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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谜团

    卫虎的手已将要碰到言欢的指尖,冷不防旁边过来一人,将言欢轻轻一拉,拖至身后,他的手将将落了个空。

    卫虎一怔,怒从心起,抬眼看向来人,只见那人也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如冠玉,凤目微挑,然面色极冷,斜睨过来的目光里似是带了清寒。他身上是一袭黑狐围领大氅,上面半点纹饰也无,看去虽简单素净,然那黑狐油光发亮,分明是极名贵。他就那样淡定从容的立在当地,于这样的简素中无声透出一股难以描摹的雍容气度。

    不知怎地,卫虎心头竟掠过些微惧意,刚要脱口而出的“大胆”二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来人自然是沐子晏。

    沐子晏将言欢遮在身后,望定卫虎,“金昌卫百户卫虎是吧,”那“金昌卫百户”二字被他说得颇重,听去竟有几分讥讽之意。他语声凉凉,目光更冷,“这不予通关的缘由,你若是不好说,不如叫换汉中卫齐汝舟出来说,也可。”

    卫虎面露讶异,心中惊骇更甚。

    齐汝舟,乃是陇南洲汉中卫卫指挥使,堂堂正三品大员,比他高了不知多少品级。这些姑且不说,武威关乃是战略要冲,虽踞于凉洲境内,但一直受凉洲、陇南洲两洲辖制。两洲定期换防,直接负责的卫所便是陇南洲的汉中卫及凉洲的金昌卫。因为归属不同都指挥司,久而久之,两边便有了比拼的心思,暗暗较劲看谁当值的时候差事办得好。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汉中卫都强过金昌卫,金昌卫这边自然是又气又恨,值防时更加小心谨慎,生怕被抓到一点把柄。

    这些都是秘辛,并不能为外人所道。而卫虎见眼前这个气度不凡,面含霜意的少年一上来便提起他们对头的顶头上司,显然是知道内情的,心中自然是惊诧不已。

    此时,他若是再坚持,这事若是被汉中卫知道了,少不得一番风波,他再不敢托大,嘿嘿干笑几声,“汉中卫的齐汝舟将军么,眼下并不是汉中卫当值,齐将军并不在此。敢问阁下-----”

    他自然是想问沐子晏的来历,沐子晏却斜睨了他一眼,“本公子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需告诉咱们,今日放是不放?”

    卫虎搓着手,一脸为难,“是这样的,公子,近日山中大雪,行路危险,所以才禁止出关。公子这般,倒叫末将难做。”他已不由自主地将“本将军”改成“末将”了。

    沐子晏神色依旧清冷,“这个好说,若有人问起,你可说是我等执意要出关,跟你没半点干系。”

    卫虎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他转头向着那几个守门卫兵,“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开关?”卫兵们自然唯唯应诺。

    一时青冥书院诸人进了武威关。卫虎跟随在侧引路过去,甚是殷勤。

    众人进了关口,才发现武威关其实是建于武威山间的一座瓮城。依着山势,城郭狭长,瓮城内尚有内城一座。行走其间,商铺货摊,行人往来,竟是十分热闹。

    众人走了半晌,穿过内城,进了瓮城,自另一侧关口出。

    卫虎方停了脚步,向着众人团团一礼,脸上带笑,与方才判若两人,“方才是一场误会,都是末将的不是,得罪了,得罪了。”

    邱夫子到底还是有大家气度,脸色虽不甚好,但也还了一礼,道了声,“叨扰。”

    卫虎转向沐子晏,带着一脸讨好,“这位公子还请慢走。”沐子晏眉间冷意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翩然上马远去。

    众人纷纷出了关口,上马远走。

    卫虎站在关隘之前,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面上早已没有了方才的一脸谄媚,目中只余冰冷。

    众人骑马缓缓行进于武威山中。他们的脚下是一条可容两匹马并行的官道,虽在山间,却也并不陡峭难行,相反还有些平缓。

    方才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言欢骑在马上,仰头望去,头顶晴空一抹,两旁满树洁白,空气冷冽里含了清新。若不是寒冷依旧,倒可当做闲暇出游。

    她又低头看向脚下,路上的积雪并不厚,御马倒也轻松。

    她心中一动,轻拉缰绳,靠近沐子晏,“阿晏,”她低声唤他,“你觉不觉得奇怪?”沐子晏伸手去将她头顶快要掉下的风帽向回拉了拉,“你也觉得了?”

    言欢一笑,“看来,咱们又想到一处去了。”她道:“那个卫虎不让咱们过关,说的原因是‘近日山中大雪,行路危险’。可是,你看到没有,这条路如此好走。什么行路危险云云,显然不是实话。”沐子晏回首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武威关,“卫虎极力阻止咱们,是有些刻意了。”

    “还有啊,”言欢微微凝了眉,“青冥书院乃是官学,入学子弟大部分来自世家官宦,众人皆知。那个卫虎方才前倨后恭,一看便知是个市侩之人。所以,他起初对咱们就不应该是那种强硬无礼的态度。后来你搬出了齐汝舟,他又软了下来。实实是令人费解。”

    “对了,”言欢忽然转向沐子晏,一脸好奇,“阿晏,你怎会认识那个汉中卫指挥使齐汝舟将军?”沐子晏扭头去看路旁树上的积雪,那积雪厚厚一层,仿佛戴了顶雪帽在上面。他看了一刻,方转过头来,状似无意道:“并不认识,我不过是胡诌的。”

    言欢吃惊,“阿晏,你胆子真大!”沐子晏也不搭话,只是低眉看向地面,借以掩饰住眼底的愧疚。

    傍晚时分,众人在一个叫定边的小镇上停了下来。

    其实,原本的计划是今夜抵达金昌城,然后在城中歇息。金昌城是凉洲数一数二的大城池,书使特意定了城中的一家大客栈。但因着武威关前的耽搁,今夜显然是无法赶到了。

    定边镇很小,从镇子这头走到那头,不过是一注香的功夫。而镇上也颇为荒凉,路上行人稀少,街道空空荡荡。

    镇上只有寥寥几家客栈,唯一能容得下青冥书院一行的只有一家名叫边城的客栈。

    客栈掌柜是个身材瘦小面貌忠厚的男子。那掌柜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涌进客栈,而且人人俱都衣饰周正,气度不凡,一时竟有些惊慌,呆愣了半晌,向着一旁等着掌柜安排的书使讷讷道:“小人这店太小,不知道能不能接待得了贵客?”

    书使有些奇怪,一个开客栈的掌柜见到这样的大生意都是喜不自禁,怎地眼前这位却是如此犹犹豫豫。但眼下又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得恳切道:“咱们从武威关过来,实在是又累又饿,这天气不济,赶夜路也不安全,只有宿在贵店了。”

    掌柜满面为难,又迟疑了半晌,方才打点起精神,召唤小二收拾客房,安排晚饭。

    定边镇本就荒凉,边城客栈自也不用说,小且简陋,一应用具都是粗陋不堪。学子们于风雪之中都已累了一日,眼下已无力再挑剔些什么。而支着病体的梁老夫子更需要休息。所以,也就没有人矫情。该用饭的用饭,该安置的安置,不过一时半刻,夫子和学子们都已回了客房,客栈内已是一片安静。

    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客栈掌柜独自站在大门前,定定看着外面渐渐隐入黑暗中的小镇长街,满面忧色。

    沐子晏回了客房,却并没有歇息。他坐在椅中,手中端了盏热茶,默默出神,突听得一旁竖格木窗“笃笃”响了两声。

第七十七章 边城惊变

    沐子晏早知道是谁,从容站起,上前将那木窗推了开来,道:“进来吧。”

    有人从外面一跃而入,是杜渲。

    杜渲一进来便就着房中火盆烤了烤手,抱怨道:“殿下,这凉洲也太冷了些。”

    沐子晏倒了盏热茶递给他,“其他飞羽卫呢?”杜渲忙恭恭敬敬接过,道:“属下怕他们太过惹眼,安排他们在这镇上寻了无人空屋住了。”

    沐子晏“唔”了一声,问道:“你早于本王出武威关,通关时可曾被拒?”杜渲道:“不曾,一切如常。”

    沐子晏听了,心中疑惑更深,为何到了他们青冥书院这一行却被拒出关,那个卫虎到底是什么人。他道:“武威关那个卫虎你去查查,”杜渲应了声“是”。

    沐子晏想起今日卫虎对言欢的垂涎眼神,眼神一冷,哼了一声,“若不是本王觉得他可疑,尚有追查必要,原本这个人可不必再留了。”

    “杜渲,”沐子晏将手中茶盏放下,“本王让你先行进入凉洲,便是想让你探查此地境况,可探到有何可疑?”

    “殿下,”杜渲的神情凝肃起来,“凉洲的确有些不对。”沐子晏认真倾听,只听杜渲道:“殿下所说的流民之事的确是真。凉洲原本就地贫民弱,今年大旱,庄稼无收,百姓填不饱肚子,到了冬日更是难熬,所以,都纷纷入武威关寻找活路。”

    “可曾有人说过朝廷拨银赈灾之事?”沐子晏问,杜渲摇头,“不曾。”沐子晏眉头皱紧,“莫非是有人从中贪墨?”杜渲咂舌,“若真是如此,这可是大罪。谁又有如此大的胆子!”

    “匪患又是怎么回事?”沐子晏又问,杜渲道:“匪患也是真。这凉洲今年还真是奇了怪了。闹匪的虽说都是偏远之地,但说的江湖切口从南到北,的确是来路复杂,也不知道因何都汇聚到这凉洲来了。”

    “流民!匪患!”沐子晏反复默念,总觉得这两者之间似是有什么联系,一时又不得要领。

    突听得耳边有破空之声传来,沐子晏本能地一闪,一支带火的羽箭从窗外射入,擦着他耳畔飞过,“咄”地一声钉到房门上。

    他还未及细看,耳听得杜渲大喊一声,“殿下。”原来又是几支带火羽箭接连射来,他急速一旋身,又躲了开去。只听得“咄咄”几声,那几枝羽箭有的射到墙壁上,有的落到地上,独有一个竟射到床榻的帐幔上,羽箭尾部的火顺势燃着了帐幔,顷刻间,房内便烧了起来。

    沐子晏一把抓了墨渊,几步奔到门边,抬脚踹开房门,喝道:“杜渲,走!”杜渲应了声,“来了!”护在沐子晏身后,边退边跟上。

    二人来到走廊里,才发现整个客栈内已乱成一团。

    空中带火羽箭横飞,落到易燃之物上,火苗就势而起,这一堆,那一处,四处都有火光闪动,因燃烧而衍生的烟气也随之弥漫了起来。火光与烟气中,是学子们惊慌闪避的身形与此起彼伏的惊呼。

    众人累了一天,今夜都睡得早,事发突然,根本无法反应,一时俱都慌乱不已,有的学子衣衫不整,还有的被流箭所伤,身上已见了血。

    邱夫子扶了梁老夫子也冲了出来,两名书使跟在后面。邱夫子大声道:“不要乱,都不要乱。”他声音虽大,但客栈内视线不清,众人又慌忙躲避流箭,场中依旧混乱。

    此刻,言欢亦已冲出房来。她虽已就寝,但自游学以来,为免横生枝节,她一直都是和衣而卧。房内被射入带火的羽箭之时,她立时便醒了过来,当下握了枕畔的虹霄,就地一滚,冲了出来。

    沐子晏出了房,不假思索,径直向言欢所住的客房奔去,二人原本相距不远,他几乎立刻就看到了冲出门的她,心中一松,当下便向她身前奔来。言欢也看了他,亦向他迎了过去。

    二人方会合到一处,一根燃得哔剥作响的廊柱忽然向他们倒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沐子晏一把搂过言欢,牢牢将她护在怀里,迅捷背转身去,只听得轰隆一响,那廊柱已倒在沐子晏身后,溅起尺余高的火星。

    言欢紧张地搂紧沐子晏的腰,急道:“你有没有事?”沐子晏安慰道:“无事,无事,你无事便好。”

    二人正说着,冷不防旁边一个人无头苍蝇一样地乱闯过来,将将要撞到他们身上。沐子晏一把抓在那人肩头,定睛看时,是客栈掌柜。

    他正想找他,当下沉声问,“怎么回事?”掌柜苦着脸,口中翻来覆去只是道:“完了!完了!”沐子晏见他人已惊得混乱,手上用劲,大声问,“什么完了?”

    掌柜只觉得肩头一痛,登时清醒过来,带着哭腔道:“最近匪患闹得凶,小人原本不想接待各位贵人,谁知道他们偏偏今夜就来了。这次、这次又比以往更厉害。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沐子晏立时明白过来,这凉洲闹匪患现下竟闹到他们头上来了。

    言欢窥那掌柜神情,不似作伪,不由感叹,“想不到这匪徒竟如此厉害!”

    沐子晏看向四周。此时,客栈内火势比方才更大,若再停留下去只怕更加危险。火光中,人影幢幢,惊呼声依旧,一时也看不清众人都怎么样了,是否有所伤亡。而眼下,外面虽是敌情未明,但若要活命,只怕唯有冲出去这一条路。但冲出去之前,只怕他得试上一试。

    沐子晏将言欢和那掌柜推到一根柱子后面,叮嘱道:“躲好。”言欢自然不愿,想要跟他一起。他摇了摇头,“你在这里,我才能安心。你等我,我稍后便来。”他又向着客栈内喊了声,“都躲起来。”这是对着客栈内诸人说的。

    说罢,沐子晏向着客栈大门方向摸去。他身后的杜渲明白他意思,上前几步,脚一勾已将一旁的一张桌子勾了过来,再用力踢出,那桌子向大门飞去。

    杜渲这一脚用了十分力气,只听得哗啦一响,大门已被撞得向外飞了开去。

    大门一开,沐子晏和杜渲便迅疾向旁一闪,只听得嗖嗖嗖嗖一阵连响,又有无数羽箭从外面射了进来。沐子晏料得没错,那些匪徒果真都守在客栈门前,单等着里面的人冲出来绞杀。

    想到“绞杀”这个词,沐子晏自己也是一愕,通常闹匪患,无非是求财。怎地今日这些匪徒都改了路数,先是以火箭袭击,然后又等在门口灭口,竟是一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样子。

    这些匪徒到底是什么来路?

第七十八章 遇匪

    此时已是深夜,夜风料峭,万籁俱寂。

    沐子晏从藏身之处小心向外看去,只见客栈门前丈余处,有数十匪徒站在那里。那些匪徒服色五花八门,但俱都是黑巾蒙面,手上都持了兵器,刀剑都有,还有的持了弓箭。那些火箭便是那些持弓箭的人发出来的。

    他目光扫过去,便察觉到有异。那些持弓箭的人与其他人似乎不是一个路数。其他人形色各异,站没站相,看上去猥琐有之,粗犷有之。持弓箭的却是身形如松,无声默立,似与黑夜融为一体。

    边城客栈内箭落如雨,一阵过后,那些黑衣人再度抬手搭弓,又是一阵箭雨袭来。竟极是训练有素。

    定边小镇再荒僻,也有里正坐镇,且镇上还有居民。此刻,边城客栈这里闹得声势如此之大,周边竟是安静如斯。

    客栈门前箭雨如此之密,此刻想要冲出,难上加难。

    沐子晏低声吩咐杜渲,“叫人。”杜渲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的传信烟花,向外一掷。

    那些黑衣人见客栈内有东西飞出,以为是暗器,齐齐向后一退。却见那东西并不是向他们飞去,而是飞至半空,突然爆了开来,出现一道红色光束,那其中隐隐浮着一片白色飞羽。

    那些人身后站了一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身周有数人围护,似是个首领模样。那人见到烟花,楞了一楞,自语道:“什么意思,难道是在招援兵?他们在这里也有援兵?”

    他话音未落,只见远处有十数个黑影急速地向这边掠来。只是须臾,那些黑影已近在眼前。也是一身黑衣,但头戴额带,正中是一片飞羽。

    只听客栈中有人扬声道:“杀!”那些人迅速亮出兵器,冲了过来。

    客栈前的匪徒们举起手中兵刃,纷纷迎上,双方战成一团。因着场面混乱,持弓箭的一时停了放箭,箭雨初歇。

    客栈内,沐子晏直起身来,对众人大声道:“快点冲出去!”又喊了声,“阿欢,跟着我。”说罢,率先从客栈内冲出,杜渲紧随其后。言欢也跟上。而青冥书院其余众人也陆陆续续的跟了出来。

    沐子晏转头看到言欢出来,心中大定,微一点头,墨渊出鞘,随手舞出一片剑光,上前与那些匪徒们战在一起。言欢亦拔出虹霄,荡起一片红影,人已冲上前去。

    很快,邱夫子、颜清逸、虞子衡,以及但凡身上有些功夫的学子,都拿了武器加入了战团。余下的有的帮着书使清点人数,有的给受伤的人员裹伤,有的则护持着这些人,持剑向外,注目场中。

    此时,周遭虽是一团如墨般深浓的黑暗,而战场中因着一旁边城客栈的熊熊烈火,却十分明亮。

    斗在一起的几方明显看得出各有不同。

    沐子晏、杜渲和前来援助的飞羽卫则是内力充盈,招式精妙,包罗万象,变化莫测,令人眼花缭乱。他身边的这些飞羽卫都是暗地里训练多年,又跟随他走南闯北,个个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自然制敌有效,一出手,便将围在他们身前的数人杀伤在地。

    青冥书院学子们的招式则偏于中规中矩,一拳一剑,有板有眼,看得出有名师指导,但实战经验不足,稍有变奏便易慌乱。战了半晌,勉强维持自保。一但稍有不及,便有飞羽卫顶上,一时还能应对。

    而那些匪徒们的功夫则庞杂不一。有的凌厉刚猛,出招狠辣,如持弓箭的那些;有的全靠蛮力乱打,看得出并无任何功夫底子,如粗犷猥琐的那些。

    客栈前一时只闻双方呼喝之声,刀剑交击之声。事关生死,众人均未手下留情,都已倾尽全力。

    沐子晏舞着墨渊剑,一边从容出招,斜斜一剑刺出,将身前一个黑衣人刺翻在地,一边关注身前不远处言欢的动静。但见言欢身形轻盈飘逸,起转腾挪间如杨柳招展风中,姿态极美,又赖着虹霄的锋利,一时倒也没人能近她的身。

    言欢心中暗恨这些匪徒如此草菅人命,是以出招全然不留后手,一味向前冲去。不知不觉,她已冲至那些匪徒后方,见一名黑衣人并未加入战团,只是站在当地,身前有数人相护,看上去像是个首领的样子。

    言欢心中一动,不若擒住他,或许匪徒们投鼠忌器。她想到便做,让过身前一人直直刺来的一剑,向那个首领冲去。

    那名被围在众人之中的首领这时也发现言欢向他冲来,愕了一愕,待看清言欢容貌,眼中忽然浮起兴味之色。竟是将身前护住他的两个护卫一推,径自向言欢迎了上来。

    言欢也不客气,挥剑直劈下去。而那首领从容向旁跨出一步,轻而易举便闪避了开去。又再向前一步,已站至言欢身侧,手一伸,攀上她的手腕,竟是空手来夺她的虹霄剑。言欢手腕一转,虹霄舞出一个极大的剑花,剑上红影闪动,仿佛突然绽开的美丽花朵,令人眼前一花。言欢便在这样的光影中退了开去。

    那首领未料到言欢招数如此巧妙,哈哈一笑,眼中兴味更浓。言欢退后的身形尚未落地,他已跟踪而至,竟伸手去揽她的纤腰。言欢举剑便挡,两腿飞踢,扫那首领下盘。那首领竟不后退,伸手去握她脚踝。言欢自然不会让他碰到,向后倒翻出去,虹霄剑横扫而出,荡起一圈红影。

    那首领侧身避让,待她剑招用老,竟再度欺身过来。

    言欢见这人出手之间招招都带了轻薄之意,心中不觉已生了薄怒,出手毫不留情,剑招比以往更凌厉十分。长剑递出,身形如兔起鹘落,滴溜溜自那首领身侧滑过,那首领尚未变招,忽觉心口一凉,低头看时,衣襟已裂了开来。却是中了言欢的剑气。

    那首领目光变冷,后退几步,手向着言欢一挥,原本护在他身侧的几个护卫忽然上前来,将她围在中间。

    言欢一愕,这人是打不过她,要以多胜少么。难道她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她举剑在胸,便即迎上。剑光如清银铺地,旋了半圈,架住一边几人的刀刃。但另一边的一个却趁机将手伸向怀中,掏出一团细细的绳索,手一抛,绳索如长蛇,已缠上她的腰间。那人猛地一拉,她还未及反应,便不由自主地被拉向后几步。

    言欢大急,这些人竟摆出一副要生擒她的样子。

    沐子晏已发现了言欢那边的不对劲。此刻,他身前正有一匪徒与他缠斗不休。他无心恋战,虚晃一剑,一脚将那个匪徒踢飞,纵身向言欢扑去。

    此时,那匪徒再向后拉,言欢被绳索牵制,身不由己后退。她想要用虹霄砍断那绳索,无奈虹霄正被身前那几人刀刃死死压住。

    她一退再退,已退至那首领身前。

    那首领悠然转到她身前,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她面上,眼里闪着攫取的光。

    言欢一愕,莫名地觉得那目光有些熟悉,心念电转,不觉失声道:“是你!”

第七十九章 生擒

    边城客栈的大火兀自熊熊,火光映在那首领的脸上。他的头脸俱都被黑巾蒙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于耀目火光中闪着不明意味的光芒。

    言欢冷笑,“真是失敬得很,我原还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匪徒有如此实力,却没想到会是你?”

    那首领见已被言欢识破真面目,却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我的实力还有很多,你不如就乖乖跟着我,日后自然就知道了。”

    陡然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你的实力,不如就现在让咱们见识见识。”随着语声,一个玄衣少年流星般从天而降,正好落在言欢身侧,手一扬,有乌沉沉的光影一闪而没。

    言欢腰间的那根绳索,压在虹霄剑上几柄钢刀突然间便都断了开去。

    那少年伸手一揽,已将言欢护在身后。

    言欢得了自由,来不及高兴,忙道:“阿晏,他是武威关的卫虎。”

    玄衣少年自然是沐子晏。

    沐子晏目光一寒,“原来是卫将军,真是有失远迎得很。”

    卫虎见身份已被识破,竟也不遮掩,大笑几声,“既然知道了,就没必要绕圈子了。”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阴恻恻的,指着沐子晏身后的言欢,向一旁的护卫命令道:“那个人带走,至于其他的,”他语声里有浓浓的嗜血之意,“就都杀了吧。”

    言欢见卫虎一意要将她掳走,心中生怒,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带我走,你不妨试试。”沐子晏去握她的手,并安抚地拍了拍。

    他看向卫虎的表情已是寒意凛然,嘴角满是讥诮,“卫将军,做人有自信是好事,但过犹不及,不知道卫将军因何判定,今夜既能将人带走,又能将咱们的命留在这里?”

    卫虎笑得无所顾忌,“本将军自然有这个能力,而且,既然你们已认出本将军了,那更是留不得了。”

    沐子晏目露奇异之色,“那卫将军便试试,看今夜谁能留下谁?”

    卫虎一楞,突听得身旁护卫急声道:“将军!将军!”卫虎斥道:“鬼叫什么,怎么了?”那护卫声音依旧焦急,“将军您快看------”他转头看时,见除了他自己和身前的这几个护卫,客栈前他所率领的匪徒竟已被打散,有的倒地不起,有的为人所制,还有的见势不妙,已转身向黑暗中逃去。

    卫虎未料到情形逆转如此之快,方才还是压倒性的胜利,转眼竟呈现败相。他目光闪烁不定,骂了一声,“真是一群蠢货!”

    沐子晏声音平平,“原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卫将军早该预料到结果。”卫虎恨声道:“若非你们找了帮手,本将军原不该落败。”

    沐子晏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渍,“谁规定不能找帮手了?”他看到卫虎偷偷地向后退了几步,漫声道:“卫将军这是要去哪?难道是怪咱们招呼不周,要回去了么?”他语声忽然转为冷厉,“来人,留客!”

    话音刚落,飞羽卫已迅速围了上来,将卫虎和那几个护卫围在当中。

    天色微明,曙色渐起。

    边城客栈这场大火一直燃烧了一夜,此时方熄。客栈大部分都已被烧为灰烬,余下的也都是残墙断瓦。幸运的是边城客栈独立于一侧,且正值冬日雪后,大火并未蔓延到别处。

    青冥书院的学子们经历了这样一场于他们人生当中从来都没有遇到过的生死搏杀,个个衣衫不整,满面疲惫,甚至于有的身负重伤。但幸运的是,并无一人伤亡。

    此时,众人正在定边镇上一所别院内。别院是凉洲金昌城里的一家富户的,只是这富户平日里并不常回来住,故而别院一直空置着。

    边城客栈已被大火焚毁,不能再住。天寒地冻,众人已是惊魂一夜,更何况有数人还受了伤,自然不能再留在外面受风寒。梁老夫子有病在身。邱夫子力战之下需要恢复。两名书使点算人数,照顾受伤学子,疲于奔命。所以,别院是沐子晏派人安排的。

    众人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但现下里却没有比这个地方更好的选择了。屋舍宽敞、整洁,温暖。还有被他请来的镇上最好的郎中。

    沐子晏原本在学子们心中一直是眉带霜雪,淡漠清高、清冷自持、超然出尘的存在。但经过楼船遇暴风雨那次,众人方始发现,他冷酷的外表下原本是一片赤忱之心。而这一次,他几乎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众人一时又是钦佩,又是信服。

    一进别院,梁老夫子便被扶进了打扫好的院子内歇息。稍倾,他便派书使来请沐子晏过去。沐子晏以为梁老夫子是问昨夜之事,便命杜渲先将卫虎关押起来,又安排了飞羽卫别院护卫,这才去见梁老夫子。

    沐子晏刚一进院子,便见梁老夫子站在院内房门前,口称“见过毓王殿下”,纳头便拜。他愕了一愕,“原来先生已知道了。”便伸手去扶。

    通贯百家经典的梁老夫子自然是极重礼节,坚持行礼如仪。拜完方道:“殿下一直低调,原本臣是不知道的。只是昨夜见殿下召来的援助之人身上有飞羽表记,据闻毓王殿下贴身护卫便是飞羽卫,臣方知一切。”

    沐子晏苦笑,“若非是昨夜情况紧急,本王也不会召他们前来,如此一来,倒是曝露身份了。”

    梁老夫子再拜,“臣要替青冥书院谢过毓王殿下施以援手,否则,以臣之能力自是护不住一众学子,怕是有负山长大人所托了。”他语罢摇头叹息。

    沐子晏道:“先生不必如此自责,昨夜事发突然,怪不得先生。至于原委,待本王审过那卫虎,再来给先生一个交待。”

    沐子晏出了安置梁老夫子的院子,杜渲正等在门外。

    沐子晏吩咐道:“你派人给边城客栈的掌柜送些银子,这一次,他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是。”杜渲领命。

    “卫虎怎么样?”沐子晏问,杜渲道:“属下已按照殿下的安排将他好好关起来了。但是,卫虎这人倒是硬气得很,属下无论怎么问他都是一言不发。”

    “哦,”沐子晏的语气是云淡风轻,“他既如此硬气便由着他。咱们也不忙审他。吩咐下去,把他关到后院柴房,任何人都不要与他搭话,也不得给水和食物。”杜渲自然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言欢和颜清逸、虞子衡、祁暮云等未受伤的学子正在前院协助书使安排众人住处,照顾伤患。

    言欢见沐子晏从安置梁老夫子的院子里出来,迎了上去,“阿晏,你可要去审那卫虎?”沐子晏摇头,“现下还不到时候,先拖他三日,到时他会主动开口。”

    言欢虽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

    她想起另一件事,大大方方问道:“阿晏,昨夜前来帮忙的那些人功夫都很高,我看他们都唯你马首是瞻,他们是什么人啊?”

第八十章 审问

    言欢看过来的眼眸纯净如婴儿,沐子晏一时竟有些惶惶然,他的身份始终未曾暴露于她面前,此时,他究竟该如何告诉她。

    他顿了一顿,“阿欢,他们是我的侍卫,我------”

    言欢忽然一笑,“阿晏,我不问啦,等你想说的那一日再说吧。”说罢,她轻盈转身,又去给书使帮忙了。

    沐子晏看着她轻快而去的背影,一头黑发如缎垂在肩后,其间跳动着红色束发发带长长的带尾,俏皮而灵动。他一时怔忪。他即便是这样对她隐瞒,她依旧是满心信任他,他只觉得窝心。

    如此一晃便是三日。

    这三日里,青冥书院的众人只是留在别院内养伤。别院安静,一应供给俱全,众人的体力和精神业已恢复。

    眼看三日过去,沐子晏觉得时间已差不多,便带着杜渲向卫虎关押之处而来。

    走至半途,却见言欢早已等在一旁。

    见到他过来,她扬起带了笑意的小脸,“阿晏,你去审问卫虎么?带我一起。”沐子晏却是有点犹豫,“这里面恐怕牵涉甚深,我不想你也被拖进来。”“就是这样,我才更要和你一起。”言欢上去拉他的手,轻轻摇晃。“两个人面对总好过一个人,不是吗?”

    她一双明眸如水,神情中有十分认真。沐子晏心已是软了,只得道:“那你好好跟着我。”言欢使劲点头,乖巧跟在他身后。

    关押卫虎的地方是别院最后一进院子的柴房。既是柴房,自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不过是以木板胡乱搭建而成,四壁透风,眼下又逢滴水成冰的冬日,冷得彻骨。

    沐子晏带着言欢走进柴房的时候,被绑得如同粽子一般的卫虎正蜷缩在角落里。脸上再没有了争强斗狠的强悍,只是木然着一张脸,偶尔眼中掠过一丝惊恐。

    他见二人进来,双眼圆睁,满是恨意和不甘。刚要张口,想了一想,又闭上了嘴,将头扭向板壁一侧。

    沐子晏也不理他,拢了拢身上的黑狐大氅,悠悠然在飞羽卫搬进来的一张铺了厚厚褥垫的太师椅中坐下,身侧自有人奉上茶来,他慢悠悠地将那茶盏端在手中,轻轻嗅了嗅,方微微啜了一口,叹息道:“定边到底是小地方,这茶,真是不易入口。”一旁杜渲接口道:“属下带了您素日爱喝的尘香芽片,不如换一壶?”“也好。”沐子晏点头。

    杜渲便去门外叫人换茶,隔了一刻,有两名飞羽卫抬了张小几进来,那小几上除了一套茶具,还有一个食盒。

    杜渲亲自上前斟了茶,只见那盏中腾起袅袅热气,一时馨香满室。那香气不似花香,不似木香,却极是幽远好闻。他又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美的配茶小点。那些小点显然是刚刚出锅,也是热气腾腾,方一揭开盖子,香气已是飘了出来,与那茶香交缠在一起,闻去令人食指大动。

    卫虎早知道将他关与在此处势必要被讯问口供,他打定了主意不发一言。只是没想到被关在这寒冷渗人的柴房一连三日,不仅水米未进,甚至于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寒冷与饥饿的双重折磨里,他心里倒是盼望能有个人来。好不容易盼来了人,却是这样的做派,他猛一闻到这些香气只觉得身上更冷,腹中更空。虽然仍是头向着板壁,但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言欢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沐子晏诸般做派,她知道他是在威逼卫虎,只是冷眼旁观。

    沐子晏将那茶盏举至鼻端,嗅了半晌,方浅浅啜下一口,面色微寒,将那茶盏向小几上一放,“这些东西也配送上来?”他衣袖一拂,只听得哐啷几声,连同茶盏带那些配茶小点一忽都被扫到地下去了。

    卫虎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头来,大喝道:“本将军乃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戏弄?”沐子晏冷冷一笑,“朝廷命官?你那日率众围杀我们,便应该知道你这个朝廷命官的乌纱已经是保不住了。”

    卫虎脸色一变,恶狠狠地看着面前这个眉目俊美,却冰冷异常的少年,“你到底要怎样,要杀要剐,不如给个痛快。”

    沐子晏声音清冷,泠泠如冰泉溅于石上,“既然你想要个痛快,那便把你知道的说上一说,我自然会给你个你想要的痛快。”

    卫虎一时不解其意,过了一刻,忽然明白了过来,语声颤颤,含了希冀,“你、你是说,可以饶我一命。”沐子晏又端起重新倒好的茶盏,“那要看你说出多少,有无价值。”

    卫虎面上带了犹豫,“你想要知道什么?”沐子晏将面前茶盏推至一旁,“我想要知道的自然是你所知道的一切。”

    卫虎一时默然。半晌方道:“我知道你是要问为何要拒你们出关,为何又要与那些匪徒联合追杀你们?”他顿了顿,“我、我不过是求财。”

    沐子晏凤目一挑,目光静静地望过去。那目中原本是无波无澜,但看在卫虎眼里,却是深晦如夜,彷如暴雨前宁静得异常诡异的天空,他不由得打了寒战。

    只听得面前这眉带霜意,气度不凡的少年道:“既然这样,不如我给你几个提示。”

    沐子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字道:“咱们青冥书院乃是官学,书院中学子大部分来自世家官宦。你如此强硬拒我们出关,我猜,是怕有什么事会被我们知道?或者说,被我们身后的世家官宦知道。”

    卫虎只是低头不语,但是颤抖的双肩泄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沐子晏看到卫虎面上的神情,唇边露出冷笑,“我抬出汉中卫齐汝舟将军,你怕事态扩大,不得已放我等出武威关,但又觉得办砸了差事,于上头不好交代。思来想去,觉得不如于荒僻之处将我们都杀了,此事便可了了。”

    卫虎豁然抬头,面色微变,目露惊恐。他发现这少年正说到了点子上。

    沐子晏并不放松,继续道:“杀了咱们,便是与各世家大族、朝廷重臣结仇。你还能如此大胆,不管不顾,所图之事定然不小。是也不是?”

    卫虎听他猜得几近事情真相,不由面如死灰。

    沐子晏站起身来,走至卫虎身前,蹲下身去,直视着他的眼睛,“现在你告诉我,你的上头是谁?你们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卫虎张了张嘴,忽又闭上,显然是顾虑重重。

    沐子晏直起身,冷冷俯视着他,“你根本别无选择,要么一言不发,我给你一条死路;要么说出来,换你一条生路。两条路,你自己选。”

    卫虎眼中明灭不定,思忖半晌,重重点了点头,“好,我------”他“说”字尚未出口,人忽然睁大了双眼,仰天倒了下去。

第八十一章 线断

    冬日的寒风穿过柴房漏风的板壁,在小小的柴房内横扫而过,带来冰冷彻骨的凉意。

    眼见卫虎倒下,一刹那间,沐子晏的心头更凉。

    他立时俯身去查看,只见卫虎双目圆睁,眉心处钉入一支飞镖。此时那飞镖已深深没入,只余下一个镖柄。而那飞镖钉入的伤口周边竟是一滴血也未流出。

    沐子晏以手去探他鼻息,人已气息全无,显然在飞镖没入眉心之时,便已经死了。

    卫虎倒下的同时,言欢已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柴房外,守在门前的两名飞羽卫倒在地上。除此之外,并无人迹。

    柴房地处别院最后一进院子的偏僻角落。来到这里除了从最后一进院子的角门过来,便是旁侧的一条夹道。言欢看了眼关闭得紧紧的角门,不假思索顺着夹道向前追去。

    夹道狭窄幽长,一侧是高高的围墙,有高大的树木枝丫从墙外伸进来,此时是冬日,树叶几乎已落尽,只有数片还顽固地留下枝头,显得有几分凄凉。另一侧是稍矮的内墙,每隔一段都有一扇通往各个不同院子的角门。

    言欢追了一刻,眼见夹道僻静无人。她想了想,改了主意,随意挑了夹道旁一道角门,迅疾推门而入,只见院中空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

    她又退了出来,奔了几步,奔到下一个角门,将门推开,仍旧是无人。她并不放弃,奔到第三个角门处,猛地一推那门,只听得“哎呦”一声,定睛看时,却是祁暮云跌在当地,一旁倒着一只食盒,此刻食盒里东西俱都已撒了出来,碗倾盏倒,汤汤水水淋漓一地。

    言欢愕然,“恨生?你怎么在这里?”祁暮云揉着手臂爬起来,“言兄,怎么是你。你急火火的做什么?”他苦着脸兀自揉着摔痛的手臂,突然看到脚边翻倒的食盒,“啊”地一声,急忙蹲下身去收拾。

    言欢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只得蹲下来帮忙。一边收拾,一边问道:“恨生,你这是去哪?”祁暮云将那些碗盏拣到食盒里,“我是在给书使帮忙,给梁老夫子送午饭去。唉,恐怕我得回厨房重新去端一份了。”

    “对不住,对不住。”言欢一叠连声地道歉,问道:“你可看到有什么人过去?”祁暮云苦笑,“我看到的人就只有你了。”

    言欢见收拾完了,急忙起身就走,身后祁暮云奇怪地问,“言兄,是出了什么事了吗?”言欢边走边道:“无事,无事。”眼见她人已出了院子,又回身道:“恨生,今日对不住了,改日给你赔罪啊。”说着,人已奔得远了。

    祁暮云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一刻,又低头收拾食盒去了。

    言欢一直寻到前院,依然未寻到半分踪迹,只得悻悻地返回。方走了一半,只见沐子晏正急急地奔过来,待见到她好端端地走过来,似是松了口气。

    他无奈叹气,“情况未明,你怎能单独行动?”言欢笑嘻嘻地满不在乎,“阿晏,我怕耽搁了,何况,我这不是好好的。卫虎怎么样了?”沐子晏神情严肃,“人已经死了。”

    “啊?”言欢惊讶,“怎么死的?”沐子晏摊开手,手心里是一支小小的飞镖,他比划了一下,“正中眉心。”他语声里有遗憾,“我关了卫虎三日,除了逼他开口,便是想能否引出他上头之人。只是,还是轻敌了!”

    言欢将那支飞镖接过。飞镖是普通的飞镖,尖头薄刃,后面一个小小的握柄。她随手握了握,似是有什么东西硌着手心,她举起细看,那里刻着一朵极小的梅花。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

    言欢忽然理解了沐子晏的担忧。飞羽卫的功夫有多高,她自是知道,可是这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于柴房之外撂倒守门的两名飞羽卫,并丝毫不顾忌柴房内的他们,以一支飞镖之力击杀了卫虎。可见不仅心狠手辣,胆大心细,功夫也是一流。若被她迎面碰上了,不一定有胜算。

    她仍是遗憾,“可惜我并未寻到刺客,他也不知逃去了哪里。”沐子晏若有所思,“这别院周围我已派人守得密不透风,这刺客竟还能进出自如,想必是十分厉害,你未追踪到也不出奇。”

    言欢心中一动,“阿晏,有没有可能刺客本就在别院之内啊?”想了想,她又自我否定,“别院内有咱们这一行人,有你的侍卫,还有几个别院仆役。咱们这些人自然不可能,你的侍卫也都是信得过的,至于别院仆役,”沐子晏接道:“咱们入住之前,那些仆役我都令侍卫探过底,被派在别院当差的俱是些年老力衰或不被主家所容的,身怀武功更是不可能。”

    他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这里风大,咱们回房去说。”“好,”言欢虽有些羞涩,却也顺从地任他握着,乖乖地跟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向沐子晏所住的院子走去。

    言欢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事,“这几日我怎么未见到清逸和子衡两人?素日里,但凡咱们做什么,他们总会跟着。”“许是他们事忙。”沐子晏状似无意地说。言欢“哦”了一声,接受了他这个答案,不再追问。

    沐子晏面上仍旧一本正经,颜清逸和虞子衡那两位,他不过是到书使面前随便说了句,这几日人手不足,他二人热心,自是愿意帮忙。因此,那二人便被书使抓了差事,正被指使得团团转,已是顾不上他与言欢了。

    沐子晏和言欢进了房。

    房内燃着火盆,温暖如春。

    沐子晏牵着她坐到火盆边上去,又转身去给她倒了盏热茶。方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也倒了盏热茶,坐到言欢对面。

    言欢喝了茶,就着火盆烤手,仿佛慵懒的小猫般伸了个懒腰,满足地叹息了一声,“阿晏,西北这边真是太冷了,我还是喜欢温暖的南方。”沐子晏抬头看她,眼里满满都是宠溺,“既是觉得冷,咱们今后便不到这里来了。你若是喜欢南方,我便带你到南方去。想住在哪里便住在哪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言欢听得心中欢畅,方展颜一笑,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沐子晏的这番话并不像对朋友说的,倒像、倒像是对情人说的。

    想到“情人”这两个字,她心中一跳,莫名了多了几分期许,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他,犹豫道:“阿晏,你------”

第八十二章 乱

    火盆内炭火燃得正旺,红红的炭火映着言欢白皙的面庞,那如玉的颜色里仿佛起了一层羞涩的红晕。她一双明目眨也不眨地看过来,眸中如星光闪烁,满含期待。

    沐子晏心头忽然生了怯意,掩饰地低下头轻咳几声,又起身去倒茶,待端了茶盏回来,面色已恢复了平静。静静道:“卫虎这事,你怎么看?”

    言欢到底是单纯,注意力果真被吸引了过去,她将茶盏放到一旁小几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以指尖去轻击那几面,边想边道:“卫虎所图之事定然非比寻常,只是他上头之人一时未曝光,还真不好下定论。”

    她抬起头来问沐子晏,“凉洲这边的情形,你知道多少?”

    沐子晏正要答话,目光瞥见她束发发带的带尾垂到了颊边,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给她理到身后,方道:“凉洲偏远地僻,时气不佳,不比他洲,一向贫弱。再加上今年大旱,流民迁徙,还有眼前的匪患,只怕更是雪上加霜。”

    “情况岂非很糟。”言欢听得叹息。沐子晏答:“自然是。”他目中有淡淡的忧虑,“凉洲眼下的情形也不知道朝中是否知晓?知晓几分?”

    沐子晏忽然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下。”言欢点点头。

    他出了房门,低唤了声,“杜渲。”杜渲应声过来,“殿下。”“你派个可靠的人回京去,去找青冥书院山长秦大人,将这里的情形说上一说。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杜渲领命去了。

    沐子晏回到房内,见言欢兀自低头沉思,口中还在自言自语,“凉洲已是这般乱了,卫虎到底还能图什么?”

    他听到她话中的“乱”字,不由得心中一动,沉吟半晌,道:“凉洲大旱放任不管,造成流民迁徙,是为乱;各地匪徒汇聚于此,匪患频仍,是为乱。这两‘乱’的造成,极像是有人故意为之。而且,我总觉得这之间似是有什么联系。”

    言欢接道:“的确是太过巧合了。朝中已拨了赈灾饷银,此处却是无声无息。江湖传言西北可以讨个好前程,所以各地匪徒们便纷纷奔来了这里。两者合在一处,凉洲便会动荡不安。”

    她抬头去问沐子晏,“阿晏,你说若是凉洲乱了会怎样?”“会怎样?”沐子晏蹙眉,“自然会有人从中渔利。至于‘渔’的这个‘利’是什么?若是没有咱们这些人被阻在武威关前,没有夜半被卫虎率领官军勾结匪徒围杀,这个‘利’也许只是求财。而眼下怕是有更大的图谋。”

    言欢满面疑惑,“更大的图谋?还有什么更大的图谋,总不至于是谋反吧。”

    “谋反”这两个字一出口,二人俱都愣住了,相互看过来的眼里均带了震惊。

    “阿晏,”言欢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沐子晏去握她的手,“我在。”言欢有些慌乱,兀自问:“若真的是、真的是谋反,那凉洲的百姓该当如何,咱们该怎么做?”

    沐子晏心中一热,他以为她在害怕,却没想到她在担忧,担忧的却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与她没有半分联系的凉洲百姓。这就是他放在心头的人,心存悲悯,怜惜众生。叫他怎能不从心底里喜欢她。

    他拍拍她的手,淡定道:“莫急,咱们也只是在这里猜想,真实情况还不知道。”言欢知道是自己乱了方寸,深吸了一口气,“假使真是谋反,你说这个站在卫虎上头,想要谋反的人会是谁?”

    沐子晏从火盆旁边的盒子里取了火钳,夹了一方木炭,放到火盆里。“这可不好说。卫虎只是个小小百户,上面有千户,卫指挥使,再向上还有都指挥使。咱们现下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无法下定论。更何况,”他仍旧将那火钳放回盒子里,“凉洲这里还有一个主人。”

    言欢愕了一愕,“是谁?”沐子晏答,“安平王李景元。”

    言欢恍然,她怎么会忘了这位。犹记得那日她休沐返家,于家中书房门前听父亲和哥哥说朝廷给西北拨灾银之事,同时听到的便是因为此事安平王给她家备了礼。

    安平王的事她知道的不多,有限的事迹还是从虞子衡那听说的。据说作为当今圣上明帝同父异母弟弟的安平王,生母不受宠,本人无特殊才能,最终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闲散王爷。明帝即位后便被派往封地。封地便是他们眼下置身的凉洲了。据说,安平王到了封地后,多年安心于一隅,沉默如斯。

    言欢道:“这位王爷的事我并不了解,只觉得他很是低调,应与此事无甚关系。”沐子晏也点头,他从未见过这位小皇叔,从宫人那里听来的有限的关于他的事迹,都说他性格懦弱,为人温和善良。从他这么多年默默无闻来看,应该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二人讨论了一刻,便将关于安平王的一切放在了一边。

    “看来,还得从卫虎这边查起。”沐子晏觉得有些棘手,眼下他们除了从卫虎身上盘出的有限疑点,对其他尚一无所知。至于能查到多少,查到之后要怎么办,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现下只怕时间无多。

    沐子晏神情凝重,“眼下卫虎被灭口,这三日里也并无人对咱们不利,我想咱们暂时是安全的。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不若明日便启程去凉州府玉泉城。”他思忖片刻,“此行艰险难测,一个不好便是丢性命的事。我一会去见梁老夫子,咱们青冥书院这一次游学怕是要到此为止了。只是,若是全部撤走会惹人怀疑。我会建议梁老夫子带一部分人先回去,空出的人我会用我的侍卫补充进来。”

    他住了话头,去握言欢的双手,“阿欢,有件事你要答应我。”“我不答应。”言欢已明白他要说什么,拒绝得异常坚决,“我的身手你自是知道,这班世家子弟里,有几个是我的对手?”她专注地看着他,“更何况,既知危险,我又怎会留你一人?我,要站在你身边,陪着你一起。”

    沐子晏心中一震,眼底一时涌上几分潮热。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凡事一个人面对,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有人站在他面前,郑重地告诉他,要豁出命地陪着他,面对一切。

    他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泪意压了回去,声音满是无奈,“我不想你涉险。你在这里,我会担心。”言欢极快接道:“既然担心我,便将我留在你身边,你保护我,好不好?”她语声软软的,反手去握他的手,轻轻摇晃几下。

    他一时语塞,拒绝的话再也无法出口。

第八十三章 分道

    言欢见他态度缓和,调皮一笑,拍拍自己胸膛,“放心,我乃堂堂言府二公子,有名的西市坊三杰,不会拖你后腿的。”

    沐子晏被她逗得眉目舒展,霜融雪化,心中却是暗暗下定决心,她如此为他,他无论怎样都要护她周全。

    二人出了房,直奔梁老夫子的院子而来。

    梁老夫子听了沐子晏的话,沉吟良久,向一旁的书使道:“让学子们都过来吧。”

    书使自去安排,隔了一刻,学子们三三两两地都聚到梁老夫子所住的院子里。

    梁老夫子负手站在台阶之上,沉声道:“眼下凉洲形势不妙。为师决定,咱们这次的游学就结束在此地。只是,大家本应全部返程,但前几日边城客栈的情形,你们也都看到了,怕是有人盯上了咱们。所以,现下只能安排部分学子先走,余下的需以身做饵,继续前往玉泉城。”

    毕竟都只是十五六的少年,学子们听到这里,已是哗然。

    梁老夫子扫视了众人一眼,眼中不是一贯的威严,而是无奈和悲悯,他叹息,“为师也不强求,想要先走的站到左边,去玉泉城的站到右边。”

    他话音落下,院中一时静默下来。

    言欢看了神色各异的众人一眼,偷偷握了握沐子晏的手,突然大步向右边走去。沐子晏若闲庭信步,从容跟在她身后。

    言欢一动,颜清逸、虞子衡两个一甩衣袖,施施然也走向右边。

    与此同时,祁暮云也跟了过去,站至言欢身侧。言欢瞥了祁暮云一眼,低声道:“恨生,你不会武功,此行危险难测,还不快回去。”祁暮云仿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众人目光环伺,言欢也不便将他推走,只好暗暗以手肘顶了他一下。祁暮云被她一肘顶在胸口,身子轻轻一晃。唇角一弯,似笑非笑地看着言欢的侧脸,但一双腿仍是纹丝未动。

    学子们见有人已有动作,便也跟着动了起来。有人左右看了一刻,自动站去了左边,随后几人出列,跟着方才那人,也到左边去了。但是,更多的学子却是向右边走了过去。

    梁老夫子捋着胡子,一时甚感欣慰。他看着众人自行站好。指着站在右边人群里的几个学子道:“你们几个不会武功,你身子太弱”他又指了几个,“还有你们,都到左边去吧。”

    那几人自是不愿。梁老夫子这次倒把脸板起来了,“怎么,连为师的话都不听了。此行福祸难测,你们只会拖了后腿。”话说到此,那被点名的几人方才磨磨蹭蹭到左边去了。

    一时分派完毕,回程的与继续前行的各占一半,俱是十数人。

    梁老夫子又道:“那便都回去准备一下,听令出发。”

    学子们散去,各回了各自住处收拾行装。

    沐子晏跟着梁老夫子进了房。

    沐子晏道:“先生也收拾一下,一会跟着返程学子们一起。”

    梁老夫子却是摇头,“殿下,这些学子都是臣带出来的,自然要全部带回去。如今有了危险,臣怎能独自撇下就走。自要与去玉泉城的学子们在一起。”

    沐子晏欲待再劝,却见梁老夫子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

    梁老夫子为人虽然迂腐,关键时刻小情大义却是如此分明,沐子晏心中钦佩,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就听先生的。”

    沐子晏出了梁老夫子住的院子,见言欢正站在不远处等他。冬日风凉,想是在寒风中站得久了,她的脸颊微微发红,一面等一面还在搓着手。

    见沐子晏出来,言欢像个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过来。沐子晏伸出手去将她的两只手拢在自己手里。言欢的手生得甚是秀气,纤细修长娇小,并不似一个男孩子的手,却刚好可以被他的手完全包住。

    他柔声道:“方才怎么不跟我一起进去?”言欢笑得心无芥蒂,“我以为你想单独跟先生说话。”

    沐子晏默然了一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她总是这样,于细微处为他着想,替他考虑。他声音更柔,“阿欢,今后,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你不用有所顾忌。还有,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我------”

    他话未出口,突然见杜渲穿过旁边院子的侧门,向他这边奔来,满脸焦急。他只觉不好,松了言欢的手迎上去,“出了什么事?”

    杜渲方要回答,见言欢站在他身后,顿了一顿。沐子晏道:“但说无妨。”

    杜渲道:“武威关封关了,眼下进关出关都不可以,咱们的人无法把消息递到京城去。”

    沐子晏心中一紧,此时封关,到底意味着什么。

    “阿晏,”言欢上前,“我记得你说过武威关两洲换防之事,待陇南州换防,封关一事自然就解了。”沐子晏摇头,“时间太久,两洲换防乃是一旬一换,眼下才过了一半,怕是这段时间里,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

    言欢心中凛然,眼下真正是要靠他们自己了。只是,以他们几人之力置身于人生地不熟的凉洲,如水滴汇入河川,既想查明真相,又想制止预料到的事情发生,只怕是难上加难。便是眼下,原本已安排了学子中的一部分先行离开,此时这计划业已无法实施了。

    “阿晏,本已准备要离开的那些同窗们怎么办?”言欢问沐子晏。

    沐子晏仰头看向天空,冬日的天,一片阴霾,仿佛正有一场大雪在酝酿。他看了良久,方将视线收回,心中已有了计较。

    “咱们今日午后出发去玉泉城,而他们则在这里再躲上几日。我会安排好人手,几日后,再送他们去附近的北同县,那里比定边繁茂,他们可先在那里藏匿一些时日,再寻找回京机会。想来,有咱们这批人在前面吸住视线,一时半刻不会有人想到咱们已兵分两路,他们仍是安全的。”

    他极力要把计划布置得周密些,又细细想了想,补充道:“我再安排几个侍卫在侧。只是,光有书使带队不行,恐怕得邱夫子过去。另外,虞子衡功夫不错,可一并过去协助邱夫子。”

    言欢赞许,“子衡一向稳重,辅助邱夫子再好不过。”

    沐子晏替言欢紧了紧头上的风帽,“计划有变,我得再去梁老夫子那一趟。”言欢点头,“我回去收拾东西。”

    午后,天色更暗,风雪欲来。

    仍继续前行去玉泉城的十数名学子已在别院门前集结完毕,等待出发的指令。除了这些学子,还多了十数名生面孔,他们就是跟随沐子晏的飞羽卫,如今都已扮做普通学子模样。

    梁老夫子一反常态没有立即登车,而是站在寒风里看着别院紧闭的大门。被安排返程的另一部分学子自然不能出来露面。梁老夫子怔怔看了一刻,又回身看着他身后跟随他一起去玉泉城的学子们,神情复杂,半晌叹息一声,方才上了马车。

    言欢理解梁老夫子的心情,无论是留下的,还是他带走的,他都放心不下,只是眼下这已是所能做的最好的安排。

    车轮碾雪,马蹄踏霜。

    一行人带着无法言说的心情,在冬日阴沉沉的天色里,在凛冽入骨的寒风中,渐行渐远,走上一段未知的危险旅程。

第八十四章 端倪

    众人走出不多远,天上果真下起了大雪。雪路难行,众人原本就行得不快,此刻更加缓慢。

    傍晚时分雪停风止,众人方到了金昌城。

    金昌城是凉洲数一数二的大城池,按照众人的想法自然是人烟稠密,城池繁华。谁成想进了城,却见雪落后的城郭一片素白,街上行人稀少,店铺门板紧闭,处处静寂空落,了无生气。

    任谁看了都不由得心惊,凉洲竟至于凋敝至此。

    青冥书院此行随行的两名书使都随了邱夫子。因此,一应行程打点事宜均由沐子晏的贴身侍卫杜渲带飞羽卫接过。按照沐子晏的想法,他们这一行原本都闹到了生死搏杀的份上,想要低调已是不可能。因此,接下来越张扬越好。

    众人便去了城中最大的客栈投宿。

    客栈掌柜见到这样一群衣饰华贵,器宇不凡的贵族公子们前来投宿,自然是热情十足,脚不沾地地忙着打点。

    梁老夫子早早地进了房休息。随同而来的学子们也是累了,吃罢晚饭也都回房去了。大堂内独剩下沐子晏和言欢这一桌,而虞子衡随了邱夫子,颜清逸落了单,自然也跟着言欢一起。

    沐子晏招手叫那掌柜过来,言欢知他意思,故意大声向颜清逸道:“一直听说凉洲的金昌如何繁华,如今看来,实在是令人失望。”

    颜清逸尚未回答,掌柜听了,叹了口气,“公子们不知道,咱这凉洲这些年难过,金昌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言欢见搭上了话,便笑嘻嘻地请那掌柜坐下说话。掌柜顾着自己的身份,推辞了半晌,仍是站在一旁,言欢便也由他。

    她问那掌柜,“凉洲怎么就难过了?”掌柜道:“凉洲这里本就是冬长夏短,干燥少雨,五谷不丰,最近这几年时气更是不佳,再加上天高皇帝远,朝中也不大管,百姓们自然难过了。”

    言欢重复那掌柜的话,“朝中不大管?”掌柜嗤笑,“若是管,还至于像公子们看到的这般萧条么?”他话锋一转,“倒是安平王,心存仁善,为咱们凉洲做了不少好事。”

    “哦?”一直沉默的沐子晏忽然接话,“安平王都做了什么事?”掌柜的语气里满满都是感激,“这凉洲谁人不知道,王爷他开了自己的府库,给咱平民百姓散银济粥,还派府兵到各地挖渠,帮百姓抢收。就是凉洲太穷啦,王爷做了这么多也是于事无补。”他叹了口气,“若是朝廷能像王爷这般,咱们早就渡过难关了!”

    掌柜说得兴起,突见座中三人神色有异,自觉失言,忙忙住了口,告了个罪,“小人还有事要忙,各位公子请便。”

    颜清逸盯着那掌柜的背影,稀奇道:“这掌柜胆子倒不小,还敢议朝中对错。”沐子晏却是严肃得多,“他一个小小客栈掌柜都是如此想法,可想而知,凉洲此地百姓民心所向为何。”

    一时座中三人都有些沉默,凉洲眼下形势复杂,而偏偏此时,民心俱向着安平王,可是有些微妙。

    言欢默然半晌,“阿晏,这位安平王跟咱们所知的可不大一样啊!”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话有些惊人,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这位王爷若非大忠,便是大奸。也许咱们一开始的关注方向就错了。”

    她与沐子晏在定边别院时曾提到过这位安平王,但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他身上去。虽然此时下定论为时过早,但此时已有迹可循,好过他们盲目乱找。

    沐子晏招了招手,杜渲快步过来,“你明日一早便派人去市井间,听听百姓们对安平王的评议,速来报我。”

    第二日一早,言欢便已站在客栈门前。

    她自来便有些择榻,再加上昨夜知悉安平王之事,心中一时放不下,一夜不曾好好安睡。

    街上的行人依旧不多。她沿着街边慢慢走去,路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每走一步都是一个清晰的脚印。走到街角,忽地一个雪团迎面飞来,言欢下意识一躲,那雪团擦着她肩头过去。定睛看时,却是几个小童在那里堆着雪人,一边堆,一边团了雪球嬉戏。

    言欢一笑,并不去打扰,绕过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方经过那几个小童身侧,只听一个小童一面向那雪人身上拍着雪,一面口中念道:“天子负我,赤地千里;天子负我,盗匪频仍;天子负我,唯有安平。”

    她心中一震,猛地止了步子,转头看那小童。只见那小童正玩得开心,口中念叨不停,这段歌谣显是说得熟了。

    言欢蹲下身去,向那小童道:“嗨!我帮你好不好?”那小童奇怪地看她一眼,小大人般地道:“我又不认识你,不用你帮忙。”

    言欢想了想,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柄只有指头大小的银剑,下面坠了鹅黄穗子,这是她游学这一路买的小玩意儿。

    她将那只银剑挂到那只胖胖的雪人以树杈做的手臂上,对那小童讨好道:“这样是不是更好看。”那小童同雪人一样胖嘟嘟的小脸上露出欢欣的笑,“谢谢哥哥。”言欢摆手,“不用谢,你只要告诉哥哥,你方才说的那歌谣是哪里听来的?”

    那小童天真道:“大家都在说啊,阿爹、隔壁的婶婶,后街的二娘,二宝哥哥,小豆,小狗,他们都知道啊!”他扳着手指头,一一数过去,似乎还在为自己一只手五个指头不够数而为难。

    言欢已笑不出来,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那孩子的头,勉强柔声道:“这小玩意哥哥就送你啦。”

    说罢,匆匆转身走了回去。

    刚走到客栈门前,见沐子晏正步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见她正走过来,似是松了口气。

    “阿晏,”言欢想到方才那个歌谣,心中发凉。沐子晏见她面色有异,急忙问,“你怎么了?”“阿晏,”她又唤他,“我方才在那条街上听到这个。”

    她低低将那歌谣念了一遍。沐子晏越听神情越冷。牵了她的手,“咱们进去再说。”

    二人回了沐子晏的客房,方坐定,便听到有人敲门。沐子晏道:“进来。”

    门开处,杜渲走了进来。

    “可是打听到了什么?”沐子晏问。杜渲躬身道:“属下打听到的和这家掌柜所说的并无二致。市井百姓俱都对安平王交口称赞,”他偷窥沐子晏神情,有些惶恐道:“对陛下却是颇多不满。而且,属下还听到了一首歌谣。”

    “天子负我,赤地千里;天子负我,盗匪频仍;天子负我,唯有安平。”沐子晏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杜渲小心翼翼道:“原来您知道了。”

    沐子晏的神情已可以说得上冷冽了,杜渲一时也不敢多话。

    “阿晏,安平王是不是------”言欢想要说出来,又觉得干系重大,委实不好出口。

    突听得外面有喧哗之声响起,一个声音亮若洪钟,“掌柜,是不是有青冥书院游学的学子住在这里?”

第八十五章 人质

    沐子晏的客房在二层,房门对着围廊,围廊另一侧便是楼下大堂。因此,堂中声音听得分外清楚。

    此时,听到大堂中的问话,房中三人俱是一怔,且不说他们自京城到这凉洲人生地不熟,单说他们昨夜刚到,今日一早便有人上门,指名道姓的来见,这其中自是耐人寻味。

    沐子晏看了眼杜渲,杜渲点了点头,他此时一身青色襦衫,做书院书使打扮,前去应答也算合情合理。

    杜渲出了门下楼。沐子晏和言欢也跟了出去,二人只站在围廊一侧栏杆处向下望。这一望,俱都是一惊。

    只见大堂内站了一队甲胄鲜明的士兵,当先的一个身形高大,浓眉大眼,一身柳叶甲,甚是威武。身旁陪同的掌柜正点头哈腰,满脸讨好。

    杜渲此时已身在楼下,正迎向来人,“在下青冥书院书使,不知------”他话还未说完,那人哈哈一笑,接道:“请你家先生出来,就说金昌卫王猛拜会。”

    “是他!”沐子晏神情突然凝重。“是谁?”言欢问。“他便是金昌卫卫指挥使。”沐子晏答。言欢讶然,“金昌卫卫指挥使?与咱们没半点干系啊,他来做什么?”

    沐子晏注目那些凝眉肃目的士兵,铁甲铮亮,寒光如铁。他忽然握了握她的手,“阿欢,咱们得做最坏的打算了。”

    他走向梁老夫子的客房,“我去告诉先生。”言欢靠在栏杆上,看了看沐子晏匆匆而去背影,又看了看楼下士兵神情严峻,列队而立,心中一下子明白了他未说出来的话,善者不来,看来是他们的麻烦来了。

    隔了一刻,沐子晏扶着梁老夫子出来,同上来回话的杜渲一起向楼下走去。言欢半点也不犹豫,在另一边扶了梁老夫子,紧紧跟上。

    她看了沐子晏一眼,发现他正看过来,眼底有深深的忧虑。她回他一笑,无声地说了一句话,沐子晏看得分明,那句话是,“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沐子晏重重点了点头,神色重又淡定无波。

    梁老夫子供职于青冥书院多年,大场面见过不少,自是不惧。且方才沐子晏提前将来人身份详细告知,也叮嘱了几句。故梁老夫子虽是一脸病容,但举止言行自有大家气度。

    王猛大刺刺站在堂中,见方才自称书使的那个少年在前引路,后面是一儒雅老者被两个少年扶着自楼梯上下来。

    此时,颜清逸、祁暮云及其他书院学子听到了动静,也都跟在后面下了楼来。扮做学子们的飞羽卫自然也都夹杂在其中。

    王猛看了众人一眼,心知最前面的老者自然便是青冥书院的先生了。既是青冥书院的先生,一身书卷气倒不稀奇,倒是他身后那两个一黑衣一红衣的少年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两个少年俱都是身形颀长,面若美玉,眉目清艳,他不由多看了几眼。尤其是那个黑衣少年,他竟觉得有几分熟悉。

    还未等他细看,只见前面那老者已揖手致礼,“下官青冥书院梁俊青见过王将军。”

    王猛只得收回了目光,举举手算是答礼,也不等梁老夫子询问,径自道:“本将军是受安平王殿下之令而来,听说诸位在定边受匪徒惊扰,王爷深感不安,特派了本将军来护送诸位去玉泉城。王爷说了,已是多年未曾回京,对京中诸事想念得紧,如今正好有人过来,自是要好好叙叙,问问京中情形。因此,一定要请诸人去王府中多住几日。”

    他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听着礼数周到漂亮,但话里话外都表明了他此行之目的,是一定要将他们带去玉泉城的安平王府,他们别无选择。

    梁老夫子还想谦辞两句。王猛却道:“时候不早,不如咱们这就启程吧。来人!”他命令身后士兵,“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伺候各位远道而来的贵人们收拾行装。”

    一时堂中诸人都变了脸色,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强迫了。立时有咽不下这口气的学子想要上前理论,却被沐子晏不动声色地示意飞羽卫暗暗挡了回去。

    一贯迂腐的梁老夫子此时却是通透明白,打着哈哈,“既如此,就劳烦王将军一路护送了。”王猛道:“好说,好说。”

    众人在士兵的监视下匆忙打点出发。一路上,王猛带了士兵将青冥书院诸人围在中间,竟是守得密不透风。

    颜清逸骑马走在言欢身侧,偷偷附耳过去,“这个王猛一径‘王爷说、王爷说’,他不是归凉洲都指挥使辖制么,什么时候成了安平王座下的武将了?”

    言欢冷冷一笑,“他怕是早就被安平王收买过去了,不过是一丘之貉。”她转头对另一侧的沐子晏低声道:“阿晏,他们现下已转到了明处,如今咱们也无需去查找什么线索,正主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沐子晏“嗯”了一声。安平王使出这一手,便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他已有司马昭之心。他既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只怕已是万事俱备。

    那边颜清逸又道:“他们干嘛派这么多人来看着咱们,还要把咱们都带到王府去。咱们难道还能把他们吃了不成!”

    言欢苦笑,“咱们自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们怕的是咱们背后的家族。不对,现在已经不能说是‘怕’了。武威关前阻止咱们出关时,尚且叫做‘怕’。怕咱们发现端倪,怕未成事前被京中朝中知晓。现在应该叫‘利用’了吧。咱们这些从世家里出来的,关键时刻自然好用的很。他们这是要把咱们当作人质啊!”

    “啊!”颜清逸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脸色不觉有些发白。他这一声引得好几个士兵转头向他看来。

    言欢故意拍他一掌,“知道你早想去玉泉城,你不必如此激动。”那几个士兵见是少年间寻常打闹,便又将头转了回去。

    言欢压低了声音,“清逸,无论怎样,咱们都得镇定。还未到最后,一切都未可知。”

    沐子晏神情平静,也道:“不错,便是到了最后,也一样能找到机会。”

    颜清逸却是叹了口气,一脸悲观,“就咱们这些人,想要对抗安平王,对抗这些身经百战的都司精锐,只怕是难!”

第八十六章 进入王府

    天色昏沉,半空中乌云翻卷,仿佛正酝酿着一场大的风雪。

    沐子晏端坐马上,神情一派淡定从容,仿佛不是被人看管前行,而是正在与知交好友出游中,气度风仪挑不出半分不妥。但自金昌城出发到现在,旁人看不出,他心中却是焦灼不已。

    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背负着这么多人的性命和希望。言欢的,他的,还有他身边的这些人的,甚至于大楚的百姓,甚至于天下苍生。眼下,他要怎么做才能消弭这场祸端,避免生灵涂炭。

    他看向围着他们的那些金昌卫的卫兵。尽管是知悉他们那夜击退了匪徒,生擒了卫虎。大概是觉得他们胜得侥幸,且一个个皆是十五六岁的世家子,并不足俱,故派来的人并不多。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些世家子中暗藏了以一当百的飞羽卫。若他们此时突围倒也不难。只是,若是就此逃了,仅是保自身性命无虞,却失去了这个可以接近安平王,查探他到底包藏了什么样祸心的机会。而这个“祸心”,极有可能造成大楚动荡,百姓流离失所。

    比之落荒而逃,他更倾向于深入虎穴。

    此刻,他心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已将青冥书院的学子们送走了一半,

    他心中正自纠结,不妨有人悄悄握住他的手,握住他的那只手纤细娇小,柔若无骨,是一直骑马走在他身畔的言欢,这个他生平第一次喜欢的人,这个一直被他小心翼翼的放在心头呵护的红衣少年。她眸光清亮,带着信任与依赖,定定地向他望过来,他心中忽然就充满了豪情和勇气。就像她于金昌城客栈无声地对他说出的那句话,“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他亦然。

    “阿欢,谢谢你。”他于心底无声默念,心中已做好了决定。

    许是上头吩咐,抑或是觉得他们还有用,王猛及一众士兵对他们倒还客气有礼。这一路行得并不快,午时还在一个叫安东的县城停下歇息了小半个时辰。

    申时末,众人进了凉洲首府玉泉城。

    毕竟是一洲首府,相较于他们一路经过的市镇城池,玉泉城城中道路笔直宽阔,屋舍楼宇连绵,街面上行人往来,竟是意外的繁华。

    只是众人还来不及细看,便被王猛和一众士兵们簇拥着径直去了安平王府。

    安平王府居于城东,外表看去只是高墙深院,一派庄重大气,并不华丽惹眼。

    众人于府门前下马。

    府门前站了一个身材中等,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那男子眉眼尚可,只是长了一双龅牙,看去有些滑稽。他身上是一件蓝靛青的翻毛皮袍,那皮袍甚厚,更显他身材五短。

    王猛一见那男子,急忙下马拱手,“见过邓长史。”

    原来这男子是安平王府长史。长史为五品,王猛是三品卫指挥使,对一个五品长史如此客气,显见这位邓长史应该是安平王前颇得脸面之人。

    邓长史也客客气气地还礼,“殿下听说王将军回来了,早在里面等候,请将军进去吧。”

    王猛此桩差事办得如此容易,自是高兴。向那邓长史拱拱手,大步进了王府大门,自去见安平王了。

    邓长史这才看向青冥书院众人,对着众人之前的梁老夫子拱手,“这位想必是梁夫子了,一路辛苦!”梁老夫子见他礼数周全,自然也不能堕了风度,便也还礼。

    邓长史道:“原本殿下想要见见先生和诸位的,只是今日殿下还有要事要处理,就先不见了。歇息之处早已安排妥当,无需客气,有何要求尽管提便是。”

    说罢,招手叫来王府两个内监,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向众人告了个罪,言道还需向殿下复命,便先行离开了。

    那两个内监引了众人入内,这一路紧盯的士兵竟也都跟在后面。此刻,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看上去王府诸人客气有礼,实际上,他们已经是人家瓮中之物了。

    内监带着众人一路穿堂过院,兜来转去。他们身后的沐子晏和言欢对看一眼,立时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一路细心打量所经过之处,默默将路线记在脑中。

    众人随着内监走了足足两刻钟,方才进了一处颇为僻静的院子。只是他们才踏进去,院门便被人在外面紧紧阖上,随即是甲胄武器交击的清脆声响,显然是方才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些士兵已列队门前,做好了布防。

    学子中大半数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都变了脸色。

    沐子晏不由自主地看向言欢,她也正向他看过去。待见到他目光中的殷殷关切,她不由得莞尔一笑,忽然越众而出,轻松道:“这一路真是累死了,这院子不错,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她转向颜清逸,“清逸,咱们先去挑个房间吧。我看那间不错,你觉得呢?”颜清逸却道:“都这般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想这些?”

    言欢轻笑一声,意有所指,“不想这些想什么,只有歇息好了,才有力气想其他啊。”

    两人这样一番打岔,多少冲散了众人的紧张之意,而学子们听到她的最后一句,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不多时,众人都已平静下来。

    梁老夫子依旧一脸威严,“大家都累了,先去歇着吧。”

    学子们一一向梁老夫子行了礼,各自歇息去了。

    言欢进了房,见房内陈设一应俱全,案上还摆了果品点心。不由一笑,向着跟在身后的沐子晏调侃道:“阿晏,咱们虽是与人为质,待遇竟还不错。”

    沐子晏看着她那张清丽绝伦的小脸。认识这些时日,他发现,她外表看去活泼跳脱,闲也闲不住,但身子较其他世家子弟却要弱上许多。而这一阵子她病倒,又接连赶路,然后跟他一起操心诸事,人都清减了不少,下巴愈尖,眼睛愈大。

    他不由怜惜道:“阿欢,辛苦你了!”

    言欢笑靥如花,“我辛苦什么?倒是你,眼下咱们这般境况,怕都要赖你想法子解困了。你辛苦了才是!”她说的理所当然,眼中满满都是依赖。

    他心中一热,“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信你。”她亦重重点头。

    沐子晏站起身,“阿欢,你准备一下,今夜咱们先去会会那位安平王。”

    “不是说他今日无暇召见么?”言欢有些不明所以,忽然间醒悟过来,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嘻嘻一笑,“好。”

第八十七章 安平王

    西北天黑得早,不过是酉时三刻,已是天幕如重墨,星子若棋局。

    青冥书院众人住的院子外,一溜站了四个守卫。夜寒风烈,呵气如霜,清寂如铁,那几个守卫虽是一身重甲,但站了一刻,周身冻得僵硬,便也偷偷在墙边靠上一靠,再跺一跺脚。

    此刻,院内却有人声传来,听去似是今日住进来的学子的,“这西北能把人冻死,酒却是不错,又香又醇,后劲也足。不信,你闻闻。”另一人接道:“果真,好酒!”

    守卫们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向院门靠近了几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竟真的觉得有酒香飘了过来,那香气越来越浓,引得他们都恨不得贴到院门上去。

    他们只顾听着院内的动静,却并未发现,头顶上,有两个淡墨色的影子,翩若惊鸿,流星般一闪而没。

    而院内,杜渲手里拎了个打开了盖子的酒壶,而他身旁的颜清逸正起劲地用衣袖向院门处扇着风,随着衣袖起落,那酒香正一丝一丝地向院门飘去。

    见头顶的影子已消失不见,两人相视一笑。

    那两个人影正是沐子晏和言欢。他们不过是施了个巧计,便即出了院子。想来安平王是觉得众人已被囚入王府之中,也做不了什么,因此守卫并不森严。

    二人一前以后,一路都自屋顶飞檐间掠过。

    这座屹立于凉洲玉泉城内的安平王府,经营多年,虽不似南方府邸那般讲究幽深错落,但也是布局严整,殿宇重楼,连绵不尽,一时之间,还真不容易找到安平王所在之处。

    沐子晏带着言欢寻了王府内最高的一处殿阁,站在上面向下望去,只见屋宇绵延开去,其间灯火如星闪烁。虽已是深夜,但王府内的甬路上,不时走过轮值的王府亲卫、提灯而过内监、间或还有穿着风毛镶边袄裙的婢女。

    言欢吁了口气,轻声道:“想不到亲王府邸如此之大!”

    沐子晏并未作声,按大楚制,亲王府邸有一定的规制,他京城中的毓王府邸也与此相仿。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两座殿阁中间的甬路上,那里正慢慢走来几人。前面是两个内监,各提着一盏八角宫灯,当先引路。中间是一个穿着蓝靛青翻毛皮袍的男子,后面还跟了几个侍卫模样的人。

    沐子晏目光微凝,他已经认出了那个男子是谁,正是今日在王府门前接待他们的邓长史。如此深夜,邓长史只身走在王府内,只能是去见安平王了。

    他们的机会来了。

    眼见邓长史进了一处殿阁之内。他拉了拉言欢的衣袖,向那处示意了一下,悄无声息飞身而起。言欢心领神会,也无声跟上。

    他们先后落在那殿阁屋顶。二人轻身功夫一流,足落处几无声息。

    沐子晏俯下身去,轻轻揭开脚下一片琉璃瓦,有晕黄的光晕自被揭开瓦片下的空隙中透出。

    二人自那空隙向下望去,下面是似是一间书房,可以看到当中设了一张紫檀大案,大案旁站了一个中年男子。从他们的角度望去,正好能望见那男子的侧脸。那男子面白无须,一双凤目,身形微胖。头上戴了一顶金冠,金冠上镶嵌了明珠,身上是紫棠色黑狐风毛滚边锦袍,锦袍两肩及下摆都绣了龙纹。

    这一身是亲王服制,这微胖男子显然是安平王李景元本人了。

    此刻,他正执了枝狼毫笔,在案上描摹着什么。言欢仔细看去,那案上摊着一张薄宣,上面是一枝素梅,以墨笔勾勒出梅花九朵,每朵又各有九个花瓣,其中有小半已填了朱砂,显示出红梅潋滟之色,而大半还是墨色线条。此刻,安平王正就着线条,给一瓣红梅填着朱砂红色。

    他描的分明是一幅消寒图,没想到这个安平王还有如此雅兴。

    他手里做的是风雅之事,口中说的却正相反。

    “金昌卫那个百户叫什么,卫虎是吧,这个蠢货!”安平王的声音低沉暗哑,含了掩饰不住的怒气。

    对面有一人接道:“臣也未料到这卫虎如此之蠢。”从沐子晏和言欢二人角度看不到对面说话之人,听那声音可分辨出正是那个邓长史。

    只听邓长史极是扼腕,“青冥书院这批来游学的学子与各世家及朝中干系甚大,咱们所图之事正在关键时刻,自然是不能被他们洞悉,若能不动声色地拦阻于武威关前,自可省却不少麻烦。只是没想到卫虎弄巧成拙,人未阻住不说,还蠢到伪装成匪徒追杀,真是一步错,步步错!现下他连自己的命都送掉了。”

    屋顶上的二人彼此对望过去,目光中都是了然,此事缘起与他们起初猜想并无二致。

    安平王恨恨一声,“他死不足惜,只是将本王的布局都打乱了。若是人还活着,本王也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沐子晏和言欢听到这里,俱都是一惊,他们本以为卫虎是安平王派人暗杀的,可是听他话里的意思,杀死卫虎的却是另有其人。

    只听得下面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却是安平王盛怒之下,将案上的消寒图并笔架、笔山、纸镇都扫落到地下去了。有人匆匆过来,出现在安平王身侧,安抚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正是邓长史。

    邓长史虚扶安平王手臂,“殿下切勿动怒,当心伤了自己身子。”安平王一把握住邓长史的手,语声惶然,“裕谦,本王这几日心中颇不安稳,你说,本王的决定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言欢听他叫得亲热,显然是对这个叫邓裕谦的长史极是依赖与信任。只是堂堂一名亲王,表现得如此懦弱,又这般依赖于府中长史,让人多少有些奇怪。

    只听邓裕谦答道:“已到了这般时候,殿下已不能回头了。更何况,若不如此,殿下难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么?这些年来,殿下是如何过来的,还要臣再赘述一遍么?”他语声虽轻缓,说出的话却是斩钉截铁。

    安平王面色发白,腿一软,人已跌坐在椅中。好半晌,才慢慢道:“当真就不能回头了吗?”邓裕谦顿足,“我的殿下啊,这事岂非是儿戏!”

    他忽然走了开去,一会又返身回来,不知从何处捧来一只锦盒,郑重道:“殿下,请您看看这个。”

    安平王有气无力道:“这是什么?”

    邓裕谦将那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只卷轴,明黄色的绫锦,裹以玉轴。那卷轴虽是卷好的,但仍能看到其间祥云瑞鹤的图案。

    沐子晏是堂堂大楚毓王,言欢也是出自世家,二人自然都认得,那只卷轴分明就是圣旨的制式。

    邓裕谦将锦盒放在一旁大案上,缓缓将那卷圣旨展开,奉至安平王眼前。安平王瞥了一眼,突然惊跳起来,“这、这、这是------”

    邓裕谦眼里仿佛有狂热的火,“不错,这便是臣为殿下准备的讨伐明帝李景玟的檄文,请殿下用印。”

第八十八章 谋反

    屋顶上的沐子晏和言欢听到“讨伐明帝李景玟檄文”这几个字,尽管二人早已隐约猜到安平王有谋反的打算,此时还是心中骇然。言欢轻轻去握沐子晏的手,沐子晏也是反手握过来,一触之下,两人随即握紧,俱觉得对方的手满满都是凉意。

    下面书房内一时也安静了下来。

    安平王怔怔看着那卷檄文,站在当地久久未动,扶在案上的双手渐渐握紧,手背青筋毕露。面上闪过不安、惶恐、愤恨、冷厉,直至平静无波,显是他心内一番挣扎纠结已有了决定。他慢慢坐回椅中,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也罢,只有如此了。”

    他将那卷轴展开,看了一刻。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案上一只红木锦盒中拿出玺印,深吸了口气,在那檄文上重重一盖。

    邓裕谦将那檄文仍旧放回锦盒中之内,“其实殿下早已做了决定,无谓再纠结于此。”他将那锦盒推至安平王眼前,“眼下卫虎虽打乱了计划,但咱们业已筹备得差不多了,无非是将起事之期提前而已。现下凉洲金昌卫卫指挥使王猛,肃北卫卫指挥使赵源都是咱们的人,有了这两人,凉洲兵力可尽数为咱们所用。凉洲这边自不必担心,殿下要做的是择定吉日,昭告天下,以‘明帝无道’为名发声征讨,进武威关,先拿下陇南洲再说。”

    屋顶上的沐子晏听得心惊。凉洲一共两个卫所,一是金昌卫,一是肃北卫,听邓裕谦话里的意思,这两卫俱都被安平王拉拢了过去。看来,安平王做的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原本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只不过是他们的到来及卫虎的错误处置才将一切打乱。

    书房内。

    安平王业已平静下来,问道:“裕谦,你觉得什么日子为好?”邓裕谦显是深思熟虑过此事,胸有成竹道:“臣查过黄历,下月初五乃顺应天时的黄道吉日,不若就选那一日。更何况青冥书院这一行人正在咱们手上,若是他们与京城中断讯息太久,怕是会引起怀疑,夜长梦多啊。”

    安平王重重点头,“就依你。”

    更深露重,夜风寒烈如刀,可是,屋顶的二人俱都出了一身冷汗。

    眼见安平王部署周全,不日就将于大楚国土之上搅动风云,到时势必朝堂民间动荡不休。他们虽是有心阻止,却也心中明白眼下他们尚且自身难保,更遑论来阻止这一场谋逆之乱了。

    只听下面安平王又道:“那些青冥书院的学子们怎样了?”邓裕谦答,“臣今日已见过了他们,除了带队的那个梁俊青看去资格较老,其他的不过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儿。想必那日他们能擒住卫虎不过是仗着少年人还有些拳脚功夫罢了,其他并不足虑。现下臣已命人将他们看管起来了。殿下可是想见见?”

    安平王摇头,“无谓相见。不过,将人仔细看好,也不要慢待了他们。其实本王也不想如此。只是,经过卫虎之事,怕是他们已有所察觉。再者若非他们可做来日筹码,本王也不至于将他们都软禁起来。”

    邓裕谦恭恭敬敬道:“臣遵命。”他转头看了看大案上的五轮沙漏,“殿下,时辰已不早了,您也该歇息了。”

    安平王揉着额头,“本王如何能安心歇息,这桩桩件件,哪个不要细细思量。”他指着案上那只装了檄文的锦盒,“这个一定放好,就放在书架后那个暗格里吧。”

    “是。”邓裕谦应声答道。从案上取了锦盒,离开了沐子晏和言欢的视线。只是一会,人已回转来,向着安平王道:“殿下早些歇息,臣告退。”

    安平王“嗯”了一声,邓裕谦躬身退后几步,出殿去了。隔了一刻,安平王也站起身来,慢慢走了出去。

    沐子晏捏了捏言欢的手,言欢明白他的意思,正主都已走了,他们此刻也该回去了。

    沐子晏将那片琉璃瓦小心恢复原状,二人顺原路回了他们所住的院子。院门前的守卫仍在,只是俱都埋着头,默默站在当地。二人轻而易举地自旁边殿阁屋顶掠入院内。

    一直守在院中的杜渲急忙迎上前来,沐子晏并不多说,带着言欢匆匆进了房。

    因方才听说之事太过惊人,二人虽在冬日寒风中的屋顶耽搁了颇久,却早已忽略了满身寒意。此时一进房内,二人才觉出周身俱是冷意。

    沐子晏将言欢带至火盆旁坐下,取来他的黑狐大氅披在她身上。做完这些,自己才坐了下来。

    杜渲早就习惯他家殿下对言小公子的事事关心,也不多话,径直给两人各倒了一盏热茶。

    杜渲自定边的边城客栈方才露了脸,他虽早就认识言欢,但对于言欢来说却是初识。她心中有些好奇这个功夫不错,性子又有些活泼的小侍卫。因此,接过了茶,便多看了杜渲几眼,并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杜渲有些羞赧,连连摆手示意不用。

    沐子晏想着方才之事,连茶都未接,神色一时冷峻得可怕。杜渲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试探着叫了声,“公子。”因沐子晏身份还是私密,故旁人面前,杜渲一直以此称呼。

    沐子晏抬头看他一眼,并不隐瞒,“安平王要反了。”

    杜渲脸色一白,这实在是一个太过惊人的消息。

    “阿晏,”言欢若有所思,“这位安平王殿下有些古怪。”她凝视着盆中炭火,细细去想方才所见所闻,“我虽是第一次见他,但也能看出这位殿下性子颇有些优柔寡断,且心有仁善,并不像穷凶极恶之人。从头至尾,都像是那个邓裕谦在推波助澜。所以,我总觉得,安平王并不像能做出谋逆之举的人。”

    沐子晏出生前,安平王李景元便已被派往封地了。因此,他也并不了解他这位王叔的为人。但他今夜见了安平王的一言一行,此刻与言欢一般疑惑,他这个王叔看去软弱优柔,的确不是能做大事的人。除非,他一贯于人前善于伪装。但今夜书房内只有他与邓裕谦两人,邓裕谦是他的心腹,他根本没必要以假面示人。

    “我与你一般想法。”沐子晏道,“当然,咱们只于今夜见了安平王这一面,却也不好下定论。”

    “阿晏,容我猜猜,安平王早年便被遣来这封地凉洲,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默默无闻。如今,突然间说反便反,中间定是发生了什么。”言欢叹息,“只是咱们已没有时间查证了。”

    沐子晏心中亦是叹息。

    眼下,距安平王所定的下月初五起事之期只有十日了。这短短十日,他们尚且还是人家阶下之囚,处境岌岌可危,他们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第八十九章 寻机

    外面遥遥传来更鼓声响,响声更添深夜清寂。听那鼓声,已是四更。

    此刻,房中的沐子晏和言欢俱都了无睡意。

    沐子晏转头看那窗外一片深浓如墨的黑暗,“咱们不仅没有时间查证,便是阻止都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言欢自是明白,他们寥寥几人,身单力孤,如何又能抵得过凉洲一洲的千军万马。

    沐子晏忽然转回头来,似是自语,“不对!”言欢抬头看他,“什么不对?”

    沐子晏道:“你可还记得方才咱们在屋顶之上听邓裕谦是怎么说凉洲兵力部署的?”言欢道:“记得。他说‘现下凉洲金昌卫卫指挥使王猛,肃北卫卫指挥使赵源都是咱们的人,有了这两人,凉洲兵力可尽数为咱们所用’。”

    她记性极好,几乎是把邓裕谦的话原样复述了下来。

    “便是这句不对。”沐子晏道:“大楚十六洲,每洲兵力皆由都指挥司管辖,凉洲这里便是凉洲都司,凉洲都司下辖两卫,便是金昌卫与肃北卫。”

    这乃是朝中军政大事,言欢所知不多,因此只是凝神静听。

    只听沐子晏继续道:“邓裕谦提到了金昌卫卫指挥使,提到了肃北卫卫指挥使,唯独没有提凉洲都司都指挥使孙梦符。有点奇怪。”言欢顺着他的思路,心中忽然一动,“莫非是他们收买不了这个孙梦符将军?”

    “有这个可能。也许这个孙梦符是咱们最后的机会。”沐子晏沉吟了一下,向着杜渲道:“都指挥司就在这玉泉城内。你出王府一趟,去凉洲都指挥司驻地,偷偷打听孙梦符是否还在司内。”

    虽然王府守卫森严,但对杜渲,对飞羽卫来说,偷偷进出王府还不算是难事。

    “是!”杜渲领命而去。

    沐子晏方将面前的那盏茶端起,沉沉道:“希望现下还来得及,希望孙梦符------”他突然住了口,茶也忘了喝。言欢知道他下面要说的是什么,希望孙梦符人还在,而不是被暗地里害了。她心中一时也沉重起来。

    杜渲这一走,便是一整日。而这一日里,王府虽没有苛待他们,却仍是将他们看得死死的,不能踏出院门半步。

    学子们这几日屡经风浪,心中早有准备,虽有些心浮气躁,一时之间,却还忍耐得住,都安静呆在房内。

    言欢比他们了解更多内情,心中浮躁更甚,只是浮躁也是无用,她此时也做不了什么,唯有等待杜渲带消息回来。她便窝在沐子晏房内,没精打采地伏在案上,看窗外天光透过蒙了步步锦的窗棂,在地上投下一团一团斑驳的影子。然后,那影子一点一点在铺了青砖的地上移动,渐至变小变暗。

    她眼前忽然一亮,回头看时,是沐子晏正将案上的灯燃起。此时,她方才发觉,他一直在她身后,良久没有声息。

    她见他点亮了灯火,立于书案前,一手悬腕提笔,一手扶了衣袖,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他今日依旧是玄色锦袍,上面虽无纹饰,但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隐然有银光闪烁,显示出那并非普通料子。锦袍也不再是在外面行走的箭袖式样,而是换了宽衣博带,露出里衣一抹素白如雪的领边,一头乌发并未束起,俱都披在脑后。一眼望去,这身打扮在冷清俊美里增添了几分飘逸之色。

    她怔怔地看了一刻他一脸沉静如水,不知怎地,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言欢站起身,走到沐子晏身边去,见他已成诗一首,“箫剑平生意,霜刃匣中鸣。春风应解意,男儿当志气。”那纸上墨汁淋漓,一手行书,气盛神凝,逸笔天成,刚柔相济。

    言欢拊掌而笑,“字好,诗更好!有豪情,亦有侠骨。”

    沐子晏知她定会懂他,淡淡一笑。想了一想,将笔递给她,“可有兴致?”

    言欢也不推辞,将笔接过。沐子晏在案上重新铺纸,言欢就着那新铺好的纸张,落去,“心若朗月洁,志比鸿鹄高。为人皆有志,力可填沧海。”

    沐子晏见她用的是一笔簪花小楷,字如其人,端秀雅丽,却又透着风骨。且那诗中之意逸兴横飞,极是洒脱豪迈,不由得也赞了声,“字好,诗更好!”

    言欢嗔他一眼,“阿晏,你把我方才夸你的话又还给我啦。”

    “我是真心实意的。”沐子晏从她手中将笔取下,“现下有没有好一些?”

    言欢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见她心烦意乱,故意在纾解她的心思。她双颊微热,“阿晏,我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沐子晏却是云淡风轻,“无妨,你还有我。”

    言欢一时怔了,他难道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无论何时,他都会站在她身畔,始终陪着她?

    “笃笃笃——”是有人在敲门。言欢看了沐子晏一眼,见到他脸上的释然神情,立时明白过来,是杜渲回来了。她急忙上前去开门。

    门开处,杜渲闪身而入。

    言欢如释重负,“你总算回来了。”她上下打量他,“你没什么事吧?”杜渲起初还不明所以,突然明白言欢是在关心他,微有些羞赧,摸了摸头,“没、没事。”

    沐子晏好笑地看了杜渲一眼,“可探听到了什么?”

    杜渲端正了面色,“属下摸到了都指挥司驻地,见那里一切如常。属下扮做普通百姓,说是寻亲,又偷偷给守卫塞了银子,那守卫说,孙梦符将军几日前来安平王府,便没有再回去。”

    “几日前来了安平王府?”沐子晏重复,杜渲道:“是,那守卫是这么说的。”

    沐子晏眉头紧锁,思忖良久,忽然抬起眼来,语声不容置疑,“杜渲,带几个人,去将这王府走上一遭,今夜我便要知道孙梦符关在何处?”

    杜渲知道这个任务的重要,干脆利落地一躬身,“属下明白。”

    沐子晏看着杜渲背影,负手站在当地,语声飘忽,“希望做这一切还不算晚。”

第九十章 定计

    冬夜阒寂,时间仿佛都已被拉长,每一刻都是难捱。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更鼓又响,已是五更天的模样。再过上一刻,天便要亮了,而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房内一灯如豆,沐子晏和言欢无声对坐,他们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却无人去换。

    沐子晏忽然将身前茶盏一推,“不行,咱们也不能这样干等着,恐怕还得多想条路。”他站起身,“阿欢,你身子弱,别同我一起熬了,你先暂时在这里歇着。我去见先生,有些事还得和先生说一下。”

    言欢知他自有主张,点头答应。

    沐子晏临出门前,又在火盆里填了几块炭。叮嘱言欢切勿受凉,这才出门去了。

    冬天的后半夜,寒意沁人,空气里都是冰冷得刺骨的气息。

    沐子晏出了门,在廊下站了一刻,不经意仰头看天,只见天幕其上一颗星子也无,只是黑沉沉一片,仿佛转瞬便要倾覆下来一般。他注目半晌,将身上的大氅拢了拢,向梁老夫子的住处走去。他的脚步不快不慢,沉稳淡定。

    隔了步步锦支窗,沐子晏看到梁老夫子房内有烛火闪烁,不知道他是一夜未睡,还是早早醒来。

    沐子晏在房门上轻敲了两下,低声道:“先生,是我。”只听得房内有脚步声响起,门从内打开,却是梁老夫子亲自来开门。见是沐子晏,他正欲上前施礼,沐子晏却眼疾手快托住他手肘,“先生,咱们进去说话。”

    梁老夫子也不多说,退后一步,转身引着他进了房内。

    房内,沐子晏将这几日在安平王府得知的隐秘说了一遍,也说了关于孙梦符之事。

    梁老夫子面色铁青,忽然一掌拍在桌上,“真是大逆不道!”他再也坐不住,起身负手在房内来回踱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不行,臣要求见安平王。”

    “先生想做什么?”沐子晏平静地问。梁老夫子一腔激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既然知道了,便不能坐视不理。臣要向安平王殿下陈述厉害,让他且不可做出此等人神共愤之事。”

    “先生,”沐子晏摇头,“没用的,本王这个小皇叔所图谋之事怕是已筹备多时,此时业已木已成舟,又怎会凭先生几句说辞便有所收敛。况且,先生若去当面揭破此事,更会打草惊蛇。”

    梁老夫子怔怔看了他一刻,颓然坐回椅中。

    “本王怎会不想破了这个局?”沐子晏眉现忧色,“先生,现下里咱们这般境况只怕是难!”他随即压低声音,“我正派人于这王府之中寻找孙梦符,或许他是个转机。但此人尚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景况如何,即便是人无恙,不知还能否钳制得了凉洲兵马?”

    沐子晏顿了顿,默想了一刻,梁老夫子见他面现坚毅,知他必有打算,“一切便请殿下安排,臣愿唯殿下马首是瞻。”

    沐子晏点了点头,“若是孙梦符不成。咱们接下来有两步要走,一是本王会想法子带大家从这里逃出去。本王力量虽微,但离开这王府应可办到。二是离开之后,要迅速将安平王谋逆消息送进武威关去,让朝廷尽早知道,尽早派兵弹压。只是,目前武威关闭关,怕是有些艰难。但无论如何,咱们都是非走不可,待出了这安平王府,不再为人挟制再做打算。所以,请先生这边做好准备。若有不妥,咱们即刻便走。”

    梁老夫子此时已平静下来,重重点头,“就依殿下的。臣这边会暗自通知学子们做好准备,单等殿下号令。”

    言欢合衣靠在榻上,默默地等着沐子晏回来。只是这几日她一直神经紧绷,忧心满怀,人已是累极,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朦朦胧胧间,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极轻极低,模模糊糊响在她耳畔。她努力睁开眼睛,透过榻前的帐幔,隐约看到沐子晏负手站在那里,杜渲正站在他对面,两人似是说着什么。她轻轻动了动,迷迷糊糊唤了声,“阿晏。”

    沐子晏听见了,向杜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撩了帐幔一角查看,见她眼睛半睁半闭,似在挣扎着试图清醒过来。她这几日都陪着他一起,一直不曾好好安睡。他心中怜惜,给她拉了拉被子,又轻轻拍了两下,柔声道:“无事,睡吧。”

    言欢只觉得倦极,闭上眼又睡了过去。她并不知道,待她睡下,沐子晏换了夜行衣,随杜渲一同出去了。

    待得她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言欢“啊”地一声,猛地坐起来,自责道:“我怎么睡着了?”“你太累了,该是好好睡一觉。现下可觉得精神好些?”旁边有人过来将帐幔拉起,温言软语问道,是沐子晏。

    “阿晏,孙梦符可曾找到了?”她一面伸足下地,一面惦记着昨夜之事。因分了心,不小心将摆在榻下的皂云软鞋踢了出去。沐子晏弯身去帮她拾了回来,不假思索便去帮她穿鞋,他方握了她穿了白色罗袜的脚,突然觉得她的脚似是太过柔美精致了些,并不似他见过的那些男子的脚大而糙,心中一愕,又是一荡。

    言欢蓦地红了脸,猛地将脚收了回来,讷讷道:“我、我自己来吧。”

    沐子晏也觉得有些怪异,直起身退后一步,转过身不再看她,“好”。那“好”字的尾音微微一飘,似是颤了颤。

    言欢只顾羞赧,并未发现这一点,她迅速将鞋穿好,又将睡得散乱的头发重新用红色发带系紧,方觉得自在了些,便继续方才的话题,“那个孙梦符------”

    沐子晏强压下心头悸动,不待她问完,掩饰性地接道:“找到了。”

    “当真?”言欢眉眼一挑,“咱们运气不错!”沐子晏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其实,哪里是什么运气不错。按大楚制,亲王府邸都有一定规制,正门几间,前殿几间,后殿几间,基高几尺,何处作息,何处宴饮,何处赏玩,都有详尽规定。他只不过是凭着自己在京城的毓王府邸规模架构,再推测这个安平王府大抵能够关人的位置罢了。但就凭这一点他也耗费了好些时候才将人找到。

    只是,人虽是找到了,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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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