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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鬼猫娃     锦衣卫之绝命毒师txt下载     锦衣卫之绝命毒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八章 铁树开花

    在回武当金殿的山路上,黄昏的光晕打在苏湛、胡广二人的背影上,给萧瑟的山景平添了一抹亮色。

    一路荆棘,山路坎坷,小路很窄,旁边就是陡坡,两人都是小心翼翼,可偏偏在个拐角处胡广脚下打了个滑。他这一身形不稳,苏湛急忙去扶,胡广倒稳住了,苏湛却因为反作用力往后一仰。

    “苏大人!”

    在胡广的震惊呼喊声中,苏湛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心引力使得她向下而去,她向上在空中挥舞的手尖只触到胡广的一片衣衫,却又没有丝毫作用,继续向下倒去!

    只觉得周身被石头、枯草划得生疼,苏湛像个车轱辘一般打着滚向山下滚去,幸好山体不是一味的斜坡,在中间还有些平台,苏湛终于停了下来。

    这一停,她更觉得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子一般,疼得厉害。脑袋嗡嗡作响,嘴中也是血腥气一直上涌,往上一看,树枝掩映,已经看不胡广的身影,只隐约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呼喊:“苏大人!苏大人!”

    苏湛撑着力气,喊了句:“我……我在半山腰。”

    胡广听到了苏湛的回音,话语中又惊又喜:“你没事吧?苏大人!”

    苏湛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腕一动就疼得厉害,不能走了,也不知道是断了还是扭着了。

    “胡大人,找人来接我!”

    “好好,苏大人,你坚持,我这就去找人!”胡广撂下这句话,后面就没有声息了,想必是去道观里找人了。

    苏湛叹了口气,仰头又望了望天,这天色逐渐黯淡下去,夜里山风更紧,要是不抓紧时间这一夜非冻坏了不可。去年在山-西的冬天,因为条件恶劣,手上已经起了冻疮,这天一冷,就冻疮发作,难受不已。

    她又活动了一下身上的筋骨,觉得胸腹中的疼痛稍轻了点,幸好摔得不狠,要不然内脏破裂就是神仙也无药医了。想到这里,顿觉屁股底下软软的,脑中不禁浮上疑惑,是啊?为什么没觉得摔得疼痛,反而是沿路的划伤痛得厉害?

    这软软的……

    苏湛心底浮上一丝恐惧,慢慢挪开屁股,回身低头望去!

    自己竟然坐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身着白衣,黑色的帽子中还露出了雪白的发丝,此时正趴在地上,看不清面容。

    苏湛想大叫,却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人,那人一动不动。

    不是吧?我压死一个老头?苏湛这回真想哭了,急忙把那白发老头翻过身来,那老者面容倒是细嫩,保养得倒好。

    苏湛拭了拭那老者的脖颈,脉搏依稀可见。

    “大爷,老大爷!”苏湛边喊边掐人中,又推又敲。

    “哎哟哟!”那老者终于呼出声来。

    “老大爷,你没事了?”

    “你……你是谁?”那老者像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一般,满脸惊愕。

    “我……我叫苏湛,我刚从上面掉下来……见到你在这没气息的……”苏湛伸手指了指上面。

    “哦,”老者恍然悟道,“你这脸上怎么全是血,你没事吧?”

    苏湛一听,拿手一摸,原来刚才下来的时候头已经磕破了,现在血流了一脸,怪不得吓人家老人家一跳。

    “我没事,过会就有人来接我了,我好像脚扭了。”

    “哦?”老者道,“我看看。”

    说着,不由分说地把苏湛的腿搬了过来,像模像样地捏了几下,道:“确实是脚扭了,还好没断。”

    苏湛此时心思一点也不在自己身上了,又仔细瞧了瞧老者,道:“老人家,你……你自己……没事吧?”

    老者似乎莫名其妙:“我没事啊,我有什么事?我正在这睡个午觉,你突然出现,还把我吓了一跳。”

    “哦……哦……那就好。”苏湛心道,这个老人可真是不一般,自己从高处落下来,砸到他身上,他居然如同隔靴搔痒一般,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着高处又传来喊声:“苏大人,苏大人!”

    “这里,我在这里!”苏湛一听是救她的人来了,急忙回应道。

    那老者一愣,道:“你是官府的人?”

    “是。”苏湛老实说道。

    那老者点点头,道:“救你的人来了,你没事了,那我走了。”说着,站起身来,轻轻扫了扫身上的尘埃,就要离去。

    这一站起来,苏湛才注意到这位老人身形很高,步履矫健,方头大耳的,再加上白衣胜雪,在风中飘飘欲仙,真如同神仙一般。

    “老人家留步。”苏湛道,“老人家随我一起去找大夫看看吧,实不相瞒,我刚才从上面掉下来,是……砸到老人家您身上了,别再伤了什么的。”

    那老者哈哈笑道:“你放心,我没事。”

    “那不行,我不放心,还是检查一下吧。”

    “你这年轻人倒是有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一阵,那胡广却已经和一行人从旁侧来到了苏湛的身前,见到苏湛正和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拉拉扯扯,觉得心中怪异,却也没多想,只赶忙又疾走了两步,他身后的碧云道长更是积极,胡广还没过去,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苏湛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当苏湛咬牙依靠着碧云站了起来,正想赶紧回道观诊治一番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周遭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

    她转头一看,周围除了自己的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位白衣老者!

    寂静了片刻,突然一齐迸发出喊声,刹那响彻云霄!

    “张天师!”

    苏湛觉得自己差点又没站住!

    不是吧?自己砸中的这个老头居然是张三丰?!

    等等,不对,不对,张三丰是一百六十多岁了,虽然面前的这个老头白发白须,但是怎么看也就是不到七十的年纪,怎么会是张三丰?

    胡广此时说话已经结巴了:“真……真的……真是您?张天师?我……我是奉……奉皇上之命……命请天师去宫里……讲……讲道。”

    苏湛暗暗鄙视了胡广一番,要是面前这个人真是张三丰,那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怎么可能有人活到那么大年纪呢?

    此时和碧云道长一起随行的小道士也纷纷施礼,口中甜甜叫着祖师爷,那眼中放出的光亮,和追星族一模一样。

    苏湛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这一切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以前只听说天上掉馅饼,没听说从天上掉在馅饼上,可事实就在眼前,自己掉在了馅饼上,还是个大馅饼。

    “张……张天师,”纵然自己心里对他并不相信,但是此时要是再不说点什么话就太说不过去了,“刚才在下得罪了,望移步观里一叙,容我凭茶请罪。”

    那老者皱着眉,似乎很不愿意去,但是还是点了点头,只道:“走吧。”说着,迈开了步子,先行向着山上走去。

    碧云道长让一个小徒背着苏湛,几人紧跟着张三丰而去。

    胡广脸上还是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意,望着苏湛像是望着个大元宝一般,连声低语道:“苏大人真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

    苏湛在那小道的背上忍不住翻起了白眼,我这脚都为了你歪了,走路都走不了了,你还说我有福,再说了,这个人是不是张三丰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不是冒充的?对了,说来也怪,为什么他们都一口咬定这是张三丰?

    把疑问低声问了胡广,胡广却又疑惑地看着苏湛,低声道:“道观里到处都挂着张天师的像,难道你没看到么?更何况我们来的时候不是也带了画像了么?”

    苏湛撇了撇嘴,自己在后世看照片看习惯了,到这里来了这么些时日,还是没习惯看画像,总觉得不像,看不出真人的模样,此时只好闭口不言。她努力回想起来之前,那卷宗上关于张三丰的描述:丰姿魁伟,大耳圆目,须髯如戟。无论寒暑,只一衲一蓑,一餐能食升斗,或数日一食,或数月不食,事能前知。游止无恒。

    苏湛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这描述,这不就是和神仙差不多了?

    到了峰顶,旌旗飘飘,天边的残阳正在尽着最后的努力将余晖洒在山上,那金顶在夕照中,光芒万丈,真是耀眼夺目,美不胜收。在金殿前,极目四方,八百里武当秀丽风光尽收眼底,群峰起伏犹如大海的波涛,武当山奔涌在静止的瞬间,众峰拱拥,八方朝拜的景观神奇地渲染着神权的威严和皇权的至高无上。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皇上建的不错啊。”

    苏湛听了差点吐血,你这装AC之间的功力确实不错啊,这等巧夺天工的古建筑在你眼里不过尔尔啊,就得了个“不错”的评语,语气清淡,仿佛羽绒拂过一般,太轻飘飘了。

    进了殿中,几人都落了座,张三丰更是坐在最尊贵处,自不必说。

    那胡广好言说尽,说朱棣仰慕他的神迹,才建了这样的金殿云云,说得好像朱棣想张三丰想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没有他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苏湛本来应该去就医的,可是为了张三丰也强自撑着,只是略略包扎了一下头上受伤的地方,此时也坐在一旁,听到胡广这样的马屁觉得浑身发麻。

    张三丰估计也是听得烦了,只淡淡道:“你且回京见驾,言我即去便是,不必多虑。”

    胡广这回得到了张三丰的承诺,几乎感激涕零,嘴中的谢意不绝。

    张三丰却似乎已经疲惫,又听着那碧云做了几句汇报,就要离去,苏湛巴不得会议快点结束,自己脚腕疼得厉害,如同要断了一般。见张三丰走到门口也急忙站起来送行,却一个没站稳要摔倒,那张三丰是何许人也,此时一个迈步就稳稳托住了苏湛的胳膊。

    苏湛心中暗暗赞叹真是好功夫,嘴里也忙道:“谢谢大师,在下失礼了。”

    张三丰笑道:“有伤在身就不必这么多礼节了。”说着,点点头,迈开步子又往门外而去。

    苏湛心中笑了笑,不管这个老头是不是真正的张三丰,可是他的那种气派,却是一般人做不来的。正低头想着,却突然看到地上有个小册子,正是刚才张三丰站的地方。

    不会吧?张三丰掉了什么武功秘籍了?

    苏湛赶紧咬牙挪动着去捡了起来,定睛一看,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揉了揉眼,又仔细一看!

    那小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实验记录。

    简体字!

    苏湛觉得脑袋中轰隆隆如万千铁蹄奔踏而过,周遭的声音全然已经听不清楚,心中呼天抢地喊道:不是吧?!张三丰!穿越又见穿越?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了然于心

    那一刻苏湛觉得混混沌沌的,不知自己是怎么张口叫住的张三丰,然后将手里的小册子还给他的,四周的人影纷纷扰扰,那熙熙攘攘的言语声离得自己时远时近。

    张三丰见那册子叫苏湛拾去了,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这本实验记录也不知叫多少人见过了,但是他们都觉得看到了天书,里面的字一知半解的,也看不明白。

    “张天师,在下……想借一步说话。”苏湛终于稳了稳神,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张三丰。

    其他人都觉得奇怪,刚才对张三丰没什么特别反应的苏湛,此时却忍着脚部的剧痛也要和张三丰私下里说上两句话,一时都面面相觑起来。

    张三丰也觉得奇怪,心道,他是不是也想问我这册子上的字怎么都看不明白,是什么天机,算了,直接回绝了他吧。于是便漫不经心地说道:“年轻人,这本呢,是天书。天书自然只有贫道能看懂,你看不懂是很正常滴。”

    苏湛觉得自己咬得牙都快碎了,忍着痛附耳低声道:“大爷,你当我文盲吗?明明白白,实验记录四个字,我能不认识?”

    一句话,使得张三丰瞠目结舌,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圆,周遭的人遥遥地一见这情形也都是吓了一跳。张三丰一向是风轻云淡,不知道这苏湛说了什么话,能使得他反应这么大。

    “你……你认识?”张三丰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到张三丰的反应,恨不得上前给他一个拥抱,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在他人的莫名其妙的不解的目光中,张三丰急忙和苏湛两人到了一旁的避人处,把一干人等晾在一旁。

    “你怎么会认识这几个字?难道你……”张三丰实在忍不住了。

    “是啊,我是穿越而来的。”苏湛无奈道。

    “你……你的飞行器在哪?”

    “什么?什么飞行器?”

    经过一番询问,苏湛终于知道这个张三丰是比自己的未来还要后世的未来通过时空穿梭而来的,和她自己的穿越并不相同。

    张三丰感慨道:“没想到穿越者真能叫我遇上,你这种情况属于平行时空的错乱。”

    苏湛一头雾水:“什么错乱不错乱的,我能不能回去啊?”

    张三丰道:“这个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回去研究一下,我们的科技还达不到准确定位。”

    “哦,我明白了,怪不得说你无论寒暑,只一衲一蓑,一餐能食升斗,或数日一食,或数月不食,事能前知。游止无恒。怪不得说你一百六十多岁。因为你来回穿梭了多次,又因为定位不那么精确,世人见到你的时间跨度很大,就这么推算出你的年龄了是吧?”

    张三丰点点头:“是,你这种情况我自己也没办法把你带回去,等我回去和其他人研究一下吧。”

    苏湛差点哭了:“我就指着你了。说实话,要是早知道我能穿越过来,我就研究一下历史了,悔不当初啊。”

    张三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道:“我这里有本历史大事记,你先拿着吧,起码应对这几十年是没问题了。”

    苏湛接了过来,道:“敢情你能预知未来就是这个原因啊!”

    张三丰道:“谁叫你不好好学历史的!”

    苏湛吐了吐舌头,又道:“我亲爱的张教授,张大科学家,我到底能不能回去啊?其实我是女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成了锦衣卫了,我这成天活命都成问题!”

    “啊?”张三丰看了看苏湛,道,“你是女的?看不出来。”

    苏湛忙捂住胸部:“你为老不尊啊!我这身体年龄还小嘛,还在发育……”

    “呃……”张三丰道,“我知道了,我回去尽量研究研究吧,但是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你多保重吧!”

    吃过了晚餐,张三丰执意要走,整个武当无人能够阻拦,胡广纵使使出了吃奶的劲挽留,还是留不住,只好由他走了。这外面山风呼啸,除了道观一片漆黑,时不时有野兽嚎叫,人们都不知道这张三丰能去哪里,心里惴惴担心又崇拜,却又都不敢问。

    苏湛此时一点也不担心张三丰了,他的时代科技已经发达得能够穿梭时空,又何必担心在外面过夜这种小事。

    张三丰走后,在苏湛住宿的屋子门口,所有人都把苏湛团团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她和张三丰私下里谈了什么话,苏湛觉得头都大了,这些追星族太疯狂了,我这腿伤还没好呢,就知道问他们偶像的事。

    “没说什么,就是随便闲聊两句。”苏湛只好这么敷衍道。

    “苏大人,张天师亲谕了您什么天机,我辈只望瞥得一二便不胜感激。”一个道长文绉绉地说道。

    天机?恐怕我把实情告诉你你只会以为我是疯子,或者把我关起来当动物园里的猴子观赏吧?

    苏湛只得缓缓道:“天机……不可泄露。”

    此言一出,其他人更是咬定了这张三丰一定和苏湛说了什么,但是他们都不想与外人道罢了。

    “好了好了,”胡广适时地解围,“今天得见张天师真是我等三生有幸,要不是苏大人,我也没有这个福气。”他给碧云道长略略鞠了一躬,又道:“苏大人有伤在身,也该歇息了。”

    碧云道长抚了抚长须,道:“是,大家回去吧,让苏大人、胡大人休息吧。”

    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早就被烦得头疼的苏湛,胡广轻轻抚着苏湛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了起来。

    苏湛刚想向胡广道谢,谢他帮自己解了围,却听他说道:“苏大人,那张天师究竟和你参透了什么天机,能否和老夫透漏一点?”

    苏湛差点哭了,我说胡大人,你要不要和他们一样啊?

    “胡大人,下官怎么能骗您呢?真的,那张天师没有和我说什么呀!”

    胡广半信半疑,只好诺诺道:“那你休息吧。”

    等到胡广退了出去,苏湛终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脚上的伤痛刚才经过碧云大师的太极推拿已经好多了,此时她的心思只在张三丰给她的历史记事上。

    翻开了那薄薄的几页历史大事记,苏湛的感觉和以前看历史书的感觉全然不同,里面提到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人物都跃然纸上,他们不是书上干巴巴的文字,而是身边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一种特殊的奇怪感觉在心底蔓延开来。

    纵使张三丰说这次时空旅行回到未来的话,一定尽力把带她回现代的研究课题提上日程,但是到底能不能落实,如果落实要等到猴年马月,苏湛心里也没底,而有了这历史大事记的提点,苏湛已经不是原来的苏湛了,她已然可以做到未卜先知,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猜来猜去了。

    看了未来几十年的历史,苏湛晚上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这一切早有定论,如今已了然于胸。

    进了腊月,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孙芷薇在朱瞻基的寝宫门外止了步子,寒风凛冽,吹得她的红色羽缎大氅飒飒响动,在淡淡的阳光下,如波涛一般,又滟滟生色,她侧了侧身子,对着旁边立着的丫鬟翠茹轻轻说道:“门口有侍卫,许是殿下在里面议事,你去问问。”

    翠茹点了点头,迈着小碎步去问了,又急忙回来和孙芷薇禀告道:“小姐,是了,说是长孙殿下和杨大人在屋里。”

    孙芷薇点了点头,拉过翠茹的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捧着的八角喜鹊绕梅的铜手炉上,道:“我们在这等一会吧。”

    翠茹从孙芷薇手里抽回了手,道:“我不冷,小姐的身子可受不了,我们过会再来吧。”

    门房的一个小太监自然留意到在寒风中等待的孙芷薇,由于前阵子朱瞻基因为要让纪纲一等人掉以轻心,一直在孙芷薇的房里过夜,因此在他的眼中,这孙芷薇和皇太孙妃几乎是等同的。他赶紧一溜小跑进了朱瞻基和杨士奇会晤的厅堂。

    厅堂的屏风外,王瑾正静静伫立候着,见门房的小太监跑过来,急忙迎了过去,待听到他的来意,却又低声赶他回去。

    在屋内的朱瞻基听到这隐隐传来的低声聒噪,对着门口冷声道:“王瑾,怎么了?”

    王瑾急忙转过屏风,躬身道:“回殿下,门房通传孙姑娘在门外候着呢。”

    朱瞻基微微皱了皱眉,侧头望了望杨士奇。杨士奇适时道:“殿下,如果没有其他要事,臣先告辞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客气地把杨士奇送了出去,又对王瑾道:“让她们进来吧。”

    片刻,孙芷薇和翠茹就进了门。屋外极冷,屋内又是暖意融融,孙芷薇的小脸霎时变得红彤彤的,她穿着水绿棉裙,外面罩着雪白的狐狸毛,那丝丝绒绒轻轻靠在她娇嫩的脸颊处,映衬得格外动人。

    朱瞻基坐在桌前眸子静静的,语气也淡淡的,道:“有事么?”

    孙芷薇道:“奴家做了八宝粥,给殿下尝尝。”丫鬟翠茹赶忙把拎着的红木雕花食盒放到朱瞻基面前的桌上。

    “御厨不是做了么?你又何必做?”

    翠茹在一旁插言道:“殿下,小姐这做的可讲究了,这熬粥的水可都是接的清晨的露珠子,这白米中的花样也多,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总计不下二十种。头天晚上就开始忙碌,洗米、泡果、拨皮、去核、精拣,然后在半夜时分开始煮,再用微火炖,一直炖到第二天的清晨,腊八粥才算熬好了。这和那御厨的当然不同了。”

    此时朱瞻基也已经打开了食盒,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食指大动。白乳一般的粥面上放着一双果狮装饰,那果狮是用几种果子做成的狮形物,用剔去枣核烤干的脆枣作为狮身,半个核桃仁作为狮头,桃仁作为狮脚,甜杏仁用来作狮子尾巴,然后用糖粘在一起,放在粥碗里,活象小狮子,栩栩如生。

    “你费心了。”朱瞻基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声,语气温柔。

    “这不算什么。”听到朱瞻基的这句柔情似水的话,孙芷薇的心也如脚下的金丝雕花皂皮靴一般,像是没入了深深的羊毛地毯里,被无尽的暖意所包裹。

    “接露水的时候可把我家小姐冻坏啦,不过小姐说啦,我们冻点怕什么,只要为了殿下,什么都愿意做呐。”翠茹又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孙芷薇红着脸低声责备道:“别乱说话。”

    朱瞻基却并不介意翠茹的多嘴多舌,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孙芷薇的面前,拉过她娇嫩的玉手,捂在掌心里,笑着打趣道:“以后可别干这事了,看把翠茹都冻坏了。”

    孙芷薇觉得一股暖流瞬间从指尖传至了全身,只微笑点头。

    翠茹知道朱瞻基是取笑自己,此时也讪讪道:“小姐心里只有殿下一个人啦,哪顾得上翠茹。”

    翠茹也不过是打趣的一句话,孙芷薇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可是她竟突然觉得拉住自己的宽大手掌瞬时有些僵硬的凝滞,她抬头望去,朱瞻基似在怔怔出神。

    “殿下?”

    “只有我一人,好。”朱瞻基松开了孙芷薇的手,又缓缓用细不可闻的声音怅然道:“这么简单的要求,为什么有的人就是做不到呢?”

    在回去路上的孙芷薇满脸的怨气,一旁的翠茹也是忿忿道:“真不知道我们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又惹得殿下说累了,分明就是赶我们出来。”

    孙芷薇叹了口气:“我也累了,我真是做什么错什么,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一路说着,到了自己的寝宫门口,正见到一个小太监正在角落的阴影里来回地踱步,他看到孙芷薇二人回来,急忙喜滋滋地上前邀功道:“姑娘,您叫小的找的人,给您找来啦。”

    孙芷薇佯装不经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压低声音道:“进屋说。”

第一百五十章 烟花易冷

    孙芷薇端坐在梨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香花绿茶轻轻抿了一口,在一旁的翠茹添了添镂空青铜火盆中的香炭,屋内的又更加暖和了些。

    方才由门口的小太监引见的那个人此时恭敬地躬身侯在堂中,他穿着朴素的青色长衫,只是浑圆的赘肉显得周身有些臃肿。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孙芷薇垂着的眼帘轻轻抬了抬,漫不经心地看着来人。

    “回姑娘,”那人抬起头来,“小民名叫赵有才。”

    “嗯。”孙芷薇瞥了一眼翠茹。翠茹立马会意,上前走了一步,对赵有才道:“赵公子,奴家听说你曾经为汉王殿下当差?”

    赵有才哭丧着脸道:“是,只是殿下如今……”如今朱高煦被软禁西华门,这话他终于没敢说出来,只吞吞吐吐,接着道:“小民家中上有八十老母需要照顾,如今这要把我遣去居庸关北,可怜我家这老老小小啊!”说着,就捂着脸惺惺作态地佯装痛哭起来。

    孙芷薇皱了皱眉,翠茹也不点破,接着道:“我家小姐向来慈悲心肠,自然会帮你求情,只是这些都是皇上的命令,这也不是容易的事。”

    “是是,多谢两位姑奶奶!”赵有才点头哈腰。

    “那么,听说你和那个叫苏湛的很熟是么?”翠茹接着道。

    “是,”赵有才的眼神闪烁,“小民和他有些熟悉。”

    翠茹不再言语,只是摆弄手里的绣花手绢,孙芷薇只顾坐着饮茶,视线一直落在茶杯中的香茗上,此时也不说话。

    赵有才只好自己接着道:“苏大人以前和汉王殿下交好,帮汉王殿下打点炼丹事宜,只是后来,据说他和汉王殿下争女人,还有……还有其他的事,总之后来汉王和他也断交了。”

    孙芷薇自然知道为何他说话吞吞吐吐,毕竟他是汉王的手下,而汉王一向和太子水火不容,这苏湛是朱瞻基的左右手,帮了朱瞻基许多忙,自然汉王也看不惯了,这是正常的。只是这炼丹,是皇家人人都在乎的事,说不定其中有文章可以做……

    “哦?怎么回事?”翠茹又追问了一句。

    赵有才道:“汉王殿下和苏大人都喜那个京城花魁,后来花魁叫苏大人骗去了,汉王殿下说那花魁是瞎了眼,才看不上自己这样的盖世英雄,所以趁着苏大人不在京城的时候,叫……叫纪大人派人把她的眼给弄瞎了,还……还刮花了脸。”

    翠茹打了个冷战,这个汉王还真是阴险狠毒,花容月貌对女子来说是多么要紧的事,这京城花魁突然惨遭这种折磨,定然要生不如死了。

    孙芷薇又添了杯茶,轻轻抚摸着手中茶杯上青色的精美雕花,淡淡道:“若是仅仅这一点消息,于我而言,要想帮你可是难啊!”

    赵有才搔了搔鬓角,急忙道:“还有,还有!还有一件大事,汉王殿下一直捂着不让说……”

    孙芷薇眼中精光一现,眼眸缓缓抬了起来,道:“什么事?”

    “就是汉王殿下如今吃仙丹吃的,像是中了邪了,特别是苏大人带来的那些仙丹,人都说……都说……”

    “说什么?”

    “我们私下里都开玩笑说苏大人可能给汉王殿下下了毒了……”

    呵,玩笑么?孙芷薇娇媚的眼角轻轻转了转,那个叫苏湛的家伙,不知道是不是会什么妖术,怎么一个大男人还会把长孙殿下迷惑得不知南北,而今却得知,他早就对汉王殿下下了手,这样阴毒的人,竟敢连皇室成员都不放在眼里,谋逆的大罪,他担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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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湛和胡广回到京城觐见的时候,已经是正月里了。苏湛已经连着两年没有在京城过年了。只是如今,苏湛的心态已经全然不同了,跳脱出这历史洪流之外的居高临下,使得她对未来莫名地有了一种信心。

    和皇帝朱棣汇报完在武当山果然得见张三丰,并且张三丰不日就会来见驾,皇上自然高兴地有几分欣喜若狂,这个在正月里依然心系国事,多次御驾亲征的皇帝,如今在苏湛眼中却带上了几丝悲天悯人的味道,她已经知道这朱棣将要在不久的将来,死在北征的路上,如今看他,就好像他的头上挂了一个巨大的倒计时牌,时间飞逝,但他却全然不知。

    从皇帝那里领了赏出来,胡广亟不可待地回了家和家人团聚去了,而苏湛这在宫里,自然去尚宝监找王彦叙一叙。

    正月里的气氛热闹而欢快,王彦拉着苏湛到屋里坐下,暖炉正暖,地上也铺着厚毯子,两人的脸色都显得有几分温热。王彦也显得尤为高兴,东拉西扯地聊起来,从郑和又下了西洋聊到安置流民于保安州,从张三丰得道成仙聊到占城、古里、爪哇等小国的照例进贡,从正月例行祭祀聊到迁都北.京的准备,可谓天南海北,无所不聊。两人聊着聊着,苏湛注意到王彦腰上挂着的玉坠晶莹剔透、做工非凡,一看就不是御用工坊里千篇一律的物件,但是那流苏红艳崭新,像是新入手的,便笑道:“你这过年还真是精细,连这腰坠都换了。”

    “你知道谷王殿下吧?他最近频频向我示好,这不过年了,他还送来了不少东西,”王彦指那腰坠,“这也是他送的。”

    “谷王殿下?”苏湛回忆着阅读的那历史大记事里有没有这个名字。

    “是啊,那宣化城建的那叫一个雄伟,周边二十四里有奇的城垣,沿城设一关七门。城外建有吊桥和皇堑,城上设角楼和铺宇,攻守兼备。他很是本事,说不定还是个好靠山。”

    王彦这话不过是句玩笑,可是苏湛却听得心中一凛,脑中如闪电一般掠过了这个人的名字,谷王朱橞!一行字从脑中浮现了出来:二月癸亥,谷王橞有罪,废为庶人。

    “王彦,”苏湛肃然,连王彦的大名也叫了出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要注意,不要和他离得太近了,特别是最近,要断了来往。”

    “什么?”

    苏湛沉吟了片刻,道:“谷王谋逆,要事发了。”

    “什么?”王彦大骇,忙不迭地把腰坠拽了下来,“前阵子听谣言传的,护卫都督佥事张兴也向皇上和太子爷告过他的状,不过皇上不以为信,如今,没想到是真的,你们已经查了?”

    这王彦说的你们自然是指锦衣卫,苏湛刚从武当回来,哪里知道查没查,但是史书上的记载,却是不会错的,谷王谋于元夕献灯,选壮士教之音乐,同入禁中,伺隙为变,还找蜀王商议,不过可惜的是他找人商量却没找对人,蜀王把他告发了。

    苏湛凛然道:“这些事情不要乱说,你也不要问了。总之要小心。”

    王彦点点头:“我自是知道。”答应完了,又觉得诡异起来,本来一向是自己提醒这苏湛要小心这个、小心那个,怎么过了个年,一切像是倒了个个,不知不觉中,竟然变成苏湛来提醒自己了。

    王彦又望了望苏湛,难道他已经想通了,再不是原来那个把自己疏离于这朝中种种争端之外的人,而是在这浑水中游刃有余,已经决议自己站在什么立场上了吗?

    只是那澄净面庞依然澄净,那淡然眉宇依然淡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正月里的街上还是热闹,不时有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子擎着鞭炮、风车跑来跑去,一片欢声笑语。

    从宫里告别了王彦出来的苏湛,在沿街的铺子里给秦媚儿买了条上好的丝巾,给吴晓月扯了块顶级锦缎布料,左右手都拎满了东西,去了客栈。

    虽算不上久别重逢,但是秦媚儿和吴晓月仍是兴高采烈,几乎喜极而泣,拉着她嘘寒问暖。苏湛自然明白她们的情谊,可是如今有了再穿越回未来的奢望,竟然对这种关怀也觉得有些留恋不舍起来,鼻子也酸酸的。

    几人把酒言欢了一番,天色渐晚,晚霞给京城镀上了一层暖意融融的鹅黄色,店铺都开始上灯,五光十色的花灯霎时又把这抹鹅黄色冲刷得无影无踪,这夜里,比白天的热闹也毫不逊色,反而更胜!

    又是一年上灯时节!

    苏湛凭栏而立,遥想当年,在那酒楼上猜灯谜的日子,已恍如隔世。

    “噗!”那长空里突然炸开了一朵烟花,虽转瞬即逝,却五彩斑斓,绚烂瑰丽!

    苏湛回头望了望瞪着迷蒙眼睛的秦媚儿,她正在摆弄苏湛刚给她卖的纱巾,她静静摩挲着,苏湛心中又腾起了不忍。这样美丽的烟花,秦媚儿毕生却再也见不到了。

    苏湛蹬蹬蹬下了楼,和三娘子要了间空房,带着一个大箱子进了去,捣鼓了许久,才又出门来。

    “你干啥去了呀?”吴晓月对着苏湛奇怪道。

    “哈哈,我做了些绝世的烟花,走,我们去放烟花去。”

    “啊?你还会做烟花?”吴晓月讶道。

    秦媚儿的脸上略略浮上一丝失落,还是勉强笑道:“好。”

    苏湛过去拉住她的手,道:“媚儿,我知道你看不到,不过没关系,我让所有人都讲给你听,这烟花是什么样子,他们就是你的眼睛,我也是你的眼睛。”

    秦媚儿扑哧笑道:“就你会说。”

    夜里,花灯高悬,人群熙熙攘攘的街上,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半大点的孩子在人群中看热闹,小孩子的眼睛天真无邪,如澄净的宝石一般,不着一丝杂质。

    突然,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一个方向,再也挪不开视线!

    “娘,”那小孩子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遥遥的夜空,胖胖的小手也顺着指了过去,“那烟火好厉害啊!”

    那妇人也顺着看了过去,这是怎么回事?平生还未见过如此绚烂的烟花,而且能窜得如此之高,像是要抵达了那渺远的天宫一般!

    那妇人抱起小孩,跟着人潮涌了过去,那放花的地方,静立着两个女子,一个女子绛唇映日、明眸善睐,显然容貌经过精心雕琢,她旁边的女子头上蒙着面纱,看不清容颜,但是姣好的身段尽显轻盈惑人之感,芬芳的香气氤氲开来。她们之间,还傲然立着一个略显消瘦的男子,那男子的相貌在这女子身旁竟也毫不逊色,肌肤白璧无瑕,唇红齿白,楚楚衣衫,灿如春华!

    “娘,他们是什么人?好像画里出来的呀!”那在妇人怀里的小孩禁不住说道。

    那妇人直看得都有几分愣了,忘了回答。

    “好!”

    “好!这个厉害!啊!好!”

    人群随着苏湛的烟花一个个的燃放,此起彼伏地响起叫好声,这些烟花是经过苏湛现代工艺改良的,有的直飞上天,有的在空中天女散花,有的打着旋像是在空中舞蹈,有的带着哨音,品种繁多,世人多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本来一条街上来往的人流,如今都聚成了一撮,将苏湛、秦媚儿、吴晓月三人团团包裹起来,好像她们是专门来到这街上表演的似的。

    秦媚儿看不到,却听到周遭人声鼎沸,不断描述着这烟花绚烂几何,好似自己也看到了一般,笑着对苏湛道:“你倒是真不诓我。”

    苏湛轻轻搂住秦媚儿的肩膀,低语道:“那是当然。”

    在周围百姓看来,这风流少年,左搂右抱,风流俊逸,虽然一个女子蒙着面纱,但是看起来却都是国色天香,好一副香艳!真是羡煞旁人!

    河边的酒楼旁,那在风中摇摇曳曳的花灯下,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少年默然对着花灯立着,被远处的人声鼎沸吸引了目光,不禁向那边望去,那遥遥的苍穹上,时不时绽开一朵朵从未见识过的奇妙繁花,一时胜景,让人心旷神怡。

    在那时明时暗的光芒中,少年的脸庞也分明起来,正是朱瞻基。

    “那边怎么回事?”他轻轻对王瑾问道。

    “不知道,殿……少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朱瞻基又抬头望了望面前的酒楼,这酒楼在两年前曾经遭遇大火,焚烧贻尽,如今却是又重新建了起来,和以前并无二般。楼上还是笑语嫣然,有些才子在上面喝酒吟诗,猜着灯谜。

    可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何以相逢,何以遏绝,何以相思苦,何以流年过?

    朱瞻基叹了口气,轻轻甩了甩袖子,玄色的流光潋滟往复,黯然的神色敛了敛,道:“走,过去看看。”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口是心非

    夜凉如水,沿街那高悬的万家灯火在风中摇曳不定,却又如天上群星偶降凡尘,点点璀璨、熠熠生辉。

    苏湛皎洁的脸庞在那高空中绽开的烟花的耀眼光芒下,忽明忽暗,却又格外动人,她与身边旁人笑语嫣然,谈笑风生,晚风吹得鬓边的软发轻轻飘动,痒痒的拂在脸上,她伸手掠了掠那细发,却突然觉得肩膀一动,一只手轻轻在她的肩头拍了一下。

    她不觉回头望去,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看到来人时还僵在脸颊,但瞬间又渺茫得如同镜花水月一般。

    “夏……大人……”

    方才轻拍苏湛肩膀的正是夏煜。他穿着暗青色的长衫,罩着一件暗红色的大氅,面容淸朗中又带着几丝憔悴,一抹难以察觉的丝丝痛楚在如水的眸子中若隐若现,从那淡薄的双唇中终于吐出几个字,似字字艰难:“你回来了。”

    苏湛浮上一个笑容,低声道:“今日刚回来,去面了圣,太匆忙,就没有去拜会夏大人,失礼了。”

    苏湛的刻意疏离又使得夏煜的心头一滞,为何她一直像只蝴蝶一般,在花前游来荡去,明明好似粘在花上,却瞬间又飞离开去,这样的若即若离,自己究竟还能承受多久?

    “轰!”

    随着又一枚烟火在空中炸开,五光十色,引得人群又突起一声赞叹,那壮着胆子放了花的吴晓月这时也像一只小兔子一般,跳着脚窜回了苏湛身旁,正要和苏湛夸赞上两句,却看到夏煜站在苏湛面前,苏湛脸上带着别扭的笑意,夏煜的脸上却是透着疲倦的肃然。

    “夏大人来啦!”吴晓月的兴致很好,轻轻福了个身,“奴家有礼了。”

    夏煜冲她点点头,脸上挂着一丝客气的笑意,道:“前些日子让你费心了,我真是过意不去。”

    吴晓月的脸上浮上一丝晕色,道:“都是小事,何足挂齿,夏大人这样说,真是羞煞奴家了。”

    苏湛在一旁默然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并不想插言,脚下已经悄悄走了两步,离得他们稍远了一些,视线又落回了人群中。

    夏煜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低声道:“我没有成亲。”

    苏湛没有转头,目光在那笑闹拍手的人群和空中的烟火中流连,淡淡道:“我知道,方才吴晓月和秦媚儿已经和我说了,你居然为了这点事闹到皇上那里,也不怕误了你的前程。还落得大病一场,又是何必呢?”

    “苏湛,你怎么回事?你明明知道……”

    苏湛忽地转头,盯着他的眼眸道:“我知道,但是我只能说句抱歉。”心中徒然生出一丝怅然和心疼,黯然想道:也许过不了多时,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许不了一生一世,我不会许。即使我一时半刻走不了,但是我们在一起,只会让朱瞻基更针对你罢了,与他作对,又有什么好处?

    吴晓月这时已经又走了过来,看着表情怪异的两人,道:“你们怎么了?”

    苏湛笑道:“没事,来,我让你见识一下超级至尊无敌大魔术!”

    “什么?”吴晓月觉得自己又听不懂苏湛说话了。

    苏湛狡黠一笑,在地上摆弄了起来,轻轻在空地上洒了些白色粉末,将人群疏散了开些,给那些白色粉末一个独立的空间。然后苏湛在空中装模作样地手舞足蹈了几下,不觉间手上已经拿着了一撮小火苗,像是在那白色粉末的一端点燃了什么。

    在众人屏息间,那白色粉末像是慢慢腾空而起,变成了一条蜿蜒蠕动的褐色毒蛇,又幻化成无数条毒蛇,纠缠在一起,又向四周攀爬着。

    人群中有注意到的人都是纷纷向后退去,吴晓月见了也吓得紧紧拉住苏湛的手。苏湛看着那土黄色的蛇盘旋逶迤,如同在心中一般,纠结成麻,纵使知道此刻夏煜就离得自己咫尺,正在自己身后心痛地看着自己,自己的心也好似被蛇毒侵袭过一般,但是却又好似这幻化之蛇一般,无论如何蔓延,最终仍是逃不过束缚。

    “这是……是怎么回事?好厉害啊!”待那反应完毕,吴晓月忍不住赞叹道。

    其实这个反应是著名的“法老之蛇。”白色粉末硫氰化汞受热会分解并放出热量,因此只需局部加热,分解反应就会开始并自行持续下去,而且反应产物的提及远远大于反应前,看起来就像生成一群蠕动的毒蛇形状一般。

    苏湛摇了摇头,她无法和吴晓月实话实说,只道:“为了逗你一笑变的戏法。”

    吴晓月咯咯笑着,然后拉着秦媚儿讲起来,刚才听到人群突然尖叫的秦媚儿也正好奇呢。正在这时,苏湛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抓住了,夏煜拉着她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往人群外走去。

    “哎,放手,”苏湛低声道,“你干嘛啊?”

    夏煜不说话,只拉着她快步走。

    因为街上的人几乎都被苏湛吸引到了一处,都在围观苏湛的绝世烟火。夏煜拉着苏湛到了旁边的小巷里,停下了脚步,这里居然是难得的幽静,不远处的人声和小巷中的清幽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对比,这一稍稍静了下来,倒显得夜风更凛冽了些。

    苏湛缩了缩脖子,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道:“你要问我戏法怎么变的是不是?这个是我老家的祖传秘方,不能说的。”

    夏煜拉着苏湛的手腕,没有松手,两人面对着站着,夏煜却瞬间又默然不语。

    小巷里光线昏暗,唯有几个纱灯在巷口处照亮,夏煜的神色淹没在夜色中,只有当空中砰然炸开一束烟火时霎时的光亮能映照一瞬,却也看不分明。

    但是此时此刻,即使看不分明,夏煜的那种隐隐痛楚,却像是顺着他的指尖直抵苏湛的肌肤一般,然后在血液中流淌蔓延,一直击中苏湛的胸腔中快速跳动的心脏!

    丝丝心动,又丝丝心痛!

    夏煜沉默了片刻之后,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缓缓说道:“往昔的那一幕幕,在山贼营寨中,在夜幕花丛中,尤其是在那震后雨中,你我共撑一把油纸伞之时,我不相信,只有我一个人有感觉。难道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么?”

    “夏煜……”

    “你曾说我铁石心肠,可我如今却觉得,”夏煜惨然笑了一下,“真正铁石心肠的人……是你吧。”

    “夏煜,”苏湛强自压抑住悸动的心跳,用她能做到的最凉薄的语气说道,“你是说我无情也好,铁石心肠也罢,我是觉得,你会有更适合你的人。”

    不,不是的,我在胡说些什么?心中一个声音在泣血呼喊,苏湛忍痛压了下去,自语道,苏湛啊,难道你要让夏煜也变成那个偷白雪糕的小太监,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是他……”夏煜终于怅然道,“还是因为他对么?”

    苏湛心中道,放屁!你这个胡思乱想的家伙!

    苏湛嘴里却道:“是。”

    “你喜欢的人是他,对么?”夏煜的话语中几乎带上了颤音,握住苏湛的手也微微收紧。

    苏湛心中喊道,大哥,饶了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可是鼻子却微微一酸,嘴里道:“是。”

    那手腕上的力道倏地松开来,夏煜不觉踉跄后退了两步,从喉头缓缓迸出一个字:“好。”然后,猝然,转身而去。

    那远处轰轰的一声声炸响只让他的背影明暗相接,在小巷中慢慢走远。苏湛心中像是被抽空了什么东西,瞬间变成真空了似的,耳畔轰隆隆的,远处的声音也听不分明。此时此刻,她甚至想走上两步去,抱住他算了,在一起算了,管他什么朱瞻基,管他什么穿越时空,都不管了。但是理智又让她脚下牢牢生根。

    在皇权之下,他们不过是蝼蚁。

    让夏煜死了心也好,总会找个贤良淑德的姑娘相伴一生,而自己,在这时光流逝中,一面想办法解决这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一面等待张三丰教授的时空救援吧……

    这么想着,夏煜的身影就渐渐没入黑暗中,看不见了,自己正想转身而去,却突然感到腰上环上了一双胳膊。

    下意识的,苏湛运力出手!坚硬的胳膊肘用力,双臂一撑,向后施力,那人吃痛,低声哎呦了一声,身形却又再次黏了过来!

    流氓?我去!苏湛心中叹道,不会吧?连男人都不放过?

    黑暗中也看不清晰,苏湛左右开弓,双手作刀,向那人劈去,那人也不说话,招招应对格挡,竟毫无破绽!

    不好!苏湛心中暗暗叫苦,这人功夫并不在自己之下。

    苏湛正想偷偷洒出迷雾粉之类拖延他一下然后脚底开溜,却在这时空中烟花铮亮,映得那人的脸庞顿时也是一明!

    “是你?”苏湛大骇,刚才因环抱她而与之交手的人竟然是朱瞻基!

    朱瞻基此时也收了手,缓缓笑道:“是我。”

    “你怎么……”

    “我去那河边酒楼游逛,看看能不能碰见应天第一才子贾明兄,可惜没有遇到。遥遥看着这边的烟火好看,便过来看看。”

    苏湛心中抑郁还未消散,此时只讪讪道:“原来如此。”

    “我刚才听到了。”朱瞻基突然说道,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意。

    “什么?”苏湛此刻只想回到秦媚儿和吴晓月身边去,脚下也往回走了两步。

    “我刚才听到了,”朱瞻基一字一顿地缓缓道,“你喜欢我。”

    苏湛仰天长叹:老天!你别玩我了!行不行!

第一百五十二章 瓜葛相连

    夜风轻轻吹拂,四下无人,朱瞻基的脸色浸没在沉沉的夜色中,王瑾的身影遥遥地立在巷口的纱灯下,那光影摇曳,使得那衣袂飘飘矗立的王瑾也似飘飘忽忽起来一般。

    苏湛望着远处的那点光亮,眸子中似有隐痛在闪烁,苦笑了一声,道:“你听错了,我没有这么说。”

    “刚才……”

    “那说的并不是你。只是……夏煜跟我毫无瓜葛,我只请你,放过他吧。”

    朱瞻基还有话,却滞在喉头,没有说出口,略略抬起的手在黑暗中又缓缓放下,黑色的晚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远处的听不分明的柔软聒噪如今听来竟觉得有几分刺耳。

    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凝视了片刻,在黑影里,那对方的面容看不分明,却又似闪电一般穿梭过去,目光在黑暗中相逢,却又兵戈相接。

    “苏湛!”

    片刻的沉寂之后,一声来自巷口的呼唤打破了冷滞。

    吴晓月已经拉着秦媚儿的手到了巷子口,呼喊着苏湛。

    苏湛缓缓转身,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进入光下,脸上却已经带了笑,道:“你们居然还能找到我。”

    吴晓月笑道:“刚才看到夏大人走了,脸色很不好,问了他他说你在这边的,他还说夜深了太冷,你穿得单薄,嘱咐我们早些回去呢。”

    苏湛听了这话,却又觉得心中隐隐抽痛,强笑道:“好。”

    秦媚儿的手却已经摸索着握了过来,紧紧抓着苏湛的冰冷小手,沉声问:“你怎么了?”

    “啊?”苏湛笑道,“没事啊。”

    秦媚儿却微微侧了侧头,问道:“你后面还有人?”

    此时,苏湛身后沉没在黑暗中的朱瞻基缓步走了出来,淸朗的脸庞瞬时在光中亮了起来,他的眉宇微蹙,薄唇轻抿,那举手投足间的贵族气息淡淡流露,直把吴晓月看愣了。

    朱瞻基的眸子漠然扫过苏湛和她身边的两个女子,轻轻甩了甩大氅,拂袖而去,他的后面跟着脚步匆忙的王瑾,王瑾回头给了苏湛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苏湛在他们匆忙的身影后微微躬身,脊梁僵硬,待他们的身影没入了滚滚人潮中,也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反握了一下秦媚儿的玉手,道:“天冷,我们回去吧。”

    在回去的路上,吴晓月仍是旁敲侧击地问刚才那个风流俊逸的男子是哪位大官的公子,苏湛终于熬不过,告诉她这便是当今太子的儿子,皇太孙朱瞻基。告诉了她之后,她的花痴样子却更重了,苏湛哭笑不得。

    回京没过几日,正月还没出,谷王朱橞事发了,他及二子皆废为庶人,官属多诛死。王彦第一时间从宫里赶了出来,到了苏湛的家里找她感谢,自不必说。

    自从那日在月下小巷里对夏煜的刻意拒绝以后,夏煜与苏湛见面的机会却明显的少了起来,苏湛觉得这也难怪,见面也是尴尬,他自己是指挥使,想安排少见面,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苏湛的公事便直接向锦衣卫指挥胡荣汇报,这个叫胡荣的,以前和他接触的不多,但是和他接触这些日子以来,觉得这个中年人也是城府颇深,也是,做到了指挥的位置,如果没点城府和背景也是不可能。

    这个胡荣有好几个女儿,其中有个叫胡善围的在洪武年间就入宫,后来成为正五品女官尚宫,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只是苏湛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会在东宫遇到他。

    那正是冰雪初融的时候,早春的气息还夹杂着寒意,苏湛例行公事地在巡逻,却在东宫门口遇到了胡荣。

    “胡大人。”苏湛行了个礼。

    “哦,苏大人。”胡荣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意,“苏大人辛苦啊,又在亲军里当差,真是三头六臂。”

    苏湛心中吐槽,你才三头六臂呢,会不会说话啊,难道我是怪物啊?要不是朱瞻基不让我辞职,我早就不干这兼职了!嘴里随口道:“在这里见到胡大人却真是难得。”

    胡荣哈哈笑道:“是啊,是啊,谁能知道喜从天降。”

    “哦?”苏湛疑惑。

    胡荣却故作神秘,摆手道:“我还有事了,先回去了。”

    苏湛也不好追问,只好点点头,恭送他意气风发地离开。

    这也不过年不过节的,有什么可喜可贺的,苏湛想不明白,也干脆不去想,可是她不知道,她不想探究的时候,事情却如同那清风一般,非要往她的耳朵里钻。

    苏湛又在那红瓦高墙边走了两步,孙芷薇和翠茹在那淡薄阳光中,与苏湛正好狭路相逢。

    “苏大人。”孙芷薇倒是很客气,福了个身,倒让苏湛一愣。她旁边的翠茹也跟着行了礼,虽然鼻孔似乎还是朝天的,看起来很不喜欢苏湛。

    苏湛赶紧恭敬回了个礼,客气寒暄了两句。

    那孙芷薇的心思似乎没想和苏湛多说,眼角闪着黯然的水雾,带着翠茹要避开苏湛而去,苏湛闪身,却也不知怎么的,心不在焉的孙芷薇脚下一滑,就往苏湛的怀里摔倒过来。

    苏湛此时也没多想,急忙伸出双臂去扶,这一伸手,孙芷薇就直挺挺地倒进她的怀里了,顿时满怀酥软香气。

    那翠茹低声惊呼:“你干什么?”

    苏湛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赶紧把孙芷薇扶得直了,道:“姑娘得罪了。”

    这时,孙芷薇的脸上却挂着两行清泪,凄然道:“我竟至如此。”

    翠茹更是指着苏湛的脸,道:“你好大胆!”

    苏湛觉得真是莫名其妙,只是自己好心扶了这孙芷薇一下,怎么她就能泪水涟涟的,急忙辩解道:“刚才姑娘不小心摔倒了,我只是扶了一下。”

    “扶一下?”翠茹怒道,“扶一下用搂搂抱抱吗?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情!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苏湛真是无可奈何,苦笑道:“翠茹姑娘,你又何必大声嚷嚷,就怕别人不知道吗?”

    翠茹满脸涨红:“你这个流氓,明明占了我家小姐便宜还嘴硬,我去找殿下评理去!”

    苏湛真是无语,动不动就把朱瞻基搬出来,有意思吗?

    看到苏湛略略犹疑的神色,翠茹还当苏湛怕了,便道:“你跪在这里,学几声狗叫,我家小姐就当不小心被狗咬了一下,就算了。”

    苏湛脸色冷冷,眼中似有寒意,抬眼望了一眼翠茹,翠茹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却还是强打精神,努力昂头,回应回去。

    孙芷薇此时脸上的泪水早已经用细绢拭干,方才只在一旁默然怔着,似在看两个小老鼠掐架,又似目光中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看到。到了这时,却又好似回过神来,对翠茹道:“算了,我们走吧。”

    “小姐,”翠茹忿忿不平,低声道,“我们怎么会落到如此,还不是小姐太过谦让。明明小姐已经是殿下的人了,可是竟没有个先来后到了,怎么这么没有公平。”

    纵然翠茹声音很小,但是苏湛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蔓延,却又对她的话不甚了了,不知道她所说的先来后到和公平不公平是什么意思。

    孙芷薇听了翠茹的话似又开始发怔,翠茹转脸对苏湛道:“苏大人,你到底道歉不道歉?”

    “我已经道歉了,你为何要苦苦相逼?”

    “跪下,学狗叫,否则,我就告到殿下那里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到那时,要是让你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别怪我之前没有给过你机会!”

    “我跪天跪地跪父母,我会跪你?”苏湛嘴角忍不住吐出冷笑,这翠茹简直是泼妇的代言人,不知怎么孙芷薇这样看起来贤良淑德的姑娘会让这样的人来伺候,简直是个笑话。

    “好好!那我去告诉殿下去!你死定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淡淡的声音道:“告诉我什么?”

    几人转头一看,朱瞻基身后跟着王瑾,两人正在淡薄春光里眯着眼注视着几人。

    朱瞻基没坐轿辇,只是信步走着,到了那孙芷薇身边,却先是说了一句:“不要得失心太重。”

    孙芷薇点点头,道:“谢殿下教诲。”

    苏湛在一旁听得头晕,什么得失心,孙芷薇有什么可得失的,又不用升学、考试,也不用工作、升职,成天在后宫里绣绣花,唯一得失的也就是朱瞻基的妃位吧?

    想到这里,却又心中一顿。

    难道朱瞻基的正妃人选已经确定了?才导致孙芷薇得知消息之后这么魂不守舍?她又看了看孙芷薇,眼角的薄雾还未悉数散去,如此一想,倒觉得合情合理起来。

    可是翠茹此时却还是不依不饶道:“殿下,刚才……刚才殿下的亲军,这个苏湛,竟然……竟然轻薄我家小姐,罪不可恕,望殿下给我家小姐一个公道。”

    苏湛真是哭笑不得,先不必说这朱瞻基知道自己是个女人,根本不可能轻薄孙芷薇,就算他什么也不知道,刚才自己只不过是扶了一下孙芷薇,谁知道她这么羸弱,又跌进自己怀里的,自己真是无辜透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报雠雪恨

    听到翠茹的控诉,朱瞻基的眉头皱了皱,在他身后的王瑾嘴巴也微张,掩饰不住的惊讶。

    苏湛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此时也只好对着朱瞻基躬身道:“方才孙姑娘险些摔倒,臣只是伸手扶了一下。”

    “殿下,事情不是他口中说的那么简单,我家小姐都哭了呢!”翠茹脆生生地说道。

    朱瞻基不理会翠茹,转头问孙芷薇道:“究竟怎么了?”

    这一问不要紧,刚才已经风干了泪水的孙芷薇又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话语都哽咽在喉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双手掩面,豆大的泪水在指缝间渗了出来,真一个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苏湛心中暗暗叫苦,我的大姑奶奶,你好歹说句话啊,好像我真把你怎么着了似的,但是朱瞻基大哥,你也知道我是女人,根本不能把你的女朋友怎么样的吧?此时这么想着,也向着朱瞻基望了过去。

    不想朱瞻基却也正回望着苏湛,嘴角已经扬起了不易察觉地轻笑,嘴里却道:“我相信苏大人定不是故意而为之的,是不是啊,苏大人?”

    “谢殿下体谅。”

    “可是殿下……”翠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瞻基居然这样包庇苏湛!

    朱瞻基却打断她的话道:“好了,我知道你家小姐今天心情不好,早点回去歇着吧。凡是都有前因后果,总要自检才好。”

    这话说得却又有几分苛责了,孙芷薇用手绢拭了拭泪水,一双泪眼怔怔地望着朱瞻基,好似他的话已经将她的灵魂完全抽空了,在原地似干枯的芦苇一般,随风飘来荡去。

    翠茹狠狠咬着嘴唇,翻着白眼剜了一眼苏湛,见自家小姐都变成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而朱瞻基又是这般袒护苏湛,心里的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只好扶着孙芷薇缓步告辞。

    苏湛心中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自己和孙芷薇的梁子可是越结越深了。

    待孙芷薇和翠茹走远,朱瞻基却对着苏湛又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刚才胡大人来过了。”

    “胡荣大人么?刚才臣也见过他了。”

    “苏湛,胡大人来的事……”朱瞻基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他是来见我母妃的,他有个小女儿,名叫胡善祥的,母妃觉得她贤良淑德,想要立她……”

    朱瞻基话说到这里,苏湛已经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胡荣说喜从天降,原来他的女儿被选上皇太孙妃了,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那恭喜殿下了。”苏湛没等朱瞻基再说下去,便躬身行礼。

    “苏湛,”朱瞻基走得靠近了她一步,低声柔道,“有时候我自己的事,我也不能做主的。”

    苏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但是眉宇间却没有丝毫暖色,冷声道:“但是殿下却喜欢为他人做主。”

    此言一出,忽地,朱瞻基一把抓起苏湛的手腕,使劲用力,勒得苏湛感到丝丝疼痛,他狠狠低声道:“你恨我?”

    苏湛想甩开,却甩不掉,冷哼了一声,道:“臣怎么敢?”

    王瑾急忙从朱瞻基身后低声提醒道:“殿下,殿下,当心人多眼杂。”

    朱瞻基才霍然甩掉苏湛的胳膊,微微喘息,像是忍着很大的怒气。

    苏湛却又面色风轻云淡,漠然看着朱瞻基道:“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情,微臣要接着去巡逻了。”

    朱瞻基的牙齿几乎要咬得吱嘎作响,一双眼睛也似要冒出怒火,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强自忍耐了片刻,像是火山慢慢熄了下去,又变成一潭幽泉,缓缓道:“去吧。”

    苏湛沿着红色的宫墙走了,那流光在她的背影上流转往复,却显得有一种别样的惆怅。

    朱瞻基忍不住怔怔望了一眼,却还是别扭地收回目光。

    王瑾在他身旁低声道:“殿下,要不要臣去想想办法?”

    朱瞻基摆摆手,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记得上次那王叔送给弟弟那只冠羽画眉么?褐头凤眉,叫的也好听,只是特别怕人,瞻墉总是用尽浑身解数去逗它,它却只是吓得跑。”

    “殿下的意思是?”

    朱瞻基微微笑了笑,玄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而动,缓缓道:“我那时就教瞻墉,你不要去动它,却也不要放了它,待它适应了那金丝笼,总有一天,它会任你摆布。”

    王瑾听得表情阴晴不定,似乎心中跌宕起伏,许久才道:“殿下,只是有人最近似乎又提起金大人的卜卦之事,只是怕这观鸟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朱瞻基沉吟了片刻,道:“晾着,不必着急。对了,给王叔送去的点心安排了么?”

    “已经安排了,据说汉王殿下的身子却是大不如从前了。”

    朱瞻基抬头望了望满眼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殿宇屋檐,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缓缓道:“他在这京城里的日子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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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的羊毛毯上团花锦簇,檀木紫桌旁一个青铜香炉正在袅袅飘烟,朱高煦坐在高背椅上,神色淡然地闭着双眸,可是眼角处的细纹和眼下的黑紫还是透露出他的疲惫。

    他的左手手腕向上,搁在椅子扶手上,一个御医模样的大臣正在给他诊脉,片刻之后,那御医收了手,微微颔首道:“殿下,所谓气血冲和,百病不生;一有拂郁,诸病生焉!殿下一则是思虑过度,伤了脾胃,导致中气不足,二则是肝郁不舒,需疏肝理气,还望殿下放宽心思,莫要让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过度牵动心神为好。臣只能给殿下开些调理的方子,但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望殿下保重身子啊。”

    朱高煦的双眸缓缓睁开,眼中带着点点血丝,颔首道:“知道了,辛苦你了。”明明正值壮年,声音中竟带着几分沧桑。

    那御医微微叹了口气,退了出去,朱高煦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外的流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的斑驳光影,怔怔地发愣。

    片刻,一个侍卫在门口打了个揖,朗声道:“殿下,苏湛苏大人到了。”

    朱高煦的精神好像忽地一震,眨了眨眼,驱走了几分倦意,道:“让他进来。”

    苏湛心中正犯着嘀咕,本以为自己和这软禁在西华门内的朱高煦已经势不两立了,想着井水不犯河水,没成想他还会派人来请自己见面。

    虽然不知道这会面他要说什么,但是苏湛也不担心他会做什么事了,苏湛的那本并不完整的历史大事记明确写着,这三月没过,汉王就被赶到乐安去了。

    他这也算幸运了,要不是朱高炽一个劲帮他求情,说不定那朱棣一怒之下,早就把他给咔嚓了。

    纵然想象过几个月不见的模样,但是见到了朱高煦苏湛还是略略一怔,他竟然憔悴苍老了这么多,本来料得的心中那解恨的情绪却没出来,但是也没有丝毫怜悯,毕竟想想秦媚儿被他害成的凄惨模样,怒意就会瞬间弥漫,一点也同情不起来。

    “汉王殿下。”

    “苏大人,”朱高煦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意,“好久不见了。”

    苏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寒暄道:“殿下近来可好?”

    朱高煦凄然道:“能有什么好,勉强度日罢了。”

    苏湛心中冷笑,你这话好像把我当你的兄弟了似的,你若是忘了,我可没忘,我们的旧账还没算呢!

    “殿下英明神武,却没想到也有今日这般虎落平阳啊。”纵使苏湛这样言语,可是脸上却带着淡薄的笑意,让朱高煦很是尴尬。

    朱高煦道:“苏大人,我知道我们之前有很多误会,我今天请苏大人来,就是要解除一些误会的。”

    “误会?”苏湛冷笑道,“臣向来微茫,怎敢与汉王殿下有什么误会?”

    朱高煦道:“苏大人,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之前是我一时糊涂,才犯下了种种错误,如今在这软禁期间,我也想得清楚了。从前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待,不知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种境地。”

    兄弟?苏湛心中冷意更甚,嘴上却道:“汉王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苏大人,正是我拿你当兄弟,许多话我却不得不说,”他走到门口,望了望屋外,确定没有他人,才道,“太子并不是表面上这么宅心仁厚,人都觉得他心善,我心狠,却不知道,事实远远不是这样。”

    苏湛没有回话,只漠然听着。

    朱高煦又道:“你也许觉得纪纲成天与我为伍,我不保纪纲,是我不讲义气,但是实际上,纪纲这人也鬼得很,你知道吗?他不仅给我卖命,还给太子卖命,这其中的千丝万缕,并不是那么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苏湛打断他的话,道:“王爷,臣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呵呵,你装什么糊涂。”朱高煦冷笑道,“太子能利用纪纲,也能利用你;能杀了纪纲,他日也能除了你!”

    苏湛哈哈笑道:“臣觉得王爷才是糊涂了,想当年,臣被诬陷成贼寇之时,若不是皇上英明,也没有臣的今天,能够活生生站在这里与王爷您谈话。皇上恩德,臣自然铭记在心;但是那份冤屈,却仍是无处排解呢。”

    朱高煦讪讪道:“苏大人真是记仇。”

    苏湛哈哈笑着,似在讲述什么事不关己的笑话:“王爷说话真是有趣,臣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只是觉得心惊罢了,哪里来的记仇,又怎么敢记仇呢?”

    朱高煦终于受不了了,两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苏湛的手,苦求道:“苏湛,我真错了,那时我不该杀你,如今我到了这步田地,也算是你报了仇了吧。算我求你,我不知道你在那些仙丹中捣了什么鬼,甚至有人说你下了毒,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求,只求你再给我些仙丹吧,我受不了了,我天天都在想那些仙丹,想得头发都白了。”

    苏湛被朱高煦吓了一跳,急忙抽出手来,往后退了几步,仔细观察着朱高煦的表情,说实话,她本来以为朱高煦或许已经戒了毒瘾了,因为这么长时间断了供应,他都没有再提这件事,这突然提起,给苏湛一个措手不及,她反倒愣住了。

    朱高煦哭丧着脸道:“实话跟你说吧,太子就喜欢和我抢东西,从小到大,乃至到如今。王位、天下!他都抢了去了!可是……可是,那仙丹他还要抢去,我如今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朱高煦的眼中泛着星星点点的泪光,鼻子中也抽抽搭搭地流着鼻涕,加上他衰老的相貌,和幼稚的言语,让苏湛觉得十分可笑和可悲!

    “你在说些什么?”苏湛十分无奈。

    “苏湛,你以前给我和纪纲的仙丹,纪纲吃了一阵子,劝我别吃了,说是会上瘾,我没听,他把那所有的仙丹都给我了。我吃到现在,觉得哪天不吃就浑身难受,开始是呵欠、流泪、流涕、出汗,随后腹痛、腹泻、全身抽动。我还当是中邪了,请了不少道士,但是我如今明白了,为什么你取来的仙丹真能让我飘飘欲仙,我知道了,肯定你做了手脚了!”

    “呵呵,王爷可不要诬陷臣。”

    “我没有诬陷你,”朱高煦可怜得像只丧家犬,“我本来有不少存贮,可是,可是太子殿下竟然全拿走了,他这一拿走,我就像要死了一般啊!苏湛,苏湛,当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保证。”

    放过你?苏湛心中冷笑,我曾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你?如今这正好,让你生不如死,我更是解气!

    只是苏湛心中又隐隐感到不妙,这太子朱高炽怎么还能抢去朱高煦的仙丹,真是莫名其妙,虽然她心中明白这王孙贵族都深信这羽化成仙之说,只是由于自己对这仙丹灵药的不屑一顾,这样转换起思绪来还是很费劲。

    明朝的国教不是道教,而是佛教。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早年为僧,称帝之后给封王诸子择名僧为师傅。朱棣傅僧道衍,在藩邸定策起兵,出入帷幄。所以明代尊崇佛教,优礼僧尼,大兴佛寺,雕塑佛像,刻印佛经。但是,佛教追求来世幸福的说教,虽可做麻醉人民精神的鸦片,而不能解脱帝王内心的苦恼。他们已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惟求长生不死,羽化成仙。所以很多王孙一意修玄,炼丹制药,祈求长生。

    苏湛心中不觉烦躁,这回麻烦了,还得去提醒一下这朱高炽这个大胖子,别也中了毒瘾为好。

    朱高煦见苏湛兀自思索,以为自己的苦求有所希望,瞪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注视着苏湛,只巴望她能应允再给自己一些神乎其神的仙丹。

    苏湛回过神来,冲着满怀期望的朱高煦一笑,道:“王爷,恭祝你在乐安过得顺心。”言毕,微微揖礼,潇洒转身而去。

    朱高煦怔怔晾在原地片刻,却又猛然惊醒过来,对着已经踏入暖阳中的苏湛的背影喊道:“苏湛,你……你何其毒!”

    苏湛回首嫣然一笑,道:“王爷不必远送了。”言毕,大笑了两声,拂袖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如此而已

    朱高煦徙封乐安州时,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这个叫做“乐安”的地方,在永乐之前称为“棣州”,恰恰与永乐皇帝朱棣重名;而再往前推,秦始皇时曾在这里设置“厌次县”,这个“厌”同“压”字,“次”为驻扎之意,是因当年秦始皇发现这一带有天子气,东巡驻扎以压之而得名。朱棣把居功自傲、心有不甘的汉王徙封于此,是寓有谶纬用意的:一是以威压之,二是盼其乐安。

    朱高煦终于被赶出了京城,而苏湛却在京城里依旧乐得逍遥。

    朱高煦的马车驶出正阳门,沿着正阳门外大街徐徐前进的时候,昔日京城里耀武扬威的他撩起轿帘看着那秦淮河上的波光点点,眸子里已尽是凄迷的冷意,自己父皇的承诺,终于不过是一纸空谈。

    秦淮河绵延流淌,波光中荡涤了岁月的风尘和落寞,一如既往地泛着欢快涟漪。在环抱城周的另一侧,石城门外的秦淮河上,正有一只小船在碧波上漂流。

    苏湛、秦媚儿、吴晓月三人在船上坐着,游船放歌。河岸早春的胜景尽收眼底,秦媚儿的歌声极其动听,连岸边不小心听到的路人都要驻足张望一番,几人银铃般的笑声在河上久久回荡。

    唱得累了,吴晓月进了船篷,去准备一些茶点润嗓解渴,只留苏湛和秦媚儿在船头,静静坐着。

    秦媚儿突然道:“苏湛,最近夏大人怎么不见影子了?”

    苏湛漫不经心道:“闹了点别扭。”

    秦媚儿道:“你别对我说,他对你的心思你不知道。”

    “我知道,”苏湛怅然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在不合适的时间相逢了吧。”

    “我听三娘子说,皇上马上又要启程去北.京了,那夏大人不是也得跟去么?这一走,恐怕得一年半载的,只怕这感情,就真的变淡了。”

    一想到许久都见不到夏煜了,甚至在锦衣卫里那偶然间的一瞥也做不到了,苏湛的心里也瞬时觉得有几分空落落的,可是还是强笑道:“淡了就淡了吧。”

    “苏湛啊,”秦媚儿凛然道,“就你之前跟我说的,你和他之间的种种过往,你听我一句话吧,这样的男子,真是世间难求,若是真错过了,恐怕你会抱憾终身。”

    “我……”

    “聊什么呢?”苏湛刚想再说些什么,吴晓月却已经端着糕点出来了,苏湛急忙住了口,神色黯然。

    秦媚儿笑道:“在聊该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婆家。”

    “姐姐就会取笑我!”吴晓月脸色羞红。

    见了她这个样子,苏湛也笑了,逗她道:“是啊,说说,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夫君啊。”

    “你也取笑我,我不依啦!”吴晓月眨了眨眼,脸上的赧然更重了,过了片刻,却又道,“殿下那样的最好,夏大人那样的也不错。”

    苏湛刚刚喝了口茶,听到吴晓月的话差点喷出来,这吴晓月还真是闷骚啊,真是照单全收,此时想到夏煜又莫名有几分心悸,急忙把目光投向远处,那远山碧水的风光霎时荡涤了心中的不快,才觉得胸口又舒畅起来。

    三月壬子,朱棣北巡,发京师,皇太子朱高炽监国。

    皇帝启程的那天,苏湛站在承天门外,春日的阳光似棉絮一般,温柔而淡薄地洒满全身,浑身明明是裹着暖意,但是苏湛却感觉一种自内而向外发散的冷意,使得浑身的肌肉僵直。

    她站在那翻着白光的宽敞道旁,头顶盔帽上的翎羽在风中飒飒而动,官道两侧黄幕旌旗,在暖风中,也飘来荡去,一眼望去,像一条飘着金沙的流水。扈从的官员、侍卫等大队人马,簇拥着大辂御驾,徐徐而行,晨风吹得行列间的雀凤旌旗和那九龙华盖猎猎作响。

    夏煜在那随行人中,骑着一匹枣色宝马,赤红色的飞鱼官服映得他消瘦而白皙的脸庞格外淸朗,苏湛立在一干同僚中,默然如同街边的一棵小草,仰望着从天空飞过的白鸽一般,突然有种感觉,仿佛顿时懂了那在暗影中,默然注视着自己的那个夏煜的心境,淡淡酸涩,淡淡哀伤,却又满是无奈。

    那金辂旁,在高头大马上的夏煜,略略昂着的头颅还是微微侧脸,目光向着道旁的大汉将军及普通锦衣卫漠然扫去,眼底清澈,仿佛清云散尽的澄净碧空。那目光只略略在行道旁驻留,又收了回去,并没有落在苏湛的头顶。

    忽地,朱棣掀起舆窗幕帘,招一招手,向一旁的夏煜示意。夏煜忙趋马近前,不知朱棣说了什么,夏煜脸颊却已然带着笑意,点头回应。

    苏湛心想,也许他已然放下了吧。不觉间低下了头。

    本就希望如此,苏湛的心底却有些黯然和失落。

    待苏湛再抬头时,御驾已经出了洪武门,只看着橙黄色的队伍末梢还如凤尾一般,逶迤未尽。

    “苏大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湛回头,吴亮清亮的脸庞就映入眼中。自从去武当之前得知朱瞻基要给夏煜做媒以来,吴亮就一直躲着苏湛,怕苏湛苛责自己,毕竟这其中的小报告是自己打上去的,要是自己不说,朱瞻基也不会开始刻意隔离夏煜和苏湛,这过去了这么久,才又敢直面相迎。

    苏湛一如既往地笑道:“好久不见,你忙什么去了?”仿佛丝毫没有把他向朱瞻基告状的事情放在心上。

    吴亮却有些讪讪道:“长孙殿下安排了许多琐事,总是抽不出时间去找你。”

    苏湛点点头,唇角的笑意依然没有散去,却显得有几分僵硬,但仍旧道:“好,殿下很器重你,很好。”

    此时,道路两旁的大汉将军已经陆续撤离,他们也跟在其后往锦衣卫衙缓步走去。

    “苏湛,你怪我?”与苏湛比肩而行的吴亮终于还是提起这个话题。

    “怪你?我怪你什么?”

    “苏湛,”吴亮压低声音道,“这事你不能怪我,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在殿下眼里,远不止一个男宠那么简单。虽然你这样的身份不能光明正大有个名分,但是我觉得在殿下心中,你和那些妃嫔的地位也差不了多少。”

    苏湛心中苦笑,吴亮还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纵使他个人并不喜欢男宠之风,却又强自压下心底的别扭,还和苏湛说着好话。她哭笑不得,不知怎么回话,只得专顾低头赶路。

    吴亮又道:“看看,你还是怪我了,苏湛,我这也是保护你,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你好。不瞒你说,跟着殿下这段日子,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把你看得这么重,其中还有隐情。”

    听到吴亮说到隐情二字,苏湛心中一颤,下意识望了望四周,拉着他沿着西长安街又走了段路,避开了其他沿路拐弯回衙的锦衣卫。在大通街口停了下来,立定了问吴亮道:“什么隐情?”

    吴亮没想到苏湛的反应会这么大,此时也是有些犹豫,片刻才道:“我得知,长孙殿下如此器重你,是因为有人曾经提及过,你不是凡人。”

    我不是凡人?苏湛大骇,却又压着心头的悸动,反问道:“我不是凡人,难道是仙人不成?”

    “你是否听说过朝中已故的那个叫金忠的大臣?”

    “略有耳闻。”

    “十二年皇上北征还京,因为东宫迎驾怠慢一事,加之汉王殿下的煽风点火,皇上大怒,悉征东宫官属下狱。唯有金忠大人,因为旧时功勋得以幸免,皇上信任他,还密令他审察太子殿下的事。最终他和皇上禀告说太子殿下没有过错。皇上盛怒之下,他仍顿首流涕,愿连坐以保太子殿下。因为这个原因,太子殿下才没有被废,黄淮、杨溥等大人也没有死。”

    苏湛闻言点头道:“真是个忠心不二,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吴亮凛然道:“你知道这金大人还有什么绝技?”

    “绝技?”

    “不错,”吴亮颔首,踱了两步,“他深谙易学,曾卖卜于北平市,市人传以为神!而你,却是他生前占卜的最后一卦,所言能辅佐得天下之贵人!”

    什么?苏湛大惊!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难以掩饰的惊异之色流露而出!

    “所以……”吴亮见苏湛的惊异神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殿下不会让你落在他人之手,你与夏大人之间……是没有可能的。或许有一天,等到谁的天下已定,他会放了你,为你讨一个好女子,与你共伴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苏湛苦笑,一字一顿怔怔道:“竟是如此。”

    朱瞻基对自己的种种心心念念,一直以来,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皇权而不放过喜欢的女人罢了,以为天下万物都可以纳入囊中的骄纵罢了。却没想到,他的这一切作为,竟不是出发自爱,而是出发自利益……这么想着,竟更觉得喉中一股腥涩之气,说话也哑了起来,缓缓道:“殿下……好精明。”

    吴亮见到苏湛的神色,心里又泛上一丝不忍,又道:“苏湛,因为你我之间情谊我才和你说这些的,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他是未来的天子,与我们是不同的。”

    苏湛脸上浮上镜花水月一般的轻笑,道:“我不难过,我反而觉得豁朗了许多。”

    吴亮又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那就好。”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是张太子妃寿辰,我们做大臣的,重要的是要懂得人情世故啊。”

    苏湛知道吴亮的意思是让自己给张太子妃备礼,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愈来愈觉得你老练了许多。”语调中,带着薄薄的讽意。

    吴亮深谙苏湛的秉性,此时也讪讪道:“身不由己。”

    是啊,苏湛转头望了望那宫墙长街在光下寂静无声地泛着薄光,屋角飞檐雄浑的弧线如同桀骜的羽翼展翅欲飞,却始终也定格在这瞬间罢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奉申贺敬

    苏湛送给张太子妃的寿礼没做什么特意安排,卫衙里其他人备礼的时候,苏湛叫他们也帮自己备了一份,本以为这事便算了了,谁知这礼刚送上去没多久,朱瞻基就传令下来召见苏湛。

    苏湛也正想着见见朱瞻基,倒不是质问他关于感情的事情,而是听如今已经在去乐安路上的朱高煦所说的,太子把那些掺杂了毒品的仙丹夺了去,要提醒一下他们才好。

    苏湛被王瑾引得进了门,朱瞻基正在书桌后写着字,流光打在他身着的苍青色常服上,泛着些白茫茫的光,袖口的金丝纹绣微微蘸了点墨渍,他眉间微微一皱,干脆搁下了笔。

    “你来了,”朱瞻基抬头,脸上的神色如同素净的衣着一般清淡,“坐吧。”

    苏湛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听到那朱瞻基接着道:“找你来不是什么要事,只是你也知道,我母妃寿辰马上就要到了,我想给她送份寿礼。”

    “殿下可差礼部去筹办,如有心爱物件的图样,可差工部去制作。”

    “若是循规蹈矩,我又何必找你?”朱瞻基走了两步,坐到苏湛旁边的椅子上,接着道,“我是想别出心裁一点。”

    “只怕臣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怎么没听我说就先拒绝了我?”朱瞻基霍然站了起来,语气中已有微怒,“你在和我闹什么别扭!”

    苏湛也站了起来,躬身道:“臣不敢。”

    “罢了,我直说好了,”朱瞻基挥了挥手,“我是觉得你总是有些鬼点子的,上回你帮胡广大人之女弄的那凤舞九天,就撼动了皇爷爷的心思。往后来说,我听说你在山-西会吞云吐雾,今年里又见你弄的烟火,总觉得你有些鬼主意。我不过是想给我母妃一个惊喜,你着力去办吧。”

    “殿下,不是臣借口推脱,只是恐臣不能合太子妃的心思,反而坏了殿下的美意。”

    “少和我来这一套搪塞之言,”朱瞻基眨了眨眼,小孩子脾气又犯了上来,“你要是让我母妃满意了,我便许你一个心愿,只要我能做到的,怎么样?”

    苏湛猝然抬头,正对上朱瞻基的眸子,朱瞻基的眼中含着笑,脸上全是自信的得意之色。苏湛心中微颤,这样的承诺岂是可以随便许的?而自己难道可以随意要求吗?

    “殿下,搁下此事先不议,臣正好还有一事要禀告殿下。”苏湛把心中的悸动压下,想转开话题提起仙丹的事情。

    “哦?什么事?”朱瞻基用手轻轻抵了抵额头,“最好是好事,最近东宫的坏事太多了。前几天一个宫女给父王奉茶时,居然拿了个残缺的瓷杯,父王恰逢心情不好,就罚了她杖责,谁知道竟然活生生给打死了,这事弄的我心里一直堵得慌。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事?不要比这事还糟糕了。”

    苏湛的话都到了嘴边,听了朱瞻基的言语,又硬生生把自己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的天啊,就拿了个豁了口的杯子就被活活打死,要是太子知道了那仙丹里面有什么毒药,岂不是自己几条命都不够宰的。苏湛心中暗暗掂量,自己这罪说起来可不小啊,如果按大明律里面的说法,说不定也能扣上十恶大罪的帽子,那只能落得个凌迟处死!

    “怎么了?”朱瞻基看着苏湛支吾了起来,皱眉道,“怎么卖起关子了?”

    “呃……臣是想说,这北.京西宫要成了,可喜可贺!”

    朱瞻基脸上也带了笑意,道:“是啊,这事我早知道了。”

    “殿下,”苏湛又道,“您说是不是如果我让太子妃对贺礼满意了,那我提出的要求您都能答应?”

    “只要我能做到的。”朱瞻基皱眉道,“你知道,有些要求我是做不到的。比如,对你放手。”

    话说到最后,语气却又柔和了起来,眼睛微眯,似乎想看透苏湛的心思。

    苏湛恭敬躬身,小脸低着,表情掩着,一字一顿道:“臣只求殿下保臣活命,可以么?”

    朱瞻基一愣,道:“你做了什么事么?”

    “殿下答应,还是不答应?”

    矮桌上的香炉中香风袅袅,朱瞻基望着苏湛,她只顾低着头,额角的软发贴在颊边,映得她娇嫩的脸蛋色泽十分好看。

    片刻的犹疑之后,朱瞻基终于说道:“好。我答应。”

    苏湛抬起头来,道:“臣听闻太子殿下从汉王殿下那里取了一些汉王日常进食的仙丹,臣不过是想请长孙殿下提醒太子殿下莫要服用那些仙丹,那仙丹有毒,久食成瘾。”

    此言一出,朱瞻基也是一愣,讶异的神色在眉间掩饰不住,下意识道:“这事……与你有关系?”

    苏湛面色凛然,道:“殿下,事到如今,只怕若是殿下原话提醒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定会派人查究,我曾是帮汉王殿下取仙丹的人,况且风闻也多,只怕太子殿下会饶不了我。”

    朱瞻基默然了片刻,道:“我知道了。我自会悄然换了那些丹药,不让他知道这其中原委罢了。只是,苏湛,我问你一句,你下毒了么?”

    苏湛的眸子里光彩熠熠,回望着朱瞻基,似乎那眼中的光束已然射进他的眼底,但是她的樱唇却紧抿着,什么都没有说。

    许久,朱瞻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别忘了给我母妃准备贺礼之事。“

    苏湛施礼告辞,到了门口,却又听朱瞻基唤住她道:“私下里的时候,别叫我殿下,别称自己臣了。”

    苏湛躬身,神色如同在薄光里的尘埃,浮浮沉沉,终于眼神黯淡,缓缓躬身道:“臣不敢。”

    朱瞻基的身子有些执拗的冷滞,却没有再说话,由着苏湛出门去了。

    苏湛回去以后,没有停下忙碌的身影,去找了王彦,让他帮忙打听一下张太子妃最近的喜好或者烦恼,没过几日,王彦的消息来了,张太子妃也如同所有的女人一样,最近最常抱怨的话就是朱颜不再。

    其实古方有不少美容养颜的方法,宫里更是不例外,七白膏、八白散之类的也是许多,而洗面的大抵是皂角加上中药再加些香料,去污能力并不好,多不起泡沫。

    苏湛吸取了古方精华,提取各种中药材,制成萃取液,配方中有植物油、氢氧化钾、水、酒精,此外还有蜂蜜等,苏湛按照配比称量了配方中的材料,将油品量好倒入锅中,一边加热油,一边搅拌,让锅中的油和脂完全溶解。将配好的碱液倒入油中,并开始搅拌,不多会,那锅中的皂液便呈现勺芡状了。然后苏湛便加入香薰等物,再稍加拌至浓汤状,倒入了提前准备好的模型。

    苏湛知道要想让人心旷神怡,这模型也不能潦草,特意选的花瓣、叶片等惹女人怜爱的形状。倒入模型后的皂液过不了多久便会凝固,静置一天,将制作完成的香皂从模型中取出,苏湛放在鼻下一嗅,真是清香扑鼻,用了一块试了试,也是好用极了。其实苏湛私下里也制作香皂自己用,都是两年前刚穿越来不久帮助胡菲菲做舞台效果吹泡泡的剩余之物,但是那些做工都不及如今的精美。

    同时,苏湛配制了一些芬芳的肥皂液,在里面加上中药液,又灌装在许多晶莹的玉瓶中,在瓶上写上洗发液三个字。

    在这尽是权谋朝争之中,这么静下心来做做实验,苏湛觉得也能使自己心安,望着做出来的香皂,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苏湛找了个精美的盒子,把制好的东西给朱瞻基送了过去,送去的时候朱瞻基不在,于是就留在那,自己回来了。

    张太子妃宴席那天苏湛在值班,没有去,连晚上都是她守在西华门的小城楼里值班,上眼皮和下眼皮都快合到一起了,灌了不少茶水才提起精神来。

    这茶水一喝多,就想上厕所,跑了几回厕所,这睡意彻底消失了,白日的春暖花开之感在夜里的凉薄风中已经散尽,那凉气打在身上,却也觉得连衣裳都冷得通透了。

    苏湛怔怔望着夜色发着呆,突然见着远处一个纱灯在晃晃悠悠,由远及近,但是脚步声却轻如鹅毛,不着什么痕迹。

    苏湛提上灯笼出了门,冷声喝道:“何人?”

    那人影却也不作答,又紧走了两步,身形终于没入光中,竟是朱瞻基。

    “殿下,”苏湛躬身点头道,“这夜里寒露重,不及白日的暖和,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苏湛心中微微愕然,这天色已晚,按理说正应该是张太子妃晚宴结束的时候,这朱瞻基本应是回宫去了,怎么跑到这西华门口来了?

    朱瞻基的脸色微醺,额上浮着细汗,带着显而易见的醉意,苏湛往他身后瞧了瞧,居然连王瑾都没跟着,他竟是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过来的。

    “殿下有什么事吗?”

    朱瞻基的言语稍带含混,哼哼唧唧道:“苏湛,母妃很喜欢你的杰作,你真是古灵精怪,好得很。”

    “都是臣分内之事,殿下谬赞了。”

    苏湛刻意的疏离使得朱瞻基一愣,嘴角舒缓地勾上一丝苦涩笑意,道:“我醉了,借把椅子歇歇。”

    苏湛恭敬道:“殿下,这可不妥。臣送殿下回宫吧。”

    朱瞻基晃晃悠悠,把手中的纱灯忽地往旁侧一掷,那灯烛落地,成了一团火苗,霎时把薄纱罩笼烧了个精光。

    他径自向屋中走去,可身形在那屋角挂着的灯笼的红光中又稍稍立定,回身缓缓对苏湛道:“我不为难你,我只是歇一歇。我见着她了,我心里不痛快。”言毕,又转身进了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醉翁之意

    苏湛在夜风中站了片刻,才也进了屋,朱瞻基已经在矮榻上闭眼侧卧着了,如山黛一般的眉宇紧紧蹙着,一只手覆在心口,似乎是身子并不好受。

    “殿下,你不舒服?”苏湛看着他这副摸样,觉得有些不忍,这自己当班的期间,要是他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自己还真是担待不起。

    “没事。”朱瞻基咬牙道,“酒喝多了,心口有些绞痛。”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我去请吧。”苏湛走到朱瞻基身边,看着他额上的细汗在屋中的烛光下更加明显,转身就想去太医院。

    她转身的瞬间,朱瞻基“啪”地一声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不碍事,别去了,忍忍就过去了。”

    “唔。”苏湛也不强求,“要不送殿下回宫吧?”

    朱瞻基似乎是怒了,眼睛睁开来,霍然坐起来,道:“我不过在此歇歇,你眼中就那么容不下我?这一时半刻都不行?”

    苏湛被朱瞻基这么猛然的一声低吼吓了一跳,愣神的片刻,朱瞻基又狠狠抓住苏湛的手,使劲往自己身前拽了一把。

    苏湛被拽得一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身形才没有跌进朱瞻基的怀里,脸上也挂上了薄怒,道:“你干什么?”

    朱瞻基的呼吸中全是酒气,道:“终于大胆不叫我殿下了么?”

    苏湛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使劲把手从朱瞻基的手里抽了出来,白皙的手背上浮上些淤红,方才朱瞻基抓得太紧了。

    “今日母妃宴席,我见到我将来的妻了,那胭脂粉下,我几乎都看不清她的容颜,但举手投足也是得体,想必是温婉的女子。”

    苏湛脸上已经浮上淡淡的厌恶,此时只是强自忍着,尽量不让朱瞻基察觉,恭声道:“太子殿下英明,太子妃聪慧,定不会让殿下您受了委屈。”

    “哈哈。”朱瞻基干笑了两声,笑声里不着一丝喜意,呼出的气息中带着微微的酒气,和他身上的香气融在一起。

    “苏湛,你很好。你屡屡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有时真的在想,你究竟是怕我,还是一点也不怕我?”朱瞻基的眼中忽地浮上冷意,狠狠瞪着苏湛。

    苏湛心中凄然,缓缓道:“臣素来胆小。”

    “不,我看你一点也不胆小,你与我客气,不过是怕我对付夏大人罢了,是么?”

    苏湛执拗没有回话。

    “好,”朱瞻基凄然一笑,“你倒是诚实,也不枉我诚实对你,只是,可惜我一片真心,被你这暴风骤雨,打得落花流水。”

    “殿下,你醉了。”

    “我醉了?”朱瞻基懒懒依靠在榻上,“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倒想知道,如果我让夏煜彻底消失,你会怎么样?”

    苏湛面色一凛,霍然抬头,对上朱瞻基挟着冷意的目光,低声道:“殿下,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搭上他人?”

    朱瞻基一字一顿道:“是不是有了他,你我之间,便再不是你我之间?”

    苏湛凄然笑道:“殿下,你我之间何止一个夏煜?不是还有孙姑娘、胡姑娘吗?将来说不定还有王姑娘、李姑娘,这么明显的事,又何必我说?”

    朱瞻基怒道:“可是我是皇长孙!”

    “可是,”苏湛一字一顿道,“我是苏湛!”

    是的,她不是别的女子,她是特别的。

    朱瞻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看,我确实要回去了。”

    苏湛丝毫不予挽留,道:“恭送殿下。”

    朱瞻基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微微侧头,低声道:“我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一个自私的女子?你不要逼我,逼我拿别人的性命来威胁你。”

    苏湛脸上挂着客气的笑意,道:“殿下说笑了。”

    朱瞻基轻轻甩了一下衣衫,接过苏湛递过来的灯笼,出门去了,带着寒意的轻雾打在脸上,手中的灯笼摇摇曳曳,脚底也像是踩在棉絮上,一步一步地走,却又像是飘在云端。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明明不想要当面对质,却还是脱口而出,明明希望她矢口否认,但是她却还是默然承认了。一切,果然是无可挽回的,果然从最初开始,自己的心就不该付出。

    “殿下。”

    走了不知多久,只觉得周遭的是看不清的黑影,却突然在那片灰蒙蒙中出现了一抹亮色。

    孙芷薇见到朱瞻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已然浮上了泪水,低声道:“殿下,夜里风凉,小心风寒。”那带着香气的手帕,已经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朱瞻基的眸子中全是倦意,一张嘴,声音也带着丝丝沙哑:“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旁那打着灯笼的翠茹说道:“小姐一直注意着殿下,知道殿下没有回宫,见着夜里寒意重,这拿了大氅来寻殿下,已经找了好久了呢。”

    这翠茹说话间,孙芷薇已经把大氅披到了朱瞻基的背上,正在细心帮她系上那脖子前的玉珠双绦。

    朱瞻基低头望了望孙芷薇,她的眼中的泪意却还未散去,在薄光中闪闪烁烁。

    他不经意回头张望了一眼,那远处的西华门的门楼依旧点着灯光,灯光中的人影却已经看不清晰。

    心中陡然一痛!

    臂中用力,将眼前的女子狠狠揽到了怀中!

    孙芷薇低声呀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怀抱让她猝不及防,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朱瞻基却已经抬起她的小脸,带着酒气的薄唇已经狠狠覆盖上她的朱唇!

    一旁打着灯笼的翠茹顿时满脸羞红,急忙侧过身去。

    待到绵长的一吻罢了,孙芷薇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小胸脯一起一伏,瞪着一双眼睛,又惊又喜地注视着朱瞻基。

    朱瞻基的眼睛眨得极缓,慢慢道:“你屋里可备了解酒茶?”

    孙芷薇一喜:“有。”

    “那,”朱瞻基像是作出了很重大的决定,“那走吧。”

    城楼下,苏湛遥遥望着远处浸在光下两个相拥亲吻的身影,淡漠地像是在看一场刚刚上映的电影。

    待那身影携着昏黄的光晕走得远去了,才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星空,这年复一年,心中太累,何时才能回家?三丰爷爷,快来吧!

    七月,对于东宫而言,是个喜庆的时节。胡荣之女胡善祥被立为皇太孙妃。胡荣也跟着沾光,擢光禄寺卿,他的儿子胡安也被提拔为府军前卫指挥佥事,专侍太孙,不莅事,成了苏湛的上司。

    苏湛并不上心这些事宜,但是贺礼还是少不了,跟着其他同僚又是支出了一笔。自从张太子妃的寿辰之后,见到朱瞻基的机会陡然减少,偶然的一见,也是客气地擦肩而过,彼此似乎突然淡出了彼此的视野。

    日子霎时过的飞快,苏湛都是忙着公务,朝中的大事也不少,李彬讨交阯贼黎核,中官张谦使西洋还,败倭寇于金乡卫等等,事情总是此起彼伏,而能让锦衣卫操劳的地方还是不少,这样忙忙碌碌地,不觉就到了七月间了,这给胡荣一家子送完礼,苏湛才觉得稍稍舒了口气,一段时间极度的忙碌,繁冗的工作让苏湛一时没有了胡思乱想的时间,过往的种种都压在脑海中最深处,这闲了下来,却突然又一件件浮了上来。

    一树树石榴花开得火红火红,苏湛立在树下,俯身捡拾起一朵朵散落的石榴花瓣,放在掌心,如同猩红的鲜血一般,不觉间攒紧了手掌,这又是一个夏天,不能吃冷饮的夏煜,你在北.京还好吗?

    北.京宫殿中本来静极了,遥遥却听见远处隐约的蝉鸣声。屋子的窗纱薄如蝉翼,院中红火的石榴花的影子透过窗纱映在窗前默立的夏煜的衣襟上。矮案上的炉里焚着香,屋内满是芬芳。

    那屏风后却突然响起朱棣的内侍马云的低声训斥声:“都说了夏大人不能喝冷的,你赶紧换了去。”

    马云前面也是个带着三山帽的小太监,皮白柔嫩,像是个新进的,此时已经吓得满脸煞白,额上满是汗珠,手里端着的浮着冰块的瓷杯一直在微微颤抖。

    夏煜听到了这细微的声响,却没有做声,依旧看着窗外,过了片刻,那小太监已经端着一杯热茶,搁在了他身侧的桌上,奶声奶气道:“夏大人请用茶。”

    夏煜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丝毫苛责,他继而舒了口气下去了。

    皇帝朱棣正在里屋歇着午觉,马云不知何时却又到了夏煜身旁,轻声道:“皇上已经歇下了,大人要不要去打个盹?”

    夏煜摇摇头,目光却一直盯着屋外那候着的一干人等,低声道:“这些人要等到什么时候?”

    马云瞅了瞅,道:“都想着要一步登天呗。不过这些人可不一样呢。”

    夏煜又望了望那门外立着的那个道士模样的人,他是来见皇上,给皇上进贡金丹的。他一身青色的道袍,鹤发童颜,倒是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但是一双贼眼却转来转去,让人看得不自在。

    “有什么不一样?”

    马云附耳道:“我听说他曾一直是汉王的炼丹师,有贵人的保举呢。”

    “什么贵人?”

    “就是皇上时不时提起来的,你们锦衣卫里挺通透的那个人儿,叫什么……苏……苏湛,对了,是他,苏湛!”

    什么?夏煜心中陡然一沉,怎么会?苏湛怎么会举荐一个炼金术师,千里迢迢地来进献金丹?

第一百五十七章 锒铛入狱

    夏煜心中惴惴不安,他深知朱棣的秉性。朱棣素来不喜金丹、长寿等迷信,苏湛怎么会作出这些糊涂事?又转念一想,苏湛向来不是好大喜功之人,定不会用这手段来讨好皇上,这定是别人假借苏湛之名的作为!

    夏煜正思索间,就听着里间的屋子有声响。

    “哟,搞不好是皇上醒了。”马云说着,赶紧一路小跑着去伺候去了。

    过了片刻,朱棣睡眼惺忪地出了门,在椅子上坐定,小太监奉上了茶,他呡了几口,才道:“门外那人叫他进来吧。”

    马云得了令,去门口叫那道人进殿。

    夏煜立在殿前,把那道人上下搜身了一番,才点点头,放了他进去。

    那道人见了朱棣,满脸谄媚的笑意,道:“皇上,本道法号海紫,是瓯宁人,此行是给皇上进献金丹及方书的。”

    说着,把金丹和方书递到马云手中。

    朱棣高高坐着,呷着茶,从鼻腔中微微哼了一声。

    那道人有点讪讪,但还是接着道:“贫道曾一直为汉王殿下炼丹,汉王殿下身强体健、威武雄壮,和贫道的仙丹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啊。”

    “一派胡言!”朱棣已经微怒,忽地伸手拍了一下桌子!

    这突如其来的恼怒把一旁的马云吓了一跳,忙躬身低声劝皇上息怒。

    那道人也吓了一惊,两条腿直哆嗦,使得道袍也跟着微微颤抖。

    在他们后面的夏煜看得更觉得心中疑惑,但是此时也不便插言,只能候在一旁静观其变。

    朱棣怒道:“你这个妖人!秦皇汉武一生为方士所欺,求长生不死之药,此又欲欺朕。朕无所用!”

    此言一出,那道人已经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顾磕头,丝毫修炼之人的风度气节都没有。

    夏煜正想上前把他拉下去,却听朱棣又道:“那金丹,你自己吃掉!方书毁了,别让他再欺骗别人!”

    夏煜得令,上前一步,掰开那已经惊吓得瘫软的道士的嘴,把他进献的仙丹都倒进了他的嘴里,又拿起旁边的茶水,往他嘴里灌了几口,他只呛得眼泪鼻涕直流,只顾吞咽。

    朱棣似有些烦躁,对着夏煜摆摆手:“寿夭在天,人贵勉其在己者。人寿百岁,世多有之,然皆身没则无闻。颜子三十,令名无穷,人苟有德可传,何必百岁之寿!”

    夏煜躬身赞道:“皇上英明。”

    朱棣眯着眼看了看眼前的夏煜,心头却不觉回忆起以前在身边的那个人,如今那人早已入土,可是仍是时不时想起,加上天气已开始炎热,不免烦躁起来,挥了挥手:“把他带下去吧。”

    然而,突然,那手却停滞在半空!

    殿中突然间,气氛变得异常诡异而恐怖!

    夏煜也是满脸惊愕,刚才那服了金丹的道人,转瞬之间,已经面色发黑,口吐白沫,现在,正倒在地上,翻着白眼,不断抽搐!

    马云此时也已经吓傻了,嘴里结结巴巴:“来……来人呐!抓……抓刺客!”

    朱棣阴着脸,道:“嚷嚷什么,这不是有夏大人在此吗?”顿了片刻,嘴角挂上一丝阴森的冷笑,道:“这是谁,居然胆大至此?”

    夏煜觉得脑袋嗡得一声鸣响,还未及开口说什么,只听那朱棣又对马云道:“之前说他是谁举荐的来着?”

    马云结巴道:“苏……苏湛。”

    夏煜忽地跪地,俯身道:“皇上,苏湛绝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还望圣上明察!”

    朱棣的脸色阴沉,冷声道:“你用不着保他,朕自会查个清楚。”

    “皇上……”

    “你不用再说了,是不是你不在京师,那边乱了套了?你即可启程,回京师去吧。”

    夏煜霍然抬头,朱棣的目光正如锥子一般锐利地注视着他,四周似轰然有冷风涌入殿中,明明是炙热的时节,却觉得周身似堕冰窖……

    应天城里,过了八月十五中秋的繁华忙碌,苏湛突然觉得静了下来,到了九月,这天气逐渐又冷了起来,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飞快,蓦然间回首一望,竟又快是一个年头了。

    在八月十五的那天的月下晚宴上,在那光影下终于见到了朱瞻基和他的太孙妃一同举案齐眉的身影,遥遥望着,心头却浮上默然的笑,他本来就是适合这样的女子,那胡善祥比孙芷薇看起来更要内敛,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闺秀的端庄。

    而此刻,在锦衣卫衙里,屋外正阴着天,灰色的云层层堆积,似要压到大地上来。苏湛抿着笑回忆间,却听着门口有脚步声,她回过神来,来人却是胡荣。

    胡荣身为锦衣卫指挥,而且自己的三女儿如今是太孙妃,身份自然更是不同,此时行步间尽是傲然。

    苏湛急忙站了起来,揖礼道:“胡大人。”

    那胡荣点点头,在一旁落座,伸手递给苏湛一张纸。

    苏湛接过那纸一看,上面条条记载着苏湛自从入了锦衣卫以后,出的任务及因何升职等事,苏湛越看越尴尬,已经隐隐觉得胡荣要说什么了。

    胡荣脸色淡淡的,只是聊家常一般,缓缓道:“苏大人之前的任务分配,本官看了看,真觉得有些奇怪啊。”

    苏湛只好讪讪道:“是么?”

    胡荣微微笑道:“本官只是奇怪,苏大人明明不是大汉将军,可是做的事,却和大汉将军差不多,都是些走过场的任务。”

    苏湛汗颜,其实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分配到什么抄家、暗杀等任务,仅有的稍有危险的,也是暗查这样的任务。她知道,大汉将军是殿廷卫士的称号。锦衣卫中取身材高大者为殿廷卫士,以资壮观。凡朝会及皇帝出巡,侍从扈行,宿卫则分番轮值。就和仪仗队差不多。这胡荣说她做的事和仪仗队差不多,就是讽刺她的工作太清闲安逸了罢了。

    其实苏湛也隐隐感觉了,这一切都是夏煜在暗中安排的,不管是曾经他是自己的上司,还是如今他成了锦衣卫的一把手,他一直护着自己,总是派给自己清闲安全的行动,可是如今听胡荣嘴里说出来,却又觉得有些淡淡的讽刺。

    “胡大人,”苏湛终于说道,“大人的话使得苏某汗颜不已,以后下官听从胡大人差遣便是。”

    胡荣摆摆手:“哎,苏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哦!毕竟你也是从帮助平定山-西叛乱的大人物,我听说,薛将军一直很是以你为荣。”

    屋外的水声渐渐响起,苏湛侧脸一看,原来雨已经下起来了,这秋雨一下,一股带着凉意的雾气顿时涌入屋内。

    苏湛不明白胡荣的话里究竟有没有什么深意,但是就他做得这番审查来看,他倒并不像是什么善意,此时只好又客气道:“承蒙错爱。”

    胡荣也望了望雨势,反而沉默了。

    屋内默然期间,却见那屋外雨中一个黑点,愈来愈近,不多时已经到了屋前。

    那是个通传消息的侍卫,浑身已经让雨打湿了。他对着胡荣禀告道:“胡大人,有北.京来的圣谕。”

    那侍卫转头看到苏湛也在屋内,面色似乎有点不自然,但是还是点了点头。

    胡荣站起来,走了过去,接过他从轻甲怀中抽出来的一张薄纸,匆匆扫了一眼,却是面色一惊,和那侍卫回望过去,那侍卫也是面色凛然地点了点头。

    胡荣又不动声色,低头对那侍卫附耳说了几句,那侍卫又匆匆进了雨帘中。

    “胡大人,”苏湛不解道,“有什么事么?”

    胡荣却笑道:“没什么。对了,苏大人,听说你以前和炼金术士很是熟络,帮着汉王打点炼金事宜?”

    苏湛不明白胡荣为什么又把话题扯到这上面了,只得含混道:“不是很熟,只是帮着汉王去取了一阵子仙丹罢了。”心中却有种不安,慢慢弥散开来。

    “仅仅是这么简单么?”

    “是。”

    “那炼金术士是哪里人?”

    苏湛不明就里,茫然答道:“好像……好像听说是瓯宁人。”

    “嗯。”胡荣语气淡淡应着,可是脸上却慢慢浮上一丝厉色。

    “胡大人?”苏湛觉得事情渐渐变得不妙,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小心翼翼唤了胡荣一声。

    片刻间,却听到门外有兵戎声响,在这如铃声一般的细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往屋外望去,却见一队人马却已在门口站定!

    “这是怎么了?”苏湛茫然,却已经被惊得站了起来。

    “苏湛!”胡荣却已经几步走到那帮侍卫身旁,厉声道,“圣上有旨,锦衣卫千户苏湛或犯有谋逆之罪,接报即日打入诏狱!都督府、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锦衣卫协同查办!”

    什么?苏湛骇得不能自已,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觉得眼前的人影突然间忽远忽近,像是浮在幻梦中一般!

    苏湛愣神间,已经有几个锦衣卫同僚几步走了过来,架住了她!

    苏湛摇摇头,颤声道:“胡大人,是不是搞错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脑中百转千折,不知道这一直以来的一步步如履薄冰,到底是哪一步的疏漏,才导致了如今的这等惊心褫魄的结果,完完全全是一头雾水!假如进入诏狱,那么她的女儿身,能瞒到几时?

    胡荣此时也叹了口气,缓缓道:“苏湛,你难道想抗旨?”

    只听身旁的几个锦衣卫已经发出了刀刃出鞘的声音,苏湛颓然甩了甩手,道:“走吧。”旁边有个小校尉想押解她的胳膊,她回身瞪了一眼,把那同僚吓得往回缩了一下,她如碧玉般澄净的脸上还是浮上了淡然的笑意,凄然道:“我认得路。”

第一百五十八章 噩梦成真

    想起第一次来到诏狱的心惊,仿若昨日,没想到而今,自个儿竟身陷囹圄!

    苏湛心中忐忑不安,路过那一间间的牢房,里面关押的犯人大多抬头张望,连那一直在狱中埋头看书的杨溥见到被上了镣铐的苏湛,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惊异。

    苏湛冲着他微微一笑,纵使此刻心中一团乱麻,满是悲戚,却还是昂首挺胸。

    路过溥洽和尚牢房的时候,他正在栏后打坐唱念,那梵音似穿透铜墙铁壁,穿越到无限渺远的时空中一般,霎时就荡涤了牢中其他幸灾乐祸的看客的叫骂嬉笑声。

    当苏湛被推进牢门,随着金属发出的哗啦啦的锁门声,苏湛才真正意识到,自已一直以来因畏惧而想象的那个噩梦,已经成真了。

    曾经多少次梦到,那一片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束光,苏湛四顾茫然,原来自己竟在这白光之中,伏在地上,手脚皆带着枷锁,身子一活动,就带着枷锁发出金属的声音。

    而如今,即是她此刻的写照。

    但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也在纠结,自己究竟犯了何罪?难道真的是女人的身份已经暴露,犯了欺君之罪?那不合理。因为刚才胡荣大人宣读的口谕中说的是“谋逆之罪”,而非“欺君之罪”。苏湛自嘲地笑笑,这才多少工夫,自己自上次山-西“谋逆之罪”之后,又来了一次谋逆!只是,这次陷害上苏湛始料未及,明明纪纲已经死了,汉王也离了京城,这究竟是谁还与自己过不去?

    苏湛一遍遍回忆着胡荣脸色的变换,先是谈及工作任务时的平淡中带着嘲讽,然后突然接到什么消息之后又盘问仙丹、炼丹的事宜!难道……是仙丹出了什么问题?是太子那边的仙丹掺杂了毒品被发现了么?不对,明明是皇上自北.京来的圣旨,而不是太子这边!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苏湛干脆一屁股坐在稻草里,算了,待会肯定有人要审,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只是,曾经在庞瑛手下干过一段时间诏狱工作的苏湛,突然觉得浑身发麻起来,曾经在这里工作时,见识了太多犯人受刑,那血腥场面,堪比后世看的美国的那些血肉横飞的暴力恐怖片,想想过会如果他们真要对自己用刑,那自己不知道能承受几轮。

    苏湛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深深知道,这诏狱是铜墙铁壁,别说自己没带炸药一类的东西,即便是带了,这样狭小的空间,估计放了炸弹自己先成了稀巴烂。万幸的是,自己住的这牢狱是单人间,要是和好多以前得罪的犯人关到一起,那就更惨了。

    苏湛胡思乱想着,只听隔壁发出“嘟嘟”的敲墙声,苏湛附耳过去,竟听到低声的呼唤:“苏大人,苏大人。”

    苏湛一愣,低声回道:“你是谁?”

    “我是……杨溥。”

    苏湛这才了然,自己绕了一圈,居然就关在杨溥的隔壁。

    “哦……你好。”苏湛自己心中戚戚然,都不知道和他说什么,难道说你很用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杨溥似乎也被对面的这句“你好”给说懵了,半天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才道:“苏大人怎么也落得如此境地?”

    听了这话,苏湛心中暗暗吐槽,好你个杨溥,看起来是个埋头苦读的书生样子,却没想到也如此八卦,此时自己还莫名其妙呢,怎么向你解释?

    “我……我是被冤枉的。”苏湛不自觉只能冒出这样一句。

    “唔……”杨溥低声道,“来的每个人都是这么说。”

    我去!也许是人到了绝路,竟豁达了起来,苏湛竟笑了,道:“哈哈,造物弄人!”曾经在牢外对牢内的人心有戚戚,如今她自己已在牢内,又有何人会对她怜悯?

    那边又传来杨溥怔怔的声音:“苏大人果然潇洒……都到这刻仍仰天大笑。”

    苏湛心道,我这是苦笑啊,难道我现在就得嚎啕大哭才对吗?这么想着,突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杨溥是不是抑郁症犯了?说话这么有气无力的。

    “杨大人?你怎么了?”苏湛终于发出了个问题。

    杨溥那边许久没回音,片刻之后,才有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我哪里还是杨大人啊……”

    苏湛觉得心中也是一酸,这杨溥在外人看来很是刚毅坚强,私底下却也有脆弱的一面,这长长的牢狱之灾,的确不是一般人能走到尽头的。

    苏湛忍不住安慰道:“杨大人莫要伤悲,大人必有出头之日。”

    “苏大人……”

    “杨大人,将来你可是当朝首辅,不过在这之前,你还有许多年头要熬。你要坚信我的话,万万不要放弃信念!”

    “苏大人真会说笑……”

    “杨大人,”苏湛想了想,道,“我去武当山时,已遇到真人张三丰,他能博古通今,知前请后世,所以我的话,你尽可以放心!要熬住!”

    杨溥许久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才狠狠说了一个字:“好。”

    苏湛心中暗暗感叹,这杨溥自己又岂是凡人,在这种恶劣环境之下,从头到尾坚持了十年,这哪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苏湛还想再鼓励两句,却听着走道里传来渐近的脚步声,苏湛赶紧离开了墙边,坐在牢中央。

    见了来人,苏湛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的面子也够大的,这提审的是诏狱的第一把手,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张正!

    这张正是庞瑛下台之后刚刚上任的新官,这官阶和苏湛是一般大的,平日里在卫所里偶尔也能见到,两人关系不相熟,见面也不过是客气点头,苏湛没想到有天也会落在他手里。

    那张正此刻还算客气,让校尉打开那牢门,自己迈着四方步进了牢门,对苏湛点头道:“苏大人,得罪了。”

    苏湛从地上站了起来,对张正客气道:“张大人,我实在是被冤枉的。”

    张正笑了笑,也许是职业病,怎么看都是皮笑肉不笑的阴森,他缓缓道:“这个嘛,苏大人,你也知道,咱们诏狱的规矩,也不能为了您一人儿,把咱诏狱的规矩坏了,您说是不是啊?”

    听了这话,苏湛在心中把张正的祖宗十八代全慰问了一遍!所谓诏狱的规矩,其实都是诏狱掌事的自个定下的狗屁规矩,即是进了诏狱的人,管你有罪没罪,都要先经过一顿皮肉之苦!这一顿打,有耗不过去的,就直接一命呜呼,连审案的工夫都省了。

    苏湛只是没想到,自己作为张正的同僚,也免不了这一顿酷刑!此时到了这般境地,也只能讨好道:“张大人,行行好,哪天我出去了,定不忘张大人大恩大德。”

    这软话说了,张正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点头道:“哎,苏大人,规矩不能破,但是规矩都是人为的,咱们下手轻点,都是同僚,怎么会为难你呢?”

    张正虽然这么说,可是语气却还是透着说不出的阴森,在狱中本来光线就昏暗,这张正面朝苏湛,又是背对着光源,此时他的脸色青中透着黑,让苏湛没来由地一凛,一股寒气席卷了全身,一种莫名的第六感让他感觉,这张正话虽然说的温存,可是心底却尽是冷意。

    张正现在的官阶虽然不大,可是他的油水可是锦衣卫里数一数二的,但凡是进了诏狱的人,他们的家属怎么样都得给这张正孝敬一些,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苏湛暗暗叫苦,自己这没亲没故的,突然就被抓了起来,连通常锦衣卫在逮捕嫌犯之前要发的那个“驾帖”都没发,一点准备都没有。此时只巴望着吴亮、王彦能够早点得到消息,赶过来为好!

    那张正上下打量了一下正在思索的苏湛,对着后面的校尉道:“把苏大人带过去吧。”

    一行人压着苏湛到了审讯室门口,一个小校尉从门口点了一个火把,那墙边的火把火盆如同连锁反应一般,次第亮起,霎时照的屋内明如白昼。

    那审讯室苏湛也曾到过,里面一股长年难除的血腥气冲击着鼻翼,那地面上也是泛着红光,似乎是被血水长年浸泡过之后无法清除的结果。各式刑具挂在墙上、摆在桌上,让人仅仅一看就吓得双腿颤抖,大型的刑具也摞在屋角,刑具尖锐的针刺上还满是猩红。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苏湛五花大绑在架子上,苏湛感觉自己现在的形象和耶稣差不多,看着张正斜楞的眼神,不由颤声道:“张大人……”

    张正只点点头,道:“放心,放心。”他随即招呼一个小校尉到了身侧,附耳说了几句,那小校尉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过了片刻,那校尉就拿过一把鞭子,双手呈给张正看了看,张正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苏湛却愣住了!

    那鞭子里面的学问可大了,这小校尉拿的不是最低级的皮鞭,而是刑具之中,能让人生不如死的钢鞭!那钢鞭用铁做成,有节,节间全是倒刺,抽在身上,每下都能连带些血肉下来!

    此时天气还未多么冷,苏湛身上穿的并不多,虽说还没有将苏湛的外衣扒了,给她留了点面子,但是,这样的鞭子,即使不扒外面的罩衫,只怕这几鞭下去,苏湛的衣服也就变成丝丝缕缕了,那离暴露真身还有多远?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口含天宪

    虽仍是白日,但是窗外阴云低垂,细雨淋淋漓漓地下着,屋内的光线并不分明。丫鬟已经早早掌了灯,映得那橙红的装饰帷幕散发着微妙而朦胧的荧光。

    香炉袅袅飘着清雅的香气,炉中烧的香碳是朱瞻基的最爱。此时,他正手持一枚白子,在象牙白的棋桌上轻轻落了字,嘴角勾上一抹笑,道:“你输了。”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温婉的孙芷薇,此时用细绢掩嘴低呼了一声,眉眼都弯成了月牙,低声笑道:“殿下每回都赢人家,人家不依啦。”

    朱瞻基低声笑了笑,眸色清淡,只沉声道:“再来。”

    屋外远远似突然响起了打破这宁静的脚步声和人声,又渐渐在雨声中淡去,朱瞻基左手抿着右手的袖子,那衣袖上淡蓝色嵌着的繁复金光微微一顿,他抬头侧耳又细听片刻,却只有哗哗的雨声,于是,又默然摆起棋子来。

    其实在院子外,确实有人在谈话。

    吴亮身着轻甲,浑身已经被雨水淋透了,门房的小太监却不让他进去。

    “我确实有要紧的事要找殿下,你竟敢阻拦我,你担当的起吗?”吴亮已经怒火中烧,对那门房的小太监语气已经开始不客气。

    那小太监似是个新人,虽然知道吴亮是锦衣卫不敢得罪,可是里面也是有令在先,说的不能放人进去。

    “大人,您就别再为难我了,这……这我也不好办啊!”小太监急得都快哭了。

    “你不能进屋,就和屋外候着的王瑾公公说,就说我吴亮来了,他定会通报殿下,不会有你的错事!”

    “王公公不在啊!”

    “什么?”吴亮觉得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他去哪了?”

    “据说……据说是张太子妃召见。大人……大人……您就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懒得和你废话!”吴亮双眼虽然掩盖在凄迷的雨丝中,可是那眼中的怒火却似要喷射出来,“罢了!”

    吴亮言毕,从衣角撕下一条,当场咬破了手指,在那布条上写了四个字:苏湛入狱。然后瞪着恶狠狠的目光交给那小太监,道:“把这个送给殿下,要不然……”手按刀鞘,呲楞一声拔了下腰间佩刀,把那小太监吓得就差屁滚尿流,像领了圣旨一般双手接过布条,就往院内跑去。

    到了屋子门口,还未及进屏风,翠茹却已经伸手拦住了他,皱眉道:“什么事?殿下和小姐在里面休息。”

    小太监抹了抹脑门子,满手便全是水,不知是汗还是雨,此时只结结巴巴道:“院外有……有位大人……”

    话没说完,就被翠茹拿手绢捂住了嘴巴,拉到了一旁,低声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姐姐救我。”小太监都快跪下了,“院外有位大人叫我传这布条给殿下,可是您又跟我说,打扰了殿下就要脑袋不保,我这两面都没命了,这可怎么是好?”

    翠茹白了他一眼,道:“布条给我。”

    那小太监颤颤巍巍把布条递给翠茹,自己一步三回头地想回到门房去交差,翠茹却又拦住了他:“哎,笨蛋,你不是说怕那大人找你麻烦么?别急着回去,去那边厢房待一会吧。”

    小太监惊喜道:“谢谢姐姐。”

    翠茹挥了挥手绢,那小太监忙感恩戴德地去了。

    待那小太监躲到了厢房,翠茹在手中展开布条一看,轻轻咬了咬嘴唇,脸上快速地拂过一丝厉色,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一丢,那布条就被抛在雨中,布条上血色的字,很快在水中晕开,被冲刷得看不清晰了……

    刑房内,密不透风,苏湛却感到似有阵阵冷风而过,只觉得双腿发软,只是自己被绑在架子上,丝毫不能动弹。

    “张大人,”苏湛低语道,“苏某有句话,想与您单独说。”

    那张正本来坐在桌后,听了这话正要起身,却又顿住了,反而更舒坦地坐了下去,道:“哎,苏大人,来日方长,以后我们再说,先把这过场走完。”

    本来苏湛是想质问张正的,可是听了张正的话,又隐隐冒上一丝希望,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再怎么说自己也有王彦公公这个靠山,锦衣卫里虽有人不知道,但是这种小道消息,身为镇抚的张正不应该不知道,按理说他应该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想到这些,心里又稍定了些,便没再言语。

    一个小校尉已经给张正上了茶,张正喝了口茶,对着苏湛笑脸盈盈道:“那么,苏大人,我们开始吧?”

    苏湛见他这么客气,虽然仍然有些胆寒,但是都说了不过是个过场,仅仅是个形式罢了,也只好说:“那……那就开始吧。”

    张正微微一笑,对着那旁边持着铁鞭的小校尉朗声道:“打。”这个字还未落地,他却猛然脸色一变,紧接着道:“用心打!”

    什么?苏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湛永远不会忘记她来到这大明朝所上的第一课:这用心打就是往死里打!

    苏湛瞪大了双目,不可置信地望向张正,嘴里的话还未来及吐出来,只听到鞭子呼地一声,似带着疾风骤雨一般,朝着她的身上劈了过来!

    霎时!苏湛觉得身上重重地挨了一下,那铁鞭所过之处,像是被烈火瞬间烧过!又像是被电流霹雳击中!痛得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全身的汗水瞬间哗地冒了出来!

    这顷刻凛冽的疼痛之后,苏湛只觉得瞬间之后的剧痛更简直要让她疼晕过去,可是那鞭子却已然又再次扬起,就要再次劈下来!

    “我靠,龟孙子,你他妈给我等等!”苏湛忍着痛,牙齿都快咬碎了,冲着挥鞭的校尉啐了一口,这一口也不知是唾液还是鲜血,倒还是有力度,不偏不倚,一下子吐在他的脸上!

    那校尉正要恼怒,却正迎上苏湛要吃人的眼神,手中的鞭子不禁顿住了。毕竟眼前的这人曾是锦衣卫里高高在上的上司,这突然的角色转换自己本来承受的心理压力就够大了,这叫苏湛一吓唬,手中不禁慢了下来。

    “他妈的,张正,你搞什么!”苏湛觉得喉头全是血腥气,努力骂出这一句,却觉得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张正却好似一点都听不到苏湛的话似的,只顾低着头喝茶,也不和苏湛正面眼神接触,低声喝了一句:“接着打。”

    苏湛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经过刚才那一鞭子已经裂开一道大口子,顺着口子往外渗血,脸颊处也丝丝疼痛,可能刚才也叫那鞭子伤到了脸颊。看来这张正是真是要往死里整她,这打不了几下,即使鞭子下死了不了,那她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也没有什么活路了!

    “张正!”苏湛如饿狼一般的眼神狠狠瞪了一眼那行刑的校尉,又转头对张正道,“好歹都是同僚,打人不打脸,你好歹把我翻过去!”

    张正霍然抬头,就是做梦他也没想到苏湛能提出这么个要求,听了苏湛的话,他只觉得瞠目结舌,抬头看到苏湛的视死如归的表情,又觉得她这话不是开玩笑,更是莫名其妙!

    “给……给他翻过去!”张正心中默念:阿弥陀佛,苏湛啊苏湛,其实也不是我想这么对你啊,只是上头的命令,我也不得不从啊!听了你的话,给你留个全尸,你到了地府,千万保佑我没事啊……

    校尉把架子转了个圈,这行刑的校尉看不到苏湛那双如厉鬼一般的眼睛了,手下却更有劲了,“啪”一声,又是挥鞭一下,打在苏湛的后背上!

    苏湛疼得嗷得一声惨叫,紧接着还拉着长腔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

    “啪!”又一下下去!

    苏湛的叫声竟变弱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了,那鞭子似乎抽在腐肉上一般,全身都变得麻木了似的!

    嘴里温温热热,似有汗水流到了脖颈,沾湿了前襟,但是她低头一看,那哪是汗水,嘴里不觉间吐出的鲜血,已经将身前的衣服,全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当那鞭子扬起的风声再一次回响在刑房中,只听得那刑房的铁门“咣当”一声,落汤鸡一般的吴亮满脸煞气地出现在门口!

    “住手!”

    吴亮的脖颈上的青筋毕现,牙关紧紧咬着,一双眼睛似要火山喷发,把眼前的人全部撕碎一般,却又隐忍着,用极尽其能的克制语气说道:“张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张正似乎没有想到刑房内会闯进人,顺着吴亮的身侧往后一看,原来门口的两个校尉已经被打趴在地哭爹喊娘。

    “吴……吴大人!”张正又急又气,“你……你……你是要反了你?”

    吴亮几步走到那行刑的校尉身边,猛地推了他一把,直把那校尉推了好几个趔趄。

    他侧头看了一眼苏湛,苏湛此刻只顾大口喘气,已经一句话也没有力气说出来。

    吴亮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似有千军万马践踏而过,腰上的佩刀似乎也在震颤,恨不得立马抽出来拼杀个七荤八素,管他什么镇抚、校尉,管他什么规矩、什么锦衣卫!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了下来,喘着粗气,对张正道:“张大人,没想到你是这样不留情面的人,果然不把三司法放在眼里了!”

    这三司法即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平日里,三司法是无权干涉锦衣卫所处理案件的,只是这皇上口谕却说的明白,三司法协同锦衣卫一同办案,因此这吴亮此时的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张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能在这个油水最肥的位置上,那也不是一般人物能够做到的,但是此时却还是心中忐忑,这苏湛,就像个烫手的山芋,没想到突然掉到自己手里,却突然接到“上面”的命令,这顿打要是自己不下令出手,只怕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的日子也不会有多久了,而且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虽然苏湛曾经是自己的平级,眼前的吴亮也是自己的平级,但是此刻自己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干到底了。

    “这是诏狱里的规矩,”张正凛了凛神色,“难道我这个镇抚连规矩都不顾了么?”

    “哼,规矩?”吴亮丝毫不买账,“张大人,恕我直言,我们都是锦衣卫的人,难道规矩二字,我们还需要自欺欺人吗?”

    张正后背已经浮上了冷汗,这锦衣卫里哪有什么规矩而言,要人活命,不是权力保着就是金钱堆着,要人死绝,也不过是一句话一眨眼的工夫,大家都是锦衣卫里的人,这些猫腻自然都是清楚,明人不说暗语,吴亮这话已经说得明白,让张正一时也有些讪讪。

    但是张正很快又摆出镇抚的威风,道:“吴亮,别告诉我没警告你,你无权干涉我的办案,要不然,连你一同法办了!你给我让开!”

    吴亮像一座铜像一般站在苏湛前面,挡住苏湛,嘴角浮上一丝桀骜的冷笑,道:“我吴亮今个就定在这儿了,我偏不让,你能把我怎么样?”

    “好,好,好,”张正已经气得手指着吴亮一直在哆嗦,“你们几个,给我把吴亮抓起来!都反了还!我就不信,我还治不了你!”

    几个校尉刚想上前,吴亮眼眸一抬,眼中杀气忽地向四周散去,冷喝一声:“谁敢!”

    校尉们顿时又如脚底生根,谁都不愿向前!一面是吴千户,一面是张镇抚,随便一个官阶都远远在自己之上,他们掐架,自己干嘛要往前冲当垫背的?此时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却谁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

    “废物!一群废物!”张正冷喝了一声,手掌在桌上一拍,那桌上的茶杯茶壶都被震得腾空,他自个也如同白鹤展翅一般,忽地拔地而起,在空中略一停滞,就飞身到了吴亮身前!

    一只脚尖刚一点地,另一只脚却已经向着吴亮拔刀的手背狠狠踢去,只听呜地一声,吴亮被踢得身子踉跄了一下,侧身往边上退了一步,才又马步扎稳。

    这张正的身手也不是盖的!

    此时张正又是冷喝一声:“兄弟们,还不拿下!”

    校尉们被这张正的一手白鹤亮翅的绝技惊呆了,这张正的功夫果然不是徒有虚名,更何况这诏狱本来就是张正的管辖范围,这吴千户在诏狱闹事,张正当然有权利责罚他,此时这一来二去想个明白,又都是要冲上前去!

    千军一发之际,只听那刑房门口突然又是一个人声,凛然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第一百六十章 肌肤相亲

    众人听到门口突然传来熟悉的一声令喝,都是齐齐向那望去,在门口的火光映照中,一袭黑衣的夏煜正铁青着脸矗立着!

    “夏大人?”吴亮和张正异口同声,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远在北.京的指挥使竟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吴亮喜道:“夏大人,你可回来了!”

    张正惊道:“夏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夏煜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一双俊俏的眼睛中布满了血丝,身上都是堆积的尘土的气息,虽然没穿官服,却还是不怒自威,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最终落到在架子上绑着的奄奄一息的苏湛身上。

    但是那目光似乎被苏湛的凄惨模样灼伤了一般,只是在她身上停驻了一瞬,便又急忙转向他处。

    “我看着你们的架势,是要和自家兄弟打一场?”夏煜往屋里走了两步,语气压抑着怒火,对着众人说道。

    张正道:“夏大人,都是吴大人突然闯进来,干扰我们做事,还……还打伤了门口的校尉,这成何体统?”

    夏煜点点头,对吴亮道:“诏狱是张大人在管理,你身为他所千户,擅闯别人的管辖,是想要越权么?”

    此话中尽是苛责,吴亮一愣,他本来以为这夏煜到来肯定会首先解救苏湛,可是现在,却把苏湛晾在一边,连管都不管!难道他们俩,真是闹得僵到这种地步,连死活都不过问了么?

    吴亮咬了咬牙,只好躬身道:“下官……知罪。”

    夏煜微微颔首,对吴亮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我再收拾你!”说完转身对张正道:“如今我回来了,把苏湛收监,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他!”

    听到夏煜的话突然峰回路转,吴亮心中才安定下来,朝着夏煜瞄去一眼,他正负手而立,可是掩在身后的双手,早已握拳,甚至感觉指甲都嵌入了掌中一般,似能听到骨头的吱嘎作响,他内心这是忍受了多大的隐痛!

    吴亮有些愣住了,他这一路从北.京回来,必然是没有停歇,若是他是在知道这苏湛的逮捕令时同时从北.京赶回来,这消息的传递一个驿站又一个驿站,换马换人,要不然这快马和这信使都得累趴下!可是,他竟一路咬着牙,赶在和消息到达京城差不多的时间回到了京城!这得是多大的毅力!而他与苏湛又得是多大的情谊!

    想到这些,吴亮心中一颤,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不应该干涉他们的事情?

    吴亮正胡思乱想着,那一旁的张正听了夏煜的话仍是不依不饶,道:“夏大人,这……不大好吧,这规矩……还没走完……”

    话没说完,只觉得这刑房之内静得针落有声,屋内一干人等都是大气不敢喘,其他人都是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夏煜和张正。

    张正也被这诡异的气氛吓得有些胆怯,但还是又壮着胆子补充了一句:“夏大人,不能坏了规矩。”

    夏煜的唇角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一双眸子似沁了血,却又掩在一层柔光之下,看不分明。他徐徐踱了两步,眼睛也眨得极缓,终于转头对张正笑道:“张大人,嫂夫人在家中可好?对了,你那幺女,也得有八九岁了吧?”

    此言一出,屋内更是静得如地底深渊一般,唯有张正带着惊悚的喘息丝丝分明,夏煜这种似老友般的寒暄中,却透出了显而易见的威胁!

    “夏大人!”张正或许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是也无法忍受别人以家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此时已经火冒三丈,语气中也尽是责难。

    夏煜却又走近了张正几步,语调却更柔和,低声道:“张大人,此中隐情,我知道并非那么简单,只是让大人缓一缓,并非它意。”

    张正这才似松了口气,思索了片刻,道:“把苏湛押回去!”

    其实夏煜此时又何尝不是心乱如麻!

    当他第一眼见到如血人一般的苏湛,那一刻,心像是被揉碎了一般,痛彻心扉!恨不得冲过去抱起她,把所有伤了她的人都剁成肉酱!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他也没有这么做。

    理智告诉他,这件事从谋划到实施,定是有一个长长的预谋,而参与这个事件的人,也绝非等闲之辈。能让那道人通过层层审查,到皇帝面前演出这么一场惊天好戏,却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一路上,他不眠不休,一直在思索,究竟是谁想治苏湛于这等死地?想来想去,也只有汉王一人罢了。但是,汉王远在乐安,要导演这样一场戏,却又要悄无声息地打通皇帝身前的种种关系,绝非易事,甚至有些不可能!这绞尽脑汁,也没有得出一个答案,在一路狂奔中的夏煜,只盼的自己能再快些,能赶在驿站的信函到达京城之前自己就提前回京!

    但是,紧赶慢赶,还是不如驿站的速度,纵使他已经精疲力竭,但是还是稍稍晚了一步,万幸的是,苏湛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还没有被折磨致死,也还没有暴露身份。他心里一直后怕着,哪怕自己再晚一分,让苏湛再多承受一鞭,恐怕他余生都不能再原谅自己。

    苏湛被架回牢房,扔在那稻草里,如同一滩软泥。

    牢房里已经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墙角有吱吱的叫声,似有老鼠在嬉闹。苏湛一动也不想动,即使老鼠在身上爬,自己也没有力气驱赶了。

    方才在刑房中,看到吴亮来了,又看到夏煜回来,心中满是感激,可是嘴里想说话,却全是吐出了一些血沫子,最后索性不说,留着力气支撑着精神,以免睡去便再也醒不过来。

    隔壁牢房的杨溥似乎知道苏湛已经回来,想关心一下她的情况,墙壁时不时发出“咚咚”的敲击声,苏湛只趴在地上,不想回音,那敲击声终于止了。

    在一片黑暗寂静中,突兀的脚步声突然响起,由远及近。

    苏湛用了用气力,坐了起来,靠着墙壁,眼睛盯着门口。

    那光束终于到了门口,仅仅一个身影,苏湛的泪水就在眼眶中不断打转,终于还是憋了回去,待那身影开了牢门,把手中的火把插在墙上,一步一步走到近前,苏湛的脸上终于使劲浮上了勉强的笑意。

    “你……回来了。”

    夏煜似是忍着巨大的疼痛,牙齿咬得吱嘎作响,嘴里却又用漫不经心的温柔语调缓缓说道:“我回来了。”那消瘦的手指在苏湛的脸颊轻轻把她的一丝乱发掠到耳后,声音中似带着隐隐颤抖,道:“对……不起。”

    苏湛淡淡笑了笑,气若游丝:“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夏煜道:“我说过要护着你,可你如今……”

    苏湛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别苛责你自己。”咳了两声,又继续道:“我不知道我这究竟是犯了什么罪,居然又说我谋逆。”

    夏煜将带来的水壶轻轻搁在苏湛的唇边,给她喂了一些水。待苏湛的精神好了些,才凛了凛神色,将在北.京殿中进献金丹之事简单讲述了一遍。

    苏湛越听越是心寒,自己并没有举荐任何人,这炼丹本来就和自己扯不上半点关系,可是这挖了陷阱的人,却是很是了解她的举动的。

    苏湛道:“知道我帮汉王取仙丹的人,本来就不多,那些汉王的亲军,或许有少数能知道的,但是他们如今都被发往了居庸关北,我是想不出还有谁了。”苏湛经过这短暂的恢复,说话稍稍有了些气力。

    苏湛的唇角携着淡淡的笑容,面容被鲜血沾染的地方已经被夏煜用袖角擦拭干净,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是清丽动人。

    夏煜望着她,道:“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苏湛也点头道:“我信你。”

    那墙上火把淡淡的光浮在两人之间,空气中尽是薄薄的尘埃的味道,夹杂上血腥气,并不好闻,但是身在苏湛之侧,仿佛还是能从她浑身的血腥气中嗅到一丝淡雅的清香似的,她竟像是暮色中即将声息寂灭的彼岸花,潮湿芬芳但又惑人心魄,浴血绽放中蕴含了光芒和黑暗,斗争不止。

    夏煜的眸子闪烁,隐痛越来越清晰,终于别过脸去不再看她,侧脸对着牢外低声喊了一句:“吴亮!”

    吴亮便抱着一叠衣物走了进来,递给夏煜,那衣服上有淡淡的皂角香,夏煜把衣服整齐搁在地上,对苏湛道:“你这身衣服已经破了,我给你找了些衣服。”

    趁着那吴亮不备,夏煜轻轻掀了掀那叠衣物,苏湛瞟到那衣服层层中也夹了些白绢布,心中不禁笑了,这夏煜准备的还真是细致。

    吴亮从怀里又取出一瓶创伤药,攒在手里,道:“苏湛,我给你上点药吧。”

    夏煜立即道:“不用了,他自己会上药。”

    吴亮一愣,这夏煜也太不近人情了吧,苏湛都伤成这样了,还叫他自己上药。

    苏湛此时却淡淡笑了,仰着小脸望着吴亮,慢慢眨了眨眼,道:“谢谢你,药搁下吧……我想劳烦……夏大人帮我上药……”

    吴亮微微一怔,把药搁在那叠衣服上,就继续出门守着去了。

    苏湛见吴亮的身影消失在牢门外,才转头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夏煜,他的脸色有些赧然,嘴里的话吞吞吐吐,却没有说出来。

    苏湛也是无奈,刚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那钢鞭的倒刺使得有些伤口又细又深,如果不上药,真不知道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会不会因得了败血症而命丧黄泉,恐怕都等不到沉冤昭雪那天了!

    在那薄光中,苏湛转了个身,将自己瘦削的后背留给夏煜。慢慢一丝丝褪下外衣、搭护、贴里,那光洁如玉的后背就如碧水一般,泛着光泽露了出来,在这白皙如雪的肌肤上,那一道道伤痕,更如同猩红的血盆大口,让人更觉得触目惊心。

    当苏湛的手轻轻解开肚兜在腰间的细绳,那素手又缓缓移到脖颈上的绦带处,夏煜的手忽地握住了苏湛的手!

    夏煜的掌心温热,苏湛的手指冰冷。

    那温热攒住了冰冷,制止了她的举动。

    夏煜的声音中带着隐隐嘶哑,在苏湛的身后沉声响起:“你确定要这么做?”

    苏湛纵使知道自己已经是生死之间的无奈抉择,但是她也深知这封建礼数里对女孩子的身体的重视程度,此时只肯定道:“是。”

    夏煜的手似有颤动,道:“苏湛,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苏湛从夏煜手中抽出了手,那脖间的绦带也被解开,肚兜缓缓落下,似一抹晚霞在日薄西山时落入碧水之中。

    那如白玉一般的手,在胸前松了松那一圈圈的白绢,那白绢像是层层茧衣,而苏湛如同破茧成蝶,从那抹白色中解脱出来,娇美的背影在光下尽数暴露在夏煜的视野中。

    “上药吧。”苏湛的声音很沉稳,“谢谢。”

    夏煜的手似着了火,携着药膏,纵使小心翼翼,但是仍是每每触碰在苏湛的背上,她就如同经历一场火烧一般!没多时,苏湛的背上也沁出了细汗,反而使得那后背上的光泽更胜,像是珠宝一般熠熠发光。

    夏煜的手指颀长干净、关节分明,在苏湛美好的背脊上,曾经那么坚毅的一双手,却仍是显得隐隐颤抖,像是透露了心灵伤痛的嘶吼,那焦灼的指尖,忍着痛触碰在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上,一下一下抹着药膏,却像是一刀一刀剜在心上。那痛楚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席卷而来,终于迫使夏煜的那双臂膀忽地展开,一把将苏湛揽在怀里!

    心痛的声音在耳畔,沉沉响起:“我早该带你走,离开这一切。”

    苏湛猛然觉得背上一沉,待回过神来,已经跌入了夏煜的怀抱,此时上身赤身裸体,那仓皇的心跳又如晨钟暮鼓一般咚咚响起,夏煜的呼吸在耳边吹着软软的风,耳廓痒痒的,他的怀抱温柔而暖和,如同被春风笼罩了一般,本来想挣扎的身子,却又在这般温暖中沉溺了下来,许久没有动。

    正在这时,却听到行道间吴亮的说话声响起:“是……对……等等……”虽然听不分明,却是有人走过来了!

    夏煜霍然起身,将墙上的火把取了下来,在墙角用脚一踩,火光顿时猝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初见端倪

    牢房之内霎时一片漆黑,反而彰显得那走廊内的脚步声更加清晰!

    那脚步声渐近,隐隐还伴随着吴亮无力阻拦的语言若隐若现地飘入耳朵。苏湛顿时慌乱,在黑漆漆之中四处躲闪,又慌张在地上摸索衣服。夏煜也忙不迭地帮她找衣服,两人都是急匆匆,仓皇的身子在黑暗中迎头一撞,夏煜又如过了电一般倏地弹开去,跳到一旁!

    苏湛脚下却没有这么稳妥,只听咚的一声,伴随着苏湛的哎哟声,她就倒在了地上。夏煜一听这声音,又赶紧去扶,却在慌乱的黑影里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似乎哪里都像是被火灼烧了,只听苏湛道:“你干嘛?”亦或是“我靠,别!”

    夏煜更是大窘,更是手足无措!慌乱间,也不知怎么被苏湛绊了一脚,与此同时,苏湛又使劲拉扯着他的胳膊,一时重心不稳,咚地一声,他也随即倒了下去,和苏湛滚做一团!

    真是越忙越乱,越乱越忙,这越是慌张,却越是让人产生误会!那门口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已经逐渐接近,苏湛也来不及穿上衣服,只像一条泥鳅一般,拉着手里不多的几件衣服,拱进了一旁的稻草里。

    此时门口已经响起王彦清晰的声音:“这怎么连灯都不点?黑不隆冬的。”

    吴亮见牢房内的灯灭了也是一愣,把自个手中的火把支在墙上,才使得牢内又是澄明了起来,夏煜气喘吁吁,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稳稳坐在地上,那墙角的稻草里,苏湛只露了个脑袋,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来人。

    王彦本来满脸的担心悉数转变成愕然,对苏湛道:“你这是怎么了?干什么呢?”

    吴亮见到两人脸色都是不对劲,心中也是又浮上一丝异样的感觉,脸色又逐渐冷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冷冷讥讽,对王彦道:“刚才夏大人帮苏大人上药呢。”

    “伤得重不重?我看看。”王彦说着,就往埋在稻草里的苏湛走去。

    苏湛觉得浑身更是疼痛,此时忍着痛忙道:“不不,不用看了,不要紧。”

    “哎,你小时候就害羞,怎么长这么大了也害羞,我伺候了多少人了,你还怕我?”王彦不由分说地就要去拨动苏湛身上的稻草。

    夏煜啪地一声紧紧抓住王彦的手臂,道:“王公公,不要紧张,我刚才已经看过了,不碍事。”

    王彦皱了皱眉,只得罢了,又担心地对苏湛道:“怎么闹到这步田地?”

    苏湛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王彦哭丧着脸道:“我听到你入狱的消息也是吓了一跳,急忙找人打点关系,没想到去找长孙殿下的时候,连他的人都没得以见到!现在宫里新进的这些小太监啊,个个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吴亮在一旁插言道:“何止你啊,我去了不是也没见到么?堂堂锦衣卫都敢得罪,东宫的人还真是不一般啊!”

    王彦转头对吴亮道:“也别怪我们没本事,是人家孙姑娘本事太大,这殿下跌进了温柔乡,自然不会理睬我们了。”

    此言一出,吴亮和夏煜都是不约而同地望了望苏湛,但是苏湛还是一脸无辜,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似乎对朱瞻基的动向并不放在心上。

    吴亮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才压低声音道:“在这里的都是自家兄弟,苏湛,恕我直言,你和长孙殿下不是有什么矛盾吧?”

    苏湛无辜道:“哪有,本来都是公事。人家是王孙贵族,哪里成天有工夫管我这种小蝼蚁的死活?”

    这话脱口而出,其他几人的脸色阴晴不定,心中都是百转千折。

    而苏湛自己又何尝不是?虽然嘴里说的毫不在乎,可是自己竟突然被诬陷下狱,一直以来以痴情自诩的朱瞻基竟然在孙芷薇的寝宫里游龙戏凤,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死活,难道自己已经成了他最厌恶的白雪糕,要铲除了这块白雪糕以免碍眼吗?

    自己给汉王的丹药中下了能够上瘾的毒品,而知道这内情的人也只是告诉过朱瞻基,连在汉王那边,汉王也只是怀疑罢了。难道真是朱瞻基想置自己于死地?回想起他在那光中的回眸,和最后飒然和孙芷薇离去的背影,难道那个夜晚,已经注定了自己如今的结局?这其中隐情,几次想脱口而出,告诉夏煜他们,但是苏湛还是忍了下去,这件事,知道的人也许都会被牵连上,还是不要说的好。

    根据夏煜的描述,那在北.京的道人献给皇上的金丹里含的必然不是海luo因,而是其他致命的见效很快的毒物,一切的一切,和苏湛扯上关系,都是诬陷她罢了。

    动机呢?苏湛想不明白,自己如今已蛰伏已久,不显山不漏水的,究竟谁会在自己死后得益?

    苏湛怔怔想着,王彦却又在她面前摆了摆手,道:“我得走了,要是太多人见到不好,我自会帮你打点。长孙殿下那边,等到明日一早,他从孙姑娘那处出来,我就去帮你求情,看看能不能先把你保出来,别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了。”

    苏湛感激道:“多谢!”这王彦对自己,真是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混得风生水起还是虎落平阳,都是不离不弃,要不是此时自己不便从那稻草堆中爬出来,还真想给他一个熊抱。

    夏煜也和苏湛告别道:“你放心,我定会查清楚。”

    苏湛望着他疲惫的脸,也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好了,再帮我也不迟,别没完成任务,自己先累死了。”

    夏煜无奈气道:“真是吐不出象牙的嘴。”

    吴亮笑道:“会打趣了,看来苏湛这回真是缓过来了,走吧,让他好好休息。”

    几人点点头,一同出了门。待他们的脚步声渐远,苏湛从草堆中钻了出来,一件件穿上了衣服,心里还在庆幸地想,幸好秦媚儿和吴晓月都住在三娘子那边,不用担心她们的安危,自己的所有实验用品也都转移到三娘子那边了,要不然,搜查到那些莫名其妙的实验用品,往自己身上安个投毒的名义,还真是轻而易举。

    出了诏狱以后,和王彦告别,夏煜和吴亮在深沉的月色下走在回去的路上,夏煜问道:“长孙殿下对苏湛不好?我听说前阵子立妃了,是么?”

    吴亮道:“他们的事,我也不清楚。其实你和苏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是不清楚。”

    “你今天也去找长孙殿下求援了?”

    吴亮道:“是的,但是没有见到,找人捎了口信,却也至今没有回音。我在想……殿下和苏湛的关系,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夏煜的脚步突然一顿,转头道:“难道有什么明显的迹象?”

    吴亮讪讪道:“我就是觉得和以前有些不同罢了……这种事,我也不清楚啦。”

    夏煜摇摇头,面色凛然道:“不,我的意思是说,长孙殿下对苏湛好的事,曾经,那么明显吗?”

    吴亮一怔,道:“倒也不是十分明显,只是我觉得,和殿下亲近的人,应该都能看得出来吧。”

    夏煜的目光如炬,在那月色下似有流光一泻,嗓音深沉,道:“我似乎有点眉目了。”

    月色如流水,屋外因白天下过雨,在月光中泛着一丝白光,似有星辰落在地上一般,微风吹过水洼处,吹起丝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也使得那镜花水月微微颤动。

    孙芷薇披上羊绒斗篷,悄悄溜了下床,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正在酣睡的朱瞻基,转到了屏风后侧,对在那候着的丫鬟翠茹道:“有什么事,这样着急?”

    翠茹附耳道:“是王瑾公公,一直候在外面呢,我和他说殿下睡了,他却说要等殿下醒来就要见殿下,很是焦急的样子。”

    “他是几时回来的?”

    “据说一直在张太子妃那边,不多时才回来的,只是回来就候在这里,我只怕,消息也瞒不了多久了……”

    孙芷薇的媚眼中似有精光一现,很是沉稳道:“不用慌张,即使殿下知晓了,也无可奈何。”这等弑君的大罪,岂是朱瞻基三言两语就能摆平的?

    话说到这里,屋内突然响起了朱瞻基的起身穿鞋的声音,孙芷薇慌忙挥了挥手,翠茹忙躲进了阴影里,孙芷薇整了整衣服,不慌不忙地走回屋内。

    朱瞻基的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道:“你干什么去了?”

    孙芷薇的脸上似浮上一丝赧然,道:“奴家去方便了,这事殿下你也要问,真是羞煞人了。”

    朱瞻基笑道:“什么羞不羞的,人有三急,还不让说了么?”他转头看了看窗棂,道:“几更天了?王瑾从母妃那里回来了么?”

    孙芷薇道:“丑时了,殿下接着歇息吧,都这个时候了,估计王公公也已经回去歇息了吧。”

    朱瞻基抚了抚头,那窗外月华如练,曾经在这样的月华下,那个人的神色又是多么的冷漠,心中沉沉叹了口气,道:“我睡了那么久了,我想出去走走。”

    孙芷薇陡然一惊,却不漏声色,撒娇道:“殿下,奴家有些不舒服,殿下就不能陪陪人家在屋内么?”

    朱瞻基轻轻把手搭在她的额前试了试,道:“有什么不舒服宣太医便是,难道我还会给你诊病吗?”说着又要披衣往门外走去。

    孙芷薇樱桃小嘴微翘,眨着眼道:“人家害得是心病,都是你,把人家这里都掏空了。”孙芷薇说着,双手覆在胸口,一脸无辜,用可怜兮兮的表情望着朱瞻基,好一个楚楚动人。

    屋内焚着香,香气清雅,四周没有一丝风动。孙芷薇的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是朱瞻基听来,却猛然觉得胸中涌上一股凉气,怪不得自己这几个月来,觉得无论如何,心中似波澜不惊,原来那个人,早已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心,掏空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发踪指示

    朱瞻基终于还是没有出门,当次日早晨身着他最常穿的那件玄色上绣着金丝蟠龙纹样的常服,在雨后清新明媚的秋光踏出屋子的时候,却被门口倚着柱子缩着脖子寐着的王瑾吓了一跳。

    “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了朱瞻基的声音,王瑾恍惚间醒了过来,这一醒,觉得身上更冷,只想打喷嚏,好容易忍了下去,躬身道:“殿下,臣在这里等了殿下一夜。”

    “好好的,等我做什么?”朱瞻基的狐疑毕现,“出什么事了么?”

    “殿下,”王瑾的嗓音有些哑,“只是臣觉得,有件事,如果臣不早点告诉殿下,事后殿下定会责备臣。”

    “哦?那还不快说。”朱瞻基漫不经心地望了望秋色,地上水洼经过一晨阳光的照耀已经蒸发殆尽。

    “苏湛……苏大人,被逮进诏狱了。”

    此言一出,朱瞻基似从迷梦中猛然惊醒一般,霍然转头冷喝道:“你说什么?”

    “苏湛犯了谋逆的罪,命令是从北.京皇上那里传回来的。”

    朱瞻基倏地觉得一股凉意从头顶一直冷到了脚底,怔怔问道:“怎么会这样?”

    王瑾道:“说来话长,据说是苏湛举荐的炼丹师给皇上进献的金丹有毒。不过事已至此,殿下似乎不便插手,只是臣觉得这事,殿下一定是想要知道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苏湛进去多久了?”

    “昨天的事,如今也有一天一夜了。”

    朱瞻基的脸紧绷着:“为何不早告诉我?”没等王瑾回话,脚下已经生风,向着门外而去。可是,尚未走到门口,却见到张太子妃在孙芷薇的陪同下,踏进门廊来。

    朱瞻基一怔,只得低头道:“母妃。”

    张太子妃应了一声,脸上挂着淡薄的笑意,在晨光中那头上的珠钗熠熠生辉,柔声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朱瞻基此时心中焦急,嘴里却只道:“我有点急事要去办。”

    张太子妃故意板了板脸,道:“难道母妃来了,你就不陪陪母妃么?”

    朱瞻基为难道:“我确有急事,望母妃谅解。”

    张太子妃扑哧笑了,挥了挥手道:“既是急事,当然母妃也不能阻拦了……”

    朱瞻基如释重负,脚下又像是嵌上了风火轮,就要往门口奔去。

    但是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张太子妃又语带凛冽地说道:“只是……你不会是想去诏狱吧?”

    此言一出,朱瞻基的身形顿时像是结了冰凌,定在那晨风中,片刻冷滞以后,才微笑转身道:“母妃在说什么呢?”

    张太子妃唇角凝着笑意,道:“我的话也不长,你来听我说两句如何?”

    朱瞻基敛着情绪,双拳在身后紧紧攒紧,却又缓缓舒张开,笑道:“愿闻母妃教诲。”

    随着张太子妃去书房路上,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孙芷薇,孙芷薇却一直低着头,并不正面逢迎朱瞻基的目光。

    到了那书房内,屋里却只剩了张太子妃和朱瞻基两人,其他人都自觉地候在外面。

    晨光透过窗棂射进屋内,那光束中的尘埃浮浮沉沉,光影白皙,只是在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却更显得灰暗。

    张太子妃直截了当地说:“苏湛的事情,想必你是知道了,我只是跟你说,不要管。”

    “母妃!”

    “你不要当母妃什么也不知道,想当初苏湛那孩子去了山.西的时候,你便失魂落魄,等到他的罪被皇上赦免了,回到京师来的时候,你又第一时间去看他。和一个侍卫,如此亲近,你难道忘了你的身份了么?”

    “母妃,其实……”

    “我不想听你解释,你应该知道,自己身为长孙长孙,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你看,巴不得鸡蛋里挑骨头,你倒好,公然和那个叫苏湛的侍卫在宫里拉拉扯扯,你以为,不会有旁人看到?”

    朱瞻基的嘴紧紧抿着,喘息声重了些,却仍敛着神色,面容依旧保持着平静。

    “你不要以为你父王就非你不立,这个皇太孙的位置,你不想坐,想坐的人多了去了!”这句话,张太子妃的语调中已经带着显而易见的冷意,明显的训斥充盈在话音中,目光也是如刀锋一般,朝着朱瞻基望去。

    朱瞻基的身形微微一动,却只是躬身道:“我知道。”

    “你知道?”张太子妃听了这句话,怒气似乎更胜了些,“你不争不辩,真是让我的心都凉了,难道真如传言所说,你竟也随着那不正之风,学起王孙贵族的坏毛病来了?”

    “我那时就曾经和母妃说过,不要听信那些风闻,苏湛和我,没有什么别的见不得人的私交。我对他的特别之处,不过因为金忠老师的话罢了。”

    张太子妃道:“无论如何,此事已经如此,你便再一旁静观即可,不要在中间搅什么浑水了。”

    张太子妃说完,作势要走,朱瞻基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沉声道:“难道……这一切,都是母妃你……”

    她转头笑道:“你知道你皇爷爷讨厌这些炼丹术士之流,这不过是让你皇爷爷对你的王叔有个更清醒的认识罢了。”

    朱瞻基心中似有凉风吹过,原来竟是一石二鸟。让皇上对朱高煦更加失望的同时,却顺便可以除掉苏湛。

    “母妃……金大人曾说……”

    “他说的什么话,你还要放在心中第一位么?如今大局已定,那苏湛在卫所里,还有些妖术的传闻,怎么知道他不是用妖术迷惑你,才导致你如此失魂落魄?芷薇是个好孩子,善祥更是你的正牌妃子,你在善祥那里过过几夜?你说,你这样,如何让你父王放心,如何让你皇爷爷相信你已经成了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你不必再说了,都说后宫不能干政,我不过是和你聊聊天罢了,你向来是个聪慧的孩子,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

    张太子妃说完,轻轻拍了拍朱瞻基的手,拖着逶迤的裙摆转身而去,头上的步摇在行步间发出一闪一闪的耀眼光芒,可是在朱瞻基看来,却如同一个个钉刺,不偏不倚,直接刺进了心底。

    待那小太监唱和恭送太子妃的声音渐熄,朱瞻基冷着脸出了书房,孙芷薇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持着一件斗篷,想给他披在背上,却被他甩手一挡,碰落在地。

    王瑾急忙上前,低声问道:“殿下?”

    朱瞻基的眸子浮着一丝淡然,但在最深处却全是堆积不止的阴霾,摇头道:“我要看书,任何人不许来打扰我。”

    王瑾躬身道:“是。”

    朱瞻基回过身,再次进了书房,不顾门前紧紧咬着嘴唇的孙芷薇,“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

    秦淮河岸,仍是数不尽的风流俊逸,说不完的纸醉金迷。

    一处顶好的青楼里,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在那霓裳羽衣之间,一个油乎乎的脑袋咧嘴笑着,左搂右抱坐在檀木椅上,微微张嘴,被旁边姑娘的一只巧手向嘴里塞了一颗红红的果子。

    那姑娘娇笑着问:“张公子,甜不甜?”

    这张公子笑道:“甜,但是没有你甜,我的小美人!”

    “讨厌!”姑娘的粉拳轻轻捶了张公子的胸口一下,却又欲拒还迎。

    “唔,”那张公子把嘴唇撅了起来,闭着眼睛,朝着怀中那香软而去,“来亲一个!”

    “噗!”嘴唇却亲在一片冰凉上,陡然一惊,伴随着怀里姑娘的尖叫,他睁开眼来,眼前竟是一柄刀鞘!

    怀中的女子早已在尖叫声中吓得四散而逃,屋内霎时除了他自己和眼前这个黑衣人,一个人也不剩了!

    他也骇然不已,瞪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肃然的男子,结结巴巴道:“好汉,好汉饶命!”

    “你叫张尧?”

    “是,是,在下正是张尧,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想干什么?”张尧片刻之前还在温柔乡里翻滚,片刻之后,却有一黑衣人持刀所逼,自己一时反应不过来,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我是朝廷里的人,我有事问你。”那人的脸庞没入烛光中,明明像是白面书生,却又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脸颊的轮廓悉数写着冷酷无情,一双眸子深不可测!这男子不是他人,正是夏煜!

    “大侠……哦不,官爷,我也是朝廷命官的亲戚,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直说,都好说,都好说。”张尧不觉间,冷汗沁出,连衣裳都湿透了,只觉得那两肋下嗖嗖生寒,连那牙关似乎都咯咯作响。

    “你是否认识……赵有才?”

    张尧一愣,道:“认识,认识。”

    “他曾拜在汉王门下,可有此事?”

    “是,是,那时他的鼻孔都朝天了,连我都不认识了一般。”

    夏煜点头道:“那我问你,汉王亲军全部调转去了居庸关北,他去了吗?”

    张尧眼珠子一转,道:“我和他很久没有联系了,我也不清楚。”

    夏煜手中刀噌地一声响,凛然道:“你再仔细想想。”

    屋内霎时静得只剩下张尧滴汗的声音,张尧忙道:“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没去,前阵子还见着他了。”

    夏煜轻笑道:“这赵有才好本事,皇上的命令,都可以幸免于难,而不用去那么远的地儿。”

    “是啊,是啊。”张尧讪讪道。

    “谁……给他这么大的面子?”

    张尧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知道,真不知道。”

    夏煜笑了笑,把刀鞘噌地抵在他的两胯之间,冷声道:“宫里不少公公叫我帮他们物色新人呢……哦,我这说哪去了——我刚才的问题,你再想想。”

    张尧吓得快尿裤子了,道:“我好像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谁?”

    “赵有才幸免于难,后来找过我一次,一起酒过三巡之时,他好像说……他说……是东宫的面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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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之绝命毒师介绍:
身为现代的化学合成研究生,穿越回明朝永乐年间,却成了一名女扮男装的锦衣卫。
夺嫡之争不绝,江湖恩仇不断,苏湛嘴角一勾:“看尔等插标卖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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