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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六章 毒泉

    李晏正色道:“父皇,相关取水之人并未被收买。”明帝愈发疑惑,“总不至于是这个什么青蘅芝自己跑到玉岱泉里面去了吧。”

    李晏面色古怪,“若论起来,的确是它自己跑进玉岱泉里去的。”

    众人一时讶然。

    李晏道:“儿臣发现这张写有‘青蘅芝’的纸笺后,便即向司徒大人请教。”说罢,他看向司徒远。

    司徒远接道:“是,殿下转给臣后,臣参详了数日,又查阅了无数药经典籍,发现此物并非大楚之物,乃是生于南疆深山池泽,喜阴喜水,属于一种慢性毒物。若是日日服用,的确会导致五脏六腑寒气凝结,伤经损血,并渐至身体无力,头晕身眩,逐成沉疴,进而影响寿数。臣此时方才发现这些竟与陛下近年身子不适症状十分相似。”

    “为免打草惊蛇,儿臣便自作主张未先禀告父皇,而是同司徒大人秘密将父皇日常所用全部筛查了一遍,最后查到了泡茶用的玉岱泉水上,发现了是泉水的问题。”李晏道,“于是儿臣便与司徒大人一起去了伽蓝寺旁边的玉岱泉。”他的面上又浮现那个古怪的神情,“儿臣发现,玉岱泉畔的坡地上不知何时竟是长满了青蘅芝。因其非常像路边的野草,所以一般人并不识得,故而也无人注意。儿臣看那青蘅芝的长势,怕是种下已有年余。”

    言欢心中一凛,难怪李晏神情有异,玉岱泉畔长满了青蘅芝,也就是说,青蘅芝的毒性都已渗入土里,并流入了泉水之中,现下里那眼泉水怕是已成了毒泉。以此推演,的确是像李晏所说,这毒是自己跑进玉岱泉里去的。

    这个法子不可谓不巧,而施行此法的李恒也有着足够的坚忍、耐心,还有狠辣。

    司徒远突然跪伏于地,“臣、臣未能及时诊出陛下不适的缘由,是臣无能,请陛下治罪。”他连连磕头。明帝摆手,“起来吧,此时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司徒大人,父皇服了青蘅芝日久,这毒可还有解?”原本一直静默的李伦忽然站了起来,去问司徒远。司徒远道:“幸亏毓王殿下发现得及时,此时尚有解决之法。臣已琢磨了几个方子,加以调理,陛下应无大碍。”

    李伦“哦”了一声,似是放心了一般,又坐了回去。

    闻听此言,明帝的脸色也缓和了一些。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怀恩,“你去宫门口看一看,朕命秦江池去宣那个逆子来觐见,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过来?”

    怀恩应了声“是”,明帝又叫住他,“派个人持令牌去京卫指挥使司的禁卫所,再调一队禁卫所的卫兵过去,朕就不信,他敢公然抗旨不成!”

    禁卫所虽隶属于京卫指挥使司,但是天子亲卫,直接归明帝辖制。明帝此时发出派遣禁卫的口谕,应是给李恒定了罪了。

    此刻,明帝满面疲惫,但一双眼睛却闪着看透一切的敏锐和犀利。他又转向李晏,“宁之,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就是。”

    李晏看了一旁垂目不语的言欢一眼,“神官大人有事要请父皇做主。”“怎么回事?”明帝此时方将目光投注到言欢身上。

    言欢明白李晏是在让她说出李恒逼婚之事,便原原本本地将这段时日李恒对她的诸般做派向明帝一一陈情,包括千秋宴御花园内的调戏,伽蓝寺提议结亲,而后的百般纠缠,还有翠华宫内瑜妃的施压,赢池畔的算计,以及今夜险些被掳。

    明帝越听脸色越沉,一个堂堂大楚皇子用尽下作卑劣手段去逼婚一个友邦使臣,传出去固然难听,更是有伤国体。这个澄王不仅荒唐,还无所不用其极。

    李晏插言,“父皇,今夜李恒派去掳掠神官大人的人已被儿臣抓住了,现就押在殿外。父皇可随时查问。”明帝“唔”了一声,“朕信你们所说,先将人看押起来吧。”

    李晏继续道:“端阳宴那日儿臣已向您禀告过,儿臣对神官大人甚有好感,所以,对神官大人之事也是颇多注意,这才发现李恒他一直在纠缠大人。他如此做除了打压儿臣,同时,也是想借助神官大人的背景,便于他自己成事。”

    “朕都明白。”明帝阴沉着脸,待转向言欢时,不由自主地缓了一缓,道:“你放心,朕会为你做主。”

    言欢行礼谢过明帝,收势之时偷偷地看了李晏一眼,心中隐有羞意,却也欢喜。他定是对他们的未来早有打算,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地在明帝面前毫不掩饰心思。

    因是明帝面前,言欢的目光在李晏面上一瞥即走,却见他面色有些发白,眉间有痛苦之色一闪而没,仿佛是在强忍着什么。她心中疑惑,忍不住又仔细看了一眼,却发现他的肩头在隐隐颤抖。猛然想起两人一骑来皇宫的路上,她拉他衣袖时指尖曾摸到血迹,当时他还说“只是小伤,已处理过了”,但看眼下他的情形,似是不止小伤那么简单。心中不由一跳,一时也顾不得在明帝面前,出声道:“你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见李晏已摇摇欲坠,额头冷汗簌簌而落,她急忙上前两步去扶他。

    言欢这一声引起了明帝的注意,明帝也向李晏看过来,待看到他神色,也觉不妥,看到一旁站着的司徒远,便叫了一声,“司徒远!”

    司徒远自然明白,他到底是太医院院判,一看李晏神情即反应了过来,“殿下可是受伤了?”说罢便过来查看。李晏穿的是惯常的玄衣,原本看不出什么,但司徒远见他肩头衣袍颜色明显深于其他,口中道了声“殿下,得罪了”,已迅速将李晏外袍解了开来,只见他内里一袭白色中衣已大半都是鲜红之色。

    司徒远手下不停,继续去解他的中衣。中衣褪下,肩头处一道长而狰狞的伤口显露出来,上面还在不停地向外渗着暗红色的血。而除了肩头处,手臂和后背还有若干小伤。

    言欢惊得睁圆了眼睛,她顾不得掩饰,也不想掩饰,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说的小伤?”

第一百六十七章 桃源庄

    李晏已痛得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却还向言欢转过脸去,唇边勉强露出个笑意给她,似是在告诉她不要担心。

    那边明帝和李伦都是一脸惊讶。李晏进殿这么久,一直从容淡定,娓娓而谈。言辞间有理有据,思路清晰,令人根本想不到他身上还带着如此重的伤。

    司徒远已开始给李晏处理伤口,怀恩指使着小内监递热水,递伤药、递布巾。

    李晏一任众人忙乱,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受伤的并不是他。言欢站在他身侧,暗暗去握他的手,没成想他急忙反手握来,一握之下,便不再分开。

    过了好半晌,李晏身上的伤都已裹好。司徒远方向明帝道:“万幸毓王殿下都只是外伤,臣会定时给殿下换药,当可无恙。”

    明帝放下心来,问李晏,“宁之,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李晏并没有直接回答,却道:“父皇,儿臣前些时日上书说去北边州县处理豪民兼并田亩之事。实际上,儿臣是去了北边没错,但处理的并不是田亩之事。儿臣是去了位于钱江之西乌山县的乌山银矿。”

    言欢一愕,李晏竟是去了乌山银矿,那个她自虞子衡口中听来,因暴雨现世引得世人惊鸿一瞥,又因暴雨再度隐匿世间,据说是上古战场有无数冤魂索命的不祥之地。她关注乌山银矿是因为李恒的异常表现,从容九再到虞子衡才约略知道了一些。但她完全没想到,李晏竟是因为去了乌山银矿才离开了这么多时日。

    明帝也是愕然,“乌山银矿早已被毁,且已封于山底,你去那里做什么?”

    李晏想要站起身来,明帝却道:“你身上有伤,坐着回话吧。”

    李晏身上的伤一阵疼似一阵,他额间冷汗直冒,便依言坐好,“儿臣发现缀锦阁内院子下的密室后,便派了人偷偷注意着澄王府。”他苦笑,“儿臣未料到表面一派闲散的澄王府竟是卧虎藏龙,没多久就被李恒发现。李恒怕是以为儿臣发现了什么,所以,几次暗地里派了刺客来行刺。”

    明帝眯起眼睛,“他竟然派人行刺你?你为何未向朕说?”

    “当时儿臣手上并无证据,贸贸然来父皇这里只怕是操之过急。”李晏垂下眼帘。那段时日他过得颇为艰难,一方面是施计让言欢离开了他身边,但心中却是日夜无休止的惦念;另一方面殚精竭虑地暗地里查着李恒之事,又要应付时不时的刺客来袭。他虽然手中有了李恒谋害明帝和太子的证据,为求稳妥,也为了深挖下去,便未忙着向明帝禀明一切。

    他忽觉手心一动,才发觉手里还握着言欢的手,触碰之间,柔弱无骨,温润细腻,一如上好美玉。心中不由一暖,遂握得更紧。

    常阳殿外,夜色深浓如重墨,浓得似是化也化不开。殿内,众人都是静气敛息,听着李晏的讲述。

    李晏派了人在澄王府附近一连守了好几日,发现了一点奇异之处。就是澄王府中一个大管事模样的人每日里都会到城郊的一个叫桃源的庄子上去。李晏查了桃源庄,桃源庄也在澄王府名下,位于远郊,距开阳城有相当一段距离。这桃源庄名字虽美,然地处偏僻,小而贫瘠,庄户也仅仅十几口。

    其实,表面看起来就是府中管事巡查自己管理的庄子,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样小又不起眼的庄子,值得一个大管事几乎每日勤勤恳恳地来来去去,早出晚归,让人总是觉得有些异样。李晏便对那个桃源庄上了心,便派了几个人扮做走岔了路的客商去探个究竟,只是,派去的人在还未接近桃源庄的时候即被一群流民模样的人阻住了去路,根本接近不了。

    这些更加深了李晏的怀疑。因此,他便亲自带着飞羽卫中精锐于夜深人静之时冒险探庄。他们这批人个个都是好手,仗着艺高人胆大,倒也无声无息地混了进去。

    桃源庄里不过是十数间草房,东倒西歪,显得有些破败。若不是事先知道这庄子有异,只怕白日里经过还会以为这里已为人所弃。

    深夜里的桃源庄安静异常,仿佛没有人迹。但李晏并不敢托大,异常小心地一路探查过去,却发现并无任何异样,直到看到庄后那个又大又坚固的粮仓。照理说一个破败不堪的小庄子,竟会有那般修饬严整得过份的粮仓,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违和。因此,李晏便留了人在外守着,他带着几人偷偷进了粮仓。

    甫一接近,李晏便发觉附近有人,人数还不少。桃源庄其他地方空空落落,独有粮仓这里布了人手,因此,这个粮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李晏此次来这里的本意也只是试探,因此,并不想与对方碰面,从而打草惊蛇。因此,他们来时身上都带了迷香。

    迷香的确有效,他们还没有跟那些庄户模样的人正面杠上,对方便已被他们迷倒了过去。也许是他们的运气,也许是对方认为这个不起眼的庄子不会引起人的注意,驻守的人并不是什么绝顶高手。总之,他们顺利地进入了粮仓。经过空落落的第一层,下到第二层的时候,发现粮仓里囤的竟不是粮食,而是一箱又一箱白花花的银锭。就在那些崭新的箱封上,落有“乌山”字样。

    殿内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是惊骇不已。要知道乌山银矿已被毁经年,市面已少有乌山出来的白银。此刻隶属于澄王府的桃源庄里竟然会出现来自乌山的大批银锭,让人不由细思恐极。

    众人都不敢说话,便都拿眼偷偷去看案后的明帝。

    明帝虽然依旧是坐在那里,但身形紧绷,整个人已如出鞘的剑一般,周身俱是寒芒和冷意。他近些年因为年岁渐长,身衰体弱,早已如明珠入匣,光芒尽敛。但此刻心中震怒,不自觉便带了出来。

    帝王之怒,自是不凡,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冰了几分,一时四下里静极。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乌山的秘密

    隔了好半晌,才听到明帝沉声道:“宁之,你接着说。”

    李晏答了声“是”,接着方才的讲。

    一看到“乌山”两个字,他一下子便想到了乌山银矿。乌山银矿虽属户部管辖,但那是他接手户部之前的事。因此,关于乌山银矿他也只是大略知道一些。但为何澄王府名下的桃源庄里会有已被毁的乌山银矿的银锭,不由得人不心生疑虑。

    他回去后,便着人偷偷查了大理寺中关于乌山银矿的案卷,那上面记载的跟他知道的差不多,一时也得不到更多的讯息。但此事细想起来非同小可,严重到说不定会动摇国本,因此,他思忖了几日,最终决定亲自前往乌山查看。

    言欢此时方知从容九口中听来的有人暗地里动了大理寺乌山银矿案卷的这个“有人”,原来就是李晏。他们两人原来曾关注了同一件事。虽说殊途,但是同归。冥冥之中,仿佛总会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牵到一起。

    李晏在继续说。

    乌山银矿的事本就是匪夷所思,因此,他去那里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便假托了户部勘察田亩之事。一出开阳,李晏与随行便乔装成普通客商,一路快马加鞭。他计划先行赶往冀州的钱江,乌山银矿位于乌山县内,乌山县归属于钱江,距钱江仅有半日的路程。所以,去乌山,钱江是必经之途。

    他启程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钱江虽然不大,但却有些名气,除了因为乌山银矿,还因为当地的高氏。高氏亦属世家名门,乃是翠华宫瑜妃的娘家。当年李氏打江山也有高氏的功劳。如今绵延数代,朝中亲朋故旧也是盘根错节,此时朝中刑部侍郎高文岚与瑜妃便是不出五服的同宗。刑部主管全国刑罚政令及审核刑名,也是一个有实权的官署。换言之,高氏如今根深叶茂,渐成气候。瑜妃和澄王又得蒙圣宠。二者互为倚重,互相支持。再往深了说,如果乌山银矿真的因李恒之故藏有什么猫腻,那么作为高氏发家地的钱江,高氏一定是暗地里做了什么,且完全有能力瞒天过海。

    李晏的这个想法在到了钱江后便即得到确实。他们这些生面孔一出现在钱江街头,没过多久便有衙役模样的人前来查问。好在他们的官府通行文书准备得充分,又言明只是行商路过,不日即将启程,那些人才放过他们。

    李晏更加小心,当日夜半便离开钱江,一出城便趁着黑夜带众人隐入山林,躲躲闪闪地向乌山县接近。所幸他所带的这批飞羽卫都曾走南闯北,身手好,经验足,一路上躲过了无数次的巡查。巡查的那些人看上去不似衙役,不似使司卫兵,仿佛是谁家蓄养的私兵。按大楚律例,任何世家豪门不得私自圈地,蓄养私兵,这乃是杀头问斩的重罪。

    若说开始只是猜想,现下李晏已是完全确定,乌山银矿的背后定是大有问题。他脑中有大胆的想法,银矿也许并不是大理寺案卷所记载的那样被暴雨所毁,沉没于山间。而是被人故意放出上古战场冤魂追索的烟幕后悄无声息地收入了囊中。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澄王李恒,而钱江高氏定然在背后予以了全力支持。

    他们接近乌山的时候,天边已有了些微曙色,但放眼看去,乌山脚下帐篷连片,铁索横断,竟是驻扎了兵营,看那样子,就是他们这一路遇到的私兵。眼见乌山在望,他们竟是半步也前进不了。

    李晏自然不愿放弃,带着飞羽卫在林间隐匿到天黑,试图寻找机会。

    李晏讲到此处顿了一顿,偷偷去看身侧的言欢。接下来的这一段他并不想与众人说。隐匿于林间的这一日,他除了观察乌山的形势,想得最多的却是与言欢一起的那些年。

    他想起他们曾于七夕浣花溪的光影璀璨中放走两盏荷花灯,他许诺“天下长安,众生丰足”,而她许诺“盛世清平,民生和乐”。为了这些誓言,五年前,他们虽经历无数艰难险阻仍不觉悔;五年后,即便是明知危险重重,他依然来到这里寻求一个答案。他与她,灵魂契合,心灵相通。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只认同他,陪着他。所以,虽然这一行他是瞒着她独自前来。但他知道,她始终在他心里,他并不孤单。

    众人一直在林间蛰伏至晚上。入夜后,亏得老天爷帮忙,天上竟然下起了大雨。大雨松懈了私兵们的防备。而他们得以在雨声的掩护下,偷偷绕过山下的兵营,进了乌山。

    他们一路奔行进山,上坡下坡,很快便靠近了矿场。那里果真不像传闻所说什么毁坏太过严重无法靠近云云,即使是隔了连绵不绝的豆大雨点,仍然可以看出是一个正在开采中的运行良好的矿场。偶尔,还可听到地下传来的空空声,分明就是正在开采挖掘的声音。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推断,但当一切活生生展示在眼前,饶是李晏一向淡定从容,仍是止不住心中惊骇。谁也不知道,李恒这个人前一贯不学无术,霸道强横,声色犬马,风流成性的纨绔皇子,不知何时偷偷做了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足以震惊世人的惊天大事。李恒为什么要这么做,结合李晏之前所查的谋害明帝、妄图控制太子的种种举动,目的不言而喻,他的目标分明是直指祈安殿上御座,他要谋朝篡位。

    李晏道:“儿臣探查之后便即退走,谁知在钱江附近遇到了私兵,虽然对方并不知道我们是从乌山过来,但当时我们行色匆匆,引起了对方的疑心。所以,双方立时便交上了手,儿臣一时不查才受了伤。”

    其实,他并没有说,当时他于途中得到了言欢屡次被李恒算计的消息,他心中急迫,不欲恋战,被对方钻了空子,这才受了伤。

    李晏郑重道:“父皇,李恒谋害父皇,谋害皇兄证据确凿。私吞乌山银矿,豢养私兵又是儿臣亲眼所见。如今,他做下此等谋逆大事,只怕不日将逼宫于御前,父皇还需早下决断。”

第一百六十九章 认罪

    李晏说完这话,只是坐在那里,不再多言。

    他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奔回了开阳城,除了急于见到言欢,便是要将一切上奏于明帝眼前。如今,言欢已在他身侧,而该说的都已说了。接下来合该是帝王杀伐决断,而他只需看着就好。

    明帝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半晌都没有说话。

    坐于椅中的李伦一动不动,仿佛是惊得呆了。但他低眉垂目,让人一时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也看不到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立于一旁的司徒远听到了这么多的皇家秘辛,自然是不敢多言,仿佛一个极淡的影子,连声息都是浅淡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

    相比众人,言欢反倒是最淡定的一个。她已知晓了一切,眼下关注的只是李晏身上的伤,关注他是否还能撑得住。

    常阳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良久,明帝忽然一声冷笑,“真是朕的好儿子!”神情间仿佛又气又恨,又仿佛失望已极。

    “陛下。”怀恩从外面进来,“秦大人带着澄王殿下来了。”

    “好,好,总算来了,让他进来。”明帝的面上已是平静无波,但细看过去,眼底晦暗一片,仿佛山雨欲来。

    殿门开处,澄王李恒走了进来。殿内众人都向他看了过去,待看清来人形貌时,不由得齐齐一震。

    今夜的李恒身上素纱中单,领织黻纹十一,纁裳四章,外罩宽袖青衣,龙纹两肩,腰部朱缘大带,下坠珩、瑀、玉花、琚、冲牙、璜、玉滴组成的玉佩。一身端肃严整。竟是穿了全套亲王冕服。

    李恒一走进来,谁也不看,直挺挺向明帝跪下,先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参见父皇。”

    明帝死死地盯着他,似是极力隐忍着,一字一字道:“好,你很好,很好,总算还记得朕是你的父皇。”

    他也不叫起,而是转头吩咐怀恩,“传翰林院待诏。”

    怀恩知道这是明帝要拟旨,立即去宣。为满足皇帝要求,待诏是随侍在侧的,因此,不一刻,便有一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坐至殿内一侧摆了墨笔的小几旁,等待明帝开口拟旨。

    明帝声音沉沉,“给五军都督府下旨,命他们即刻传信冀州都指挥司,立即派兵马包围乌山。并将钱江卫所各级武将先行下狱查办。”

    明帝转头看向怀恩,“你速带禁卫所的卫兵去刑部侍郎高文岚府上,传朕口谕,高文岚心怀不轨,意图逼宫,即日起革职查办,他府中一干人先行下狱,即刻命三司会审。”他想了一想,声音狠厉,继续道:“命他们给朕仔细的查,认真的查,所有相关人等一个也不要放过。”

    怀恩正色称是,刚要转身,明帝又道:“着人去翠华宫传旨,瑜妃高氏德行有亏,私通外臣,即日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翠华宫暂且封宫,待一切查实后再行论罪。”

    到底是一国之主,站于权利顶峰多年,明帝一道一道政令下得极迅捷流利,片刻便已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直到料理好一切,明帝才将目光重新转到李恒面上。李恒在这期间一直是笔直跪在当地,默不作声。但明帝看他时,分明见到他面上浮着个莫名的笑意,仿佛是讥讽,又仿佛是自嘲,最终那讥讽和自嘲都没入他的眉宇之间,化作一抹决绝。

    明帝面色阴郁,目光若利剑般直直钉在李恒面上,声音却轻若鸿羽,“朕竟不知道,朕原来养了个好儿子。这个好儿子竟是要朕的命!要自己兄长的命!”

    他越说越怒,说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忽然一把抓起案上那叠指认的证据,连同装证据的盒子,劈头盖脸地向李恒摔去,“看看你做的好事!”

    李恒的笑意仿佛面具一般依旧挂在脸上,连躲都未躲,任凭那些东西砸在他头上、身上。装证据盒子刮过他的眉骨,在上面擦出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有一缕极细的血痕慢慢地顺着他的眉骨流下来,流过他的侧脸,滴落到他肩头的青裳里去。他似是一无所觉,擦也不擦。

    言欢瞥了李恒一眼,只见他面具般的笑容里衬了红色的血,凭白多了几分诡异。她不由得一怔,李恒的态度有些奇怪,旁人遇到此事,不管做没做,做了多少,至少也要试图辩解,或是痛哭求饶,而李恒反而带了几分逆来顺受的认命,或者说是破釜沉舟般的狠绝。难道他竟是要直接认罪?

    她刚想到此处,便见李恒面上的那个笑容已变成了一抹玩世不恭,声音也带了几分油滑,“父皇,儿臣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给父皇的茶水里下青蘅芝,给皇兄种双生蛊,还有匿下乌山银矿。没错,这些都是儿臣做的,儿臣做这些的目的很简单,无非是想要父皇的位子。”他笑得仿佛极是欢畅,口型夸张,一字一顿,“儿臣是想当皇—帝—。”

    众人均未料到他会如此简单地便把罪名认下,都楞在当地。

    明帝看着李恒笑得近乎扭曲的面容,突然觉得分外陌生。

    李恒是他的第三子,自小长得唇红齿白,加之又天资聪颖,算得上人见人爱。因为他宠爱瑜妃,连带着便也宠爱瑜妃所出的这个小皇子。眼见他一日日长大,虽然恃宠生娇,风流不羁,游戏人间,却也没犯过什么大的过错。更何况他不是长子,无需承祧继宗,为国事操劳忧心,便是一生做个富贵闲散王爷也不算什么。

    谁成想,他竟如此包藏祸心,做下这么多不可饶恕之事!

    “逆子!”明帝心中颇有些愤愤不平,指着下跪的李恒,“真是枉费了朕这么多年来对你的疼惜和爱护。”

    “疼惜?爱护?”李恒忽然收了笑意,慢慢站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施施然站在当地,直视着明帝。

    此刻,他的神情不再是素日里的眉眼微弯,唇畔总是带着几分邪魅的笑意,而是眉目森冷,如凝霜雪,冰寒得仿佛拒人千里之外。言欢抬眼看过去,心中微微一怔,李恒这般表情,看上去与李晏竟有几分相似。

    只听李恒悠悠然道:“父皇,您说得没错,您的确是疼惜和爱护儿臣。但您确定,您的这些个‘疼惜’和‘爱护’真的是给儿臣的么?”

第一百七十章 往事不可追

    李恒这句话说得奇怪,众人心中都有些迷糊。眼见李恒将头转向李晏,声音随意,话里的内容却尖锐得仿佛要将人戳个窟窿。

    “您的‘疼惜’和‘爱护’原本不是该给他的么?”他倏地抬起手,指着李晏,神情已换上了深深的怨怼和恶毒,声音也尖利了起来,“您心里一直疼的不是儿臣,不是四弟,更不是皇兄,而是您的二皇子,毓王李晏!至于儿臣,不过是个替身,是个笑话而已。”

    他说罢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里却一丝欣悦之意也无,反而充满了无奈与悲凉。

    李恒的一番话就像夏日晴天里突然滚过的闷雷,陡然震惊了众人,人人俱都呆在当地。

    大楚二皇子李晏不受宠虽然不是公开的秘密,但朝中世家权贵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尤其是早些年,宫中或大或小的宴饮李晏出现在明帝身侧屈指可数就可看出端倪。这种境况在五年前李晏入朝议政后虽稍有改观,但也只是稍有而已,明眼人都可看得出他与明帝间的漠然、生疏与尴尬。

    可是此时此刻,李恒竟然说明帝最宠爱的皇子乃是李晏,一时众人神色各异。

    明帝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面上是一派木然,表面看去仿佛是没有任何反应,但他眼中光影明灭,交织着数不清的情绪,有猝不及防的震惊,有心事被人窥探后的羞恼,甚至于还有自己不愿承认和面对的软弱与无力。

    司徒远眼见又听到了一桩宫闱秘辛,恨不得立刻拔腿奔出门去,可是他不敢,若是如此做更会引人注意,他只有眼观鼻鼻观心,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

    秦江池是跟在李恒身后进来的,向明帝行了一礼后便站在一侧,在听到李恒的话后,豁然抬起头来,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他曲起袖中的手指,神情紧张地看着明帝,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李伦的目光在明帝、李晏、李恒几人面上逡巡,最终垂下眼帘,仿似是在深深叹息。

    言欢对于明帝与李晏之间的情形了解得并不多,在有限的几次她见到的明帝与李晏的碰面,她能察觉到这对父子间的疏离与冷漠,如今听了李恒的话,她吃惊于这对皇家父子间的奇怪情形,关切于李晏的心中感受,同时,也存有几分好奇。

    作为当事人的李晏心中更甚。他为人一贯冷清自持,除了面对言欢,很少有七情上面的时候,日常里更像是冰山一块,不见丝毫烟火气。而此刻,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恒,丝毫不掩饰面上的震撼。

    他怎么能不震惊呢?他那些无人看顾的童年,自我放逐的少年,说到底都是拜明帝这个对他冷心冷情的父亲所赐,他由一腔孺慕,到委屈难过,到怨怼叛逆,到心灰若死,原本是不再祈求不再期待,谁成想有一日竟听有人说明帝原本对他是疼惜和爱护的,这该是多大的一个笑话!

    “啧啧啧,”是李恒的怪腔怪调,“我的好二哥原来还不知道。也罢,不如今夜让臣弟来给二哥解解惑。二哥可不必谢我。”

    李恒又转向明帝,带着漫不经心的放松与适意,“父皇定是想问儿臣是怎么发现的吧?”他毫不在意众人各异的目光,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

    “儿臣发现的时候大概是十二岁吧。”李恒眯起眼睛,认真回忆。

    那时,他自诩是天子骄子,父皇疼爱,母妃骄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上面有太子,但太子大他十余岁,对他只有爱护和包容。还有李晏,但李晏就是可有可无,于他一点威胁也没有。因此,他正是自我感觉最良好的时候。

    那是秋日午后,他到翠华宫拜见瑜妃,用了午膳,瑜妃便安排他午睡。因前一夜睡了太久,走了困,他并不想睡,便趁着随侍的小内监和宫女不注意,从瑜妃的翠华宫里溜了出去。

    秋日阳光煦暖,带了微凉的风习习而过。

    他一个人在内庭各处闲逛。许是因为午后,众人都在歇晌,他一个人也未碰到。他百无聊赖,信步而走,竟然越走越偏,抬头看时,发现自己停在一座陌生的宫室门前,门楣上的匾额写的是“枫霞宫”。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自然也不知道这宫里住的是什么人。但看宫门与匾额的陈旧程度,直觉这间宫室定然是空置的。鬼使神差地,他试探着去推那宫门,门竟然开了。

    毕竟是半大不大的少年,骨子里便是热血和冒险,他心里怀着隐隐的兴奋,急不可耐地大步而入。

    多年以后,李恒还无数次在想,若是他那日没有偷溜出翠华宫,没有走到枫霞宫门前,没有贸贸然便闯进宫去。他的人生是不是还会沿着既定的轨迹走下去,风花雪月,荣华富贵,安稳一生。但是,人生没有如果,许多事情在始料未及的时候发生,便再也不能回头。

    李恒进了枫霞宫,宫里与他在外面看到的不同,竟是异常清爽干净。他好奇地四处闲逛,一直走到后面的寝殿,隔了支开的糊着半旧赤影纱的支窗,他看见有一男子半伏在殿内的贵妃榻上,那男子一身赭黄色锦袍,两肩及身背纹绣的五爪金龙不怒而威,灿然生光。这样的服制他自然认得,那男子竟然是明帝。

    咋一见是他父皇,李恒十分高兴,刚要扬声去唤,突然起了玩笑心思,打算偷偷进殿,然后突然跳到明帝面前,吓一吓他的父皇。他自落地便被明帝呵护在手心,要星要月全由着他的心思。因此,旁人虽畏惧明帝,他却不怕,这般的小把戏素日里他自是做过不少,每一次都落得明帝一句慈爱的“调皮”。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殿门前。此时,殿门半开着,大小正合适他的身形。他再不犹豫,蹑手蹑脚地踏了进去,闪身躲在绛绡帐幔之后。他暗自得意,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只待他突然跳出去。

    李恒向外欠了半个身子,正待跃出,突然,他听到了明帝在说话。他可以确定,殿内只有明帝一人,因此,听到明帝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又缩回了帐幔之后。

    只听明帝叹息着,语声幽幽,“秋色,转眼又是一年了,你可还好?”

第一百七十一章 鸠占鹊巢

    常阳殿内灯火如昼,照着李晏略略发白的脸。他坐在椅中,手攥成拳,心中起落不定,仿佛一团被撕扯得无法解开的线。

    他的母亲来自归州宁氏,闺名叫做“秋色”,而枫霞宫乃是他母妃的宫室。李恒讲述的是他十二岁那年,距今亦有七八年的时间。当年明帝便出现在枫霞宫中,所以,那一日他在枫霞宫内碰见明帝看来并非偶然。

    只是,以他的认知,他母妃从未获得过明帝的宠爱,明帝何故总会暗地里徘徊于枫霞宫内,甚至于亲昵地叫着他母妃的闺名。他直觉李恒接下来要说会解开他心中疑惑。

    殿内人都专注于李恒的讲述中,谁也没有注意,众人之后的秦江池虽仍是端正立于当地,然面色却渐至苍白。

    那边李恒兀自沉浸在回忆中。

    秋日的风带了微凉,从洞开的殿门悠忽而入,拂动着李恒身前的帐幔,仿佛拂动在他的心上,令他的心绪无端地烦乱和忐忑。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就像是面前放置着一只紧闭的盒子,下一刻那盒子将要打开,而打开来里面是什么,他虽不知道,却只觉得不祥。

    “秋色,这么多年了,你竟从未入我梦。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明帝的语气低徊而缠绵,是李恒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

    他探头仔细去看,却见那个人前不怒而威的大楚天子怔怔坐在那里,整个人竟似有些失魂落魄,隔了一刻,突然双手捂住脸,嘶声道:“是,都是我的错。我有悔,悔不该当初那般误会你,我知道你是存心的,存心在惩罚我,惩罚我当年那般对你。你做到了,你做到了。这么多年来,我不曾有一日好过。”

    他发现,明帝的指缝间似有极细小的水珠滴落,仿佛是眼泪,“秋色,求求你,放过我。”他见明帝在摇头,“不,不是,不干你的事,是我,是我不能放过我自己。”

    好半晌,明帝不再说话,殿内几近无声。因站得久了,李恒的腿都有些麻了,但他并不敢动,只是咬牙挺着。渐渐地那麻痒越来越厉害,他到底忍不住,轻轻俯了身,想要去揉,却见明帝忽然站了起来,他吓了一跳,顾不得管麻木的腿,重又小心翼翼躲好。

    只见明帝撩开床榻后的帐幔,露出后面的墙壁,就在那里挂着一幅半人多高的画轴。

    李恒伸长了脖子,认真看过去,画的背景是一片红枫如火,当中一个小小的亭子。而就在那亭子中,一个素衣女子侧身坐在那里,眉目柔和,唇角含笑。他呆了一呆,那女子螓首蛾眉,明眸善睐,艳丽而又灵动。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画上的女子有几分熟悉。

    明帝看着那画良久,痴痴道:“秋色,你还是这么好看,我却已经老了。若有那样一日,我于碧落黄泉见你,你大抵是认不出我了。”他深深叹息,“秋色,宁之已经长大了。只是,我心中对你有愧,不敢面对他,他大抵是怨我的,与我甚是疏远。不过,你放心,他的一切我都暗地里安排好了。府邸、侍卫,师傅,照顾他的人,待他大些便可入朝。宁之天资过人,胸有丘壑,来日必是我大楚的栋梁。其实,若是未立太子,宁之便是做太子也是使得的。唉,只望他能少怨我一些。”

    明帝在那里叨叨絮絮,浑不知这一番话已被身后帐幔里躲着的人听入耳去。

    李恒心中有些发凉,他此时方知,这个枫霞宫的主人原来是他二皇兄李晏母妃所住的地方。二皇兄的母妃他所知不多,只听说过是故去的淑妃,但对于他的二皇兄倒是多少知道一点,虽然他们素日里甚少碰面,但宫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明帝从来就不喜这个二皇子。但直到今日听到明帝自我剖白的一番话,他才明白过来,他的父皇不是不喜,而是太过重视,重视到竟然说出若是没有太子便是做太子也使得的话。

    只是他彼时还不知道,明帝接下来的话才是他这一生的拐点,逼迫他走上了如今的不归之路。

    李恒见明帝慢慢伸手去抚摸画上那女子面容,现在他知道了,画中人大抵就是淑妃宁氏,然后他便听到明帝低低道:“没有你的这些年我过得不堪。幸而,高氏类你,而高氏所出顺之亦与宁之相似,聊可安慰。”

    李恒周身的血一瞬间变冷,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明帝那一句“高氏类你,而高氏所出顺之亦与宁之相似”。难怪他看到画中女子的面容会觉得熟悉,她分明与他的母妃高氏有几分肖似。他自己与二皇兄相不相似他并不知道,但他的父皇既已这样认定,那相不相似现在对他来说都已不重要了。

    他使劲缩在帐幔里,像在努力逃避什么。原来,他自以为拥有的一切,天子恩宠,富贵荣华,竟然都是旁人的。他与他的母妃不过只是鸠占鹊巢,是淑妃和二皇子的替身。

    不过是短短一瞬,他曾拥有的完整世界就这样地覆天翻。

    当李恒清醒过来时,明帝已不在殿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枫霞宫的,他只知道,他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一连好几日闭门不出。

    他那时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半大不大,似懂非懂,是非对错全靠自己所思所想。因此,明帝的所作所为在他来说绝对不可原谅。从那日以后他就完全变了个人,开始放纵自己,花天酒地,走狗斗鸡,把自己实打实地活成了一个纨绔。

    但奇怪的是,他这般的出格,明帝却从未指责他,恩宠依旧。他放纵自己未尝没有引起明帝关注的意思,但明帝这样不管不束也让他从心底里觉得,原来他的父皇终究是没有对他上心,父皇心里真正在乎的始终是那个眉目清冷,俊雅出尘的二皇子李晏。

    李恒带着一脸的怨毒,看着坐于椅中目瞪口呆的李晏,“我后来想通了,我今日这一切全都拜你所赐。假使没有你,父皇永远是真心宠我爱我的父皇。”他面容扭曲,“无论怎样,我都要先毁了你。所以,我给大皇兄种下双生蛊,却偏偏嫁祸给你。既然嫁祸不成,你又私下里偷偷查我,便莫要怪我不客气,我自然派人杀你。谁知你福大命大,几次三番都躲了过去。”

    李恒越说越是激动,突然自怀中抽出一柄匕首,嘶声道:“我要杀了你!”说罢,举着匕首,气势汹汹地向李晏冲了过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自难忘

    李恒来势凶猛,眼底燃着焚灭一切的火焰,行动间更似抱了鱼死网破的心思。

    言欢吓了一跳,本能地上前一步,挡在李晏身前。李晏却是不假思索地拉住她的衣袖,将她向后一带,人随之站起,不顾身上伤势,想要拼力去阻。不妨旁边有一人冲过来使劲一撞,已将李恒撞了开去,是秦江池。

    明帝此时方醒悟过来,大喊,“来人!”

    守在殿外的禁卫冲了进来,明帝指着李恒,怒喝:“拿下!”那几个禁卫上前来,不过三两下便将李恒制住,按倒在地。

    李恒虽被按倒,却兀自在那里得了失心疯一般地疯狂大笑。

    李晏静静看了他一刻,便要走过去,言欢拉住他衣袖,一脸担忧。李晏拍拍她的手,示意无事。

    他走到李恒身边,蹲下身去,直视着他。此时,李晏的面上并没有怒意,相反却含着几分悲悯。李恒本来笑得肆无忌惮,待看到李晏的神情,不知不觉止住了笑,磨牙凿齿道:“你干嘛这样子看我,你是在可怜我?我不要你的可怜,我不要你的可怜!”

    李恒拼命挣扎着想要起来,两边的禁卫却压得他死死的,他的半张脸被按在常阳殿尺余阔的金砖上,已被压得变了形。

    “我就是可怜你。”李晏的话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不管父皇疼你的初衷为何,相比于我,你至少享受了这么多年的父慈母爱。”

    明帝听到这句,怔怔地望着李晏,脸色变了又变。

    李恒几乎声嘶力竭,“那有什么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面目狰狞,“父皇眼里看到的从来就不是我,什么荣华、富贵,他想给的从来也不是我。”李晏摇头,“其实,归根结底,你在乎的并不是你代替了谁,并不是父皇不再爱你怎么办,你在乎的是有朝一日眼见唾手可得的权势和富贵却与你失之交臂。其实你已得到很多,比起来,你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但你从来看不到得到的,却执念于失去的那一点,所以,我说你可怜!”

    “你------”李恒恨恨地看着他,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晏站起身,他本就受伤虚弱,不由得踉跄了一下,言欢急忙过来扶住他。

    明帝关切道:“宁之!”李晏看向明帝,欲言又止。

    明帝知道他想问什么,叹息一声,“朕知道早晚有一日这些事要与你说个明白,你随朕来吧。”他看了眼秦江池,“秦卿,你也过来。”秦江池垂首应了声“是”。

    明帝又看了眼被押在地的李恒,向禁卫道:“把人看好。”

    说罢,明帝便当先出了殿。李晏欲要跟上,言欢知道他们谈的定是私密之事,便松了扶着李晏的胳膊,却不妨他不容她离开,将她松开的手又压回他的臂间,拉着她一起走了出去。

    秦江池走在最后,神色间悲喜莫辨,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人跟着明帝一直向后,直到面前出现一座小小的院落。李晏从未来过这里,记忆里,常阳殿后一直是禁地,明帝从不准任何人踏足,却不想有这样的地方。

    才进院门,便有幽淡的檀香气息从正殿内飘出,那里灯火明亮,仿佛是个佛堂。

    明帝当先推门而入,身后的李晏、言欢和秦江池也随之而入,只是众人一走进去,便都呆立在当地。

    殿内是个佛堂没错。当中设了供桌、供果,旁边设了莲瓣状的灯台,一层一层的长明灯铺排上去,灯火正旺,亮如白昼。

    李晏的目光落在供桌后的墙壁上,那里并没有佛龛,也没有供佛祖菩萨,只是挂了一张等人高的画像。画像上是一名女子,一袭烟霞色单罗纱望仙裙,高高坐在一株玉兰树上。正是初春,树上开满了密密匝匝的浅紫色花朵。那女子微偏了头,似在看着某处,长长的裙裾拖曳于花间,整个人仿佛被花朵簇拥着,眉目灵动,笑靥如花,望去比那玉兰花还要美上几分。

    明帝立于供桌之前,向着那画中女子温柔道:“我来了,我带了宁之过来,你好好看看他。”

    众人立时明白,这里原来是明帝专为画中女子私设的小佛堂。

    佛堂内灯火摇曳,映在李晏眼中,晶莹闪烁,如粼粼波光,“母妃!”他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跪了下去。他身后的秦江池亦然,默然跪于当地,久久不语。

    言欢方始明白画中女子便是明帝的淑妃,李晏的母亲,宁秋色。

    既是李晏的母亲,她自然也是要拜的,便随着跪下,双手合十,垂首低低默念,“淑妃娘娘,您放心,阿晏很好,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珍视他,照顾他。假若您在天有灵,也一定要保佑阿晏事事如意,一世康宁。”说罢,一连拜了几拜。

    那边李晏已上了香,转头看着明帝,“父皇------”此刻,他心中亦有许多疑问。

    夜深人静,佛堂内烛光莹然,烟气缥缈,令人几欲疑心似是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明帝痴痴望着画中的宁秋色,毫不掩饰目中的深情款款,他心潮澎湃起伏,那些早已埋藏于记忆深处的一帧一幕突然似潮水般涌了出来,他不期然闭了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初相识。

    那一年他早已登基,青年帝王,壮志满怀,夙兴夜寐,勤勤恳恳,自问尚算得上勤勉。但帝王也是人,某一日,他到底是累了倦了,丢下手中政事,微服出了宫。

    彼时正是初春,草长莺飞,杨柳吐翠,玉兰凝香。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走至城西,那有一片大湖,湖边植了连片的玉兰树,此时正当季,玉兰朵朵怒放,白的、黄的、粉的、紫的,似要把憋了一冬的美丽都释放出来,恣意而张扬。

    他信步走在玉兰树下,不时凝神去看那些娇艳动人的花朵,因连日处理政事而疲累的心也稍稍放松下来。

    他看得入神,一回首,冷不防额头撞到了什么,软而滑,带了幽香,仿佛是一只软软的手在抚摸他的面颊,他一时怔住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生若初见

    明帝定睛仔细去看,原来撞到的是一截烟霞色的纱罗,再认真看去,却是女子罗裙的裙摆。

    他一时讶然,玉兰树上怎么会有女子的罗裙,他下意识地沿着那裙摆向上望去,不期然便撞入一双如水明眸中,那双眸子的主人妍姿俏丽,耀如春华,明媚而灵动。

    作为一朝帝王,美人自然见过不少,却大都是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少见这样活泼生动的美人。于是,那一年春日的玉兰树下,他痴痴望着树上那个意外闯入他世界的如仙子样的女子,心突然就如身畔湖中的水波,一圈一圈的涟漪涤荡开去,再也无法平静。

    玉兰树上的女子绝未想过竟然有陌生男子撞上她的罗裙,也是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微张着小嘴,两颊泛着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但只是须臾,她已从树上一跃而下,转身便要逃开。

    他自然是不会放她走,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回头看他,带了羞恼。他却傻傻地看着她笑,她看了他半晌,也不觉笑了起来。

    二人自此相识。

    他怕自己的身份会吓到她,便假托自己家里是开酒楼的,薄有家底,名叫吴玟。实际他的真实名字是李景玟,他怕暴露了身份,只取了最后一个字。而她告诉他,她是归州人士,姓宁,名秋色。父母双亡,近些时日才到开阳投亲。

    原来她叫宁秋色,人美,名字也美。

    只是他听得她身世堪怜,心中只觉怜惜,恨不得立时将这世上最好的给她。但他与她只算是初识,他给的她自然不会要。于是,他绞尽脑汁,突然想到他是开阳人士,自然可以尽地主之谊,带着外来的她好好逛逛,她大大方方应允。

    于是,这一日,他便带她走在开阳城里或热闹或冷僻的大街小巷,看着她毫不矫饰的热情、爽朗、大方,和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模样。

    这一日结束,他要送她回家,她却拒绝了,理由是她本就寄人篱下,自然不能如此张扬。

    夕阳西下,他站在街头,看着她娉婷而去,走在落日的余晖中,整个人似都在发着光。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心中翻来覆去地想,他可能陷进去了,他想要和她在一起。

    他既然有这样的想法,自然要派人查宁秋色的底细。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归州来的孤女,来开阳投亲。她没说的是,她投的亲乃是京中秦氏。

    秦氏出身盛平,祖先曾与他们李氏一同打下江山,也是有名的豪门世家。如今秦氏的掌舵人是秦江池。说起秦江池,也是奇人一个。秦江池乃世家子弟,自然可承袭祖荫从政。可这人硬是在他登基初年参加了当年科考,以状元之身跻身朝中。秦江池才学满腹,政见犀利,他颇为欣赏。如今秦江池已是朝中重臣。

    他派的人还查到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一点令他如冷水浇头,整个人霎时心灰意冷。原来,宁秋色与秦江池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早已订下婚约。若不是她父母亡故,也许他们早就成就了秦晋之好。

    他爱名花,然名花有主,这个“主”还是他手下重臣。他虽不愿,却也无奈。身为一朝天子,自然不能做出夺臣妻室这等无耻之事。他唯有告诉自己将一切放下。然而,理智虽告诉他这样做没错,但感情又叫嚣着放下他定然会后悔。

    他蹉跎了好些时日,终究是忍不住,有一日还是出了宫,去到他与她当日初见之地。彼时已是暮春时节,玉兰早落,枝头都是嫩绿新叶,映着青碧湖水,又是一番光景。

    他心中有隐隐的期盼,却也知道这期盼渺茫,走了大半晌,终究未见佳人,那点期盼便如微末火星,渐至于消弭。他兴致缺缺,只觉得眼前景致比之初春,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正失望已极的要回返,突听得不远处有极低的哭声传来,他心中一动,循着声音过去,见心中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正伏在一棵玉兰树的树干上,双肩微颤,哭声压抑。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忙忙过去问她怎么了。她未料到会是他,三两下擦干了眼泪,挤出笑容说她无事。

    他自然是不信,但无论他再怎么追问,她仍是不答。他便不再问,只是默默陪着她,她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她要做什么,他就站在一旁看着。直至红霞漫天,她挥挥衣袖,说她要回去了,他才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

    宁秋色不说,他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便又使了人去查,查回来结果令他十分意外。原来,她与秦江池婚约的订立乃是两家的父亲做主,而秦江池的母亲秦老夫人却并不满意。秦老夫人不屑她门第低微,又嫌弃她是个孤女,所以,在秦江池看不见的地方,处处刁难于她。她虽不是个柔弱性子,然而,并不想引秦家母子不和,所以,所受的委屈都吞在肚里。

    他更加心疼,只是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派人守在秦府附近,只要见她出来,他得知了消息便飞奔出去陪她。彼时,他想得简单,只是好好陪着她,让她不要那么难过。但是,她比他想象的更加乐观和坚强,在他面前,她从来都是明媚的笑靥。不仅如此,她还听他诉说烦恼和郁闷,开解他,宽慰他。

    他越来越为她着迷,每日里都盼着与她相见,他放纵着自己的心越陷越深,那个最初因为臣子妻室不可欺的坚持也越来越淡薄,直至没有。

    终于有一日,她在无人处默默流泪时被他看到,这就像一个引子,崩塌了他所有的理智与矜持,他不想再忍耐。这样好的女子,秦家不珍惜,他会珍惜,他要捧她在手心,待她如珠如宝。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再放手。

    但是,他是堂堂大楚帝王,自然不会在明面上用下作的手段。他找人私下接触了秦老夫人,稍加点拨,秦老夫人自然心领神会,在府中连闹了好几日,坚持要秦江池退婚。秦江池虽是个孝子,但于此事却意外坚持。

    秦老夫人也是泼辣,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趁着秦江池不在府中之时,直接将宁秋色赶出了府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已陌路

    秦老夫人的动作明帝自然都知道,他早就守在秦府不远处,眼看着宁秋色抱着小小的包袱被人推出了府门。他便化作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救她于水火危难之中。

    他先将她安置在城中一栋清净的宅子中,以朋友的身份呆在她身边,恪守礼节地待她。他想,待她心情好些再说明他的身份,然后接她入宫。他都已打算好了,彼时他中宫空虚,接她入宫后先赐以妃位,待有了子嗣便可顺理成章立为皇后。

    他于潜邸之时曾有正妃,是先帝指婚,他与其的感情也只是相敬如宾。在他继位前那位正妃就已因病亡故,而他登基后,因一直忙于国事,立后之事便耽搁下来。此时,他心中庆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他一直不曾立后也许就是为了等待她的出现。

    宁秋色自进了安排好的宅子后着实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日。明帝便几次丢下朝中一切陪着她,日日哄着她,带她到处散心。等她终于能开怀展颜时,已转过了年。没多久便是上元,他于宫中大宴方开始之际便即借故离开,专门陪她上街观灯。

    那一夜开阳街头姹紫嫣红,火树银花,仿佛不夜之城。她于万千灯火中徜徉,面上终于有了笑意。他一直为她担忧的心也终于落了地。喧闹街头,无尽灯影中,她嫣然一笑,雪肤花貌,艳若桃李,他一时痴了,忍不住便去握她的手。她虽红生双颊,却并没有挣脱。他无形之中得到了鼓励,鼓足勇气拥她入怀,她柔顺地伏在他肩头。那一刻,他如从未尝过情爱的少年人一般,浑身颤抖,心跳如鼓,回味之间,心头更似抹了腻死人的蜜。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秦江池。

    秦江池就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与宁秋色相拥。明帝不知道他是何时来的,看了他们多久,又看到了多少。但是,看到秦江池失魂落魄的样子,明帝知道,他定然是知晓了一切。

    宁秋色将是未来的大楚皇后,秦江池早晚要知道,如今碰见便碰见了,明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丝毫未放在心上。他只是拥住怀中的佳人,指着前方那些高悬在街头美轮美奂的明灯给她看,再如愿以偿地看到她唇边更深的笑意。

    但突然的,宁秋色面上所有的笑意都已隐去,她的目光怔怔地看向一侧,秦江池就站在那里。

    明帝形容不出自己那一刻的感觉,他眼里的宁秋色眨也不眨地看着秦江池,看着她的青梅竹马,看着数月前还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神色变了几变,仿佛是伤感、悲悯、无奈、遗憾、愧疚,复杂得令人一时分辨不清。

    明帝的心突然凉了下去。他蓦然发现,这么久以来,他反复纠结自我折磨的始终是自己的心思,竟然从未想过宁秋色与秦江池之间的情形,他们曾一起长大,他们青梅竹马,若不是秦老夫人从中作梗,若不是中间他的意外出现,也许他们早已成亲,成为了一对爱侣。

    他不能再深想下去,也再无心思观灯,拉了宁秋色匆匆回了宅子。

    李晏听到这里,突然间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不由得回头去看默然立于一侧的秦江池,只见他默默地望着供桌背后的画像,整个人愁眉深锁,满面黯然。

    难怪秦江池要如此不遗余力地帮助他,支持他,始终站在他身后不离不弃,为他做着各种打算。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母妃,因为秦江池对他的母妃始终还有情意,并将这份情意转到了他的身上。

    犹记得七岁那年的上元街头,他初遇秦江池,秦江池曾盯视他良久,仿佛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当时他不明白,现在想来,一定是因为他与母妃酷肖的容貌,秦江池看的实际是他的母妃。

    五年前,他在东夷国接到秦江池的书信,所以到了青冥书院。在书院秦江池的书房内曾意外发现一幅画,画中上元节的背景下,一名青衫男子望着一名女子观灯的背影,欲语还休,分明就是秦江池自己的写照。而画的落款是秦江池的别号“落晖山人”。如今他终于明白,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落晖”正对应着“秋色”,秦江池用了一种极隐晦的方式宣泄着自己不能公之于众的情意。

    也是五年前,盂兰盆节,他去山顶祭奠母妃,半路遇见了秦江池的夫人宁氏,他欣喜于发现了母妃的远亲,但宁氏对他、对秦江池的态度又是那般奇怪,言语间充满了讥讽和怨怼。时至今日他方始明白,当年秦江池在秦老夫人的作梗下,被迫与母妃退了婚,秦江池定是万般不愿,只是因为明帝的介入,木已成舟,他外不能抗君,内不能斥母,唯有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但他心中仍惦念着母妃,因此,应是自己做主依旧娶了归州宁氏的女子,聊以安慰受伤的心。只是,这个作为安慰的宁氏不知怎么知晓了内情,原来只是做了他人嫁衣。于是便心怀不满,才有了那日他看到的一幕。想来秦江池与那宁氏定然是夫妻不睦,屡有争执。这么多年来,秦江池也是过得颇为不易。

    因涉及上一辈恩怨,他自然是不能随意置喙,唯有默默感叹,秦江池对他母妃实在是用情至深,一切只叹造化弄人。

    他父皇与母妃的故事还没结束,李晏收回了心思,静静倾听。

    明帝将宁秋色带回了宅子。彼时他心中七上八下,一忽是她接受了他心意的喜悦,一忽又是怕她反悔的担忧,尤其是想起街头她看秦江池的那个眼神,那个含了不知多少遗憾与情意的眼神,恰如一把钝刀反复在他心上打磨,磨得他几乎要发疯一般。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满心忧虑,满心的不确定。于是,什么恪守礼节,温柔守候他全都忘记了,他将她一把拉到身前,直接挑明,他不是什么开酒楼的富商家公子,他是大楚的明帝,他喜欢她,他要带她回宫,让她做他的女人。

    他说完之后,满怀希望地看着她,希望她如往日一般,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道:“我愿意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听到后,先是睁大了眼睛,带着满面的不可置信,接着竟使劲挣脱开他的手,不住后退。

    他从她的行动上分明看出了拒绝,满含期待的心如蒙霜雪,迅速冷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负韶华

    窗外依旧是上元节的灿烂灯火,但饶是那灯火再炫丽夺目,也只成为了没有生命的背景。背景前的两人虽是遥遥相望,但一个眼神满是攫取与愤恨,另一个眼神则含了戒备与疏离,仿佛对峙的猎人和猎物,空气里都充满了不安的味道。

    明帝心中的怒火如狂卷起的滔天烈焰,他的血是热的,心是红的,热情都是真的。他一腔痴情为她,无数个不眠的夜里费尽心思筹划着他们的未来,他不信她没有察觉。可她呢,都已经被人家赶出了家门,心里竟然还惦记着那个竹马。他真想去好好看看她身体里可否同他一样,也是红的、热的。

    愤怒烧毁了他的理智,此刻他不是什么温柔体贴的富商家公子,也不是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大楚帝王,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只挣脱了礼教束缚的野兽。于是,那一夜,他不顾她的哭泣挣扎,在上元节五光十色的灯影中,粗暴地强要了她。

    第二日一早,他将衣衫不整的她用被子一裹,强行带回了宫。当日便封了淑妃,赐住枫霞宫。淑妃是四妃之一,地位尊崇,何况宫里四妃也仅有她一位。而枫霞宫地处僻静,正好是她喜欢的,更何况那宫中后院有一大片红枫,正应了她名字中的“秋色”二字。

    一切尘埃落定,他不免也有些后悔。但他想,他殷勤对她,便是块石头也总能焐热的。但他未料到她气性如此之大,竟是连眼色都不再给他半分,他日日去,她便日日拒他于门外。哪一日他溜进去了,她只是冷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的怒火又升了起来,他想,她定是还惦记着宫外的竹马。已到了这般地步,她的心竟然还系在旁人的身上。于是,他便再也未去找她,也禁止身边人再提起他。那段时日,他迎了无数新人进宫,温柔的、活泼的、泼辣的、孤傲的,每一个都有她的影子,但每一个却都不是她。

    他很是胡天胡地了一阵子,到底是拗不过心底对她的渴望,于一个夏日的午后,一个随侍的人也未带,自己偷偷溜进了枫霞宫。

    夏日的午后,蝉鸣声声,卷起无边的暑意。明帝蹑手蹑脚走在枫霞宫里,只见处处荒凉,台阶下的野草都长了寸许高了。他倒不知道,枫霞宫几时这般清冷凋敝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宫中人向来捧高踩低,他明面上如此不待见她,她的枫霞宫便也成了冷宫,缺衣少食已是常态,旁人不来踩上一脚已是万幸。

    他一路走过去,不仅是她,竟然连半个宫人都未看见。直到走到后院的枫林边,他才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从枫林中的爱晚亭里幽幽传过来,是她。

    那声音温柔如水,低徊婉转。他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自然也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此刻听到,就像是被一只纤手撩动了心弦,他加快了步子,想要快点见到她。

    转过一片枫树,只见爱晚亭内的石凳上,她扶着腰坐在那里,身上只是一袭再普通不过的水绿柔纱抹胸裙,普通得近乎于简陋。但那颜色在她身上,让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明丽清新。此刻,她的眉眼间正含着柔柔的笑意,低着头看着什么,他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她的肚腹间高高隆起。

    他蓦然呆立在当地,她竟然已有了身孕,而他竟然不知道。他看她的肚子,至少应是五六个月了,想来便是上元的那一夜。而他又严令不准身边人提她,所以,自然没有人来捋虎须。

    他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愧疚,这段时日他心中有怨,对她不管不顾,她一个人于这深宫中,又怀着身孕,定是吃了不少的苦。眼下她已有了他们的孩子,想来她的心里应该不会再惦记着旁人了吧。

    他快步走过去,他想要立时拥她入怀,告诉她,他有多么的想她,那些莺莺燕燕他从来就不喜欢,他只爱她。她有了他们的孩儿,他又是多么的高兴。

    彼时,她只顾着看自己的肚子,感受着腹中的小生命,却并没有发现他。他走到她身后时,只听她道:“晏儿,晏儿,母妃就叫你‘晏儿’好不好?”她轻声叹息,“母妃原本是过一日算一日,却不想竟有了你。母妃的心愿不多,惟愿你一世平安喜乐,若谦谦君子,如竹如玉,母妃便心满意足了。”

    他听了这话,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她曾经的未婚夫婿­——秦江池。那人足配得上谦谦君子,如竹如玉的这八个字。他心中怒火又起,原来,她依旧没有忘记那人,即便是身怀六甲,竟然期望他们的孩儿也像那人。他像来时一样,悄然退了出去,走出枫霞宫的宫门,他暗暗发狠,今后再也不会踏足这里。

    他发的誓虽狠,到底还是放不下她,虽然依旧不愿听枫霞宫的诸般消息,但暗地里叮嘱怀恩,好生照看那里,莫要薄待了。

    转眼过去一年有余,从怀恩的回禀中,他知道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他得知消息后,依照当日从她口中听来的“晏儿”二字,给那孩子取赐名李晏,字宁之。晏,有平安之意,宁之,则是安宁平和。她说过的,她希望这孩子一世平安喜乐。他如她所愿。

    怀恩三不五时总会来汇报枫霞宫中的动静,他知道,李晏在一日日长大,而她守着李晏,安稳度日。他想,就这样吧,他知道她过得好便够了。

    直到那一年上元节,宫中照例摆下大宴。他饮了酒,醺醺睡下。恍惚间他竟站在与她初识的湖畔,仿佛是初春之日,湖水澄碧,岸边玉兰怒放,如云如霞,她坐在玉兰树的树丫上,穿着烟霞色单罗纱望仙裙,依稀还是当年的娇俏模样。

    见到他看过来,她嫣然一笑,悠然自树上落下,仿佛一只轻飘飘的蝴蝶。他心中只觉奇怪,却见她眉眼盈盈,叫了声“玟哥”。在宫外宅子时,她一贯是这样叫他,自入宫后,两人形同陌路,他好久没有听见她这样叫他了。

    他应了一声,只听她道:“你好好过吧,我要走啦。”

    他一阵愕然,直觉不能让她走,便伸手去拉她衣袖,却拉了个空,眼前突然一亮,她整个人已化作万千蝴蝶,倏地散了开来,渐渐消弭于空气中。

    他心中一震,突然惊醒了过来。就见怀恩正大汗淋漓地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怀恩做事向来稳妥,从未有这样失仪的时候。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怀恩,听他带着哭腔回道:“陛下,枫霞宫的淑妃娘娘殁了。”

    他的脑中轰地一声,指着怀恩道:“你、你好好说话。谁、你说谁、谁、殁了?”怀恩伏在地上,“陛下节哀啊,枫霞宫淑妃娘娘殁了。”

    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搅在了一起,搅得他痛不欲生。胸口处仿佛有什么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他使劲拍着胸口,仿佛要拍开那里的淤塞,喉中有腥甜的气息,他一张嘴,一口血喷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此恨绵绵

    明帝顾不得擦拭,慌慌张张地下榻,一时腿软,跌在地下。怀恩急忙上前来扶,明帝一把推开他,顾自站起,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一边走,一边翻来覆去道:“你怎么敢、怎么敢------我还没有见你,你怎么敢就这样走了------”

    他忽然想起方才的那个梦,梦里的一切那样真实,原来,她主动来见他了,她是在向他告别。他一时大恸,一口气上不来,仰天倒下。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过去了两日。她已在宗人府的安排下入了殓,他堪堪赶得及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站在巨大的棺椁旁,看她一袭淑妃宫服,静静躺在锦衾之上,眉目如生,似是睡着了般。他痴痴地望着她的面容,仿似还是那年春日里调皮地坐在玉兰树上那个活泼俏丽的姑娘,只是一转眼,便已隔了碧落黄泉,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见。

    怀恩在他身后细细回着,“淑妃娘娘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症,自诞下二皇子后,病症日益加重。娘娘喜静,少见外人,故一时不能察觉,待发现的时候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他自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呈给明帝,“淑妃娘娘将这封信压在枕下,并未写明是给谁,老奴不敢擅专,请陛下定夺。”

    明帝伸手将那封信抓在手里,见封皮上一片空白,的确并未写明收信者何人。他暗暗猜度,难道是给秦江池的,只怕她心中放不下的也就只有他。他一时心中又酸又苦,犹豫了良久,终是气不过,大力将那信撕开,掏出里面的信笺,举至眼前。

    入目便是“玟哥”二字,他双手颤抖,几至握不住薄薄的信纸,这封信竟然是写给他的。他贪婪地一字一字认真去看。

    玟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多半已不在这世间。你莫要难过,我身有先天不足之症,大抵总有一日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本是命途多舛的孤女,人生既定的不过是嫁入少时许亲的人家,而后相夫教子,平淡一生。谁知那年春日里与你意外相识,而后一切便脱离了掌控。我不怪秦老夫人将我驱逐出府,不怪你强迫我随你入宫,怪只怪我自己不能坚守本心,在未退亲之前便义无反顾地心悦于你,尽管我待江池如父如兄,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一腔深情。但时至今日再想起来,我却无悔。若是一切重来一次,我多半还会是这样的选择。

    只是,我生性淡泊,不爱名利,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简单度日。若你只是富商之子,我自可毫无保留托庇于你。谁成想你是九五至尊,那夜你问我可愿随你入宫,我心中着实犹豫,谁知你竟会那样的对我,强行纳我入宫。

    我一面生气,一面惶恐,宫墙幽深,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不知该以何面貌对你,你毕竟不再是那个如竹如玉的谦谦君子,你是大楚之帝,我该当如何?但此时你却将我撇在一旁,置之不理。我自小骨子里好强,你不来理我,我自也不愿就你,不成想你我竟背向而行,越走越远。

    假使我知道我于这世上只有这短短时日,我必不会将它白白浪费掉,必不会只留下这样的回忆给你,只是,一切已不能回头。

    玟哥,好好待我们的晏儿,我不求他有多少权势富贵,惟愿他顺从本心,自由自在,一世平安喜乐。

    又及,若有来生,但愿,你我还能相见!只望彼时,你我皆心无牵挂,身无牵挂。自此,自在红尘,相伴终老。

    秋色绝笔

    明帝双膝一软,跪坐在她的棺椁前。原来,她的一腔痴情从来都只是对他,她一直无悔地爱着他,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别人。

    上元那夜,街头她看到秦江池,那般的表情是因为她心有愧疚,而不是他所想的对其余情未了。他问她是否愿随他入宫,她后退是因为忌惮于他的身份,而不是他自以为的心中别有牵念。她入宫后一直对他不假辞色,是因为她惶恐不安。那日他于爱晚亭外听她低声与腹中胎儿说愿你“若谦谦君子,如竹如玉”,说的原本就是他,而不是别人。

    可笑,他一直误会了她,误会得那样的深。而这个误会直到她死才解了开来。对他来说,何其讽刺!何其痛苦!也许就是老天在惩罚他,惩罚他今生今世永远失去心爱的人。

    他看着信上最后的那一句,“若有来生,但愿,你我还能相见!只望彼时,你我皆心无牵挂,身无牵挂。自此,自在红尘,相伴终老”。她到最后还是惦记着他,不肯说他一句不好,甚至于还许下了来生的承诺。

    他大受打击,不支病倒,缠绵病榻数月。待人能下榻时,方想起她托付给他的晏儿,尽管他多么想补偿这个自出生起便被他撂在一边的孩子,但彼时他心中满怀愧疚,自觉无颜再见他。于是,他便招来了太子,命太子出面,由他代为照顾。

    自此,他再未立中宫,在他心里,皇后的位子他将永远为她留着。

    明帝讲述完一切,众人都默默无语,小佛堂内一时静极。

    李晏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翻来搅去,依稀是酸楚中夹杂着怅惘。当年的真相竟会是这样。他一直以为,母妃从未被父皇放在心上,没想到却是太过放在心上,才导致渐行渐远。他们原本是一对用情至深的爱侣,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误会使然,但就是这场误会致二人陌路多年,直至生死相离。他们可怜,也可叹。

    从小到大,他自以为被自己的父亲忽略、冷落和疏远,却没想到,那个他以为不理会他的人不过是心存愧疚而不敢面对他而已,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却默默地为他做了很多。而可笑的是,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从未怀疑过,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可以活得那般恣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样就怎样,但位份、俸禄,甚至于权利从未缺少,若是没有明帝在背后默许,他若是想有今日的一切,怕是要付出更百倍千倍的努力。

    那些淤积于胸中多年的不满和怨气在一点一点地消散。他忽然觉得,他不再恨他的父皇了,一切都已过去了。而上一辈的恩怨就留给上一辈自己处理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何必当初

    李晏转过头,言欢就站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关切地看着他。她的手虚虚地抬着,像是怕他承受不住,随时准备来扶。

    他发自内心地笑了,曾经生命里的那些阴霾、苦痛都已远去,如今,他有爱他的人,有他爱的人,一切好像翻开了新的一页。

    站在角落里的秦江池心中却是悲痛难言。宁秋色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他都知道。但自年少起,他的一腔痴情就系在她身上,无论她生前身后,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变过,宁秋色说无悔,他亦如是。

    言欢也终于明白过来,当日她于神殿内查阅秦江池阅历时对他于仕途之上的起落颇有疑问,现在想来,他当年仕途大好之时却突然放弃朝中职务匿身于青冥书院,多半就是因为宁秋色入宫而心灰意冷,待后来又突兀地返回朝中,一定是因为宁秋色亡故,而他爱屋及乌,抱定了代替心爱之人守护她的孩子的心思。

    她暗自唏嘘,原来,那些沉淀于岁月深处的不堪过往,不过都是痴情人的一腔痴情罢了。

    “陛下,陛下。”外面有人声传来,带着焦灼与急促,打断了佛堂内众人纷乱的思绪。

    明帝听出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内监,但他此刻并不想被人打扰,带了薄怒返身推开了门,看向站在院门前躬着身子不敢进来的小内监,“何事喧哗?”

    那小内监吓得跪伏于地,“陛、陛下,澄王殿下不行了。”

    明帝带了众人回到前殿时,见李恒正半阖着眼靠坐在大殿内的一根蟠龙柱脚下,已不是方才言辞凛冽、无所畏惧的模样,而是脸色惨青,嘴角边噙着一抹黑紫色的血,满面俱是死气。

    李伦束手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似是骇得呆了。司徒远则跪在李恒身前,一手还探着他的脉搏。

    尽管李恒做下这么多错事,但眼见他气息奄奄地倒在眼前,不管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毕竟是他表面上疼惜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明帝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急着问司徒远,“怎么回事?可还有救?”

    司徒远摇头,“澄王殿下来这里之前便已服了毒,现下------”他停住不说,但众人都明白,李恒这般样子,施不施救都已没有什么意义了。

    李晏和言欢对望了一眼,二人俱都明白,李恒既是来这里之前就已服毒,那就是料定了几无翻盘希望,抱了必死之心。难怪,他会以一身亲王正服踏进常阳殿,他会将所有罪状全盘认下,他会毫不顾忌地怼着明帝,还当着明帝的面持器行凶。

    明帝看着已近弥留的李恒,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神色间有气有恨,更多的却是无奈和悲悯。

    “三弟。”李伦走至李恒身前,慢慢蹲下,一手搭在他的肩头。李恒的目光已有些涣散,听到这一声唤,不知为什么,眼中突然有了光芒,那目光几乎称得上热切,牢牢投注在李伦面上。他就那样看着李伦,口唇翕动,似在说着什么。只是他将近灯枯,已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此时,言欢距他二人最近,自然去看李恒,才看到似是“我心------”两个字,就见李伦已将李恒揽入怀中,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多少也能理解李伦的心思,李伦一贯敦厚,虽然李恒做下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但在李伦看来,李恒毕竟是他的弟弟,他心中自然也是悲痛的。

    李伦哽咽着道:“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做下这些------”他话未说完,李恒扶在他衣袖间的手颓然落下,李伦的声音转为惊呼,“三弟!三弟!”

    司徒远急忙上前,探看了一刻,向明帝回禀道:“陛下,澄王殿下薨了。”

    才下过雪,空气寒冽而清新,太阳挣脱了乌云,重又升了起来,洒下一片温暖,正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毓王府寝殿内,李晏靠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身上还盖了薄毯。言欢坐在一旁,正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

    阳光透过窗棂,映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他痴望着她的眼神,也勾勒出她被他看得脸颊微粉的局促。除了汤匙偶尔轻击药盏的轻响,殿内几近无声,一派岁月静好。

    距常阳殿那夜已过去了半个月,因为李晏受伤,明帝便免了他的朝事,令他留在府中好好养伤。而他就仗着自己受伤,当夜离宫后硬是将言欢又带回了毓王府。其实,依照言欢的意思,既然已经回了晴雪园去住,她自是不便再留在毓王府了。李晏却不管这些,他只觉得他们错过了那么多的时光,眼下每时每刻都应该珍惜,自是想将人牢牢锁在自己身边。言欢被磨不过,何况他又是真的受了伤,只得半推半就地又回了毓王府。

    言欢喂药喂得专心,但也觉察到他的目光越来越火热,到底是被盯不过,身子一扭,“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李晏涎着脸,“好,好,我不看了。”话锋突地一转,“你身子弱,又何必事事亲为地照顾我,叫我怎么舍得!”

    言欢见他一本正经地撩她,脸色更红,用空出的一只手轻拍了他一下,“你怎么还没完了呢!”

    李晏怕她真的恼了,急忙转了话题,“方才你去看着煎药的时候,宫里传了消息过来。”

    言欢果真被吸引了注意力,“可是说的澄王之事?”“就是这事。”李晏点头,“所有都查清了,李恒有问鼎帝位的心思,以青蘅芝谋害父皇,以双生蛊谋害皇兄。又为满足一己私欲,将乌山银矿收入囊中,蓄养私兵。而钱江高氏也助纣为虐,暗地里帮助李恒做了不少事。”

    虽然早知道真相定是这样,言欢还是叹息了一声,“人心不足,欲壑难填,终究会是这样的结果,你这个三弟的实实是自己害了自己。你父皇那边又怎么说?”李晏道:“虽然李恒已经死了,但父皇说其心昭昭,罪无可赦。贬了李恒为庶人,不得葬入皇家陵寝。其母高氏赐白绫。母族高氏凡有牵连的一律秋后问斩。至于乌山银矿,收归户部。蓄养的私兵着由当地府衙查实,有罪状的论按罪论处,没有罪状的命其归家。”

    李晏小心地看了言欢一眼,“审问高文岚时,还意外发现了另一件事。”言欢听他顿了一顿,显然这件事有些特殊,便将已喝完的药盏放在一旁,抬头去看他,“是什么事?”

第一百七十八章 灾银去向

    李晏将她双手握在自己手里,犹豫道:“这件事跟你们言家有点关系,也算是没有关系。”

    言欢“嗯”了一声,李晏这样的态度她不奇怪,只要涉及到言家当年的案子,她总是会有些敏感,他定是怕刺激到她,才这样的小心翼翼。

    “没事,你直说便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平静。

    李晏这才流利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安平之乱之前,朝廷给凉洲拨付赈灾银之事。”

    “自是记得。这事咱们在凉洲时就存有疑虑,那时本想回京后再查查的,只是后来------”言欢说到这里,不由顿了一顿,脸色微微发白。

    这件事她不仅记得,印象还很深。当年还是她父亲在安平王所书凉洲大旱祈望朝廷拨银赈灾的折子上批了‘乞准御览’,这才将奏折递至明帝眼前。后来,据说明帝允准,且灾银拨付。但是,当他们西行到达凉洲后,街坊百姓间所传皆是朝廷对凉洲不管不顾,从未拨过什么赈灾之银。这事她原想回京后再问问,但后来安平之乱爆发,他们急于传递消息一路疲于奔命。而回京后不久言家就出了事,她又几乎死掉。自顾尚且不暇,这件事自然也就撂下了。

    “阿欢。”李晏知道她的想法,温柔道:“莫要再想了,一切都过去了。”

    言欢勉强露出个笑意,“我知道。”她将话题又引了回来,“我、我不在后,此事当年就没有再查过?”

    “查过,只是无从查起。”李晏微凝眉心,望去眉峰如刀削,“朝中拨付赈灾之银自有固定章程,其中并无错漏,显示这笔款项在安平之乱前的确是拨去了凉洲。但那时凉洲刚经过安平之乱,一片混乱,查无可查,后来只能判定为李景元已接到灾银,只是为了自己成事,故意散布谣言,此事就此结案。”

    言欢心中一动,“你今日说起这个,难道是在审问高文岚时发现了涉及此事的线索?莫非是高文岚贪墨了这笔款项?”“没错,的确是高文岚拿了这笔灾银,然后将它尽数都给了李恒。”李晏答。

    “李恒早有不轨的心思,要成事自然要不吝银钱。他即使是皇子也架不住这样的花费。据说,那段时日他正好手中亏空。而朝廷恰好拨付了这笔大概五万之数的灾银,所以他们便动了心思。”李晏的神情间也有不解,“但据高文岚说,他们原本不敢有这样大的胆子,但有一日他府中不请自来一位游方僧人,自称卜算出他最近有疑难之事,专门前来解惑。高文岚又怎敢跟外人乱说,但那僧人也不多话,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谒语‘唐三藏向西得求真经,最终立地成佛’便飘然而去。高文岚听到‘向西’两个字突然就明白过来,急忙报给了李恒。两人筹谋了几日,终是铤而走险,在灾银将要入凉洲时偷偷拦了下来,收入囊中。”

    言欢道:“这个游方僧人很有问题,他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高文岚堂堂一个二品刑部尚书,怎么就偏听偏信了?万一是个陷阱呢?”李晏答,“你不了解高文岚此人,他最是迷信这些。假使是有人存心安排游方僧人在他面前出现,也算是投其所好。”

    “那李恒和高文岚难道后来就没有寻找这个僧人?”言欢还是疑惑。李晏答道:“据说寻过,但这僧人就如水入江河,彻底消失无踪,再也未曾出现,看上去,似乎真的就只是为了他们指点迷津来的。”

    “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言欢肯定道,“游方僧人必有所图,只是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李晏眯了眼,眼底深幽不见亮色,“当年,安平王起兵而反,其一便是凉洲大旱民心不稳。假若朝廷此时再不管不顾,势必会计激化矛盾,照此推断,原本允诺拨付的灾银不知所踪------”言欢接道:“会促使安平王更快成事。”

    两人俱都心中一寒,五年前安平之乱,他们曾身处漩涡当中,原本就察觉到有很多的疑点。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一时兼顾不暇,只是没想到,李恒一案也会与其有所牵扯。

    “等忙完了这阵子,我会禀明父皇,重查当年安平之乱,连带着也可彻查你言家的案子。”李晏下定了决心,“还有,我之所以与你说得这般详细,乃是因为------”李晏将话题拉回最初,“当年安平王谋反,触了父皇逆鳞,父皇震怒,此后多年都不准任何人再提起当年之事。李恒给皇兄种下双生蛊,之所以给梁子忠冠上给言家翻案的名义,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从而让父皇震怒,严令不得再翻查出当年有关安平之乱诸事。而他们当年贪墨凉洲灾银之事也就不会有人查问了。”

    “原来是这样,只不过是拿我们言家祭旗。我还以为能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言欢有些垂头丧气,“看来此路不通,只有再想旁的法子了。”

    李晏见不得她这样,安慰道:“你现下手上不是还有些线索,比如说,杜伯的那个远房侄儿。”

    言欢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我就说我派出的人怎么会查得如此容易,是你先查到了线索,又专程派人等在杜伯的老家颍州乡下,专等我的人去查时再告知消息,是不是?”

    李晏笑着叹气,“就知道瞒不过你。我得到消息的那段时日你已回了晴雪园,正同我置着气,我怕直接送上门去,你大抵是不肯要的,只得想了这么个法子。”

    言欢故意脸一沉,“当日你还知道我会生气?毓王殿下,你不是有主意得很么!”李晏见她立时变脸,小心地陪着笑道:“怎会!怎会!”

    言欢伸指狠戳了一下他,“这事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论一论,前些日子是因为你受伤,一时还顾不上。现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有些话一定要说个明白。你若是再像这次这般,自己去做危险的事,却让我蒙在鼓里,我、我就------”她想都没想,顺口道:“我就回澜沧,还做我的神殿大神官去,再不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岁月藏尺素

    李晏听到这一句,剑眉一挑,凤目微眯,眼底仿佛已卷起惊涛骇浪。

    言欢只觉得他周身的气压倏地一低,本能地察觉有些危险,刚想向后退上一退,冷不防他已扑了过来,一把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只听他声音里带着强横,“我不许!”话音未落,他已欺身过来,一手揽紧她的纤腰,一手扳过她的下巴,在她还没有明白过来时,粗暴地吻了上来。

    他待她一向温柔体贴,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言欢只觉他手劲大得吓人,勒得她紧紧的,像是生怕她消失不见一般。她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挣扎,念及他身上的伤又顿了一顿。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已重重地压在她唇上辗转。她突觉得唇角一痛,不由张嘴嘶了一声,他趁机长驱直入,勾住她的舌尖使劲厮磨。

    他那般的使劲,弄得她几乎要窒息。她已无力挣扎,只得任凭他在她口中肆虐,仿佛要拉着她一起沉沦。不知何时,她所有思绪似都已被抽离,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觉只有身上这个充满了霸道的人,整个人软若春水,只是迎合着他。

    他察觉到她的软化,动作变得温柔起来。手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慢慢向下,停在了她的腰上,似要去解她腰间系着的腰封,他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她腰侧的软肉。她只觉得微痒,忍不住嘤咛一声,缩了一缩。

    李晏突然停住了,将脸埋在言欢颈边,不住喘息。言欢却是一愕,侧过头看着李晏,带着一脸的懵懂。

    “抱歉。”李晏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是我唐突了。”

    他并没有松开她,却道:“你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不想再过那样的五年。我不想,像我的父皇和母妃那样,带着遗憾和悔恨过完一生。”

    言欢突然明白过来,他这般如飞蛾扑火般的不顾一切,原来是因为她方才的那句,“我就回澜沧,还做我的神殿大神官去,再不回来了”。他竟是在害怕,害怕再度失去她。

    言欢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软,忍不住反手抱住他,痛痛快快地道:“阿晏,是我不对,我不会再说那样的话。无论是什么,都不会让我离开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白伊端了盘果子进来,见坐在案旁的言欢虽是捧着书卷,但目光却看着窗外,脸颊微红,眼神迷离,神色间宜喜宜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人。”白伊心中奇怪,忍不住轻唤了一声。言欢身形一震,转头见有人过来,脸似是更红了。

    白伊愈发奇怪,“大人可有哪里不舒服?”言欢急忙躲开,“怎会,我好得很。”她其实正在想着昨日李晏强吻她的事,心中又羞又恼,直觉无法见人。

    白伊却不放过,以手去拭她的额头,自语道:“莫非是发烧了?”

    言欢腾地站起来,“我、我去书房找本书。”说罢,急急蹿出门去,独留白伊在她身后一脸茫然。

    言欢疾步进了李晏的书房,“哐”地一声关上了房门,此刻,房内无人,她靠在门上,将脸埋在手中,久久不曾抬起。

    李晏今日被宣入宫,并不在王府中。好在他不在府中,否则她更无法面对。

    好半晌,言欢才觉得好受了些,便信步走到书架旁,去看那架上摆放整齐的书册。她看了一刻,不过是些时政要论,她将目光移开去,见到最上面似是有几本游记,便伸手去拿。

    那几本书放得甚高,她踮起脚去够,一时未收住了力,将那层上的几本书都带了下来,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那些书俱都掉在地上,有一些薄薄的纸笺自一本书里落了出来,摊了一地。

    言欢“哎呀”一声,急忙蹲下身去拾。却在看到那些纸笺的时候恍了神。

    那些纸笺俱都是秋樱色的花笺。每一张笺首都细细描了一支洁若新雪的梨花,虽是寥寥几笔,却是雅致出尘。

    梨花下,一笔刚柔并济的行书铺排开去,她认得那是李晏的字迹。

    永熙十九年,孟春。笙歌落,相思碎,血染红尘哭乱冢;灯火远,人声杳,寒灯纸上梨花霜。日想夜想,阿欢,你在何方?

    永熙十九年,伏夏。天已入暑,晚来风仍凉。迢迢银河,繁星点点,都似你的眼。阿欢,相思无药可医,我已病入膏肓。

    永熙十九年,深秋。夜风无情,枕上微凉,一朝春去黯魂伤,梨花落不复归。阿欢,你亦一样。

    永熙十九年,初冬。昨夜风骤雪急,寒光倒影,每个都是你,笔尖一字一字,换一世铭记。阿欢,你可知道?

    永熙二十年,阳春。长相思兮长相忆,淡淡梨花,三千繁华。阿欢,世间唯你一个。

    ------

    永熙二十一年,夏末。夜弦三两声,泠泠不得语,不问曲终人聚散,寄君一曲。阿欢,你可在听?

    ------

    永熙二十二年,冬至。平生一顾,至此终年,以我浮生,渡君一梦。阿欢,你已久未入我梦,今夜待君。

    ------

    永熙二十三年,暮春。雪落梨花绽,一年又一年。地老天荒,沧海桑田,我仍守你归来。那日,青冥山中漫天花雨,竟看到你身在其间,阿欢,是梦?是真?

    ------

    言欢手握着这些花笺,呆呆立于当地,一时作声不得。

    这些竟然都是李晏写给她的。看那上面的时间,乃是自她坠崖之后直至她意外归来,中间横跨了五年。目之所及,满纸俱是“阿欢”,俱是他的痛,他的悲,他的灰心失望,他的刻骨相思。那些无法言说的沉沉心事,那些无望无际的守候与等待,融于字里行间,仿佛触手可及。

    言欢闭上了眼,将那些花笺都捂上自己的胸口,一任泪水自眼角簌簌而下,落满衣襟。她知道过去的五年他过得不易,但看了这些,他过得原比她知道的、原比她想像的还要更加艰难。难怪昨日她不过是随意的一句,他却是那般激烈的反应。他心中有太多苦,太多负担,太多压抑,她就应该对他更好些,更更好些。

    她忽然觉得那花笺上的字句有些熟悉,恍然想起,她离开毓王府搬回晴雪园的那夜,发着高烧,辗转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在梦里,似是有人以口哺药给她,还在她耳畔温柔絮语:

    笙歌落,相思碎------寒灯纸上梨花霜------你在何方------夜风无情,枕上微凉------梨花落不复归------你亦一样------长相思兮长相忆,淡淡梨花,三千繁华------世间唯你一个------寄君一曲------以我浮生,渡君一梦------

    那人念给她听的就是这花笺上的诗句。而就是因为这些,她才得以平复了气血,慢慢恢复过来,当时以为是梦,现在想来,分明就是李晏乘夜入了她晴雪园的卧房,默默陪伴了她一夜。在她好转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言欢眼中有泪,唇边却带着笑。他为她做了太多太多,她能做的,就是余生都在他身旁,让他不再孤单。

    她低下头,想把那些花笺好好收起,突然觉得胸口一闷,喉咙处漫上一股腥甜,有热热的东西从胸腹间返了上来,溢到嘴边,她还未及去擦拭,已滴落在她手中所持的花笺上,一滴一滴又一滴,仿似是笺首梨花飘落的花瓣,只是那花瓣红得刺目,是血。

第一百八十章 佳期是梦

    李晏从宫里一回来,便急急忙忙去见言欢。

    言欢彼时正坐在寝殿的窗下,手中握了那些花笺在看,但那目光似是并没有落在花笺上,而是带着空洞和迷茫,望向不可知的某处。日影稀薄地覆在她的身周,她在光晕里,整个人也变得浅淡而缥缈,仿佛下一刻便会随着那日影一起消失不见。

    没来由地,李晏的心中生出些微惧意,加快了步子过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花笺上,不由楞了一下,方才的那个感觉已被抛诸脑后,“你、你都看到啦?”

    言欢听到李晏的声音,转回头看他,无声点头。但随着她的点头,眼中却是泪水纷落。

    “你怎么哭了?”李晏坐在言欢身畔去握她的手。他以为她是因为花笺上的那些,急急解释,“你莫哭,这都是我随便写的。这五年里,每当我想你想得厉害时就随便写一点,没想到竟积了这么多。”

    言欢扑到他怀里,“阿晏,你真是傻啊!”她抽噎着,“你就没想过,万一我真的死了,万一我永远都不回来,万一------”

    李晏将她死死按在自己的胸口,“没有什么万一,我相信你一定活着,一定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等着我去找你。我们终将有一日会相见。”

    言欢的心像被世间最温柔最多情的水波涤荡而过,已软成了一团。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想矜持,不想顾忌任何,她突然反手回抱住李晏,靠近他的腮边,印下轻轻一吻。

    李晏眼见她靠上来,忽觉脸颊上有如清风拂过,虽一触即开,但软软的、暖暖的、痒痒的感觉霎时蔓延到四肢百骸,就如同饮了陈年的女儿红,几欲醉倒温柔冢中,长眠不愿醒来。整个人就那样傻傻地呆怔在那里,一时话也说不出来了。

    对于李晏来说,言欢是他年少情窦初开时的一腔痴恋,萦绕心头多年,其间痛心离别,而后又失而复得,深情沉淀,历久弥香,如今自觉已是爱她爱到了骨子里。

    五年前,他们有那么多的共同经历,他自是笃定他与她是两情相悦。然而,命运捉弄,他们之间横亘了五年的空白。自她回来之后,他得之心切,几乎是强势将她留在身边,强迫她接受着他的感情。虽然能看得出她对他也是心有情意,亦为他付出了很多。但是,因为那五年无法触及的空白,他总是不能确定,此时的她对他是否只是因为当年的情意使然。眼下,言欢主动来吻他,虽然只是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但他一直飘飘荡荡的心已是落到了实处。

    他怔忪良久,脱口而出,“阿欢,我、我必不会负你。”

    言欢冲动之下,主动吻了李晏的脸颊,待明白过来,一时只觉羞赧得无地自容,低下头去不敢看他。此时听李晏这样的一句,心中的感动与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她低低道:“我亦是。”

    李晏见她乌发下露出来的小巧耳唇上一抹淡淡的樱粉色,显然是在害羞。他怕再做些什么她会恼了他,只得忍住了,只是将下颌抵在她头顶,拥她在怀。所以,他并没有看到,她藏于羞涩下的一抹深重的悲哀。

    隔了半晌,她仍是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想抬手去摸她黑亮如丝缎般的秀发,手背上却是一凉,低头看时,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正落在那上面,是她的眼泪。她竟还在哭。

    李晏心中怜惜,轻拍着她的背后低声去哄,“莫要哭了,你这样哭,我的心怎会好受!”他一边哄,一边心中生出几分疑惑,言欢一贯坚强豁达,今日似是太多愁善感了些。

    “阿欢,你怎么了?”李晏低下头来,仔细去看她。言欢却是双手捂着脸不让他看,李晏见她如此,更加想看。

    却听她道:“阿晏,我口渴。”那声音低低软软,听去仿佛是在撒娇。李晏心头温软,一时忘了方才的疑虑,“嗯”了一声,立即站起,去小几上倒水。

    言欢趁机飞速地将自己打理了一番。李晏走回来,亲自喂她喝了水,待她喝完,又坐回她身旁,见她除了眼尾微红,面色有些苍白,整个人精神尚好,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李晏仍是不放心,关切地问。言欢微偏过头,状似不经意道:“现下里我人被你好好放在王府里,王府守卫森严,水泼不进,哪里会有什么事!”

    她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今日陛下召你进宫,所为何事?”李晏不疑有他,答道:“父皇命我带三司查抄澄王府。”

    言欢并不奇怪,李恒已死,且已被贬为庶人,查抄澄王府是早晚的事。

    却听李晏继续道:“我今日进宫还专程求了父皇一件事。”“是什么?”言欢听他语气有些郑重,便问道。

    李晏专注地看她,凤目内仿若最晴朗夏夜里升起的漫天星辰,闪亮而热切,“阿欢,我求父皇即日向澜沧递书,大楚毓王要求娶澜沧巫师神殿的大神官玖黎。”

    言欢呆呆地看他,似乎还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看在李晏的眼里,只觉得分外可爱,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抬手去抚她的发顶,“傻姑娘,我这是在向你求亲啊!”

    言欢“啊”了一声,脸倏地红了,心底漫上不可置信的惊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父皇可同意了?”话一出口,脸色更红,她这句话好像是生怕明帝不同意似的。

    李晏面上笑意更深,“父皇自然同意。你应该记得,端阳宴那日我就向他禀明过对你有意,更何况常阳殿那夜我一直让你在我身侧,当时你我二人的情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

    那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加之李晏又受了伤,事后言欢再想起来,的确是与他过于亲密了些。现下听他说这样的话,竟似是心中早有盘算一般。

    “你是不是那夜就盘算好了这一切?”她问他。“不是。”李晏目光深邃,“不是那夜,而是早在我于千秋宴上见到你时便已开始了盘算。”“什么?你那个时候才见到我,就已经想到成亲的事了?”她颇为惊讶。

    “是。”李晏大大方方,毫不掩饰。“我那日一见到你就已下定决心,我不管这五年你经历了什么,遇到了谁,或者说是否与旁人有了约定,你只能是我的,你的余生也只能由我陪着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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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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