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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一章 情债

    言欢想哭又想笑,“阿晏,你怎么可以这样的霸道!”

    李晏以手去拭她眼角的泪滴,“阿欢,千秋宴后我不顾众人侧目日日逗留于城南驿馆,端阳宴那日我大胆向父皇表明对你的心意,我接你进毓王府养伤,常阳殿那夜原本涉及诸多秘辛我也让你陪着我,我就是要让这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楚毓王李晏心悦你,你是我唯一认定能够站在我身侧的毓王妃。”

    他将她的双手合在掌心,仿若捧着最珍贵的宝贝,“我们已浪费了太多的时光,我亦不想再等下去了。阿欢,答应我,就让我好好地照顾你。”

    他这样费尽心思,把一腔真情坦荡荡地放在她眼前,她又怎能不答应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使劲点头。

    只是,点头过后,她于他看不见的地方,却是神情沉重。她心中默默祈求上天能够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再多一点就好,让她能够好好地陪陪他,万一------只希望他不要太过伤心。

    春日阳光暖暖,言欢坐在窗下,面前摊着那些花笺,一张一张看得极认真。虽然已看过了无数遍,甚至熟络得能背出每一个字,但她依旧固执地每日都取出来再看一遍。因为一看到它们,就仿佛看到李晏带着满心伤痛天南海北寻找她的那五年。她就会更加心疼,从而想要对他更好些。

    “大人。”白伊从外面进来,带着古怪的神情欲言又止,“怎么了?”言欢见她那般模样,觉得有些奇怪。

    白伊嘟着嘴,面上竟似有些不满,“王府张总管说,有人特来求见大人。”言欢失笑,“来的是什么人啊?竟会让咱们的白伊这般不高兴。”

    白伊极不情愿地道:“是秦家的那位小姐。”“秦念卿?”言欢愕然,“她怎么来了?”

    她突觉头疼,还有几分无奈。其实,说起来这个秦念卿也算不得坏人。不过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小姐,未经过人世风尘,一门心思扑在追求心中所爱上,以至于迷惑了自己的心智,做出了一些出格之事。说好听些,是性情中人;说不好听些,则是太过自我。

    她当日初回开阳尚居于城南驿馆,因李晏日日拜访引得众说纷纭,流言四起。彼时,秦念卿就已经毫无顾忌地上门讨要说法,被她以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此时又来,大抵是要借着前几日御茗坊和伽蓝寺与李晏在一起的事发挥一下。

    但这些李晏都早已跟她说了个明白,御茗坊的的确确是偶遇,是秦念卿自己进了他的茶室,在他假寐之时自己靠上去的,他可什么都没有做。而伽蓝寺那次,则是他因为要调查乌山银矿之事去秦府见秦江池,意外碰见了秦念卿,秦念卿紧盯着他不放,而他当时正好得知李恒去伽蓝寺的消息。那段时日,他怕她身陷危险正急于撇清关系,见此情景自然正中下怀,带了秦念卿一同去了伽蓝寺,心里打定的其实是利用秦念卿转移李恒对她的注意。

    白伊见言欢半晌不语,便道:“大人若是不想见,便不见吧。”

    言欢收回思绪,无奈道:“这位秦小姐颇有些孤勇,若是此次避而不见,怕她以后会日日都来烦我,还是见吧。”她虽这样说着,但心里却是恨恨的,现下李晏有事不在王府,不然她一定让他亲自去清算一下自己惹下的风流情债。

    秦念卿被引进了玄昱阁,她上次因为听说李晏和新到开阳的澜沧大神官玖黎过从甚密时曾贸然到王府找李晏,并向他表明心迹。当时李晏便在这里见了她。后来,她才知道玄昱阁是毓王府正经待客的地方。她父亲是李晏的老师,多年来一直在背后全力支持他,她母亲又是李晏母亲的远房亲族,以她和李晏这样的关系本不需如此的正经,但李晏就是这样做了,可想而知,李晏对她始终保留着客气和疏离。

    她心中明知李晏对她无意,尽管李晏曾经明白地告诉她,她非他所爱,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了。

    秦念卿走进玄昱阁时,言欢已等在那里。因为她与秦念卿早已在未戴面纱的情形下见过面,所以,这一次她便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以真面目出现在秦念卿的面前。而且,她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与五年前有所不同,她相信秦念卿认不出她本来的身份。

    “秦小姐来找本官,不知是什么事?”言欢面上摆出客套的笑意,问得客客气气。

    秦念卿却不答话,只是站在那里,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委委屈屈地看着她。言欢也是世家出身,骨子里自有骄矜自傲的世家子习气,但心底最是柔软善良,一贯吃软不吃硬,若是秦念卿一进来便疾言厉色,她怕是还能见招拆招斥上几句。但秦念卿却是这般的无奈委屈,她便怎么也硬不下心肠,只得道:“不知秦小姐到底是何意?”

    秦念卿忽然向她跪了下去,言欢惊了一下,“你这是做什么?”

    秦念卿道:“小女子今日是来给大人赔罪的。”这情形转换得有点快,言欢眨了眨眼,脑筋一时还没转过来。只听秦念卿道:“小女子是来向大人解释御茗坊,还有伽蓝寺的事。”

    果真与她所猜相同,言欢不动声色,“本官不懂。”

    秦念卿的声音带着娇怯怯的可怜,“想来大人定是生了殿下的气。御茗坊那日是小女子偶遇的殿下,因太过思慕殿下,所以才------”她红生双颊,半晌才接道:“其实,不关殿下的事。伽蓝寺那日也是如此,也是小女子缠着殿下,非要一同去的。所以,大人就原谅殿下吧。”

    言欢听到这里,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可笑,“秦小姐还是起来说话吧,这要让旁人来看,怕是以为本官在慢待小姐。”秦念卿目光闪了几闪,言欢这话正说中了她的心思,她就是想让旁人看到神官大人因为嫉妒她与毓王走得近,所以不给她好脸色。

    那边言欢已示意白伊上前硬将她搀了起来。

    言欢淡淡道:“秦小姐,生气与否,原不原谅都只是本官与殿下之间的事,倒是不劳秦小姐挂心。”她话锋一转,“何况本官了解殿下,而殿下亦早已向本官说得明明白白。所以,并没有秦小姐所担心之事。”

    秦念卿的眼底闪过一抹羞恼,她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她只是个外人,根本没有置喙的权利。只是她并不甘心,上前一步,还想要说几句,言欢却是收了笑意,望向她的目光平和却隐含锋芒,“本官想,秦小姐来,怕不止是赔罪这一件事吧。”

    秦念卿闻言忍不住心中惊跳了一下,她今日来此的每一步打算仿佛都早已落入对方的眼中,这个神官玖黎远比她想象的更难琢磨。其实,她们之间正式的见面只有一次,就是城南驿馆的那次,只是当时没说上几句话,她便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看来,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作为澜沧国巫师神殿的神官,又怎么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她不得不来。她上次冒失去城南驿馆见这个玖黎之时,只是初窥到李晏与她之间的情愫萌动,但最近她却听说,明帝已向澜沧递了书函,为毓王求娶神官玖黎。眼见她已没有了机会,她想再努力一把。

    “的确是有另一件事。”秦念卿收了面上的柔弱委屈,莞尔一笑,此时倒显出几分世家小姐的气度来,只是她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不可言说,又将那气度生生冲淡了几分,“小女子听说殿下与大人好事将近,忽然想起了殿下当年的一件旧事,想来大人是愿意听的,所以才冒失前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蓄势

    “哦。”言欢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神色间却未显示出对她话题的兴趣。秦念卿心急起来,急急道:“小女子当日去驿馆求见大人之时曾说过的,殿下早已心有所属。”她一边说着,一边窥着对面人的神色,却意外看到仍是淡定无波。

    秦念卿心下一横,直白道:“他属意的那个人乃是当年与他一同在青冥书院读书的同窗,也是位出色的世家公子。”说到“世家公子”这四个字她加重了语气,换得对面人凝重一眼,她心中得意,继续道:只是那人因家人犯了谋逆之罪而一同获罪,最后意外身死。”秦念卿说到这里,联系到自身,已有些伤情,语声里含了哀怨,“这么多年来,殿下仍是惦记着他,对旁人均是不屑一顾,所以殿下身边不仅是正妃,便是连妾侍也无。小女子同大人说这些,是想让大人想个明白,莫要耽搁了大人。”

    秦念卿说完这些,满以为对面人会有些震动,抬头却见她仍是坐在那里,神情间却是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一时之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听她叹了口气,方说了个“你------”,殿外有人接道:“你今日来这里便是为了说这些么?”随着语声,李晏缓步而入。

    秦念卿见心上人过来,面上不由一喜,却在见到他满面冷冽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本王以为,已与你说得足够清楚。”李晏清清楚楚道:“你若是不记得,本王便再说一遍,本王一向只当你是妹妹,当年是,今日亦是,从未有半分改变。希望你再莫做他想。”

    李晏的话说得这样的不客气,秦念卿到底是脸上挂不上,眼圈一红,说了声“你、你------”,便奔出了门去。

    言欢叫白伊,“好好看着秦小姐出去,待看她上了马车再回来。”说罢,斜睨了李晏一眼,“你这人也太不懂怜香惜玉,还得我来替你收拾残局。”

    李晏好笑地看着她,“你说真的?允许我对旁人‘怜香惜玉’?”言欢柳眉一竖,“好啊,你竟真有这个心思!”

    李晏过去一把抱住她,“家有悍妻,我怎么敢?”言欢面色一红,“什么悍妻,谁又是你的妻,你胡说,唔------”她未说完的话都被他以唇堵了回去。

    看着秦念卿走远的白伊返身回来复命,见此情景,急忙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将殿门阖好。

    自李恒被问罪,高氏一族倾覆后,开阳城中的朝臣世家们惊讶地发现,明帝对于他的第二个皇子毓王李晏似乎越来越是倚重。日常频繁召见及屡屡恩赏自不必说,他还做了两件大事。其一是追封早已仙去多年的淑妃娘娘为皇后,封号元嘉。

    这位淑妃娘娘大多数人印象并不深,仿佛是入宫时日并不长,生下二皇子毓王李晏不久后就薨逝了。往日也并未听说明帝对这位淑妃娘娘感情如何之深,但此刻这个封号一宣,众人便觉得有些耐人寻味,“元”乃万物之始,“嘉”有美、善之意,二字结合便显示出明帝对这位故去淑妃娘娘的与众不同,显然是用情至深。也有的人从中窥伺出更深的意味,给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上封,说白了就是为了活着的人,这个活着的人还有谁,自然是二皇子李晏。这个一直在朝中低调行事的毓王怕是要开始上位了。

    果真,明帝做了第二件大事,授权。早朝上明帝轻描淡写一句,李恒一案全赖毓王,高氏一族伏诛,原高文岚所任职刑部也交由毓王辖制。众臣虽未公开哗然,却也是议论纷纷,要知道朝中六部,毓王原本就管辖户部和吏部,现下又加上刑部,已是辖制了一半,可谓是位高权重。

    但朝臣们不知道,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没过多久,明帝以毓王德才可堪大用为由,将自己直辖的兵部也拨至李晏名下。要知道兵部乃掌管选用武官及兵籍、军械、军令,虽是五军都督府掌军令,但兵部却掌军政,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但明帝就这样简单地将这样一个扼守帝国咽喉的重要部门全权交托到除太子外的亲王手里,想要让人不胡思乱想都难。

    有朝臣私下里分析朝中形势,眼下毓王权势直逼太子,甚至于隐然有凌驾太子之上的趋势。明帝这样的做法明显是在扶植毓王上位,那么,来日将太子置于何地,莫非是在有意默许毓王取而代之?

    众臣都已风中凌乱,然而当事的几人却都是一派淡定,明帝稳若泰山,淡定自若,毓王处之泰然,波澜不惊,太子事不关己,不慌不忙。

    阳春三月,暖阳高照、万木争荣。御花园内业已是百花争艳,鸟语花香。太子李伦今日手中政事不多,大略处理了一番,便只身一人出了东宫,信步走到赢池畔。看上去,他依旧如往日一般唇边带笑,一脸的春风和煦。

    赢池畔的垂柳都已吐出鹅黄的嫩叶,在春风里轻轻拂动,一如美人垂肩的乌发,望去赏心悦目。李伦从旁边走过,不意被一根长长的柳枝刮住了宽宽的袖幅,他神情未变,轻柔地将那根柳枝自袖中摘下,但谁也未看见,他手中尚握着刮落在袖内的几片柳叶,那柳叶被他攥得紧紧的,甚至于攥出了淡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指缝间流了下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手,带了厌弃地将那几片已被捏得不成形的叶片随手抛在地上,又用穿着纹绣祥瑞云纹缎靴的脚踏上去,狠狠地碾了又碾。

    前方有脚步声和低语声传来,似乎是哪个宫里派出来办差的内监,一边走一边在闲聊。李伦顿了一顿,鬼使神差地向身旁的柳树后一闪,躲了进去。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语声也逐渐清晰。

    “咱们得快些,陛下赏的这翡翠玉蓉羹就是要让毓王殿下尝个新鲜,凉了可算是办砸了差事。”

    “陛下对毓王殿下是真的好,有什么都想着。”

    “那是自然,听说,陛下对故去的那位淑妃娘娘,不,元嘉皇后是真心的,连带着对毓王殿下也是不同。至于这么多年不管不顾,据说是心里还放不下元嘉皇后,近情情怯。”

    那声音突然压得更低,“听说啊,陛下私下里说毓王有德又有才,便是做太子也是使得的。”

    “嘘!千万莫要乱说。”

    “怎么会是乱说,你也认得的,就是与我素日交好在常阳殿传话的那个,亲耳听陛下说的。”

    脚步声渐去渐远,李伦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微笑依然挂在他的脸上,但他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当中似有寒芒闪过,彷如冬日里水面结的碎冰,是针尖状的细碎和寒冽。

    李晏带着几名内监抬着一物,兴冲冲地进了东宫。照例是不用人通报,他脚不沾地地直向太子书房奔去。

    李伦果真在书房内,像素日里一样,面上摞了尺余高的奏折,他正一个一个细看,不时用朱笔批上几字。

    “皇兄。”李晏人未至,声音已到。“皇兄快来看,看臣弟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李伦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奏折和朱笔,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看他,却见李晏亲自打开了书房的两扇门,正指挥着几个内监抬着一个半人多高被红色绸布蒙着的东西进来。

    李伦有些愕然,“宁之,你在做什么?”李晏笑嘻嘻地道:“皇兄,臣弟有个好东西送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命那几人将东西放下。

    李伦失笑,“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虚?”

    李晏一脸神秘,忽然一把将那红绸布揭了开来。

    李伦定睛去看,不由呆了一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待发

    李伦见那揭开的红绸布下竟是一株足有半人多高的红珊瑚,艳红如火,姿态婀娜,像一棵形态优美的花树。着实吸引人的眼球。世情贵耳不贵奇,谩说海底珊瑚枝。可见珊瑚的珍贵,更何况是稀有的红珊瑚。

    李伦显然是很感兴趣,人已站了起来,绕过书案,围着那株红珊瑚转了几圈。

    旁边李晏道:“臣弟就知道皇兄喜欢这个,所以立即送了来。”李伦目光温软,“这个太珍贵了,莫不如你自己留着。”

    李晏浑不在意,“无妨,父皇赏赐了臣弟好几个,臣弟不过随便挑了一个送来,皇兄留着赏玩就是。若是不喜欢,臣弟再去给皇兄挑一个,总会有皇兄喜欢的。”

    李伦目光微沉,不再看那株红珊瑚,走回书案后重新坐好,“不必,这个就很好。”他见李晏仍是坐在那里未动,便道:“你现下政事繁忙,还巴巴地过来,得空不如好好歇歇。”

    “不妨事。”李晏嘻嘻一笑,“父皇给臣弟配了好几个擅打理的副手,倒也不用臣弟做什么,反倒比原来轻松了很多。皇兄,”他状似苦恼道:“父皇也是,这段时日各种封赏,臣弟都快吃不消了。还有那些个臣子,见风就上,在臣弟王府门前堵了个水泄不通,递礼单的,攀交情的,害得臣弟回个府都得走后门,这算什么事儿啊!”

    李伦并未答话,而是垂眸去看案上的奏折,遮住眼底一闪而过意味不明的光。

    春日里节气温软平和,人不知不觉的就惫懒了许多。五更天的早朝,朝臣们虽然仍是习惯性地起身,但大多哈欠连天,即便是已置身祈安殿上,分列两侧,官服严整,却仍是打不起精神。偶尔,在座上明帝看不见的地方,有胆子大的便可稍稍眯眯眼睛,走神一会。

    突然,“哗啦”一声,在深阔安静的殿宇内极是响亮,百官们都吓了一跳,立时都清醒了。头未动,眼皮都抬着向御座那看,却是明帝将一本折子摔了下来,直摔到站得最近的李伦的脸上。

    明帝一脸怒意,“你看看,这上面都写的什么?堂堂大楚太子,将来是要承祧国祚的,写个折子还写不好,错漏百出,太令朕失望了。”

    李伦十分狼狈,只能一撩衣襟跪下,“儿臣失职,请父皇恕罪,儿臣这就回去重拟。”

    明帝正在气头上,断然道:“不必了!毓王。”李晏应声上前一步,“父皇。”

    “这个你拿回去,重新拟过再递上来。”李晏看都未看李伦一眼,痛快道:“是,儿臣遵旨。”

    李伦跪在当地,面上一阵白一阵红。作为堂堂大楚太子,他还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在百官面前被明帝指着鼻子斥责。但一切还没有结束,明帝又道:“太子,你这些时日有些心浮气躁了,回东宫去,好好想想再来见朕。”

    明帝话虽是这样说,但众人一听都是心中明白,太子这是被禁足思过了。

    李伦深深地埋着头,伏地叩首,声音里有些微颤抖,“儿臣、儿臣遵旨,谢父皇。”

    明帝见众臣再无事启奏,便叫退了朝。李伦跟在百官之后走了出来,低垂着头,步子拖沓,望去颇有些意兴阑珊。

    “皇兄。”李晏在他身后赶上来,“莫要怪臣弟说,皇兄怎会犯这种错误,难怪父皇会生气。”李伦似是并不想接他的话,只是淡淡道:“是孤无能。”

    李晏对李伦的敷衍态度并没有察觉,仍是推心置腹道:“皇兄,今日殿上父皇对你那般态度,臣弟都觉得受不了。不然这样,今后皇兄有任何困难都可来找臣弟,现下臣弟还能在父皇那里说上几句话。你我兄弟,自然一切都好说。”

    李伦似是不想再听,转了话题,“你这是要回王府去么?”

    李晏笑道:“不是,臣弟去常阳殿,父皇说得了好茶,让臣弟去一块品品。”他故意皱了眉头,“父皇也是,总召臣弟过去,臣弟自己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呢!”听去他话里虽有埋怨,但那埋怨中却带了点不加掩饰的洋洋自得,对于明帝的恩宠有加,他显然甘之如醴。

    李伦的神情依旧是宁和冲淡,突然道:“宁之,孤近日得了个好东西,待得了余暇再送给你。”“好啊。”李晏大大方方应下,并不推辞。

    说着二人已走到路口,便分道而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告别时李晏并未行礼,而是径自大摇大摆地去了。李伦看了他背影一刻,眼底浮上一层阴霾,但只是顷刻,他又恢复往日眉眼平和的模样,向东宫走去。

    退朝的文武百官们三三两两向走向宫外。左丞苏厚照独自一人慢吞吞地走着,他资格最老,地位最高,平日里并无人敢走在他身侧。但今日不同,他才走几步,便有人赶了上来,与他并肩同行。他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右丞范嗣宏。

    他与范嗣宏虽位列左右丞相,但为人处世,政事见解很是不同,朝堂之上难免针锋相对,因此,私下里一向鲜少往来。今日,范嗣宏竟然主动来找他搭话,显然心中是有了极难解之事。

    “苏大人。”范嗣宏开了口,“您说,陛下此举到底是何意?”“不知范大人指的是?”苏厚照说话的腔调跟他步行的速度一样,也是慢吞吞的。范嗣宏见苏厚照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面上却依旧笑容和煦,话题却转了开去,“听闻陛下最近喜咸,原来陛下一贯不爱这些的,难道是最近转了性儿?”他说完,便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厚照。

    “这全看陛下喜好,为臣子的怎好随意置喙。”苏厚照一步一步走得很是沉稳,答得也是四平八稳,听上去,他虽然在回答范嗣宏,但仔细想想,他说了却等同于没说。

    范嗣宏的嘴边却牵出个莫名的笑意,拱了拱手,加快步子向前面去了。

    苏厚照走出宫门的时候,百官们几乎都已走了个干净,宫门前仅剩他府上的马车停在那里。见他出来,早已候着的管事和侍卫们立刻迎了上来。苏厚照肃着一张脸,吩咐了句,“回府”,便径自上了马车。待车门阖上,仅剩他一人的时候,他闲适地向后面垫着的软垫上一靠,面上不知怎么现出了个笑意,仿佛是得偿所愿,又仿佛是心满意足。

第一百八十四章 黯别离

    白伊扶着言欢在毓王府后院的小花园里散步。她既然又回到了毓王府,身边那些伺候的人自然也跟着一起。只是,红绫以在晴雪园自在为由,并没有回来。言欢便也由着她。

    虽已是暖暖春日,言欢却仍是披了件夹棉的披风。较之前些时日,她似是又清减了些,面颊白得透明,看去颇有些弱不禁风。

    眼下,她算是安心地在毓王府里住了下来。李晏为了他们的未来做了那么多的打算,也付出了那么多,她也不想再顾忌世俗礼节等那些不相干的东西,更何况,她还不知道她的日子还有多少,能过一日算是一日,她不想浪费。

    “殿下这几日是不是很忙?奴婢见殿下总是早出晚归的。”白伊跟言欢闲话。“许是朝中事忙。”言欢随口答道。

    李晏由辖制两部,增至四部,政事也是成倍增长,忙碌也是正常。只是,她心中有一点疑虑,虽说他与明帝这个父皇将往事说开,心中再无芥蒂,明帝怀着一颗慈父的心,想要将这些年错失的多多补偿给李晏,但也未免太高调了些。就不怕为李晏招来非议和嫉妒么?

    正想着,忽觉胸中又是一闷,言欢强忍了忍,向白伊道:“我有些口渴,你去倒盏茶来。”白伊应了,返身走了回去。

    言欢掏出丝帕捂在嘴上,忍不住一呕,待拿下看时,丝帕上已是一片猩红,血迹斑斑。她只觉得头晕腿软,急忙摸索着走到不远处的一张石凳坐下,好半晌才还是头脑轰鸣,气虚无力。

    自那日她看李晏写给她的花笺时吐血,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她自己心里明白,是前一阵子日日殚精竭虑触发了旧伤患,当时还不觉得,现在稍稍放松下来,便都找上来了。她这具身体本就千疮百孔,补药虽仍是日日在吃,王府上下也都是精心照料着,却无力回天,没有了半分效果,她常常呕血,感觉自己恰似那风中之烛,微弱的火焰似乎下一刻就会泯灭于这世间。

    但是,这一切不仅是李晏,就是身边伺候的人她也瞒着。她直觉她已近油尽灯枯,既然这是她早晚的结果,何必还让大家白白替她担心,在一起开心一日算是一日吧。

    “阿欢,”言欢听那声音竟是李晏,急忙将染了血的丝帕胡乱一折,塞入袖中,抬眼看时,李晏正从小花园的那头向她走过来。

    “阿晏,你今日回来倒早。”言欢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适勉力站起,笑意盈盈地看过去。

    李晏见到她的笑容,心中放松,步子更是轻快,几步便到了她眼前,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还未及说话,突觉得她的手甚凉。“春日虽暖,你身子弱,还是不要在外面耽搁太久。”他一面说着,一面帮她紧了紧披风的带子。然后,又将她两只手都拢在手中,“我来给你暖暖。”

    “好。”言欢乖巧答应。

    李晏见她这般柔顺,心中不知怎地倒有些愧疚。“我这几日政事的确是多了些。”李晏认真解释,却见她只是低眉听着,也不抱怨,更觉对她不住,“等我忙过了这阵子,一定好好陪你。”

    言欢轻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只管忙你的就好。现下你父皇定是对你期望甚高,你尽管放手去做,我在家里等你。”

    李晏听到“家里”两字,忽然鼻子微酸,心有所触。他自小到大总是一个人,孤独地长大,孤独地来去,原本就从未享受过有家人陪伴和等待的滋味,所以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言欢住在他王府中养伤那段日子,他日日下了朝便急着回府去见她,一分半刻都等待不了,心中只觉再没有其他地方比自己王府更温暖,更令人留恋。前些时日,言欢搬回晴雪园,王府中再无人守候,他心中那种温暖的感觉也消失殆尽。此时,他才明白,他留恋的原本就是她,只有在她的身边,他才有家的感觉。

    李晏依旧将头埋在言欢颈边,难得地又露出了孩子气,闷闷不乐道:“阿欢,澜沧怎么还不回信啊,我都等不及了,想快点和你成亲。”

    言欢失笑,“哪里有那么快!”

    她语声中虽有笑意,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神情却是无奈里含了几分悲苦。

    “阿欢,”李晏直起身来。言欢立即收了方才的神色,“怎么了?”李晏道:“父皇命我主持春祭大典,所以这段日子许会更忙。”

    言欢一愕,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大楚每年春日都会举行春祭大典,祈求这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万家康宁。说直白些,春祭大典便是为万民祈福,形式更大于内容。只是,这个大典历来都是明帝亲自主持,以彰显皇家的重视。但是,今年却意外换成了李晏。倒不是看轻李晏的资格,作为亲王份量自然也是够的。只是,他上面还有太子,堂堂正正的大楚储君。而明帝直接无视地越了过去,这种操作外人看来是无上恩宠,但仔细分析,却无疑于把李晏架于火上炙烤。

    她方才那个觉得明帝待李晏恩宠太过的感觉又浮上心头,不由问道:“阿晏,你父皇对你真的好么?”

    李晏浑不在意,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他又道:“春祭大典礼仪繁琐,我大略明日四更便要出门,七日后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言欢知道,春祭大典历来设在开阳城郊的靖安坛,祭典主持需先斋戒三日,再行祭祀之礼,礼足四日。故李晏需七日后才能回来。

    李晏接着道:“杜渲我会留在府中,既可保护你,你有何事也可差遣于他。”言欢摇头,“我就呆在王府里不会有事的,你出门在外,还是带着杜渲吧。”

    李晏以手指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头,“傻姑娘,斋戒之时我只能只身进入靖安坛,便是带着他也是无用。何况靖安坛周围有京卫指挥使司的精锐把守,所以,还不如把他留给你用。”

    言欢“哦”了一声,“那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我等着你回来。”她捏紧袖中那方染了血的丝帕,心中默祷,她一定要撑到他回来。

    李晏犹豫了一下,“你好好在府中等我,若是、若是,”他顿了顿,“若是从旁人那里听到了什么,无论是什么都不要相信,只要等我回来便好。”

    他说得郑重,只是言欢兀自沉浸在自己颇有些感伤的思绪里,面上虽是听着,却全然没有进入耳中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生死无间

    转天,天还没亮,李晏已穿戴整齐,悄悄进了寝殿,默默地看了言欢一刻,彼时她还正在沉睡。他并没有叫醒她,只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留下一吻,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在王府大门口临上马的前一刻,又叮嘱了一遍杜渲,“这几日一定守好王府,不论是来人还是消息,都不得进入王府去,万事等本王回来再说,你可明白?”

    他语声颇有些严厉,杜渲自然明白其中利害,慎重应下。

    靖安坛占地颇广,分内坛和外坛。内坛是祭祀之所,外坛则设了斋宫、享殿、神殿,还有露天祭坛。

    李晏下了马,只身进入了靖安坛的斋宫内。按祖制,春祭大典前斋戒的三日他必须独自一人在斋宫内度过,任是贴身侍婢,还是侍卫都不能带。

    斋宫地处靖安坛外围,修葺得美轮美奂,鎏金宝顶,蓝瓦重檐,金丝楠木柱,处处彩绘辉煌,但这样的锦绣富丽却是笼罩在安静到极处的氛围里。

    此刻,李晏独自一人走在斋宫的长廊内,身畔仅有三两名宫内当差的内监,这也是斋宫内仅有的人手了。

    内监引着李晏径自进了浴室,浴室一色净白,四壁都镶嵌着汉白玉。他也不多话,由着内监伺候着入了香汤沐浴。沐浴后,也不需严装,只换了轻软简单的白袍。如此他便要在这里独自度过三日。

    出了浴室,内监引领着李晏沿着殿内走廊径自向后,走至最后的两扇门前。内监推开殿门,李晏只身跨入,里面大类是一间寝殿,床榻、案几都有,只是陈设简单朴素,并无华丽奢靡之物。大抵是行祭祀之事,不得贪享太多。

    内监在他身后阖了殿门,李晏走至书案后,顺手拿一旁案上的佛经,坐在圈椅中随意翻看。

    他眼睛看着佛经,脑中却想着留在王府中的言欢。不过是分别多半日的功夫,他已经有点想她。

    周遭一片安静,他正好可以理理思绪,眼前还是她昨日里站在小花园中向他盈盈浅笑的模样。他在心中细细描摹,忽然觉得,她似是又瘦了些,脸色也不大好。这段时日他太忙,有些忽略了她,等着忙完眼前的事,他一定得好好陪她。她身子也不知怎样了,虽然日日调理进补着,但也有段时日没让司徒远来请平安脉了,等回了府,第一件事便是召司徒远过来,再看看是否要改一下方子。

    李晏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间似乎过得飞快,一忽便到了晚上。他用了内监送来的素斋,又去沐浴了一回,待回到寝殿,内监已将榻上锦被铺好。一侧的博山炉内也燃了熏香,淡淡的,似是檀香的味道,清远素淡,闻之清心。

    他依旧是看那佛经,但只看了几页,突然感到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他思忖许是这段时日太过忙碌,眼下一闲下来,精神便撑不住了。

    他放下手中的佛经,却连书页都来不及阖上,就那样摊在那里,人已摇晃着走向床榻,迷迷糊糊地上了榻,随手将旁边的锦被拉了过来,想是太累了,那锦被被他拉得从头密密盖到脚,未露一点缝隙。

    一时殿内静极,只有博山炉内的烟气轻盈缥缈,一丝一丝升起,渐至弥散于空气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了开来,那推门的人极是小心,竟然一丝声音也未发出。殿门只推开了一半,那人便闪身而入,又返身极小心地将殿门阖好。

    殿内此刻灯火俱无,只有淡淡的月色自窗外流泻而入,照着进殿那人身上浅绛色圆领罩袍,是靖安坛内当差内监的服色,来人似是个内监。

    那内监行动之间颇有些鬼祟,小心翼翼地先去看了博山炉上的青烟,急忙掩了自己的口鼻,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榻前,察看榻上的动静。但见素色锦被卷得密密实实,被中人一动不动,似是睡得正香。内监仿似才放下心来,遂伸手入怀,手抽回时已握了一柄闪着精光的锋利匕首。

    内监目现凶狠之色,比着锦被内睡着之人胸口的位置,猛地刺了下去,只听得“扑”地一声,匕首直直没入被中,被中人连声都未出,只见那素色锦被渐渐被殷红的血浸透,被中人一动不动,显已毙命。

    内监见已得手,不敢久留,使劲将匕首拔出,随意在锦被上擦了两下,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有内监来送素斋,在殿门外候了半晌,仍不见里面叫人进去。内监又候了一刻,见仍无动静,一时不敢惊扰,便退了下去。等到了午时,内监又端着新的素斋过来,见殿内仍是没有声息,便大着胆子唤了两声,“毓王殿下!毓王殿下!”殿内仍是寂静无声,内监终于小心推门而入,却见一室死寂,目之所及,床榻上的素色锦被完全变了颜色,入目暗红一片,刺得人双目发晕,是粘稠的血。

    内监吓得一把扔了手中捧着的素斋,瘫倒在地,大张着嘴想要喊叫,却吓得狠了,半晌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带着怪异的腔调在斋宫内回荡,“不好了,毓王殿下被刺。”

    方过了午时,毓王府门前行来一辆马车。马车停在王府侧门,车上下来一个穿了杏红衫子八幅裙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个圆圆脸庞的小丫头。那女子脸上的神气是惊惧里夹杂着惊慌,下了车便疾步走向侧门,却被门前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你不认识我?”女子显然有些吃惊。那侍卫只是板着脸道:“王爷有令,这几日王府不接待外客。”女子似是心中急迫,微有着恼,“我是住在王府里神官大人的义妹红绫,这是我的丫头思棋,我也曾在这王府里住过几日,今日是特来看望姐姐的。”那侍卫仍是摇头,“不行!”

    红绫脸色有些不好看,正僵持间,却见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个人来。红绫定睛一看,认得那人是毓王府总管张简,急忙迎上前去。

    张简自然也是认得她的,先招呼道:“小姐这是来见神官大人么?”红绫点头,故意瞄了那拦路的侍卫一眼,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张简怎么会不明白,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倒也真不怪他。王爷去了靖安坛主持春祭大典,生怕有人惊扰到神官大人,故而走时下了死令,这几日任谁来都不予接待。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他话锋一转,“小姐恐怕另当别论,还请小姐稍后,这就派人先去神官大人那通报一声,再请小姐进去。”

    到底是王府的总管,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安排得也是妥妥帖帖,红绫自然应允。不过片刻,言欢身边的白华便过来引了红绫和思棋进去。

    红绫步履匆匆地进了殿,却见言欢正闭着眼靠在榻上的引枕上,身上搭着薄被,似是在假寐。

    红绫见她面色苍白,形容颇有些憔悴,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放轻了步子过去。言欢听到了声音,睁开眼来,唇边露出一抹微笑,“红绫,你来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别梦寒

    言欢面上的那抹笑意清浅,衬着她脸颊清瘦,容颜如素,整个人就如初冬树上落下的一捧清雪,清淡幽远得似乎下一刻就会随风逝去。

    红绫忍下要说的话,只关切道:“姐姐的脸色可不大好,这是怎么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身子一向这样。”言欢笑得淡然,却反问她,“倒是你,这几日可还好?让你随我来王府你坚持不肯,非要自己住在晴雪园,反倒让我放心不下。不如你还是过来我身边吧。”

    红绫默了一默,才答道:“姐姐,我不是不想和姐姐呆在一起,只是觉得这王府里规矩太多,不如晴雪园清净,且来得自在。”

    言欢对红绫一向宽容,听她这样说,自然都由着她,“既然你喜欢,一切全凭你自己,”她故作遗憾,“你不在我身边,我若是想吃绿豆羹要找谁要去?”

    “姐姐想的原来就是这个。”红绫一笑,当即挽了衣袖,“再简单不过,妹妹这就给姐姐做去。”话音未落,人已干脆利落地站起身,风风火火出殿去了。

    言欢见她听风就是雨,不由失笑。刚想要坐起来,却觉得一阵虚软无力。她这两日精神越发不济,一日里倒有大半日都卧在榻上。方才也不过同红绫说了几句话,现下里整个人如坐舟中,只觉得胸中烦闷,晕眩欲呕。她只得慢慢躺倒,重又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少时候,朦朦胧胧间,她听到红绫和白伊在说话。

    “姐姐睡了?”是红绫在问。然后是白伊的声音,“已睡了好一刻了。”只听红绫道:“那就莫要叫醒姐姐,我去院子里散散乏再过来。”话音落处,不一刻便是殿门轻响,想来是人已经出去了。

    言欢想要叫住她,却觉得周身发软,懒怠动弹,便由着自己,这样没多久又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她又醒了过来,只觉得四处一片安静。她静静躺了一刻,头脑似乎清醒了些,但胸中淤塞之意仍未缓解。

    有低语声闯入她的耳畔,仿佛是谁在她旁边的窗外闲话,不对,也不是闲话,因为传过来的语声里分明有着忧惧和不安。她辨认了一刻,说话的两人应是红绫和她的丫头思棋。

    “小姐,你怎么还不和大人说啊?”是思棋在发问。红绫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恼,“这消息非同小可,我、我看姐姐那般虚弱,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姐姐说,万一刺激到姐姐该如何是好!”

    言欢睁开眼来,红绫今日来原来不止是来看她,看来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思棋似是在顿足,“小姐,咱们就是为这个来的啊,不论如何总得让大人知道才是。说也奇怪,怎么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了,这毓王府还是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呢?”

    红绫犹豫,“也不知道这消息是否属实?”“我的小姐啊,”思棋似是比红绫还要焦急,“咱们在门口碰见张总管时,你没听他说么,毓王殿下是去了靖安坛主持春祭大典,据说毓王殿下是在靖安坛遇刺,地点也对得上,空穴不来风,显然有一多半是真的了。”

    言欢猛地坐了起来,“红绫,红绫,”她用尽了力气去唤。殿门一响,红绫已奔了进来,见言欢坐在那里,一脸震惊,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就连唇上都失了血色。

    “姐姐听到了?”红绫犹豫着。言欢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抓得那样的紧,仿佛是在水中攀住一根可以求生的浮木,“你、你方才说什么?”

    红绫忍着痛,“姐姐切勿惊慌,我在外面听说,昨夜毓王殿下在靖安坛遇刺,所以,一得了消息便急着来告诉姐姐。”

    言欢几乎无法呼吸,“遇刺,怎么会遇刺了呢?他昨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她将红绫的手抓得更紧,追问道:“人怎么样了?你还知道什么?”

    红绫见既然已经说了,便不再隐瞒,“毓王殿下如何我并不知道,只听说靖安坛那边已是戒严了,任何人不得出入,外面传得纷纷扬扬,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靖安坛不得初入。”言欢忍不住浑身颤抖,“那看来这消息多半是真的了。”

    她一时间竟茫然失措,昨日他还在她面前孩子气地说着澜沧为何还不来信,今日便听说遇刺生死未卜。他究竟遇到了什么?是谁要害他?

    言欢掀开被子下地,旁边放的软鞋都顾不上穿,只是慌张着向外走。红绫吓了一跳,急忙问,“姐姐,你做什么?”言欢似是在回答她,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不行,我得去看看,我一定得去看看。”

    红绫见言欢情形明显不对,刚要去拉她,却见她身形一顿,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好大一口鲜血,紧接着,人已摇晃着软倒在地。

    红绫吓得魂不附体,一边扶住言欢软倒的身子,一边大声道:“姐姐,你怎么了?姐姐!姐姐!快来人啊!”

    毓王在靖安坛遇刺的消息传入宫中,明帝听闻立时便晕了过去。

    因事发突然,众人全无头绪,明帝又自昏迷不醒。李伦身为太子,自然是义不容辞,一面急召太医救治明帝,在听太医诊断明帝乃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后,又匆匆启程去京郊靖安坛料理一切。

    他一路快马加鞭,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便赶到目的地。初春带了微凉的风里,他却汗透重衣。

    李伦赶到靖安坛时已是戌时。夜幕低垂如墨染,天中无星无月,四下里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他一进靖安坛便命人将斋宫里外清了一遍,不留任何一人在内,只有他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李伦一步一步走向斋宫最后的寝殿,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使劲地跳动,它跳得那样的剧烈,仿佛下一刻便会从喉咙里跳出来。此刻他的神情是紧绷得近乎于严肃。自打收到毓王遇刺的消息,他便是这样的神情,他原本是温和敦厚的长相,素日里唇边又常挂着笑意。如今这样的表情令他仿佛换了一个人,由敦厚和善变为刻薄寡恩。

    此刻,他已走到殿门口,殿内正灯火通明,他便是以这样的刻薄望着殿内,望着榻上那人。那人身上盖着染满了血的锦被,露出来的一张脸,惨白如纸,双目紧阖。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他也立时便认出,那人剑眉凤目,鬓若刀裁,正是大楚的毓王殿下,他的二弟李晏。

    李伦方要迈步进去,又有些迟疑,思忖了片刻,再抬起眼来,神情已转为悲戚,眼中含泪,一面向榻边走,一边带着哭腔道:“宁之,宁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八十七章 层层套路

    待走到距床榻边几步远的地方,李伦忽然停了下来。仔仔细细地去看榻上躺着的李晏,仿佛怕错过任何一丝一毫。看了一刻,才又上前,指尖微颤着去探李晏的鼻息,待察觉到几无声息,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突然便松懈下来,腿一软,跌坐在榻前的地上。

    李伦仿佛已忘了自己还是大楚的太子,就那样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不言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起身,摸索着坐到旁边的椅中,只是望着李晏的尸体出神。就这样望着望着,不知何时,他的唇边突然现出一个笑意,那笑意越扩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逐渐布满他的整张脸。

    “宁之啊,孤的好皇弟,”李伦忽然笑了一声,声音却是冷幽幽地,突兀地响在殿内,无端地叫人心生寒意,“皇兄那日说送你礼物,现下这礼物已给了你,你可还满意?”

    他知道李晏此时已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自然已不能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顾自悠悠然道:“你该不知道吧?这礼物孤早就想送给你了,就在很多年前,当父皇巴巴地命孤照顾你时,孤就这样想了。那时,孤一直在想,父皇表面上视你若无物暗地里却让孤出面照应,明明就是在乎你,将来有一日你定会成为孤的阻碍,孤当时便有杀心。只是,一来你当时还小,不足为惧,二来父皇在侧,总会跟孤提及到你。孤唯有忍耐,暂且先放过你。你不知内情,孤便时不时挑拨你,你自然与父皇反目,常年漂泊在外,这样倒也不错,与你与孤都好。可是到了最后,你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入朝染指政事?为何更加得了父皇的欢心?”

    他的声音转为狠厉,“你为何不能像顺之一样,在背后一心帮助孤。你非要和孤对着干,你非要妄图踩在孤的头顶上,和孤来争这大楚的天下。你该死,你早就该死了。孤后悔,真该在你羽翼未丰的时候杀了你。孤舍了命自己服下双生蛊便是要嫁祸给你,结果你这样都被父皇放过了。父皇也是老糊涂了,有孤这个太子还去扶植你。好在孤留了一手,早知道父皇终有一日会偏心你,所以多年前就布了青蘅芝的局。”

    他说到这里止不住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夜隼鸣叫,欧哑难听,“不过还好,现在也不算晚,虽然隔了这许多年,孤还是能送你上路。你死了,便再也没有人跟孤争了。父皇那里虽解了青蘅芝的毒,但年岁大了,到底是伤了根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想来不用多久,孤便可登基为帝,富有这大楚的四海。而你,只有于黄泉之下看着,看着孤身着冕服,高高坐于御座之上了。”

    李伦得意洋洋,他压抑日久,还从未像此刻这样痛痛快快地直抒胸臆。

    殿内仿似有风吹过,通梁帐幔飘飘而起,九莲台上的无数烛火也摇曳不休。李伦还未反应过来,那风忽然变得大了起来,殿内的烛火瞬间一齐熄灭,他立时陷入无边黑暗。

    乍然由明亮转入黑暗,李伦什么都看不清,毕竟是做了亏心事,他心中陡然生出惧意,向椅中缩了一缩,抖着声音道:“快来人,点灯。”话一出口,才想起所有的人都已被他赶到斋宫外面去了。

    他只有大着胆子自己站起,向灯台那边摸索着过去,走了几步,手指忽然触到一物,入手凉沁入骨,仔细摸去,竟似是人的指骨。他正自心中惊骇,那支骨节忽然反手过来慢慢摸上他的手,冰凉、麻痒,他吓得毛骨悚然。紧接着一个声音悠悠荡荡响在他耳边,忽远忽近,颤颤微微,像一个个小勾子一样勾得他心烦意乱,遍体生寒,那根本就不像人的声音。那声音反反复复道:“皇兄,臣弟死得好冤!臣弟死得好冤!”

    李伦“啊”地大叫一声,猛地甩开了那只似要摸上来的手,踉跄着后退。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一时之间,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他也不知道都撞到了什么,就连他自己都摔了出去,直到后背顶到了墙上,这才停了下来。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李伦抱着自己头,抖抖索索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你不要怪孤,孤做这一切也是没办法,若是不做,孤恐难有立足之地。”

    他耳畔仿佛有阴风阵阵,方才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皇兄,你告诉臣弟,这么多年来你对臣弟都是虚情假意的是么?”

    李伦已被巨大的恐惧攫取了心神,一切回答全凭本心,连连点头,“是、是、是,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孤恨你,孤一直恨你。”

    那声音又道:“李恒做的那些事,背后全都是你?”“是我、是我!”李伦吓得问什么便答什么。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叹息,随着那声叹息,殿内的烛火突然亮起。李伦一时眼花,忍不住闭上眼睛,待睁开来,震惊发现,明帝正坐在书案之后,李晏正站在他身边,二人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李伦也定定地看着二人。明帝目光冷冽,不怒而威,身形坐得笔直,根本不像一个曾经晕倒过的老人。而李晏正若无其事地脱下身上的血衣,那血衣胸前上缚了一只袋子,此时那袋子上有一个破口,正淋淋漓漓地滴着红红的液体,看起来就像是血。他甩了血衣,随手摸了张帕子去擦脸,擦过之处掉下一层白粉。

    李伦心中一片茫然,慢慢站了起来,此刻,他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整个人显得十分狼狈。

    明帝冷冷道:“李伦,你可知罪?”

    李伦此时方醒悟过来,神情里不期然带了几分不甘和狠厉,“原来都是你们做的局,这些时日的一切,故意当众打压孤,故意以送红珊瑚为名到孤面前来炫耀,都是在逼迫孤,是不是?”

    李晏看着李伦,“皇兄给我精心备的这个礼物,我生受不起。何况,我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也不是逼迫你。我原本只有猜想,没有证据,所以自然需要做些什么,令怀疑的那个人先出手。若不是你,若你从来就没有过那份心思,这一切于你来说自然什么都不是。”

    他的神情间有浓浓的感伤,自小到大,相较于明帝,是李伦陪伴了他走过了过往人生的大半时光,他一直当李伦如父如兄,谁知道李伦对他竟然带着这样深的恨意,深到恨不得他死。

    明帝则是痛心,“朕的确是老糊涂了,朕的太子原来包藏了如此祸心,朕竟然全然不觉。都是朕的不是,是朕所信非人。”

    李伦知道大势已去,也不再遮遮掩掩,遂破罐子破摔道:“没错,既然你们都已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顿了一顿,却是看着李晏,“孤不明白,孤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你是怎么怀疑到孤身上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我心你知

    李晏的面上只余寒凉,“皇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做过,便不可能滴水不漏。不过,你的确做得够好,也藏得够深。原本,我还一直当你是我最敬重的兄长。”

    他到底还是难过,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之所以起了疑心就是在常阳殿那夜,那夜虽是证据确凿,但依李恒这么多年来养出的一身纨绔无赖、无理也会辩驳三分的性子,他当时认罪认得的实在是太过痛快了些。而且,他到常阳殿之前,换了全套亲王冕服,又事先服了毒,明显就是抱定了必死之心,誓要将所有罪名一力承担下来。我猜,他应是试图为某人遮掩。而他心中自然清楚,承担的这个罪名不仅会拉他自己下水,还加上他母妃,加上他母妃身后高氏一族,即便是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这样做了,这个‘某人’对他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之人。”

    “据我所知,李恒这么多年来放浪形骸,我行我素,表面看起来并无过从甚密之人。所以,我虽然怀疑,却查实无据。但那夜回到王府后,是玖黎偶然跟我提及,她觉得李恒最后的情形有些奇怪,当时他原本将至油尽灯枯,已无生意。却在皇兄你叫了他一声之后,整个人突然似活过来一般,望你的眼神充满了热意。最重要的是,他最后跟你说了几个字,你却借着将他揽在怀里的时机将他挡住,以至于殿内诸人都未看清他说的什么。当然,你这一表现也无可厚非,可以说是兄弟情深。但合该时机凑巧,李恒当时无声说了四个字,玖黎看到了李恒前两个字的唇形,而我看到了后两个。”

    李晏紧紧盯着李伦,一字一字道:“那夜李恒对你说的是,我—心—你—知!”

    李伦面如土色,干干笑了两声,“孤就知道,就知道这句话会坏事,果真如此。”

    李晏面上却并无得色,“当然,因为这四个字是李恒无声说出,也可以说算不得证据,但既然是因此露出了端倪,我自然要以此为引。这样仔细一想,才发觉有很多事值得怀疑。譬如说,方才你也说过的,当年是父皇命你照顾我,但我并不知情,还因为父皇的不管不顾而心生怨怼多年。但每每与你提及此事,你却从未替父皇说过好话,甚至于每次和你谈过之后,臣弟对父皇的误会总会更深。”

    “譬如说,我去查乌山银矿之事,曾托付你好好照顾玖黎。但李恒那般逼婚于她,且她还递书向你求援,以你素日为人,又怎会置之不理。我事后问你,你竟说从未收到书信。你管束宫人一向严格,书信已送至东宫,即便是你不在宫中,返回后也定然看得到,但你竟说不知书信之事。”

    “譬如说,玖黎曾去伽蓝寺进香,于寺中见到微服的皇嫂王氏,且她看到王氏走进寺后竹林,而那竹林深处便是玉岱泉所在,而就在那竹林里玖黎还遇见了李恒。臣弟便猜想,当时是否你也在那里。”

    “譬如说,常阳殿李恒伏法那夜,你表现很是异常。你位居东宫多年,一向沉稳淡定,做事稳重,但那夜你始终不发一言,神色间总是带了慌张,这并不像平常的你。还有,李恒对你的态度也很奇怪,他自踏入常阳殿后,便一眼都未去看你,一直到将死之际才对你说出‘我心你知’四个字,仔细想来,这样做着实有些欲盖弥彰。”

    李晏道:“当然,以上这些都只是臣弟的据实猜测,并没有什么实质证据。臣弟最终确定却是在查抄澄王府之时。”他向着李伦冷冷一笑,“皇兄,你不妨猜一猜,臣弟发现了什么?”

    李伦听到李晏问他,面色陡然一变,迅速将头扭向一侧,耳根通红,竟似是在羞恼。

    李晏也犹豫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

    他那日奉旨查抄澄王府,按理来说这差事十分简单,不过是将王府内的一切好生盘点盘点,至于盘点什么,无外乎是财物和姬妾。财物自然收归国库。至于姬妾,因李恒尚未立妃,姬妾不过都是买来或旁人送来的,给了银子命其各自归家即可。原本没有什么特殊,于是,他做好安排,后面自然有人去做,他自己不想坐在正殿内闲坐喝茶,便慢悠悠在澄王府中闲逛。

    与他自己大气端肃的毓王府不同,澄王府内到处镶金嵌玉,铺彩叠金,望去奢华得紧。倒似李恒这个人,一贯贪图享乐,喜好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一路走着,偶尔碰见夹了包裹,匆匆而过,面上都带了喜色,恨不得立马离开这里的各色女子,想来这些都是李恒的姬妾。如今李恒已死,众人便都已作鸟兽散。李晏看着不是不唏嘘,毕竟还都是曾经的枕边人,怎地此时半点情意都不顾,说走便走,毫不留情。

    他走到后院,隔了一道垂花门,听里面有两个女子在那里闲话,似乎是一边收拾着细软,一边说着来日打算。他对此并无兴趣,仍旧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却在听到一句话时不期然止住了步子。那句话说的是,“咱们这些姐妹都还是完璧,出去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同为男子,他心中自然是奇怪,李恒的风流好色是出了名的,府中的各色美人塞满了院子。可是听这话的意思,这些美人他竟然连碰都没碰过,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李恒有什么怪癖,美人在怀只喜欢看不喜欢吃的?

    门后那两个女子的声音压低了些,想来是要说些更私密之事,他留了心,敛息静听。

    “外人都说澄王殿下最扛不住女色当前,有谁又知道他竟然喜好------”最后两个字说得极低,他忍不住向门那边靠了靠,很费了些劲才听到两个字,这两个字一入耳,他一时还有些懵,思忖了一下,才意识到说的是什么,立时觉得头似被什么击中一般,脑中嗡嗡作响,心中一阵惊跳,他从来不知道,李恒竟还有这样的癖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禁忌之恋

    耳边是门内那两人别有意味的嬉笑声。李晏却仿似什么都没有听见,脑中只是回荡着那两个字,“龙阳”。她们说,李恒喜好龙阳。

    世家高门里总会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喜好美貌男子也属寻常,据说开阳城葫芦巷的青楼里便有许多美貌的小倌,专门留给癖好特殊的客人,但这些都不该安在李恒身上。这么多年来,他一贯表露的都是喜爱美女。李晏只是不解。

    门内那两个女子的闲话仍在继续。

    “嘘,小声些,若是被旁人听到,咱们也不必活了。”

    “怕什么,人都已经死了,现下说了也没什么。”

    “也对,今后再没有什么澄王府,咱们这次出去,也永远都不会回到这里了。”

    “我看那澄王平素里对咱们冷冷淡淡,但偶尔出神却满面俱是柔情,是心里有人了吧。你说,他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可不知,他素日都将自己关在后院的慕红轩,少见外人,咱们哪里会知道。”

    接下来她们说的便没什么重要。他听到慕红轩几个字,自然留了神,招了个王府内监问了路,径自向慕红轩走去。

    慕红轩所在极偏僻,穿过澄王府偌大的后花园,拐过一片密密的林子,又走上石子铺的甬路,走了大概一刻钟,才看到一带篱笆的矮墙,矮墙后有一间白墙黑瓦的屋舍,院门上有一块极简单的匾额,上书“慕红轩”三字。这里与前面富丽奢华的澄王府截然不同,朴素清新,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推门进了院子,走入屋舍之内,是一明一暗的两间,明的是间书房,暗的是歇息之处。他甫一进去,便呆立在当地,久久做声不得。

    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没人疼爱,心中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家人的温暖只有太子李伦。因此,只要是在京中,他大部分时间都会逗留在东宫,那里俨然是他第二个王府。彼时李伦对他关心呵护,所以,他在东宫如入无人之境。去得多了,呆得久了,自然什么都熟悉。李伦的书房只有一明一暗的两间,明的办公写字,暗的歇息。李伦惯用左手,一应用物都置于左手边。李伦不喜奢华,唯爱朴素清新。而这个位于澄王府深深后院,据说李恒时常将自己关在此处的慕红轩,里面的风格、物品摆放习惯竟与李伦的书房一模一样。慕红轩,慕红,慕红,慕宏,李伦的字是宏之。

    一切都明白了。李恒一直埋在心里,一直爱慕的那个人是李伦,是他同父异母的太子兄长。

    李晏看着李伦,目中仿似有火在烧,“就因为李恒对你有不伦之想,所以,他愿为你做尽一切事,即便是杀人放火,即便是毁天灭地,他也愿意。你就是利用了他这一点,让他替你去种青蘅芝谋害父皇,替你去偷双生蛊嫁祸给本王,替你偷偷匿下乌山银矿,蓄养私兵,图谋来日。是也不是?”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李伦双手抱着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嘶声大吼,仿佛是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明帝的脸色惨白,尽管他早已从李晏的口中听过了这些,此时听来,还是不免痛心疾首。这两个都是他的儿子,一个是太子,一个亲王,然而,竟存了这样龌龊到极处的心思。他这一生,从未有像此刻这样,感到无力和挫败。他哑着嗓子,艰难地问,“太子,你、你和顺之,是、是不是,是不是------”

    “儿臣没有,儿臣没有。”李伦大声道,“儿臣什么都没有做过,一切都是李恒自己在肖想。”

    李伦的话说的断断续续。他自认为什么都未曾做过,若论起来,不过就是七八年前的那一日,李恒失魂落魄地在宫中游走被他发现。他于人前一贯是温和憨厚的好人,见到李恒这般模样自然是要管的。彼时,李恒慌不择路,乱走了大半日,最后晕了过去。当时,正巧在东宫附近,他便将人带了回去。

    李恒一进东宫,清醒了一刻,却紧抓着他的手,让他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接下来,李恒便高烧不退,接连昏迷了数日。他想,李恒和他的母妃如此受明帝的宠爱,若是受了他的恩惠,来日自然会记着他的好,于他自是有利。于是,他便亲自照顾李恒,在他高烧浑身发冷之际将他抱在怀里,亲手喂药擦身,从不懈怠。待得李恒病愈,他自己已瘦了一圈。

    就从那时起,他便发觉李恒很是依恋他,时常来找他。于他看不见的地方,李恒总是定定地看着他,有一日被他无意间发现,他吓了一跳,那眼神里含了莫名的苦痛,深深的压抑,还有几丝兴奋及甜蜜,那分明不是兄弟间的眼神。他几疑是自己看错了。直到有一日,他约了人去城中最大的酒楼,席间听到隔壁有人大声说着醉话,听那声音竟是李恒。他正好也要离开,便将李恒带上,送他回澄王府。

    进了澄王府,李恒已醉得天地不分,却本能地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大声嚷嚷着要到慕红轩去。澄王府管家无法,只得请他移步慕红轩,一进了那里,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后来李恒告诉了他那次病倒的缘由,是因为于枫霞宫中听了明帝的壁角,知晓了这么多年不过是活在了别人的影子里,故而受了刺激。

    他想,李恒之所以对他有那样的心思,也许是他出现在李恒最虚弱最无助的时候,他给予的细心与体贴触动了李恒心底最柔软之处。也许是他觉得他们同病相怜,都不是父皇真心爱的孩子。

    但另一方面,他十分明白自己,无论是出自他的本心,还是以目前他的地位,他都不可能去接纳这样的一份不为世人所容的感情。但是,朝堂之上,他却需要李恒这个助力。而且,以感情作为牵绊,李恒会一生都臣服于他。所幸,在这份感情里,李恒爱得卑微,从来不要求他做什么,而是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做尽他想做之事。

    明帝听到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冤孽,都是冤孽啊!”他目中净是血丝,痛心地看着李伦,“你的性子原本颇像你的母后,她是个温和善良的人,从来不肯伤害别人。现在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一百九十章 尘埃落定

    李伦像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疯狂地大笑起来,甚至于笑出了眼泪,“父皇竟然问儿臣怎会变成这样?父皇难道不明白,儿臣若是不这样步步为营,日日筹谋,辛辛苦苦为自己打算,只怕儿臣早就坐不稳这太子之位了。”

    他指着李晏,“父皇最疼爱的其实一直都是他不是么?他德才兼备,那儿臣是什么,虽然儿臣的母亲是皇后,但那只是个追封的封号而已,人早已不在了,空有个封号又有什么用,儿臣一切都得靠自己。”他声音阴沉,“所以,不论是谁挡了儿臣的路,儿臣都不会手软。”

    李晏气极反笑,“所以你就要给父皇下毒,所以你就要杀了我,所以你蓄养私兵,私吞乌山银矿。”他脸色铁青,拳头攥紧,“你机关算计,步步谋划,而我也是这样的傻,落入你的圈套还不自知,一门心思惦记要给你解蛊。所以,她、她为了我,自告奋勇要给你解蛊,几乎豁出了性命。”他到底忍不住,上前一把揪住李伦的衣襟,“你知不知道,她为了这个,全身经脉逆转,现下里连常人都不如,怕是一辈子都是这样,缠绵病榻,一个不好,便是性命之忧。这一切都怪我,都怪我。”他又气又悔,猛地挥出一拳,结结实实打在李伦的脸上。

    李伦被打得头偏向一边,再转回来时,脸已肿了半边,嘴角也流了血。但是,他脸上却仍带着笑意,看去竟似有几分扭曲。

    李晏深吸一口气,使劲将李伦一搡,看着他如一团烂泥般跌落在地,眼神冷漠如冰寒,“其实,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李恒与你,不过都是被操纵的傀儡罢了。李恒永远被你操控,没有自我。而你,操控你的,是你心里那个欲壑难填的魔鬼。你们两个,一样的可怜。”

    他唇边有嘲讽的笑意,“有一件事好叫你知道。其实,我早跟父皇表明过心迹,我这些年游荡惯了,对皇位并无兴趣,一心只愿辅佐你。就算我不这样说,父皇原本也没有打算动你的太子之位,父皇觉得你待人宽和仁厚,现下大楚四海稳定,蒸蒸日上,正需要你这样平和安稳的治国之道。所以,是你自己葬送了你自己,是你自己双手奉还了自己的太子之位,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李伦震惊地看着他,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笑已僵在了脸上,好半晌,他突然“啊”了一声,扯着嗓子大喊,“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李晏已不再看他,眼前这个人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了,就像他流浪江湖时听来的一句,“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如今,该到了李伦还债的时候了。

    他看向明帝。明帝一脸的疲惫,仿佛又老去了几岁,“来人!”明帝向外道。

    怀恩肃着手进来,躬身听着吩咐,“太子李伦罔顾人伦,意欲谋朝篡位,其心可诛,即日起废除太子之位,贬为庶人,禁足于南苑,终生不得出。太子妃王氏同罪。”

    南苑位于开阳城郊极偏山中,一向是看押获罪皇族子弟之处,只要是进去便没有再出来的。李伦的余生怕都要在那里度过了。明帝到底还是网开了一面,并没有赐死,给他留下了一条命。但对李伦这样一生都在汲汲营营的人来说,怕是禁足不出比死更加令他难过。

    “不,父皇,你不能这样对待儿臣,你不能这样对待儿臣,你不能这样啊!”李伦挣扎着、咆哮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明帝将头偏向一侧,硬下心肠不再看他。

    李伦终是被禁卫拖了出去,但直到被拖了很远,仍能听见他的嚎叫,“父皇,父皇,你们放开我,我是太子,我是太子,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他的声音终于慢慢淡了下去,直至消失。

    明帝仍坐在那里,久久不动。“父皇。”李晏唤了声明帝,他在等明帝的示下。

    明帝闭上眼,以手支头,向李晏扬了扬手,李晏明白,明帝这是想自己静一静,让他出去。他行了礼,退后几步。方走到门边,只听明帝道:“余下的你斟酌便是,不必来回禀了。”

    李晏知道他说的是与李伦有关之事,回身应了声“是”,安静地退了出去。

    李晏出了靖安坛,立即进宫,于宫中臣子惯常议事的窦德堂召来大理寺、刑部、按察司等相关各职司,安排人手追查,锁拿与李伦之案有关之人,此案从李恒起,至挖出李伦,牵连甚广,干系重大。按照明帝的意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之人。

    因此,一连多日,李晏不眠不休,几乎都在部署、讯问、查看各类卷宗中度过。直到五日后,相关人等已缉拿得七七八八。他勉强才松了一口气。

    明帝比他稍晚回到常阳殿,一直闭门不出,便是连早朝也未去,只传话李晏命他领众臣议事。一直到五日后李晏拿了各类供状求见,明帝也未准见,只让怀恩传话,命李晏做好准备,次日早朝公布此事。

    第二日一大早,文武百官像往常一样,于祁安殿内位列两班,笔直而立,肃静中等待上朝。终于见到明帝出现。明帝高踞御座之上,面容藏于玉冕之后,看去肃穆笔直,威仪依旧。

    他先命李晏将李伦之事公诸于众,除了参与审理此案的朝臣,余下众人自然大为震惊。明帝不等众人收了震惊之色,紧接着便下旨,废李伦太子之位,毓王李晏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即日起立为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此事不仅是下站文武百官,便是李晏自己也是猝不及防。

    要知太子废立乃是大事,往往是皇帝与朝中重臣商讨多日。但李伦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举,废掉太子之位实属必然,讨不讨论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但是,新一任太子人选直到明帝公布,众人方才知晓,这个却未免突兀了些。但话说回来。明帝膝下四位皇子,李伦、李恒皆牵涉案中,一废一死,剩下个晔王李珂尚未成年,其母也是身份低微。仅余下毓王李晏,李晏的生母淑妃已被追封为元嘉皇后,所以李晏无论身份地位都足以匹配。更何况,李晏入朝参政五年,才高意广,政事上颇有建树,引人信服,位立东宫也属顺理成章。所以,旨意一下,朝上几乎未有反对之声。

    下旨之时,正逢天明,朝阳喷礴而出,照着宇内海外,立时天色大亮,四野清澄。这仿佛是个吉兆。在流传后世的史官记述中有这样的话:大楚的新一任太子与日光一同诞生,昭示着大楚的来日必将蒸蒸日上,与日月同辉。史官的话更像是一个预言,大楚的确像记载的那般,天下长安,众生丰足,盛世清平,民生和乐。

第一百九十一章 生死两茫茫

    一切尘埃落定,李晏如今已是大楚太子。散朝后,文武百官纷纷上前,道贺声不绝于耳。

    左丞苏厚照距他最近,当先拱手,“恭贺太子殿下。”李晏只是性子清冷,却并不是倨傲之人,便也回礼,“苏大人客气。”

    苏厚照笑容可掬,“太子殿下如此得陛下信任,想来他日定能为我大楚带来崭新气象。”李晏听了,心中微微一愕,苏厚照的话听起来客客气气,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这感觉只是一瞬,便被旁边纷纷附和的众臣给冲淡了。他无暇细想,本能地接道:“承苏大人吉言,孤阅历浅薄,今后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这番话虽是仓促而就,但答得却是滴水不漏,苏厚照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惊异,转瞬又是和蔼笑意,拱了拱手,退后几步,转身走开了。

    百官们也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李晏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秦江池。秦江池与旁人不同,他是真的将李晏当做自己的子侄在爱护。所以,此时他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快慰,快慰里却还夹杂着几丝悲伤。李晏知道,那是为他的母妃,此时他亦该称之为母后了。

    秦江池定是难过于他的母后不能亲眼目睹她自己的孩子有一日成为大楚储君的快意模样,虽然她的心愿一直都只是想他平平安安,但他能心怀抱负,大展拳脚,想必他的母后九泉之下自然也是高兴的。

    李晏向秦江池走过去,“老师,您放心,您教给孤的,孤都记得。”秦江池欣慰而笑,“殿下一直做得很好,臣又怎会不放心。”

    李晏欲待再说两句,却见怀恩向他走过来,“太子殿下,陛下有请。”

    李晏走进常阳殿的时候,明帝仍旧坐在他惯常坐的南边的罗汉榻上,面前虽然照旧摆了玲珑局,他却看都没看一眼,整个人仿似在发呆。较之前几日,他似是更加憔悴和苍老。

    李晏顿了一顿,心中不期然泛起几分同情。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尽管是一国帝王,但毕竟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明帝所受的打击只怕旁人无法体会。

    “父皇,”他走上前去。明帝方才醒悟过来,“宁之来了,过来坐。”“是。”李晏应了一声,依言坐于明帝对面。他坐下后,看了明帝一眼,欲言又止。

    明帝道:“宁之,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封你为太子之事,朕在得知宏之做过什么之后便有了这个心思。你无需多言,朕不会看错,你当得起!”

    李晏走出宫门。正是春日里风朗气清的好天气,天空湛蓝,白云朵朵。他抬头看天,只觉得一阵恍惚,疲累如乱生的藤蔓渐渐包裹了他的身体还有思绪。

    他自李恒之事发现李伦有异,但手中并无证据,因此,不惜以自己为饵,苦心布局。最终成功引出李伦,自供罪状。这段时日接着又查其同谋,清缴余孽。到今日意外得知被封为太子。这几日奇峰迭起,应接不暇,他一直殚精竭虑,不曾好好歇息。此时一切俱已落定,方一放松下来,便觉得累极,似是再也撑不住了。

    但是,在看见站在宫门前不远处,搓着双手带着一脸焦虑的杜渲后,李晏的疲累突然都不翼而飞,他直觉是王府出了事。眼前的情景仿佛有些熟悉,五年前好像也是这样,彼时他刚入朝听政,在宫内忙了几个日夜,一出宫门就见杜渲等在那里,带来的消息是言欢全府被下狱。随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坠崖,不知生死,五年无望的寻找。

    还没等他发问,杜渲已疾步迎了上来,带着仓惶的神气,“殿下,神官大人出事了。”

    李晏周身的血液似都已变冷。

    新月如勾,高高挂在梢头,夜色静谧苍茫。

    李晏坐在寝殿内的罗汉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摊着那些梨花笺,是过去五年里他写于纸上的相思。其中的一张上有淋漓斑驳的一片暗红,彷如开至极处的梨花,花瓣片片零落,如尘如土。他知道,那是她的血。花笺旁还有几方丝帕,也同那张花笺一样,浮了星星点点的暗红,望去触目惊心。

    这些都是他自她的枕下找到的。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身上的伤势已是这般严重,但她却一直在瞒着他。

    他抬头茫然四顾,到处空空落落,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里,而她已去向远方,不知生死。

    这几日里,他就像是在做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梦开始在他走出宫城的那一刻,彼时阳光还在他头顶闪耀,直到听到杜渲那一句,“神官大人出事了”。阳光隐去,黑暗掉落。

    他的脑中,旁的都是一团乱麻,而涉及言欢的却是无比清晰。

    据杜渲说,早在他于靖安坛被刺的第二日,言欢就已自红绫处得知了消息,当时便吐血晕倒,而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他定的这个计策就是以自己为饵,本就有几分凶险。言欢身子弱,不能受刺激,所以他才一直隐忍不说,临行前他还反复叮嘱杜渲守好门户,不得外人出入,就是怕言欢会从他途得知消息。谁成想,防来防去,竟然忘了防她这个义妹。他颇有些挫败,一时又不知该找谁发火。

    杜渲说,当时,众人都被吓得六神无主。杜渲按照他事先的吩咐,立刻去太医院请出了司徒远。司徒远诊脉之后,却只是摇头叹息。杜渲一径追问,司徒远只说了四个字,回天乏术。

    当时事发紧急,杜渲也曾去靖安坛寻他,但彼时靖安坛内外都已被京卫指挥使司的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根本就进不去,只好又转回了王府。李晏听后无奈叹息,杜渲当然进不去,当时他与明帝正在逼问李伦的紧要关头,又怎会由旁人随意进出。

    但那时言欢的情形愈发不好,到最后连水都喂不进去。正当众人焦灼不安时,内监来报,府外有人求见,求见之人自称来自澜沧巫师神殿,特来此见神官玖黎大人。杜渲谨慎,自然带了白伊去认人。来人是个极漂亮的少年,高鼻深目,瞳色乌黑偶有微蓝,嘴角噙笑,望之可亲。白伊一见之下立即确认了来人身份,是来自巫师神殿的信使诏兰。受神殿大巫师指派,前来面见神官玖黎。

    诏兰使见了昏迷不醒的言欢,笑意隐去,神情变得严肃而紧张,立时便要将人带走,说是要马上回澜沧巫师神殿去。杜渲自是不愿,但诏兰使表示,玖黎大人已是十分危险,若是稍有耽搁,怕是再也救不回来,就连他也只能暂时维持住她的一线生机,待回到巫师神殿再做打算。

    杜渲无法,唯有放手,任诏兰使带着言欢离开了开阳。

    落日余晖下,城外长亭边,杜渲亲眼见载着言欢的澜沧马车迤逦走远,一直走到落日的尽头,消失在一片暮色苍茫之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筹谋

    他当时得知了这些,什么都顾不得,立时便上马追出城去。彼时,距言欢被带走已过去了五六日,显是早已追不上了。但他没有别的念头,纵马狂奔了一整日。最终力竭,倒于马下。

    此时他新封太子,到底身份不同,责任重大,他终究还是和追来的杜渲返回了开阳,但心上却如同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漏着刺入骨中的寒风,每每令他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他夜夜坐于言欢惯于坐的地方,日夜思忖,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才过丑时,万籁俱寂。城东参知政事秦江池府侧边角门处已站了一个笔直修长的身影。那人径自推了一下角门,角门本就是虚掩着的,立时应声而开。那人极快地闪身而入。

    那人进了角门,轻车熟路地一路走向秦江池书房,此时书房内正亮着灯,仿佛正在等候着什么人。那人在书房逗留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又像来时一样,自角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大楚上朝时辰自卯时起,明帝通常在寅时三刻起身,先用一杯热茶,再由怀恩带着宫人们伺候洗漱。如今方换好朝服,有小内监从外面进来,“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这么早?”明帝讶然,“让他进来。”

    李晏一袭太子冕服,龙形虎步,身姿卓然,翩翩走了进来。明帝定定地看着他,这个他和秋色唯一的孩子,虽然他从未参与他的幼年与少年,但他才能卓绝,自立自强,如雪后的青松,成长得如此出色和耀眼。他心底不是不欣慰的,除了欣慰,还有骄傲。

    李晏行了礼,叫了声“父皇”,目光向他左右瞟了一瞟。明帝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扬手让殿内人都退了下去。

    李晏在明帝寝殿内耽搁了两刻钟,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被召进去的怀恩听到了最后一句,那一句是仿佛是明帝的感叹,“咱们李家惯出情种,也不知幸是不幸?”

    那一日早朝太子并未出席,据翰林院史官记述,明帝宣召,太子初继储君之位,自认才德浅薄,愿于靖安坛为大楚子民斋戒祈福,为期一月。

    李晏出了常阳殿,快步走向宫门。此时尚不到卯时,但东天边已现出极轻薄的曙色,仿佛重墨里挑染了一丝烟青,看去泾渭分明。受着眼前情景的感染,再加上安排好了一切,李晏看着那道淡白,一直沉郁的心思也不由亮了一亮。

    经过御花园,他忽然听到有几声呼喝声传来,转头看时,却是晔王李珂在那里活动拳脚。

    李珂方才十二岁,生母不过是明帝身畔的奉茶宫女,生下李珂后才封了贵人。李珂与其母肖似,性子绵软柔和,不争不抢,加之生母身份低微,前面又已有了三个兄长,所以一贯在人前没有什么存在感。

    “平之。”李晏出声唤他。平之是李珂的字,也是明帝所取,据说李珂出生时不哭不闹,明帝看了后,因“平”有安静之意,便随口取了“平之”这个字。

    李珂听到声音,回头一见是他,急忙奔了过来,兴冲冲道:“二皇兄,你来了。”

    明帝的四个皇子中,李珂年纪最小,李伦与他年纪相差有些大,所以不大理会他。李恒恃宠而骄,眼高于顶,对李珂更是视若无物。只有他,暗自觉得被人不闻不问的李珂与他颇有些同病相怜,所以日常尽可能地照应着他。因此,李珂与他也最为亲近。

    李晏见李珂的额头密密都是汗珠,忍不住道:“还不快把汗擦擦,春日早晚天凉,也得注意着些。”李珂咧嘴而笑,眼睛亮亮的,有被人关切的喜悦,“知道了,二皇兄。”

    “时辰还早,你在这里做什么?”李晏问李珂,李珂换了郁闷神色,“教习师傅说臣弟资质太差,连一套最简单的长拳也打不好,所以臣弟便想着自己多练练。”

    李珂能这般勤勉倒是好事,李晏欣慰地摸摸他的头,“勤练是好事,不过,量力而行,也莫要累着了。”李珂“嗯”了一声,也道:“二皇兄也是,政事那么多,二皇兄也要顾惜身子。”

    李晏看着李珂这般模样心中忽然一动,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不知风险几何,李珂人忠厚,又刻苦肯学,万一他这一程不顺,或是------,大楚来日也有希望。想到这,他又叮嘱李珂,“除了拳脚功夫,师傅讲授的那些治世之道也要多听一听。”李珂乖巧答应。

    眼见天色不早,李晏别了李珂,出宫去了。

    祁暮云下了朝,回到府中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面,无忧几次过来看,书房门都是紧紧阖着。自从隔壁晴雪园的红绫小姐去了毓王府,转天,他就是这般模样。无忧跟在他身边多年,又怎会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掌灯时分,书房里终于传出一声“来人”,无忧端了不知热了几次的晚饭,匆匆推门进去。

    见祁暮云站在书案之后,提笔悬腕,一笔一划写着什么,她暗叹了一声,便是不看她也知道,写的定还是当年那人赠他的那一句“君子当自强意坚,方不堕青云之志”。

    无忧将晚饭放在一旁小几上,自动过去磨墨。直到他写满了一页纸,才开口道:“公子,用饭罢。”祁暮云“唔”了一声,无忧伺候着他净了手,又回身将晚饭自食盒内一份一份端出,摆好。

    祁暮云坐在那里,虽看上去是吃着饭,但却是应付公事一般,机械地夹菜、扒饭,再夹菜、扒饭。无忧心下不忍,讷讷叫了声“公子”。

    祁暮云抬头看她,眼尾发红,竟似有些湿意,“无忧,你说,她究竟怎样了?若不是、若不是------我、我一定会去找她。”

    无忧面上神色一凝,与那个人前一向伶俐可人的小丫头判若两人,“公子也说‘若不是------’,所以,公子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自是心中有数,那些念头便不要再想了吧。”

    祁暮云的神色愈发黯淡了下去,将手中碗筷一推,“拿下去吧,让我静一静。”

    无忧也不多话,将桌面收拾干净,无声地退了出去。

    祁暮云垂着头坐在那里,半晌未动。房内一时寂静无声,静得令人有些压抑。良久,有低低的语声响起,“你那么坚强,我相信你这一次也定能撑过去。你放心,待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我就会去找你。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去天涯

    七日后,大楚近澜沧边境的官道上匆匆奔来一队人马。那队人马不过十数人,但马匹高大神骏,马上之人个个身形矫健,英武不凡。尤其是最前面的那个,身形随奔马起落之间所披玄色披风迎风扬起,若大鹏展翅。细看那人眉目俊美如神祗,神色却清冷如雪霜,正是李晏。后面跟着的自然是杜渲及飞羽卫的精锐。

    这就是李晏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他要亲自去澜沧找言欢。她不见的那五年,他即使不知道她的生死,不知她的去向,他依然满天下寻找她的踪迹。五年后她再度离开,他亦知道她的行踪,他自然不能撇下她,他要去到她的身边,无论是什么,他都会陪着她一起。

    所以,那日一早,他在常阳殿向明帝和盘托出他的决定,明帝听了,竟意外地没有反驳他,而是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对外则假托太子闭关于靖安坛为大楚万民祈福。

    此刻,他和他带的这些人奔行之间虽不见凝滞,但俱都满面风尘。当日他出了皇宫便即带人启程。一路奔来,不眠不休,日夜赶路。完全是不管不顾,逼出了极限。虽然自开阳到这里何止千里,但他们却只用了仅仅七日。当然,临行之前他传信沿路驿站事先备下快马,每当跨下坐骑跑到力竭时便在附近驿站更换备用马匹,不及歇息仍继续前行,这样也节省了不少时间。

    他原本打算以这样的速度或可于半途追上言欢一行人,但奇怪的是,一路行来却并未发现她们的足迹。也许他们是走了不同的路,但眼下他已无暇细想,只有到澜沧再做打算。

    眼见前面已是距边境最近的一个镇子,李晏勒住马头,向身后扬了扬手,众人纷纷放缓了速度。一行人下马入镇,进了镇尾一处宅子。那宅子并不起眼,看去仿佛是一家普通的富户。两刻钟后,众人再出来时都已变了装。杜渲面上贴了两撇胡子,身上是团花袍子,看上去是精明的行商模样。而李晏则是一身劲装,扮做杜渲的侍卫。其余人有的扮成账房先生,有的扮做小厮。组合起来正好是一个商队。

    大楚与澜沧一向和平共处,两国行商往来频繁,像李晏这样的商队有很多,因此,一行人并不起眼。最终,众人持着通行文书顺利过了境,进入了澜沧。

    澜沧位于极南之地,然地势较高,所以并不显得炎热干燥,反而天朗气清,空气温润舒适。因是四时常绿的时气,故而处处山水如碧,绿树葳蕤,鲜花蓊郁,风鸣鸟语,端地一派如诗如画的好风景。众人如此行了三日,终于到了澜沧的国都凤城。

    凤城位于澜沧腹地,虽说是城池,但城中碧水环绕,柳绿花红,野趣盎然,仿似世外桃源。凤城背后便是澜沧最大的湖泊,虽说是湖,当地人却称作瀚海。瀚海的确不愧它的称呼,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所以,澜沧人自己都说凤城是受了瀚海的滋养,才展现出非一般的灵气。

    这样的灵气充盈之地,身处其间的居民自然也与他处不同。澜沧贵族尚白,但民间却多服七彩,所以街头来往行人,不论年龄大小,不论男女老少,皆是一身五颜六色,张扬而又艳丽,即使如此,搭配着凤城的旖旎的自然风光,看去却并不违和。

    澜沧民风淳朴开放,相较于大楚,女儿家更是自由自在,不受半点闺阁约束,就连表达爱意都是直白坦荡。澜沧女儿若看中哪家儿郎,简单明了,直接投掷以鲜花。因此,当李晏这一行人出现在凤城街头,虽然是改了装,但个个身形挺拔,眉目俊俏,立时便博得了一众姑娘们的欢心,缤纷绚丽的花朵下雨般地兜头而下,砸得众人一时都懵了。

    李晏一心想着如何寻找言欢,根本不在意眼前。他虽不在意,旁人却一直注意着他。不知有多少含情脉脉的目光在注视着这个俊美出众的青年,即使是青年一身冷酷,甚至于神情可以将身周三尺都冻成冰,依然未能阻挡勇敢的澜沧姑娘表达爱意。

    李晏被那些鲜花几乎阻隔了视线,心中涌起不耐。在他眼中,几乎要拦在身前的这些个姑娘长得是扁是圆跟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关系,他唯一烦恼的是要怎样才能快些找家客栈安置下来,再图下一步的行动。于是,他身形微微一震,那些落在他衣襟袖口的大大小小的花朵突然都落到他身前不远的杜渲身上去了。

    杜渲楞了一楞,压低声音,“殿下何意?”

    李晏瞥了他一眼,“最难消受美人恩,都送给你。”

    杜渲突然使劲抖了一抖,那些鲜花无一例外都落了地,他面上一本正经,“属下不要。”心里却是暗忖,开玩笑,白伊厉害得像个小辣椒,若是她知道了,他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一行人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落了脚。稍做休整后,李晏便派了几人出去打探,他留在房内整理这些时日收到的消息。

    大楚那边一切如旧,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新封太子闭关靖安坛为万民祈福一事引来民间一片好评,纷纷称颂太子贤德仁善,爱护子民,是大楚之幸。其实,他当时想出这个主意时本意不是为此,只是怕一国储君不在京中会使朝局不稳,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个“不稳”会是个什么情形,但直觉上还是觉得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不想无心插柳,却意外收获了民心。

    杜渲带着打探消息的人从外面进来。身处异地,又是一起多年云游四方风里来雨里去的同伴,李晏并不在乎那些虚礼,直接命人坐了,说说打听到的消息。

    消息不多,但听去颇有些不同寻常。其一便是关于巫师神殿,李晏来此本来就是为了到那里去寻言欢,所以自然听得格外认真。

    打听到这个消息的正是姚铛,当年曾随同言欢一起在凉洲玉泉城安平王府内盗取檄文,也曾于益水之上叛军之前烧桥保护众人逃离,因此,做事很是稳妥。

    姚铛道:“巫师神殿不难打听,人人都知道。就在凤城外,沿着瀚海过去的苍洱山脚下。那地方也不难过去,据说,每月朔望之日,巫师神殿都会向澜沧子民敞开大门,祈福也好、求解也罢,无论贵贱,一视同仁。”

    他面上忽然涌上迷惑的神气,“殿下,现下里却是不行了,据说半年多以前,巫师神殿的大巫师以为澜沧祈福不许有人打扰为由闭门封殿,还在周边都设了禁制,任何人不得靠近。”

第一百九十四章 风雨澜沧

    李晏一怔。巫师神殿大巫师的这个理由听起来十分熟悉,正是他偷偷自大楚遁走的理由,他心中好笑,这个大巫师莫非同他一样,以此为借口,暗地里做着别的什么。

    他记得言欢曾同他说起,她伤重不能使用灵镯联通神殿信使,便将情形拟成书信送了回去,但始终未有回音。推算起来,时间也在半年多以前。闭门封殿倒罢了,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连殿中的神官都无法联系,这里面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他心中有隐隐的担忧,半年多以前言欢尚在大楚,也就是说巫师神殿的闭门封殿与她应该是没什么关系。但不知现下里神殿是个什么情形,言欢此时被接进去是否会有波及。

    “还有什么?”他问姚铛。姚铛摇头,巫师神殿在澜沧百姓心中是神祗一样的存在,人人又敬又惧,所以详细情形普通人知道得并不多,加之他时间有限,一时也未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另一个飞羽卫道:“属下打听出了些别的,是关于澜沧国主穆辞的,据说这个国主生了重病,一直卧床不起,时间也在半年多以前。”

    李晏心中一动,半晌沉吟不语。半年多以前,国主重病,巫师神殿大巫师闭关,都在同一个时间内,这里面是否有什么联系?

    澜沧国政体特殊,虽是国主理政,但其实真正掌权的乃是国主身后的巫师神殿。据说大巫师历代都是天选之人,拥有无法言说的神秘力量。所以,即便是国主心有不满,也不得不屈从于巫师神殿,也就是大巫师的意志。所以说,大巫师和国主之间天生就存在着矛盾。这种情形在外人看来更像是他们之间发生了某些权益之争,造成了两败俱伤。

    李晏相信,事实绝对不会这么简单。他问道:“大巫师闭关,国主病重,那现下澜沧由谁打理国政?”“据说是保山王。”杜渲进一步解释道:“保山王叫穆昉,是国主的亲弟。据说这位王爷自主理国政后,仁民爱物,礼贤下士,国政打理得井井有条,颇得民心。”

    李晏心中有奇怪的感觉,这位保山王面上表现得如此完美,只怕内里并不简单。这澜沧现下看起来更像是一笔糊涂账。他对于干涉他国内政没有兴趣,眼下还是找到言欢要紧。

    眼看时辰还早,李晏决定到巫师神殿附近去看一看。如今他手上没有别的线索,只能姑且当做言欢已回了神殿。

    为免目标太大,李晏仅带了杜渲一人。二人装作闲逛的样子,且走且停,一直出了凤城才加快脚步。走出里许,便见到一方大湖现于眼前,湖面如静影沉璧,一波万顷,望不到边际,想来就是瀚海。

    而沿着瀚海望过去,地平线尽头可见到山峰一座。那山峰并不似他们这一路走来见到的山明水秀、温柔婉媚,而是突兀地拔地而起,若奇峰峻岭,山上树木稀疏,其间山石嶙峋,都做乌黑色,极是奇异。那应是苍洱山了。而巫师神殿就在苍洱山脚下。

    李晏与杜渲便沿着瀚海之岸向着苍洱山行去,二人功夫都不弱,脚程自然也快,不多久便远远看到苍洱山脚下,瀚海之侧无声矗立着一座高大殿宇,应该就是巫师神殿了。但仔细看去,这座闻名列国的巫师神殿外表看起来除了屋脊高大些,廊柱粗壮些,其他的都十分低调,外墙及屋顶一律是浓墨般的黑色,表面一丝装饰也无,若不仔细去看,几乎与它背后的苍洱山融为了一体。

    二人向着神殿又走了一段,在距其里许的地方,一座石碑默然矗立,上面有红色的手书:神殿圣地,不得擅入。

    李晏和杜渲不得不站住了。此刻,苍洱山静静矗立,瀚海平静无波,周边渺无人迹,空气安静得有些可怕。按照姚铛探来的消息,神殿周边被下了禁制,眼下看来,这个禁制应该就在石碑之后,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禁制。突然,一只雪白的雀鸟从远处飞来,堪堪飞到神殿上空,突然一头栽了下来,歪着翅膀堕在地上,再无动静。

    杜渲默了一默,低声道:“殿下,果真是下了禁制,究竟是什么禁制会这般厉害?”李晏注目那雀鸟一刻,雀鸟雪白的羽翼已变作青黑,望去甚是可怖,“多半是毒。”他下了结论。

    至于是什么毒,又是怎样下的,他倒是不知,想来神殿总有些外人不能触及的玄妙手段。但不论是什么,神殿正在闭关封殿中,从正面直接进入显然是不可能。他自然也不能上前贸然表明身份,若非如此便不会乔装而来了,身为一国太子,贸然踏入别国土地,干系太大。

    杜渲有些泄气,“殿下,咱们要怎么进去找人?”李晏看了看神殿背后的苍洱山,又看了看一侧的瀚海,心中突然有了计较,“还有一条路,倒可以试一试。”

    夜幕深垂,静寂如铁,万物都在沉睡,夜空下的瀚海亦是平静无波。

    方过了子时,远远地有几个人影向瀚海这边奔来,那几个人影奔到瀚海之畔停了下来。只听一个人道:“殿下,要不然还是属下下去吧,您就在这里等着。”却是杜渲。

    “不必多说。”他身旁的自然是李晏,“莫非你对孤的身手有疑虑?”李晏一边说着一边迅捷脱下身上衣袍,露出内里穿着的水靠。“自然不是。”杜渲急忙否认,“属下只是怕------”他话音还未落,却听李晏在那边吩咐身后跟着的两个飞羽卫,“你们在这里把风,机灵些!”紧接着“扑通”一声,人已跳下瀚海去了。杜渲遂也不再多说,紧跟着跳了下去。他们身后的姚铛随之跟上。

    水下的瀚海与水面上相比更多了几分安详和静谧,人仿佛被包裹在极滑极软的丝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所有尘世喧嚣都已远去。

    李晏闭了闭眼,方才睁开,四周起初是一片黑暗,渐渐身前有淡淡的光晕亮起,是镶在水靠胸口的夜明珠,若非如此,在暗黑的水底,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三人并不向深处去,只是沿着堤岸向巫师神殿靠近。这便是白日里李晏想到的法子,陆路不通,山路不通,那便试试水路。

第一百九十五章 巫师神殿

    李晏带着杜渲、姚铛小心翼翼地在靠近岸边的瀚海水底游动。巫师神殿一向神秘莫测,陆路所下的禁制如此捉摸不透,水下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但愿他们的担心只是多余。

    也许是未料到会有人自水下打巫师神殿的主意,他们一路游过来竟未遇到任何拦阻,而且,已可以看到堤岸处黑魆魆的殿基。但是,这一段水程并不算短,三人的气息明显有些不够。李晏做了个手势,带了两人又返身游了回去,待回到方才下水的地方,露出头来歇息了一刻,重又下水。

    因为已走过一次,少了探查的时间,所以第二次下水后,三人的速度明显的快了一些。沿着殿基向前,前方殿基处出现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李晏心中一喜,毫不犹豫地游向那个洞口。他看了一刻,那洞口正向着瀚海,洞里面黑暗幽深,看不出通向哪里。看起来,仿佛是神殿地下的一个设施。他别无选择,扒着洞旁突出的一块岩石,一使劲,人已进洞去了。杜渲和姚铛自然跟上。

    夜明珠光晕柔和,清晰地照着身前一切。李晏一边游一边注意着四周。洞似乎是倾斜向上的。洞壁上虽生了一层碧绿的水藻,但仍可看出人工修葺过的痕迹,但水藻完好,覆盖均匀,这里显然是从未有人踏足过。洞内有奇异的味道,仿佛是食物腐烂发出的气息,那气息中人欲呕,好在他们靠着内力闭息中,否则只怕立时要吐了出去。

    他们已游了颇久,气息已有些不够,幸好在最后一刻,身边水位不知何时渐渐低了下去,不多时头竟已露出了水面。但前方业已到了尽头,头顶上是一个铁网,大小像是井口的样子。李晏静静听了一刻,上面并没有人声,他伸手轻轻推了一下那张铁网,指尖感到了它的松动,一使劲,那网被向上推了开去。李晏一提气,人已跃了出去。

    眼前是一间不算小的屋子,有锅有灶,靠墙的一排架子,瓶瓶罐罐,杯盘碗盏,角落里还放了菜蔬,想来是神殿的后厨。难怪那洞里的味道如此奇怪,他们进来的应是后厨倾倒厨余的排泄口。好在瀚海水波流动,日复一日将那些垃圾都更替了出去,不然,他们三个人非得被埋在烂掉的食物残渣里不可。

    不一刻,杜渲和姚铛也都跃了上来。三人迅疾脱下身上水靠,露出里面的夜行衣。取下缚在手腕上的黑巾将头脸蒙住,并将水靠塞在架子下藏好,三人方向外走去。

    推开后厨的门,外面是一带长长的走廊,每隔一段的廊壁上都设了火烛,因此,走廊虽长,却十分亮堂。看上去,神殿内与神殿外形制相似,也是黑黢黢的颜色。

    三人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向前,上了一道台阶,拐个了弯,又是一带走廊,分别向前面和两边弯曲延伸开去。尽头处都是一道门,不知通向哪里。

    三人方要踏上走廊,前方却走来两名女子,她们身上穿的衣饰李晏在言欢身边的白伊、白华身上见过,是神殿侍女的装扮。这两名女子显然是神殿侍女。为免遇见,李晏带着两人迅速退了回去。待那两名侍女走过,才重又走了出来。

    李晏径自向右,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那道门,后面又是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门,密密排过去,也不知有多少个房间,尽头处依然是一道门户。他退了回来,走向另一侧,与方才那道门后设置相同,他依旧退了回来。又走向正面的那道门,后面依然如故。他们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里。

    李晏白日里在外面看到神殿时,便知道里面定然空间阔大,搞不好结构复杂,现下一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曲折迂回得多。眼下,他们意外闯入,全然摸不着头脑,如果一味误打误撞下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显然是有害无益。与其这样乱走乱撞,不如擒个人来问倒还快些。想到这里,他无声地向杜渲和姚铛做了擒拿的手势,二人自然明白。

    三人在走廊拐角的暗影里等了一刻,果真,又有人走了过来。这次是独自一个人,也是穿了侍女服饰的女子。杜渲待那女子走近,忽然跳了出去,一把捂住那侍女的嘴,将人拖了过来。

    神殿侍女多少也会点功夫,旋身格挡,姿势竟也中规中矩,但杜渲为求一击必中,手上至少用了八分力,那侍女闪躲不过,挣扎了几下,只得乖乖就范。

    李晏走过去,向那侍女道:“咱们不会伤害你,只是问你几句话。你莫要喊叫,这便放开。”那侍女显然是未见过这般胆大敢闯神殿之人,眼中含了几许恐惧,忙忙点头。杜渲将手自那侍女嘴边松开,手却仍留在她脖颈之上,若是她稍有异动,便即扼住。侍女自然不敢乱动。

    “玖黎神官人在哪里?”李晏劈头就问。那侍女面上显出疑惑神色,“玖黎神官自去岁去了大楚,至今仍未回来。”

    李晏吃了一惊,莫非他们脚程太快,言欢还没有赶到。便又问,“那诏兰使回来了吗?”侍女更加迷惑,“诏兰使一直未曾出去,何谈回来。”李晏心神俱震,上前一把攫住那侍女的肩膀,厉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侍女见他目光似都要喷出火来,被吓得不轻,哆哆嗦嗦道:“奴、奴婢不敢撒谎,玖黎神官的确去了大楚,至今未返。而神殿闭关封殿,诏兰使一直都在神殿内,不曾外出过。”

    李晏转头看着杜渲,几乎是疾言厉色,“到底是怎么回事?”杜渲额头见汗,“属下不、不知。那日、那日是白伊认的人,确认是诏兰使无疑,属下才让他们带走了神官大人。”

    李晏深吸一口气,言欢下落不明,还等着他去救她,此时他不能激动,不能慌乱。他努力放平声音,向那侍女道:“大巫师在哪里,带我们去见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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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