。

    她看了他们几眼,便将脸转向李晏胸口。她自觉早已是个死人了,无谓再去招惹旁人。尽管这两个“旁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但眼下她情形复杂,让他们知道她的身份怕是会给他们增添麻烦。

    颜清逸听见李晏的声音,这才认出对面人是谁,便放弃了绕开的想法,走了过来,施了一礼,“毓王殿下。”虞子衡也跟了上来,与颜清逸一同行礼。

    李晏微点了头,算是受了这个礼。此时他怀中仍抱着言欢,神情间却是若无其事。

    颜清逸和虞子衡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言欢身上,此时的言欢正戴着帷帽,他们一时也未看出是谁。但二人的神情随即微妙起来,他们少年时于青冥书院与李晏相识,知道他一贯清冷自持,除了面对当年的言欢,还从未有这样不管不顾的时刻。

    一想到言欢,再看到眼前情景,二人不约而同地默了一默。想当年,李晏是如何对待言欢的,他们都看在眼里,如今五年过去了,遑论李晏与同为男子的言欢能不能在一起,但眼看新人换了旧人,旧人已驾鹤归去,无论是谁,心底总是有些不舒服的。

    “你们这是去哪?”李晏问。

    虞子衡并没有出声,他对李晏一向是这个态度,敬而远之,冷漠疏离。他为人稳重,做事一贯深思熟虑。当年,他在发现李晏对言欢有别样心思后,百般阻挠,一力反对,即便是后来知道李晏就是当今毓王,他也不曾后悔因此事而得罪过他。若说有悔,便是他身为言欢知交好友,当年无力在言家出事时伸出援手,以至于言欢身死。当然,还有更深一层后悔,他不能说。

    “今日子衡休沐,我们来这里逛逛。”颜清逸答得随意,目光却是飘向一边。李晏显是不信,目光幽深,静静地看过去,颜清逸见敷衍不过,“哎”了一声,道:“好吧,殿下,其实我们来这里是有缘故的。”

    其实,论起来,颜清逸与李晏的关系又有些不同,当年渭水之上李晏曾和言欢一起救过他,他也钦佩李晏素日的为人,所以,有倾心结交的心思。虽然他同虞子衡一样,也反对李晏和言欢在一起,但是,他见到他们那般情投意合,却总是不能狠下心来。甚至于,当他们西行回京后,他还曾帮李晏将言欢约出来见了一面。随后,言府出事,他无力阻止,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消息递给李晏。但不久后他就听说言欢坠崖而死。那几年,他自是难过,便常常去找李晏。如今,李晏也算是他的知交好友之一。

    颜清逸道:“当年言欢走后,我和子衡便在这里的后山无人处给她立了衣冠冢,逢年节都会来祭拜一番。这几日子衡说他总是会梦到当年在此地求学的时候,梦到和言欢一起的许多事。我也常常会想起言欢,所以,今日我们是来祭拜他的。”他只觉唏嘘,“言欢他、他已经走了五年了。不知道,他在那边好不好?会不会记得我们?”

    言欢心中莫名一痛,原来他们都还记得她,还为她立了衣冠冢。她不觉攥紧了李晏的衣襟,整张脸似都要埋到李晏胸口去。

    李晏将她抱得稳稳的,语气是一贯的清冷,“莫要胡说,她哪都没去,一直都好好的。”

    颜清逸这些年也曾无数次和李晏谈起言欢,李晏都是这样一副认定言欢尚在世间的模样。但此刻,他怀中抱着旁的女子,面上是一副呵护备至的表情。这样的情形下再谈起言欢,令他感觉竟似有些讽刺。

    颜清逸是个直性子,便想问,殿下已经有了新欢,如何还记得旧时人,旧时事。他还没问出来,却听见旁边的虞子衡道:“殿下此时还记得言欢么?殿下已有新人,怕是早已忘了言欢这个旧人了吧。”

    颜清逸一阵诧异,虞子衡一贯沉稳,从来不会这样的冒失。他扭头看了虞子衡一眼,忍不住唤他,“子衡?”

    虞子衡这才发觉自己失言,却也不赔罪,只是扭过脸去。从颜清逸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脖子上的冒起的青筋,他竟是动了真怒。

    颜清逸只得躬身一礼,“殿下,我代子衡给殿下赔罪。”李晏却道:“无妨。”

    颜清逸直起身,看着远处群山隐隐,峰峦起伏,目光空濛,心中郁郁,“言欢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人聪明,功夫好,讲义气,又有担当,谁成想就这么没了。这些年,我无数次在想,若是当年我再磨一磨家里,是不是就会不同?是不是言欢就不会落得个身死崖下,尸骨无存的下场?”

    “莫要再说了,”虞子衡一脸沉郁地打断他,“清逸,此时说再多说也是无用,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他闭了闭眼,言欢出事那一日是他记忆深处的噩梦,每每想起,唯一浮现的一幕就是他和颜清逸游荡于街头,束手无策的模样。

    颜清逸深深叹息,“殿下,您不是问我为何一直游戏红尘,不走仕途么?今日我便说实话,我是觉得即使是言家那样清正的人家都能说下狱就下狱,我何苦再跻身进去趟这浑水,又有什么意思。”

    言欢闻听,霍然抬头,颜清逸竟然因为这个连自己的前程都不顾了。她眼中有泪,上天还是给她留了余地的,她于这世间,不仅有倾心为她的爱人,还有相交至深的朋友。

    她心中有了决定,便拍了拍李晏的手,示意他放她下来。李晏知道她要做什么,他一贯尊重她的决定。

    李晏看了远处的杜渲一眼,示意了一下。

    关于澜沧巫师神殿的大神官玖黎就是昔年青冥书院那个言小公子的事。李晏并未瞒他,想当年,他家殿下与言小公子之间的诸般缠绵与纠葛,他都是看在眼内的,即便是觉得两个男子竟然可以如此情深义重有些匪夷所思,但作为毓王殿下的忠心护卫,向来是殿下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他并不想随意置喙。

    后来,他家殿下为情多年自苦,满天下不懈寻找,他也是感同身受,参与其中的。所以,当他家殿下苦苦寻找的人儿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眼前,他自然衷心地替他家殿下高兴。

    此时,杜渲自然明白他家殿下的意思,他是要他看看周围有无闲杂人等,他点了头,极快地四处转了一圈,向着李晏点了点头。

    李晏此时方将言欢轻轻放下,在一旁扶着她。

    言欢向着颜清逸和虞子衡走了几步,伸手轻轻撩起帷帽前面的皂纱,露出一张脸来,强压下心中激动,道:“清逸、子衡,是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旧时流年

    山间有风,悠忽来去,轻轻拂动着言欢帷帽上的皂纱和她身上百蝶穿花红锦对襟衫的衣袖。她闭关养伤大半年,本就细瘦纤弱,现下里整个人俏生生立在那里,皂纱与衣袖齐飞,更显飘然若仙。

    撩起的皂纱下,她一张清水芙蓉面上,婉转双蛾若远山,清眸流盼如秋水,眉目如画,仪态万方。

    对面的颜清逸和虞子衡听到她的声音,再看到她的脸,仿佛是遭到了一记重击,满面不可置信,突然间就呆在了那里。

    言欢也不催促,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颜清逸先反应了过来,迟疑道:“你、你、你是谁?”“我是谁?”言欢叹息,“怎么,你们都不认识我了?莫非,你们只喜欢衣冠冢里的那个他,而不是真正的我?”

    颜清逸使劲摇头,“不、不对,你是女子,你不是他。”言欢叹息,“这说来话长,其实我本来就是女子,只是当年家里一直充做男孩教养罢了。”

    颜清逸向着言欢走过来,抬起手,似是想要来摸她的脸,嘴里念念有词,“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李晏却是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正好挡了他的去路。

    言欢微笑,眼里却含了泪,“清逸,你诓了我的明光剑,如今是要不认账了么?”

    “你真的是言、言欢?”颜清逸似惊还喜,言欢重重点头。颜清逸顿了一顿,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呜咽出声,“你、你没死,你竟然没死。”他转头看向虞子衡,“子衡,你看到了没?言欢她还活着,还活着!”

    虞子衡一直站在当地,目光始终看着言欢。此刻听到颜清逸叫他,似是才醒悟过来,低喃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面上一时悲,一时喜,身子前倾似是想要冲过来,待看到李晏细心呵护在侧,万千风景眼里却唯有她一个的模样,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此刻,旁人看去,他是骤闻故友仍在的悲喜交集,但又有谁能知道,那些他藏于心底里的苦辣酸辛,那些他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他从来都是忍耐,从来都是压抑,以至于旧时流年皆过往,那些不可说渐至风化在岁月的尘埃里。

    他与颜清逸不同,颜清逸是真的把言欢当兄弟。而他,是不知从何时起就对言欢有了别样的心思。

    言欢那般的出色,耀目,仿佛永远是众人的中心。他为她心折,为她动情。他清醒知道这是一份禁忌的情感,所以他胆小,他怯懦,他苦苦守着自己心,生怕让旁人知道。他只敢在每一个无人的夜里摊开在无边的黑暗中,然后任凭自己越陷越深。他以自己的稳重掩饰着这份感情,他以兄弟以朋友的名义默默坚守在她的身边。

    他以为他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彼时的沐子晏,今日的李晏出现在他们身边,然后,他的世界就此被颠覆。

    李晏是勇敢的,是坚毅的,他正拥有他所没有的,他也做着他不敢做之事。因此,他突然就慌了。所以,他悔恨,他不平。所以,他才会以道德制高点为掩饰,一力反对他们在一起。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断袖。”

    “这世间浮云过眼,繁花三千,阿欢只有一个。而我喜欢的那个人,恰巧就是阿欢而已。”

    这是李晏当日西行游学之时于华州一间客栈内向他和颜清逸坦陈对言欢感情时所说的话。他听到那话时,猛然如醍醐灌顶,心下方始清明过来。可恨,当他明白的时候,言欢的感情早已倾向了李晏。他那些隐秘,那些不可说,终究是只能永远埋在心底,慢慢腐烂,侵蚀着他的心,直至千疮百孔。

    而后,言欢意外身死。他痛不欲生,然而,彼时他已没有任何资格,他只是她的朋友、她的兄弟。他能做的,只是偷偷地为她立下衣冠冢。

    他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一日,她竟然会死而复生,以女子的身份,带着群芳难逐,天香国艳之色,就那样意外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原来,当年的一次退缩早已是错过。而这个错过,竟已是错过了一生。

    虞子衡抬起头,痴迷地看向对面的言欢,不期然看到一双更为深邃的眼眸,是站在言欢身畔的李晏。他正眸色深幽地看过来,那眸光仿佛最深最暗的夜,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静。

    虞子衡突然觉得周身发寒,后背有冷汗涔涔而下,原来有人早就知道了,知道了他自以为隐秘得无人察觉的心思。当年,李晏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想来是那时候便早已知晓,只是当年他从未察觉,而李晏也从未揭破。可笑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笑他还一直以堂而皇之的理由阻挠着他们。不成想,这些早已落在人家的眼睛里,他的所作所为,无疑于跳梁小丑一般。

    远山冲淡朦胧,像随意泼洒的几笔淡墨,若即若离。近处木叶摇曳,如山中精灵在簌簌浅唱,忽近忽远。

    这一切终究是要放下了,他的心思终究要碾压在一片空濛中,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虞子衡朝着言欢走去,面上已是灿烂笑容,“言欢,欢迎回来。”

    言欢身子虚弱,不能久吹风。李晏让书使在书院内安排了一间空置的客舍,权作众人叙话之所。

    进了客舍,白伊先在椅中铺了带来的锦褥,设了引枕。白华则取出尚带着余温的汤药,配的点心蜜饯。待言欢一进来,李晏先替她摘了帷帽,又将她放至椅中坐好。先端了汤药来让她喝下,又塞了只蜜饯在她嘴里。方坐在她身边。

    颜清逸劈头就问:“言欢,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何音讯皆无?你好歹递个消息给咱们,倒让咱们在这里白白担心了这么多年。”

    他看着言欢苍白得几无血色的面容,不由皱了皱眉,“你身体怎么变得这么差了?”

    虞子衡也是拿眼认真看着言欢,眼底都是关切。

    言欢微笑,“我现在的身份是澜沧巫师神殿的大神官玖黎。”“是你!”虞子衡脱口而出,那日他曾作为礼部迎使,迎接各国使节,只是彼时她并未下马车,故而他并未见到她。后来再见便是在宫内的千秋宴上,她那般出众的风仪气度,想要不让人记住也难,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竟然会是言欢。

    “至于我这些年的经历,”言欢默了一默,慢慢道:“这事说来话长。”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可说

    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秋日里的阳光虽然明亮却并不刺目,透过蒙了白绢布的纱窗,光线更加柔和。坐在窗畔的言欢就沐浴在这样的光线中,整个人显得平和而宁静。

    只是,似乎是太过平和宁静了。

    五年前,她中箭坠崖落水,即使是后来能够活着,也几乎是九死一生。如今以澜沧巫师神殿大神官的身份归来,这中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此刻,她却是这样的平静,似乎有些太异乎寻常了。

    李晏早就察觉了她的这份异常。

    这段时日,他也曾经问过她与颜清逸同样的问题。但是,她的回答却是轻描淡写,“我当年坠崖后,落到崖下的江水里,后来为人所救,流落到了澜沧,再后来就进了巫师神殿,成为大神官。然后一晃就是五年。”

    言欢说得流畅,却颇有些语焉不详。因彼时她重伤难行,他顾及着她的情绪,便也没有再追问。他一直将此事记在心上,等她身子大好,这事迟早还是要说上一说的。眼下颜清逸主动问起,李晏觉得,言欢应该还是那套说辞。果真,她将与他说过的又重复了一遍。

    颜清逸倒是不好糊弄的性子,直白道:“言欢,你说得太过简单了。譬如你受了多重的伤?谁救了你?你在澜沧又是如何过的?”

    言欢含混道:“一切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过去再如何,却都比不过当下。”这句话对了颜清逸的脾气,他拊掌大笑,“说得好,就是要活在当下。”

    言欢也笑,“别只顾说我了,说说你们吧。”颜清逸收了嬉笑的神色,“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家出事当日我们都未能援手,虽然是情势所迫,有心无力,但你也看到了,我与子衡依旧后悔了五年。”他苦笑,“言欢,你就是怪我们,我们也没有怨言。”

    “你们一直是我的好兄弟。”言欢语声真诚,“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们。当年之事任谁都是无力回天。便是你们出手,怕也要折进这件事里,那样只会令我愧疚。只要你们好好的,便是不负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颜清逸和虞子衡,另外两人也含笑地看着她。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当年言欢意外身死是他们两人的必生憾事,如今她好端端地坐在他们面前,他们一直以来的心结总算是解了。

    颜清逸腾地站了起来,众人都吓了一跳。只听他道:“你人还好好的,我得去把那个衣冠冢给拆了,否则太不吉利了。”

    言欢想的倒不是吉不吉利的问题,“我已是死过一回,所以也不在乎这个。但那个衣冠冢也是时候该拆了,若是被旁人发现了,只怕会给你们带来麻烦。要知道言欢虽然已经死了,到现在却仍是朝廷钦犯的身份。”

    颜清逸和虞子衡一时都有些黯然。她人虽然回来了,但却不能将真实身份亮于人前。难道这一生都要这样,借着另外一个身份活着?

    “不会!”说话的是李晏,听去颇有些斩钉截铁。“我不会让你永远是朝廷钦犯,终有一日,你会以言欢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青天白日间。”

    “我知道。”言欢看着李晏莞尔一笑,随即她端正了面色,“我自己亦不会允许自己挂着这样一个身份,不会允许我的家人死后不能正名,魂魄不得安宁。”

    虞子衡突然插言,“言欢,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言欢“嗯”了一声,道:“我这次之所以回来,便是想查一查我们家当年之事,我想要为言家翻案。”

    颜清逸点头道:“原是该如此。言欢,今后你有何需要直说便是。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无论水里火里咱们都陪着你。”

    虞子衡也道:“只怕这有些艰难。不过,罢了罢了,你若是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就像清逸所说,左右咱们都陪着你就是了。”

    言欢心中感动,只觉得眼底涌上热意,忍不住泪盈于睫。李晏怕她太过激动伤身,握了她的手,叫了声,“阿欢。”她转头看他,唇畔带笑,摇摇头示意她无事。

    然后,她又转回来,看着颜清逸和虞子衡,洒脱道:“我一直把你们当兄弟,若是有事,我自然不会客气。”她的神情里有隐忧,更多的却是坚毅,“我亦知道这事艰难,只是身为人子,却任凭家族蒙冤,他日我于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去见我爹爹,阿娘,还有我哥哥?”

    她一时激动,忍不住咳了起来。李晏急忙起身去给她抚背,并将放于她手边的温水亲手端至她嘴边,喂她喝下。

    这个人前一贯清冷出尘的毓王殿下对言欢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体贴,颜清逸和虞子衡虽然当年早视作寻常,当一隔五年,见他仍是如此,也不由得唏嘘。

    虞子衡更是默然当地,心中只是起起落落,颇不平静。只觉得无论怎样都是比不过李晏。虽然他已打算好将这份无望的感情自言欢身上移开,但毕竟已存于心中这么多年,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终究还是存了一分半分的念想。但此刻,见到李晏一如当年,如此便是连这一分半分的念想也都晦暗了下去。

    “你这身子是怎么回事?”颜清逸耐不住问道。

    言欢好不容易才平顺了气息,脸色仍是有些苍白,随口答,“不过是弱些。”“弱些?”颜清逸语气夸张,反诘道:“你当年比谁都有精神,跟着咱们上树爬墙,斗狗遛鸟,何尝又有过身子弱的时候?”

    言欢一时语塞,现在的她又怎么能和当年相比。自从五年前她中箭坠崖,余生便都只是偷来的了。更何况,前些时日她还勉力为太子李伦解蛊,现下能多活一日,对她来说都是幸事。

    只是,这些她要怎么说。

    无论是谁来问她当年之事,她都是含糊带过,亦只能含糊带过,那些不能触及的伤痛,她不能回想。而且,关于太子中蛊,她为其解蛊一事,因牵涉太大,并没有在朝内外公开,因此,知道的人并不多。

    “我------”言欢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怎样开口。

    虞子衡看她面色不佳,暗暗拉了拉颜清逸的衣袖,“清逸,你也别问东问西的了。言欢已经回来了,来日方长,还怕没有机会细说?我看言欢也累了,不如就让她休息吧。”

    颜清逸虽然不大明白,却也聪明地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而是问道:“言欢,你现在住在哪里?若是有事该怎么寻你?”言欢还没有答话,李晏替她答道:“她现在就住在毓王府,你们有事自可以到本王府中来。”

    颜清逸和虞子衡都是一顿。李晏却是神色自若,仿佛所说之事不过是稀松平常。此刻,他便是如此作想,他与她已经不见了五年的时光,而今还能够有幸相守,那些世俗之论凡人眼光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二人就此告辞。

    颜清逸走至门口,突然想起一事,又转身回来,“言欢,我刚想起来了,前些时日我偶然遇见了一个人,那人特别像你的一位故人。”

    言欢疑惑道:“故人?是谁?”

第一百二十八章 缀锦阁

    天刚日暮,太阳方沉没至西山顶上,尚有寸许余晖蔓延在天边。西市坊最里面的葫芦巷口正驶来一辆马车。

    葫芦巷,只要是开阳城的老街坊都知道,这条巷子虽然并不长,却汇聚了京城最有名的青楼妓馆,像众所周知的逐芳院,缀锦阁,潇湘馆,伊人居,几乎都位于这条巷子中。

    按照惯例,青楼开市乃是在亥时初刻,此时,尚不到酉时末。因着时辰尚早,葫芦巷里人迹寥寥,各个秦楼楚馆门前除了守门的仆役,并无寻欢恩客的身影,几乎是门可罗雀。

    巷口驶来的这辆马车形制普通,青影油壁,只是寻常富户的家用车驾。驾车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那人穿了一身紫色劲装,但头埋得极低,加之黄昏之时天色昏暗,让人一时看不清脸。

    虽然各楚馆距开市之时还早,但本着恩客需求第一,其他时辰来此的客人自是也有,所以,守在门前的仆役们也不觉得稀奇,只是随意望了一眼,便又各忙各的去了。

    那马车在缀锦阁前停了下来,守在门前的仆役见来了客人,急忙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伸手便要去掀马车车帘,好迎候客人下车。驾车的青年却上前一步,挡在那仆役身前。那仆役一愕,见那青年转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虽只是淡淡地无任何情绪,但不知怎地,仆役只觉得遍体生寒,不由得退了一步。

    青年见那仆役退开,方向着车内道:“公子,到了。”车内有人“嗯”了一声。青年方才从外面打起车帘,从车内下来一个一身玄色窄袖轻袍的青年公子。

    那公子下车站定,抬头看了眼缀锦阁富丽堂皇的门楣。门前高悬彩灯的灯火落在他面上,映着他入鬓的修眉,微挑的凤目。灯火中,他的容颜虽俊美无畴,但面色却是极冷,恍如三九霜雪,令人不敢亲近。

    旁边立着的仆役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那公子看了一刻,转过身,对着车帘内伸出手,原来车内还有一人。

    此时,车帘内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搭到先前下来的冷峻公子的手上。那只手指节纤纤,洁若新雪,宛如美玉雕琢。紧接着,那玉手的主人,一个披着银色暗纹夹棉斗篷的身影出了车帘,看上去也是位双十年华的公子。只见他身形若柳,修眉联娟,双瞳剪水,灿如春华,只是美则美矣,却嫌过于阴柔,但他眉宇间却含了几分勃勃英气,冲淡了阴柔之色。两种气质混合,竟是美得惊人。

    这形貌看得旁边站着的仆役不由一窒。作为开阳城里数得上的青楼守门人,那仆役自是见过不少美人,但眼前这般雌雄莫辨的国色天香他竟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他一时看得呆了,不妨旁边驾车的那个青年冷冷一眼瞥过来,仆役吓了一跳,想起了自己的差事,急忙扭过头,向着缀锦阁内扬声道:“有客到!”

    这边厢那美人公子已被冷面公子半扶半抱着下了车。只是他脚方落了地,便捂着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嗦,几乎要软倒在冷面公子的怀里。那冷面公子一只手牢牢拥着他,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脸的无奈,“你身子弱,早说过不必亲自来,派个人来传唤就是,你还非要过来。”

    那美人公子却是摇头,好半晌平顺了气息,方道:“阿晏,这于我是顶顶重要之事,我需得亲自来看过才放心。”

    这两人竟是李晏和言欢。

    言欢抬头看着门楣上“缀锦阁”几个大字,低声问李晏,“清逸说的就是这里么?”李晏点头。

    言欢不由握紧了他的手,心中没来由地有几分紧张,更多的却是期待。

    那日青冥书院客舍内,颜清逸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他说:“我前些时日和几个世家子去缀锦阁喝酒,见到了那阁里的一位叫绿芙姑娘。你道如何,那绿芙长得竟和当年你身边的红绫有八分相似。”他微有遗憾,“只是我当时喝得有些上头,要不然就拉住那个绿芙好生问问。所幸你回来了,绿芙是不是红绫不如你亲自去看看。”

    颜清逸与她自小一同长大,自是知道她与红绫的感情,名为主仆,更胜似姐妹。这消息对于言欢来说的确是震撼和惊喜,原以为言府一门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谁成想可能还有亲人在这世间,等待着她去找寻。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来此看上一看。

    李晏顾忌着她的身体,并不同意她出这趟门,尤其是来缀锦阁这样男子寻欢作乐的销金窟。以她这样出众的形貌,出现在这里只怕是要被人连皮带骨吃进去。只是他最终被还是拗她不过,只得舍了自己,两人乔装扮做普通富户的公子,带上杜渲,专挑此刻人流稀少的时候,来此一探究竟。

    守门仆役话音刚落,阁里已经走出一位三十如许的丽人,一袭玫红飞袖薄纱裙,发髻高挽,当中一朵金边牡丹,旁边插了金鎏花双喜蝙蝠簪,脸上脂浓粉艳,描摹精致。整个人看上千般风情,万般妩媚。

    那丽人一步三摇地走到他们面前,未曾开言,已先帕子一甩,笑得花枝乱颤。“诶呦,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奴家是这缀锦阁的妈妈,两位公子叫我锦娘便好。”

    锦娘是缀锦阁的鸨母,自是阅人无数,笑语之间眼波横飞,已将对面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只觉得对面这两位公子不仅相貌出众,气度也是不凡,虽然穿着打扮刻意低调,只怕不是普通人。

    她神情未变,揉着手中的帕子,依旧言笑晏晏,“这两位公子竟都是这般出色的人物。既然来了,就不要在这站着了,快请进吧。”说着,侧了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晏依旧是容色清冷,倒是言欢转过头来,正视锦娘,微微一笑,“如此便劳烦了。”

    她方才心虚气短,半靠在李晏身上凝神,只是侧着脸对人,锦娘只觉得她容貌周正。如今她转过头来,眉眼舒展,眸光灵秀,晃得锦娘眼前一亮,只觉这位看去娇娇弱弱的小公子笑靥如花,清丽难言,一时竟是呆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见而不得

    李晏看了杜渲一眼。

    杜渲上前一步,面上带了几分好笑,唤道:“锦娘,锦娘!”

    锦娘浑身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她于欢场多年,心思灵巧,八面玲珑,自是不觉得尴尬。举了帕子掩口一笑,“这位小公子真是好相貌,也不知是哪家公子?要说这开阳城里数得着的世家公子,锦娘我好歹还能识得几个。”

    她兀自在那里巧舌如簧,这边李晏却有些不耐起来。天色渐晚,夜风咋起,他心中担忧言欢身子,不管犹自说个不停的锦娘,当先牵着言欢的衣袖踏入了缀锦阁的大门。

    锦娘微愕,方才他们还在门前磨磨蹭蹭,怎地这个时候倒着急起来了。她自是不能说什么让客人不高兴的话,急忙跟上,当先领路。

    缀锦阁名为“缀锦”,的确是没有负了这两个字,当真是遍地连金缀玉,处处铺锦叠绣。好看是好看,引人也是引人,却也俗艳得刺眼,看得久了,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锦娘引着两个人穿过前堂,此刻还未到恩客大批上门的时候,堂中只坐着三两个客人,其余全是衣着鲜艳,涂脂抹粉的姑娘,正百无聊赖地或坐或站,等着又一个醉生梦死的夜晚的来临。

    李晏和言欢这般的形貌,便是再低调也是身上有光,立时引起了姑娘们的注意。欢场的姐儿自是大胆得很,也不用招呼,都脚下生风地过来,手中香帕一挥,纨扇一抖,莺声呖呖,有的说,“好俊俏的公子啊,可有相熟的姑娘?若是没有,看奴家怎么样?”有的说,“公子这般的好看,便是不给银钱奴家也是愿意的。”有的说,“奴家的房间就在前面,不若咱们房内聊聊,如何?”更有甚者,直接来拉两人的衣袖。

    李晏和言欢还没怎么样,倒是杜渲先耐不住了,冲到前头,在他们两人身前一挡,眉毛倒竖,斥了声,“休得无理。”

    那些姑娘见得多了,怎么会怕这个,嘻嘻笑着,推来搡去,“小哥,你也长得不错,不如让姐姐们好好疼疼你。”

    一时间,三人几乎陷于脂粉阵中。言欢虽觉得好笑,但那些姑娘身上浓重的脂粉香气齐齐袭来,她惯常不爱摆弄这个,此时被扑了个满鼻满脸,一时忍不住,捂住嘴低低咳了几声。

    李晏拉紧她袖子,一手已暗暗环上她的腰。突然道:“锦娘!”

    他声音并不如何高,也没有什么情绪,但久居上位者自有无法令人忽视的威仪。锦娘惊跳了一下,已察觉到这位冷面公子的不满,急忙上前,将那些姑娘们驱开,“好了,好了,都让开些,莫要惊扰了贵客。”

    姑娘们不情不愿地四散开去。李晏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言欢,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袖,淡声道:“先给找间清静的屋子。”

    “是!是!”锦娘殷勤地引着几人上了楼,沿着回廊,走到尽头处的两扇房门前,打开来,请了几人进去。

    房内并不大,里外两间,中间用了珠帘隔断。相比外面的飘红浮碧处处花俏,这间屋子里倒是素雅得很。锦娘陪着笑脸,“想来公子们不乐意进姑娘们住过的屋子,这间一直是空着的。公子们在这里稍坐。呆会儿就有丫头来上热茶和点心。”

    她殷殷陪着小意,“不知公子们看中了哪个姑娘?锦娘即刻就招她过来。”

    言欢笑得温和无害,“听说你们阁里的绿芙姑娘聪慧伶俐,善解人意------”她停住不说,锦娘自然是明白,但她明显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接话。言欢看出她的犹豫,“怎么?咱们可是来得不是时候?”

    锦娘笑道:“这位公子说得没错,绿芙姑娘正在接客,一时还抽不出身来。”言欢意态从容,“无妨,咱们可以等。”

    锦娘面现为难,“只怕今夜绿芙姑娘都抽不出空来。”“哦,”言欢也不着恼,依旧笑吟吟看着锦娘,“也不好叫你为难,你只去唤她过来,咱们见个面便罢了。”

    锦娘只是立在当地,苦着脸道:“怕是这样也是不能。”李晏微挑了眉,突然道:“锦娘莫非是觉得,咱们是专门来此和你玩笑的么?”

    李晏话音刚落,杜渲已经冷着脸上前一步,手扶在腰间长剑上。

    锦娘慌忙摆手,“啊呦!锦娘怎么敢拿公子们玩笑?公子且莫生气,且莫生气。”她殷殷陪着小意,“实在是公子们来得不巧,绿芙今天接的乃是位贵客,不止是绿芙,就是紫芙,青芙,也都一块去了。”她一脸的无奈,“这位贵客是咱们缀锦阁的老主顾了,每次来都是招呼着几位姑娘一起,至少到天亮时分才会离开。奴家是开门做生意,自然是以贵客的需求为要。”

    言欢似笑非笑,“这位贵客倒是好大的声势,也不知是何方神圣?”锦娘满面堆笑,“还望公子体谅,咱们缀锦阁是开门做生意,怎好随便透露贵客的讯息?”

    “倒是本公子唐突了。”言欢声音里带了遗憾,“看来当真是不巧,本公子今夜注定与绿芙姑娘无缘------”她话未说完,忽然以袖掩口,低低咳了起来。李晏心中一紧,急忙转头看她,却见她在衣袖遮挡下极快地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隐有深意。

    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明着不能见,他们便暗地里想法子好了。

    他慢悠悠道:“罢了,咱们也不为难你。你就招个弹琴唱曲儿的姑娘过来吧。”

    锦娘松了口气,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好咧,就请两位公子宽坐。锦娘定找个温柔解意的过来,给公子们好好弹唱一番。”

    锦娘自出门去安排。

    李晏低声向杜渲道:“你去打听一下这位贵客是谁,现下歇在哪里?若是熟客,次次都这样的手笔,不可能无人知晓。”杜渲道了声“是”。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自去打听去了。

    隔了一刻,便有伶俐的小丫头进来,送了热茶,果子和蜜饯。摆了满满一桌子。

    趁着弹琴唱曲儿的姑娘没来,李晏关切地看她,“累了吧?”言欢却是摇头,看过来的一双明眸里闪着兴奋的光,“阿晏,我好久都没有扮做男子了,今天倒是痛快了一回,更何况还能来这青楼逛逛。”

    李晏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玩上瘾了,小心别被旁人发现了身份。”他俯了身过来,唇几乎贴到她颊边,有热而微痒的气息和故作气哼哼的低语划过她耳畔,“你小心些,若是被旁人发现了,我就把你带回去好好藏起来,今后再不让旁人看见你。”

    他的语声不再玩笑,而是一字一顿,说得极是认真,那语声沉沉地撞入她耳中,也撞进她心里,“阿欢,你,是我一个人的。”

第一百三十章 良宵引

    言欢的脸已是红了,转头嗔他一眼,“你这个人还真是------”

    她话还未说完,门上已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即是娇莺婉转的一把声音,“公子,奴家是来给公子弹琴唱曲儿的云烟。”

    言欢急忙坐好,顺势推了李晏一把,却被他抓住了手,她挣了挣,没有挣脱,只得由他。

    门开处,进来一位怀抱瑶琴的娇小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淡绿轻纱荷叶裙,小小的一张脸,甚是清秀可人。那女孩子还有些羞怯,走进来忙忙蹲身一礼,“云烟见过两位公子。”

    李晏低垂着眼,神情冷淡,仿似没看到眼前人一般。只有言欢知道,他表面貌似正经,但桌下却握着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描摹。她忍住指尖传来的微微痒意,向云烟温和道:“不必多礼,坐吧。”

    云烟将瑶琴放置在屋角琴几上,轻抬裙摆在琴几前坐好,询问道:“不知公子们想听什么曲子?”

    言欢温言道:“不忙,咱们先说说话。”云烟有些疑惑,仍是乖顺地“嗯”了一声。

    “云烟姑娘是刚来这缀锦阁么?”言欢见云烟如小兔子般胆小娇怯,并不像方才前堂里碰见的那些姑娘们那般无所顾忌。云烟轻轻点头,又摇摇头,“云烟来这里差不多两年多,只是一直关在后院里学习琴技,近日才放到前堂来接客。”

    “哦。”言欢微有失望,原以为锦娘所说的温柔解意会是一个熟络缀锦阁的姑娘,没想到时是这样一个生涩不知事的女孩子。

    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问,“你可认识绿芙?”云烟道:“绿芙姐姐,自然是认得的。”

    言欢心中一喜,“那你知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不知。”云烟摇头,言欢方自失落,却听她继续道:“只听说绿芙姐姐是三年前来的开阳,然后便到了咱们缀锦阁。”

    “三年前?”言欢心底漫过丝丝悲凉。红绫五年前随着言家众人死在法场,又怎么可能三年前进京。是她着相了,听了颜清逸说容貌相似便一心要来这里,原不过是要满足她心中一点无法实现的念想罢了。

    她的心情不觉低落了下去,不愿再说话,只扬了扬手,示意云烟弹琴。

    李晏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不再摆弄她的手,而是紧紧握在手里。

    云烟坐在那里低头致礼,双袖一展,十指轻抬,指尖滑过琴弦,旋律婉转,曲风恬静,是一曲《良宵引》。

    言欢闭了眼,强迫自己将心思浸入那琴曲中去

    她幼年时曾师承南地著名操琴大师文姬,学琴多年,于琴之一道技艺精绝。她于青冥书院时曾在“乐”课上与李晏琴箫和鸣一曲《湘水云》,彼时艳惊四座。

    此刻,她能听得出云烟指法虽稍嫌生涩,但尚算流畅。《良宵引》虽是瑶琴初入门时必选的曲子,但能弹奏到音亦和雅,节短韵长,浓淡合度,已是相当不易。看得出,云烟是下了功夫的。

    《良宵引》不过两段,只一会,云烟已将要弹至尾声。当最后一节的旋律响起,言欢忽然睁开眼,直视着云烟,“你------”

    云烟吓了一跳,捻弦的手不觉停了。

    李晏疑惑看向她,“怎么了?”言欢只是摇头,却不答他,向着云烟道:“最后,就是最后那一小节,你再弹一遍。”

    她的语声颇有些急切,还带着几分颤意,仿佛是不可置信,又仿佛要急于确认什么。

    云烟不敢不从,便将方才那一小节又弹奏了一遍。

    言欢凝神细听,待云烟一曲终了,她突然站了起来,神情中是震惊,隐隐还有惊喜。云烟也吓得站了起来,不明白对面这位公子不过是听一首琴曲,为何会如此激动。

    言欢气息急促,“云烟姑娘,你这曲子是不是------”她顿了一顿,像是怕云烟否定一般,声音转轻,“是不是绿芙教的?”

    云烟连连点头,“公子猜得没错,云烟虽另有授琴师傅,但这首《良宵引》却是绿芙姐姐教的。云烟初来阁中时,绿芙姐姐还是教授琴技的师傅,后来才挂牌接客。所以,云烟有幸被绿芙姐姐教导了几日。”

    云烟后面说什么,言欢已无暇细听,有泪水自她眼中扑簌簌滑落。李晏一直关注着她的神情,此时看她如此,不顾云烟在侧,起身过来拢上她的肩头,“到底怎么了?”

    言欢扑到他怀里,哽咽道:“阿晏,我想,我可能找到红绫了。”

    言欢人极聪慧,当年学琴时没用多少时日便可将曲谱弾得悠然动听。她性子活跃跳脱,学了一段时日后,忽然觉得入门时所学的《良宵引》最后一节有些沉闷,便将那段曲谱自行改了几个音,自觉流畅很多。

    彼时,红绫正陪伴在侧。二人情逾姐妹。但凡她有的,红绫自然也有。所以,她学琴之余,暗地里也教给红绫。入门级的《良宵引》自然也在教授之列,而她教的就是她自己所改编的版本。

    因是改编前人名曲,自然是不能让其流传于外,怕会惹人笑话,只做府中自娱。所以,这一版曲谱只有她和红绫知道。而此时,云烟竟弾出她当年改编的版本,既不是她处所出,就只能是出自红绫。

    李晏轻拍着言欢的背,柔声哄着,“若是红绫,不正遂了你的愿。”他扶她重回桌边坐下,“好了,好了,莫要哭了,小心你的身子。”“嗯。”言欢收了泪,“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

    云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看着面前这两个男子亲亲热热得旁若无人的模样,满面都是吃惊之色。李晏斜睨她一眼,“你方才都看到什么了?”

    云烟浑身一寒,急忙低下头去,“什么、什么都没看到。”

    言欢轻轻推了李晏一把,嗔道:“不过是个小女孩,莫要吓坏了她。”李晏面色稍缓,不再多说。

    言欢转头向着云烟,一脸和颜悦色,“方才吓到你了。”

    云烟哪敢随意置喙,急忙摇头。

    言欢道:“你莫怕,不如坐下咱们说说话。”云烟有些愣愣的,“说什么?”

    言欢兴致满满,“就说说你绿芙姐姐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何方贵客

    “说、说绿芙姐姐什么?”云烟怯生生地问。

    言欢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什么都行。”话一出口,她又摇头,想了又想,半晌才又开口,“你就说说,她过得好不好?”

    其实,她想知道的还有很多。譬如红绫是怎样活下来的,她变了没有,她这些年是如何过的。这五年来,她本来以为红绫跟所有的亲人一样,早已身入黄泉,谁成想她尚在人间。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现下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绿芙姐姐过得自然是好的。”云烟轻言细语,“这缀锦阁中名字里带‘芙’字的都是身价最高的姑娘,素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就算是平常富户家的小姐也比不上。更何况------”

    云烟忽然住了口,言欢讶然,“更何况什么?”

    云烟垂下头,“绿芙姐姐为人很是厉害,平素里也无人敢欺负她。”

    言欢听着,竟是有些难过。当年跟在她身边的红绫清高自持,虽然敏感脆弱,爱耍小性,性格稍尖酸了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善良温柔的好女子。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令她堕入风尘,她如今变为云烟口中的“很是厉害”,只怕是生活所迫强给自己加的保护色而已,心里也是有诸般苦处的吧。

    房门一响,杜渲走了进来。

    言欢此时恨不得马上见到红绫,立时看向杜渲,见他似是有话要说。她转首向着云烟道:“辛苦云烟姑娘,你可暂去歇息,如有需要咱们自会叫你。”

    云烟敛衽一礼,抱了琴便要告退。

    李晏向杜渲使了个眼色,杜渲心领神会,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云烟,“这是公子赏的。”云烟羞涩接过,向着李晏和言欢又是一礼。

    李晏淡淡道:“记住你方才说过的话,你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

    云烟对冷峻的李晏有莫名的骇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忙道:“是,是,云烟知道了。”

    “云烟姑娘,”言欢依旧温和,“咱们有事要谈,还请勿要让旁人惊扰到这里。”

    云烟自然答应。

    待云烟走了出了去,杜渲将房门阖紧,回转来方才道:“殿下,属下出去转了一圈,使了点银子就打听出来了。其实,这位贵客隔三差五地过来,他的身份已是阁里公开的秘密,只不过大家都不敢明说罢了。”他神情奇异,“您可知道这个贵客是谁?”

    李晏瞄他一眼,“莫非这人本王还认识?”杜渲使劲一点头,“这人殿下您不仅认识,还特别熟悉。”

    “别卖关子,快说!”李晏轻斥了他一声,杜渲不再玩笑,老老实实道:“这位贵客就是殿下您的三弟,澄王殿下。”

    “是李恒?”李晏并不吃惊,澄王爱玩一向有名,他只是觉得无奈,“这个澄王,脸面什么的全都不顾了。”

    言欢倒很淡定,早听说这个澄王殿下一向声色犬马,吃喝玩乐精通。况且千秋宴那日,他公然在御花园内调戏作为友国观礼使节的她,所以,眼下夜宿青楼这等豪放之事比之起来也不算什么。

    她想到了化名绿芙的红绫。原来不知道倒还罢了,如今既知道了绿芙就是红绫,她便有些担忧,以李恒的性子,她怕红绫受委屈。

    “杜渲,你可知道澄王现在何处?”言欢忽然问,杜渲道:“听说是在后头的一个跨院里,那处是专门留给澄王殿下的院子,他每次来都宿在那里。”

    言欢遂不再问,垂着眼帘只是看着自己袖子上的暗纹出神,半晌默不作声。

    旁边的李晏看了她一刻,招杜渲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杜渲听了,转身又出去了。

    他们的动静言欢并没有发觉,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心中迫切地想要去澄王的院子看看。她并不是想要窥探澄王的隐私,那个纨绔子如何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单纯地想看看红绫,如今她与她距离这么近,她想马上见到她。她暗暗叹了口气,若是之前的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眼下她身子不比当初,就连个普通人都不如,这种情形还想潜去别人的院子里,无异于自找麻烦。

    房门又是一响,言欢抬头,方才发现杜渲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身上已换了一袭黑色衣袍。手上还拿了一个包袱。

    李晏将那包袱接过,打开来,从里面取了两袭黑色劲装,又过来轻托她的手肘,她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微有讶然,“阿晏?”

    李晏向珠帘内指了指,“你进去把衣裳换了,咱们去李恒的院子看看。”言欢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看出了她的想法,且已安排好了,一时又惊又喜。

    李晏见她一双大眼水汪汪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调侃,“莫非你不想去?”言欢急忙摇头,“想,当然想。只是-----”

    他面上露出一个笑意,“无妨,你有我。”说罢,将那黑色劲装递到她手上,轻轻推她进了珠帘内。背转了身子,也给自己换了衣服。

    此时,杜渲早已知趣地出了屋子。

    言欢换好了衣服,李晏仍旧将那袭银色暗纹夹棉斗篷给她披在黑色劲装外面。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走在缀锦阁坠满了彩珠璎珞的回廊里,杜渲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手扶着腰间长剑,冷着脸,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

    此时,天色渐晚,阁里的客人已经多了起来。身边不时有拥着姑娘的各色男子经过,他们一时倒也不引人注意。即便是有人因为两人出众的形貌而多看两眼,也都被他们身后一身萧杀之气的杜渲给吓了回去。

    不一刻,三人已走至回廊尽头,前面一带矮墙,两边修竹连片,当中是个月亮门。

    杜渲紧走几步,在李晏耳畔低声道:“穿过那门就是澄王殿下所在院子了。”“你先去看一下。”李晏吩咐杜渲。

    杜渲悄无声息地过去,李晏和言欢则等在原地。隔了一刻,杜渲回来,向李晏道:“门前有六个守卫。”

    言欢暗忖,这个李恒即便是逛青楼排场也是大得很。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倒是不好接近了。

    却听身畔李晏轻声道:“无妨,正面不通,咱们去旁边看看。”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绿芙

    暗蓝天幕上一轮明月高悬,散发着清冷的辉芒,在这样深秋的夜里更添几分凉意。

    李晏扶着言欢,杜渲跟在他们身后,三人安静地沿着矮墙向前。许是因为澄王在这里,缀锦阁众人并不敢来附近打扰,故而一路上他们并未碰见半个人影。

    走了大概丈许,旁侧也是一个月亮门,与方才那个形制相似,显然通向另一个院子。

    三人穿过月亮门,只见月光下,两边花木扶疏,其间月影泻地,枝叶摇曳间是一处独立的院子。朱红的院门紧紧阖着,上面挂了一把铜锁,这院子显然是空置的。

    李晏在脑中估算了一下方才一路走过来的方位和距离,虽然周边院墙都被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下,看不清全貌,但他已推算出澄王所在之处应就在眼前这个空置院子的隔壁。

    李晏放开扶着言欢的手臂,示意她等在这里。脚尖一点,人已飞身上了院墙。他站在高处,四周看了一刻,发现所料不差,旁边挨着的那个院子正是他们方才遇见的第一个月亮门后的那个。此刻,那院子的上房内正灯火通明,有丝竹悠悠之声隔空隐隐传来,但院内却并无人迹。

    李晏跳下地来,冲着言欢点了点头。她明白他们是找对了地方。她将身上惹眼的银色暗纹披风解下,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将那披风卷了一卷,塞在旁边的花丛下。

    李晏牢牢揽住她,轻轻一跃,已带她上了院墙。然后沿着院墙紧走几步,提气跃起,飞上隔壁院子的屋顶。杜渲则站在院墙之下把风。

    言欢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李晏身上,只觉得他揽着她的手臂温热有力,腾挪之间毫不费力,仿佛她轻若无物。五年前他身手就是极好,现下看来,比之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看出这五年里他应是一直勤练不辍。

    二人在屋顶站稳身形,轻轻蹲下身来。李晏一手仍环着言欢的腰,另一手去揭脚下的一张瓦片。

    言欢忽然想起,五年前他们在凉洲玉泉城的安平王府也是这般,两人星夜于安平王府内寻找安平王李景元的踪迹,后来跟踪邓裕谦,飞身上了王府书房,揭开了屋顶瓦片,无意间发现了安平王谋反的秘密。

    她亦有些唏嘘,岁月悠悠,浮云来去,虽然造化弄人,令他们历经生离死别,但一别经年,他们竟然还能如五年前一般,不能不感叹人生的无常。

    瓦片揭开,下面有光透了上来。

    二人向下望去,只见房中明灯高悬,四下里照得通亮。李晏选中的瓦片角度极巧,从揭开的瓦片空隙中看下去,正好可看到坐于案几前的澄王李恒的侧脸,还有他身前不远处坐着的一溜穿红着绿的姑娘。

    言欢并不管李恒如何,径直看向那些个姑娘。只见个个妆容精致,遍身绮罗,珠翠满头,望去几欲晃花了眼。一时之间,竟分不出谁是谁。

    她目光来回扫了几遍,投注在当中一个身穿紫色百花曳地裙,头梳望仙髻的姑娘。那姑娘皮肤白皙,眉眼细长,容貌并不如何美艳,但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周身上下都充溢着说不出的别样风情。此刻,她也并不像旁边那些姑娘一副温顺小意的模样,而是微扬着下颌,目中带着淡淡不屑,显得颇有些桀骜冷艳。

    言欢默默地看着她,眼中不知何时已落下泪来。当年的红绫还是匣中璞玉,今日已是出世明珠。从平凡修炼到光华璀璨,也不知道她历经了多少磨难。

    记忆深处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内向敏感的小丫头,爱粘着她,总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爱给她缝制好看的衣裙、绣荷包、打络子。也爱伤春悲秋,爱耍小性儿,生起气来连她这个主人都不给好脸色,抱怨她总是出门疯跑而忽略了她,抱怨她去青冥书院读书而不带着她。

    当年最后一面是她去见来府中找她的颜清逸,红绫倚门目送她远去。彼时,红绫还自怨自艾一句,“若是小姐有一日嫁了出去,奴婢该当如何?”她信誓旦旦地答,“放心,我的红绫这么好,无论我到哪里去都会带着你一起。”

    谁成想,再后来便是世事翻覆,生死相隔。如今再回首她们都眼见物是人非,已遍历沧桑。

    旁边的李晏看到言欢这个样子,心中立时便明白,她已找到了要找的人。既是人已确认,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她身子弱,深秋的夜在屋顶吹风总是不妥。接下来不过是找个机会让她们见上一面,然后,人再由她安排就是了。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言欢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知道李晏是在提醒她该走了。便点点头,随着他站起身。李晏仍将她紧紧揽在身侧,二人一同离了屋顶,顺着院墙落了地。

    李晏将花丛下的斗篷取出来,给她穿好。因为顾忌缀锦阁内人多,只牵了她的衣袖。二人带着杜渲出了缀锦阁,上了门前的马车。

    方一放下车帘,言欢整个人都委顿了下来。今夜对她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好一番折腾。李晏顺势将她揽到怀里,温柔道:“一切有我,睡吧。”

    言欢软软地靠着李晏,只觉得动个手指都似是费尽了力气,整个人已是疲累不堪。但一闭上眼,恍恍惚惚都是当年言府情景,人反倒越来越清醒。

    她又睁开眼来,低低地叹了口气。“怎么了?”李晏问。言欢轻声答,“没什么,可能见到了红绫,想起了很多当年的事。”

    她忽然来了兴致,低声絮絮地讲她与红绫的那些琐碎往事。李晏知道她是咋然见到了故人,又惊又喜又兴奋,便也随她,只是默默地倾听。她讲了很久,他也无声地听了很久,直到她累极,不知不觉地睡去。

    为了不引人注意,马车直接停在了王府后门。李晏抱着已睡熟的言欢下车进门,一直抱进了寝殿,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拔步床上,解了斗篷,除了脚上的小鹿皮靴子,又细心地盖严了锦被。

    她睡得鼻息沉沉,一无所觉。

    李晏看她睡得娇憨甜美,一时移不开视线,又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方下了决心离开,站起身又忍不住看了几眼,最终在她额头上留下轻轻一吻,喃喃道:“阿欢,只要你开心,无论什么我都会为你办到。”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主仆相见

    言欢毕竟身子太弱,折腾了一晚,第二日还是发了热,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李晏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该由着她,把那个什么绿芙还是红绫的直接请进府里就结了。

    毓王府中又是一番忙乱,请太医,抓药,调理,进补,等言欢身上爽利能够见人,已是半月之后。

    言欢心中一直惦记着缀锦阁中的红绫,无奈实在是身不由己,现下好不容易清醒了,她也不知会李晏,直接派了白伊出去,安排人给红绫赎身。

    没过多久,白伊便回转来,惊诧道:“大人,那位绿芙姑娘并不在缀锦阁,据说日前有位贵人替她赎了身,现下人已经离开了。”

    “什么?”言欢正卧在床上,闻听又惊又急,猛地坐起,只觉得一阵头晕,差点又跌了回去。一旁的白华急忙来扶,言欢靠着她的手勉强撑着,一迭连声地问:“是谁赎的身?可知道人去了哪里?”她问得甚急,一时走岔了气,剧烈地咳嗦起来,直咳得面青唇白,几欲晕厥过去。

    李晏下了朝回来,才进殿门,就听到情形有异,飞快奔进来,见此情景,吓了一跳。忙忙上前将人揽在怀里,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切切追问,“阿欢!阿欢!怎么了?”

    言欢咳声虽止,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李晏看着一旁立着的白伊,面上有深深质疑,“怎么回事?”

    白伊见他眉目凌厉,不由瑟缩了一下,“是、是大人命奴婢去给缀锦阁的绿芙姑娘赎身,不想、不想那绿芙姑娘已被旁人赎走。大人一急,就------”

    李晏一顿,随即哭笑不得,看着怀中人伤心难过的模样,“阿欢,你------”他叹息一声,“我早就说过,你有何事都可以告诉我,不论是什么,我都会为你办到。”

    言欢虚弱道:“这、这等、微末、小事,我、我自己也可以,不想再麻烦你。”

    李晏有些无奈,不再跟她纠结这个问题,向外扬声道:“来人,去清芜院将人请来。”

    言欢亦听到了李晏的吩咐,虽然疑惑他要请谁,只是她方才情绪太过波动,此刻只觉浑身无力,头晕得厉害,一时也顾不上了,伏在李晏胸口,半晌不动。

    白华递过一盏温水,李晏亲自喂言欢喝下,扶她躺好。又命人取了帕子,去拭她方才咳出了虚汗的脸颊。

    言欢躺在那里,不一刻,便觉得眼波朦胧起来,阖了眼睛,不言不语。突听得有人在殿外道:“殿下,人已带到。”

    李晏看了一眼言欢,见她眼帘紧闭,一动不动,迷迷糊糊似要睡去。他犹豫了一下,仍是低声轻唤,“阿欢,阿欢,睡了么?”言欢皱了皱眉,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来,一双眸子朦胧迷茫一如受惊的小鹿。

    他有些不忍心,但想了一想,还是道:“阿欢,等下再睡,有个人你需得见见。”说罢,吩咐殿外,“进来。”

    言欢听他说的认真,虽然仍是觉得疲累,但还是配合地以肘撑床便要坐起,李晏托了她后颈,将她半扶半抱起来。她尚未坐稳,便见屏风后转过一个人来。

    那人是个女子,穿了一袭剪裁合体的紫色袄裙,鬓发轻挽,头上插了双股玳瑁簪。恰如一朵紫色的蔷薇花,赏心悦目,楚楚动人。此刻,她微垂了头,双手交握胸前,莲步姗姗地走了进来。

    言欢愕了一愕,只觉得眼前人莫名有些熟悉。她看了李晏一眼,只见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眼中似是带了一点鼓励之意。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迟疑地叫了声,“阿晏,她、她是------”

    李晏点点头,言欢一时又惊又喜,看着那将要行礼的女子,声音里含了哽咽,“你、你是不是红绫?”

    那女子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白皙的面庞上,淡眉细眼,并不如何好看,但眉梢眼角间当年青涩已褪,已是妙龄女郎的婉媚和风情。

    她立于当地,怔怔地看着坐于拔步床上的言欢,神情由不可置信到震惊,到惊喜,再到悲伤难抑,变了又变。

    “果真、果真是你。红绫!”言欢向她伸过手去,一双明眸云罩雾遮,含泪又含了笑。这边厢红绫已是哭的不能自己,踉跄着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抱了言欢的双腿,痛哭失声,“公子,不,小姐,奴婢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您?”

    言欢紧紧抓着红绫的手,眼中泪水纷落,“红绫,这些年你受苦了。”

    李晏向一旁的白伊白华示意了一下,二人自是明白,无声告退下去。他自己也站起身,举步之前又忧虑地看了言欢一眼,担心她情急伤身,想要叮嘱几句,待见她一时也顾不得其他,低叹一声,便也未去打扰。出了殿门,叮嘱白伊白华看好殿内动静,自己也未走远,径直进了偏殿暖阁。

    殿内言欢和红绫好不容易才收了泪。

    言欢将红绫拉坐在自己身旁,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快让我好好看看。”她替她将方才哭得乱了的鬓发抿至耳后,又将松了的玳瑁钗重又端端正正插好,“红绫,你、当年、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你又是如何过来的?”

    言欢问得小心翼翼,从当年内殿大学士府二公子身边的一等丫头,到沦为阶下之囚要被午门斩首,从意外生还再到成为青楼里的头牌姑娘,红绫这一路走来想必是尝尽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辛。她亦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红绫听言欢来问,半晌垂目不语,言欢只觉得难过,便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没事,一切都过去了,不想说便不说吧。”

    红绫却是摇头,突然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深晦如墨,似怨似恨又似悲。言欢一怔,她却已垂下头去。等她再抬起眼来,已是泫然欲泣,面上又是委屈又是悲伤。冷不防她突然俯过身来抱住言欢,将下巴抵在她肩头之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停叨念,“小姐、小姐、小姐,红绫好想你。”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义妹

    言欢只觉得肩头的衣服一阵濡湿,知道红绫哭得厉害,心中自也是难过,便安慰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耳听得红绫渐止了哭声,在她耳畔低低诉说,“当年,奴婢跟大家一起被下了狱。奴婢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就只会哭。然后便到了那一日------”

    言欢感到红绫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襟,耳听得她声音惊惧,“那一日有个大官来传旨,说是要全部处斩。奴婢哪经过这个,立时便被吓晕过去了。”

    红绫从言欢怀中直起身来,满面疑惑,“奴婢醒过来的时候,竟然已身在远离开阳城外的一家客栈,也不知是谁救了奴婢”

    “为人所救?”言欢反问,红绫重重点头,“那客栈老板说是个黑衣人将奴婢送到那里,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不仅如此,那救命恩人还给奴婢留了些盘缠。”

    言欢若有所思,当年她也是被神秘人救出了大理寺狱,也不知与救红绫的是不是同一批人。这些人到底是谁,施恩不图报,这么多年也没有露过面。

    耳听红绫继续道:“奴婢在客栈呆了三日,并未见到救命恩人。后来奴婢听说,言府其他人都已被斩首。奴婢心如死灰,又不能做什么,便一路向南方去了。后来,奴婢实在是惦念开阳。”她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慢慢洇开来,像是一朵朵开到极处的紫色花朵,“虽然府里的人都不在了,但是奴婢还是觉得,只要在开阳,就能距离大家近一些。所以,奴婢几经波折,还是回来了这里。”

    言欢听到这一句,心中一阵抽痛。红绫只觉得握着她的手转凉,侧头看向言欢,发觉她脸色不佳,疑惑道:“小姐,您怎么了?”

    言欢只觉心口烦闷,脑中轰鸣作响,面颊上飞速没了血色,红绫一惊,提高了声音,“小姐。”

    她话音未落,殿外已冲进人来,是李晏和白伊、白华。

    李晏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床前,一把将身形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要晕倒的言欢揽入怀中,急急吩咐后面跟进来的白伊,“快把太医准备好的药拿来。”

    红绫一阵愕然,不由站起倒退了几步,眼见面前一阵忙乱,取药取水喂药安抚。过了半晌,方见言欢面色好转了一些,但也是无力地伏在李晏的怀里,做声不得。

    李晏看着红绫的眼神有隐隐的不满,声音冷冷如冰,“你方才都做了什么?”红绫吓了一跳,只觉局促,讷讷道:“是不是、是不是奴婢说错了话?”

    言欢勉强抬起手,去牵李晏的衣袖,嗔了他一眼,低低道:“跟红绫没有关系,你不要吓她。”李晏“嗯”了一声,遂不再说。

    言欢向着红绫微笑,虽然那笑容弱小得仿佛被暴雨即将打落的小花,看在红绫眼里,却觉得莫名的温暖。只听她道:“红绫,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是我身子不太好。后来怎样了,你接着说。”

    “小姐怎么会身子不好?”红绫疑惑,她这才发现言欢与当年有些不同,当年她还在乔装少年郎,潇洒风流,神采飞扬,身手又好,从来不肯好好地呆着,总是和颜清逸、虞子衡两人偷溜出府去,整日在外面疯跑,常常不到天黑不回来。而现在的她改换了女装,那眉梢眼角的风流恣意都已换做端庄大气,美丽依旧美丽,但看去苍白纤弱,却少了当年的明朗帅气。

    言欢轻描淡写道:“我这身子受过伤,所以------”她止了话头,“且不忙说我,你接着说,后来又是怎么到的缀锦阁?”

    红绫神情转为黯然,“奴婢到了开阳,盘缠用尽,走投无路,正巧缀锦阁在招琴师。奴婢当年曾跟小姐学了一些,便去应招。”她声音越来越低,“后来身不由己,便改了‘绿芙’这个名字,在前堂挂了名牌------”

    她忽然跪下,“小姐,奴婢自觉给您蒙了羞,这都是奴婢的不是。若是小姐责怪于奴婢,奴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言欢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她起来,“你说什么傻话,若说有错,当年该是我们言家连累了你,害得你如今------”她见红绫咬唇不语,知她定是不愿回想这段过往,便停住不说,改口道:“好了,那些咱们都不必再说了。你我都能够活着已是最大的幸事。我早已想过了,先是为你赎身,然后便是将你放于我身边。你放心,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她温柔看向身旁的李晏,暗地里偷偷握了握他的手,“赎身这个已有人替我做了。接下来你就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的待在我身边,你看,你也太瘦了些,也该好好养养。”

    李晏遂反手握了回去,心中温软一片,她就是这样的一片赤诚之心,自己尚且虚弱不堪,却还有心替别人做着打算。

    红绫重重给言欢磕了个头,“奴婢今后就跟着小姐,小姐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言欢好笑,“傻红绫,我又不是让你来做人偶的。”她收了笑,郑重道:“红绫,今后,你不必再自称奴婢,你就叫我姐姐好了。”

    红绫愣在当地,似是还未明白过来。言欢已示意一旁的白伊上前扶起她,白伊笑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收你当义妹啊!”

    红绫又惊又喜,“奴婢谢过小姐。”言欢笑吟吟反问,“你叫我什么?”红绫这才醒悟过来,“红绫谢过姐姐。”

    言欢满意地点头,“你既叫了我‘姐姐’,我总不好白担了这名头。”她转头问白伊,“我那对飘花翡翠镯子放哪儿了,拿一只出来给我这个新收的妹妹。”白伊想了想,“恐怕还放在晴雪园。”

    晴雪园是言欢打算在开阳暂居后在城东赁下的宅子,但住了没几日后她便进宫去赴端阳宴。在端阳宴上她发现太子李伦中了双生蛊,再后来给他解蛊受伤,被李晏带来了毓王府养伤,就一直在王府居住至今。因着她一直在养伤中,也因着李晏给她准备的衣服首饰一应俱全,故而白伊等人便一直没有回晴雪园去收拾东西。

    言欢“哦”了一声,向红绫解释,“晴雪园是我自己住的地方,想必你也知道这里是毓王府,我眼下只是在这里暂住。”她吩咐白伊,“等下你回去一趟,把那镯子取来。”

    白伊还未答话,红绫却道:“姐姐,何必要这样麻烦,等姐姐回晴雪园再给红绫就是了。”

    言欢微一沉吟,“也好,等我好些,你就跟着我回晴雪园去,我再将那只镯子亲自给你戴上。”

    李晏听红绫说什么“回晴雪园”的话,眉目微沉。再听言欢话里的意思,是要等身体好些就搬回晴雪园去,他自是有些不愿,状似无意道:“这等小事还要操心,眼下你还是好好养着要紧。”

第一百三十五章 澄王的秘密

    言欢笑着嗔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哎呀,知道啦,你好啰嗦。”她语声娇软,呵气如兰,李晏心中荡了一荡,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是眸色深深地盯着她看。

    他二人这样的情形,王府诸人早已是见怪不怪,只做平常。眼见他们如此,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倒是红绫见此神情有些异样,只是望着他们出神。

    言欢瞥见了,轻轻捅了李晏一下。此刻,她业已恢复过来,便从他怀里直起身子,正襟坐好,“红绫,你怎么了?”

    这样盯着人看到底是不太好,红绫有些许不自然,此刻见言欢来问,情急之下,想到一事,便问:“只是奇怪,姐姐是怎么知道我在缀锦阁的?”

    言欢道:“也是巧合,你可还记得当年与我一同长大的颜家二公子颜清逸?”红绫点头,“颜家公子么,红绫自然是记得的,想当年他没少跟着姐姐一起胡闹。”言欢听她如此说,不由笑了起来,“我们两个,再加上子衡,当年的确是太闹腾了些。”

    一旁的李晏见言欢笑得眉目舒展,看得出是真的开怀,他心中亦是欣慰。天知道他有多怀念她当年的随性自在,洒脱无羁,心无旁骛。如今他们虽都已历经磨难,千帆过尽,他仍希望尽他所能,惟愿她美好如初。看来,将眼前这个红绫带回到她的身边是个正确的决定。

    言欢好不容易收住了笑,继续道:“就是清逸说曾在缀锦阁见到一人似你,所以我便亲自去找你。”红绫吃了一惊,“姐姐来过缀锦阁?”

    言欢点头,“只是那日不凑巧,你在接待贵客。我只能偷偷地去看了你一眼,确认了是你。”红绫更是惊讶,“姐姐,你可知道我那日接待的贵客乃是------”

    她偷偷地看了面无表情的李晏一眼,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当日有人以外地富商的名义以高出几倍的价钱前来为她赎身,鸨母自然是愿意。之后她便被送入一座高墙深院的府邸,她住了几日后才听身畔伺候的人说这里是毓王府,为她赎身之人乃是当今毓王的安排。虽然她今日见了言欢,才知道毓王是为了言欢才将她赎下。只是她当日接待的贵客乃是澄王,当着哥哥的面说弟弟的不是到底是不好,尤其说的还是当朝亲王。

    “是澄王是不是?”言欢接道,“那日我便知道了。”她低低叹息,原本不想同她说起这些,怕她觉得不堪,怕她会难过,但这个终究绕不过去。

    “我知道,你定是受了不少委屈。”言欢同情地看着她,红绫却是摇摇头,“其实,比起旁人,澄王殿下倒还好。他虽然在缀锦阁常年包了一个座院子,还隔三差五地过来,每次都点我们‘芙’字辈的姑娘侍候------”她面上浮起奇异之色,“姐姐,此时我已不在缀锦阁,说出来想必也没有什么,澄王殿下真是一个怪人。”

    李晏听得心中一动,便问道:“澄王为何奇怪?”红绫顿了一顿,想是未料到面前这个一脸漠然的冷面王爷会亲自来问。

    她略略局促,低头答道:“澄王殿下看上去虽温柔多情,每次来缀锦阁时都点上好几个姑娘,但他只要一关起门来,要么是一个人自斟自饮,要么是到后面的屋子里去,从来都不准我们靠近他。有一次一个姐妹耐不住上去撩拨了一下,竟然直接被打了出去。”她想着当时情形,仔细描述着,“澄王殿下对我们就像是对待房内的摆设一般,甚至于还经常对我们露出厌恶的神色。”

    言欢忽然想起那夜她与李晏于屋顶之上通过揭开的瓦片向下看时,的确是看到李恒一个人独自坐在一旁喝酒,而红绫等几个姑娘坐得距李恒颇远。只是当时她一心在寻找红绫上,只是略略看了一下,并未放在心上。现下想来的确是有些古怪。

    澄王李恒对外的名声一向不堪,沉迷女色便是其中一项,据说他府中塞满了姬妾,院子都不够分了。但还耐不住去逛青楼。只是未料到他表面上声名狼藉暗地里却是如此清高做派。她联想到那夜缀锦阁中,她与李晏夜探之时发现李恒所在院子前设了好些个守卫。当时以为是排场,现在想来,却是他的小心谨慎。看来,这个李恒并不像表面看去的那么简单。

    这里面不知道会牵涉到些什么,言欢并不想红绫卷进去,便叮嘱道:“你今日说的这些除了殿下和我之外,不要再向旁人提起,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红绫自是点头。

    言欢抬头看了李晏一眼,发现他也正垂目沉思,看来,他亦是有些怀疑了。

    李晏想了一刻,突然站起,“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好好歇着。”言欢点头,“我没事,你去忙吧,我再和红绫说会儿话。”李晏“嗯”了一声,向着白伊、白华道:“看好你们大人,别累着她。有事速来报本王。”

    言欢娇嗔,“好啦,阿晏,她们都快成你毓王府的丫头啦。说了我没事的,你快去吧。”

    李晏这才出殿去了。

    只是这一时半刻,红绫已见了多次二人的打情骂俏,便是再不了解内情也是明白了。除了这个,她心中尚有许多疑问,便拿眼偷偷地去瞄言欢。

    言欢向红绫招手,红绫一派柔顺,走过来依偎在她身边。“我的红绫长大了,也懂事了。”言欢不由有些感慨,当年的红绫耿直率真,偶尔还爱耍小性,现在已是这般成熟懂事,却让她觉得心酸。

    “姐姐,你与毓王殿下是怎么回事?还有,你这些年又是如何过来的?”红绫问她。言欢知道红绫一定会问这些,她也并未打算瞒她,“我和阿晏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她语带调侃,“不过,你要做好准备,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算起来,还要从那年青冥书院入学开始。”

    在白伊和白华的印象里,他们的神官大人一贯沉稳安静。但自从遇见毓王之后,整个人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活泼灵动有生气了。而今日随着这个红绫的出现,原本不多话的神官大人竟有了谈兴,她们见二人说得兴起,备好了茶和点心果子,然后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李晏再进寝殿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他身后跟着提着食盒的白伊和白华二人。

    殿内的言欢仍旧在和红绫闲聊,他刚好听到言欢说的最后一句,“你问我这些年如何过来的?其实也没什么,我当年坠崖后,落到崖下的江水里,后来为人所救,流落到了澜沧,再后来就进了巫师神殿,成为大神官。然后一晃就是五年。”

    他立于殿门前,眉心微凝。言欢无论面对任何人,心悦的他,至交的颜清逸和虞子衡,陪伴她长大的红绫,她都是这套含混的说辞。

    当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为何要一力隐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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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