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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轻碧     脉脉梨花凉txt下载     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信物

    虽说天上还在下着小雪,但比起凉洲的风刀霜剑,开阳这里已是好得太多。

    言欢一路沿着回廊过去,经过前院言亦真的书房,见那里仍是门窗紧闭。自她回来后,还未见过她父亲和哥哥。据她母亲黄氏说,近日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如今都还在宫里。

    言欢还未进暖阁,便看见颜清逸并未在坐在里面,而是倚在暖阁门前,百无聊赖地在等她。见她过来,急忙迎上前来,不满地道:“你又不是个姑娘,出个门还得梳妆打扮,怎么这么长的时间才出来?”

    言欢被他怼得发愣,“你可是有什么急事?”颜清逸“哦”了一声,仿佛掩饰什么,正了正身上那袭鲜艳的散花锦袍子,“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就是约你出去逛逛。”

    “我当是什么事?”言欢觉得他虚张声势,“天这般冷,喝盏热茶再走。”

    她迈步便要进暖阁去,不成想颜清逸一把抓了她袖子,“喝什么茶啊,出去什么茶没有。快走。”

    言欢无可奈何,由着颜清逸用马车将她一直带到了西市坊,进了一家雅致的茶楼。她心中奇怪,他这么急火火的,竟然真是带她来喝茶的。

    颜清逸轻车熟路地带她上了楼上雅间,拉开门,便将她一把推了进去,向里面扬声道:“人我已带来了,你们慢聊。”说罢,又贴心地将那门阖好,慢慢走下楼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这事要是让子衡知道了,非得把我大卸八块不可。唉,我不过是看他一腔痴心。”

    言欢还未明白过来,便已被颜清逸弄进门去,身后门已关上了。她正自莫名其妙,猛听得房内传来一声低柔轻唤,“阿欢。”她蓦地愣在当地,双眸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从一带水墨山水座屏后转出的身影,脱口而出,“阿晏!你的伤好啦?”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句。沐子晏心中一热,轻轻点头,“早就好了。”

    她看着他,心中亦酸亦喜,眼底泛起微的热意,刚想扭过头去掩饰,整个人已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里。耳畔是温柔的絮语,“我好想你。”她起初还有些抗拒,听到这里才软了下来,低低回道:“我亦如是。”

    一时房内寂静无声。座屏上山水默然,他与她静静相拥,也是默然。

    良久,言欢问道:“你何时回来的?”“约五日前。”沐子晏答。言欢微愕,也就是说她回京的第三日他便也到了,可是,他直到今日才来找她。不知为什么,她心底泛起些微的埋怨和委屈,突然手上使劲,一把将他推开。

    沐子晏愣了一愣,见她看过来的双眸如烟水微岚,仿佛含了无尽委屈,心中立时明白过来。上前一步,不顾她的挣扎,仍是将她按在怀里,“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他柔声安抚,“我应该一回来便去找你的。”他面上有超乎年龄的自信和坚毅,“只是,我尚有许多事亟待处理,便晚了这几日才来找你。你放心,以后定不会这样了。”

    阿欢,我没有忽略你,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无忧的来日,且再给我些时间。后面这些话,他都埋在了心里,此时他还不能对她明说。

    言欢并不是个矫情的人,平复了一下心绪,“好吧,我原谅你了。”

    沐子晏牵了她的手,绕过屏风,拉她坐到一张矮几后,几旁是一只红泥小炉,此刻那小炉上正咕嘟嘟冒着热气,显然他已来了有一阵子了。

    他一手执壶,一手拢袖,静静地将热水注入洗好的茶盅内,举止风仪无半分不妥。言欢看了一刻,方才发现他今日有些不同。他虽仍是一袭玄衣,但已是宽衣博带的式样。襟口、袖边、衣摆都带了云纹滚边。头上还戴了一顶乌金冠。与在青冥书院时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不同,此时的他虽眉眼依旧,但举手投足间竟然透出几分上位者的尊贵与威严。

    言欢觉得有些陌生,犹豫问道:“你这几日、很忙吗?”沐子晏“嗯”了一声,“是有些事。”他语焉不详。

    言欢体贴地转开话题,“你怎么不直接去我家,反而要清逸来找我,他急火火的,我还以为他是出了什么事呢。”沐子晏顿了一顿,“我尚未去过贵府,这样贸贸然的登门,还是有些唐突了。”

    实际上,沐子晏此次一举搜罗了安平王谋反的人证物证,并及时递出了消息,对朝廷迅速平叛功不可没。他本就有入朝参政的打算,经此一事,入朝也算是顺理成章。如此一来,这个一直隐身人后的皇子第一次公开走到了众人之前。这几日,他便是于百官上朝之际旁观政务。且他已于朝堂之上见过言欢的父亲言亦真及她的哥哥言乐,身份早已公开。若是此时大摇大摆去找言欢,怕是会惹人注意。所以,他才找到颜清逸,拜托他找言欢出来见面。

    沐子晏伸手入怀,掏出一物,递至言欢手边,“这个、送你。”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眼底有隐隐的期待。

    言欢伸手接过,仔细去看,是枚小小的玉佩。那玉佩细腻莹润,通透如冰,是块难得的好玉。玉佩做梨花形状,其间一点嫣红,恰似梨花的花蕊。只是雕工有些粗糙,一朵花瓣稍有残缺。

    她抚着那处残缺,心中不由一动,梨花对之于他们自有不同的意义。她曾于书院后山的梨花林里跌落在他面前,引他侧目。也曾于月下手持梨花一枝与他比拼过招,激落漫天花雨。

    “这是、你雕的?”他别开目光,耳根隐隐发红,含糊道:“是。”言欢忽然笑了,那笑意漾开在她娇俏的眉梢,如星的眸底,明丽而纯净。她站起身,小心将那玉佩系在腰上。系好后,连连转了几个圈子,“好看么?”她问沐子晏。

    沐子晏痴痴地看着她眉眼如画,看着她灵动如仙,心中一时涌起千言万语,最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傻傻地只会点头。

    言欢蹦蹦跳跳地冲过来,拉了他的衣袖,一迭连声地叫他,“阿晏,阿晏。”他的心几乎要融化在她的笑容里,融化在她唤他的那一声声甜蜜里。

    “笃笃----”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沐子晏恍然回过神来,静了半晌,才向门外道:“何事?”声音重又清冷无尘。“公子。”是杜渲的声音。

    沐子晏默了一默,起身开门。杜渲并未进门,只站在门外低声说了几句。沐子晏回头看了言欢一眼,面上有些许无奈。

    杜渲退下,沐子晏走了回来,带着一脸的愧疚,“阿欢,我可能不能陪你了,有些事要料理一下。”言欢自然失望,但却强撑出个笑意,“无妨,我也该回去了。”他心中更觉得难舍,口中却安慰道:“你放心,一得了空,我便会来找你。”言欢轻轻点头,“你去吧。我自己再坐一刻。”

    沐子晏转身出门,走至门边,想想又走回来,“因安平之乱的缘故,近日朝中可能会有些许变化,你若是无事,便不要出门,好好留在家中。”他说得隐晦,言欢听去自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并未多问,点头答应下来。

    言欢慢慢喝着手中的茶,心中起起落落。她今日未料到会见到沐子晏,也未料到这次的见面会如此短暂。

    她突然“哎呀”一声,猛地想起还未及问他,若是想见他要去哪里找他。还有,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原本的女儿身份。

    恍然觉得喝下去的茶苦涩满口。她叹了口气,起身下楼。才走至茶楼门口,却见颜清逸慌慌张张地冲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言欢,快、快!”

    “清逸,怎么了?”言欢惊讶发问,颜清逸似是一路急奔过来的,人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快、快随我回去,你、你家里、出、出事了。”

第一百零七章 巨变

    言欢和颜清逸赶到言府旁边的一条街时,远远看到言府府门前已站了一溜银红衣甲的兵士,其间还有几名身穿靛蓝圆领袍服黑色快靴的捕头。那些人俱都是一脸冷然,带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言欢认得他们的服色,前者是京卫指挥使司的卫军,后者是大理寺衙役。京卫指挥使司掌统京城卫军,护卫宫禁,守御城门,拱卫京师。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二者竟同时出现在在这里,出现在她的家中。她心中不由得一沉,直觉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停了步子,立于街角,窥看门前情形,脑中不住思来想去。此刻,她父亲和哥哥尚在宫中,家中只余女眷和仆役。能引得朝廷两大职司同时前来,只能是她父亲或哥哥出了状况。她父亲言亦真虽官居正三品内殿大学士,但从来都是克勤克俭,安守本分,官声甚佳。她哥哥言乐是兵部主事,为人磊落,办差用心。怎么看他们都不像是会出意外的样子。

    言欢想了半天,兀自不得要领。她努力压下心中烦躁,试图理清思绪,此刻,家中只有她母亲黄氏。黄氏只是一介内宅妇人,未经过什么大风浪。眼下一切只能靠她,无论如何,她不能乱。

    她扭头向跟在身后的颜清逸低声道:“我觉得情况不大好。你快回家去见你父亲,跟他说一下我家中情形,问明可知道是什么事,能否将这情形向宫里我父亲和哥哥那里递一递。”她忽然一顿,想到若是父亲和哥哥出了事,这消息要递给谁去。她咬了咬牙,又道:“若是、若是他们也出了事,拜托你父亲看是否有转圜余地。还有,去找子衡,让他也问一下他家里。”

    颜清逸的父亲是户部侍郎,虞子衡的父亲是礼部郎中,二人都位列朝堂。他们与言家也算是世交。眼下,言欢心乱如麻,只能想到先向他两家求援。她脑中不期然浮过沐子晏的面容,他一向对朝中诸事知之甚详,若是有他在,许是能帮她分析一二,只是,眼下要叫她去哪里寻他。

    “不如,你先不要回去了,跟我一起?”颜清逸看她家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样子,心中有些许不安。言欢摇头,“我阿娘如今还在家中,我一定得回去。”

    她看着颜清逸,“眼下我想不出旁的法子,只能靠你。”颜清逸重重点头,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言欢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府门。她刚要踏上府门前的台阶,距她最近的一个卫军冷着脸长枪一横,已将她拦下。那卫军旁边站了个穿锁子甲戴了簪缨盔的男子,看样子是个从七品经历,那个经历一声冷斥,“京卫指挥使司、大理寺联合办案,无关人等退后。”

    她在听到“办案”两个字,心头一凉,她料想不错,果真是出了事。

    她努力放平语气,向那经历拱手道:“在下言欢,言府行二,请问这位将军,不知我家中出了何事?”那经历专注地看过来,“你是言欢?”言欢点头,“在下正是。”他嘴边浮起一抹如释重负的淡笑,“回来得正好,倒省了兄弟们到处去找人。”他扬了扬手,示意拦路的卫兵让开,“让他进来。”

    言欢举步进府,转过门内影壁,便见府中诸人都站在正堂门前院子内的台阶之下。她母亲黄氏、红绫,管家,一应丫头婆子、小厮,全都赫然在列。而在台阶之上,站着一个穿了赤色罗官服,头戴梁冠的中年男子。言欢不认得那男子,却认得那身官服,那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服色。

    她心底升起寸寸寒意,看眼前这阵势,怕是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人群之前的黄氏看到言欢过来,不由眼前亮了一亮。她久居内宅,善良贤惠,温柔软弱,从不过问外事。原本今日如往常一般在后宅料理家中俗务,却没想到兵丁和衙役气势汹汹闯入,立时便驱人赶人,丫鬟仆役四散奔逃,府中一时沸反盈天。最后,府中众人都被聚在这里。来人则四处乱翻乱找。她正自慌乱无计,看到言欢,仿佛是突然有了依托,急忙向前两步就要迎过来,一个京卫指挥使司的卫军却上前一拦,喝了声,“退后。”

    黄氏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再不敢上前,只拿眼睛看着言欢,眼中积了泪水两汪,强忍着不落下来。

    言欢心中生怒,但眼下情况未明,只能强自压下。她安抚地看了黄氏一眼,径直向那官员走去,揖手一礼,“在下言欢,不知这位大人今日带人来我家中所为何事?”

    那官员面色虽冷,但见眼前这眉目灵秀的少年此等情形下还能不卑不亢,眸中微有错愕。言欢见他不答,又问了一句,“大人,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人此时才回过神来,神情更冷,“误会?我大理寺办案怎么会有误会。更何况是涉嫌谋逆。”

    言欢听到“谋逆”二字,脸色一白,眼下情形已经超过她想象,任何人、任何家族与这二字挂钩已等同于重罪。

    她急切道:“大人,在下虽少不更事,也知道我言家一向家风清正,秉承大义,忠君为国,怎么可能会有“谋逆”之举?”

    那官员并不为所动,看她一眼,将衣袖一甩,“本官现下与你且说不着这些,待证物齐备,看你再如何说?”说罢,他示意了一下左右,立时有衙役上前来,驱着言欢向后站到言家众人中去。

    言欢无法,只得退后。

    她此时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脑中轰鸣作响,只觉又急又惊又怒,复杂得无法形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令他们一向清正端方的言府会被认为与谋逆有关,若是此言坐实,怕是他们言家一门都得赔进去。

    “菁玉,这、这是怎么回事?”耳边是黄氏颤颤巍巍的声音。黄氏显然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得懵了。言欢转身将黄氏揽在怀里,坚定道:“阿娘,菁玉相信爹爹,这一切一定是个误会。”

    “大人!有发现。”有一名衙役从后院奔出,手中举着一捆信札。

    那衙役将信札送至那个大理寺官员的手上。那官员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展开看了一刻,突然冷笑一声,“好一个清正端方。来人!”他微扬了头,目光冰冷冷地扫过台阶下方一脸惶恐的言家诸人,声音凝肃,一板一眼,“陛下口谕,内殿大学士言亦真有暗中勾结大逆罪人李景元之嫌疑,即日起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联合侦办。言亦真及其妻黄氏,其子言乐、言欢,言府诸人等暂且收押大理寺狱。”

第一百零八章 昭狱

    颜清逸赶回家中,未等座下马匹停稳,便跳下马来,急着问门房,“老爷可在家?”门房点头,“回二公子,老爷在书房。”颜清逸顾不得多说,撩起衣袍下摆便狂奔进府。

    隔了一刻,他面如土色地从书房出来,脑中犹自回响着他父亲的话,“言家是谋逆的大罪,言亦真与安平王李景元有暗通款曲的嫌疑。眼下这事怕是已落到了实处,陛下大为震怒。此刻便是有天王老子来,怕也无转圜的余地。现在陛下正为安平王谋反一事大为光火,已是看谁都不顺眼。你以为只有言家一门遭殃么,这里还牵涉了好几家,现下朝中人人自危,你就莫要再去添乱了,小心给咱们带来麻烦。”

    颜清逸沿着回廊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到底是不甘心,眉头一皱,仍是急火火地奔出府去了。

    未几,他便到了虞子衡府中,未等下人通报便冲进府去。因他素日常来,府中下人倒也未拦阻。虞子衡听了他的话,也是大惊失色,独留他在房内,自己只身去见父亲。没多久,他也如颜清逸一样,如被霜打过一般蔫头蔫脑地回来,显然是也被自己的父亲提点了。

    二人对坐发愁,唉声叹气,生平第一次觉得人小力微,至交好友遇到如此困难,只怕是有性命之忧,他们竟是什么都做不了。他二人相顾半晌,仍是束手无策。

    颜清逸心灰意冷地出了虞子衡的家,虞子衡跟在后面送他,可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很远,一个不提留步,一个也不提回家,都是默默无言无精打采地乱走。甚至于颜清逸来时骑的那匹马,也被主人遗忘在虞子衡家的大门口了。

    二人正走着,恍然觉得身侧有一人骑马过去,那人在他们前面的店铺下马。颜清逸不经意抬头,发现那人是杜渲。他突然想起沐子晏,尽管此刻他并不知道沐子晏真正的身份,但西行这一路走来,他却知道这个人的本事大得很,大到可以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还可以让他们毫发无伤。

    几乎是溺水人抓住浮木的心态,颜清逸也不管什么礼节,上前一把抓住杜渲,“快,快去告诉沐兄,言欢出事了。”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已到了掌灯时分。宫门前,明灯次第张起,灯光映照着空中纷飞的小雪,如照着一张细密交织的网。杜渲就站在这网中,心底无端地生出几分焦虑之意。

    此刻,他就立于宫门不远处,不时地翘首望向紧闭的宫门。自他在茶楼向他家殿下禀告宫中传旨着他入宫议事,已过去大半日了。此刻,他家殿下仍在宫中,尚未出来。若不是他于街市之上看到颜清逸,意外得知言家小公子出事的消息,他也不会巴巴地等在这里。他早就知道,对他家殿下来说,言小公子的事是顶顶要紧之事,何况这次的事比任何一次都要急迫,甚至于关乎生死。

    天黑如墨,夜风裹挟轻寒,杜渲已感到周身俱是冷意,这才觉得自己已在宫门前站了颇久的时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未经宣召,自是不能随意出入宫禁,他也只能站在这里傻等。而他家殿下初涉政事,常常忙碌至深夜,夜宿宫中也是常有,看来今夜殿下是不会出来了。

    可是,言小公子要怎么办?

    杜渲又等了一刻,宫门仍是寂无声息。他不愿放弃,仍旧守在宫门之前。

    言欢抱着双膝,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坐在墙角的一堆蒲草之上。视线所及,近处是一张油漆斑驳的小几,几上置了一盏油灯,此刻,那盏灯灯火如豆,勉强照着周边方寸之地。再远一点便是如婴儿臂粗的铁栏,牢牢锁着这狭窄逼仄的囚室。

    这里是大理寺狱,原该是一个被诅咒被唾弃的不祥之地。每天有人被关进来,再有人被抬出去。就连空气里也是酸臭灰败腐朽充满了死气的味道。四周仿佛静极,但间或,有铁链的叮当作响,有某个死囚的不甘嘶吼,犹如黑暗中蛰伏的冤魂厉鬼,令人心生恐惧。

    言欢更紧地抱着自己,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饶是她胆识过人,智计百出,但究其根本,她也不过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何曾又有过这样的经历。

    不断有丝丝寒风和稀疏落雪从她头顶墙壁上一个极小的窗渗进来,带来彻骨的凉意。她仿佛一无所觉。她眼前还是言府中的最后一幕,那名大理寺四品官冷意渗人地一字一句,“内殿大学士言亦真有暗中勾结大逆罪人李景元之嫌疑”。

    言欢想哭,却又想笑。

    她曾千辛万苦,游离生死,只为将安平王李景元的谋反罪证递出凉洲。返京后,却因为家人与李景元有暗通嫌疑而被下狱。这是多么浓烈的讽刺!

    不,她使劲摇头。她不相信,他们言氏世代书香,一门清贵,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令家族蒙羞的不当之举。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只是,眼下她要去问谁?她又能问谁?自从进了大理寺狱,因男女分监,她明面上还是言府的二公子,便被单独关押到了男监,而黄氏、红绫等则收押在女监。她一直未见到她的父亲和哥哥,虽然有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疑问,但只能都闷在心里。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己会疯掉。

    言欢默默地坐在那里,头顶的小窗由暗至明,又由明转暗,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日夜。这其间,除了狱卒送来粗粝的牢饭,并无旁人过来。她仿佛已被世界遗忘。

    牢饭是盛在一个破了边的粗陶碗中的,黏糊糊的一团,看不出里面是什么。言欢怎么会有心思吃饭,连看都未看一眼,那狱卒以为她嫌弃,讥讽一笑,长声道:“还摆什么臭架子,管你是什么世家权贵,只要进了这里,就甭想再出去了。认命吧!”

    言欢将脸埋在膝盖中间,恍若未闻。

    那狱卒趿拉着鞋底走远,狱中重又静了下来。隔了一刻,黑暗中又有脚步声传来。这次的脚步声有些杂乱,是趿拉鞋底和一步步走得极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言欢听得分明,前一个是狱卒的脚步声,后一个她却不知。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是正向着她这间囚室而来。

第一百零九章 家破

    言欢还未及抬头去看,便听见一个异常轻柔仿佛怕吓着她一般的声音传来,“阿欢,是我。”

    她霍地抬起头来,见铁栏外,方才那个狱卒的身边笔直站着一个少年,长身玉立,修眉入鬓,凤目如星。此刻,那少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中一时涌起千般情绪,疼惜、关切、担忧、追悔。正是沐子晏。

    “阿晏。”她喜出望外,猛地站起,想要向他冲去。但她坐得太久,双腿早麻,才起了一半,便又跌了回去。

    “阿欢。”沐子晏脸色一变,催着那狱卒,“快把门打开。”那狱卒犹豫了一下,沐子晏身后的杜渲瞪了他一眼,喝了声,“大胆!”

    狱卒自然是不敢,急忙上前开门。门方一打开,杜渲便道:“你可以退下了。”那狱卒自是明白不该再留在此处,唯唯应着,退后几步,转身去了。

    沐子晏匆匆进了囚室,一把将言欢揽入怀中,低低道:“阿欢,你受苦了!”

    他仔细去看她。她还是昨日的装扮,茜草色的锦袍,头上插着红珊瑚簪,昨日还是灵动又明媚,不过是两日一夜未见,现下的她面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双眸大而幽深,脸颊都已凹陷下去,竟是憔悴如斯。他心中仿佛利刃划过一般,有难忍的疼痛,眼中几欲落泪,喃喃道:“都是我的错,我来晚了。”

    他今日傍晚方才出宫,见杜渲跺着脚搓着手站在宫门不远处,是等了很久的样子。听了杜渲的转述,他吃惊得无以复加,二话不说,便直奔大理寺狱而来。原本进了大理寺狱的囚犯是不能随便探视的,他亮出了亲王的虎头令牌,方才一路畅通无阻。

    言欢只觉得一股熟悉的微凉气息充溢鼻端,身畔怀抱温热,一直空落落的心仿佛才有了依托。她低吟一声,“阿晏,你来了。”突然痛哭失声。这几日里她不眠不休,满腔的憋闷、困惑、委屈、无助、惊恐、担忧,纷纷都化在这哭声里。

    沐子晏将她拥得更紧,眼角不期然溢出一抹晶莹。他一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口中反复低喃,“我在,我在这里。”

    良久,言欢才慢慢止了哭声,只余抽噎。

    沐子晏抬头去看小几,想要倒杯水给她喝。待见到囚室简陋空落,不由皱了眉头,看了眼外面站的杜渲。杜渲心领神会,径自去找狱丞去了。

    “阿晏,”言欢抓着沐子晏的衣袖,声音里兀自带着哭泣后的沙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说我爹爹暗通安平王。阿晏,我爹爹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还有,我一直未见到我爹爹和哥哥,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她激动莫名,说得全无头绪。沐子晏轻声呵哄,“你放心,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一切有我。你累了,不如好好睡一觉。”他的声音低柔沉静,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言欢已是心力交瘁,软软伏在他的怀里,就这样慢慢地睡了过去。

    过了一刻,杜渲走了回来,身后跟着的几名狱卒抱着铺盖、茶具、火盆走了过来。

    沐子晏示意他们轻些,眼看狱卒们将一应器物放好,退出囚室。又看了看怀中已睡熟的言欢,她虽已入梦,然眼角泪痕宛然,眉心微颦,显是仍未放下心中之事。

    他将她轻轻放到铺好的褥子上,拉过被子盖好。又心疼地去抚她的眉心,默默端详她良久,低头附耳过去,轻声道:“你且宽心,在这里等我,我去帮你查言家之事。”

    沐子晏站起身来,出了囚室,向杜渲道:“狱丞那里你再去叮嘱一番,且莫让他受了什么委屈。”“是。”杜渲答应,又问沐子晏,“殿下要怎么做?”

    沐子晏的目光留恋着言欢的睡颜,说出的话却是冷静,“自然是先去拜访一下言家这案子的主理,看看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

    言欢是被一阵镣铐的哗啦声惊醒的,那声音就响在她耳畔。她猛地睁开眼来,见铁栏外站着几名狱卒,其中两个狱卒正在打开对面两间囚室的门,其他狱卒则分别架着两名仅着中衣的男子等在门前。那两名男子雪白的中衣上尽是血迹,似乎是受了重刑。

    囚室的门打开,狱卒将那两名男子分别推了进去。那两人跌坐在囚室内的蒲草上,其中一个似是受伤不轻,重重地咳了几声。

    言欢听那声音,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迅速爬起来,扑到那铁栏上,大声道:“爹爹,爹爹,您怎么了?我是菁玉,我是菁玉啊。”

    那重咳的男子抬起头来,眉目雅隽,一身书香之气,正是言亦真。而旁边囚室的男子闻声也向这边看来,却是她的哥哥言乐。

    言欢已是泪流满面,嘶声道:“你们、你们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他们是对你们动刑了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菁玉。”言亦真声音嘶哑,似是攒足了力气,才沉沉道:“不要哭,我们言家的孩子不能这么软弱。”言欢心中悲痛万分,却依言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眼泪,“是,爹爹,菁玉不哭,菁玉不哭。”

    言亦真欣慰点头,“好孩子。”他又是一阵低咳,半靠在囚室内冰冷的石墙上,似是疲累已及,久久闭目不语。

    言欢满心疑问,心中急迫,忍不住又追问道:“爹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说、说咱们暗通安平王,说咱们有谋逆的嫌疑?”

    “简直是胡说八道!”言乐激动起来,“咱们言家可会是那样不忠不孝之人?不管他们做什么,咱们可是抵死不认的。”

    “所以、所以,他们才对你们动刑的,是么?”言欢再也忍不住,怒形于色,“他们凭什么,难道是要屈打成招?”

    言乐也是怒气满怀,“凭什么?就凭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出来的东西,就来罗织罪名,逼迫于咱们。”

    “莫要再说了。”言亦真重重叹息一声,忽然郑重道:“雅璋,菁玉,你们两个跪下。”

    雅璋是言乐的字,与言欢的字菁玉一样,都有美玉之意,言亦真是希望他的这两个孩子人如其名,如美玉无暇,品性高洁,不染尘埃。

    言欢和言乐都是一愕,知道他们的父亲必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便都依言跪好,凝神细听。

    只听言亦真继续道:“想我言氏一门,书香累世,代代忠良,一心为国,从未行差踏错,不曾想竟会落得今日这般境地,无辜受人构陷污蔑。我言亦真这一生俯仰于天地间,自问无愧于圣上,无愧于列祖列宗。”他话说到这里,一时心中激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爹爹,你歇歇再说吧。”言欢心中不忍,忍不住劝道。言亦真摆摆手,“你们听为父把话说完,怕是此时不说,便再无机会了。”

    言欢听他口气,心中只觉不祥,听去似是要交代遗言一般,不由脸色微变,迟疑着又叫了声“爹爹”。言亦真却不理她,顾自道:“眼下人证物证均在,此事怕是已无转圜余地。为父一条命不算什么,只是若是令我言氏一族蒙羞,却是大错。我心意已决,不会认罪,亦不会与他们做无谓僵持。”

    他一双眼睛注目在言欢面上,眼神充满慈爱与不舍,“只是苦了你们,希望为父的选择能保下你们的一条命。雅璋,菁玉,若你们还能活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替我言氏一门昭雪平冤。”

    言亦真说罢,慢慢站起身来,细心将身上揉皱的中衣理平,忽然一低头,狠狠地向囚室内坚固的石墙上撞去。

第一百一十章 逃狱

    无论在多少年后,在言欢的记忆里,大理寺狱中言亦真生前的最后一幕就像是一副静止的描像,永远地镌刻进了她的脑海里。彼时,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亲就自戕在她眼前,一瞬间头破血流,一瞬间气息断绝。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什么动作也做不到,整个人如同失了魂魄一般。

    对面囚室里言乐看不到旁边囚室发生的事情,只是听到“砰”地一声,就看到言欢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忽然间就石化在那里。看到她双眼一闭,仰天倒下,晕了过去。

    言欢再醒来的时候,几上油灯已熄。有微渺的光芒自石墙顶上的小窗泻下,仿佛已是黎明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中是言亦真决绝撞上石墙的背影。

    她吓得忽然坐了起来,急急向对面的囚室望去,只见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但就在那囚室里对着她的那面石墙上,有喷射状的暗红色直直撞入她眼底。

    她忽然不可抑制地尖叫了一声,紧接着痛哭失声,这一切原来不是梦,她最敬爱的爹爹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控诉了自己的冤屈,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个最终令他无比失望的世间。

    “菁玉。”言乐伏在自己囚室的铁栏上,向她遥遥伸过手来,似是想要安慰她,却终究只是徒劳。言欢也扑到铁栏上,向着言乐哀哀哭泣,“哥哥,哥哥,爹爹他、爹爹他------”

    言乐的眼中亦有泪流下,颓然坐倒在地,双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里漏出,含混不清,“菁玉,爹他已经不在了。”

    “不!”言欢只是摇头,伏地泪落如雨。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似乎是天亮起来,又暗下去,又亮起来,又暗下去。她依旧伏在那里,不言不动。起初,她还能感到自己心痛得无以复加。渐渐地,这种感觉都转移到了身上,她只觉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再后来,这些感觉都已远去,她整个人却是迷糊起来,仿佛是自己只剩了一个躯壳,无痛、无喜亦无悲,身周所有的一切都已远去。

    她迷迷糊糊地想,不如就这样吧,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离去,再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伤心。这世间再无可留恋。思绪走到这里,心却莫名一痛,脑海中不期然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容,面若美玉,凤目一挑,一把声音温柔如水,“阿欢,阿欢。”“我在,我在这里。”“你放心,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一切有我。你累了,不如好好睡一觉。”

    “阿晏。”她喃喃一声,忽然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仍身在逼仄的囚室之内。沐子晏的声音原来都只是幻觉,她此时方发觉,自他离开至今,一直未有任何消息。

    “菁玉,菁玉。”是言乐焦急的声音。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向言乐那边望去。言乐的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神气,她一时愕然。只听言乐道:“菁玉,你晕过去好久了。我叫了狱卒,却没有人过来。”

    她此时方觉得口干舌燥,眼前一阵阵的金星乱冒,身体虚软,周身酸痛不已。仿佛是在发热。

    言欢瞥见言乐忧虑的神情,刚想说自己无事,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到黑暗中又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有些杂乱,显然来的不只一人。片刻,来人已站在她与言乐面前。一身赤色罗官服,高昂着头,面上带着睥睨的神气。正是那日带人搜查言府的那个大理寺的四品官。

    那人扫了眼言乐和她一眼,忽地将手中的卷轴一展,大声道:“言乐、言欢接旨。”

    言乐担忧地看了眼言欢,起身跪好。言欢还有些懵懂,见她哥哥如此,也迷迷糊糊地照做。

    她勉强才跪稳了身子,便听那官员已照旨宣读。她此刻脑中轰鸣一片,只觉得那官员的声音极远,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听清了几句,“内殿大学士言亦真暗通安平王李景元,罪同谋逆”,“言府一干人等死刑”,“五日后行刑”。

    她愕了一愕,突然明白过来,大理寺这是给他们言家落实了罪名,眼下连判处死刑的圣旨都下了。她心中腾地起怒气,她父亲以死明志还是落得个这样的结果,他们言家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猛地站了起来,想要申辩几句,已是极度虚弱的身子却经不起激动情绪的冲击,她身子一软,伏倒在地,再度人事不知。

    言欢仿佛在做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天色将明,她仍是晕倒在囚室的地上。突然,有几个黑衣人闯了进来。其中一个仿佛是认得她,径自上前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夺门而出。对面囚室的言乐自然看到了这一幕,以为是要对她不利,方要叫人。待见到黑衣人似是要救她出去,虽然意外却也不再拦阻,努力伸头靠近她,沉甸甸一句,“菁玉,你要好好活着。”便转头不再看她。她想要去拉哥哥的衣袖,却周身无一丝力气,只能无奈地看着与她的哥哥越来越远。

    那个黑衣人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在另外几个黑衣人的护卫下,一路向大理寺狱外疾走。路上遇到了守卫的狱卒,战在一起。黑衣人且战且走,功夫竟然颇高,一路顺利地将她带出了大理寺狱。

    黑衣人将她抱上了马车。马车碌碌而起,径自走向开阳城门。待行到城门之前,正逢城门开启。他们就这样将她带出了京城,向着远方奔去。

    言欢是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醒来的,她方一睁开眼,便觉得奇怪。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大理寺狱的囚室里,而眼下她目之所及,分明是在一辆急速行进的马车上。

    她努力坐了起来,犹自觉得头昏脑涨。一时身形未稳,“咚”地一声撞到了马车厢壁之上。那一下撞得虽不重,却颇有些响。

    马车速度慢了下来。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从外面急急进来,见她捂着额头伏在那里,便伸手去扶她,眼中含了几分关切,“你有没有事?”话音未落,一只手已覆上她的额头,顾自道:“你还在发着烧,先忍耐些,待离京城远些,再找个大夫看看。”

    那声音听去有些低沉暗哑,言欢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她忍着头晕,抬头去看他,待见到他的形貌,不由一怔,她突然意识到,昨夜她不是在做梦,她以为的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就是眼前这个黑衣人将她带出了大理寺狱,带离了开阳城。

    她在半梦半醒之间,竟然被迫越狱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黑衣人

    言欢仔细去看那黑衣人,他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她无端地觉得有几分熟悉。那黑衣人见她如此专注地看过来,突然转过头去。

    言欢心中有些奇怪,那黑衣人转头的样子莫名有些狼狈,似是在故意躲避她一般。她心中一动,“是阿晏派你们来的么?”

    那黑衣人听到这一句,却是身形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言欢竟从那眼神里读出了几分不满。还未等她明白过来,那黑衣人已跳出了马车。

    “哎!你------”言欢叫了他一声,他却头都未回,显然是不打算理她。她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先前对她还满心关切,现下又冷冰冰的。

    突听得后面一阵马蹄疾响,似是有人赶了过来,紧接着一个带了急迫的声音道:“少主,不好了,他们追上来了。”“这么快!”是方才进马车的那个黑衣人的声音,“快走!”

    言欢觉得身下的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摇晃加剧。她被颠得在车厢内滚了几滚,几度撞到厢壁上,原本就是头晕眼花,此时更是天旋地转,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形,但脑中却是异常清醒,迅速将眼前状况捋了一遍。她昨夜被这个被人称作“少主”的人所救,他现在正在带她离开开阳,然而此时追兵已至。这追兵自然是冲着她来的,不是大理寺衙役,便是京卫指挥使司的卫兵。

    言欢的思绪被耳边突然传来的一声巨大声响打断。声响未歇,她只觉得马车猛地一顿,似是撞上了什么,紧接着哗啦一声响,车厢板壁竟是被撞散了开来,身在其中的她身子一歪,在板壁上重重地撞了一下,身不由己地随着那一撞之力飞了出去。她身上正病着,正是虚弱无力,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虽知道这一飞出去怕是要跌个头破血流,却也是有心无力了。

    迷糊之间,她突然觉得有一股大力揽上了她的腰,接下来她已置身马背之上。身后正是方才被称作“少主”的那个黑衣人。

    “你怎么样?”那人焦急地问她。方才她最后的那一下撞得颇重,此刻正是喉头一阵腥甜,她强行忍下,使劲摇头,“我无事。”

    那人也不再问,叮嘱一声,“坐好。”一手将她揽紧,使劲打马。

    言欢此时方看清,他们正在山间奔行。在她身边,除了她身后的黑衣人,身周还围着七八个与身后黑衣人一样打扮的人。此刻,众人都在驭马狂奔。而就在他们身后,一队银红衣甲的京卫指挥使司卫军正紧追着他们不放。二者只相隔数丈。

    “站住!站住!”是身后卫军在嘶吼。随后,空气中传来“嗖嗖”连响,有一枝羽箭擦着言欢鬓边划过,她悚然一惊,转头去看,见身后有数名卫兵一边驱马,一边在马上直起上身,拉弓搭箭,箭飞如雨,直直向他们射来,一波射过,又是一波。

    紧随在他们身侧的两个黑衣人被羽箭射中,从马上摔下。言欢眼见那两人滚落在一边,不知生死。

    黑衣人们见有人被射中,马速更快。但身后卫军追得更急,又是一阵箭雨袭来,先后又有几人中箭落马,倒地不起。

    言欢看向四周,此刻,只剩下他们这一骑了。她心中有难抑的悲痛,这些人她素不相识,却都为了她丢了性命,她并非草木,不想这样,也不愿这样。

    她知道,她得做点什么。

    言欢仔细看了一刻,此刻,随着他们的奔行,地势越来越高。前面不远处是一个转弯,两边都是密密的树林。她心下有了计较,眼见刚刚转过那道弯,堪堪遮住身后卫军视线,她摸到揽在她腰间的那只手,重重一握,微侧了头,嘴唇靠近身后黑衣人耳畔,轻声一句,“不管你是谁,谢谢你,我会记得,你为我做的一切。”

    话音未落,她将紧握着的那人的手拉离自己的腰间,一记曲肘向后击中他胸口。那人不妨她突然来袭,并无防备,吃痛之下,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觉松了。言欢就势向旁边一带,已将他从马上推了下去。她找的时机正好,用劲又巧,那人正正跌落在路旁柔软的草地上,卸了力道,并没有受伤,又顺着斜坡滚入林间,隐藏了身形。

    那人于滚落瞬间满眼震惊地看她一眼,似是未料到她会用这样决绝的法子迫他离开,护他周全。骏马急驰间,山风扬起了她的长发,她于发丝飞舞中回眸向着他莞尔一笑,眉眼昳丽,红衣如火,美得凌厉,也美得动人心魄。

    那人向她伸出手去,却见她向着他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人已绝尘而去,只留背影在他眼底。他看得分明,那两个字是“保重”。

    那些京卫指挥使司的卫军随后赶上,如言欢料想一般,并无人发现他。他伏在林间,重重一拳砸向地面,目中有泪落下,口中不断低喃,“言欢。言欢。”

    言欢驾马奔行在前,身后的卫军紧追不放。她别无选择,只能顺着山路不断向前。两旁长草、树木在她眼角余光中渐至后退,她只知道,她的速度已到了极限。

    耳后又是嗖嗖声响,言欢知道必是又有羽箭射来,她迅疾伏低身子,那些羽箭自她头顶、身畔掠过。幸而山路弯曲,又有密林遮挡,她可以靠着地利不断躲过飞来的箭枝。

    前面地势越来越高,两边密林渐稀,似是到了尽头。她使劲一夹马腹,一人一骑已跃了出去,前面是一个极开阔的平地。

    她驱马奔出数丈,突然发现前面竟已无道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带深不见底的悬崖。她心中倏地一惊,情急之下,猛拉缰绳。那马原本速度极快,虽被缰绳所勒,还是前行了数步,大声嘶鸣着,堪堪行到悬崖边上才停了下来。

    言欢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待回过头去,发现京卫指挥使司的卫兵已在她眼前。

    她静静地看着那些卫兵纷纷下马,在她身前丈余处列开阵势,将她密密围住。此刻,她身前是追兵,身后是断崖,前进一步是死路,后退一步亦是死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别离

    不知为什么,言欢心中并无俱意,却是忍不住想笑。她轻咳了几声,一直强压着的腥甜终于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红得触目惊心。她终究是笑了出来,笑声连连,直到笑出了眼泪。

    她在笑人生无常,笑世事沧桑。几日前,她还是人人艳羡的世家公子,家世、人才、学问,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人生一片坦途,一片光明。而此时此刻,她却家破人亡,成为阶下之囚,眼前这些人正要抓她回去,等待几日后的问斩。

    带领京卫指挥使司卫兵而来的是一个百户。此刻,他见被追踪的人犯一副视他们若无物的样子,心下恼怒,阴**:“言二公子好大的胆子,竟敢逃狱,你以为还能逃得出去?还不束手就擒!”

    言欢唇畔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她松了手中缰绳,忽然自马上跃下,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本公子不束手就擒又当如何?”

    “如何?”那百户发出一声冷笑,忽然做了个手势,他身后一众卫兵“哗”地一声,俱都将手上拉满弦的弓举起,支支羽箭如毒蛇之眼,朝着她所在之处指来。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大喝。随即,有几人自山路上策马狂奔过来。当先一人似是十分急迫,马尚未奔至眼前,人已自马鞍上一跃而起,落至卫兵之前。不知为什么,那人落地之时有些踉跄,摇晃了一下方才站稳。

    那人方一站稳,便向言欢身前走了几步,仿佛是怕吓着她一般,伸出手去,轻柔道:“阿欢,是我。”那人忽然瞥见她唇角一抹鲜红的血丝,忍不住忧心道:“你受伤了?”

    言欢此时正在发着热,在所乘坐马车撞散之际又受了内伤,原本早已摇摇欲坠,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她起初并未看清来人是谁,但一听到那一声熟悉的轻唤,“阿欢”,立时清醒了几分,来人竟是这几日都未曾露面的沐子晏。

    “阿晏,”她亦喜亦悲,看着他伸过来的手,举步就要过来。

    带队来追的百户疑惑地看了沐子晏一眼,大喇喇地道:“大胆!何人敢阻挠本将军捉拿朝廷钦犯?”

    沐子晏头都未回,却是跟着他一起过来的杜渲上前来,极其轻蔑地看了那个百户一眼,手一伸,手中赫然是一枚虎头令牌,斥道:“大胆!何人敢对毓王殿下如此说话?”却是照着百户方才的话,原样怼了回去。

    那百户吓了一跳,偷偷瞥了那令牌一眼,慌忙向着沐子晏弯身稽首,“参见毓王殿下,末将糊涂,殿下切勿怪罪。”

    那边言欢却是一怔,顿住了身形,犹疑地叫了一声“阿晏”。她上上下下打量他,“谁、谁是毓王殿下?”

    沐子晏叹息了一声,“阿欢,我很抱歉,没有早些告诉你。其实,在武威山中我说要告诉你的事就是这个,我名李晏,字宁之,是当今陛下的第二子,受封毓王。‘沐子晏’只是在外行走假托的名字。”

    言欢愣在当地。沐子晏,“沐子”,“木子”,二字合起来可不就是“李”字,李晏。可笑她一直未曾勘破。她困难道:“阿晏,你当真是毓王殿下?”

    沐子晏,现下里应该叫李晏了。李晏唯有点头,“我是。”

    她定定地看他,此刻,她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难怪他看上去总是一身清贵出尘,难怪他身周有那样一班出色的侍卫,难怪他有早已入了大内的墨虹双剑,难怪他对朝事了若指掌,难怪他本事如此之大,令西行青冥书院一行人能够全身而退。却原来他本就是皇家贵胄,天之骄子。反观她,不过短短几日,人生已面目全非,如今更是朝廷捉拿的钦犯,家破人亡,再不能回头。此时此刻,她与他,已不能比肩。

    她心中一时转过千百个念头,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她本就站在悬崖边上,此时更是岌岌可危。

    冬日里的山风凛冽而彻骨,在空中盘旋而过。立于悬崖之畔的言欢一袭红衣随风烈烈而舞,似火焰般灼痛了李晏的眼。他心中惊怕,忍不住又上前两步,用更加轻柔的声音道:“阿欢,过来。”

    言欢只是看着他不语,李晏柔声轻哄,“我是毓王,更是你的阿晏。你难道不相信我了,我永远都是你的阿晏啊!你过来,跟我回去,一切有我。”

    言欢只觉心中酸涩难言,朝廷旨意已下,他又能如何,以他之身份,众目睽睽之下,她但凡有一点与他亲近的表示,不过是平白给他增添麻烦罢了。她双手平推,躬下身去,端端正正行过一礼,“在下不识,公子竟是毓王殿下,还请恕罪。”

    李晏见她如此疏离冷漠,心中苦闷,“阿欢,”他微有不满,“你、你这样做什么?”他一步步向她走去,“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言欢目中已有泪流下,“殿下,如今,我是朝廷钦犯,你是当朝毓王。你就当、就当从未认识过我吧。”

    他突觉眼前一花,不知何时,山顶的风已经停了,空中竟是下起了大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而下。而身前的她茕茕立于漫天飞雪中,形单影只,单薄纤细,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

    李晏心中惊怕,向她慢慢伸过手去,“你莫要胡说,跟我回去,好不好?”他几乎已是央求。

    言欢心下一横,突然伸手拔下发上的珊瑚簪,毫不犹豫抵在喉间,“殿下,你莫要威逼在下了。你、你走吧。在下如何,不关殿下的事了。”

    李晏不得不停下脚步。“阿欢,”他眼含痛楚,直视着她,“你就这么急于与我撇清关系么?”他竟是一下子知悉了她心中想法。

    言欢咬紧下唇,连连摇头,“我不想------”

    她突觉胸前一痛,蓦地止了语声。低头看时,一支羽箭不知何时正正没入她胸口,有鲜红的血自那箭入之处一滴滴落下,落在她脚下的雪地上,似飞雪中怒放的红梅朵朵,美得凄艳刺目。

    她脑中有短暂的空白,但胸前的剧痛拉回了她的神智,这一瞬,她只觉得头脑无比清明,十几年恣意自在的岁月一帧一帧在眼前闪现。原来,人死之前竟然是这样的,会回顾所有前尘过往,无论喜乐悲欢。

    她闭了闭眼,看来,此时此刻,便是她于尘世间的最后一幕。

第一百一十三章 烙印

    言欢抬起头,目光穿过飞雪,见对面一个京卫指挥使司的卫兵吃惊地看着自己指间兀自震颤的弓弦,又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心口的那支箭。

    众人都是一脸愕然。

    原来竟是失手了么?言欢迷迷糊糊地想,恍然觉得身上所有的力量仿佛都已被抽空,从心底漫出彻骨的寒意,一直蔓延至全身,她只觉得冷,冷得无法说话。头也变得沉重起来,沉重得想立刻睡下。

    她最后看了李晏一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都已说不出了,方才的那句未说完的话萦绕在她的心头,“我不想你牵连进来,我已是这般不堪,你却要好好的。”

    她勉强牵出个笑意,身子一软,人已如断线风筝一般跌下悬崖。

    那支箭来得如此突然,李晏根本未及反应,当他明白过来时,言欢已向着崖底落下。他大惊失色,飞身扑上,想要去拉住她,但为时已晚。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堪堪滑过她红色的衣袂,看着她浮于半空,在一片雪色苍茫中乌发飞扬,脸颊苍白,眸光深幽,如一朵开到极盛的红花,如一团可以烧灼一切的火焰。他看得到她深深地望着崖顶的他,带着无尽的牵念,还有她唇畔那个浅浅的笑意。那笑仿佛是在告别,还带着几分无法言说的无力和疲惫。她似是累极,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身形一点一点消失在望不见底的深渊。

    李晏不能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眼前。“阿欢,”他悲呼一声,不假思索便向崖下跳去。

    “殿下,殿下,您想做什么?”有人在身后死死抱住他的腰,是杜渲。

    杜渲一脸惊恐莫名,“殿下,您冷静些。”他欲言又止,却又不得不说,“殿下不能、不能做傻事啊!”

    李晏下意识道:“什么傻事,本王只是想去救他。”杜渲目中泪光闪动,“殿下,这悬崖下面何止百丈,言小公子坠崖前已经中箭,怕是、怕是------”

    李晏忽然将他使劲一推,“你住口!他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颓然坐倒在地。杜渲所说的他怎么会不明白,他只是固执地不愿相信罢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兀自飘飞如絮的大雪,目光穿过它们,仿佛看到春日里青冥后山梨花林中悠然飘落的瓣瓣梨花。

    “我叫言欢,你叫什么名字?”是那个青冥山山门前,红衣窄袖,眸若晚星,想要去抓住惊马的明媚少年。是那个意外带着一场梨花雨从梨花树上跌落在他身前,笑容如一泓春水的调皮少年。

    “原来是沐兄,失敬失敬。”是书院学斋里,从书使唱名中得知他姓名后,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的狡黠少年。

    “我知道啦,你不上来,是因为你害怕,怕高,是不是?”是月光下的客舍屋顶,以言语挑逗他过招那个身姿曼妙,飘逸如仙的轻灵少年。

    “我无事。”是夜幕下的演武场,即便是受伤,也要练箭不辍的坚强少年。

    “这几日都吃够啦,若是不吃,那还能吃什么。”是偷偷省下自己的饭食,宁愿自己吃不饱也要留给斋舍吴婆婆家里小孙子的可爱少年。

    “是斋舍吴婆婆家的小孙子不见了,我不放心,想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是宁愿违反书院学规,也要去帮忙寻人的善良少年。

    是那个机敏聪慧、智计百出,总是能与他不谋而合,惊才绝艳的少年。

    是七夕以河灯许下“盛世清平,民生和乐”,是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帮他取得安平王谋反罪证的心有正道,秉承大义的少年。

    李晏闭上眼,心头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不知何时起,他的记忆里竟然全都是她的影子。如烙印一般,深深镌刻,甚至于融入骨血。

    他与她,相识于暮春里的青冥山。猝不及防中,她带着热情、鲜活、灵动就这样闯入了他一向孤冷、宁淡、沉静得几乎无喜亦无悲的世界。他从心有排斥到冷眼旁观,到暗暗被吸引,到主动靠近,到动心动情。一切看似是顺理成章,但每一步都是她的美好、她的灿烂、她的赤诚在打动他、吸引他、折服他,令他不由自主地越陷越深。

    她曾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

    休沐回家亲自下厨做梨花糕给他吃。为了完成他还母妃漫天星辉的心愿,于雨夜的青冥山中燃放起无数盏天灯。安平王谋反一事中,一步步危机四伏中走来,她始终陪在他身侧,出谋划策,夜探书房,直至最终取得证物,甚至于在他带人断后,并坚决地将她送走,她仍义务反顾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他的身边,坚定地站在他的身畔。

    究竟是何时对她动了心,他已不太记得。也许是那一日,她在漫天梨花雨突然跌落在他身前的那一抹惊艳;也许是月夜客舍屋顶上那个掺杂了月光,掺杂了梨花香,突如其来令人心动的拥抱;也许是看到暮色下的演武场,她虽单薄纤细,却执着坚定搭弓射箭的背影。也许什么都不是,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他意外与她相遇,然后两个从无交集的人相识、相知,再暗生喜欢。

    他睁开眼,眼前飞雪连天,依旧是春日里青冥后山梨花林中的那一场梨花雨,然而梨花纷飞中再也没有她的一袭红衣灿烂,没有她明澈灵秀的眉目,没有她洒脱自在的身影。

    梨花开过雪花绽,春暖终究躲不过冬凉。

    他从未想过,他与她竟然会这样快的走到了结局。原本他已打算好了一切,他会默默做好所有安排,然后守着她,看着她,他们将永远相依相守。

    他不期然泪如雨下,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她听,“阿欢,我不相信,你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你一定还在,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你好好等我,我会去寻你,无论天涯海角,无论碧落黄泉,我终将会寻到你,将你带回我的身边。”

    他声音渐低下去,融入无边无际的落雪之中。

    白雪皑皑的崖顶,一片萧瑟苍茫,有一人久久地跪在那里,目光痴痴地望着崖下。在他身周,雪依然在簌簌而下,渐渐落满他的头顶、肩头、衣角,几近无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醒转

    烟灰色绣了精细回云纹的纱帐,挂在紫檀拔步床床架上,上面缀了一排细密精致的流苏,那流苏偶尔摇动一下,不时有星芒一闪,仔细看去,每一穗流苏里竟都缀了水晶,奢华却也低调。透过纱帐,旁边是一张黄花梨案几,上面摆了个青色花斛,里面插了几枝娇俏的紫色绣球,此刻正有极清淡的香气一丝一丝地渗进纱帐里来。隔着黄花梨案几是一架三扇屏风,上面描了通景山水,清淡雅致。

    这些是言欢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到的,这里仿佛是一间寝殿,而从各处陈设可以看出,寝殿的主人品味不凡,也必定有着相当地位。

    有细碎的语声隔了屏风传了过来,间或还有几声轻咳。

    一个声音道:“殿下,您一连几日都没有好好歇息了,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不如这里暂让属下替殿下守着,您去睡一会儿。”“不必,本王无妨,本王要看着她醒过来。”

    言欢此时尚未完全清醒,那声音传入她耳里,她只觉熟悉,但脑中却是一片迷茫。

    细碎的语声停了,有轻轻的脚步声向着拔步床过来。不一刻,纱帐被人从外面撩起。她便转了眼珠去看,不意撞入一双幽深的凤目里。

    那凤目的主人面若冠玉,眸光含凉,眉间若凝霜雪,整个人看去似是静极,又似是冷极。正是李晏。

    李晏见言欢眼珠乌黑不错目光地看着他,突然霜落雪化,满面又惊又喜,声音里都带了微微的颤意,“你、你醒了?”他忽然转头向外,“快!快去叫太医过来。”人就势坐在拔步床旁的一只矮凳上,握了她的手,切切地问,“你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言欢见李晏一迭连声地问过来,心中有些许茫然。突听得又有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颇有些急迫,随即有人扑跪在她面前,是一个穿了月白窄袖五色百褶裙的小丫头,却是白伊。

    白伊见言欢睁着眼睛看她,刹那间满眼是泪,呜咽道:“大人,大人您总算是醒了。若是大人有什么不测,奴婢也不要活了。”

    后面跟进来的杜渲上来提醒白伊,“你莫要添乱了,太医来了,快让太医给你家大人看一看。”白伊连连点头,一边胡乱地用袖子擦去眼泪,一边站起身来,给太医让开位子。

    一旁的李晏却已将纱帐放下,又取了一旁丝帕覆在言欢手腕上。那太医胡子花白,正是太医院院判司徒远。

    李晏道:“神官大人已经醒过来了,院判大人看看,可有不妥?”

    司徒远向李晏行了一礼,这才撩袍坐下,二指搭上言欢的脉门。他闭着眼诊脉良久,只是眉头紧皱,沉吟不语。又过了半晌,司徒远方才收回手,站起身来,正欲向李晏回话。李晏见他神情严肃,心下微有不安,向他示意到外面去说。司徒远心领神会,当先退了出去。

    李晏重又撩开纱帐,见她躺在那里,一双大眼乌溜溜地看过来,虽然她依旧是苍白孱弱,但总好过过去几日里眼帘紧闭无声无息的模样。他心中安慰,她终是醒过来了。

    “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他柔声道。说罢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方才出去了。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白伊又上前来,她这回倒是冷静了很多,只是方才哭得狠了,鼻头还是红红的,眼角还带着泪痕,“大人,您快把奴婢快吓死了,好在总算是醒过来了。”

    言欢怔怔看着白伊,此时她心中有无数的疑问,脑中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日太子寝殿内,她拼力将那只双生蛊引到自己身上,又逆转心脉,将之驱出了体外,后来的记忆便是一片模糊。

    她刚想说话,突觉喉咙干哑难当,忍不住咳了出来。白伊慌忙过去扶她半坐起来,又在她身后塞了一个又大又软的引枕。然后取过旁边小几上一直备着的温水,喂她喝了几口。

    她平息了一刻,方才问道:“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了?”只是她方醒过来,整个人虚弱已极,虽只说了这几个字,也是费了不少力气。

    白伊满面惊异,“大人可是都不记得了?”她又自语,“也是,大人那日凶险无比,几乎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去了,又怎会记得这些。”她一面将纱帐全部撩起,挂到旁边的白玉如意云纹帐钩上,一面道:“这里是毓王府邸,大人您已昏睡差不多有七日了。”

    言欢讶然,她怎么会到毓王府来,而且竟然还睡了这么久。

    白伊将言欢身上的被子掖了掖,絮絮道:“那日您进去给那个太子殿下解蛊,奴婢本来是遵着您的命令守在殿外不让毓王殿下进去的,只是后来王殿下见情形不好,套了奴婢的话出来,最终还是闯进了殿去。”

    想起那日的情形,白伊脸色发白,“奴婢跟着殿下进去的时候,见您已人事不知,身上地上几乎全都是血,整个人眼看就不行了。”白伊后怕地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在奴婢的印象里,毓王殿下一贯高贵清冷,奴婢从来没有见过殿下那个样子,几乎是疯了一般,抱着您谁都不让碰,就这样一直等到太医过来。结果太医说您伤了心脉,失血过多,怕是救不了了。殿下当时的样子就好像要跟您一块去了。后来,太医说还有最后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白伊想着那日毓王的神情,原本是心灰若死,了无生气。一听到太医说还有一个办法的时候,整个人就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忽然就有了精神。

    “太医说的法子是给您续血,但据说这个法子从来没有人用过,无论对续血者还是被续血者都甚是凶险,而就算是用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殿下却是毫不犹豫,照着手腕一划,血立刻就涌了出来,后来,太医就将奴婢们赶出来了。等奴婢被允许进去的时候,殿下已经晕了过去。太医说,该想的法子已经想了,该做的业已做了。大人您如若能够醒来,命就算是暂时保住了。”

    白伊吁了口气,“殿下没多久就醒了过来,只是人虚弱得紧,但还是强撑着吩咐那个侍卫杜渲,将他和您一块送回毓王府来了。”

    言欢听得惊心动魄,心中一时柔肠百转,忍不住道:“他、他竟然会做到这般地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失而复得

    白伊点头道:“奴婢也未曾想到毓王殿下会为了大人竟是连命都不顾了。”她看了眼四周,“大人,这里其实是殿下的寝殿,您一进王府便被安置到了这里。而且,除了擦身这等近身之事由奴婢代劳,其他的,殿下一直不肯假手他人,事事都是亲自照顾,奴婢反倒靠不上了。只是您一直不醒,奴婢心焦得紧,奴婢看殿下也是,日日夜夜都坐在这里,守在您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您,像是生怕您突然不见了一样。只有累极了才在屏风后的罗汉榻上靠上一刻。”

    白伊本是个活泼的性子,此刻见言欢已醒来,心情轻松,连比带划道:“若是您再不醒来,下一个倒下去的恐怕就是毓王殿下了。”

    言欢却并没有笑,李晏为她做了这样多,竟然连命都差点一并交到她手里,她该如何对他?她心中突地泛起一阵酸涩,他这般剖心剖肝,倾心以待的人并不是她言欢,而是澜沧巫师神殿的神官玖黎啊。

    她又该如何?她又能如何?

    她只觉得思绪纷乱如麻,不一刻便觉得头昏身重,无力支撑,便向白伊摆了摆手。白伊见她脸色不好,知道是她方醒来,身子犹自虚弱,便扶她躺下。她闭上眼,重又睡了过去。

    李晏带着司徒远出了寝殿,进了偏殿。一进门,不及坐下,便问道:“如何?”司徒远道:“神官大人现下已经醒来,算是过了第一关,眼下性命自是无虞。”

    他偷窥了李晏一眼,犹豫着不语。李晏知道太医向来是嘴里一半,肚里一半,若不追问怕不会说实话,面色一端,“本王要听实情。”

    “是。”司徒远见李晏一脸清冷,便老老实实道,“下官发现,大人的身子应是之前受过重创,周身经脉俱都有损,原本就是体质较常人要弱,这一次又勉力施为,等于旧伤叠加了新伤,雪上更添了严霜。”

    李晏越听越是心惊,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何会受到重创?他猛然想起五年前悬崖上的那一幕,当胸一箭,又从那样高的崖顶坠下去还能活着,她也不知受了多少苦,这许是重创的由来。

    他心中急迫,便道:“院判大人直说便是。”司徒远连连称是,心下一横便道:“下官的意思是,大人的身体外强中空,一如风中残烛,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对旁人来说只是寻常,但对大人来说便是致命。即便是能抗过去,保住性命,这一生怕都要缠绵于病榻。”

    他说罢,偷偷地窥了李晏一眼,见他蓦地变脸色,便低眉敛目站在一旁,再不敢多说半句。

    李晏心神剧震,直挺挺立在当地。他未料想情形已是如此的糟糕,他苦苦寻了她五年,一度遍寻不着,等她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太医却告诉他,她很可能时日无多。他握紧衣袖下的手指,直握得指节泛白。不!他偏不信这个。原本以为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她还不是出现了。说明上天待他不薄,一定还有解决的法子。

    他深吸一口气,问司徒远,“院判大人可有什么好法子?”司徒远见他来问,自然不能不答,想了一想,才道:“回殿下,下官倒是有一个,就是麻烦了些。”他也不卖关子,径直道:“今后,大人需得勤加保养,日日珍品灵药续着,不仅如此,还受不得一点酷暑严寒,或能延长寿数也未可知。”

    李晏听懂了司徒远的意思,她这余生,便是要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养,且好医好药的供着。虽说这办法有些麻烦,但以他们这等身份地位,也不算是难事。更何况,天下之大,他广派人手,遍寻名医,还怕寻不到更好的法子。

    他心下稍宽,点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李晏快步从偏殿里出来,从她醒来至今,他们还没有说上一句话,他迫不及待地想快点见到她。

    守在寝殿门前的婢女见自家殿下过来,乖巧地上前欲替他开门,李晏心中急迫,不管不顾地自己推开殿门,大步走了进去。

    寝殿内的地上铺了雪白的细绒地毯,踩上去软软的,为的就是落步无声,生怕会惊扰了她。她原本就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再麻烦再困难他也不怕。何况,还有什么能比过去的那五年更艰难的,还有什么能比他独困愁城,不知道她的生死更难捱的。

    她那日于他眼前生生坠落崖下,他心如死灰,恨不得随她而去。待清醒过来后,便亲自下崖去寻,却只见到崖下江水滔滔,便是她的一根头发、一片衣角都未曾寻到。他心中升起微茫的希望,或许她还活着。他当即立下重誓,今生今世他一定要找到她。

    自此,他的人生只有两件事,一是寻她,他派出了自己最能干的飞羽卫,同时,每隔一段时日,他也会去各地寻访。这些年里,他的足迹更是踏遍了天南地北,大漠孤烟,莽莽草原,密林深渊。二是更加勤勉不辍,努力朝事,他需要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能够好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的力量。

    时光飞逝,转眼就是五年,他的确拥有了自己的地位和力量,但是,她虽夜夜入他梦,但醒来后,却仍是杳无音信。他坚守着自己的心,不曾放弃,直到她以澜沧国巫师神殿大神官的身份意外出现在他眼前。

    李晏绕过屏风,看着烟灰色纱帐后那个朦胧的人影,嘴角边忽然有了自嘲的笑意。他这么多年来努力寻找的一直是一个恣意飞扬的少年,不成想,自一开始他就寻错了方向。他要找的人,原本就该是一个明媚娇俏的少女。可笑他一直当女郎是儿郎,可笑他一直纠结于断袖不断袖,可笑他辜负了那么多的美好时光。

    他眼中有似水柔情,她回来了,就在他的身边。此后余生,他有她在身旁,他会一直守着她,护着她,做她想做之事,再不让旁人惊扰到她,伤害到她。

    一旁错金博山炉内的烟气轻薄缥缈,笼罩在烟灰色的纱帐上,如淡墨勾勒,纱帐内安静如斯,望得久了,几疑是梦。

    李晏感到有几分不踏实,他快步走至拔步床边,伸手将那纱帐撩起,见言欢侧着脸歪在那里,眼睫轻合,声息几近于无。他心中一跳,莫名不安。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早知是你

    李晏屏息敛气,轻轻去拉言欢的手,只觉得指尖传来一阵凉意。他更是害怕,又忙不迭去摸她的脸颊,触手细腻,却仍无暖意。他心中发慌,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紧紧拥在怀里,颤抖道:“你、你莫要吓我。”

    耳边传来“嘤咛”一声,李晏心中一震,急忙低头去看怀中的言欢,见她正慢慢睁开眼来,带着一脸迷茫。他这才意识到,是他太过紧张了,原来方才她不过是睡着了。

    言欢见李晏怔怔地看着她,神情变了几变,一忽是紧张焦虑,一忽是又惊又喜,她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叫了声“阿晏”。

    那声音轻微得仿似蜻蜓透明的翅膀掠过平静的水面,甚至于未留下一丝涟漪,但李晏还是听到了。整整隔了五年的时光,此时再度听到她这样叫他,他心中酸甜苦辣交集,一时不能自己。

    他的目光专注在她的面上,她的面容就映在他的眼底,与五年前那个神采飞扬、洒脱恣意的少年郎相比,她似是变了很多,眉眼舒展,已不复当年的青涩稚嫩之气,佳人如新月,天仙难自弃,琼姿花貌,明眸皓齿,容颜更胜往昔。她已经长成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了。

    李晏注目良久,眼角不期然落下一滴清泪,“我、我终于等到了你。”他一字一字说的极慢,却又极清晰,“你终于回来了,阿欢!”

    言欢满面震惊地看着他,他叫她什么?阿欢?她几度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早已被她遗留在时光的深处,她不能想起,亦不敢想起。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想要确认自他们重逢后她一贯覆在面上的面纱是否还在,那仿佛是她心理上最后的依托。手方抬了一半,她又颓然放弃。她昏迷了这么久,面纱怎么可能还在脸上。

    她一时心乱如麻。所以,他是因为看到她的脸才认出她了?

    她看到他专注地望过来,眼眸幽深如海,令她一时读不懂他的情绪。她益发手足无措,慌乱中避开他的目光,以手抵住他的胸口,向后退去。下意识的,她想要挣开他的怀抱,想要躲得远远的。

    她忽然感到他的手臂使了力,牢牢将她禁锢在怀里。她本就虚弱,根本无法抗衡,只能伏在他胸口不住喘息。耳听他语声艰涩,似有无法言说的痛苦,“你还是不肯承认,还是要瞒着我么?”

    她一时忘了挣扎,默然良久,强压下自己杂乱无章的心绪,语声平平道:“殿下说的什么,玖黎不懂。”

    李晏发出一声苦笑,“你竟说你不懂?”他蓦地激动起来,一只手猛然抬起她的下颌,强迫她面对着他,“阿欢,你看着我,你告诉我我是谁?”

    言欢被迫望着他,眼中的逃避与惊惶无所遁形,她努力挤出一个客套的微笑,“殿下、殿下真会开玩笑,谁不知道,你是大楚的毓王殿下。”

    “毓王殿下。”他一字字重复,语声已听不出情绪。她垂下眼帘,不敢再去看他。耳听他落寞道:“原来,我在你眼里,不过就是毓王殿下。”

    那声音听去仿佛是在切齿。言欢还没明白过来,恍然间有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随即是两片温润火热的唇紧紧地压迫过来,在她的唇上留恋地辗转厮磨。

    她猛地怔住了,他竟然是在吻她。

    她的心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想要逃开却发现他搂她更紧。她有些晕眩,不由自主地抓紧他的衣襟。他仿佛得到了暗示,托住她的后脑,将她压向自己。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她脑中一片空白,如春水一般融化在他的怀里。

    他的动作变得温柔起来,如春风轻拂过杨柳,如落花悠荡于水面,他的气息辗转反侧,仿佛是在呵护一件极心爱的宝贝。

    “阿欢。”唇齿相依间,他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

    言欢突然清醒过来,猛地推了李晏一把。他猝不及防,被她推了开去。她身子一软,人已倒在引枕上。李晏想要伸手去扶她,却见她已将头扭向拔步床内,面颊粉红若桃花,看都不敢看他。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却并不后悔。她半晌也不回头,他无声苦笑,看着她柔美得不可思议的侧颜,声音里有无法言说的悲伤,“你可知道,你那日坠崖后,我曾下崖去寻你。你什么都没有留下,我死都不相信你就这么去了。所以,这五年来我一直在找你,天南地北的找你。即便是那日眼看你坠崖,即便是没有一点消息,我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言欢心中蓦地一痛,不由得抓紧了身下的锦被。

    “那日,我在青冥山的梨花林中看到一个背影,想来就是你。只是我从不曾奢望会有这样的时候,当时只以为是我的幻觉。后来,暗卫来报说有人夜探言府,我赶去见到了那些香烛纸钱,我当时欣喜若狂,一直在想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梨花佩,放到言欢手里,“秦府那夜,我与你交手之时便认出了你,后来你将这个遗落在地,我看到它更加确信,一定是你回来了。”

    言欢顿了一顿,默默将梨花佩握住,心神一阵恍惚,原来那时他就已认出了她,而这枚玉佩竟然是被他拾去了,亏她当时还因为遗失了它而难过了许久。

    李晏静静地看着她,眉间有淡淡喜悦,“你知道么,我知道你还活着,也许就距我不远,我、我有多欢喜。”

    言欢仍是一动未动,仿佛是在专注地看着拔步床花板上精雕细刻的麒麟、凤凰和牡丹,但她凌乱的呼吸声和捂在胸口微微颤抖的手,却表明了她不再平静的心绪。

    李晏也不揭破,继续道:“我虽知道你回来了,但仓促之间,还未想好要怎样寻你出来。直到千秋宴那一日,你出现在我眼前。”

    他想着那一日,他原本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把玩一只翠玉杯子,她穿着一袭广袖深裾的银色袍服,系着红色丝绦,衣襟、袖口和裙裾上有大团大团枝蔓交缠的红色花朵,她戴了一顶银白月冠,面上覆了雪白轻纱,带着一身绝代风华,就那样娉娉婷婷地走在祈安殿深阔的殿宇下,走在文武百官惊艳的目光中,也走入了他欣喜若狂的心里。

    他终于确定,是她,就是她,她回来了,以澜沧国巫师神殿大神官玖黎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回应

    为了言欢不受惊扰,好好养病。寝殿内的帐幔都临时换做密实厚重的,就连窗口也挂了厚厚的帘幕为的是防风静音。此刻,殿内只有李晏和言欢两人,静谧得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

    听着李晏这一番真心剖白,言欢心中柔肠百结。这些时日他对她那样的好,千秋宴上替她解围,驿馆时时出现在她身边,西市坊各种讨她欢心,东宫匆忙赶来救她。原来这一切都是对她的,是对言欢的,而不是对玖黎的。可笑,她一直在吃她另一个身份玖黎的醋。

    她终是软了心肠,低低叹息,“你、你这又是何苦!”

    李晏见她终于肯回应他,心中喜不自禁,“我、我不觉得苦。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甘之如醴。”

    言欢终于转过身来,眼中泪水纷落,“阿晏,你怎么这么傻!”

    她定定地看着他,双眸溢满忧伤与无奈,“你是堂堂大楚毓王,眼下如日中天,炙手可热。而言欢是朝廷钦犯,她早已经死了,就死在五年前落满大雪的悬崖下。即便她不死,你与她终究也是天地有别,不可能了。”

    “不。”李晏过来重又拥住她,“你要相信我,就像五年前一样相信我。当年大理寺狱中我曾说过‘一切有我’,这话依然有效。你曾与我一同于凉洲收集李景元谋反证据,其间几经生死,我相信你。依你的品性,你的家族自也不会错。所以,我不会让你、让言家一直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给言家一个交代。”

    “阿晏------”言欢看着他一脸坚持,看着他眼中的如斯深情,突然间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她早该知道的,五年前的他就是意志坚定,只要认定绝不回头。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言放弃。更何况,他为她自苦了五年,她又怎能忍心拒绝他,将他远远的推开。

    “只是,”她仍有顾虑,“我现在的身份是澜沧巫师神殿的大神官玖黎,你我终究是身份有别,怕也不适宜接触过多,你现在还公然将我安置在你的王府里,实在是不妥。”

    “其实,皇兄此次中蛊之事并没有公开,这是父皇的意思。”李晏道,“所以,你为皇兄解蛊受了重伤也无旁人知晓,将你接进我府内自然也是个秘密。”

    他突然一笑,那笑里带了几分胸有成竹,“虽然眼下不能公开说你已身在我王府之内,但我那日已在父皇面前说过对你神官大人有好感,即便是他日有人知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把我向父皇所说的话坐实罢了。在其他人看来,神官大人如此出色,我一见倾心也是情有可原,旁人也没有胆子敢随意置喙。”

    言欢愕然,原来他早已做好了诸般铺垫。看来他早就有此打算,一心要将她留在他身边。他现在心有城府,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别扭冷酷的少年了。

    李晏见她不语,解释道:“阿欢,我们已错失了五年。人生苦短,能有几个五年。我希望余下时光,你的每一日都有我和你一起。”

    “每一日么?”她喃喃重复,忽然想到自己。五年前那次坠崖,原本就是九死一生。她虽侥幸能够活下来,却也等于重生了一回,身体再不复当初。现下又强撑着为太子解蛊,虽然她醒来后众人并未提及她身体如何,她却也能感觉到,她这一次受伤颇重,以她这种情形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身份、地位、甚至于生死,面对他的一腔痴心,她却不敢给他任何承诺。

    以李晏的敏锐,怎会不知道她心中诸般想法,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让她面对着他,“阿欢,我知道你顾虑甚多,你就听我一回,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想,就跟着我,好好跟着我。”

    他的神情近乎虔诚,一双凤目专注地看着她,黑如重墨的瞳仁中映着她的影子。忽然之间,她再也说不出口任何反对的话,鼻中一酸,有晶莹的泪顺着眼角轻轻滑落,她却顾不上去擦,唯有使劲点头。

    李晏欣慰地一笑,慢慢低下头去,吻上她的眼角,将那几滴泪吻干。

    她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整个人无力地向后倒去。李晏吓了一跳,见她眼帘紧闭,面色发白,已是人事不知。急忙向外唤道:“太医,快传太医。”

    言欢再醒来的时候,李晏正坐在她身边,痴痴地望着她。

    她有些怔忪,“我是又睡着了么?”李晏“嗯”了一声,心中却有几分难过,方才司徒远的叮嘱言犹在耳,“神官大人身子极虚极弱,七情伤身,日常切记心境平和。”想当年,她是那般神采飞扬,潇洒风流的一个人物,此时,却是如此虚弱的缠绵于病榻,他要如何做,才能换回她当年的模样。

    言欢并不知道李晏心境的复杂,她此时方才好好看他。他穿了一袭黑色软袍,头上并未束冠,一头黑发只随意地披散着。但眼下一轮青黑,神情间有明显的疲惫。显然是这几日一直在旁照顾她,已是累得狠了。

    她不想让他担心,勉强笑道:“我无事,许是多睡睡就好了。”他点头附和着她,“嗯,你受了那样重的伤,眼下才刚好些,是该多歇息。”他将她身上被子重又掖了掖,温柔道:“好好睡吧,我陪着你。”

    言欢的确觉得疲累,累到动上一个指头都会觉得困难。闻言闭上了眼睛,忽然又睁开来,“你不必陪我,这几日你也累了,你也去好好歇着------”

    她声音越来越低,话未说完,人已睡了过去。

    李晏定定地看着她甜美的睡颜,心中是安定和满足。其实,他还有许多的疑问,譬如当年她为何要以男装示人,五年前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她又如何成了澜沧巫师神殿的大神官,这五年间她又是如何过的。

    他握紧她放在被子中的手。他并不心急,他们还有以后大把的时光,他可以慢慢的问她。

    李晏的唇边有欣悦的笑意,就那样伏在她的手边,静静地睡去。

    他的确是累了。自她昏迷后,不,应该说,自她五年前离开他后,他还从未睡过一个好觉。眼下,她回到了他身边,也回应了他的真心。虽然,他们的面前还有无数的困难和问题。但最困难的莫过于生死,而这一切早已过去,眼下她人好端端的就在他的眼前。

    他坚信,只要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他们相伴的人生,终将只有坦途。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旧年事

    司徒远说得没错,言欢的身体极虚极弱,她人虽已自昏迷中醒来,但接下来的数日,睡着的时候倒比醒着的时候多。常常是方睁开眼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已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李晏自是担忧不已,几乎日日都召司徒远来问诊。这段时日,堂堂院判大人几乎成了毓王府的专属太医,就差宿在王府中了。

    对于言欢的情形,司徒远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使劲浑身解数,精心配制了补养调理的汤药,加入了所能想到的珍稀药材。好在是亲王府邸,诸物不缺,即便是有缺漏,李晏也派人进宫去讨。怕是再无人像言欢这般待遇,什么人参、鹿茸、虫草、雪莲通通都只做寻常,流水样送来熬成药汤,再每日趁着她清醒的那短短一刻,权当喂水一样的喂下去。

    这段时日,李晏更是诸事不理,只专心地陪在她身侧。除了擦洗更衣还是白伊在做,其他诸如梳头理容,喂水喂药,事事亲力亲为。以至于言欢每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都是他一脸的温柔缱绻,细致耐心。言欢也越来越依恋他,即便是每次醒来精力不济,也是轻轻叫着“阿晏”,再牵着他的衣袖安心睡去。

    也许是补身汤药的作用,也许是照顾得足够精心,言欢的身体明显在渐渐恢复当中,每日里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也逐渐能够起来坐上一刻了。

    她一直闭门养病,浑然不知世上时日过,等到能下床走上一两步的时候,时间已进入了初秋。永熙二十三年这一年的夏季,她竟全是在病榻上过了。

    见言欢一日日的恢复,李晏自然是高兴的,虽然她与常人比起来,还是病体娇弱,楚楚可怜的模样,但是,可以见到她的双眸中重新闪烁星光,可以看到她弯起好看的唇角对着他笑,他心下已是十分满足了。

    只是,他觉得有些奇怪。言欢已在殿内闷了月余,还是一派安静认命的模样,从未有过难忍不耐的神色。她的性子一向跳脱活泼,原不该如此,他便忍不住去问她,她淡淡一笑,“这些时日也不算什么,想当年坠崖的那次,足足躺了一年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言欢似是觉得失言,突然住了口。李晏心中一缩,这也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只是,他怕激得她心神不稳,进而影响到她的病体恢复,所以尚不曾开口。眼下听她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起,说出的却是如此令人心悸的内容,虽只有寻常的几个字“足足躺了一年”,但内里不知道包含了多少无奈、痛楚和血泪,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自是察觉了,主动去握他的手,莞尔一笑,“无妨的,都过去了。”她转了话题,“阿晏,当年我一直以男装示人,为何那日我以女装出现在祈安殿内,你会认出是我?”

    他顾忌着她的情绪,暂时将那抹心痛压下,顺着她的提问作答,“你猜?”她轻笑着讨饶,“那日我不仅换了女装,还戴了面纱。更何况,你我已有五年未见,你居然可以一眼便认出我来,我猜不出。”

    李晏抬手温柔抚过她的眉眼,语声若低喃,却清晰响在她耳畔,“是你这双眼睛,它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你不在的这五年里,它一直都存在于我的心里。所以,那一日祈安殿内,你一走进来,一看到你的眼睛,我就认出来了。”

    “阿晏。”她不知该说什么。五年前,他们尚是少年,不期然相遇,而后暗生情愫,其间几度欲近还离,最终定情于武威山中。谁知世事无常,后来她与他几乎等同于死别。五年后意外重逢,世事已改,初心仍在,他对她的心意始终坚若磐石。若她从不曾回来,他是否还要一直这样,守着当年的那点回忆继续走下去。

    李晏起身取过一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那日离开驿馆时,她刻意留在案上的那支梨花钗。他将这钗端端正正簪在她的发间。乌发如鸦,发钗莹白,黑白相交,映着她的如玉容颜,十分好看。只是这好看又有别于当年,当年的她一直做少年打扮,明朗俊秀,眉带英气,一身恣意风流;眼下的她已是妙龄女郎,清艳独绝,风流蕴藉,已是闭月羞花的倾城之貌。

    他看得呆了半晌,由衷赞叹,“我的阿欢是这样的好看。”他说出心中好奇,“世人都只知道言府有两位公子,从来不知道二公子竟是易钗而行的女娇娘,为何如此?”

    言欢听他提起这个,不期然想到她的家人,一身文人风骨的爹爹,疼爱她的阿娘,年轻有为的哥哥,还有对她一心依赖的红绫,只是他们如今都早已作古,爹爹是含愤自尽,阿娘、哥哥、红绫,以及言府众人都已被斩首示众。她想到这里,心莫名一痛,脸色白了一白。

    李晏吓了一跳,低头仔细看她,“你可是哪里不适?”言欢缓缓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我无事,不过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她主动道:“你问当年为何要对外矫称我是二公子?”

    她想着当年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话,“其实,我是女儿身这件事只有家里人和贴身的下人才知道。据说我尚未满月时曾请高僧批命,高僧断言,若我为女儿身,则这一生命途多舛,除非贵人相助,否则凶险不断。我家里便求高僧化解,高僧给的唯一法子便是易钗而行,静等贵人。”

    她笑容苦涩,“我一贯不肯信命,但你看,当日高僧已说得明明白白,我这一生命数便是如此,注定多灾多难,注定屡遭波折。即便我当年以男儿之貌养至十几岁,仍旧是家人俱丧,只独留我一个苟活于这世间。”

    她心情低落已极,看在李晏的眼里,满是心疼和不忍。

    他忽然道:“贵人。”言欢楞了一楞,“什么?”

    李晏道:“高僧不是说,你有贵人相助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个贵人或许就是我。你的贵人来了,自然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言欢知道他是在逗她开心,但仔细一想,似乎就是如此。五年前,每逢她有危险,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她怔怔看着他,命运难道当真这么玄妙,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那个命定之人已经来到她身边。

    李晏轻轻拥住她,“我从不信命,但若我真是你的贵人,那我信。”他这样一心为她,引得她眼中湿热,她伏在他胸口,“我也不信,但若你真是我的贵人,那我信。”

    李晏忽然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当年骗得我好苦!我一直当你、当你是-----”他又气又笑,“我纠结了好些时日,后来下了狠心,即便是你个男子,我亦不能对你放手。你坠崖后,我满天下寻找,找的却是那个洒脱不羁的少年郎。唉,可恨我一开始就寻错了方向,所以,找不到你也是情有可原吧。”

    言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武威山那日,我本是要告诉你实情的,只是你当时晕过去了。后来,齐汝舟将你接走,我也没机会说了。再后来------”

    她停住不再多说,李晏亦是明白。再后来,便是她全家被下狱,她被助逃狱,中箭坠崖,然后,便隔了五年的幽长岁月,他背负深情,却不知她的生死。

    二人对望了一眼,均觉人生无常,好在兜兜转转,他们仍是回到了彼此身边,上天总算待他们不薄。

    想到逃狱那次,言欢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便问李晏,“当日,可是你安排的人来助我逃狱?”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太子来访

    李晏听她来问,愕然摇头,“并非是我的安排。我那几日,”他顿了一顿,面色有些许不自然,“我那几日被别的事情绊住了,所以,当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你已经逃出了开阳城。”

    言欢亦是惊讶不已,“这么多年,每每想来,我都以为是你,不曾想竟另有其人。”

    她皱眉沉思,当日她曾觉得那人有几分熟悉,想来是她认识之人。她朋友虽多,但能冒此大不韪的不是深爱着她的李晏,便只有颜清逸、虞子衡两个。但当日她曾叮嘱颜清逸去知会虞子衡,并向他们各自家中求援,后来再未见到他们出现,现在想来当日那般要紧的情形,只怕是他们也身不由己。故出现在大理寺狱的亦不会是他们两个。到底是谁,眼下已过去了五年,她已是猜不出了。

    殿门处传来几声轻啄,是有人在轻轻敲门。李晏问,“何事?”答话的是守在门前的婢女,“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李晏“哦”了一声,转头向言欢解释,“你为皇兄解蛊后,他次日便醒了过来,只将养了几日便身子大好。皇兄自是感激你舍命救他。故在你养病这段时日,皇兄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只是你都在昏睡中,故而不得见。”他征求她的意见,“他今日来得倒巧,你可要一见?”

    他话音未落,言欢已起身欲下榻,“自然要见的,你这位皇兄是非常不错的人。何况,屡次避而不见已是十分失礼,倒像是我仗着自己的功劳在拿腔作势一样。”

    “皇兄他不会在意这个的。”李晏虽然这样说,却也并没有阻拦她。太子李伦算得上是他在这个冰冷皇室里唯一亲近的人,他有小小的私心,希望他的皇兄能好好见见他心爱的人。

    他向外吩咐道:“请皇兄到若蘅轩去。”若蘅轩是他一贯招待至交好友的地方。他刚说完,忽然改了主意,“还是请他到这里来吧,就在前殿即可。”

    他回头向着言欢道:“你伤重未愈,不能吹风,不宜出殿。好在皇兄也不是外人,咱们就在前殿见吧。”

    言欢未成想他如此安排,她与太子不熟,心中到底是有些顾虑,“太子殿下前来,我不仅未曾远迎,还如此草率,是否不合礼数?”

    李晏微笑,“无妨的,皇兄最是温和敦厚。我能平安活到今日,也全赖于他的看顾。这些年来,皇兄也算是我唯一值得亲近之人了,所以,我与他之间不在乎什么礼数不礼数。”

    言欢忽然想起太子中蛊事发那日,常阳殿内李晏与明帝之间那般冷淡,对比之下,是他一心为太子解蛊的迫切,看来,他背后定然也有许多不为人知之事。

    她想得入神,李晏见她不语,关切地问,“怎么了?”言欢摇头,“无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一袭银纹暗花衣裙,大方雅致,并不算失礼。其实,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衣服,她在御王府的这些时日,李晏亲自安排,召来了开阳最好的绣坊给她添置新衣,竟是连一年四季的都备齐了。

    因是病中,她一头乌发只挽了个低髻,原本钗环首饰俱无,还是方才李晏于鬓边给她簪了一支梨花钗。那钗也是素白一支,望去更添素净,但就是这样的素净里,更显她容色清丽无匹。

    李晏贴心地拿过一方面纱,按照澜沧风俗,巫师神殿的神官一贯都佩戴面纱,显示身份尊贵,超脱凡尘。她犹豫了片刻,终究道:“太子殿下既与你亲厚,这个就不必了。”

    他看着她,眼中流光溢彩。她的意思他又怎会不明白,她是在告诉他,她对他与旁人不同,连带与他亲厚之人,她亦会亲近几分。

    太子殿下眼看便要进来了,言欢急忙起身,她尚在病中,下床又急,脚刚落地,身子一软,便向地上摔去。李晏眼疾手快,一把稳稳扶住,就势横抱起来。触手之间只觉得她轻若羽毛,细瘦伶仃,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上好瓷器。他心中益发疼惜,抱着她的手势更加轻柔。

    言欢头靠在他肩上,半阖着眼,强忍着这一阵眩晕过去。她苦笑,“阿晏,太医怎么说,我是不是会一直这样?”李晏顿了一顿,轻描淡写道:“太医说你身子太虚,还得好好调理。”他凑近她耳畔,压低声音,“正好给了我抱着你的机会。”

    她的脸蓦地红了,不依道:“阿晏,当年我怎不知你如此会说话!”李晏却是一本正经,“哦,我句句都是真心。”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了内殿,此时,李晏仍将她抱在怀中,未曾放下。

    殿门开处,太子李伦一步踏入,见到这般情景,不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立在当地,满脸似笑非笑,“宁之,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言欢的脸腾地红了,轻轻挣扎,示意李晏将她放下。李晏却是神色自若,一面招呼,“皇兄请坐。”一面将言欢轻轻放在设了厚厚锦褥的椅中,又拿来引枕让她靠好。

    李伦见李晏如此妥帖周全地照顾着眼前这位女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只见她身姿楚楚,容颜秀雅。他不由大笑,“宁之,你何时转了性子?这是新收的侍妾,想要让孤见上一见么?”

    “皇兄可不要乱说,臣弟什么时候收过侍妾。”李晏紧张地看了眼言欢,后者正意味不明地斜睨了他一眼。

    见此情形,李伦微愕,却见椅中那女子要起身行礼。旁边李晏却扶着她的手臂,温柔道:“你躺了这么多时日,身子尚未大好,还是坐着吧,皇兄不会怪罪的。”

    李伦看那女子一双明眸顾盼之间亮若晨星,恍然觉得有几分熟悉,心中不由一动,“这位莫非就是澜沧来的神官大人么?”李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那皇兄以为呢?”

    “大人一直戴了面纱,故而孤未认出来,是孤唐突大人了。”李伦竟是向着言欢作了个揖,“孤这条命是大人救的,大人若非舍命为孤解蛊,只怕孤被旁人操控做下不可饶恕之事,那可真是不妙了。”

    言欢不愿受这个礼,偏过身子,“太子殿下客气了,此事我澜沧巫师神殿也有责任,玖黎如此做,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殿下不必挂怀。”

    李伦仍道:“说到底,还是大人为孤解了蛊。孤已来数次,大人都是昏睡未醒。大人为孤解蛊耗损甚巨,孤又怎能不承大人这个情。”

    言欢为了给李伦解蛊,付出代价不可谓不大,几乎只剩下了半条命。但她一多半却是为了李晏。眼下见李伦如此客气,心中有些微的不自在,在椅中微微扭了扭身子。

    李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向着李伦温言道:“皇兄还是坐下来吧,不然她心里不自在,也不肯好好坐着。”

    李伦“哦”了一声,听李晏语气对这位神官大人颇多回护之意,联想起这数月以来,这位来自澜沧的神官一直在毓王府中养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一向和李晏感情甚好,言语间也不打机锋,“宁之,你和神官大人这是------”李晏也不隐瞒,一径点头,“皇兄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他笑意温存,眸中若初春清风温柔拂过柳梢,有细碎的光点,“皇兄,臣弟一直心悦神官大人。”

第一百二十章 兄弟情谊

    李晏说得大方自然,毫不矫饰。旁边的两人却是无法镇定自若。言欢是在外人面前面对突如其来的表白,心中虽是甜蜜如酒,但面上已是红若樱桃,不自然地将头扭过一边。

    李伦则是一手扶额,又笑又叹,“你、你这孩子,竟是毫不掩饰。”他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市井间的那些个关于毓王殿下思慕神官大人的传言,原来竟都是真的。

    过了好半晌,言欢才恢复了镇定。那边李伦和李晏都已坐下,李晏亲自给李伦奉了茶。

    李伦关切地看着言欢,“神官大人的身子可是大好了?”言欢听他叫得客气,便道:“殿下不必如此客气,直接唤玖黎的名字便是。”她方回答方才他的问话,“劳殿下记挂,玖黎已是好得差不多了。”

    李伦从谏如流,“玖黎,你若是需要什么,让宁之直接跟孤说便是。”

    言欢尚未回答,李晏自然接道:“她不会客气,臣弟也不会。”

    李伦笑着看他一眼,“好,好,就知道你不会客气。”他转头对言欢道:“别看孤这个三弟表面高傲清冷,不易与人接近,但为人最是赤诚不过。且这许多年来一直洁身自好,一心只顾埋头朝事。如今弱冠已过,但王府中侍妾都没有一个。孤还一直担心,怕他将自己耽误了。现在看来,倒是孤多虑了。”

    言欢偷偷瞥了李晏一眼,低低“嗯”了一声,心中莫名有些心疼,她知道他过得不易,但从旁人口中听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皇兄,莫要说了。”却是李晏看言欢低头不语,拦住了李伦的话。李伦大笑,“好,孤不说了。详细的情形你自己跟玖黎说吧。只是你们这事,你是如何打算的?你能寻得心中所爱,孤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他压低了声音,向着李晏道:“玖黎毕竟是澜沧巫师神殿的大神官,地位尊贵,神殿对于婚嫁之事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更何况事关两国,你若是有何需要,要尽早说于孤知道。”

    李伦如此一心为他着想,李晏自是感激。只是他心中暗叹,他与她之间的障碍又何止是事关两国,若是哪一日她的真实身份揭发出来,只怕会震惊世人。

    言欢见那边两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一面说着还不时看她一眼,直觉说的与她有关,却也不好多问。

    白伊蹑手蹑脚地进来,手中托盘上是一盏汤药,浓黑色的稠汁,散发着辛苦的气息。言欢皱了眉头,太医说这汤药最是补身不过,但闻之又腥又涩,极难入口。原来每日三次,现下已经是减了剂量。

    她摆了摆手,“放下吧,我等下再喝。”

    白伊面现为难,她家这位神官大人虽貌似纤弱,但遇事冷静果决,干脆利落,更胜男儿。但遇到这种喝药之类的微末小事,却是一副小女儿之态,百般哄劝也不得法,日常全靠了毓王殿下。

    白伊转头看向李晏,面上带着求援之色。

    李晏早在白伊端药进来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还未等白伊开口便走了过来,亲自端过药盏,递至言欢唇边。言欢只觉得那刺鼻的药味浸润鼻间,腹中翻涌不休,眼中益发抗拒,身子向后躲了一躲,“我、我等下就喝。”

    李晏又将药盏向前递了一递,随即俯身凑近她耳畔,声音低得仿似耳语,“你是等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言欢听了这几句,脸莫名的红了。某次她拒绝喝药,李晏竟是将一盏药尽数饮下,含在口中,一把拉过她,口对口给她哺了进去。自此,她喝药之时一遇到李晏便乖顺多了。

    旁边李伦还饶有兴味地望着这边,她自不敢让李晏真的以口来哺,认命地叹了口气,接过药盏,闭上眼睛,捏了鼻子一口饮下。还未等那苦味散遍口中,舌尖突地一甜,却是李晏给她塞了一颗蜜饯入口。她慌忙将那颗蜜饯密密含住,借以压住药的苦涩。好半晌,才觉得好些。

    李伦看了一刻,问李晏,“玖黎恢复得到底如何?”李晏不能不答,又不想让言欢知道,便含混道:“太医说还得好好养着。”

    李伦窥见他眼中隐隐的担忧,不由感叹一句,“这双生蛊当真是霸道!”自他中蛊之时距今已至少已有两月有余,这位替他解蛊的神官大人却还是缠绵于病榻之间。

    言欢忽然想到一事,便问,“下蛊之事可查实了?”

    这段时日,她浑浑噩噩于病榻之上,虽有心过问此事,却也是无力顾及。她心中自是关切,此事不仅事关澜沧,也关系到李晏,毕竟那日他是正式接了明帝口谕,说要一力查明。精神好的时候她也追问过,李晏只说是暂时已解决,其他的却并没有多说。

    听到言欢来问,李晏尚未回答,李伦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还不知道么?这事月前就已了结。”他看了眼李晏,“宁之,你没有告诉玖黎么?”李晏淡淡道:“她伤还未好,臣弟不想她多费神。”

    李伦“哦”了一声,看了眼座中言欢,见她精神尚好,又带了一脸关切,显然是急于知道事情真相,便道:“如今说于你知道应也不妨事了。下蛊之人已找到了,亦是夜探东宫之人,是詹事府左中允梁子忠。不过,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所幸,查抄他家中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知道了他此举的缘由。”

    关于詹事府,言欢也是知道的。詹事府负责皇子内务,府内官员时常于宫中行走,对宫内环境自然熟悉。那夜来探东宫之人一路过来的确是轻车熟路的样子,最后遁逃的路线也是逃往内庭,既是来自于詹事府,一切便说得通了。

    那边李伦向着李晏道:“宁之,详情你于玖黎说一说吧。”

    李晏“嗯”了一声,极快地看了言欢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去看他面前的越窑青瓷茶盏,仿佛那细腻如冰的瓷盏上藏了什么秘密一般。

    言欢不由得一怔,他这一眼不过是平常的一瞥,但她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几分犹豫不定。他在犹豫什么,难道是不想和她明说?难道太子被人下蛊这件事的背后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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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莫忘系列
梨花如雪,雪似梨花。
世事翻覆,如一场大梦。
少年生情愫,生离死别。一别经年,再重逢,他与她,是否还一如当初。
他们如众生挣扎于红尘,然心怀家国,依然清醒通透。当往事一一揭开,他们再不放开紧握的手。脉脉梨花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脉脉梨花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脉脉梨花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