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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原来是你

    沐子晏极慢地转过身来,他方才只顾注意着外面两人的动静,却忽略了房内,只是根据无灯且无声息便认定了房中无人,这显然是太草率了。

    按理,这房内宿的应是倚红楼的姑娘,但普普通通的姑娘可发不出这种呼吸声。这呼吸声细微且悠长,明显是身怀武功且功夫不弱的人发出的。

    沐子晏的双目已适应了黑暗,仔细扫视过去,依稀能够看见屋当中摆了桌椅几案,一侧是箱笼妆奁,屋当中悬了帐幔,帐幔内是床榻。并未看到人影。

    那人,定是在帐幔之后,床榻之侧。

    他周身紧绷,蓄势待发,一步一步向那帐幔走去。

    房中有如兰似麝的香气,帐幔浮动如水波,本是一派风情旖旎。但此刻,竟处处充满了杀机

    沐子晏已快走至帐幔前,那帐幔突然鼓了起来,似张满了风的帆,突然向着他冲来。沐子晏迅速跃起,倒翻出去,堪堪躲开那帐幔。那帐幔一招用老,缩了回去,只是须臾,又鼓了起来。

    言欢尚无下落,那个假的南方客商还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沐子晏不想被牵制在这里,他只想速战速决。

    他微一思忖,目光电转,瞥见帐幔与帐幔之间的缝隙,趁帐幔回缩之际,不退反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直冲进去。黑暗中,帐幔内果真有一人影,那人影正站在床榻之侧,正欲对着帐幔再度挥掌。

    黑暗中,他只能看到那人身形纤纤,看上去甚是单薄,但分辨不出男女。

    沐子晏不及细想,迅疾一掌向那人拍去。那人似是未料到他逼来如此之快,待他的掌风将要到眼前方才察觉,猛地身形一矮,一腿扫出,意图攻他下盘。

    沐子晏此时尚未落地,下盘犹虚,心中暗道这人反应好快。但他反应更快,反手一抓,已抓住了屋顶垂下的帐幔,微一使力,人凭空拔高几分,但就是这几分亦已够用,正正使他躲过那人的攻势。

    只是他未预估到帐幔的结实程度,身形方自拔起,耳边只听得撕拉一声,那帐幔竟自断为两截。他一时不察,人自空中跌落,他原本去势未绝,一跌之下,整个人便向着床榻扑去,正好将站于床榻之前的那人扑倒,直接压到榻上。

    那人想是没见过这样近身的打法,已被吓得呆了。待被他整个人压住,停了一停才开始挣扎,只是那挣扎全无章法,就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左冲右突,拱来拱去。沐子晏被那人弄得手忙脚乱,想要去挡,无奈两人贴得太近,任是再高明的招式也使不出来,一时也是狼狈万分。

    黑暗里,床榻上一片混乱,也不知是谁打了谁,谁踢了谁,谁又压住了谁,只听得床榻吱呀声和两人喘息声夹杂在一起。最终,还是沐子晏占了上风,手脚并用,强行将那人死死压在榻上。

    那人似是急了,不由自主地出了声,厉声问,“你、你要怎样?”沐子晏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身下那人。黑暗中,依稀可看见那人面庞清秀,一双眸子闪亮如星。

    他一手慌忙地去掏怀中的火折子,待得火光亮起,光晕里,那人大睁了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待见到他的面容,“啊”了一声,满脸震惊,脱口而出,“阿晏,是你!”

    这个暗藏在这房内,被他压在身下的人竟是消失许久的言欢。

    沐子晏的惊讶丝毫不比言欢少,他心焦如焚,提心吊胆,遍寻不着,她竟意外出现在这里。而经过方才他们二人一番近似于小孩子打架一样的近身缠斗,此时他身下的言欢与往日大相径庭。

    她于夜行衣之外套了一件海棠红的纱衣,一头乌发挽成双环髻的样子。

    沐子晏愣怔,言欢怎么做了女子打扮,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的打扮竟意外的好看。她本就明眸皓齿,比女子还要艳丽几分,如今换成女装,望去竟是三分可人七分娇媚。

    此时,她脸颊嫣红,嘴唇红润。他的目光抑制不住地落在那红唇之上,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整个人仿佛被魔力牵引一般,慢慢地低下头去,将他的唇轻轻印在那红唇之上。那唇甜甜的,软软的,他的脑中仿似有什么爆开了一般,所有的冷静淡定都已远去,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火折子从沐子晏手中落到地下,突然熄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令得他一怔,也唤醒了他的神智。他猛地坐了起来。

    他在做什么?他一向当言欢是朋友,而言欢与他一样身为男子。此时,他却在这样亵渎她。他的心乱成了一团,惶然不知所措。脑中不停自问,自己到底是怎了。

    突然,他的鼻端闻到房内那阵如兰似麝的香气,仿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定是这屋内的香气蛊惑了他,一定是的。

    言欢也是晕乎乎的,她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碰到沐子晏。她满心兴奋,还未来得及跟他说话,却见他面上神情突然一变,变得令她感到有几分陌生,那神情仿佛是沉迷,仿佛是诱惑,她隐隐有几分害怕。当他的唇印上她的,她直觉这样不妥,只是,一切已不容她多想。但只是一瞬,沐子晏突然抽身离开,她吓了一跳,心神为之一松。

    只听沐子晏低低道:“对不起。”话音未落,人已站起身来,如同逃命一般奔到帐幔外面去了。

    言欢听他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时不由一怔。她慢慢坐起,脑中只是迷迷糊糊,他方才在做什么,为何又要道歉。

    她知道他们是朋友,她知道他们之间与她与颜清逸虞子衡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她却是说不出。但经过方才的一幕,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她想得头痛,这十几年的岁月过往并不能给她答案。

    只听得沐子晏在帐幔外道:“你、好了么?”言欢登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脱了那海棠红的纱衣,将头发打散重新束好。平复了一下,迅速跳下地来,走出帐幔外。

    起初言欢还有些羞赧,但她是个磊落洒脱的性子,只一刻,便将方才的一切挥到脑后去了,大大方方地笑问,“阿晏,你是不是跟着那些相思子找到这里的?”

第四十七章 南方客商

    沐子晏了然,“原来那些相思子是你撒下的。”

    言欢点头。当时,她自屋顶跳下地来,躲在一旁,发现那些盗贼在屋内到处翻找,她便忍住不动。那些盗贼显然是轻车熟路,只是片刻,收了财物便要撤走。她唯有偷偷跟着。临出门前,发现窗下那丛相思子,便采了一把在手,一面跟着,一面将那相思子沿路洒下。

    情势紧急,她只能以此给沐子晏留下记号,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找她。

    言欢一路跟到倚红楼门前,见那些人半途换了装,大摇大摆地进楼去了。她当然不能放过,只是如何进倚红楼却是难住了她。直到她见到门前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匆忙之间想到了一个计策。

    她将束发系带上的几颗珍珠坠角拆下,使了个巧劲,将其中的一个扔到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姑娘的脚下,那姑娘见那珍珠眼睛一亮,急忙拣了起来。她便又扔出第二颗,比第一颗稍远一点,自然是让那个姑娘又看见了。这样,几颗珍珠扔出去,那个姑娘不知不觉离了倚红楼门前。此时,言欢冷不防出现在她身后,将她一指点晕,放到街边靠好。然后将那姑娘身上的纱衣脱下,套到自己身上,又简单挽了个双环髻,虽然挽得毛毛躁躁,但勉强可以见人。然后,她就拿着那姑娘的帕子,捂住脸,装作有急事的样子,冲进倚红楼去了。

    进了倚红楼,她见那些人正上二楼,她自然是紧紧跟上,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们的老大到了房门外,然后才悄悄躲到这里,打算伺机而动。

    “想不到这些人竟以南方客商的身份为掩护,隐身在倚红楼里,还真是高明!”言欢道,沐子晏点头。言欢问沐子晏,“咱们该如何做?”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了依赖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她独自一人时犹可利落决断,但只要一和沐子晏在一起,她便是不知不觉地依赖他。

    沐子晏道:“既然一切已明朗,不如就快刀斩乱麻。”言欢点头,“如此甚好,我也正担心莲笙。”

    二人说做便做,走到那尽头处的房门前,沐子晏一脚将那房门踢开,只听房内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随之是一个男子恼怒的声音,“是谁?不要命了么?”

    沐子晏当先冲进去,言欢紧随其后。只见房内榻上,一男一女相拥坐在那里,那男子上身赤裸,面白无须,生就已一双细眼,带了一脸奸滑之相,应该就是那些盗贼口中的老大了。而那女子则是容色美艳,身上只着肚兜,露着雪白香肩,应是宝蝶。

    那老大见他们两人闯进来,掀被便要下榻。言欢瞥见他下身似也未着寸缕,吓得倒退了一步。沐子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是随手将房中通梁帐幔一把扯下,扬臂一展,已将那老大团团裹住。他再一抖,那老大如同一只巨茧一般滚到地上。

    沐子晏与言欢均有些诧异,原来这老大的功夫并不如何,要不然也不会被沐子晏一招便制住了。看来他连盗富户,屡屡得手,不过是仗着迷烟便利,再有便是浣花镇当家只有里正,官微力轻,一时之间不能奈何他而已。

    那宝蝶见老大转眼便被制住,张嘴便喊,“救命啊!来人啊!”这**的女人言欢倒是不怕了。抢上前一步,斥道:“住口!”她脸上一板,故意恶狠狠地吓唬她,“若是你再喊,我便在你这漂亮的脸蛋上划上一刀,你觉得如何,”宝蝶自然是怕的,再也不敢多说半句。

    沐子晏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冷冷看着那个老大,道:“说!”那老大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眼见形势比人强,遂不再隐瞒。

    原来,他不过是南边一名不入流的小盗贼,叫谭四。最近听道上在传,说是西北那边可以混个好前程。便带了几个亲近的兄弟,一路向北而来。经过浣花镇,见此地富庶,加之手上的盘缠即将用尽,便开始重操旧业。原本一切顺利,只是未料到会有人找上门来。

    言欢听谭四说完,问道:“你可记得费府被盗那日,是否碰见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谭四老老实实道:“遇到了一个,咱们刚从宅子里出来,竟被那少年迎头碰上了。”言欢一喜,又是一惊,“你将那少年如何了?”她的神情里带了急迫和狠厉,似乎谭四若是说什么已对那少年不利的话来,便要立时将他劈于掌下。谭四被骇得瑟缩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他好端端的,只是被咱们关了起来。”

    言欢心神一松,还好只是关起来了。“关到了哪里?”她追问,谭四道:“就是这后院的一间空屋子里。”他讨好地追加了一句,“从这里下楼,转过回廊便是。”

    言欢看了一眼沐子晏,沐子晏知道她的意思,“你去找莲笙,这边我来处理。”言欢不再多说,起身就走。她听身后沐子晏对谭四道:“现下把你的兄弟都召集过来。”知道他必定已是有了主意,一时更加放心,快步走出门去。

    言欢按着谭四方才的指引,一路找去。此刻她身上还穿着夜行衣,幸好路上未遇到旁人,若非如此,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浪费时间。

    言欢一直找到那屋子前,只见屋门紧闭,无声无息。她也不犹豫,一脚将门踹开,快步冲进屋去。只见屋子靠墙一角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那男孩子的头埋在两膝之间,双手双脚俱都缚了绳索,绳索的一端系在一根桌腿之上。

    她怕吓着那孩子,蹲下身去,轻声道:“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是不是莲笙?”那男孩子慢慢抬起头来,面上表情带了些许迷茫。

    言欢心中不由得惊叹了一下,这是个长得相当漂亮的男孩儿,皮肤白皙,眼睛大大,鼻子高挺,美丽得不像真人。更稀奇的是,这男孩看过来的眼眸深墨中竟带了些许微蓝,顾盼之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神秘。

    “你是不是莲笙?”言欢又去问他,那男孩紧盯着她,眼神如受惊的小鹿,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言欢心中充满怜惜,语调安抚,“莫怕,我叫言欢,是青冥书院的学子。我认得你祖母,你祖母是吴婆婆是不是?是你祖母让我来找你的。”她想了想,又道:“你祖母在青冥书院斋舍帮忙,你在茶庄当伙计,你那日发了工钱,给祖母买了一支银簪,那簪头还刻了朵云纹是不是?”

    言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那男孩儿的神情才慢慢放松下来,点头道:“我就是莲笙。”言欢开心地笑了,“终于找到你了,你祖母定然高兴得紧。”

    她低头去给莲笙解绳索,才解了手上的,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仓促之下她回过头去,见一个瘦小男子正挥了一根棍子向她当头袭来。

第四十八章 受伤

    那男子言欢在跟踪过来的路上见过,是谭四的同党。方才沐子晏已让谭四召集兄弟,这个不知道怎么成了漏网之鱼。

    那棍子虽然来势汹汹,此刻,她只需一俯身,再翻滚开去完全可以躲开。只是,她若是这样做了,那棍子便会招呼到莲笙头上。急迫之间,她心下一横,放弃躲闪,抬起左臂去格,几乎同时,右手伸出,将那棍子一抓再一拉,那个袭击他们的瘦小男子一时收势不住,向他们这边冲来,言欢直接扫出一脚,正好踢在那男子的小腿上,那男子扑通一声趴在地上。言欢起身再上一脚,直接将那男子踩在脚下。

    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莲笙看得呆了。言欢示意莲笙将方才已解下的那根绳索扔过来,她将那个瘦小男子绑好,将他甩在一边,继续去给莲笙解脚上的绳索。

    待给莲笙解了脚上绳索,言欢才发觉她的左臂极痛,竟是连抬都无法抬起。她挽了袖口,发现刚才挨了一棍的那个地方已红肿起来。她忍着痛按了按,骨头应是未断,她放下衣袖,便暂时不去管它。拉着莲笙站了起来。

    莲笙怔怔地看着她,低声道:“谢谢姐姐。”言欢以为是听错了,停了手上的动作,“你说什么?”莲笙道:“谢谢姐姐。”她这次听得分明,不可置信地看着莲笙,“你、你叫我姐姐?”莲笙犹带稚气的小脸上满是郑重,“我知道姐姐方才可以躲开的,就是因为我,姐姐才受了伤。”言欢摆了摆手,“等下、等下,”她按着额头,“我不需要你的感谢。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怎么知道我是、我是------”

    言欢自小便易钗而行,她也习惯了充作男子的身份,一言一行皆与男子无异。而这十几年来,还从未有人怀疑过,此时,她隐藏许久的秘密竟然被一个小男孩一语叫破,她自然震惊得无以复加。

    莲笙不知道她的脸色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很是难看,他小心翼翼地道:“姐姐,我、我说错什么了吗?”言欢好不容易才稳定了情绪,“莲笙,你没有说错什么。”眼下她特别想知道一件事,她问他,“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莲笙目露疑惑,“还用看么,姐姐就是姐姐啊!”言欢快被他绕晕了,无奈道:“好吧,这件事揭过。”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拜托你一件事。”莲笙使劲点头,“姐姐请说。”言欢听他一口一个“姐姐”,大大叹了口气,一字一字慢慢道:“我有特别的理由,你今后不能叫我‘姐姐’,只能叫‘哥哥’,而且,你也不能跟任何透露这个。”

    莲笙显然是十分疑惑,好在他尚算乖顺听话,点头道:“就听‘姐姐’,不、听‘哥哥’的。”言欢这才满意了。

    莲笙忽然望向她身后,言欢心中一紧,难道谭四的同党又来了,此时,她左臂受伤,功夫已是打了折扣。眼下她除了自己,还得护住莲笙。她咬牙忍了痛,一手扶了左臂,将莲笙往里一推,转身向外。定睛看时,来人原来沐子晏,言欢这才松懈下来。

    沐子晏见她脚边被缚住的那个瘦小男子,又见到她扶住左臂的姿势,脸色一变,抢上前来,“你怎么了?”言欢摇摇头,此时却觉得左臂分外痛起来,她脸色白了一白,额上渗出了冷汗。

    沐子晏轻轻将她左臂衣袖挽起,待见到那一片红肿,不由得倒吸了口气,“你怎地如此不小心?”他责怪地道,然而那责怪听起来却是轻软无力,倒是疼惜的居多。

    一旁的莲笙低下了头,“姐,不,哥哥是为了救我。”言欢听到他开头那个“姐”字,吓得脸色更白,沐子晏以为她疼得厉害,全付心思更是放在她身上,对莲笙话里的那个“姐”字便没有在意。他听到言欢是为了救莲笙才受的伤,一时只是无奈,“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不顾惜自己。便是、便是为了我,你也要好好保重些啊。”

    这段话他是自然而然说出,但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言欢却不觉得,她乖顺道:“知道了,今后不会了。”

    沐子晏没来由的脸有些发热,他不敢再看言欢,便低下头去看她的伤,道:“你忍着些。”说罢,在那红肿之处摸了一摸,过了一刻,道:“幸好骨头没事。”言欢“嗯”了一声,“我方才也看过了,骨头还好,就这点伤,过几日便好了。”

    沐子晏一时默然,这样的言欢,不由得人不钦佩,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什么,都是一贯的坚强,甚至于,坚强得令人心疼。

    言欢忽然想起来,问沐子晏,“你怎么过来了?”沐子晏向那个被绑着的瘦小男子示意了一下,“我便是为他来的。”

    原来,他让谭四召集手下的兄弟,人虽然召来了却少了一个,据说少的那个不在倚红楼内。他担心言欢这边会碰到未在的那个,便一路寻了过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我已知会了里正,里正会将谭四等人押下,明日送至青冥县衙。”沐子晏道,“眼下咱们先回四方客栈去,先让大夫给你看伤。至于莲笙,我已令里正通知了吴婆婆,稍后她便去客栈与咱们汇合,接莲笙回家。”

    言欢听他安排得头头是道,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二人带着莲笙回了四方客栈。一路上,沐子晏都是小心翼翼扶着言欢,言欢自己却是毫不在意,若非是那伤处时不时地疼上一下,言欢几乎都已忘记了受伤的事。

    他们一进客栈,便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郎中早已等在那里。言欢不知他何时找的郎中,但他一向诸事都安排妥帖,她倒是并不诧异。那郎中问明情由,将言欢的左臂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诊断与他二人推断大致相同,骨头未断,但需一段时日不能用力,要好生将养,然后开了活血祛瘀的汤药,便告辞离去了。

    沐子晏自去安排客栈小二抓药,言欢和莲笙则在房内等着吴婆婆。

    吴婆婆来得很快,见到莲笙,一把抱住好好哭了一通。哭完,拉着莲笙便要给言欢跪下。言欢自然不肯受,急忙避过一边,道:“婆婆快别这样。”吴婆婆见她坚持,便不再强求,对着莲笙道:“言公子对你有再造之恩,今后,若是言公子有差遣,说什么你便去做什么。”莲笙“嗯”了一声,重重点头。

    言欢将莲笙拉过一边,笑道:“哪里就那么重要了,你不用放在心上。”又对着吴婆婆道:“婆婆也担惊受怕了好几日了,现下莲笙也是好端端的,婆婆回去好好歇着吧。”

    吴婆婆也知道言欢受伤需得将养,便带了莲笙告辞,言欢将他们送出门去,见一老一小两个孤单羸弱,心中起了怜悯之心,最后道:“婆婆,今后若是有何为难,尽可以来找我。”

    吴婆婆自然千恩万谢,一手拉着莲笙下楼去了。莲笙不时回头看她,目光极依恋。言欢笑着朝他挥手,道:“有空来找言家哥哥玩儿啊。”听到“哥哥”二字,莲笙会心一笑,人渐渐去得远了。

第四十九章 缘份

    吴婆婆和莲笙走了良久,沐子晏还没回来。

    从守在富户家的屋顶,到跟踪至倚红楼内一番周折,算算也是折腾了一夜,言欢自是又累又倦。她原本靠在榻上等着沐子晏回来,不知何时人已睡了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只觉得似是有人将她那只受伤的手臂轻轻抬起,原本疼得火烧火燎的伤处一阵清凉。她舒服地哼哼几声,在枕头上拱了几拱,沉入更深更甜的梦乡。

    沐子晏将言欢那只受伤的手臂轻轻放下,那伤处已被他涂了一层透明的药膏,有一阵淡淡的药香弥散开来。他心中有奇怪的感觉,言欢一个男孩子,怎地手臂如此柔弱无骨,似乎是过分细腻了些。他握在手中,竟然有些意动。

    沐子晏晃了晃头,也许他也是累了,他压下这古怪的念头,将一只小小的白玉瓶放回几上,看着言欢宛如小狗一般闭着眼睛轻哼着,不由得莞尔。

    站在房门口的杜渲目瞪口呆地看着沐子晏脸上的笑容,心中一阵唏嘘,看来,对于他家殿下他还是认识得太少,近些时日殿下岂止是多了人情味儿,就连早先欠奉的笑容都多了起来。

    他伸长了脖子,想再去仔细端详端详言欢,他好奇,这个言小公子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他家殿下几乎是颠覆性的改变。只是,沐子晏的身形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他家殿下眉目柔和,嘴角带了弧度。

    杜渲想他自己也是不容易,大半夜的被人叫起,说是殿下需要消肿止痛的紫玉芙蓉膏。他还以为他家殿下受了伤,急火火地从客舍取了,快马加鞭地星夜赶到浣花镇,却原来是言小公子受伤了。要知道这紫玉芙蓉膏是太医院精制,只在大内使用,从无外传。眼下,殿下竟是毫不吝惜,看来,他家殿下对言欢这个朋友实实是颇为看重。

    言欢醒来时,只觉满室大亮。她扭过头,发现沐子晏正坐在窗边,手中捧了一卷书。她慢慢支起半个身子,想自己坐起来,冷不防那只受伤的手臂一痛,她低哼了一声,那边沐子晏已是听到了,急忙放下书,过来扶着她坐了起来,又在她背后放了只引枕。

    “你醒了?”沐子晏问,言欢点点头,问,“什么时辰了?”沐子晏道:“已过了申时了。”言欢有些发怔,她竟睡了快一天了。沐子晏将她盖在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我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一会吃了饭,喝了药,咱们便回书院去。”

    “啊?”言欢苦了脸,“这么快就要回去啦。”莲笙的事已了,好不容易出来这么一回,浣花镇又如此繁华,她也想好好逛逛。“阿晏,阿晏,”她去拉他的衣袖,“咱们明日再回去吧。”她眼波一转,“你看,我都受伤啦,多歇歇才有精神走路。”

    她眼巴巴地看着沐子晏,并没有意识到方才的语气里满满都是撒娇。沐子晏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却道:“那便明日一早回去吧。”言欢笑得眼睛几乎都眯成了一条缝,“阿晏,你真好。”

    吃罢饭,又喝了药,言欢益发有精神。以她的性子,自然不愿再躺着,便下了榻,磨着沐子晏要到街上去。沐子晏自是不愿拘着她,未加思索便答应了。

    二人结伴出了门,此时天色渐暗,已是黄昏的时候,但浣花镇依旧是繁华热闹,街上彩灯次第亮起,人来人往,车喧马嚣。

    言欢看什么都觉新鲜,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她并未注意,身畔的沐子晏什么都没有看,眼里只有她,只是关注着她和她那只受伤的手臂,担心别人冲撞了她。

    走过街角,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蹲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街上的行人。言欢忽然站住了,看了那几个小乞儿一眼,转头向沐子晏道:“阿晏,借些银子用用。”沐子晏并不问缘由,掏了钱袋给她,“不用还。”

    言欢一笑,从钱袋里掏了一个小小的银角子,走到一旁卖馒头的摊子,向那守摊子的老板买了几个馒头。然后,她一手拎了那些馒头,走到那几个小乞儿面前,将馒头递过去,温和道:“这个给你们。”又蹲下身去,“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家里穷,还是与家里人闹了别扭,不如早些回家去吧。”

    沐子晏本是若无其事守在她身旁,听到她这句,脸色剧变,猛地转过头来看她。记忆中,有相似的语声响起,那语声颇为稚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与家里人闹了别扭,不如早些回家去吧,莫要让家中长辈担忧。”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有一点晶莹,竟仿佛是泪意。

    他眼中的她正穿着一袭朱红锦袍,眼眸澄澈,面庞秀雅,与他记忆中那个身穿红衣,有着大大眼睛,胖嘟嘟脸蛋的小娃娃渐渐重叠在一起。

    他低喃,语声中都是惊喜,“原来是你。”

    他清楚记得,那一年,他大概是八岁。不记得那一日是因为什么他又偷溜出了宫,左不过是明帝忽略了他,或者是哪个内监宫女给了他脸色。他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一整日,到了晚上已是又累又饿,衣裳也是脏污不堪。但他并不想回去,只是坐在街角出神。

    他垂头沉思,视线里突然出现了红衣一角。他抬起头,见一个穿了红衣的小男孩站在他面前,眸光澄净,手里拎了个馒头,正满脸关切地看着他。他并不想让人打扰,便瞪了那红衣小男孩一眼。那小男孩吓得倒退了一步,但想了想又上前来,似是鼓足勇气,递过那个馒头,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与家里人闹了别扭,不如早些回家去吧,莫要让家中长辈担忧。”

    他幼时性子颇有些乖戾,旁人见他如此,多半都是敬而远之,而那红衣男孩即便是害怕,还依然对他表示关切与善意。他当时心中一动,竟然不再冷厉着脸色,无言伸手将那馒头接过。

    那男孩子见他接了馒头,小嘴弯成了月牙,笑盈盈地跑了开去。

    他后来颇有些后悔,当日他为何没有问他是谁,来自哪里。那日惊鸿一瞥后,尽管他曾有意寻找过,但他再也未见过他。渐渐地,这一段过往就沉淀在他心底,偶尔想起,记忆深处依然是那一抹淡淡的温情。

    言欢回过头来,发现沐子晏一直看着她,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芒,“怎么了?”她不明所以。沐子晏迟疑了一刻,慢慢道:“你还记不记得,永熙十一年,你曾在开阳城给街边的一个孩子递过一个馒头。”言欢仔细地回想,永熙十一年,她七岁,和颜清逸、虞子衡两个,却已经是街上的熟客了。她一贯怜惜弱小,常常会买了馒头分给那些小乞儿。沐子晏问的这件事,对她来说,发生了太多次。

    她半晌才迟疑地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孩子?”沐子晏追问,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希冀。言欢疑惑,定定看着沐子晏,他也专注地看过来,眸中透着惯常的冷静。

    看到这眸光,言欢忽然一震,她想起来了。那年,她曾遇到一个特别的男孩,独自一人坐在街边,周身充满生人勿进的信息。那男孩虽然一身脏污,但气质却很高贵。她当时想,他一定是与家里人闹了别扭,偷跑出来的。因此,她买了馒头递过去。而那个男孩见她递过来馒头,却是瞪了她一眼。后来,那男孩不知为什么还是接了馒头,她记得她好像还问他是不是与家里人闹了别扭。

    “莫非是你!”她看着他,一脸的不可置信,还有一脸的惊喜。

    原来,他和她是这样的有缘。在多年以前,他们就已经于无意中相识,而在兜兜转转多年以后,竟然还能再度相遇。这样难得缘分,也许就是上天注定。

    红尘辗转中,不论怎样,他们都能碰到一起。

第五十章 放河灯

    言欢和沐子晏一路并肩走去。经过方才,他们之间仿佛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心似乎贴得更近了些。

    言欢的嘴角噙了笑意,不时去看身边的沐子晏,而沐子晏似乎一直在等她看他,看到她看过来,再回给她一个温和的眼神。

    二人走过桥头。言欢不经意低头看那桥下的浣花溪,忽然“咦”了一声。只见那溪水里,水波浮沉之间,竟然飘了各式各样的河灯。一盏、两盏、十盏、百盏,一时也数不清有多少,疏疏密密、浩浩茫茫地在浣花溪上漂荡着。

    远远望去,红红的烛火映着粉嫩的灯盏,粉嫩的灯盏又映照着一汪碧波,而此时月亮已升起,夜朗气清,月华如炼,投射在水面上,与河灯交相辉映,碎影错落,熠熠生辉。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水中,只有一条天地银河在缓慢地流动着,仿佛从亘古流到当今,再流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这里真美!”言欢叹息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去问桥边卖河灯摊子旁的老版,“今日是什么节日么,为何此处要在放河灯?”那老板一脸稀奇地看着她,“公子一定是外地来的吧。”言欢笑着拱拱手,“没错,在下从开阳过来。”

    那老板摆出一副知之甚详的样子,“今日乃是七夕,每年这时候,公子小姐们都会来此处放河灯。”“哦,那是为何?”言欢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那老板说得兴起,“七夕放灯,求的自然是姻缘,咱们这浣花溪的河灯啊最是灵验。公子你不知道,有个王家的姑娘就是放了河灯,找到了如意郎君。还有那个张家的小子也是这样,求到了一门好亲。”

    言欢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不由得想笑。那老板拿起摊子上一盏小巧的荷花灯递给她,“这位公子你别笑,不如你也求上一求,看看灵不灵验。”言欢不觉脸热,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那老板见她面嫩,便道:“不求姻缘也可,那不如就求个平安吧。”

    言欢刚想拒绝,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将那荷花灯接过,又从摊子拿了一个,淡淡道:“就这两盏吧。”却是沐子晏。沐子晏将那盏荷花灯递到言欢手里,“不妨就应应景。”说罢,自去掏了银子递给那老板。言欢只得接过。

    老板指了摊子旁书案,那上面摆了笔墨和纸张,“公子若有所求,便写下来,放到这河灯里。”言欢谢过,和沐子晏一同过去,两人各自摊开纸张,静心默写。

    言欢先写毕,去看沐子晏的,只见那上面写的是“天下长安,众生丰足”。沐子晏的字笔走龙蛇,极有刚劲,显示出非一般的豪迈。

    言欢一笑,将她写的展开给沐子晏看。沐子晏定睛看去,却是“盛世清平,民生和乐”,言欢的字端庄秀丽,暗带风骨。

    他二人所求竟然如出一辙。

    沐子晏将目光从那纸上移开,落在言欢面上,他专注地看着她,她亦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早年于大楚各地辗转,起初虽是因身世所累,后来见过太多民生疾苦,世态炎凉,此时若说有所求,自然便是天下之长治久安,百姓方能安居乐业。而言欢不过一介世家公子,竟然还有此等见识,不由得他不心生敬意。

    这个红衣少年,已带给了他太多的惊喜。他与她,竟是如此契合。也许真的就是上天注定,他们这一世注定要相识,相知,成为至交好友。

    想到“好友”这两个字,沐子晏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些奇异的感觉。他一直当言欢是好友没错,但是,这个好友似乎又有些不同,尤其是经过倚红楼那混乱的一夜,此刻想来,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沐子晏想得入神,却见言欢已端了那盏装了她祝愿的荷花灯走至桥下,他便也端了他那盏灯,走到言欢身边去。

    此刻,桥下挤挤挨挨都是等待放灯的人,二人便在人群之后等候。

    耳听得人群中叽叽喳喳,却是几个装束艳丽的少女。那些少女们端着自己的河灯,嘻笑着互相打趣,只听一个道:“你们都求的什么?”旁边众人回,“自然是姻缘,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而独独一个长了圆圆脸庞,望去甚是可爱的少女低头不语。那些少女自然来问,“翠巧,你求的是什么,为何不说话?”

    原来那可爱少女的名字叫做翠巧。

    只听那翠巧答道:“我不知道求什么?”少女们七嘴八舌,“怎么会不知道求什么?自然求你和阿牛哥哥的姻缘啊。”翠巧皱了眉,竟是一脸困惑。嗫嚅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对阿牛哥哥到底算什么?”最先问话的少女提高了声音,“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不知道算什么?莫非你不喜欢我哥哥么?”

    原来阿牛是她的哥哥。

    翠巧捂了脸,“我不知道。”那问话的少女更是着急,竟推了翠巧一把,“我哥哥待你那样的好,你竟然说不喜欢他。”翠巧使劲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她急得脸都红了,半晌才说得连贯,“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喜欢啊。”那问话的少女道:“那好,我来问你,你是不是总惦记着我哥哥、想见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每天都想和他在一起。”翠巧有些羞涩,但仍旧重重点头。

    众少女“啊”一声,有人上来点了翠巧的额头一下,“傻瓜,这不是喜欢是什么!”,还有的道:“若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是喜欢?”

    这一段对话沐子晏和言欢听得分明,两人不约而同向对方看去,目光一触之下,又立即分开。

    言欢的心中是豁然开朗,一直以来困扰她的问题在此刻迎刃而解。她总是将沐子晏当成朋友,却又觉得这个朋友在她的一众朋友中显得有些特别,她总是想去撩拨他,接近他,依赖他,信任他。

    原来,这就是喜欢。她是喜欢他的。

    虽然,她不知道从何何时而始,也许是青冥山山门前他救下了她那次;也许是月光下客舍房顶的那一场玩笑般的过招,以及最后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也许是润晶馆他一夜箫声陪伴。不论始于何时,此刻想来,她对他的喜欢已经是如此深刻,她已经放不下他。

    言欢偷偷去看沐子晏,却见他神色一时喜一时忧,仿佛遇到什么极为难解之事。她并不知道,沐子晏的心已在天人交战当中。

    他的人生,一贯孤清和冷静,而言欢就像是一团火,意外闯入,让他混乱,也令他温暖,他从排斥到好奇到钦佩到接近,直至喜欢。人群中,他总是会注意到他;她不在眼前,他总是去寻找她;她有困难,他倾尽所有也想要帮她;她遇到危险,他永远希望挡在身前的那个人是他。

    他一直当她是好友,原来,这就是喜欢。他是喜欢她的。

    他虽然明了了这个问题,但随即心中却是惶恐与痛苦。难怪他一向对女子不假辞色,难怪他对言欢倾心,他喜欢的原来是男子,他大楚堂堂毓王,原来是个断袖!而言欢,那般美好而珍贵,他对她怀了这样龌龊的心思,无疑是亵渎了她。

    前面的人陆续散去,言欢已端了那盏荷花灯站到了浣花溪畔。她蹲下身,将那盏荷花灯轻轻放到水中,以手撩了撩水波,助那灯飘得更远。她双手合握,闭目低首,轻声念道:“我言欢在此祝祷,愿这天下盛世清平,民生和乐。”

    此刻,天上明月,水中灯影,一时俱都映在她面上,她整个人似在发着光。

    沐子晏依旧站在原地,定定看着她,心中一时甜一时苦,整个人已是痴了。

第五十一章 疏远

    正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学斋内,梁老夫子正上着课。

    言欢两只手撑着下巴,坐在那里出神。学斋前面,梁老夫子口若悬河,正摇头晃到地讲着《诗经》。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日子一天天经过,思君之情悠悠不绝。

    听到这句,言欢不由得眼睛偷偷瞥向后面。沐子晏端正而坐,面色沉静,目光落在他面前的书册上,仿佛一无所觉。

    言欢不甘心地收回目光,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放河灯的第二日,她和沐子晏便回到了青冥书院。原本她是抱定了回书院受罚的,到了书院才知道,沐子晏临行前已帮她向书使请了假。因此,她偷溜出书院一场,竟是有惊无险。

    只是,自回到书院后,沐子晏判若两人,对她重又冷淡而疏远起来。他不仅再未主动来找她,便是于书院内碰巧遇到了,也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他们之间的这种微妙,便是颜清逸和虞子衡都发觉了。

    “你和那个沐子晏怎么了?”虞子衡摊开长腿,坐在客舍门前的廊下,一脸疑惑地问言欢。原本前些时日这两个人看起来关系不错的样子,可现在看上去就像是言欢欠了沐子晏的钱一样。沐子晏看到她,板着脸,正眼都不瞧她。

    “我也不知道。”一旁的言欢苦恼地扯了扯束发的巾带,头发被她扯得松了,鬓边有几绺碎发飘了下来,垂在她的颊边,竟有几分动人。

    站在廊外的颜清逸目光落在她脸上,他一向自负容貌,爱华服美衣,但不得不承认,言欢这小子从小就长得比他们好看,现在还是比他们好看。

    “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们?”颜清逸满面狐疑。“哪有?怎么会?”言欢心虚地急忙矢口否认。

    她和他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除了她身为女子的事实,原本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秘密。可是,自从认识沐子晏后,她和他之间有太多的无法言说,太多的欲语还休,所以,她私自保留的东西越来越多。就说这一次偷溜出书院去浣花镇,言欢一个字都未曾在他们面前提起。

    “唉!”言欢长吁短叹,颜清逸最见不得她这样,眼睛一翻,“你看你那是什么样子?有什么误会,说开了便是。”说罢,随意拍了她一下。他这一下正正拍在言欢受伤的那只手臂之上,言欢脸色一白,身形矮了一矮,却是有苦说不出,半晌都未答上话来。

    沐子晏正好从客舍里出来,看到这一幕,脸色一变,抬脚便要过来,似是想到什么,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言欢扭头见是他,忍了痛,一脸欢快,“阿晏!”沐子晏仿若未闻,转身便要走。

    言欢脸色一僵,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委屈。连一向爱说风凉话的颜清逸都看得有些不忍,上前一把揽住她的肩,“不理便不理,你言欢还怕少了朋友不成。”

    沐子晏扭头看着颜清逸揽住言欢的手,眼神似乎更冷。但只是一刻,他便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颜清逸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他刚才那副样子,我怎么觉得,欠他钱的好像是我。”

    言欢默默地看着沐子晏一步步走远,暗暗咬了咬牙,她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转眼间就换了个笑脸,“无妨,来日方长。”

    言欢并不知道,她的这个来日方长进展得甚为艰难。她保持了一贯的热情,出现在沐子晏出现的每一个地方,“阿晏,好巧。”“阿晏,一起啊。”“阿晏,你去哪里?”

    但是,沐子晏似乎更加冷漠,如果说,原来的他冷如霜雪,现在的他则是一块千年寒冰,无论言欢拿出多大的热情,始终都捂不热他眉心中的一点寒凉。

    而且,渐渐地,沐子晏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甚至于,连每日在一个学斋内听课都成了奢望。没过多久,他仿佛在她面前凭空消失了一般,竟是再也不曾在她面前出现。

    她知道,他的人仍在书院内。有一次,她将书册遗忘在学斋之内,返身回去,还未走到学斋门前,见一人从里面出来,那人肩宽腰细,如芝兰玉树,正是沐子晏。她唤了声“阿晏”,却见他加快了步子,竟是飞速走远了。

    看来,除了视她如路人,现下已经开始躲着她了。

    言欢不是没有想过原因,但她从来不曾想得明白。自浣花镇回来后他就如此,可是浣花镇一行并未发生什么,他到底是怎么了?

    言欢是个剔透玲珑的性子,她已经如此招他讨厌,她唯有不去招惹他,各自安好。只是,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她觉得这一段时日过得甚是艰难,整个人都清减了下去,就连斋舍内的吴婆婆看着她都带了几分心疼的神色,每逢布餐时,碗盏内都给她码得满满的。直言让她多吃些,再多吃些。

    八月里,第一场秋风刮起,天气慢慢凉了下来。

    这一日是射御课,众学子仍到后山演武场去。这课已经上了多次,便是最弱的学子也会了骑马射箭。唯一区别只是精与不精。因此,一到场内,夫子便放众人自去活动。

    言欢臂伤未愈,仍在将养阶段,并不敢去摸弓箭。因此,只在场内四处游荡。忽见一匹枣红马欢快地向她奔来,正是她惯常骑的那匹。那马显是与她厮混熟了,甚是亲热地俯过头来蹭她的鬓边。言欢安抚地拍了拍,道:“赤云,你可是想我了。”

    赤云是她给那马起的名字。

    赤云咴咴几声,前蹄踏了几踏,竟似是让她骑上来的意思。言欢为难道:“赤云,我受伤啦,现下不能骑马。”赤云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仿佛在奇怪她为何还不上来。言欢只好道:“好、好,咱们便慢慢地走几圈吧。”

    她踩了马镫,因不敢用那只受伤的手臂,所以上马上得甚是费劲。好不容易在马鞍上坐好,她一只手牵了缰绳,轻轻抖了抖,道:“赤云,走!”

    赤云慢悠悠地迈开步子,向远处走去。

    此时,众学子都已分散演武场各处,她侧头微一寻找,便可瞥见人丛之中那个俊逸的身影,只是隔得甚远,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他们之间,这一阵子仿佛已成了陌路。当日那些共同的回忆就只是回忆了。

    正是秋日,天空冲淡高远,明蓝如平静的湖面,一队大雁飞过,仿佛湖面上淡淡的水波。周围群山寂冷,往日里一派葱嫩苍翠都换做土黄、赭黄、赫赤,望去颇有几分萧瑟。

    言欢一壁走,一壁看那冷清秋景,只觉得颇合她此刻心境,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仿佛是淡淡地,却带了点无法言状的悲伤。

    耳听得身后马蹄一阵急响,回过头去,却是三五学子纵马急驰过来,正在比拼马术。有一匹马经过她身旁,那马上的学子生怕被别人赶上,鞭子一扬,狠狠抽在马腹上。只是他心性太急,收鞭之时未控制好力道,鞭尾一扫,竟是扫到了赤云。赤云吃痛,嘶鸣一声,竟是撒开四蹄,随那几匹马一起奔驰起来。

    言欢吃了一惊,此刻她只有一手能够使力,身形不稳,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几欲跌下马来。她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拉住缰绳,方要使劲,喝令赤云停下,心中忽然一动。

    往日里,不论她遇到了什么,他总能出现在她的身旁,那么这一次呢?

    她想赌上一赌。

第五十二章 折磨

    赤云是匹良驹,奔行起来风驰电挚,很快超过了其他马匹。有人已发现了不对劲儿,大叫了起来。

    言欢恍若未闻,景色自眼前飞速掠过,耳边只余风声呼啸。前面是一个向上的缓坡,过了那缓坡,便是密密树林,若是赤云维持现有速度,且不能在入林前停下,只怕她会血溅当场。

    言欢等得便是这个时候,待赤云踏上缓坡,沿坡向上,速度突然缓了一缓。她用尽所有的力气,猛地将缰绳一拉,将赤云的速度又减了一减,此时,方手一松,顺势滚落下马。

    她落马之时使了个巧劲,且已算准了落脚点,就算是无人顾她,大不了受点皮肉之伤,性命却是无碍。

    她闭上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已被人拥在怀里。

    言欢慢慢睁开眼,眼前是沐子晏惊骇得血色尽失的脸,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她冷冷地看他一刻,忽然笑了,像是破冰的春水,笑容一丝一丝弥漫开来,“阿晏,我抓住你了。”

    沐子晏此时方察觉了她的意图,脸色变了几变,轻轻将她放下,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转身欲走。

    “阿晏!”言欢看着他的背影,委屈得咬了下唇,“你这个样子,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沐子晏沉默不语,脚步不停。“沐子晏!”言欢不觉已有了怒意,她提高声音,“你若是男人,就把话说个明白?”沐子晏脚步一顿,声音暗哑,“没什么可说的!”

    言欢并不放弃,逼问,“什么叫没什么可说的?”沐子晏并不回头,手已握紧,“没什么可说的意思就是,我发觉咱们不大适合做朋友。”言欢被他那话激得眼中一热,有泪要落下,她强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湿了眼眶,她赌气道:“好,不做便不做!”

    她退后几步,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去,虽然沉重,却始终未停。沐子晏站了一刻,似是想要回头,终究是没有回头。

    天高地阔,秋风掠过枯草,二人背向而去,越走越远。

    从这一日起,言欢重又变成了往日的言欢,面上总是带了惫懒无赖的笑意,看上去机灵又活泼。她一改素日里对沐子晏的纠缠态度,虽不是置之不理,却也冷淡而客气。而她的课余更加丰富了些,散学之后,常常与各世家公子聚成一堆,投壶,游山,骑马,似乎总有发泄不完的精力。

    她不知道的是,沐子晏总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静静地凝视着她,看着她的自在、洒脱、无忧无虑,神情间变幻莫测。

    又到休沐,言欢照例回家去,却未见到父亲言亦真。母亲黄氏说,她父亲近日甚忙,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言欢问及忙的什么,黄氏却是一问三不知。黄氏是个极温婉的女子,只顾后宅,从不过问前庭之事。

    言欢便去问她兄长言乐,言乐时任兵部主事,也是个极能干的青年才俊。他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最近西北有些不太平,也许与此事有关。

    言乐对言欢书院日常极为关心,仔细地问了饮食起居。言欢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只说一切都好。言乐看着面前这个长得越来越漂亮的妹妹,不由感慨,“想当年,你还是那么一丁点大,现在都已是大姑娘啦。”

    言欢上去抱了他的胳膊,撒娇道:“再大我不还是你妹妹!”言乐拍了拍她的脸颊,“都这般大的人了,过几年就该找婆家了,还要撒娇,羞是不羞?”

    言欢听到“婆家”两字,脑海中却是沐子晏的脸,一时收了嬉笑之色。言乐有些奇怪,就听言欢道:“哥哥,你说,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言乐还未回答,言欢又道:“人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人啊?”说罢,叹了口气。

    言乐不由得正色起来,“菁玉,你莫非是喜欢上什么人了?书院里认识的?是哪家公子?”言欢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摇头,“怎么会,你妹妹这样的出色,谁又能配得上?”她重又笑嘻嘻的,去搂言乐的脖子,“哥哥,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倒是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漂亮嫂嫂?”

    言乐已是弱冠之年,尚未娶妻,被言欢这一打岔,立时忘了方才她的反常。

    言欢从言乐房中出来,回了自己的院子。红绫正在院门前等她,见她过来,自是高兴得紧。二人进了房,关了门,红绫转瞬又像个闺中怨妇,“小姐日日不在家,红绫都不知该做什么?”言欢去握她的手,“做什么?要做的可多啦。譬如,给小姐我守好院子;譬如,给小姐我做女红啊。像什么香囊,装银子的荷包。你上次绣的那个鱼戏莲叶的就很好,不如再绣一个给我。”

    红绫来了兴致,“是,奴婢就再给小姐绣一个。小姐把那个荷包给奴婢看看,奴婢绣个一模一样的。”言欢的那只荷包在浣花镇吴婆婆家时,被她连同几锭散碎银子一起偷偷放在了吴婆婆家的桌子上。现下哪里拿得出来。她干笑了两声,“被我放在书院了。”

    红绫聪明,看她神情,立时柳眉一竖,“小姐骗人,那只荷包若不是丢了,便是送人了。奴婢不绣了,反正小姐也不爱惜。”言欢暗暗叹气,又是赔笑又是作揖,好不容易哄好了红绫。

    眼看时辰不早,这才离了言府,上了马车回书院去。

    马车穿街过巷,一路碌碌而过。言欢忽听得外面有人扬声道:“梨花白,浣花镇的梨花白。”似是哪家酒坊在卖酒。

    她突然想起,那日与沐子晏一起去浣花镇的太白楼,沐子晏便点了这个,他当时的说的话她还记得,“听说这梨花白远近闻名,你且尝尝”,言犹在耳,只是他们二人如今已大相径庭,几成陌路。

    她心中有些难过,叫停了马车,让赶车的仆役去买一壶梨花白。仆役虽然奇怪,依然遵命而去。

    言欢便拎着一瓶梨花白回了青冥书院。

    进了书院,她才觉得自己是冲动了。且不说书院规条有“不得饮酒”一项,便是她自己也是绝对不能饮酒的。

    她和颜清逸、虞子衡三个混迹于西市坊时,不是没喝过酒,只是她天生酒量就浅,稍饮一点便会醉得人事不知。犹记得第一次饮酒,她大醉了三日,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而那一次也害得颜清逸和虞子衡各自在家领了一顿板子,自此,再无人敢让她喝酒。

    她看着手中这壶梨花白,一时作了难。既已将它带了进来,弃了自然可惜。她想了想,将梨花白往榻上被子底下一塞,等得空了再作打算。

    言欢收拾了一下,便出了客舍,想要去看看颜清逸和虞子衡有没有回来。她方踏出门去,便见山道上并肩走来两人,一个器宇不凡,一个温柔可人,是沐子晏和秦念卿。

    她想要退回去,却已来不及了,那二人俱已看到了她。

    言欢唯有迎上去。她面上有客套而疏离的笑意,随意拱了拱手。沐子晏的目光从她面上轻掠而过,神色间冷淡依旧。秦念卿见他态度如此,略觉奇怪。转头对着言欢仍蹲身一礼,道:“言公子。”言欢点头,“秦小姐。”

    突听沐子晏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去后山浮碧潭,不如我陪你去。”秦念卿一脸讶然,继而是惊喜,笑意盈盈道:“好的,宁之哥哥。”

    言欢蓦地觉得那笑容分外刺眼,她眨了眨眼睛,轻笑一声,“真是对不住,想来是我打扰了二位。”说罢,返身回了客舍,“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第五十三章 梨花白

    听到门响,沐子晏的身形不易察觉地顿了一顿。缓了一缓,方才迈开了步子。

    秦念卿心头如小鹿乱撞,又喜又羞地跟在沐子晏身后。他从来都没有对她这样委婉过,莫非是终于知晓她的心意了么?

    才出了客舍地界,沐子晏突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跟在他身后的秦念卿一时收势不住,差点撞到他怀里,她羞得脸都红了。却听他淡淡道:“抱歉,刚想起我还有事。”

    秦念卿一时还有些迷糊,待见到他容色清冷,目光静静地看过来,心中忽然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告诉她,不能陪她去浮碧潭了。她有些愕然,却也是无话可说。

    还没等她回答,沐子晏已朝她点点头,径自举步走了,竟是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

    秦念卿站在当地,看着他的背影,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什么都不明白。

    言欢进了客舍,只觉得满心都是无法排解的愤懑。待得静默了一刻,又觉得悲凉。想她言欢,素来洒脱不羁,却没想到“情”之一字上,终究是痴心错付,竟将自己置身于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伏到榻上,将脸蒙在锦衾里,久久不动。

    她手一动,忽然摸到了什么,抬眼看时,却是那壶被她藏在床榻里的梨花白。此刻,她正心绪烦乱,怔怔看了那壶梨花白一刻,鬼使神差地,她手一使劲,竟一把掀了壶口蜡封,一股酒香在客舍内慢慢弥散开来,幽幽的,细细的,淡淡的,仿佛是那人的眼神,静寂清冷,没有半点温度。

    言欢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不可抑制,甚至于笑出了眼泪。她将那壶梨花白送到嘴边,头一仰,一大口酒已送了下去。

    那酒闻着清淡,下喉却甚是辛辣,言欢喝得太急,被呛了一下,趴在榻上咳得撕心裂肺。咳了一刻,忽然觉得胸腹间有一股热气腾起,暖洋洋的,十分舒服。她哼哼了几声,闭着眼像只小狗一样在锦被上蹭来蹭去。再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似是都罩了层轻纱,变得朦胧起来。

    她抱着那壶梨花白,慢慢坐起身来,只觉得整个人像是坐在船里,一上一下的,晃得头晕目眩。她使劲摇了摇头,想着得马上下船去,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摸到门外去了。

    沐子独自在后山转了一圈,回到客舍时已是新月如钩,繁星漫天。

    他走到客舍前,方欲推门,却停了一下,去看言欢的客舍,只见那里门扉紧闭,寂静无声。

    他收回目光,推开自己客舍的门,方欲踏入,突然,像是感应到什么,抬头向屋顶看去。只见浩渺夜空下,漫天星辉交错中,一个纤细的身影端坐在屋脊上,一动不动。

    沐子晏心中一震,那影子他自是十分熟悉,那是言欢。

    他转身便想跃上屋顶,才刚举步不由得又有些迟疑,思忖了半晌,仍是走进客舍去了。

    月亮从树梢渐渐升高,已升至屋顶上方。沐子晏复又推门出来,见言欢仍是静静坐在那里,姿态依旧,过了这么久,她竟是丝毫未动。

    沐子晏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脚尖一点,人已跃上屋顶。他走至言欢身后,迟疑了一刻,道:“你------”

    言欢并不答话,甚至于头都未回。沐子晏心中一惊,一步跃至她眼前,慌忙去扳她肩膀,“阿欢,你怎么了?”

    言欢仿似才发觉他的存在,慢慢地抬起头来看他。星光下,她柳眉如烟,面容如玉,妍姿俏丽,容色明艳不可逼视。

    见她无事,沐子晏此时心才落了地,但随即又觉得有些奇怪,这半晌了,言欢只是无言地看着她,看过来的眸光与素日有些不同,似乎缺了飞扬与洒脱,看上去有些迷茫和懵懂。

    沐子晏蹲下身来,与她视线平齐,试探地道:“阿欢?”言欢眨了眨眼,忽然道:“你是谁?”他未料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愕然。

    有风拂过,她身上有幽淡的香气,仿佛是花香,又仿佛是酒香。

    酒香?沐子晏瞪圆了眼睛,忽然瞥见她手里正拎着一只圆圆的酒壶,那酒壶他认得,是浣花镇的梨花白。

    她竟是在这里独自喝酒!

    犹记得在浣花镇太白楼时,他曾给她斟酒,她当时推拒说她酒品不佳,眼下看来,她倒是实话实说。

    “我不认识你,你走开!”言欢一把推开他,想要站起来,方一动,只觉得坐船的感觉又来了。她咕哝着,“不是下船了么,怎么又上来了?”沐子晏不明所以,“什么船?”言欢瞪他,“要你管。”

    她摇摇晃晃着终于站了起来,茫然地看向四周,“这是哪里?”她疑惑地自问,转瞬又将方才的问题抛到脑后,低低念道:“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她忽然笑了起来,手一晃,手中那壶梨花白掉了下来,顺着脊面骨碌碌滚了开去。

    她低呼一声,竟俯身去拾。屋面狭窄,她本就站得不稳,现在又要去拾梨花白,望去摇晃如风中柳絮,仿佛转瞬间就会被吹落下去。

    沐子晏被她弄得心惊肉跳,脚一勾,已将那壶梨花白勾住。随即他便去扶言欢,她却向后一躲,皱眉瞪他一眼,“都说了不认识你,你怎么还纠缠不休?”他无奈,“好、好、我不纠缠你。要不,咱们下去说话,好不好?”言欢鼓着腮,像是闹脾气的小孩子,“我不认识你,谁要跟你说话。”

    他哭笑不得,自记事起,就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束手无策。

    “是这样的,”他故作诚恳地道,“我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一下。”言欢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有什么事你说。”沐子晏看了看屋顶下地面,做出害怕神色,“我、我有点怕高,咱们还是下去说吧。”他心中苦笑,记得那夜与言欢屋顶过招之时,她开始激他说的便是“你不上来,是因为你害怕,怕高”,现在他却真的拿这个做了借口。

    言欢又想了想,从善如流道:“好,咱们便下去说话。”说罢,一抬脚,竟是要直接从屋顶上跳下去。沐子晏被她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一把拉住她的手,“等下、等下,”言欢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怒斥道:“你做什么拉我的手。”他再度无奈,小心翼翼地道:“我怕高,你带着我一起,好不好?”

    “好!”言欢答得干脆。话音未落,反手抓住他的手,竟是硬生生向地面跳去。

第五十四章 心意

    沐子晏眼疾手快,一把将言欢揽过来,护在怀里,带着她一跃而起,在空中旋转而下,轻轻落地。

    甫一落下,沐子晏便即松开手,言欢却踉跄退了几步,几乎要一跤坐倒,他只得再度把她揽住。她这次倒是听话,既未挣扎也未质问,只是眉头紧皱,闭着眼睛靠在他胸口,显然是酒意上头,有些难受。

    沐子晏面有不忍,道:“杜渲。”杜渲从旁边的阴影里出来,竟似是忍着笑,沐子晏瞪他一眼,“去弄点醒酒汤来。”这般时辰,倒叫他上哪弄去,杜渲有些为难,眼见沐子晏一个眼锋过来,他只得答了个“是”。

    沐子晏打发走了杜渲,只听得怀中的言欢咕哝了一声,他仔细去听,却是她在唤他,“阿晏。”他急忙回答,“我在。”她却又不说话了。

    他叹气,打横将她抱起,送回她的客舍去。

    方将她放在榻上,她忽然睁开眼睛,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不能睡。”“为什么不能。”他奇怪。她神秘兮兮,“他还没回来,我不能睡。”“谁?”他敏感地问。“不能告诉你。”她却又收住了话头。沐子晏,“------”

    言欢忽然指着他,“你有何事请教?”她竟是还记得方才他糊弄她的话。

    沐子晏张口结舌,想了半晌,“我、我想问,”他心中一动,“我想问你方才在上面做什么?”

    她曲起腿,将脸埋在双膝之间,一时默然,久久不语,久到沐子晏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突然听她道:“我在等人。”“等人?所以不能睡?”他带出方才那个问题。

    “嘘!”言欢抬起头,在唇上竖起一根手指,“我告诉你,你不要跟旁人说啊。”她面上浮起个梦幻般笑意,“我在等阿晏。”

    言欢竟说在等他,沐子晏一怔,只听她苦恼道:“怎么办,我喜欢上阿晏了。”他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中又惊又喜,颤抖着问,“你、你、你说、你说、你喜欢他?”

    言欢重重点头,“嗯,我好喜欢他,我每天都想着他。”她的神情突然转为黯然,望去竟有几分可怜,可怜得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狗,“可是,他不喜欢我,他现在都不理我啦。”

    沐子晏忍不住去抚她的头发,心中一时甜一时酸一时苦,他慢慢道:“你这样的好,他、他怎会不喜欢你,只是,只是,他怕、怕亵渎了你。”

    “笃笃----”,是有人在敲门,沐子晏开门一看,是杜渲。杜渲竟然真的弄了一碗醒酒汤过来。

    沐子晏端了那碗醒酒汤过去榻边,言欢戒备地看着他,“你做什么?”沐子晏,“乖,这是醒酒汤,你喝一点,就不难受了。”言欢摇头,“不喝,我不难受。”话音刚落,她忽然按住自己的额头,面露痛苦之色。

    沐子晏又劝,“就喝一口好不好?”言欢往床榻里一缩,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沐子晏好气又好笑,没想到醉酒的言欢这般难弄。

    他心下一横,端起那碗醒酒汤,几大口灌进嘴里,一把从榻里抓过言欢,将自己的唇印上她的唇,趁机将醒酒汤渡进她的嘴里。言欢醉得手软脚软,根本无力挣扎,被迫将醒酒汤喝下。半晌,醒酒汤喝完。他方才放开了她。

    甫一放开,言欢坐直了身子,控诉道:“你欺负人。”只是那控诉的声音绵软无力,仿似在撒娇一般,沐子晏一笑,笑容里含了宠溺,却无抱歉,“阿欢,这世间,我想欺负的人就只有你。”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指点去,正正点在言欢的睡穴之上。言欢身子一软,他伸手接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鼻息沉沉,睡颜甜美。他与她额头相抵,心中喜忧参半,一时不能自己。

    放河灯那夜,他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但是,他并不敢靠近她,他的这份感情不为世俗所容,他怕伤害了她。而此刻,他方才明了她的心意。原来,他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他仍是怕,他们的这份感情前面横亘了太多的东西,俗人眼光,闲言碎语,他怕保护不了她,给不了她幸福。

    他低喃,“阿欢,你从来不曾知道,我也喜欢你。只是,对不起,我不想你被人指指点点,我只想你这一生平安顺遂。”

    沐子晏在言欢额头印下一吻,万般不舍地将她缓缓放在榻上,掖好被角。最终,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去。

    这一切就权当是一场梦吧,待明日梦醒,一切终会烟消云散。

    言欢一睁开眼来,就见到榻边有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猛地坐了起来。起来之后才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抱着头呻吟了一声。

    那两双眼睛的主人之一颜清逸冷笑道:“现下知道难过了,你偷喝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是现在的样子。”言欢的脑中已全然没有了记忆,一面按着头,一面迟钝道:“我喝酒了么?”

    颜清逸嗤笑,“是谁过了午时还在蒙被大睡,难不成是我?”“什么?”言欢睁大了眼,“过了午时了?”她掀了被子便要下榻,“糟了、糟了,今日是梁老夫子的课,他本就看我不顺眼,这一下更是捅了马蜂窝了。”

    另一双眼睛的主人虞子衡尚算温和,拦住她,“莫要着急,你今日运气好,据说梁老夫子家中有事,今日的课取消了。”“啊,真的?”言欢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颜清逸却道:“告诉他干嘛,就该吓吓他,让他偷偷喝酒。”他捶足顿胸,“想当年我和子衡那顿板子算是白挨了。”他忽然醒悟了过来,凑到言欢眼前,“还没问你,你为何自己一个人喝酒?”

    言欢有些懵懂,愣愣地看着颜清逸,是啊,她为何要喝酒?她捧住脸,细细地想。昨日从家中回来,半路上一时冲动买了一壶梨花白,后来她就将梨花白藏到床榻上。后来,她怎么又会把它喝了呢?

    言欢忽然想起,她出了客舍,遇见了沐子晏和秦念卿,她听到他要陪着她去游浮碧潭,她就怒气冲冲地回了客舍,然后就------

    她脸上一时阴晴不定,原来她是因为嫉妒。

    颜清逸见她面色有异,起了八卦之心,“快说说,是怎么回事?”言欢半捂了耳朵,可怜兮兮地道:“清逸兄,你声音小些,我、我头疼。”

    见她这样,颜清逸倒不好追问了。

    言欢却是心中没底,她既然是因为这个喝了酒,那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堪之事。她问那两个,“你们怎么知道我、我喝了酒。”虞子衡答,“今日一早去学斋未看到你,后来说梁老夫子不来上课了,咱们便回来找你。敲了半天也未见你开门,便只好自己进来了。一进来,你这里酒香四溢,自然是知道了。”

    “那,你们来时,我有没有做什么?”言欢小心翼翼地问。

第五十五章 盂兰盆节

    颜清逸觉得她问得奇怪,“你能做什么,无外乎在这里拥被大睡罢了。”

    言欢这才放下心来,但又觉得有点不踏实。她闭上眼,脑海中有许多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新月、星辰、屋顶,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影,耳畔仿佛是叹息声,“对不起”。

    她只觉得脑中乱得如同浆糊,不由得将脸埋到被子里,看来,昨夜是真的醉了。

    言欢的这次醉酒被颜清逸一连埋怨了好几日。她心里明白,颜清逸是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是埋怨她,其实,心里还是关心她。因此,她最近表现得甚是乖顺。

    言欢也曾在书院内遇见过沐子晏几回,只是沐子晏依然顾我,一派高冷淡漠。每次遇见他后,因他的态度她总是无法释怀,每每她便暗嘲自己,到底何时才能够放下。

    这一日“乐”课,季夫子照例拉了一众学子到后山去,只是,此时后山已是草木萧瑟,秋风摇落。浮碧潭畔,处处都是泛黄落叶。

    这样情景下的乐器弹奏,自然都不是什么欢快的调子。季夫子倒是满意,如此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情景交融。

    言欢有意不再弹奏《湘水云》,而是换了一首《秋思》,只是这《秋思》比那《湘水云》更是悲切,曲声呜咽,言欢几至弹不下去。

    沐子晏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愈发晦涩难懂。

    待得下课,众人便三三两两地回前山去。

    走至半路,言欢忽然停了下来,左右翻找。虞子衡问她,“怎么了?”言欢道:“我琴上拴的那个穗子不见了。”颜清逸别她一眼,“一个穗子有什么打紧,要你这样焦急。”

    言欢干笑几声,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穗子是红绫用了红丝线打的,上面还坠了一颗碧玉珠。上次因为那个留在浣花镇的鱼戏莲叶荷包,红绫便是老大不愿意。这次若是又丢了穗子,不知道她要怎生在她耳畔念叨。

    她想了想,许是方才在潭边,她从套中取琴时无意中掉落了。

    言欢便和二人打了个招呼,返身回去寻找。

    她沿着山道走回去,越走越是人少,前面是几株高大的凤凰木,绕过便是浮碧潭。言欢走过去,却听有语声从浮碧潭那边传来。

    她愕了一愕,这人此时还在潭边私语,怕是要说些私密之事,她并无意于偷听。只是此刻再走,怕会惊动说话的两人,倒显得她有不轨之意,她只有隐身在凤凰木之后,忍住不动。

    只听一人道:“明日便是盂兰盆节了。”言欢立时听出,那人是青冥书院山长秦江池。另一人接道:“又是一年了。”这人竟是沐子晏。

    她早听虞子衡说沐子晏乃是秦江池的远亲,如此两人一同出现倒也不太让人讶异。

    浮碧潭边。

    秦江池道:“你是否要为淑、”他顿了顿,到底还是藏了小心,继续道:“为你母亲供奉一下。”沐子晏点头,“自然。”他顺着秦江池的称呼,“算来母亲已故去多年了。”

    说起这个盂兰盆节,言欢自是知道。七月十五,佛家会举行盂兰盆法会,供奉佛祖和僧人,济度六道苦难众生。而民间众人则开堂祭祖,报谢父母长养慈爱之恩。

    书院明日也是休沐一日,放众学子回家祭祖。

    “要说供奉,你可知你母亲有何心愿?”秦江池问沐子晏。沐子晏摇头,“母亲故去时我还太小,所知也是听伺候母亲多年的忠仆说的。”

    秦江池怔怔看了潭水一刻,慢慢道:“你名字里的这个‘晏’字,乃是你母亲所取,而‘晏’有“平安、安乐”之意,你母亲最大的心愿便是你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沐子晏一时默然。良久才道:“除了我,母亲她自己可有什么心愿?”“她自己么?”秦江池一时恍惚,“她是个极诗意的女子,喜爱春风、夏雨、秋霜、冬雪,也喜爱华灯璀璨,漫天星光。”

    听到“华灯璀璨”这四个字,沐子晏心中一动,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起他于秦江池书房内发现的那副画,画中那个身姿娉婷的女子。

    他想得入神,突见秦江池看向他,他微愕,却听秦江池道:“你这几日是怎么了,仿佛是有心事。”沐子晏急忙摇头,却是惜字如金,“没有。”

    秦江池显是不信,但他仍注意分寸,转换了话题,“你今日仍是不回去么?”沐子晏摇头。“那明日预备在何处为你母亲行祭礼?”

    沐子晏抬头望向山顶,“听说青冥山顶风光无限。”秦江池道:“那里甚好,想必你母亲也是喜欢的。”沐子晏又道:“既然母亲喜欢漫天星光,那便不拘时辰,等到明日傍晚时分吧。”

    秦江池先行离去。沐子晏又站了一刻。

    潭边安静如斯,唯有落叶片片,在秋风里打着旋慢慢落到潭里。

    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在潭边的青石上,有一枚坠了碧玉珠的朱红穗子静静躺在那里。沐子晏上前拾起,他认得这个穗子,这是言欢拴在琴上的。而这块青石便是言欢方才弹奏时所坐之处,想来这穗子是她无意间掉落了。

    想起方才言欢弹奏的那首哀切的《秋思》,沐子晏的眼神蓦地一暗,他怔怔一刻,将那穗子拾起紧握在手中,慢慢走了回去。

    听得潭边已无声息,言欢方从凤凰木后出来。只是,她搜寻了半晌,也未看见那穗子,只得遗憾地回了前山。

    盂兰盆节这一日,一早言欢便和其他学子一起离了书院。

    如往年一样,言欢与父亲、哥哥一起在祠堂供奉了果品,拜了先祖,上了香。

    才吃过午饭,黄氏便让仆役套车,送言欢回青冥书院去。言欢惊讶,每次她返家,黄氏都恨不得多留她一时半刻,怎地今日这般急迫送她回去。

    黄氏道:“今日天气不好,天有阴霾,乌云浓重,傍晚怕是会落雨,你若赶上,路上自然不便。”言欢上去挽了她手臂撒娇,“菁玉不走,菁玉就要跟阿娘多呆一刻。”黄氏拍了她一下,笑骂,“这般大了还撒娇,没羞没臊,还不快走。”

    言欢这才起身,磨磨蹭蹭地离开了言府。

    上马车前,她抬头看天,果真是乌云弥漫,看去甚是糟糕。

    她突然想起昨日于浮碧潭畔听到的那番话,话里那个诗意的女子怕是今夜看不到漫天星光了,他定然也是失望的吧。只是,一想到他的失望,她心里莫名的有些难过。

    言欢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她想到便做,向赶车的仆役吩咐了一声。仆役将车拐进了西市坊一家火烛铺子。言欢下了车,在铺子里面耽搁了一刻,出来时身后跟了几个抱了东西的伙计。那些伙计将手上所抱之物俱都塞进马车,直装满了小半个车厢。

    言欢捡视一刻,方才上了马车,回青冥书院去了。

第五十六章 怨偶

    沐子晏出了客舍,沿山道向后山走去,杜渲抱着供品香烛跟在身后。

    才出了客舍范围,前面山道转角处是一个供休憩的草亭。亭中正坐了两名女子。穿了秋香色比甲的那个是秦念卿,她扶着另一个穿了赭黄色交领襦裙的中年女子,那女子苍白消瘦,仿佛一阵风便会吹倒。

    见到沐子晏过来,秦念卿忙唤道:“宁之哥哥。”竟似是一副等在这里的样子。

    “何事?”沐子晏淡淡问。秦念卿看了身畔中年女子一眼,“宁之哥哥,这是我娘。”

    对于秦江池的夫人,沐子晏还是第一次见,他人虽淡漠高冷,却并非不知礼数,躬身稽首,“见过师母。”

    那中年女子向旁边一避,“不敢,臣妇归州宁氏,怎敢担殿下这一礼。”她说得虽客气,听上去却是疏离得很。

    沐子晏听到“归州宁氏”几个字,不由认真地看过去,宁氏也直直地看过来,唇畔不知怎地竟似有讥讽的笑意,“殿下不知道也不稀奇,想必我家老爷没有告诉您吧。”

    沐子晏更是迷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夫人,你怎会在这里?”却是秦江池。

    沐子晏回过身,见秦江池正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神色间隐有焦灼之意。还未等他发问,秦江池道:“原来殿下也在这里,见过殿下。”他行了礼,见宁氏在一旁,又道:“拙荆身子不好,惊扰殿下了。”

    沐子晏摇头,“是本王失礼了,早应该拜见一下师母才是。”

    那边宁氏却是冷笑一声,向秦江池道:“老爷,你就没什么想要说的么?”秦江池抬眼看她,目光闪烁,竟似带了几分威胁之意,他慢慢道:“夫人这是怎么了?这本也不是什么瞒人的,只是一直没机会说而已。”他转向沐子晏,“臣的夫人宁氏来自归州,合该也巧,据说与淑妃娘娘还是远亲。殿下是知道臣的,臣一直未说便是不想靠这个和殿下攀亲带故。”

    沐子晏自是了解秦江池,依言点头,“老师多虑了。这原也不算什么,本王自是不会多想。”

    他转向宁氏,神色温和了许多,“师母,您与我母亲是远亲,不知该怎么称呼?”

    沐子晏的母亲淑妃宁氏早亡,他成年后一直暗恨未能尽孝于膝前。因此,对与母亲有关之人便极是孺慕。只是,归州宁氏家族人丁凋落,到了他母亲这一辈几乎没剩什么人,所以,沐子晏从未见过母族的亲戚。此时听说秦江池的夫人与母亲有亲,立时便起了亲近之意。

    宁氏听了沐子晏的问话,面上神情变了几变,眼神锐利地看了一眼秦江池,待发现他眼中威胁之意更是明显,到底是生了些微俱意,垂下眼眸,敛去所有情绪,“殿下客气了,臣妇怎敢与淑妃娘娘论亲,臣妇不过是旁支远系,殿下若非要论及,臣妇可算做淑妃娘娘的堂妹。”

    沐子晏“哦”了一声,“那本王倒要称呼一声姨母了。”“臣妇不敢。”宁氏答得冷淡而恭谨。“那您可知道我母亲的一些事?”

    沐子晏语声含了希冀,宁氏身形一顿,慢慢抬起头来看他,唇边有奇异的笑意。突听得秦江池轻咳一声,宁氏似是被惊醒了一般,重又低下头去,“臣妇福薄,未曾见过淑妃娘娘的天人之姿。”

    沐子晏有些失望。秦江池道:“时辰已不早,还是不耽搁殿下了。”沐子晏忽然省起他此行目的,便向众人微微颔首,带着杜渲依旧向山上走去。

    秦江池见沐子晏与杜渲走远,深深地看了宁氏一眼,面色不豫,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是忍耐了下去,淡淡道:,“这里风大,你还是回吧。”又转向秦念卿,语带斥责,“你母亲身子弱,你怎能还陪着胡闹,还不扶你母亲回去。”

    秦念卿并不敢反驳,低低地应了声“是”,就要去扶宁氏,宁氏却甩了她的手,道:“念卿,你先回去。”秦念卿看看宁氏,又看看了秦江池,一时犹豫。秦江池叹息了一声,“念卿,为父与你母亲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是!”秦念卿蹲身一礼,先自去了。

    宁氏理了理衣袖,好整以暇地在草亭中坐了下来,“老爷,您日日为毓王殿下筹谋,真是辛苦了!”秦江池冷冷地看着宁氏,“你想要说什么?”宁氏夸张地笑了几声,“妾身想要说什么,老爷难道不知道么?”秦江池眉间已有了怒意,“你在家发疯便罢了,既已出来了,何苦还抓着不放。”

    宁氏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妾身若不来这里,怎么知道这个毓王殿下与那人长得竟如此相像,难怪这么多年了,老爷还是放不下。”“你------”秦江池怒色更深,“如此你便不顾一切,来这里堵毓王殿下?”他似是气极,只是身在此处,为防有耳目,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得一抖衣袖,“不可理喻!”

    宁氏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也是动了怒,语声凄厉,连自谦“妾身”都忘记了,“我不可理喻,那老爷是什么?老爷明明心里有人,为何巴巴地来求娶我,无非是我与那人同宗同族,甚至于还有几分相似是不是?”她神色转为哀凄,“我白担这虚名这么多年。老爷扪心自问,我如何待老爷的,老爷又是如何待我的?”

    秦江池一时默然,半晌才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么多年是我亏欠了你。”他语声转缓,“只是,你不该来找毓王殿下的麻烦,他毕竟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是可怜。”

    宁氏也默然了一刻,轻轻低语,“这芸芸众生,谁又不可怜?”说罢,突然站起身来,也不告辞,一步一步走出了草亭,沿着山路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

    秦江池看着她瘦如竹竿的身形慢慢远去,只是站在原地,良久未动。秋风瑟瑟中,他负手而立,茫然看向远方。那身影立于山水之间,只是孤单单一个,一派清寂寥落。

第五十七章 许你漫天星辉

    沐子晏一路爬到山顶,杜渲紧随其后。

    平日里他们只在书院及后山活动,这是第一次来青冥山山顶,没想到山顶风光如此之好。只见远处重峦叠嶂,奇峰罗列,姿态万千。其间云雾缭绕,如同仙境。近处则是野花绿草铺地,苍松翠柏为屏,当中还设了观景台一处。

    那观景台高约数尺,沿阶而上,上有四面镂空亭子一座。置身亭内,极目远眺,只觉天高地阔,满目锦绣,万山千岭尽在一览。

    山顶景色虽秀丽,但天气却不佳。只见高空飞云如墨,随风翻卷来去,竟似是要下雨的样子。

    沐子晏皱了皱眉,他原本的打算似乎是落空了。眼见时辰不早,他只得将供品、香烛在亭中依次摆开,端端正正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又恭恭敬敬上了香。

    天色渐暗,杜渲将带来的琉璃风灯支在亭内,自己则走到亭外去,远远地守着。

    亭中只余下沐子晏一人。

    沐子晏低低唤了声“母妃”,便只是跪在当地,默然不语。良久方道:“晏儿过得很好,母妃不必挂心。”

    天色更暗,远近的景色都已化作模糊的一团。不久,有细细的沙沙声传来,沐子晏感到面上微凉,以手去试,天中竟是飘起了雨滴。所幸那雨并不大,只是细如丝缕,纷飞开去。

    沐子晏听了一刻雨声,又低念,“今夜无星,母妃定是失望了吧。”

    他看着面前燃着的线香上那点星芒出神,面上一忽喜一忽忧,忽然鼓起勇气道:“母妃,晏儿喜欢了一个人,他、他很好。只是,晏儿却不能喜欢。”他面上有无限怅惘,“母妃,晏儿要怎么办?”

    他再度默然,线香已燃尽,周遭浓黑如墨。夜山秋雨滴空廊,一时空山清寂无声,唯有雨声沙沙回响。

    沐子晏闭目不语,忽觉眼前一亮,耳听守在亭外的杜渲大呼小叫,“殿下,快来看。”

    他睁开眼来,向亭外望去,蓦然便呆在那里,作声不得。

    只见一片茫茫的夜里,黑魆魆的群山之间,正有一盏又一盏的天灯自山间冉冉升起,在空中悠悠浮荡,发出暖人的橘红色光芒,远远望去,如颗颗温暖耀目的星辰,又如一场绚丽奇幻的梦境。

    他奔出亭去,小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寒冽而清新。山中似是起了雾,朦朦胧胧的。那些天灯越升越高,冲破黑暗与雨雾,照亮了四周山峦起伏。此时,下面仍然不断有新的天灯升起,连绵成片,蔚为壮观。

    沐子晏怔怔一刻,喃喃道:“母妃,您看到了么?”

    “殿下,”杜渲走到他身后,“您说奇不奇怪,这样的雨夜,谁能这个时候放天灯啊?还放了这么多。”沐子晏摇头,但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这些天灯仿佛就是为他而来,心中忽然有莫名的期待。

    他转过身,向着天灯升起之处奔去。

    “殿下,您去哪?”杜渲一面跟上,一面追问。“自然去寻天灯来处。”沐子晏脚步如飞,眨眼间,两人已一前一后隐入黑暗之中。

    雨后山间湿滑,加之天黑如炭,道路益发难行。幸而两人身手都还不错,如夜鹰穿行在山间,健步如飞,速度丝毫未减。

    二人奔行了一刻,眼见距天灯升起之处越来越近,这才放慢了身形,收敛声息慢慢走过去。

    没走多远,便听前面有语声传来,只听一个声音恼怒道:“哎呀,我的十香锦袍子;哎呀,我的挽云履。”沐子晏立时便听出,那声音是颜清逸。只听颜清逸声音忽然提高,几乎是在咆哮,“言--欢--,你看看,你看看,你把本公子害成什么样!我是哪根筋搭错了,要跟你来这个鬼地方,放什么劳什子天灯。”

    “知道啦,知道啦!”是言欢安抚的声音,“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的十香锦袍子我赔你,你的挽云履我也赔你。”“不成!”颜清逸断然拒绝,“就这点东西收买我,休想!”言欢无奈,“你还要什么?”颜清逸发出得逞的笑声,“我看你那把明光不错。”言欢反抗,“你这是趁火打劫!”颜清逸笑得得意,“是又怎样,给不给?”言欢垂头丧气地妥协,“你够狠!好吧,我那把明光剑是你的了。”

    “言欢,你今夜为何非要来此处放天灯。”是虞子衡在发问,听上去,虞子衡倒是比颜清逸沉稳很多。言欢默然一刻,“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为了帮一个人还一个心愿罢了。”

    沐子晏心神激荡,果真如此。

    青冥山如此荒僻,又是初秋凄清的雨夜,谁人会有闲情来此放天灯,除非是有所目的。而昨日,他于浮碧潭发现言欢那个坠了碧玉珠的穗子,他料想她会返身来寻,也许是听到了他与秦江池的谈话。再加上她方才的那句,“帮一个人还一个心愿”,一切便融会贯通了。

    言欢,果真是为了他。

    沐子晏心中有甜蜜的苦痛,“阿欢,我该拿你怎么办?”此时此刻,他的所有坚持都已溃不成军。

    “言欢,你的手怎么流血了?”虞子衡惊呼,“没事儿,”是言欢满不在乎的声音,“方才被天灯的篾条割到了。”颜清逸一改方才的无赖习气,声音异常正经,“你看你,流了这么多的血还说没事。不好好包一下,你的手便要废了。”

    言欢竟然受伤了,沐子晏听得心中惶急,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出去。

    他心无旁骛,走得无所顾忌,一时颇有声势。

    场中三人听到声音,一齐扭过头来看,待见到是他。颜清逸和虞子衡这两个人倒还没什么,倒是言欢张大了嘴巴,吞吞吐吐地道:“你、你怎么来了?”

    沐子晏也不答话,一伸手便将她两只手托过来,低头仔细去看,只见其中一只满手猩红,看去触目惊心,也不知伤了哪里。

    他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怒气,“你怎么一点都不知疼惜自己!”他一壁数落,一壁将手伸向后一招,“酒。”隐身在林间的杜渲立即从腰间摘下一只小巧的酒壶,向沐子晏扔去。

    沐子晏脑后仿佛长了眼睛般,手一捞,已将那只酒壶接过,打开塞子,将壶中酒尽数都倒在她那只受伤的手上,酒液冲过之处,她虎口上的伤口露了出来,不大,但颇深。上面的血冲下去,新的血又涌了出来。

    他仿佛自己受伤般,手不由得有点颤抖,眼里含了心疼,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用牙咬开了塞子,将瓶中药粉一股脑地倾倒在她虎口的伤口之上。

    林间的杜渲有点心疼,沐子晏洒的那个药粉虽不过是金疮药,但里面添加了太医院独家秘方,只要一点便可止血。眼下,他家殿下这般浪费的用法,实在是有点暴殄天物。

    洒了药粉,止了血,沐子晏照旧拆了他的腕带,将言欢的手密密包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从开始到现在,言欢竟然一丝声音也无。

第五十八章 再接近

    天灯无声飘荡于半空,如灿烂星辰镶嵌于迢迢银河,洒下柔和的光辉。

    沐子晏于这样的光辉中去看言欢的脸,光晕朦胧之间,她带着一脸的笑意,傻傻地看着他。她的眸中映着灯影,灯影里是他的面容。

    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几欲将她抱入怀里。他到底是留了几分理智,强自按耐住,面上依旧冷冷。背过身将她一把背起,抬腿便走。

    颜清逸和虞子衡此时方醒悟过来,还没等问上一句,沐子晏背着言欢已经去得远了。

    沐子晏背着言欢穿行在林间。他走得飞快,但脚步却很稳。

    言欢乖顺地伏在他背上,突然想起那次她在演武场偷偷练箭时也是这般,日暮,他来寻她,为她包扎伤手,背她回客舍去。这期间他们之间尽管有过冷淡与疏离,但此时他仍是这般待她,他心里始终还是有她的吧。

    她低低唤了声“阿晏”,这一声叫得绵绵软软,沐子晏的心仿佛都漏跳了一拍,脚下不由一个踉跄,他急忙稳住心神,“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是我?”言欢问,沐子晏淡定,“猜的。”言欢惊叹,“这你都能猜到?”

    沐子晏好笑,一手托住她,另一只手去取揣在腰间的那个坠了碧玉珠的穗子,递到言欢手上。言欢接过来,豁然明白过来,悻悻道:“好吧,我知道了。”

    言欢轻声问沐子晏,“阿晏,你又肯理我了?”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喜悦,还有似有还无的幽怨。沐子晏一时默然,良久低低道:“你很好,是我错了。”

    “什么?”言欢并没有听清,沐子晏却道:“咱们到了。”她抬头看时,原来已到她客舍门前。

    沐子晏将言欢放了下来,“回去吧。”他转身欲走,言欢“哎”了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沐子晏背对着她,听她半晌都不说话,他无声叹息,转回身,专注地看她,眼中似有万语千言,“你不必说,我都明白。”

    说罢,他去给她开客舍的门,轻轻推了她进去。言欢懵懵懂懂地进了客舍,沐子晏在她身后将门阖好。

    客舍内,言欢站在当地,楞了半晌,脑中似是还未明白过来。他怎知她要说什么?他又明白了什么?

    客舍外,沐子晏一手仍扶在那门上,默默站在那里,久久未动。他的目光痴痴地望着那门,目光仿佛穿透了进去。

    秦念卿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这边。她面上有震惊,有伤心,还有难过。

    秦江池命她先走,她四处乱走了一阵,并没有回家去,而是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一直到天色渐暗,她还等在此处。直到,看见沐子晏回来。

    她看着客舍门前那个修长的身影,那个无言于夜风中茕茕独立的英俊少年,

    她虽然等来了他,却也等来了真相。

    他背着言欢,他还那般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她冷眼旁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她不曾看错,他们一直是两个人的故事,她从来都没有过机会。

    她慢慢转过身,黯然离去。

    言欢坐藏书阁前小花园的凉亭里,伸手去接那飘飞的落叶,偶尔出一会神,面上有浅浅笑意。

    距放天灯那夜已过去好几日了。这几日里,沐子晏对她的态度又有了新的变化,虽然没有恢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却也不再是冷漠与拒人千里之外。偶尔,她会发现他于人群之中默默地看着她,带着一脸的若有所思,颇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那夜他从天而降,迅速为她处理伤口之后,不由分说将她带走。颜清逸便总是满面狐疑,此刻,他仍站在她身旁呱噪不休,“你和沐子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目光灼灼,“沐子晏对你,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言欢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能有什么不对?”颜清逸摸着下巴,“他对你就像、就像------”他默想一刻,忽然睁大了眼睛,“就像我姐夫对我姐姐一样。”

    颜清逸上面有个大他五岁的姐姐,叫颜清雯,已出嫁。姐夫也是当朝才俊,是五军都督府经历罗子聪,年轻有为。据说两人极恩爱。

    “你胡说什么?”言欢心中一跳,微微红了脸,“我和他、和他同为男子,怎么会像你姐和你姐夫一样?”虞子衡也不赞同道:“清逸,你又乱说了。”颜清逸拍了下自己的头,“对,我是糊涂了,这个比喻不对。可是,”他皱着眉头,“我就是感觉很像啊。”

    言欢踢了他一脚,“你是没事做了是不是?我的明光剑用得如何?”提到明光,颜清逸立刻忘记了方才的话题,眉开眼笑,“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你说错啦,明光已经是我的了,跟你可没有半点关系。”

    明光剑是某一日三人在西市坊的铁匠铺里淘来的。当时,言欢和颜清逸全都看中了这把剑,二人为此还比了一场,只是颜清逸输了半招,不得已让出了心头好。他后来多次讨要,言欢却都没有松口。这一次好不容易从她手里撬出来,自是得意非常。

    “明光一出鞘,就是一片夺目寒光。”颜清逸在言欢面前招摇,言欢哭笑不得,他还真得意上了,“行、行、行,你的明光厉害,行了吧。”她斜睨着他,“还是不是兄弟,趁火打劫你都用上了,要脸不要?”

    颜清逸得意洋洋,“为了心头好,脸面可以不要!”言欢不忍目睹,扭过脸去不理他。

    沐子晏从小花园旁走过,步履不疾不徐,他好像并没有注意言欢三人,悠悠然走了过去。而言欢正背对着他,也并没有看到他。

    颜清逸和虞子衡先回客舍去了,言欢独自在亭子又坐了一刻。

    颜清逸的那番形容虽然冒失,却仿佛一箭中的,扪心自问,她心底里未尝没有这样想过。只是,她和他,可会有那样的一日,她不敢确定。想她言欢,一贯勇敢,无所畏惧。但在面对他时,她的勇敢和无所畏惧俱都化为乌有,

    她捧着自己的脸,兀自患得患失。忽听得背后有人唤了一声,“言兄”。

    言欢转过头,是祁暮云。她这才发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祁公子?”言欢站起身,“这段时日,你是不是不在书院内?”祁暮云的笑容里带了惊喜,“言兄也发觉了?”

    言欢微觉惭愧,这段时日她顾自伤情,哪里又注意到这些。

    祁暮云恍然不觉,继续道:“我家中有事,向书院请了假,回了西洲几日。”言欢关切道:“家中事可处理完了?”祁暮云点头,将手中捧着的一个木盒递给她。

    言欢伸手接过,疑惑看他。祁暮云温和一笑,“前些时日多亏了言兄。这不过是西洲特产,不值什么。”

    言欢看那木盒,小小的一个,玲珑精巧,盒面上细细绘了一枝梅花。她低头细看,鼻端忽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是什么?”言欢问祁暮云。祁暮云替她将那木盒打开,里面是两块香饼,梅花形状,望去精致非常。而随着木盒的开启,一股香气渐渐弥散开来,那香气虽浓,却并不热烈,而是馨香里夹杂了几分沁凉,竟是极雅致的味道。

    “真是好香!”言欢赞叹。听到言欢的夸奖,祁暮云显是非常高兴,“这是我自己做的,难得言兄喜欢。”言欢惊叹,“祁公子还有这等本事!”祁暮云有些羞赧,“不过是胡乱摆弄罢了。”

    “多谢祁公子。”言欢端正一礼。祁暮云侧身避开,“恨生。”他说得突兀,言欢楞了一楞。他看着她,“言兄以后叫我‘恨生’便好,这是我的字。”

    “恨生。”言欢默念,“你为何------”她想问为何会取这样奇怪的字,祁暮云不待她问完,便解释道:“这是我母亲所取,”他将目光投向远方,面上有奇异的神色,“想必我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

    言欢看着他那仿佛是自伤,又仿佛是怨怼的神情,突觉得他有几分陌生,这样的祁暮云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难道,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她眼中的并不是真正的他?

第五十九章 游学

    白露过后,天气更凉。

    而此时,言欢等今年新入学的学子们即将远行。

    青冥书院学风开明,一贯奉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游学所以能博闻也”,况且先贤孔子开游学风气之先,一生遍及卫、陈、鲁、宋、郑、蔡、楚诸国。因此,书院每年均会安排新入学学子外出游学一月。拜访当世大儒,品茗山水,增长见识。至于游学线路书院会预先做好设定,今年拟行路线为自京州起,穿陕安州、陇南州、至凉州止。

    大楚下设十六州,京州在中心,京城开阳便位于此。而陕安州、陇南州、凉州逐渐向西。所以,今年的游学路线乃是西行。

    此次游学,由梁老夫子及负责射御课的邱夫子带队,新学子共计三十余名,另有两名书使随行。除梁老夫子乘车外,众人一人一骑,不得带随身侍从,一律轻装简行。

    学子们出发的那一日正是难得的好天气,天空高远,湛蓝一如晶莹剔透的宝石。被关在书院中甚久,能有这样游山玩水的机会,学子们自是兴奋非常。

    此时,众人都已换了素日衣裳,在书院门前集结完毕。梁老夫子严肃地看着场中诸人,清了清嗓子,开口便是一番训诫,无非是随众行,守规矩,不得喧哗打闹,不得擅自行动之类。好在天色已不早,他并没有长篇大论下去,只讲了一刻,便命众人起行。

    人群中的言欢一身绯红箭袖骑装,鲜亮活泼一如彤云。赤云就站在她身侧。一人一马,红艳似火,极是醒目。但此刻,她并未像众人一样叽叽喳喳,期待着接下来的旅程,而是左顾右盼,四处寻找,因为她并没有看到沐子晏。

    那边书使已令众学子们上马,沐子晏却还没有出现。言欢翘首看向书院大门方向,望了良久,依旧没看到那个身影。

    颜清逸见言欢仍站在马下,扬声唤她,“你在磨蹭什么?还不上马。”言欢不情愿地转过头来,“你看到沐子晏了么?”她忍不住发问。“沐子晏?”颜清逸看向四周,“他没来么?”一旁的虞子衡插话,“今日一早,我见过他。”“真的,在哪?”言欢一脸希冀地看向虞子衡。虞子衡想了一想,“他好像有什么急事,走得甚是匆忙,我看他已经出书院去了。”

    沐子晏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事,言欢有些焦虑。但无论是什么,想来他都已放弃了此次游学,不会与他们一起去了。想到这,她不免郁郁。

    颜清逸不满,“你干嘛老惦记他?”言欢兀自嘴硬,“谁惦记他了,我不过就是问问。”她此时方上了马,但到底是搁了心事,不免板着脸,楸然不乐。

    书使再催促了众人一番,一时青冥书院门前人喧马嘶,众人纷纷上马起行,西行之旅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天高地阔,秋景绚烂。

    邱夫子一马当先,领着众学子们顺着官道直奔陕安州而去。

    学子们如出了笼的小鸟,兴高采烈,一片欢腾。众人心中高兴,行得自是飞快。若非是梁老夫子在旁,学子们还有所克制,只怕早已策马扬鞭,奔得不见踪影了。

    邱夫子也是知晓学子们的心情,故而一路奔行过去,并不叫停。

    途中经过浣花镇,因时辰尚早,并未驻足。言欢一壁打马,一壁看那浣花镇自她眼前渐至后退,心中不是不感慨。上次,她还是和沐子晏一同来的这里。而就在这里她知晓了她对他的心意。只是,从这里回书院后,他便态度全改,若即若离,从而令她百般纠结,无所适从。此时,他们即将开始一段长长的分离,也不知待她返回书院时,又会是什么光景。

    言欢偷偷叹了口气,她只觉得自己当真是没出息,离开的第一日,她已经有点想他。

    “快点,你怎么慢下来了。”颜清逸在前面叫她,言欢这才发觉她想得出神,手中拉扯赤云的缰绳已经松了。她急忙收敛心思,重新打马跟上。

    直至接近午时,邱夫子方命众人在一个叫平康镇的地方停下打尖。

    平康镇并不大,镇上只有一家酒楼,众学子们一来便将酒楼塞得满满当当。好在众人大半都是世家子弟,又是从名满天下的青冥书院里出来的,看起来个个知书识礼,风度翩翩。因此,人数虽多,却并不显的嘈杂混乱。当然,这样的表现还得归功于梁老夫子。

    梁老夫子已上了年纪,这样大半日的疾行,竟也是未露丝毫疲态。进了酒楼,还能挨个端详一众学子的仪态举止,众人一时哭笑不得,却也不敢懒散,个个更显温文尔雅,教养良好。梁老夫子满意地点头,自去楼上单设的雅间用饭。

    这样的小地方,饭菜自是比不过青冥书院,俱是些粗茶淡饭,好在众人第一次结伴出门,尚有新鲜感,并无人叫苦。

    一时众人吃罢饭,只略略歇息了一刻,便再度启程。

    离了平康镇,众人继续西行。接下来走的沿路都是山高林密之地,并无可落脚之处。邱夫子便带着众人一路疾行。只在中途靠近山间溪水之处令学子们下马歇息了一下。

    那处山间溪水极清澈,叮咚流去,仔细去看,还可看见溪底石子间银白色的游鱼。正是秋天,溪水两岸有野生果树,果实累累压过枝头,因地僻无人采摘,许多都已自行落下,有的堆在树下,有的落入溪水里。

    有胆大的学子便伸手去摘,用袍角兜了,分给众人。言欢也分到了一些,是刺梨,海棠果和毛桃。出门在外,众人也不甚讲究,将那些野果在溪水中漂了一漂,就送进嘴里,一时觉得甘甜无比,似乎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

    一时歇息毕,重新上马前行。这后半日众人便在马背上度过。直至傍晚,终于到达横川。

    横川位于京州与陕安州交界,两州百姓往来均会路经此地。且背靠渭水,城中及城郊建有数个大渡头,水运极为便利。因而,横川人烟稠密,商贾云集,是大楚数得上的城池之一。

    青冥书院安排众学子来这里,自有它的道理。

    大楚礼仪之邦,学风浓郁,名士大儒不知凡几,但其中唯有一人特立独行得很,便是洛云庭。据说,洛云庭少年时便因才名出众而名动天下。但其人生性淡泊,多年来拒不出仕,故已近不惑之年,不过是在家乡守着自建的云庭学馆,安逸闲散度日。

    洛云庭虽如此与众人迥异,难得的是为人并不倨傲自持。据说,他在云庭学馆内视诸生如其子弟,诸生亦信爱如其父兄,因而四方之士,云集受业。所教授出来的学生在大楚朝堂也占有一席之地。

    洛云庭的家乡便是横川,他的云庭学馆便设在这横川城内。而青冥书院安排此行,便是让学子们前来云庭学馆听学一日。

    众人骑马行了一整日,便是再精神抖擞,此刻亦都是乏了。

    一进横川城,邱夫子便安排众人在城中一家客栈中住了下来。待一齐用了晚饭,便督促学子们回各自客房歇息。

    这是言欢生平第一次离开京城,虽然也觉得疲累,但抑制不住满心好奇。见梁老夫子、邱夫子等人都回了客房,且并未说不得出去,便自行决定到街上去走走。颜清逸和虞子衡却都嚷着腰酸背痛,拒绝前往。

    言欢便不管他们,自己上街去了。

第六十章 男孩儿

    横川位于京城开阳西北,风物自然与开阳迥异。比之开阳的疏朗大气,完美精致,横川的建筑、街道格局都要粗犷一些。沿街摊子所售卖之物奇技淫巧的不少,想是南来北往商贾众多,南北货物精华荟萃。望去市井极其繁华。

    言欢一路走去,满眼都是稀奇之物,看得目不暇接。

    前面是个杂耍摊子,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里面传来敲锣打鼓之声。

    这样的热闹,言欢自然也是要看的。

    她瞅准空子挤进去,见场中站着几个人,俱都是精壮汉子,一个站在一旁敲着锣,一个拎着一把巨大铁锤,另外两个抬着一方大石正向地下躺着的一个人身上放去。

    原来是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杂耍。

    这把戏言欢在开阳西市坊看过不少,并不觉得稀奇。她便随意地看了两眼,方要离开。心中忽然涌上奇怪的感觉,这感觉来自于场中那几个汉子。那几人眼神隐带精光,行动之间下盘颇稳,显然是身怀功夫,且功夫不错,并不像普通的杂耍艺人。

    言欢又去看被大石压住的那个,不同于站着的那几个汉子的年轻力壮,躺着的那个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那男孩看上去十分瘦弱,面庞白皙,眼窝深邃,鼻子高挺,竟分外俊秀。

    一时之间,言欢只觉得这男孩莫名的熟悉,她仔细端详了片刻,心中一跳,这男孩子竟是极像吴婆婆的小孙子莲笙,。只是此时他紧紧闭着眼,她一时倒也不好判断。

    如果真的是莲笙,他怎么会到了这里。要知道横川距浣花镇已是数百里之遥。他一个小孩子,怎么会跑了这么远?吴婆婆哪里去了,为何任莲笙于街头卖艺?还是这么危险的胸口碎大石。

    刹那间,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只是言欢已无暇细想,场中那个拎了大铁锤的汉子已将那铁锤高高举起,下一刻便要向地上躺着的男孩身上的大石砸去。大石下的男孩如此弱小,这一铁锤下去,不知他还有没有命在。

    言欢不假思索便冲了出去,一脚踢在那拎了铁锤的汉子的手腕上。那汉子手被踢得偏了一偏,铁锤“咚”地一声落在大石旁侧。

    言欢丝毫不停,立时又去掀那男孩身上的大石。那大石是真的大石,言欢使了个巧劲,一拨一踢,已将那大石直掀了出去。

    待得那大石掀开,言欢便去拉那男孩起来。那男孩此时方睁开眼来,见言欢来拉他,神色间满含戒备,目光桀骜,向旁一闪,竟是躲开她的手,自己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言欢并不以为意,收回手,细看那男孩,越看越像莲笙。她方要开口去问,那男孩突然跳起来,几步便钻进人群中去了。

    这一下变起顷刻之间,等言欢明白过来时,那男孩仗着身材瘦小灵活,早已钻出人群,向着街尾奔去。她不及细想,急忙朝着那男孩飞奔而去的方向追去,耳听身后有人大喝,“什么人敢来这里砸场子,站住!”言欢心知是那几个演杂耍的汉子,她无暇回头解释,只是紧盯着那男孩的身形,一路追踪而去。而那几个汉子彼此看了一眼,竟是连杂耍摊子也不收拾,循着那男孩和言欢跑去的路线便追。

    言欢见那男孩灵活地在街上左兜右转,穿街过巷,奔得竟是极快。她的轻身功夫本也不错,但一时竟是未能拉近与那男孩距离。眼看两旁房屋渐至低矮,而经过的巷子也愈发狭窄,那男孩转过一处半倾倒的墙壁,人突然便不见了。

    言欢紧跑几步,纵身一跃,跃到那墙壁之上,凝目细看,见所在之处似乎是个贫民聚集区,有连片的草棚乱七八糟地搭建在一起,其间还有四通八达的巷子,但看上去七扭八弯,路线竟是极为复杂。

    而此时,那男孩早已踪影全无。且不说言欢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就算是本地人,要想在这样的地方找出一个人来,想来也是极难。

    言欢颇有些受挫,想了想,扬声道:“小兄弟,你像我的一位故人,不如出来说话。”她一连叫了几声,那男孩始终没有出现,不知是躲在某处,还是早已扬长而去。眼下看来,她是休想找到他了。

    她心存疑虑,无法确定那男孩到底是不是莲笙,若说不是,他与莲笙实在是长得太过相似;若说是,莲笙是个温暖可爱的孩子,而方才那个,阴郁冷漠,完全是两个性格的人。

    眼见天色渐暗,时辰已是不早,她也该回去了,若回去得晚了,怕是会惊动两位夫子。

    言欢跳下地来,这才发现,她这一路奔来,只顾盯着那男孩的身形,也不知是怎么来的这里,这一路又经过了哪里,现下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正在辨认路线,却见方才耍杂耍的那几个精壮汉子从两边的巷子里转出来,向着她这边奔过来,两个在左,两个在右,竟似是要包抄她的样子。

    言欢早看出他们有些问题,此时更是确定了心中想法,后退一步,后背倚墙而立,蓄势戒备。

    那几人在她身前数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其中一个阴恻恻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他用的是江湖切口,言欢自然是不明白。但她也察觉到这几人来着不善,想了想,便道:“诸位,方才得罪了,只是那孩子像我的一位故人,我不过是想问他几句话,没想到他便逃了。”她心中有疑,到底还是问道:“这位仁兄,不知能否告知在下那孩子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那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显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纤弱秀丽的小少年还有几分胆量,此等情形下不思虑如何脱身,竟是还想着问这个。方才问话的那人阴阴一笑,笑容里满是不怀好意,“小兄弟,那孩子是爷从拐子手上买来的,本就是用他来赚钱的。如今,他既已逃了,你替他也行。”

    言欢这才意识到,原来她方才的冒失举动,竟是救了那男孩,虽然无法得知那男孩是否就是莲笙,不过她也算是提供了一点助力。她心下稍安,方才提起精神应付眼前局面。

    “我来替?”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笑嘻嘻道:“那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爷自然是有那个本事。”那人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未歇,转头向旁边的一个示意了一下,声音冷厉,“抓住他。”

    旁边那人听了命令,奔过来便要抓她肩膀。言欢自然是不能给他抓住,身形一矮躲了开去。抬手挥出一掌,正正拍在那人胸口,那人未料到她功夫不错,猝不及防之下,人已被打得倒飞了出去。

    余下的三人齐齐变了脸色,不再托大,纷纷从腰间抽了兵器出来,言欢定睛去看,有长剑,也有匕首。反观她自己,不仅孤身一人面对三个成年男子,还是手无寸铁。

    此时,那三人已抄着兵器,向着她一点点包抄过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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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