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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行动

    言欢见沐子晏不再言语,敏感地问,“孙梦符可是有什么问题?”

    沐子晏想着昨夜见到孙梦符的情形,微皱了眉,“孙梦符被关了几日,命还在,只是手脚俱断,被铁链牢牢锁着。”言欢神色一凛,“安平王竟如此之狠。”

    沐子晏眼神微冷,“如若不狠,也做不出此等谋逆大事来。”他的面上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昨夜我找到孙梦符后,他尚算清醒,我和他也搭上了话。其实,我原想孙梦符既为凉洲都司都指挥使,定可节制凉洲兵马。如若将他救出,说不定可消弭这场战祸。谁知孙梦符说他早已被架空,安平王将他关起来,除了为他身上的兵符,便是怕节外生枝。故而此刻他便是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怕也是于事无补。”

    言欢也是失望,眼见沐子晏面带失落,心中不忍,便拍拍他的手,“此路不通,咱们再想办法。”

    沐子晏“嗯”了一声,反手握住言欢的手,他握得那样的紧,仿佛要汲取力量一般,“阿欢,我心中已有成算。咱们怕是要冒一冒险了。”

    言欢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我信你,你放心做便是。况且,无论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一起。”

    屋外透窗而入的天光明亮,而沐子晏看着言欢的眼睛仿佛比那天光更亮。

    他那般毫不掩饰地看过来,言欢被他盯得面色微红,心中慌乱,不由得别开脸,顾左右而言他,“你、你还没说是什么成算。”

    沐子晏也知道此时并不是他表露心迹的时候,轻吁了口气,道:“我心中成算已跟先生说过了。若是孙梦符这边不中用,咱们便得做逃出去的打算,更重要的是要把这里的消息送进武威关去。眼下,是该走逃出去这条路了。”

    言欢听到这里,脑中转过数个念头。他们当时毫不反抗地被带到这里,便是抱了深入虎穴之心,想求证安平王是否真有谋逆之举。眼下已查证属实,确实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此时不走,难道真的要留给安平王做威胁朝廷的筹码?

    只是,她心中还有许多担忧。以沐子晏和飞羽卫的实力,他们自己逃出去自是不难。但现下里他们还要带着梁老夫子,带着青冥书院这些未经过什么风浪的世家子,怕是要费不少周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眼下武威关尚在闭关中,他们即便是逃出了安平王府,逃出了玉泉城,逃到武威关下,又怎能逃得出凉洲。

    “阿晏,”她眼底亦有忧色。沐子晏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无需担心。明日,安平王会出府点兵,大概两日后回来。他不在时王府中守卫自然空虚,咱们便于他离开当夜偷出王府去。至于武威关,”他凤目一扬,“找到这个孙梦符也并非一无所获。据他所说,武威山中有一条密道,能直通陇南洲。这条密道是他打猎时无意间发现的,至今还未有旁人知道。”

    言欢眼睛一亮,“所以,咱们可从那条密道离开凉洲,是不是?”“自然。”沐子晏的唇边似也有了笑意,他昨夜自孙梦符处得知这个消息时,心中也着实惊喜了一下。

    只是转瞬,他神情重又肃然,“这个计划实施起来关节颇多,我还得好好参详一下。另外,我打算带孙梦符走,还有藏在安平王书房里的讨伐檄文也要一并带走。”

    言欢自是明白,沐子晏是要带着这人证物证,一同举证给朝廷。

    这一日余下的时光,沐子晏则召集杜渲与飞羽卫一起,推演计划,商讨重要关节。言欢便未再打扰他,自顾自走了出来,在院中站了一刻,想着也该回自己的住处收拾收拾。转过身,发现祁暮云正站在她身后不远,仿佛是在等她。

    “恨生。”她笑着走过去,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忧心如焚,其他早已放诸脑后。此时看见他,才觉得好像很久未见到他了。

    “这几日你都在忙什么?一直不曾见你。”言欢主动问他,祁暮云笑容清浅,“并没什么。想来是言兄太忙,一时顾及不到我。”他语声温柔,然所说之话却意有所指。她微愕,还未及回答。他却话锋一转,“这才几日,你又清减了。”

    言欢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暗暗叹息一声。自定边启程到金昌,遇王猛被押解入玉泉,进安平王府,夜窥得知安平王图谋不轨。这一路走来,奇变横生,她的心日日都是悬着的,除了方才睡的那一觉,这几日她都不曾睡过。便是祁暮云不说她也知道,如今她眼圈青黑,下巴尖尖,脸色定然难看得紧。

    只是这些又不能说与他知道,她只得掩饰地笑笑,“我有个择榻的毛病,想来是睡得不大好。”祁暮云“哦”了一声,目光微闪,也不知道信是不信,“身子是你自己的,你也得多顾惜些。”

    言欢知道祁暮云是在关心她,“恨生,我知道的。”她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这几日会有些变化,你多注意些。”

    祁暮云面露疑惑,此时言欢也只能点到为止,微一拱手,便转身回房去了。

    这一日午后,杜渲来请言欢到梁老夫子那去。言欢匆匆进了门,发现除了梁老夫子,沐子晏、颜清逸,还有几个功夫不错的世家子弟都赫然在座,她立时明白,沐子晏定是计议已定,是要知会给大家了。

    第二日一早,安平王带着邓裕谦及一众王府亲卫,直奔玉泉城外凉洲都指挥司大营驻地而去。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夜空中,星子稀疏幽暗,仿佛渴睡人的眼。

    软禁青冥书院诸人的院门外,依旧是四名守卫站在当地。只是这几日院内一直安静如常,守卫们虽不至于放松了警惕,却也不再是严阵以待。此刻,那几名守卫俱都埋着头,半闭着眼,似是在假寐。

    院墙内,忽然有一人飞掠而出,那人尚在半空,手一扬,有数道光芒电射而出,那光芒俱都射至那四名守卫的身上。那四名守卫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那人轻轻落地,头微微扬起。一张脸映着院门两侧石灯内的灯火,赫然是沐子晏。

    沐子晏迅捷自一名守卫身上取了钥匙,将院门开了,门内奔出数人,步调一致地将那四名守卫拖进院去。隔了一刻,那四名守卫竟是衣甲整齐地奔了出来,重又至方才的位置站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若是有人仔细去看,可发现这四名守卫容貌已改,已不是方才的那四个。这四名守卫显然是被人假扮了,而假扮之人不做他想,自然是沐子晏的飞羽卫。

    守卫身后,紧跟着出来几人,当先的三人一是沐子晏,另两人是飞羽卫,径自出门向左,而另外三人一个是言欢,一个是颜清逸,还有一名飞羽卫,则是向右。

    沐子晏奔出几步,忽然又极快地奔了回来,追上言欢,似是有很多话要说,末了只说了四个字,“万事小心!”言欢脸上蒙了黑巾,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闻言眼角一弯,简短地道:“你放心。”

    沐子晏重重道:“记得你答允过我。”说罢,转了身,带着飞羽卫去了。

    言欢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转头看了颜清逸和那飞羽卫一眼,低声道:“走!”

第九十二章 取证

    在沐子晏、言欢几人出发的同时,杜渲带几名飞羽卫也自院内掠出,却并未走远,只是隐身在院门外的暗影里。

    不多时,一队巡夜侍卫走过。待走至院门附近,杜渲与几名飞羽卫突然自暗影里冲出,仿佛商量好一般,一个对一个,身法干脆利落,除了领头的那个,其余都毙于掌下。然后,他们如对院门守卫一般将那队兵丁都拖进院内,迅速更换了他们的衣甲。

    不一刻,杜渲穿了王府侍卫的衣甲,手中持了一柄匕首,抵着那个领头侍卫的腰间自院内走出,他身后跟着飞羽卫假扮的巡夜侍卫,侍卫们簇拥着一群人自院内走出,这群人中有梁老夫子,有青冥书院一众学子。待众人全部走出,假扮守卫的飞羽卫随即跟上。

    侍卫们围绕着青冥书院一行人,大大方方向王府正侧门走去。看上去,就像是要押解这些人去某地的样子。

    此时,言欢带着颜清逸已跃上了屋顶,按照那夜走过的路线,向安平王书房奔去。

    按照计划,沐子晏去救孙梦符。而她的任务则是取得邓裕谦草拟的那份征讨檄文。至于其他人,则随着扮成王府侍卫的飞羽卫先出王府。她与沐子晏则带了孙梦符和檄文再追上他们。

    其实,这个取檄文的任务是言欢自动请缨。按照沐子晏的想法,是万万不想让她涉险的。只是,沐子晏定的这个计划环节颇多,眼下他们人手有限,言欢身手在学子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再加上她的一再坚持,他不得不应允。即便是应允,他还是坚持给她留了一名飞羽卫,那飞羽卫名叫姚铛,身手极好,经验老道。言欢知他心意,自然同意。

    沐子晏自觉他的任务并不难,那夜他早已探明路线,且孙梦符已失兵符,现下又形同废人,故而守卫并不严密。他心中惦记的是尽快带了孙梦符出去,尽快和言欢汇合,她不在他身边,他总觉得心中不安。

    言欢在前,颜清逸和姚铛紧跟着在后。三人几个起落,已到安平王书房门前。此刻,因着主人不在,书房内并未燃灯,从外面望去漆黑一团。好在书房门前并未留人值守,倒省了他们不少的事儿。

    言欢刚想上前试探着去推那门,姚铛却抢上一步,将她挡在身后,先行将门推了开来。言欢知道定是沐子晏有所吩咐,便也不拦阻。

    三人站了一刻,见殿内并无动静,姚铛向言欢示意了一下,先行踏了进去。言欢方要跟上,转身向颜清逸示意了一下,颜清逸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要他留在此处,他只得止了步子,守在门前。

    言欢一只脚刚迈进殿,见姚铛站在她身前不远处,已燃起一只火折子。那火折子并不似普通火折一般明亮,光芒只是熹微,但在这黑暗的殿宇内足可以看清身前一切,又不被殿外察觉,显然是特制。

    姚铛见言欢进来,伸手一挡,低声道:“言公子,入门处这几块金砖有些古怪,切勿踩踏。”言欢点头,绕过那几块被姚铛称为“古怪”的金砖,小心地走进殿去。

    言欢那夜和沐子晏曾在瓦缝里窥视过书房内的情形,大体知道陈设。她还记得安平王当时吩咐邓裕谦,将檄文放到书架暗格内。因此,她径直便走向紫檀大案后的书架。

    她和沐子晏在屋顶之时,视线受限,并未看到书架样貌,此时一见,略略吃了一惊。那书架占满殿内一整面墙壁,

    这么大的一面书架,暗格到底在哪里?

    此刻,沐子晏已到关押孙梦符之处。

    飞羽卫及青冥书院众人已将至王府侧门。

    安平王书房内,言欢仍在那里观察着那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册、古玩,旁边还设了一架木梯,想是用来取阅放在高处的书册典籍的。她从姚铛手中取过火折,一格一格查看。只见那些书册排列并没有什么章法,门类不一,颇为庞杂。她看了半晌,并不得要领。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言欢的手心已渗出了汗。她深吸一口气,将焦虑强行压下,不经意看到身后紫檀大案,忽然心中一动。那日,安平王命邓裕谦将放檄文的锦盒放入书架的暗格,她记得邓裕谦领了命,一会便回转来。

    她退至大案旁边,站至那夜邓裕谦所站的位置,脑中回忆着他一去一来的所行的方向及用去的时间,心中默数,向书架走去。估着一切都差不多,方停了下来。目之所及,是装了满满书册架子,旁边一格则摆了一只青釉花瓶。

    言欢先去看那书册,依旧是杂乱无章的排序。似是久无人翻动,那书册上有薄薄一层积灰。她将目光落在那只花瓶上,心中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比起那些落了灰的书册,这只花瓶显得太干净了,似乎是经常有人擦拭的样子。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将手放在那只花瓶上,抚摸了一下,试探性地轻轻一旋,只听得极细微的扎扎两声,青釉花瓶后原本是书架板壁部分忽然向旁边闪了开去,露出里面的一个暗格。而她和沐子晏那夜看到的那只锦盒正端端正正地摆在暗格之内。

    言欢刚要举手去取,却迟疑了一下,从旁边取了一本书,扔进那暗格去,周围并无任何动静。她这才伸手将暗格里那只锦盒取出,随手打开,只见那夜所见的明黄绫锦卷轴赫然在内。

    她将那锦盒放在一旁,顺势展开那卷轴,只见上面洋洋洒洒,满满一篇,当中不乏“不遵祖训,废坏纲常”,“不恤百姓,不顾民生”,“土崩之势已成,横流之决,可翘足而俟”之类的官话。檄文末尾盖了安平王印玺。

    言欢见东西无误,忙将那檄文卷了,塞入怀中。却将那只锦盒仍推入暗格内放好。

    她眼下任务已成,刚想示意姚铛可以离开了。却听殿门一响,竟是有人将那殿门推了开来。

    殿内二人心中一凛,还未等躲藏身形,就殿门处有人低声唤道:“言欢,言欢,怎么这么久,好了没有?”她心中一松,是颜清逸。

    她刚要回答“好了”,话还未出口,就见颜清逸人已走了进来。她还未反应过来,身旁姚铛已低呼一声,“快闪!”她忽然想起方才进殿时姚铛不让她踏足的那几块位于殿门前的金砖,心中不由一紧。

    只是瞬间,殿内响起机杼之声,三人寻声望去,只见书架最上面一层原来摆书册的位置出现一排空洞。几乎是机杼声响起的同时,那空洞中嗖嗖连响,射出连排羽箭。

    那些羽箭来势汹汹,直直向殿内三人射来。

第九十三章 巧出王府

    天幕暗沉无光,星子淡漠熹微,冬夜清寂寒凉。

    沐子晏带着两名飞羽卫已到关押孙梦符之处。他们行前已计算过时辰,抵达时,这里刚好换了新一班守卫,一时也不会再有人过来。一个飞羽卫将手中握着的一把梨花针洒出,那些守卫并不防备,应声倒地。沐子晏命一个飞羽卫守在门前,带了另一个入内,须臾便顺利地将孙梦符带了出来。

    飞羽卫将孙梦符负在身上,沐子晏带另外一个在前开道。他们一直向王府后面走,待走至一偏僻院子停了下来。院内堆着柴草,似是个柴房模样。沐子晏点了下头,他身旁的飞羽卫解下背上负着的一只圆形竹筒,将那只竹筒打开盖子,将里面的液体尽数洒在那些柴草之上。那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气息,仿佛是火油。

    沐子晏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迅疾打开,手腕一抖,火折子已飞至那柴草之上,只听得“腾”地一声,瞬间火起。

    三人立即后退,离了起火的院子,向着王府一侧围墙奔去。

    与此同时,杜渲已带着众人走到了王府侧门前。虽是王府侧门,但门前守卫列队,衣甲鲜明,依旧肃穆森严。

    见到这么大一群人过来,已有侍卫喝道:“什么人?”

    杜渲将手中抵着抓来那个领头侍卫的匕首向前送了一送,那侍卫脸色微微一白,立时大声道:“老伍,是我。”那被称作老伍的侍卫似是与这个侍卫极熟,闻言笑道:“是肖二啊。”他看了看他身后众人,目露奇怪,“这般晚了,你带人去哪里?”

    杜渲微微低下头,手中的匕首又稍稍向前递了一递。肖二只觉得那匕首的尖端似是马上就要穿透他的衣甲,心中一颤,自是不敢乱说,照着方才路上杜渲教的话,严肃道:“接殿下令,带这些人去城郊都司大营。”

    老伍“哦”了一声,依例问道:“可有殿下手令?”肖二复述着杜渲的话,“殿下今日起行后才派人传了话,并不曾留下手令。”

    老伍摸摸脑袋,“肖二,你这样我有点难办啊!”肖二道:“殿下走得匆忙,未及准备手令也是常事。老伍,殿下去城郊都司大营做什么咱们心里都清楚,现下里带这些人过去肯定是有大用,可别误了殿下的正事。”

    老伍看着肖二板正得毫无表情的脸,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他目光滑过肖二的脸,看向他身后。他身后站着王府侍卫,然后是这几日软禁在偏院的青冥书院众人。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不安。刚要开口问话,突觉眼前越来越亮,紧接着,有惊呼声自远处传来,“快来人啊,失火啦!失火啦!”

    众人纷纷向后望去,只见王府中,层层楼宇之后正是火光冲天,映得一片通红。

    守在门前的侍卫们都有些慌乱起来,杜渲推了一下肖二,肖二急忙道:“火势这么大,可别蔓延开来。烧了王府,殿下怪罪下来就糟了。老伍你不如去看看,我还是抓紧办我的差去。”

    老伍此时已被那大火抓住了心神,忙忙点头,回身大手一挥,“快开门放行!”又点着门前一干侍卫,“你们几个留在这里,剩下的跟我过去看看。”

    在其他两批人将要离开王府之际,安平王书房内却是险象环生。自书架上方空洞中射来的羽箭如附骨之蛇,将至他们身前。

    姚铛自是身经百战,并不慌乱。那羽箭启动机关在殿门前地砖上,用意只是阻住进来的人,因此,羽箭射来方向只朝着殿门。他迅疾将言欢使劲向旁边一推,令她离了羽箭射程范围。自己则就地一滚,闪躲了开去。

    他们两人都已闪开,闯了祸的颜清逸却还是懵懵懂懂,眼见那羽箭如飞而来,直冲他的面门。

    言欢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未及站稳,伸足勾过旁边的花架,飞踢而出。有几支羽箭被花架一撞,略略改了方向,向颜清逸身侧射去。还剩下一支去势未改,依旧射向颜清逸。

    言欢本也未指望花架能够将羽箭全部撞到,因此,踢出花架,人也随之向颜清逸飞扑过去,想要将他压到。此时姚铛亦已向颜清逸冲去。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颜清逸只见言欢向他扑来。她扑来的力气甚大,他被扑得仰天倒下,言欢也跌至他身上。半晌未动。

    只听得“笃笃笃”一阵连响,却是那些羽箭统统射入了殿门。

    此时,姚铛方冲至他们身前,急忙蹲下身去欲扶他们起来。却见言欢伏在颜清逸身上,歪着头,露在蒙面黑巾外的眼睛紧闭,眉现痛苦之色。他心中一惊,仔细查看,才发现她左臂上一支羽箭深深没入。

    姚铛大惊失色,“言公子、言公子。”言欢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来。他急忙去扶。她借着他的力,咬牙忍痛坐了起来。这时,颜清逸也发现了言欢受伤,“啊”了一声,追问,“言欢、言欢,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言欢痛得脸色苍白,无力答话,只是摇头。

    书房窗外忽然亮了起来,仿佛是谁在半空里悬了个硕大的灯笼。照得殿内三人脸色一亮。他们都是一愕。突然醒悟过来,是沐子晏已经放了火。他那边既已放火,显然是救到了孙梦符。而杜渲带的那一队应该也趁机出王府去了。他们这边已不能再拖。

    言欢强撑着站了起来,不顾臂上伤处,连吸了几口气,低低道:“走!”

    颜清逸满面愧疚,“言欢,你------”

    言欢也不搭话,死命咬住牙,握住露出左臂的半截羽箭,使劲一折,将那支羽箭露出的半截折断。这个动作自然勾连到了伤口,她眼角已渗出了泪。只是此时不是脆弱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当先冲出殿去。

    此时,王府内众人都已被吸引至失火地点。他们三人躲躲闪闪,专拣僻静之处,也慢慢靠近了王府围墙。

    眼看脱身在望,忽见墙边飘然过来几人。

    言欢等三人俱是一惊。尤其是言欢,心中担忧更甚。此时,她臂上犹自插着那半截羽箭,一路奔行过来,伤处已是流血不止。人如强弩之末,只是强行撑着一口气。眼下若是有人来阻,她怕是几无反抗之力。

第九十四章 取箭

    墙边过来的那几人目的明确,直奔了他们而来,三人避无可避。

    姚铛、颜清逸已摆开架势,而言欢亦以右手反手握住身后负着的虹霄剑柄,暗暗打算,一会要将檄文交于颜清逸,由姚铛保护,她拼命也要助他们突围。

    突听得对面奔在最前面的人柔声道:“阿欢,是我。”能这样唤她的人只有沐子晏。

    言欢心神一松,陡然觉得肩头剧痛,头晕目眩,人已摇摇欲坠。那边沐子晏见势不好,加快脚步奔过来,刚扶了她手臂,她已是天旋地转,腿一软,软倒在沐子晏的怀里。

    沐子晏脸色一变,牢牢托住她的身子,目光落在她左臂上,那里正露着一截折断的羽箭。她身上原本是一袭黑色的夜行衣,此刻,左边的整个衣袖都已是一片濡湿,颜色更深。他以手轻轻抚了一下,抬手看时,满手猩红。竟然已被鲜血浸透。

    “阿欢,”他又惊又痛,急急去唤她,又转向姚铛,神情冷厉,“怎么回事?”

    姚铛满面羞愧,“是属下没有保护好言公子。”颜清逸忽然上前,内疚道:“不怪他,言欢是为了救我。”

    “阿晏,”沐子晏突然听到怀中人近乎呓语的声音,“我在。”他忙忙答道。言欢软软伏在他胸前,明明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还犹自强撑着,兀自在清醒与晕迷之间挣扎。她费力地抬起右手入怀,极慢极慢地掏出一只卷轴。沐子晏认得,正是他们那日见到的檄文。

    “给--你--”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此时方晕迷过去。

    沐子晏只觉得满满都是心疼,她已是这般模样,竟然还不忘向他复命。他打横将她抱起,在她耳畔轻声道:“阿欢,你食言了,并未做到答允我的事。”

    他叹了口气,脚底生风,极快地掠上墙头,出安平王府去了。

    预先安排好的会合地点是靠近城门一处无主的旧宅。这也是飞羽卫预先查勘好的。

    杜渲带队的青冥书院众人及被飞羽卫背着的孙梦符已先行到达这里。杜渲指挥着飞羽卫取出准备好的衣食用具,拉来马匹,又协助着众人都更换成王府侍卫的服饰。下一步,他们将以安平王府侍卫的身份,以替安平王办差为名义,大摇大摆地走出玉泉城门。

    沐子晏抱着言欢匆匆进了旧宅,踏入正房。此时,众人正忙做一团。眼见言欢面色惨白,无声无息地躺在沐子晏的臂弯里,左臂上,一支断箭正插在那里。梁老夫子及众人都是大惊,一时都围了上来。

    梁老夫子道:“他如何?”沐子晏言简意赅,“为救人,中了机关。”梁老夫子眉现忧色。

    “先生稍待,我已请了郎中。”沐子晏说罢,脚步不停,杜渲知道他眼下所需,急忙引着他进了后堂,穿过院子,进了一间卧房。

    沐子晏将言欢轻轻放在卧房内的床榻上,又怕她躺下会碰到肩上伤口,便也坐了下来,让她靠在他怀里。

    正房内众人不得要领,见颜清逸白着一张脸,垂头丧气地进来,便都上去追问。颜清逸扁着嘴,在自己的头上使劲揉了一把,“唉,都怪我!都怪我!我并没有料到那书房里机关如此厉害,言欢为了救我------”

    祁暮云站在人群之中,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冽。他原本一向温润如玉,若谦谦君子,此刻却如出了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周身都散发着冷意。

    一个同他相熟的学子经过他身侧,诧异地唤了声,“祁兄?”祁暮云仿佛被惊醒了般,转回身来,面上又是惯常的温润平和。那学子以为是看错了,便将此事撂在一边,顾自去忙了。

    祁暮云看了看颜清逸,又看了看沐子晏抱着言欢离去的方向,向那方向走了几步,却又顿住了脚步,袖子下的手指用力地曲起,直到骨节泛白。

    沐子晏抱着言欢进了卧房没多久,姚铛便拖着一个郎中走了进来。

    此刻,才不过是四更天的时候。那郎中本来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正做着好梦,不成想一个黑衣人如此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二话不说,从被窝里挖出尚带着睡意的他,连带着他的药箱一块,拖着便走。

    这郎中素来胆小,也不敢多问,心中依稀明白许是有病患要治。一直到进了房,见到榻上那个臂上带着断箭且被人拥在怀里看不清眉目的少年,郎中意识到他想的没错,一颗心才落了地。

    沐子晏一看郎中进来,立时催促道:“快些。”

    郎中听那声音焦虑中带着冷意,忙疾步上前,将药箱放在一边,俯身去查看言欢的伤势。看了一刻,又去药箱里拿了把剪子,小心剪去断箭周边衣袖,只一刻,便露出她手臂肌肤。只是那里俱都被鲜血染红,而在一片炫目红色当中,是成人小拇指粗的一支断箭,深深没了进去。

    郎中端详了一刻,松了口气,“箭上无毒,也未伤及骨头。”沐子晏听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郎中又握住那断箭一头,试探着动了一下。昏迷中的言欢邹紧了眉头。沐子晏不忍道:“麻烦轻些。”郎中无奈,“公子,恐怕得让这位小公子忍着些,小的需将这断箭取出,否则无法医治。”

    沐子晏心中自是明白。他在外闯荡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也受过不少伤。若是他自己,怕是咬着牙,一刀就将那箭剜出来了。但摊到言欢头上,他却比他自己受伤还要心痛,眼下根本无法狠下心来看着她遭受这些痛楚。

    他吁了口气,强行按耐住慌乱无措的心绪,艰难道:“就请----取箭吧。”说罢,别过头去,不能再看。

    郎中要了盆热水,在盆中净了手,走过来握住那断箭的一端,手上用力。只是那箭射入甚深,一拔之下,那箭只动了寸许。箭周边血流如溪,淋漓而下。

    言欢“嗯”了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竟是被痛得醒了过来。沐子晏急忙将她搂紧,低声哄着,“乖,别动,马上就好。”

    郎中心中奇怪。一直拥着伤者的少年眉目清冷,气宇轩然,周身俱是霜意。可此刻,他姿态却放得极低,口气温软得让他几欲觉得与方才是两个人。他忍不住抬眼去看,见那少年眉眼舒展,一双凤目溢满温柔,一眨不眨地看着怀中的受伤的小少年。两人都是绮年玉貌,气质不凡,望去倒是赏心悦目得紧。

    言欢脑中一片空白,思绪仿佛还停在方才见到沐子晏向他奔来的一刻,忍不住低低道:“阿晏。”沐子晏急忙答,“我在。”

    她方要继续说话,突然觉得左臂传来奇痛,刚想大叫出声,又觉得不妥,咬住下唇,硬生生将痛呼声忍下。她咬得用力,嘴角渗下血丝。

    沐子晏看得眼神一黯,心中更痛,搂她更紧,向郎中喝了一声,“拔!”郎中听罢,手上猛一使劲。

    与此同时,沐子晏将自己的手递到言欢嘴边。

    言欢只觉得左臂处痛得锥心刺骨,意识仿佛都已模糊,恍惚间有什么碰到了她的唇,她下意识地张开嘴狠狠咬住。

第九十五章 出城

    杜渲在旁边看得心惊,忍不住出声,“公子!”

    沐子晏却向他摇了摇头,眼神专注,只是看着言欢,眉心疏朗如月,神情温柔似悠悠春风。

    只听得“噗”地一声,断箭已被拔出。

    言欢浑身一颤,又是一软,再度晕迷过去。口也不知不觉松了,沐子晏慢慢将手抽出,那上面是一溜带血的小小牙印。他却混不在意,看都未看一眼。依旧盯着怀中人,问那郎中道:“他怎么样?”

    郎中正在处理拔箭后的创口,那创口处鲜血喷涌。听他来问,忙答道:“小公子受了箭伤,失血过多,需得好好照顾这伤处,再好好歇息。”末了,郎中又强调,“等下我开个方子,按方抓药,再静心调养。”

    他拿过一旁止血药粉向伤口倾倒下去,只是那血流甚急,刚撒上的药粉转瞬就被冲了个干净。

    沐子晏道:“杜渲。”杜渲明白,从怀中取了随身带的金疮药递给郎中,“用这个。”

    郎中接过,凑到鼻端嗅了一下,露出诧异神色,这药粉中有一味药配合得极巧妙,且也名贵。他偷偷看了眼沐子晏,暗忖此人不知是何来历,却也不敢多言。将那药粉仔细撒下,只一刻,那伤口便渐渐止了血。他取来布巾,方要裹伤,沐子晏却道:“我来。”

    郎中依言退后。

    沐子晏将言欢轻柔放在榻上,接过布巾,极温柔极细心地将那伤处裹好。然后,用干净布巾蘸了水,轻柔抹去她手臂上的血迹。

    随着血迹的淡去,露出下面本来的肌肤颜色,柔弱无骨,玉色晶莹,仿佛吹弹可破,望之令人目眩。郎中看得一怔。

    沐子晏眼神一冷,斜瞥那郎中一眼。郎中立时觉了,侧过身去,不敢再看。

    沐子晏看了杜渲一眼,杜渲向那郎中道:“大夫,这边请。”

    郎中慌忙拎了药箱跟上。

    杜渲将郎中领到一间空屋,手一招,郎中身后闪过两个飞羽卫,迅速将那郎中捆了起来,拉到椅中坐好。杜渲抱歉道:“事属非常,怕要委屈大夫三日。三日后,您家人自会来此处寻找。”说罢,将一个钱袋及一壶水放到郎中手边。

    卧房内。

    沐子晏有些愣怔地看着言欢手臂露出的那段肌肤,如玉雕琢。心中只是奇怪,他一个男孩子,却处处都似女孩一般。

    杜渲回来复命,在门外叫了声,“公子。”沐子晏这才惊醒过来,拿过方才杜渲送进来的外袍和一套王府侍卫衣甲。将言欢扶起,揽在怀里,直接将那外袍给她穿上。又将衣甲给她穿在外面。

    穿戴好,他仍旧将她小心横抱起来,在她耳边道“阿欢,咱们不能留在此处,怕要委屈你了。”

    说罢,向着门外走去。

    他走至院中,众人都已准备就绪。

    他们这队人,除了备了马匹,还备了两辆马车。这两辆马车本是为梁老夫子和孙梦符准备的。沐子晏本打算再寻一辆,只是太过匆忙,一时还真不好筹措。梁老夫子却主动将马车让了出来,他与孙梦符共乘一辆。

    沐子晏也不推辞,抱了言欢径直上了另一辆。

    言欢此时仍是一无所觉。沐子晏将她放在马车内的锦褥之上,仍旧靠在他怀中。她脸色如雪,唇淡如樱,再无往日半分神采飞扬之气,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散的云影。他又是内疚又是爱怜,摸了摸她的脸颊,在她耳畔轻声道:“阿欢,我也食言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众人纷纷上马,簇拥着两辆马车起行。谁也没有注意到,祁暮云骑着马始终围在言欢所乘马车一侧,不曾有半分远离。

    杜渲当先,众人向着玉泉城城门而去。

    此刻已是卯时,但冬夜漫长,天边仍旧暗淡无光,曙色未起。

    众人行到城门处时,城门已开。但因时辰尚早,并无人往来。杜渲此时仍拘着那肖二,大大方方走向城门。

    守门的兵丁见来了如此惹眼的一队人马,不由得提高声音问道,“来者何人?”

    杜渲依旧是推了那肖二上前,肖二忙打叠精神,也高声道:“安平王府办差。”那守卫素日也是见过肖二的,且安平王府派侍卫外出办差也属常事,闻言不疑有他,退后让行。

    众人就此顺顺利利地出了玉泉城。

    有青冥书院学子见此情景,附耳私语,“未想到这一路出逃如此简单。”

    那语声飘入马车,沐子晏闻听,挑了挑眉。这些事表面看起来简单,那些不谙世事的学子们却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做了多少事。首先要打听出王府诸人关系,譬如说肖二和老伍是熟人;要摸清王府巡夜侍卫换防时间,譬如肖二何时带队巡夜,老伍何时值守侧门;要知道哪里可以放火,哪里围墙薄弱可遁出府去;要准备好这些人更换的王府侍卫衣甲;要寻到临时可以歇脚不易为人注意的旧宅;要筹措好衣食用具,马匹、马车;要估算好时间通过玉泉城城门。这其中哪一桩哪一件脱了掌控,只怕都会葬送几条人命。

    他眉心微凝,神情并不轻松。此刻,他们虽已出了安平王府,出了玉泉城,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昨日一早安平王出府点兵,今日傍晚回返。因而,最迟今夜,便会有追兵追踪而来。他们需要做的是尽量加快脚程,过金昌,进武威山。但怕就怕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更何况,言欢还虚弱地靠在他的怀里,已是经不得半点风浪。

    出玉泉城门没多久,杜渲依样将那肖二绑了,并未伤他性命,只是弃在路边,任他自生自灭。

    众人快马加鞭,丝毫不敢懈怠,一路打马过去。眼见东方欲曙,天光渐渐大亮,露出头顶湛蓝晴空,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如此天气,更利出行。

    杜渲领着众人一路只是埋头疾走。

    一直到午时,距玉泉城已有二百余里。他请示过沐子晏,方才命众人停下歇息。只是他们人多且目标太大,并不敢停驻繁茂的市镇,只选了野地里的一处背风山坳,给众人留了一刻钟的时间。

    见飞羽卫们俱是一脸严肃,青冥书院的学子们都收了轻视之心,抓紧时间,该喝水的喝水,该吃东西的吃东西,该小憩的小憩。

    杜渲径直走到沐子晏所坐马车前,唤了声,“公子。”沐子晏从里面将车门开了,“如何?”

第九十六章 奔逃

    杜渲道:“属下估计申时可到金昌,若是到益中,怕要到亥时。”“不行。”沐子晏神情冷峻,“太迟。”

    他看向车外众人,自昨夜夜半出了安平王府到现在,除掉在玉泉城内旧宅换衣休整的一个时辰,众人已经连续奔波了快五个时辰了。此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已有了疲惫之色。

    沐子晏眼中有淡淡忧虑,但只是一刻,那忧虑已被坚毅所取代。“必须加快脚程,最迟今夜戌时要到。”

    杜渲重重点头,“是。”

    沐子晏不得不这么做。临行前,他与孙梦符商讨过行走路线。孙梦符作为凉洲都指挥使,驻扎多年,对凉洲地形自是十分熟悉。他们这一次不止是逃命,还要把安平王谋反的消息第一时间递出凉洲去。因此,他既要确保眼下这批人性命无虞,又要传递出消息。不仅要稳妥,还要快。两方权衡,他只能选择最近的路,进武威关回陇南洲,这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而要进武威关就必须向东南行进,经过金昌,即走他们来时走过的路。但金昌是金昌卫所驻地,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孙梦符给了一个建议,位于金昌北部有一个小县叫益中,益中位于益山脚下,而益山则是武威山一脉。他们可在即将到达金昌前直接向北,于益中进山。此后在山中绕行,直至那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通到陇南洲的密道,虽然会多出半日时间,但更便于隐匿行迹。

    路线已确定,余下的便是争抢时间。安平王今夜回府,很快便会发现端倪,自然会立即派兵来追。他们虽已抢先行了一日,但作为都司兵马,无论配备与体力都不是他们队伍里这些世家子弟能够比得上的。按照现在的脚程,恐怕在他们方要进益山之时便会被追上。因此,他们必须要更快,更快到达益中,更快进山。

    “北同县的那批人可着人去知会了?”沐子晏问,杜渲点头,“人已派出去了。”

    北同县的那批人就是先前在定边镇与他们分道,由邱夫子、虞子衡带队的另一批青冥书院学子。因武威关一直闭关,所以,他们始终隐匿在北同县等候。此次沐子晏带这批人走,自然也不能忘了先前的那一批。好在北同县距益中县并不远。邱夫子这队人会先于他们到达益山脚下。

    杜渲自去安排。

    颜清逸磨磨蹭蹭地靠近马车,见言欢靠在沐子晏的怀里,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眼睛紧闭,憔悴得很。他心中内疚得一塌糊涂。上前小心翼翼道:“沐兄,沐兄,言欢他怎么样?”

    沐子晏瞥了颜清逸一眼,少见地面上现出薄怒。其实,他并不想回答。姚铛已经将言欢受伤时的情形详细报于他了,他气愤于颜清逸的莽撞。只是,他了解言欢。言欢对身边的人是推心置腹的好,她必不乐意见他对颜清逸如此的态度。

    因此,他将怒气压下,只是板着脸,语声清冷,“他需要好生休息,待醒过来你再来与他说话吧。”说罢不待他回答,已将那车门紧紧阖上。

    颜清逸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后退几步,回到自己坐骑旁边去了。

    祁暮云就站在不远处,见马车门开了,他眼底几不可查地亮了一下,急忙翘首望来,待望见她软软地靠在那里,虚弱得仿佛风中飘零的花朵,不由自主地向马车靠近了几步,但只是一瞬,突然关上的马车门便阻断了他的视线,他失望地低下头,慢慢走了开去。

    很快,杜渲便招呼众人重又上马,继续赶路。

    马蹄声声,溅起一地残雪。

    沐子晏将言欢的上半身牢牢护在怀里,生怕马车摇摇晃晃中,她不小心碰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此时,他的手臂业已麻了。仿佛蚊虫叮咬般,有丝丝缕缕的痒意顺着手臂爬到肩头。他努力忽略那股麻痒之意,仍旧小心护她在怀。

    言欢是在众人起行后不久醒过来的。她尚未睁开眼睛,就觉得仿佛坐船般摇摇晃晃,一时有些头晕。但身后靠着的却坚实而温暖。

    她轻轻动了动,只听耳旁有人一迭连声道:“你醒了?感觉如何?伤口疼不疼?”

    她听得出来,那声音是沐子晏。

    言欢睁开眼,才发现她整个人都靠在沐子晏的怀里。她有些羞赧,挣扎着便要起来,方一动便觉得浑身无力,额头上已有冷汗渗出。

    “慢些,”沐子晏按住她,“你身上有伤,又失血过多。”言欢只觉心虚气短,只好闭眼不动。

    沐子晏以手去试她额头,欣慰道:“好在没有发热。”

    他托起她未受伤的那半边身子,拿了只大大的引枕塞在她背后,这才空出两只手来。此时那麻痒感觉仍在,他努力甩了甩手,方从一旁冬篮里取了只药盅并一只瓷勺出来。先试了试那药的温凉,只觉温度正好,才用瓷勺盛了,递到言欢嘴边,“乖,吃药。”

    言欢睁开眼来,强打起精神,张开嘴喝了一口。只是那药甚苦,她不由拧了眉头。但只是一瞬,她什么都没说,将沐子晏递来的每一勺药都坚持着喝下。

    沐子晏还在欣慰这个伤患这般好哄,却听她微弱道:“阿晏,我给你添麻烦了吧?”

    他一愕,接着心中又酸又软,她如此配合,便是想快些好起来,不拖累他。她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然内里却还有如此敏感细腻的心思。

    “说什么胡话。”他打断她,“你是怎么受的伤大家心里清楚,何来添麻烦一说。”他轻轻抚着她的鬓发,满心内疚,“该怪的人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眼下又累你不能好好养伤,我------”

    他突然住了口,却是言欢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慢慢去碰他的指尖,“阿晏,咱们不提这个。”她唇边挂着一个虚弱已极的笑,“眼下我真得快点好起来,否则只会拖累大家。”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至低了下去,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沐子晏知道她是重伤失血之后精力不济,便也未打扰她,只是将一旁准备的薄毯拉过,仔细盖在她身上。

    马车摇晃颠簸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目在她面上,她鼻息清浅,乌发如鸦,趁得脸色白得仿佛透明。他心中一跳,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安,不由自主去寻她毯下的手,待摸到了,立时牢牢握在手里,心里仿佛才有了依托。

第九十七章 叛军至

    天公作美,这一日无风无雪,给急急赶路的青冥书院一行人省却了不少麻烦。

    众人一路快马兼程,到得日暮时分,早已绕过了金昌城。

    沐子晏见诸人实在是疲累已极,叫过杜渲,安排停下歇息。

    青冥书院这些世家子们从未像今日一样这般拼命打马,一日奔行了几百余里。待下得马来,大部分都已是两股战战,立都立不住了。

    梁老夫子年岁大了,虽坐着马车,身体也是不适,但还强撑着下了车,挨个学子去探视,眉目间已不再是素日的横眉冷对,满面严厉,而是一脸温润柔和,对每个人都能鼓励上两句。到底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见严师如此,竟然都还能咧嘴笑出来。

    此时早已离了官道,杜渲招呼众人换下王府侍卫的衣甲,换做平常衣衫。又召集几个飞羽卫将那些衣甲俱都抛弃到路旁的深沟里,又将沟边深雪铲了下去,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

    众人吃了些干粮,稍停了一歇,又再起行。

    距离益中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现在所行之路都是一片漠漠平野。放眼望去,冬日荒凉,平野上除了雪还是雪,处处一片银白。只在极远处,可看到有淡墨色的山峦起伏。

    那就是他们要去的益山,而山脚下就是益中县城。此时一眼望去,目的地距他们仿佛极远,远在天边。

    太阳渐渐落至地平线以下,留下一星半点的余晖也都落入平野深处。天色逐渐暗了下去,但随之月亮升起,又撒下一地清辉,映着地上的雪光,仿佛比白日里还要明亮。只是那月光与雪光交相辉映,让人莫名地觉得清寂孤寒,心中凄冷。

    杜渲原本准备了火把,此刻倒也用不着了。

    众人长久打马奔行,人累,马亦累,都是在勉力支撑,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杜渲心中着急,屡次催促,仍是行进缓慢,他额头都见了汗。

    车中的沐子晏也感觉到了,先命令跟着马车的飞羽卫叫颜清逸过来。颜清逸听见叫他,直觉跟言欢有关,急忙驱了马上前。

    沐子晏推开车门出来,声音仍是清冷,“我将他暂托付给你,等我回来时,他不能少一根头发。”

    颜清逸愧疚于心,正无法发泄,闻听此言,喜出望外,使劲点头。头方点完,忽然想起沐子晏方才说的将言欢托付给他的话,不由腹诽,他跟言欢自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竹马对竹马,什么时候轮到沐子晏托付了。

    他瞥了一眼沐子晏,见他一袭玄衣,箭袖紧束,凤目微挑,眉凝霜雪,从马车上轻轻一纵,衣袂如展开的鹰羽,人已置身马背之上,望去俊极,却也冷极。不知为什么,他心底竟似有些微俱意,一句话也未说,径直上马车去了。

    沐子晏驱着马在队伍后跟行了一刻,见众人亦都在咬着牙前行,他眉现深忧,回首看向身后,此刻虽还是一片空旷寂茫,但不知何时,便会有铁甲铮然的叛军席卷而至。

    他想了想,只留了一名飞羽卫在前引路,其余飞羽卫都调到队伍之末。他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若逃不掉,唯有靠他们这些人阻上一阻。

    马车摇晃中,言欢又醒了过来。

    她慢慢睁开眼,见身边默然坐了个人,下意识轻唤,“阿晏。”

    颜清逸听到她声音,兴奋着凑过来,“言欢,你醒了?”言欢听是颜清逸的声音,微微失望,“阿晏出去啦?你怎么过来啦?”颜清逸并未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内疚中,“言欢,都怪我。”

    言欢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的情绪,哈哈一笑,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喂,颜清逸,都过去了,别跟个姑娘似的。”颜清逸最见不得别人说他像个姑娘,闻言差点跳了起来,眉毛一竖,“好你个言欢,敢说我像个姑娘。”

    言欢欣慰,“这才对嘛。清逸,你记住,这件事不怪你。我救你是我心甘情愿,我受伤也是我自己学艺不精,你犯不着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咱们是好兄弟,假使当时换作是你,你肯定也会扑过来救我。”

    颜清逸重重点头,使劲一拍她肩头,“言欢,咱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言欢“哎呦”一声,颜清逸好巧不巧正拍在她受伤的那只手臂上,一股剧痛袭来,她脸色白了一白。颜清逸苦着脸,“言欢,对不住啊!”

    言欢无奈摇头,故意引开了话题,“我口渴,你拿水给我喝吧。”

    “哦!哦!”颜清逸手忙脚乱地在马车内找水,见旁边放了个保温的冬篮,掀开来,里面有药盅,还有一个水囊。他将那水囊拿起,摇一摇发现里面颇有份量,便打开来递给言欢。

    言欢就着水囊喝了一口,顺喉而下的液体温热正好,芳香微苦,竟是参汤。

    她又是感动又是诧异,她知道他们此刻正在逃亡的路上,沐子晏除了汤药,连参汤都给她备下来,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多少事。

    “清逸,”她去问颜清逸,“阿晏去哪了?”

    “他------”颜清逸方说了一个字,只觉得马车猛地一震,摇晃得更加剧烈了起来,二人一时被晃得东倒西歪,马车显然正在加速中。

    随之,马车外传来杜渲的声音,“快!快!快!”他的声音听去充满惶急,言欢与颜清逸对看了一眼,心中俱是一样想法,外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言欢撑着坐起身,方一推开旁边的小窗看个究竟,耳边已是一片嘈杂,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近在咫尺的马蹄声,杜渲的催促声。在这些声音,还夹杂着另外一种声音。仿佛是被压低的骏马嘶鸣,她脸色一变,忽然明白过来,那声音之所以感觉被压低,是因为是从远处传来的。

    她脑中闪过一个不好的想法,一时忘记了自己受伤的手臂,伸手将小窗开大。冬夜里刺骨的寒风一股脑涌入,她被冲得差点透不过气来。

    她稍稍缓了缓,急忙趴到那窗口之上,回望过去。只见一片空旷平野中,影影绰绰地现出一条流动的光线,那光线越来越近,越来越粗,其间有银光微闪,那分明是甲胄的寒芒。

    不多时,已能看得出是一队骑了马举了火把的士兵,正飞速向他们接近。

第九十八章 急智

    言欢一惊,那分明就是凉洲都司的兵马。颜清逸也凑了过来,惊呼,“我的天,是追兵,他们这么快就追来了!”

    言欢心下微凉,他们一路不眠不休,奔逃了这么久,竟然还是被追上了。

    她忍着马车摇晃得眩晕,抓紧窗边,前后看了一刻。此时,他们这一行人都在拼命打马狂奔。最前面是杜渲在领路,最后面,则是沐子晏带着一众飞羽卫。她又向外探了探了身子,关切地去看沐子晏,见他虽然也随着众人疾行,但却有意地与前面的人拉开了距离,他身畔的飞羽卫们则是如鸟之羽翼一般延展开的队形。她目光微缩,心中亦酸亦悲,那分明就是断后的姿态。

    寒风烈烈,吹起沐子晏的衣袍,月色与雪色清冷中,他整个人如在云端,转瞬似要乘风而起,而就在他的眉宇间,仿佛比雪光更寒比月光更冷,满满都是坚毅之色。

    见到这样的情形,言欢心知他们所面临的情况已坏得不能再坏。眼下,除了奋力逃命,他们便唯有背水一战。

    “言欢,当心,快回去。”有人提醒她。因着奔行速度十分的快,耳边俱都是风声,马蹄声,所以,那人的声音几乎是大喊过来的。她这才醒悟过来,因她自己想得入神,从马车小窗已经快探出半个身子了。此时,马车正以高速奔行,偶尔颠簸一下,一个不好,可能会把她甩出窗外去。

    言欢忙向后缩了缩,感激地抬眼去看提醒她那人,是祁暮云。此时,祁暮云正驾着马与她的马车并行,他极娴熟地抖着缰绳,身形随着马的起落而动,但却坐得极稳。她暗暗纳罕,她从来不知道,祁暮云的马竟骑得如此出色。而且,此时的他神色间是少见的沉静与淡定,就仿佛换了个人。

    “前面要过河了,你坐稳些。”祁暮云又道。言欢点点头,努力对他展开一个笑容,随即缩回马车去了。

    月光如水,雪色若银,不过是她唇边极淡的一抹笑意,祁暮云一直稳健的身形竟然趔趄了一下,缰绳差点脱手而出。

    言欢坐了回去,人虽未动,脑中却在冥思苦想着脱身的法子。突听得身旁颜清逸轻呼一声,“言欢,你流血了。”她低头看时,左臂上一片殷红。定是方才她急于向外看时牵动了伤口。此时,她方觉伤口处疼痛莫名,头也是晕眩得很。

    “先不管它。”她按了按额头,现在不是顾惜这个的时候。颜清逸见她脸色难看,便问,“那你喝不喝水?”

    听到“水”字,言欢忽然脑中一亮,她记得方才祁暮云说过一句,“前面要过河了”,急忙问颜清逸,“前面是益水?”颜清逸“嗯”了一声。

    这条名为“益水”的河,言欢那日在安平王府中沐子晏召集众人公布逃跑计划时曾提过,据说是一条十分奇异的河流,水深而急,宽逾丈许,即便是数九寒天,河水却从不结冰。若要过河,只有河上的一座浮桥。至于为何是浮桥,听说是因为每到夏秋季节,河水猛涨,桥梁经常被冲毁。久而久之,当地官府不耐总是休整,便临时搭了浮桥一座。想不到这浮桥就此留了下来。

    “益水浮桥。”言欢默念了几句,忽然间便有了主意,他们的契机来了。

    时机稍纵即逝,必须要快。

    言欢努力着坐起身,“快,清逸,帮我一把。”说着,便去拿放在一旁的披风。颜清逸见她似是要出去的样子,急道:“你做什么?你身上还有伤呢!”

    言欢只顾将那披风向身上围,气喘嘘嘘道:“别废话,快点,呆会追兵到了,有没有伤都得束手就擒。”“怎么,你有主意?”颜清逸一边帮她将披风的带子系上,一边问道。言欢来不及说得太多,只是叮嘱颜清逸,“你去告诉阿晏,用火,烧车毁桥。”

    颜清逸恍似明白过来,遂点头答应,又有些担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言欢推他一把,一脸郑重,“咱们能不能逃得了可都看你的了,快!”颜清逸明白她说得没错,只得道:“那你小心些。”说罢,敲敲车厢前面板壁,高声向赶车的飞羽卫道:“慢些,我要下车。”那飞羽卫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还是稍稍放慢了速度。

    颜清逸拉开车门,深吸一口气,向外一跳,刚好跳至一直拴在马车之后自己的坐骑之上,几下解了缰绳,打马向沐子晏冲去。

    言欢忍着头晕,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臂,渗出的血并不多,想是没什么要紧。她又打量了马车内几眼,见没什么重要东西,这才慢慢摸到车门处。

    祁暮云见车门开启时,已有留心,待见到颜清逸一跃而出吓了一跳,心中暗忖怎么能独留言欢在里面。正想间,却见言欢正摸着门出来。

    寒风吹过原野,吹得她头上红色发带舞动不休,也吹松了她的束发。有几缕发丝被刮到她面上,她丝毫不顾,眼中却亮若晨星,紧紧盯着颜清逸行去的方向。

    “言欢。”祁暮云大叫一声,马车如此摇晃,她正身上有伤,坐在车门边上看上去摇摇欲坠,十分危险。

    言欢却一无所觉,听他叫她,却向他道:“恨生,你快些、快些召集这些人过桥去。我、我有、拦住、追兵的办法。”她本就气力不济,又坐在风口上,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

    祁暮云应了一声,朝旁边同行的几人催促了几句。自己却仍守在马车一侧,不时紧张地看她一眼。

    此刻,益水在望。

    而在他们身后,追来的叛军已愈发接近,甚至于已看得清那些人的面貌,带头的是跟他们有一面之缘的熟人,押进他们进安平王府的金昌卫卫指挥使王猛。

    沐子晏已接到了颜清逸的传话,业已带着人赶了上来。

    沐子晏看着坐在车厢门边的言欢,眼中有关切,却也有些微的埋怨。言欢知道他定是懂了她的意思,只是笑着看他。

    沐子晏向行在旁边的姚铛吩咐了几句。忽然身子一偏,伸手一捞,已将言欢稳稳捞在怀里。用身上的大氅将她从头到脚牢牢包住。

    言欢靠在他胸口,只觉周身暖暖的,这才觉得方才在车门边吹了一阵风,整个人都已冻得僵了。

    她刚靠了一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努力着将头伸出来,“阿晏,点火------”她是想问沐子晏这样带她走了,谁在车上点火。

    沐子晏重又将她包了回去,声音里带着无奈,“难道你原本是要自己去做?”他忽然轻轻掐了她手心一把,“这样不顾惜自己,该罚!”

    言欢暗暗吐了吐舌头,她苦思冥想出这个法子之时,的确是有这样的打算的。她一心想助众人脱险,想要给沐子晏减轻负担,并未细想其他。否则,她也不会穿戴好,等在马车上。

    她心中软软的。原来,她一直忽略了,有他在,怎么会让她涉险?

    沐子晏带着言欢径自打马向前面去了。祁暮云见二人一骑的身影,目光微动,想要上前,最终还是顿住了。

第九十九章 断桥

    沐子晏带着言欢越过众人,一直奔到益水边。

    那条益水果真如传闻中的一般,水面汹涌宽阔,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磷光,看不出到底有多深。而就在他们眼前,一带浮桥横亘于水面之上,那浮桥下以舟为基,上面铺了木板,望去甚宽,大概刚好行过一辆马车。

    沐子晏在桥边拉住马头,看了一刻,便招呼后面跟来的众人过桥。

    虽是浮桥,但尚算稳当,众人过桥时都放慢了速度,不多时,便已通过了大半。

    而在他们身后,王猛带领的叛军已经越来越近。

    眼见众人都已过了益水,仅剩方才言欢乘坐的那辆马车。沐子晏这才带着言欢骑马踏过浮桥,奔向对岸。姚铛驾着那辆马车也随之上了浮桥。

    此时,叛军已至益水之畔。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大概有百余人的样子。

    众人都已过桥,然而那马车尚在浮桥之上,且只走了数步,姚铛便勒马停车,将益水两岸通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王猛于星夜临时受命,匆忙点兵,便一路日夜兼程,追踪过来,眼见目标就在前方,更是憋足了一股劲,恨不得立时手到擒来。却见对方以马车作为路障阻挡他们的去路,他此时仍心存轻视之心,心道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做出的幼稚之举,不由有几分好笑。刚想命令手下上前将那马车推开,猛然间眼前一亮,只见那辆被作为路障的马车已燃烧起来。而燃烧的马车后,有一个人影正飞速向益水对岸掠去。

    他只是愣了一愣,便立时明白了对方是在故意纵火烧车烧桥,阻挡他们的去路,暗道不好。待要喊人灭火,已是来不及了。

    原野广漠空旷,寒风呼啸来去,无所阻挡。火借风势,将那马车燃成一团巨大的火球,只是顷刻,便已连带着马车下的浮桥一同燃烧起来,并向着整座浮桥蔓延过去。火光映得水面一片通红。不多时,马车便被烧得只剩下一个框架,而受了牵连的浮桥桥断舟倾,烧得残破不堪,未烧尽的碎片则在水面上四散开去,随着水波载浮载沉,渐渐飘远。

    这一场大火,彻底阻隔了益水两岸,无论如何,想要在此处过河已是不可能了。

    火光映着益水两岸对峙的两队人马。

    王猛阴沉着脸,率着兵士们在益水边一字排开,默默地望着这边的沐子晏等人。

    沐子晏亦冷冷地回望过来,神情从容,目光清寒。

    王猛认得他,是那日金昌城中扶着梁俊青下楼的黑衣少年。那黑衣少年容颜俊美,风仪出众,他当日见了还多看了几眼。此时,眼见这少年一副领头人的姿态,他方觉当日还是小看了他。

    王猛抬目细看,当日见到这少年时,他曾觉得似曾相识,现下再仔细端详,更觉得眼熟。那明显迥异于旁人的气度,微扬着的下颌,含了睥睨之气的凤目,他心中不由一动,这少年与安平王竟有八分相似。

    他还待看个分明,却见黑衣少年手一扬,围在他身前的众人立时散了开去,纷纷抖缰纵马,离了益水之岸,继续向远处的益中奔去。黑衣少年淡淡地望他一眼,面上无波无澜,掉转马头,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慢慢离开。

    王猛只顾看这少年,此时才醒悟过来,他与追击目标刚刚擦肩而过,现下已是功亏一篑。有手下上前请示接下来该如何做,王猛心中气恼,阴沉沉地看着对岸渐渐远去的青冥书院一行人,大声道:“走!找桥过河。”

    月色如霜,雪光微凉。

    沐子晏与众人已到了益山脚下。此时,将至戌时末。

    因要进山,沐子晏便命杜渲安排众人暂时在山下歇脚,补充体力。

    沐子晏勒住马头,先跳下马来,待站稳了,方伸出手去,小心地将言欢自马上抱了下来。

    言欢虽在马上坐了一个时辰,但因着沐子晏一直将她拥在怀里,且小心地避开了坑洼之处,尽量让马走得平稳,因此,她感觉尚好。此时,被抱下马来,双眸如星,唇边带笑,看上去倒比在马车内还精神几分。

    沐子晏仍将她抱在怀里,走到一个背风之处,那里已燃了一个火堆。他将她轻轻放下,迅疾解下身上大氅,将她包了严严实实。方拉她到铺了干草的石头上坐下,又拿了一盏热水过来。

    待要转身去拿别的,言欢伸出手指勾住他的衣角,“阿晏,别忙了,我没事的。”

    沐子晏认真打量她,见她脸色虽仍苍白,但望过来的眼睛却充满了灵动,想是身体应无大碍。他略略放心,仍道:“你箭伤未愈,仍需仔细些。”

    “嗯嗯,知道啦。”言欢乖巧地应着。

    她看向四周,只见众人或站或坐,都在抓紧时间休整。而在他们身后,益山如一个庞然大物,悄无声息地矗立在月光雪色交相辉映的一抹清霜中。

    她轻轻喟叹,益水毁桥虽然令他们逃脱了王猛的追踪,但也只是暂时的。对方是行伍出身的兵马精锐,很快便会寻到过河的办法,她的那个法子只能阻挡一时。

    沐子晏知悉她的想法,拍拍她的手,“你还是顾惜着自己的身子,无谓伤神。”他望过来的目光沉静,“我亦想过,咱们还在人家的地界上,哪会如此容易逃脱,早晚与他们必有一战。”他将目光移向那火堆,火光映进他眼底,如星芒闪烁,“但咱们也并非全无胜算,总归还是可以拼上一拼的。你别忘了,咱们也算是筹码,那安平王定然不会让人伤了咱们性命,他还指望着咱们这些人给他的大业铺路呢!”

    言欢知他说得有理,便反手去握他的手,示意她已懂了。她目光下移,忽然瞥见他的虎口上有几点细小伤痕,不由仔细去看,竟是几个带血的齿印。她愕了一愕,脑中一晃而过的画面是玉泉城内旧宅,郎中给她拔箭之时,她口中曾狠狠咬过一物,莫非是他的手么?

    “阿晏,”她有些心疼。沐子晏却将手抽了回去,轻描淡写地道:“无妨。”他轻轻去抚她细腻的脸颊,“总好过你咬伤自己。”

    言欢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心里却是甜的。

    “阿欢,”他突然欲言又止。言欢看着他面带迟疑,心没来由地沉了一沉,眼波一转,认真去看他的眼睛,仿佛要一眼望到他心里去,“阿晏,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沐子晏轻轻点头,“我------”他再度顿住。言欢低低叹息,“你先莫要说了。让我猜猜,你心中可是有了什么打算,而这个打算会让你涉险,所以,你不想让我同你一起去做,是也不是?”

第一百章 守着你

    沐子晏有些狼狈,言欢一向冰雪聪明,此刻更是把他的心思猜了个十成十。

    他避无可避,只得“嗯”了一声,将她双手握在自己手中,诚恳道:“阿欢,你听我说,我认真想过了,咱们不能只是这样一味奔逃,由着这些叛军在后面咬住不放,总得想点别的法子。而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他们引开去。”他的神情已转为认真,“若说将叛军引开之人,除了我和我的这班侍卫便再没有旁人了。所以,我的打算便是你们先行,我带几个精干的飞羽卫断后,待将叛军引走后再去寻你们。”

    言欢虽然早已模模糊糊猜出他的用意,此刻听他说出来,还是心中震动。他说得轻描淡写,要知道他是以十数人之力在对抗对方百余名都司精锐,人数实力都相差悬殊。他这个法子,完全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明明就是个险得不能再险的法子,明明就是拿他自己的命在换这些人的生。但她却也明白,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而他如此开诚布公的向她坦白,心中肯定是打定了主意。

    她又是担心又是敬佩,转开头,硬生生压下眼底的湿热,再转回来时,已是一脸轻松,“我不反对你的计划,但你这个计划要算我一份。”

    “阿欢,此行太过危险。”沐子晏神色间带了点讨好,轻声哄着,“何况,你还受了伤。你跟着他们一起,我也能安心些。”

    “不!”言欢答得斩钉截铁。沐子晏语声轻柔,听去却是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什么都能答允你,唯独这次不行。”

    她不再接话,将脸扭过一边,半晌不语。沐子晏心中奇怪,定睛去看,却只见到她的侧脸。火光映照下,那半边脸颊细腻如脂,上面有几滴晶莹的水珠,那水珠都是小小的一颗,剔透如冰,他恍然明白过来,那水珠分明就是眼泪,她竟然在哭。

    言欢一向开朗活泼,极少有这样潸然泪下的时候。沐子晏一时慌了手脚,以指尖轻轻去托她小巧的下颌,“你、你怎么了?”

    她突然扑到他的怀里,呜咽道:“阿晏,我怕、我怕------所以,无论怎样,我都要在你身边,看着你,守着你。”沐子晏心中又酸又软,使劲拥她入怀,他拥得那样紧,似乎要将她嵌入他的肋骨里去,不假思索吐露心声,“我也想,我也想看着你,守着你。可是------”

    她一门心思都在沐子晏不带她一起这件事上,尚未注意他说了什么,蓦地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赌气,“没有什么‘可是’。好,你不带我便不带吧,但你不能阻拦我跟着你。”

    沐子晏心中惊跳,她性子执拗果敢,偷偷地跟着他这种事她真的会做出来。与其让她这样危险地单人行动,还不如开始就带上她。他叹息一声,将她搂得更紧,无奈道:“好,我答应你。”

    火堆燃得很旺。沐子晏走之前特意又加了几支干柴,方去找梁老夫子和孙梦符就他这个引敌的计划议定具体事项去了。

    言欢见沐子晏走远了,见那火堆烧得正旺,便伸手去烤火。刚伸出手去,冷不防左臂痛入心肺,她低呼了一声,看看四周并无人注意,慢慢将沐子晏披在她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低头去看自己受伤的那只左臂,只见那处衣袖上早已被血浸透。

    这伤口在她于途中马车之上看叛军情形时便已被她使力崩开了。因着催促颜清逸将她的计划告知沐子晏,再加上后来换马,过益水浮桥,再一路狂奔到益山脚下,她早已自动将这个忽略了。

    她想了想,咬着牙将披风解下,又去解外袍,将左臂的衣袖褪下。因只有一只手能用,她颇费了些力气。好在当初情况紧急,郎中包扎时并未除了她的内衫,只是撕下了衣袖,不然,她还真不好在这露天地里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将内衫除下。

    言欢低头去看那伤处,只见包扎得厚厚一层的布带已全都被血浸透。她深吸几口气,忍着痛去解那卷已没有什么用处的布带,只解了几圈,余下的都已和皮肉粘在了一起。她闭了闭眼,咬住牙根,想要硬扯下来。方一抬腕,旁边伸过一双手来,将她手腕托住。

    她抬起头,是祁暮云。

    祁暮云皱着眉,声音却极是温柔,“你莫动,我来。”言欢有些怔忪,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也不知道祁暮云从哪里弄来的热水和干净的布巾,他极轻柔地将她臂上带血的布带打湿,一点一点地揭了下来。即便如此,言欢仍是疼得出了一身冷汗。

    布带揭下,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祁暮云的眉头皱得更紧,一边从言欢手里接过金疮药,细心地撒在伤口上,一边不住道:“唉,怎地这般严重!”言欢疼得浑身微微颤抖,却仍强拉出个笑意,“恨生,我没事的。”

    祁暮云却是连话都不接,那神情仿佛在和谁生气一般。

    待上了药,他又取了卷干净的布巾去包那伤处。方包了一半,就听有人淡声道:“怎么了?”沐子晏一步步走了过来。

    言欢有些心虚,沐子晏已答应了让她跟他一起,此刻她自然不愿意让他见到这般情形,便偷偷用脚尖去勾那刚换下来的带血布带,想要将它踢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去。

    沐子晏却早已看到了,他瞥了眼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言欢,面色依旧是淡淡,但凤目微挑之间眼中一闪,仿佛是心痛,又仿佛是不豫,但仔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走至祁暮云身边,“阿欢麻烦祁公子照应,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他礼数周全,客客气气,只是听那话的意思仿佛言欢是他家人一般。祁暮云心中一刺,微微一顿,沐子晏已接过他正在包扎的布带,他只得放开手去,看了言欢一眼,见她一脸紧张地盯着沐子晏看,完全忽视了旁边的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慢慢走了开去。

    “阿晏,你这么快便回来啦。”言欢努力挤出个笑容来。沐子晏一面小心去将伤处包上,一面睨她一眼,“怎么,我若是不回来,这事你想就此瞒下去,是不是?”

    “怎么会?怎么会?”言欢忙忙道:“我也是方才发现的。”沐子晏不再理她,将伤处包好,帮她穿上外袍,系上披风,又围上了他的大氅。方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呀你,真不让我放心。”

    言欢听他言语松动,却并未放下心来,犹豫着问,“阿晏,说好了和你一起,你会不会反悔了?”

    言欢心中忐忑,可怜兮兮地看着沐子晏。暖暖火光里,她一双眼睛看上去湿漉漉的,乖巧得令人心疼。沐子晏心中一软,抚摸着她柔软的发顶,柔声道:“莫要多想,收拾一下,咱们该走了。”

    言欢展颜一笑,连连点头答应。

    她方站起身,突觉后颈一痛,立时失去了知觉。

第一百零一章 追寻

    沐子晏收回砍向言欢脖颈的手,顺势接住了她软倒的身子,满面俱是愧疚,抱着她站在当地,久久未动。

    火光映着她宛若沉睡的面容,肤白若瓷,睫毛纤长,呼吸匀净,美得动人,也美得让人难舍难分。

    他的声音仿若耳语,有不舍,也有无奈,“阿欢,对不起,我宁愿你怨我怪我,也不愿将你置身于危险之中。你和先生他们一起走才是最安全的。”

    杜渲走到他身边,低唤了声,“殿下。”沐子晏明白是在提醒他起行。他认真地端详着她的面容,仿佛要把这一切全都深深记住,“你要好好的,莫让我担心。相信我,我很快就会追上你,等我------”

    昏迷的言欢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眼角慢慢渗出一滴泪。沐子晏怔怔地看着,心似乎都揪到了一起。他轻轻低下头去,虔诚地吻在那滴纯净剔透如水晶的泪珠上。

    言欢忽然就醒了过来,恍然觉得正躺在马车上。眼前最后的画面依稀是沐子晏带了愧疚与不舍的面容,脑海中兀自回荡着一句,“等我------”。

    她心中蓦地明白过来,是沐子晏为了不让她跟他一起去冒险,偷偷打晕了她。

    她心中腾起一股怒气,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阻住她的脚步吗?她猛地坐了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旁边有人扶了她一把,是梁老夫子。

    “先生,”言欢抓住他的衣袖,“阿晏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梁老夫子默默点头,“不行,我要去追他。”言欢说着便要起身。梁老夫子按住她,“他们昨夜就已经离开了,咱们也已行了一夜,现下大家都在歇息。”

    “已经过去一夜了?”言欢惊诧莫名,这才发现外面已是天色大亮。她竟然晕睡了这么久,一整夜的时间,足够令他与她越来越远,远到无法触及。她该怎么追上他?

    她恨恨地一捶身下,突然伸手一推车门,便要下车。车旁立时闪过一个人来,躬身行礼,“言公子。”竟是姚铛。

    “怎么是你?”言欢疑惑道,姚铛恭恭敬敬,“是公子专门将属下留给言公子差遣。”“那好,”言欢喜出望外,“你快带我去找他。”

    姚铛退后一步,“属下不敢,公子临行前吩咐了,若是言公子有个什么闪失,就会重重治属下的罪。”言欢语塞,沐子晏的这一手,既留了个人给她用,护她安全,又钳制她不能擅自行动。

    她又气又无可奈何,他步步都算好了,却不去算她会有多担心他的安危。

    她看了姚铛一刻,面上忽然浮起个笑意,“好,我知道了。”说罢,将马车门阖上,人又退了回去。

    言欢闭目靠在马车壁上,看上去像是在休息,实际上脑中在飞速的想着对策。她是非去寻沐子晏不可,若是轻言放弃她就不叫言欢了。只是,她先得做好盘算,该怎么离开,该怎么寻人。眼下她时间不多,每拖一刻,沐子晏那边不知会遇到什么,她心急如焚。

    梁老夫子下车松乏去了,车上只余下她。她突然睁开眼来,不对,车上还有一个人,只是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略掉了。那个人就是凉洲都司的都指挥使孙梦符,他受了伤,寸步难行,此刻正躺在一旁歇息。

    言欢眼睛一亮,这一路走来的行进路线,都是熟悉凉洲、熟悉武威山的孙梦符在一旁出谋划策,她放着好好的资源不用,凭白自己瞎想什么。

    “孙将军,”言欢向着卧在一旁的孙梦符深施一礼,“在下有事请教。”

    隔了一刻,言欢下了马车。此刻,她面上不再是方才那种惶然无计的神情,而是容色淡漠,令人捉摸不透。

    姚铛见她下车,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她却不去理他,自顾去扫视了一遍周遭。

    此刻,他们正停在一处山谷的入口。入目所见,除了青黑色岩石,便是皑皑白雪,间或有枯黄的衰草,望去一片萧瑟凋零。

    许是奔波了一夜,人马都已累极。众人或倚或靠,都在闭着眼假寐。

    言欢看到了无所顾忌地躺在地上的颜清逸,蒙着头睡得正香。旁边是她昏睡之时与他们悄然汇合的虞子衡,也闭眼沉睡中。还有祁暮云,抱着手臂靠在一块岩石上,即便是睡着,也是规规矩矩的样子。而众人所乘的马匹则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山谷入口周边,有的打着响鼻,有的低头拱开积雪寻那下面的干草来吃。

    假使她要走,现在正是时候。

    言欢放轻步子,小心地绕开休憩的众人,走到那些马匹之前。姚铛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眼见远离了众人,言欢方转过身来,看着姚铛静静道:“我不瞒你,我现在便要去寻阿晏。”姚铛脸色一变,刚想发声,言欢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你家公子既然让你跟着我,你就得听我的。否则,你还是回你家公子身边去吧。”

    她看上去分明就是个身姿纤细的少年,但当那目光沉静得不带任何情绪地望过来,口中说着听去只是轻描淡写却不容辩驳的一句话,隐然带了点不怒而威的气势,不知为什么,姚铛竟是倒退了一步。

    言欢转身自那些马中挑了一个看上去精神不错的,上去拍了拍那马腹,又道:“要么你就跟着我,要么你就留在这里,保护书院这些人也可。”她说着,一脚踏上马镫,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一人一马已奔了出去。

    姚铛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干脆利落,他咬了咬牙,拉过自己的坐骑,一跃上马,急忙跟着言欢去了。

    言欢听着身后动静,知道姚铛已跟了上来。她来不及细说什么,只是沿着林中小路放马狂奔过去。

    她方才请教了孙梦符两件事,一是沐子晏的诱敌路线,二是他们这一众人的行进路线。有了这两条路线,如无意外,她已经可以自行摸个来回了。同时,她还托孙梦符告知梁老夫子她的去向,强调他们不必等她。如今那卷檄文在梁老夫子身上,再带着马车里的孙梦符,只要他们顺利地穿过武威山的暗道,到陇南州地界,将消息递到陇南都司去,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而眼下,她的任务就是寻到沐子晏。她加快了马速,“阿晏,你一定要等我。”

第一百零二章 诱敌

    寒风凛冽,席卷过山间,刮走枯叶败草,间或扬起树上的浮雪,带起一阵纷扬的雪沫,迷糊了视线。

    沐子晏和杜渲等几个飞羽卫坐在一处低矮的山洞里。说是山洞,其实,不过是山壁向内凹陷的一块,勉强可以塞下八九个人。眼下,他们也不过六个人,挤坐在一起,还有些富余。尚有一人在距山洞丈余处守卫。

    这一众飞羽卫除了留给青冥书院众人的,留给言欢的,他们原本还有十三个人,只是经过几场激战后,不在这里的人都已将命留在武威山的皑皑白雪之下了。虽然王猛带的那百余人也拿了半数的人命冲抵,但这些飞羽卫伴着沐子晏走南闯北,情谊自是不同,因此,他心中自是不好过,便只是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杜渲,”沐子晏沉声道,“如果咱们还能回去,故去的这些除了份例内的抚恤银子,再多给一份,就从本王的帐上支。还有他们的父母,由毓王府赡养他们终老。”“是。”杜渲含了泪,唯唯应着。

    此刻,他们身上都已挂了彩,沐子晏手背上有一处。杜渲的脸上带着血迹,臂上有刀伤。其余诸人也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

    他们昨夜目送青冥书院众人远去,便开始着手布置。先是在进山的几条路入口处都做出车马经过的杂乱痕迹,然后派人在不同的路上扔下燃尽的火把,空空的水囊。最后,选了一条与书院众人走的路线完全相反的路,并刻意把这条选好路上有人经过的痕迹抹去。

    做完这一切,沐子晏带人继续前行了一段,便等在黑暗处。

    半个多时辰后,王猛果真带人追踪而至。就像沐子晏预想的那样,王猛行伍多年,经验丰富,堪称老谋深算。对于那些留下明显线索的路线,他反而直接弃掉,最终选择的是他们刻意消弭掉所有痕迹这条。

    眼见王猛带的人马距离他们等待之处越来越近,沐子晏呼哨一声,与飞羽卫众人驾着马向着更深的山间密林冲去。王猛果然上当,以为发现了青冥书院众人踪迹,率军奋起直追。

    诱引追来叛军的这条路线沐子晏与孙梦符反复讨论过多次,他虽未实地走过,但对每一段路的走向早已烂熟于心,此刻,见王猛来追,正中下怀,便不远不近地带着叛军在深夜的林间兜起了圈子。

    待兜了几圈,料想时间差不多了,才向旁一拐,走上了另一条路。那里是孙梦符曾特别指明的地方,是他打猎时设下的好几个捕兽陷阱。沐子晏在叛军到来之前曾到那里检查过,因是冬日,极少有人往来,陷阱仍维持着原状。为了稳妥,除了陷阱,沐子晏还在旁边的松林中布了一排弓弩。

    山高林密,暗无天日。

    沐子晏悄无声息地带人站在陷阱不远处。眼看着王猛携着人马声势浩大的由远及近,如他料想那般,叛军前锋毫无察觉地跌入陷阱,被坑底遍布的尖矛穿身而过,林间响起一片惨叫声。后面的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立时混乱起来。众人一时急于逃命,左冲右突,又触动了弓弩,有人还未明白过来,便已做了箭下亡魂。一时场中更加混乱。

    沐子晏见时机正好,呼哨一声,带着杜渲及飞羽卫如夜间枭鸟,无声自黑暗中冲出,径直冲向已乱成一团的叛军之中,举剑便刺。他们来如鬼魅,身形飘忽,眨眼间便刺倒了一片兵丁。但他们即刺即走,并不恋战。顷刻间又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王猛毕竟带兵多年,起初虽也慌乱了一刻,但不久就醒悟过来,抓住一个乱跑的小兵,一剑刺倒,大吼一声,“谁敢再乱,本将军决不轻饶!”

    众人噤若寒蝉,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王猛这才重新整兵,列好队形,命众人将火把燃得通亮。此时,士兵们都已心神安定,面貌气势自不可与方才同日而语。

    沐子晏于黑暗见看到这般情形,暗自皱紧了眉头,他们方才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才扰乱了对方了阵脚。若是此时便走,自可全身而退。只是,青冥书院众人还未走远,他们唯有与这些人僵持到底。

    接下来,沐子晏便带着一众飞羽卫不远不近地诱敌在前,王猛憋着劲率军跟踪在后。两队人马交手数个回合,沐子晏毕竟是吃了人数上的亏,虽将叛军诱得越来越深,他这边人手不免也有折损。

    山洞并不避风,寒风肆无忌惮地席卷而入,众人仿佛一无所觉。

    沐子晏忽然大笑了起来,他一贯清冷,从未有如此恣意的时候,飞羽卫们都向他望过来。只听他大声道:“这些年,本王带着你们游历四方,走南闯北,去过多少地方,经过多少事。还从未像这一次,干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青山埋骨,也是值了!”

    众人听他说得豪迈,一时胸中激情满怀,有的道:“咱们的命本就是殿下的,只要殿下一句话,便是送了又何妨。”有的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怕,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飞羽卫们一时都嬉笑起来,仿佛他们所面临的生死抉择都已不算什么。

    负守卫之责的那个飞羽卫奔过来,向沐子晏低声道:“他们来了。”

    沐子晏唇边笑意仍在,眸光却是一冷。他慢慢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襟,手握墨渊,沉声道:“按原先分配,我与杜渲在左,你们去右,”他剑尖一指,有乌沉寒芒一闪而没,“迎敌!”

    言欢驾着马已奔行了大半日,她却丝毫未感到疲累。姚铛知她伤势未愈,一力苦劝,言欢不过稍稍放慢了马速,却仍未歇息。

    她并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按照孙梦符所给的路线,从一条极险的小路穿插了过去,那条小路一面是峭壁,另一面是陡崖,中间只有尺余宽,上面覆满冰雪,稍一不甚,便会跌落到望不见底的深渊里去。她竟似不知道怕一般,牵了马,大踏步的走了过去,惹的身后的姚铛暗暗乍舌。

    出了那条小路,便是孙梦符所说沐子晏定的那条诱敌之路。二人骑马行了一段,只见空山寂寂,并无人踪。走了半晌,言欢突然见到前面路上刀枪剑戟散落,血迹宛然,尸体横陈。

    她心中一惊,慌乱着跳下马,跌跌撞撞地向着那处奔去。她并不害怕看到这些尸体和血迹。若说西行之前,她还是开阳城中无忧的世家子弟,未见过真正的生死,猛一见到这些还会惊惧失色。而这一路走来,她已经历得足够多,不能说视作平常,也已能平静面对。现下如此慌张,只是怕,怕那里面有她想要找的人。

    待奔到近前,她更觉悚然,望去俨然是发生过一场激战。她环顾四周,再也忍不住,大声道:“阿晏,阿晏,你在哪里?”一壁唤,一壁四处去寻,甚至于挨个去看那些尸体的脸。

    姚铛从她身后赶过来,看了也是吓了一跳。他比言欢速度更快,迅捷已看完所有。心中稍稍一松,起身向言欢摇了摇头,示意其中并没有沐子晏。

    言欢只觉得腿一软,人已跪坐在雪地里。半晌,她踉跄着爬起,一个纵身已跃上马背,急急向姚铛道:“快些,去前面。”

    这一路走去,二人见到的尸体越来越多。每到一处,言欢都跳下马去,不顾血腥,逐一翻检尸体细看。尸体中,除了那些身穿都司衣甲的兵卒,他们也意外发现数具飞羽卫的尸身。

    言欢心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已到了极处,要断不断。她心中一片茫然,忍不住大声悲呼,“阿晏,你到底在哪里?”

第一百零三章 感应

    寒风呼啸,卷过树梢,发出凄厉的声响。风过之处,雪落几至无声。

    言欢悲不可抑的声音响彻在林间,却无人回应。

    她满眼都是尸体、鲜血、折断的兵刃,那些东西烧灼着她的心,仿佛要灼出一个空洞。她一时马也顾不得牵,踉踉跄跄沿路奔去。心上的空洞却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言公子。”是姚铛在唤她。此刻他正站在一个低矮的山洞之前,目光正看着洞里。

    言欢心中升起渺茫的希冀,急忙奔过去,“可是有什么发现?”姚铛指着洞内一处已燃尽的火堆,“公子他们一定在这里停留过。”

    言欢疑惑。姚铛吞吞吐吐道:“属下们都经过秘训,所以,可以看出来。”

    她并不关心是什么秘训,只要他确定沐子晏曾来过这里便好。只是,现下人去了哪里?

    二人依旧一路找寻过去,出了林子,地势渐高,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山头。从下面望上去,又是成片的尸体。

    姚铛蹲下身,看那尸体身上的血迹,忽然道:“这些血还新鲜,应是刚激战不久。”

    言欢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迅速向山顶攀去。待接近山顶,已能听得见兵刃交击之声。二人一鼓作气,攀至顶峰。定睛向下细看,只见下面一带缓坡,有两人背靠背站在那里,身前正围着十几个叛军。

    言欢看得分明,那两个人一个是杜渲,一个是飞羽卫中的一个。

    虽然没看到沐子晏,但总算看到了他身边的人。言欢心中一喜,顾不得说话,反手抽出背上虹霄,纵身向缓坡掠去。人未落地,手中已挽了个剑花,向着叛军攻去。她心中犹自庆幸,受伤的乃是左臂,并未影响她使剑。

    姚铛紧随她身后,双手一搓,已撒出一把暗器。

    杜渲与那飞羽卫连夜激战,只是勉力支撑,见有人来助,信心大增。他们四人原本功夫就不弱,对付一般武夫并不需要多大力气。只是须臾,便已将场中这十几个叛军尽数击杀。

    杜渲这才发现来人是言欢,不由讷讷道:“言、言公子,怎么是你?”言欢一把抓住他衣襟,“阿晏呢?”

    杜渲脸色突变,“殿、不,公子他方才引着王猛,还有大批叛军向那边去了。”他抬起手,指向另一座山头。

    他话音未落,言欢已向那座山头奔去。杜渲、姚铛,还有那个飞羽卫急忙跟上。

    待四人上了山顶,向下一望,下面已混战成一团。飞羽卫人少,叛军人多,但飞羽卫身形灵活,招式精妙,一时之间未呈败相。只听得兵刃交击声、呼喝声不绝于耳。

    言欢看了片刻,并未在那些人中发现沐子晏的身影。她心中焦虑,忽然瞥见自己手中的虹霄,心中不由一动,墨虹双剑同源同宗,可互相感应。她将剑举至眼前,伸指一弹,剑上红影闪动,一声龙吟响起,渐至传播开去。

    她闭上眼,凝神细听。虹霄龙吟不绝,回荡在山间。回声未歇,仿佛回应一般,突地有另一声剑鸣穿插进来,两个声音缠绕在一起,清越激昂,越鸣越高,仿佛已融成一个。

    言欢猛地睁开眼,向那声音来处望去,是靠近山顶的一片松林。她毫不犹豫,向着那片松林奔去。

    一进入松林之内,光线陡然暗了一暗。密密的枝叶阻隔了外面的厮杀声,周遭突然安静下来。但那安静只是一刻,有轰隆作响的声音自松林深处传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言欢不敢掉以轻心,紧握住虹霄,一步一步走向松林深处。大概走了数十丈,她只觉得前面一亮,那里似是一块林间空地。她加快步子,刚要跨出,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身形,静静向外望去。

    她眼前是连片倒伏的松树,整齐划一,朝着一个方向,而看那断口,分明是利器所致。树倒松倾,其上碧空昭昭,原来这个所谓的林间空地竟然是这样来的。而她方才刚进林中听到的轰隆声,想必就是松树倒下发出的声音。这里刚刚定是斗得正酣。

    她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有两人正相向而立,中间隔了丈余。那两人一个一袭玄衣箭袖,长身玉立,手中一柄长剑。另一个一身全副甲胄,粗壮威猛,手持一柄长刀。正是沐子晏和王猛。

    苦苦找寻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言欢心中大喜过望,恨不得立时就冲过去。但她并未急着上前,而是凝神看着场中动静。

    沐子晏虽身形仍旧笔直,然面带疲惫,脸颊、嘴角,以及手背均带了血迹,头发也有些凌乱。他一贯清冷出尘,一丝不苟,还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显然他这一路浴血过来,屡经凶险,极是不易。王猛则是头盔不知道遗落在了何处,头发散开,胸前一大片血迹,但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嘴角噙笑,仿似都未放在心上。

    只听得王猛大声道:“本将军真是小瞧了你,想不到你这少年恁地厉害,区区十数人竟然能够牵制住本将军百余人的精锐。”他面带疑惑,“你到底是什么人,若是本将军猜得没错,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我是谁有什么要紧。”沐子晏冷冷打断他,“要紧的是你是否明白眼下你到底在做什么,堂堂一洲卫指挥使,如此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竟然要附逆造反,就不怕被世人唾骂么?”

    王猛似是并不在意,阴阴一笑,“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还未到最后,谁又知道鹿死谁手?”他慢慢举起手中长刀,“本将军现在也不管你是谁了,看来你们果真是全都知道了。临来之前,安平王殿下说你们带走了孙梦符,定是知晓了不少内情,若是能留下人便罢了,若是留不下人,就留下命吧。”

    说罢,他将长刀一舞,带起一溜耀目的寒光。寒光震飞了树上的浮雪,纷扬开去。雪光与刀光中,他人已向沐子晏扑去。

第一百零四章 定情

    听到王猛的话,沐子晏面露讥讽,“那不如就先留下你的命吧。”

    他话音刚落,王猛已至他眼前。沐子晏手腕一翻,墨渊划过一带乌芒,将王猛带来的那道寒光迅疾拦下,只听得一阵金铁相交之声,两人身影倏地一分,都微微气喘着冷冽地看着对方,他二人的身手竟是旗鼓相当,不相伯仲。

    站在旁侧的言欢却发现沐子晏提剑的手臂微微一顿,手臂后侧的玄色衣袖颜色渐深,显然是已受了伤。

    王猛也发现了这一点,嘴露狞笑,再度冲上。

    言欢自是不能再等,提气一跃,自林间冲出,虹霄一展,红影闪动,直接向王猛的长刀迎去。

    王猛并未料到旁边会冲出个人来,他这一夜被沐子晏牵着鼻子走,遭遇连番堵截、鏖战,人不过是勉力支撑,其实早已外强中干。言欢那一下来势汹汹,差点令他将长刀脱手。他吓了一跳,还没来得清来人,便感到攻势连绵而来。

    言欢深知这一点,一抓住先机,便一鼓作气,丝毫不给王猛喘息的机会。王猛的招式刚猛有力,大开大合,她仗着身形灵活,剑走偏锋,出其不意,一时将王猛杀了个措手不及。

    沐子晏早在墨渊剑鸣之时便知道言欢来了,心中又喜又忧。他知道她必不会甘心,但未想到她果真跑来找他。他既想见她,又不想见她。两人虽只是一夜加上多半日未见,但这段时间里他不知在生死上经过了多少个来回。每到关键时刻,心里浮现的始终是她的面容。他想她在身边,但此刻这般情境,他并不愿意将她陷入危险当中。但是,她来了,义无反顾地来了。此刻,她正在他的身前,以她单薄的身形去替他抵挡凛冽的刀光。

    沐子晏已忘了身上所受的伤,毫不迟疑,手执墨渊,加入战团。

    言欢见沐子晏也过来参战,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势,出招之间颇多回护之意。沐子晏也惦记着言欢的伤处,也是百般相护,二人心意相通,身形交错,向王猛递出的招式更猛。王猛愈加手忙脚乱起来。

    三人连战了百余招,沐子晏终于找了个破绽,一剑刺在王猛肋下。言欢随即而至,虹霄削中王猛手腕,挑飞了他的长刀。王猛身形摇晃两下,沐子晏又补了一剑,墨渊穿胸而过。王猛面朝下扑倒在地,终至声息俱无。

    见他们二人合力杀了王猛,言欢心神一松,此时方觉整个人已脱了力,摇晃着便要倒下。沐子晏飞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身子,他却也摇摇欲坠,两个人相拥着坐倒在雪地上。

    “阿欢,”他在她耳边低语,“你来了。”言欢瞪他一眼,虽然那一瞪没什么威慑,更像是娇嗔,“哼,某人就算是打晕了我,就算是派了个人来看着我,我还是来了!”

    沐子晏并未接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仿佛他们已分开很久,甚至于伸手去摸她的眉眼,她不由得愣住了,喃喃道:“阿晏,你怎么了?”

    他的眼底有晶芒闪动,面上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一字一字说得极慢,却又极清晰,“阿欢,我喜欢你。”

    言欢听得心中一震,一时又惊又喜,最后,只是张口结舌地坐在那里,几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沐子晏见她面上神情,突然狼狈地扭过头去,仿佛在躲避她的目光,“我、我知道这非常不对。我不是、不是断袖,我只是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又猛地转过头来,握住言欢双肩,眼中带着飞蛾扑火的热切,“我起初只是想守着你,但是,我们一起经过了这么多,我不想再隐藏下去。阿欢,你听好了,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言欢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他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淡了下去,握着她双肩的手无力垂下,“抱歉,我知道这让人无法接受,是我唐突了,我------”

    他话还未说完,言欢忽然扑到他怀里,“你这个傻瓜!我一直在等你,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对我说出你的心意了。”她又哭又笑。难怪他总是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原来他一直当她是男子,原来他心中纠结的一直是男子与男子的断袖之恋。

    他傻傻地看着她,看着她颊边的泪,唇边的笑,迟疑道:“你、你知道了?”

    言欢有些羞涩,“你一直对我那样的好,我、我怎么会不明白。”他微微局促,“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言欢低眉思量,“有点晚,是在横川知道的。”

    自盂兰盆节言欢夜放天灯替他完成了心愿,他便已暗下决心,虽然不能明确表达情意,但也要好好守在她身边。接下来便是游学,到了横川,从那时起,他便一直守着她,护着她,事事想着她。却没想到,这些早被她看在了眼内。

    “只是你一直不说,难道要人家去问嘛?”言欢点了下他的额头,他心甘情愿低头认错,“都是我的不是。”

    她的颊边突然泛起了红霞,声音渐至低了下去,“其实,我、我早就喜欢你了。”他“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她讶然,“你怎么知道的?”沐子晏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就是、就是在书院你醉酒的那次。”

    言欢揪住他的衣袖,又羞又急,“醉酒?”她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一时又羞又恼,“那天早上我醒来,我就说我好像是做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当时我还问过清逸,他却说我就是睡了一大觉而已。”她又转向沐子晏,“我、我都说什么了?”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神羞涩闪躲如受惊的小鹿,沐子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连语气都不自觉软了下来,安抚道:“你没说什么,就是说有点喜欢我。”“真的?”她一脸狐疑,“我、我没说什么更过分的话?”“当然。”他一本正经地使劲点头。

    言欢咬着下唇,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那日我误了课,恰巧梁先生有事未来,便不曾受罚,是不是你------”沐子晏点头,“我想你可能会误了时辰,就使了个小计策,将他支开了。”言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亏你想得出来。”

    皑皑冰雪中,她笑得欢畅,粉颊秀目,眉眼盈盈,宛若春花初绽,沐子晏看着她红唇一抹,露出小小的贝齿,一时恍了神,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如蜻蜓点水般吻上她的樱唇。

    “阿欢,”沐子晏抵住言欢的额头,“相信我,我既然表明了我的心意,便绝不负你。”言欢亦喜亦羞,低低道:“我信你。”她忽然想到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对了,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等一下,”沐子晏忽然打断了她,“先让我来说,我也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言欢见他如此急切,刚想问是什么事,却见沐子晏脸色一白,双眼一闭,一下倒在她的肩上。

第一百零五章 返京

    言欢一手撑着下巴,靠坐在窗畔的罗汉榻上,透过糊了明光锦的支窗,默默地看着窗外轻轻飘落的细雪出神。往年开阳很少下雪,但今年却有些奇怪,一直下个不停。

    此刻,她正在言府她自己的卧房内,身上只是一袭家常的银色软缎轻袍,并未围腰带,一头乌发松松地系着根发带,略微凌乱。

    她回京已有七日,但算起来,她与沐子晏分开已是大半月有余。

    那日,武威山中,沐子晏话未说完,便倒在她怀中,她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幸好,杜渲等人赶了过来,查看之下,他身上的伤处虽多,但都无大碍,不过是一直殚精竭虑,连番激战,人已是累极倦极,实在支撑不住,昏厥过去而已。追来的叛军都已解决,他们便带着昏睡中的沐子晏离开了当地。

    而此时,青冥书院众人早已抵达了陇南洲的汉中城,汉中是陇南都司汉中卫驻地,卫指挥使便是沐子晏曾提到过的齐汝舟。一进汉中城,梁老夫子便到卫所求见,将手中人证物证全部递给了齐汝舟。证物都已完整送达,消息业已递到,接下来便一切由朝廷安排,众人也可算功成身退了。

    齐汝舟一面将安平王谋反证物快马上呈陇南都司都指挥使,一面整兵备战。梁老夫子秘密将毓王断后的消息说与了齐汝舟。齐汝舟与毓王早就熟悉,闻言自然极为重视,亲自带人前往武威山接应,正好与言欢等人于武威山山口会和。两日后,在齐汝舟的护卫下,众人顺利抵达汉中城。

    此刻,一心惦记为了他们断后的沐子晏、言欢等人安危的梁老夫子一直和众人留在汉中城内客栈,等着他们的归来。最终,众人终于见到了一身风尘的言欢等人,还有犹自陷入昏睡的沐子晏。只是,还未等他们等待沐子晏醒来,表达殷殷感谢之意,齐汝舟径自将沐子晏接走,言明要好好照顾,待恢复后再派人送他返京,至于众人可自行离开。

    此时,众人方觉,这个容颜俊美,一向冷淡如冰,但却杀伐果决,倾力救了他们所有人的黑衣少年,也许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

    言欢起初还有些疑惑,但杜渲和飞羽卫追随在侧,且对齐汝舟满怀信任。她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她自是不舍,却也知道这样对沐子晏最好,他昏睡了这么多日,身体虚弱,的确需要好好调养。她有心留下,但彼时人早已被齐汝舟带走,或许其间还涉及她不能知道的东西,她也不好硬要靠前,便只有恹恹地随着众人离开。

    待他们回京后,便先直接回了各自家中休整。此时,方听说凉洲安平王这一场叛乱的后续。安平王如期祭天起兵,只是因青冥书院这一行人的缘故,致使朝廷提前知道了消息,迅速集结了附近洲卫精兵平叛。不过是短短数日的功夫,便将之镇压了下去。安平王在平叛之师抵达之前知道大势已去,于自己王府中自尽。其余追随众人或死于乱军,或被押解进京。这场原本可以撼动大半个大楚朝堂的叛乱就这样虎头蛇尾地走到了结局。

    当日参与此事的青冥书院学子们,此时身处平静宁和的开阳家中,如今再回想起当日一番生死逃亡,心中都是一阵唏嘘,随后又是庆幸。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往昔无忧的日子。只是,谁都没有料到,永熙十八年冬日的这一场倏忽而来疏忽而走史称“安平之乱”的叛乱,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叛乱虽已落幕,但一切只是刚刚开始而已。

    “公子、公子!”言欢回过神来,见红绫正坐在她身畔的一张矮凳上叫她,彼时她手中正缝着一袭天香绢的罗裙。正将那罗裙展开给她看,“好不好看?”

    言欢露出笑颜,“你弄这个做什么,你家公子我也穿不出去。”“不,奴婢还是得做。您总不至于这一生都挂着男子的身份过下去。”红绫固执道。

    言欢有些怔忪,是啊,难道她一生都要以男子的身份过下去。她的脑中不期然闪过沐子晏的影子。那一日武威山中,她说有个秘密要告诉他,就是要向他坦白她的女子身份的。只是,后来他力尽晕倒,再后来两人被迫分开。她此时想起来,除了他的名字,除了听说他是书院秦江池的远亲,其他的,她竟一无所知。此刻,她都不知要去哪里寻他。

    窗外有声,是鞋底踏过雪地的轻响,随即有人在门外道:“红绫,公子在吗?”是守外院的婆子。言欢便道:“进来。”

    那婆子推门进来,立在门口恭恭敬敬道:“颜家公子来了。”

    “是清逸来了。”言欢下了榻,吩咐那婆子,“让他直接到这里来。”红绫却是轻咳了一声,言欢扭头看她,红绫道:“公子,不如请颜公子先到前院芙蓉堂的暖阁里坐着喝茶,公子收拾好了再过去。”

    言欢看了自己一眼,身上只是家常袍子,的确有点失礼。便向那婆子道:“就去芙蓉堂的暖阁吧,我随后就来。”

    芙蓉堂是言府招待亲眷和至交之处,此处接待颜清逸也算是稳妥。

    红绫放下手中活计,去衣箱里取了件茜草色滚风毛外袍,伺候言欢穿上,又取了根乌银色的革带给言欢系在腰间。只是那革带上的环扣已系到最里面的一个,还是有些松动。红绫皱眉道:“公子,你这一趟出去,可是瘦了不少。趁着在家,奴婢得给您好好补补。”

    言欢戏谑地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红绫的下巴,“美人儿,就你对本公子最好,公子我该拿什么赏你?”红绫哭笑不得,“公子又拿奴婢取笑。”

    她将言欢按坐在妆奁前,将她一头光可鉴人的乌发梳顺,细心地在头顶挽了个髻,用一根红色珊瑚簪固定。言欢虽由着她摆弄,口中却念叨,“清逸又不是外人,干嘛收拾得这么齐整?”红绫摇头,“公子眼看一日日大了,自然不好太随意了。”

    一时收拾毕,言欢起身在红绫面前转了个圈子,“美人儿,你家公子可当得上‘风流倜傥’这几个字?”

    红绫见她长身玉立,明眸皓齿,的确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便笑道:“自然当得上。”但转瞬她又有些黯然和遗憾,若言欢当真是男子,一直跟在言欢身畔的她便也会有一个好归宿吧。

    言欢眼见红绫笑着笑着,忽然笑意隐去,眼底竟溢满了悲伤,便去拉她的手,“好红绫,你怎么了?”红绫眼圈一红,扭过头去,“奴婢在想,若是公子,不,小姐有一日嫁了出去,奴婢该当如何?”

    言欢未料到她想的竟然是这个,便把她的手捂在心口,“小姐我不嫁人,就守着红绫好不好?”红绫被她逗得破涕为笑,“小姐竟胡说,小姐怎么能不嫁人。”言欢信誓旦旦,“放心,我的红绫这么好,无论我到哪里去都会带着你一起。”

    红绫定定地看着言欢,“当真?”言欢重重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自然是真的!”

    言欢拍了拍她的手,“你家公子该出门会客啦,总不好让人等太久。”红绫“嗯”了一声,“公子快去吧。”

    言欢掸了掸衣袖,昂首挺胸出门去了。她的背影修长,腰肢纤细,望去仿佛真是谁家深闺梦里那个数不尽潇洒风流的少年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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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