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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记斋记全文阅读

作者:三白落花生     六记斋记txt下载     六记斋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0 孟秋·死别

    蒋修文冷不防被陆瑾岚夺了玉,又听她说蒋世衡在他身后,当下吓得头皮发麻,颤颤微微地往背后看去。

    他本是看不见的,空旷的院落,被风刮起的落叶,让他陡然生出一丝寒意,他还未从这种寒意中逃脱,便觉得脖颈处似有一只冷冰冰的手伏在上面,耳边更有一丝凉凉的寒意钻入,陆瑾岚默念法咒,蒋世衡的声音便幽幽传入蒋修文的耳中。

    “修文~~”

    蒋修文吓得陡然一颤,捂着耳朵连退三步,哆嗦地叫道:“我,我没害人。”

    蒋世衡只是深深一个长叹,并无再言。

    倒是一旁的李惜惜早已站起,在双荷的搀扶下紧走几步,朝着陆瑾岚刚指的地方,颤声问道:“世衡表哥,是你吗?”

    陆瑾岚见那身影默然望着李惜惜,张了张口,似是惜惜二字。

    陆瑾岚走向李惜惜,默念咒法,然后在她眉间轻点一下,霎时,目明神清,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青影,从眉目到手指,又到衣衫,月华穿影,并没有在他身后留下痕迹,良晌,她方唤道:“世衡表哥。”

    “是我,惜惜。”对面的身影黯然神伤。

    是久久不能言的沉默,不能生离,却是死别。

    最终,还是李惜惜双目含泪道:“一别十载,竟是物是人非。”

    蒋世衡飘至李惜惜身前,手抬起,想拭去她眼角的泪,想拥她入怀,最终却只是握紧手,直直地放下。

    一旁的双荷早已泪如雨下,喃喃道:“小姐。”

    原以为总能有一场幻梦,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双荷似是想起什么,忽地拉过陆瑾岚哽咽道:“小陆,你的法术能不能救救小姐和公子,或者你可认识其他真人道长什么的?”

    陆瑾岚摇摇头,生死有命。双荷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好一对郎情妾意,可惜,这一鬼一痨,难不成想做**妻?”

    空中忽地传来一声女声,娇媚入骨,动人心魄。

    李惜惜的脸色猛地一变,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陆瑾岚也顺着看,空中是一袭霓裳红衣,翩然而落,好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皮肤白得像血,乌发如黑绸,嫣然一笑,秋波流转,但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在这样的夜空之下,却有种诡异的美丽。

    “惜惜姑娘,三日之期已到,不知你考虑得如何?”女子似笑非笑瞧着李惜惜。

    “我,我不要了,你走吧。”李惜惜握紧衣袖,大着胆子回道。

    “是吗?是因为心里念念的情郎死了,你也不打算活了?”红衣女子目光落到李惜惜身上片刻,又落到了她身后的蒋世衡身上,冷笑道。

    说罢,忽注意到一旁的陆瑾岚,皱起了眉头。

    陆瑾岚的手悄声放入腰间,那里有祝钰送于她的捆仙绳,平日她拿院子里的花精树怪做过尝试,刚刚一见那女子,便知她定不是人。

    早先空气中一直萦绕的药香与银耳羹的香气,但此时,这些香气却被浓重的妖气与血腥味所掩盖,陆瑾岚有些紧张,手心沁出了汗。

    那女人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陆瑾岚,半晌才讥笑道:“没想到你在这里,真是相见不如偶遇。”

    陆瑾岚心下一愣,并不明白她说得是什么意思,但那女人却转头冲李惜惜道:“难得我当次好人,今天索性送佛送到西,我不仅救你性命,还能让你的情郎化鬼为人。”

    李惜惜听到这儿,一双眼眸如湖水起了波澜。

    “你的情郎已然化身为鬼,想要死而复生自然是不能的,不过让他附于那男人身上与你双宿双飞倒不是难事。至于你,不过是换个肺而已,原先想着你这丫鬟心肺清纯,倒是极好的人选,但是,我现在改主意了,将这女人给我,我救你们两人如何?”女人说罢,手轻轻一挑,指向的人正是陆瑾岚。

    “不,不,我不同意!”最先开口的却是远处的蒋修文,从这女人一露面他便察觉气氛诡异,后悔刚刚没有趁机逃走,此时他连滚带爬向门爬去。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女人不耐烦道,伸出胳膊,手陡然长至数丈,拎起蒋修文,随手一丢,蒋修文疼得直打哆嗦,却不敢再叫。

    双荷扶着李惜惜惜,面如土色,连泪也不敢落下。

    陆瑾岚面上虽镇静如常,但心下却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应该让红莲一同来的,可是转念又觉得自己若是一遇到事便时刻指望她人,岂不又将祸端引向他人。

    那女人见众人默声不语,笑道:“怎么?不相信我?恩,这家伙我眼瞧着也心烦,不妨拿来同你们一试。”

    说罢也不等众人搭腔,红袖翩翩如飞,快如闪电,转瞬便将蒋世衡的魂灵裹至袖中,

    蒋修文连滚带爬刚想逃,却被一袭红袖打过,霎时,蒋修文抱头在地上翻滚,翻滚不过顷刻,竟躺在地上再也不动。

    “世衡表哥,咳咳,世衡表哥,咳咳……”李惜惜附身急唤,却无人应答。

    李惜惜仰头,泪早已落满脸颊,但仍强忍问道:“你将,咳咳,世衡表哥怎么了?!”

    女人悠悠一指地上的蒋修文,笑道:“他不是好话地活了吗?”

    “惜惜表妹,我没事儿。”地上的蒋修文睁开眼,对上李惜惜关切是目光。

    他先是伸出手瞧了瞧,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才不可思议道:“我这是活了么?”

    “你真是世衡表哥?”李惜惜颤声道。

    “是我。”“蒋修文”双手拉起李惜惜的手,高兴道。

    “怎么?如何?我没诓你们吧。”红衣女笑道。

    “接下来,便是换肺取心……”女人又道。

    “不要,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与你何愁何怨,你要这般害我,咳咳……”李惜惜抖着嘴唇哭道。

    “怎么?你觉得我是害你?”红衣女忽低头,瞧着面前面色苍白满脸泪痕的李惜惜,半晌,才淡淡道:“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是因为你当初你救了我一命,要不然我才懒得费这功夫。”

    “我救了你?”李惜惜茫然道。

    “去年下雪之日,你曾在金佛寺外救了一个红衣女孩,便是我。”女人冷冷道。

    李惜惜想了半晌方记起去年年初,她同双荷曾去金佛寺上香,回来时天将大雪,下山时发现树林中有一红衣女孩伏在雪中,一动不动。她忙唤小厮将人扶上马车,又喂了些热茶,那女孩不过十岁左右,醒来后,并不言语,李惜惜以为她是哑巴,便想着先带回府中,可是没想到一入城,那女孩竟掀了帘子跳下马车,再看时那女孩已悄然不见。

    这时想来,并不能将当日女子同面前这个魅惑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怎么想起来了?我这个人不欲欠人情,快些让我为你换肺,换了肺,你与情郎便能白头偕老,恩恩爱爱,岂不甚好?”女子低头凑到李惜惜面前,满脸笑意。

    这笑,却让人遍体生寒。

61 孟秋·切心

    女人的话让人心动。

    李惜惜也没想到当日的无意之举竟有今日之果,只要同意,便是生机,只要同意,便是双宿双飞,只是——

    她想了半晌,嘴唇咬出齿痕,望了一眼仍立身不动的陆瑾岚,颤声道:“小陆是好人,我不能害她。”

    李惜惜的话让女人生出几分不耐烦,恨道:“你倒还真是善女子,可惜,这世间好人不长命,你可想清楚了,我的耐心可有限。”

    李惜惜摇摇头。

    红衣女人猛地凑到陆瑾岚面前,手轻轻拂过脸庞,似笑非笑道:“怎么?想杀了我?让我瞧瞧,长得一般般,呆头呆脑的,瞧着架势,怕是连小妖小怪都没捉过,就想杀我。这几世越发没有长进,也不知那家伙执拗什么。说起来,我好心帮这李小姐,你原不打算成全,既然如此,何不添上一份力呢。”

    说罢,轻拂在脸上的手猛然下滑,直驱陆瑾岚的心膛,陆瑾岚陡然一吓,连退三步,弹出三尺外。

    陆瑾岚虽懂些法术,勉强将自己会的一股脑使出来,但在这女人面前好似小孩过家家,她一袭红袖上下翻飞,陆瑾岚提气躲避,已然是大汗淋漓。

    她刚想取出腰间捆仙绳,对面女子却陡然一笑,手如利爪直冲陆瑾岚而来!

    顷刻,忽一袭紫影跃到陆瑾岚身前,接过那红袖利爪,当下,风起云涌,两道身影如闪电般在空中纵横交错!

    陆瑾岚惊喜道:“红莲姐!”

    一瞬,两道身影已然坠落于地,红莲一袭紫衣,凝神敛气,目光炯炯,双掌带风,将陆瑾岚护在身后,冷冷地瞧着面前的红衣女子。

    红衣见忽然杀出个程咬金,面色仍是淡然,只是红袖下妖气涌动。

    不过须臾,两人便又缠绕一起,红影紫影如绚丽虹影在夜空中缠绕,空中陡然有生出狂风阵阵,裹挟着树枝、碎石上下翻滚,而长桌上的杯盘哗啦啦被风扫落在地,噼里啪啦,满目狼藉。

    陆瑾岚紧紧盯着两人,她虽有心上前帮忙,却不知如何插手,眼看红莲就要落于下风,心下焦急万分。

    “啪!”紫影坠于长桌上,“咔嚓”一声竟将长桌撞成碎片,陆瑾岚急忙跑上前去,扶起红莲。

    红莲双目通红,抖了抖衣衫上的碎屑,嘴角淌下一丝红,她身后几条长尾更是因妖力消耗而显出形来。

    红衣女立于空中,讥诮道:“就凭你还想拦我,就算再修行一千年你伤不了我分毫。”

    这一番争斗早已令院中众人惊骇连连,呆若木鸡。

    红衣女撇过众人,叹息道:“你瞧,我好不容易想当次好人,你们还左拦右拦,真是无趣。”

    “不过,就算你们愿意不愿意,这女人我既然碰见了,我也是要定了!”红衣女子又瞧着红莲和陆瑾岚,森然道。

    “小陆,你先走,我拦着她!”红莲低声道,运气于掌心,想要拦着红衣女子。

    女衣女子索性大步踏来,冷笑道:“都说了,你拦不住我,想救人,唤你们掌柜亲自来吧!”

    话毕,便如一袭烈火猛然焚起,只是一瞬,红莲便被震出,在空中翻滚,化为一只九尾狐,厉声嚎叫,滚落在地,猛咳出一口鲜血。

    待她面前化为人身,面前哪有陆瑾岚和红衣女子的身影。

    双耳如鼓风,满目皆是红,陆瑾岚想挣扎全身似被禁锢,她默念法术,丝毫无用。

    好在只是须臾,她便跌落在地。

    是一间屋子,雕廊画栋,红绸满缎。

    中间有一张红木长桌,长桌上是一块圆圆扁扁的砧板,旁边是几柄宽窄各异的刀,明晃晃的,分外扎眼。

    陆瑾岚觉得不舒服,空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有些像厨房宰杀牲畜时的感觉,陆瑾岚抽了抽鼻子,是血腥味,浓重的血腥味。

    女人丢开陆瑾岚,坐在长桌上,仰头看梁上飘荡的红绸,低低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红色吗?因为血染上之后,会变得愈加漂亮。”

    说罢,手指轻轻在案板上扫过,是一种似有若无的红,又扫过一旁的明亮的刀,映照出的也是摄人心魄的红。

    女人猛然回头,一字一顿道:“你知道这砧板是做什么么?”

    陆瑾岚摇摇头,不敢作答。

    那人不以为意,笑盈盈解释道:“切心,热腾腾地心脏,还在手中跳动,置于砧板,用最快的刀来切,每一片都只有一毫之厚,趁热入口,最是美味。”

    陆瑾岚忽觉有些犯恶,再瞧那砧板,似是真得看到红红的一团。

    “说起来,这种吃法还是要谢谢你家掌柜,不知怎的,想起做厨子,我便也想体会下做厨子的乐趣,恩,是比想象中有趣。”女人又说道,浑然不差陆瑾岚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恩,你说,饕餮有没有机会看我亲自切了你的心?”女人执起薄刀,轻轻在砧板上划着,说罢,抬起头,冲陆瑾岚妩媚一笑。

    陆瑾岚双手微颤,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但她仍捕捉到女人话里的关键,饕餮?

    那女人见陆瑾岚似有一丝疑惑,笑道:“你不会还不知姜九那家伙就是饕餮吧?”

    “都道你是她的转世,这般看来,好似一无是处,什么也不记得。让我想想,是因为上一世魂飞魄散的缘故吗?”女人又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陆瑾岚颤声问道。

    “我?”女人笑道,“我是修罗娇娆,非神非人非鬼的怪物。”

    饕餮?修罗?陆瑾岚喃喃道。脑海中好似有什么突然迸发,又好像有什么景象在脑中一闪而过。

    “我倒要看看,你身上到底还有留有多少那女人的痕迹,让饕餮那家伙念念不忘?!”娇娆说到这儿脸色陡然一便,从长桌上跃起直冲陆瑾岚而来。

    萧杀杀气凌冽而来!

    陆瑾岚本能地腾空而退,手触到腰间的捆仙绳。

    从刚刚来的时候,就打算奋手一搏,手心是密密麻麻的指尖痕迹,痛才能清醒。

    仙绳从手中飞出,灵活如长蛇,快如闪电,飞快地追寻着那一袭红影,重重叠叠将红影覆住,陆瑾岚咬紧嘴唇,不敢分心丝毫,但不过须臾,忽地听到娇娆一笑讥笑,那仙绳竟在空中陡然停住,直冲陆瑾岚而来!

62 孟秋·修罗

    陆瑾岚默念咒语,但那仙绳却并不受她支配,反倒将她牢牢捆缚!

    祝钰当初给陆瑾岚捆仙绳时大概没有料到捆仙绳到了她手中,到头来捆住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她苦笑一声,这些日子,这些境遇,让她将过去的胆怯丢去不少,又仗着自己莫名而来的仙身道骨之身,以及从《鸾明书》中修得的法术,让她平添了些自信与胆大。

    也因此她才萌生独自插手李家小姐的事,她不禁埋头,到头来终是自尝恶果。

    捆仙绳紧紧地缚在身上,让她动弹不得,她默念法术,捆仙绳纹丝不动。

    娇娆见陆瑾岚眉头紧皱,喃喃自语,似是在想脱逃之法,不禁笑道:“想当初巫鸾用这捆仙绳是如鱼得水,你用起来却是布鼓雷门,真是贻笑大方。要不要我教教你这捆仙绳到底怎么用?”

    说罢,嘴唇微动,那捆仙绳竟像活了一般,渐渐收缩缚紧,纵然隔着衣衫,陆瑾岚仍觉得全身火辣辣地疼痛,但仍紧咬口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只是豆大的汗滴顺着脸颊流下。

    只是一瞬,那捆仙绳却又松了。

    陆瑾岚抬头,忽见那娇娆手抚心口,面容扭曲,似有苦痛之意,而她的脸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但只是一瞬,面容又似断线复织,一点点恢复如初,待面色如常,她方抚着胸口,大口呼气。

    半晌,才抬起头,只装无事,缓缓道:“饕餮给世人烹调,我却只烹于自己吃。也你且瞧瞧,到底我俩的厨艺到底谁更胜一筹?”

    话毕,一抖衣衫,竟消失在房中,但只是转瞬,一阵疾风旋飞,娇娆拎着一个粉衫女子落到陆瑾岚眼前,陆瑾岚瞧了那女子一眼,与她年龄相仿,正值妙龄。

    陆瑾岚还来不及看清那女子相貌,就见娇娆伸出手,霎时五指长甲,撕破衣衫,直冲胸膛,飞溅出的血落到陆瑾岚的脸上,地上那女子甚至都来不及呼救,只是四肢颤抖一下,便再也不动。

    手中是一团火热,跃跃而动,陆瑾岚低头便是一阵作恶,但却什么也没有吐出,她不敢抬头娇娆却将那团火热置于她面前,笑道:“怎么?怕了,想当年饕餮吃起人来,比起这儿可有过之而不及。”

    陆瑾岚忍不住闭上眼睛,娇娆却用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森然道:“我最厌烦便是你这种强装良善的人,不想看,我偏让你好好看清楚!”

    陆瑾岚被扯到长桌前,眼睁睁瞧着娇娆将那一团热腾腾的红心置于砧板,手起刀落,刀入人心,红星点点,陆瑾岚麻木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将心一刀刀切开,一刀刀执起咽下。

    胃里翻江倒海,咽喉不停地反刍,陆瑾岚大汗淋漓,手指狠狠地掰着捆在身上的捆仙绳,奈何只是徒劳。

    陆瑾岚最终只能强忍着垂下脸,只听见娇娆轻轻地咀嚼声和嘲讽的笑声,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这一根紧绷的神经是被一只鹦鹉的叫声扯开。

    “恶心!恶心!”

    娇娆陡然变色,带血的手霎时长至三丈,抓起那红嘴绿鹦,鹦鹉在她手中惨烈地扑腾着,更是一阵阵呼叫:“救命!救命!”

    “莫杀!莫急!娇娆,跟一个畜生动什么怒!”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穷奇,好好管好你这畜生!”娇娆抓住那鹦鹉随手一丢,厌烦道。

    鹦鹉在空中挣扎片刻,扑闪着翅膀立于来人的肩头。

    陆瑾岚将目光投到那男人身上,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穿着兽纹长衫,唯有他的手背有一袭黑色长痕密密沿上,他似是注意到陆瑾岚的目光,低下头饶有兴致地看了陆瑾岚一眼。

    陆瑾岚心一颤,这人虽面带浅笑,但这目光却像毒蛇一般。

    被唤作穷奇的男人,看罢陆瑾岚,又看了看屋中的这一地血腥,皱了皱眉,但仍笑道:“你还真把她捉来了,接下来怎么办?杀了?”

    娇娆白了穷奇一眼,淡淡道:“刚刚我还真想把她杀了,可是现在,我改主意了。再说,就算是杀,也得当着姜九的面杀才是。”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穷奇低头逗起了肩头的鹦鹉,不在意地说道。

    “她?”娇娆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似沾染了一片红,便从长桌上拿起一块红巾轻轻地擦着,半晌,似是想起什么,抬起头,冷笑道:“说起来还有几日就该七月半了,既然如此,不妨将她丢到冥道不正好。”

    穷奇听到这话,沉思片刻,也道:“这倒是极好,那地方,对他俩来说,还真是最适合不过的地方。”

    陆瑾岚并不明白他们二人说这话的意思,但料想那地方定是万分凶险,更何况,掌柜的伤并未痊愈,若是被引入那地方,是不是又会生出什么祸端。

    想到此,陆瑾岚忍不住挣扎起来,娇娆见了,冷冷道:“我劝你安分点,要不然,我怕我一不留神也切了你的心来吃。”

    说罢也不等陆瑾岚反应,拎起陆瑾岚的后颈衣衫,整个人便被提了起来。

    她拎起陆瑾岚走到角落,嘴唇微动,似是在念什么咒法,顷刻,只见那墙面霍然出现一个黑咕隆咚的圆洞,娇娆拎过陆瑾岚,讥诮道:“你就在这儿待着吧,看看你家掌柜什么时候能找到你。”

    话毕,手一松,陆瑾岚便坠入那黑暗之中。

    穷奇见陆瑾岚不见了,皱眉道:“你就这样把她丢进去,万一?”

    娇娆不在意道:“怎么说都是巫鸾的转世,就算再怎么不济,也能挨上几日,若是挨不过算她命薄。”

    穷奇又道:“我听说太白那家伙还念念不忘他这个小徒弟,真这般做,怕是难免……”

    “怎么?你怕了?”娇娆语气陡然一冷。

    “怕?笑话,想当初,咱们五人怕过谁呢?若不是饕餮那家伙先生异心,这世间怕还是你我几人的天下。”

    “是啊,念当初,那是怎么锦韶华年,乐以忘忧的日子。可是这一切,终是一去不复返了!”娇娆低头叹道,语气中尽是难以掩盖的失落。

    饕餮,你可有一丝怀念过往呢?

63 孟秋·寻觅

    深夜,李府别院。

    李惜惜勉强支立身子,一旁是蒋修文,或者说是蒋世衡。

    两人仍未从刚刚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附身在蒋修文身上的蒋世衡又惊又喜,又骇又怕,又怜又惜,个中情绪陡然变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怔怔地瞧着李惜惜。

    双荷被支去同红莲一起前往六记斋找掌柜。

    两人本欲久别重逢话细聊,可当下,却不知如何聊起,又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也不知那陡然出现的红衣女子到底有何目的,小陆、红莲他们又是什么人。

    半晌,李惜惜方道:“你在这里终究不妥,咳咳,你先回去,待双荷从六记斋回来,再做打算,小陆和老板娘都不是寻常人,想来总会有办法。”

    蒋世衡死而复生,只是这具身子是蒋修文的,也不知自己现在到底是人是鬼,心里更是牵肠百转,只道让她保住身子,莫要担忧。

    毕竟虽然两人有了婚约,可是他若留在这里,到明日,怕对李惜惜也是不好的。

    且说红莲带着双荷来六记斋,自然不是让她去掌柜面前哭诉,而是需要给李家的事有个收尾。

    原本想着,陆瑾岚既然想插手李家小姐的事,便就由着她,虽然事情有些不寻常,但她在背后帮衬着,应是出不来什么乱子,但这忽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她措手不及。

    姜九是冷着脸听完的,刚喝过酒的他褪去了酒意,周身是一种生人莫近的冷意。

    “是妖娆。”红莲最后说。

    这个名字,那个女人,此时回想起来,同哪些过往,都是不愿再提起与回想的禁忌。

    “他们,还是这般不死心。”姜九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底波光涌动,是难以遮掩的杀气。

    双荷躲在一旁,原本还想哭诉的她,此时早已绝了这念头,甚至连原打算让掌柜救自家小姐和公子的念头也不敢说出。

    倒是红莲体恤,伏在姜九耳边不知悄声说些什么,又转到后院,不一会儿便抱着一盆兰草,又唤双荷走到门外。

    “并不是我们不想救,只是你家小姐命数已尽,至于蒋公子,他本是鬼魂,强行将他禁锢在活人体内,表面看起来是死而复生,但不过是一时之策,要不了多长时间不仅他投不了胎,连他寄生的那个人也一样活不了。”

    “我同掌柜说了,先暂且将蒋世衡的魂魄引到这株兰草之上,助她凝了人形,也不至于因自身的鬼魅之气加重你家小姐的病症。”

    “今日的事你们切记勿要走漏风声,原本是想抹了你们几人的记忆,但毕竟小陆想你们总要有个圆满的结局,若是她回来……”

    红莲少有的同凡人讲这么多,或许是因为小陆的缘故,又或许她同小陆一样,偶尔遇到这些凡间情爱,就会多了一分怜惜。

    双荷对于红莲的话懵懵懂懂,但她仍知今天所遇大概是平生最大之奇遇,她能做的便是闭上嘴,做好分内的事,对于一个丫鬟,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这些事只有你们三人知晓,至于蒋修文那个家伙,你自是不用担心。”

    红莲清晰明朗地吩咐着,语气淡淡的,但是紧锁的眉头表示她愁绪满满。

    双荷自是知道她大概在忧心小陆的事,她心里也思绪万分,自小到大,她只有小姐一个朋友,至于小陆,本以为做不成情郎,总能做出姊妹,现在看来,大概终归不是一路人。但那样一个良善可亲的姑娘,应该会安然无恙吧。

    红莲说罢,唤双荷走近些,默念咒法,两人便如同一阵风消失在六记斋的门外。

    红莲去处理后续,六记斋里的空气仍是沉寂许久。

    姜九陷在长藤椅上,他经常半躺在上面,有时迷醉,有时清醒,有时酣眠。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多年前时,他被芸卿拉上街闲逛,他本不适应这种人类的平淡生活,芸卿却兴致冲冲,一副小儿女的姿态,拉着他的衣袂在大街上穿梭,买了糍糕有些甜腻便一口塞到他嘴里,又拉着他看傀儡戏,笑得她发簪都差点晃下来,最后不知怎么跑到一家木器行。

    她相中的便是他身下的这一个长藤椅,说实话并不出奇,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竹制藤椅,可是她一躺下便笑眯眯地冲他说:“这椅子好舒服,买把摆在院子里,再拿把蒲扇,最是畅快!”

    那时候她最喜欢窝在躺椅上,一趟便是半天。再后来,人不再了,这躺椅却依旧牢固非常。

    这些平凡的琐碎的回忆,不知怎么在脑海中分外清晰,想着想着,便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再细想,全身便似被撕裂一番。

    血气在全身蔓延,一闭眼,便是熟悉又陌生是杀戮,利爪、尖牙、怒目,嘶吼挣脱,姜九额角直起冷汗,半晌,抬起拳头,地面便是霍然一深坑,泥土飞扬,是遮不住的杀气。

    “掌柜!”张柏急道。

    姜九摆摆手,半晌,目中杀气方消。

    找人持续了三日,可是毫无结果。青古镇颇有道行的术士都隐隐觉察最近几日城中颇不太平,各种妖灵精怪似乎一下子都冒出来,但并不危害人间,大肆的行动,似乎只是在寻觅什么。

    就连冯正也动用水系关系,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姜九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六记斋也少有的关门歇业。

    众人自是不知这一扇木门之后是怎样的波涛汹涌。

    “连麖呦都没有消息?”红莲悄声问张柏。

    张柏在一旁摇摇头,陆瑾岚或许不易脱逃,但麖呦,这世间不应该有能困住他的地方,除非他的灵力根本使不出来,又或者他不愿意出来。

    红莲一脸悔意,急道:“当初真不该鼓动小陆去,又或者我若是平日修行用点心,那日拼了全力,定也能护陆瑾岚全身而退。”

    这一日,姜九并未饮酒,凝神屏气,压抑着内心那个不断作恶的魂灵,半晌,才低低道:“他们就那么想把你放出来吗?”

    又过半晌,才深深叹气道:“算了,红莲,他们不会杀她。他们是在等。”

64 孟秋·祭城

    黑暗,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腐败而又熟悉的气息,这种熟悉隐约让人觉得心悸。

    好在,或许是因逃脱了妖娆,捆仙绳逃脱了束缚,坠落在地。

    凝火术让她勉强有了光,手在怀中摸索,想寻玉鹿,先拿到手里的却是李惜惜送给她的木盒,她借着暗光,小心地将盒子打开,不知何时死去的喜蛛,织了一半的蛛网。

    她望着那残网,幽幽叹了口气,放到一边,又去摸玉鹿,或者说麖呦。

    玉鹿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玉光,但陆瑾岚对着玉鹿喃喃自语半天,他并没有变成想象中的灵兽白鹿,祝钰临走时曾说过这玉鹿是巫鸾的灵兽,若是陆瑾岚遇见危险,他定会现身营救。

    只是这次,屡屡危难之中,他并没有化玉为灵,虽明知不能寄希望于他,但——

    她想了半晌,将玉鹿塞回怀里,既来之,则安之。

    她望了望周围,一片混沌,这便是冥道吗?

    听娇娆的语气,似是想用她引掌柜来冥道。

    冥道?七月半?鬼门?饕餮?

    那时候的惊吓并没有让她过多思考,现在想起娇娆的话,就像是柳暗花明之后又入山重水复。

    饕餮?陆瑾岚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幼时听来的魑魅魍魉之事,好像对饕餮并没有过多的描述,细细思索,方才想起似有有贪如狠恶,积财不用、贪于饮食之形容,记得并不真切,自然也不可能将古书上的记载与她所认识的掌柜联系起来。

    她坐了半晌,复又叹气,幼时,便明白许多事不管怎么想都没有答案,比如父亲待母亲,父亲待自己,曾经的哭诉探究并不能改变丝毫。

    她努力按捺自己的纷繁复杂的思索,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行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一个门,一个奇怪的门,红漆木门,陡然出现在混沌之中,门上是两个铜环,铜环上似有某种奇怪的兽纹。

    陆瑾岚将手放于木门之上,并不是妖鬼的气息,而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沉闷,但此时,除了往前,她别无选择。

    她摸了摸腰间,这个不知为何没有被娇娆截留的捆仙绳,现在仍是她唯一的寄托,当然还有怀中的玉鹿,如果他能变成麖呦的话。

    陆瑾岚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不是想象中的景象,既没有凶神恶煞,也没有刀山火海,而是一片集市?

    像极了凡间的集市,热闹喧哗的集市,人流穿梭,街道两边是果子行、药材铺、酒家饭庄、绸缎庄、金银铺等等各式铺面,亦有各种摊贩,卖各色小吃的、字画的、卜算的、甚至还有杂耍唱曲的,至于街中的行人,更是与她在青古镇见到的全无二致。

    陆瑾岚再回头,哪里还有红漆木门,仍是喧闹街市。

    陆瑾岚有些发愣,忽地被穿行的一个男子撞了一下,那男人嫌恶的看了她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声,便绕着走了。

    肩肘处还隐约传来痛感,包括刚刚被撞时那人的吸气声都分外清晰,并不是梦,也不像是幻象。

    这里究竟是哪里?她喃喃地转了圈,最后走到了一个卖豆包的店铺前,热腾腾的豆包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陆瑾岚摸了摸荷包,幸而还在。只是?

    她先是呆立半刻,见一旁有一妇人领着稚儿在铺前用铜板买了一个豆包,那稚儿不过三岁,抱着豆包小嘴猛地一咬,便是咕噜咕噜的吞咽,一旁的妇人忙道:“狗儿,慢点吃。”

    陆瑾岚舔舔嘴唇,虽因娇娆的挖心切心之举吓得胃中犯恶,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腹内早已空空。

    她迟疑地递过三个铜板,卖豆包的是一个粗实的中年妇人,利落地接了铜板,递过豆包。

    陆瑾岚接过,是属于食物的香气和温热。

    “大娘,这是哪里?”陆瑾岚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那妇人上下打量着陆瑾岚,见她衣衫凌乱,风尘仆仆,笑道:“姑娘莫不是逃荒而来的,这里是祭城。”

    祭城?陆瑾岚刚想问得再多,突然侧身伸过一个脏爪,一把抓过她尚未塞入怀中的荷包,转身就跑。

    “小偷!还我荷包!”陆瑾岚忍不住叫出声!

    偷她荷包的是一个七八岁的乞童,衣着破烂,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在人群中穿梭,众人虽听见陆瑾岚的呼救,但不过微微侧了身,并不上前追赶。

    她忙提气去追,忽地发现自己好像法术尽失,并不能像平日一跃三丈,但此时来不及多想,只得拔脚就追。

    陆瑾岚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眼看那乞童便要消失在人群中,谁知那乞童跑着跑着忽迎面撞到一个锦衣男子,那男子皱眉看了看乞童,又瞧了眼远远奔来的陆瑾岚,一把提起乞童,拽到陆瑾岚面前。

    那锦衣男子拉扯着乞童,上下打量陆瑾岚,惊喜道:“没想到真得是你,穆姑娘。”

    穆姑娘?陆瑾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人却兴致勃勃道:“怎么?这小乞丐抢了你荷包,还有你这一身?”说道这儿看着一身狼藉的陆瑾岚,皱眉道:“又去哪里捉妖了?”

    陆瑾岚是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半晌,才喃喃道:“怎么?你认识我?”

    那人听见陆瑾岚的问话,一脸诧异,疑惑道:“你不是穆芸卿姑娘吗?难不成我认错人了?”

    穆芸卿?陆瑾岚猛地睁大双眼,结巴道:“你说,你说我是穆芸卿?”

    若他说得是寻常名字,或许只是一不留神认错了人,可是他说出的穆芸卿的名字,她不得不断定这个名唤祭城的地方与她,或者与那位早已身故的芸卿姑娘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奇怪,奇怪。”锦衣男子挠头道,“难不成你真不是穆云卿,呶,荷包先给你。”锦衣男子忽想起自己还拎着那乞童,忙不迭抢过荷包塞到陆瑾岚手里。

    陆瑾岚有些茫然地接过荷包,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豆包,又看了看在锦衣男子手下挣扎的乞童,蹲下去,轻声道:“以后不要再偷人东西了。”

    说罢,便从荷包中取出一小块碎银,连同刚买的豆包一同塞到那乞童的手里。

    那乞童瞪着圆咕隆咚的眼睛瞧着陆瑾岚,半晌,抢过银子和豆包,转头就跑。

    陆瑾岚摇摇头,这才问面前的男子:“我是穆芸卿,那你是谁?”

65 孟秋·真幻

    “我?你不认识我了,穆姑娘?我是顾北山。”男子面露惊异,反问陆瑾岚。

    “去年,你好心救过我,你忘了?”男子紧接着又道。

    陆瑾岚默不作声,她不知自己要妄称自己是穆芸卿,还是要将真实发生的这一切告诉面前这个男人。

    自称顾北山的男子见陆瑾岚一副不识来人的模样,笑道:“看来穆姑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说罢凑到穆瑾岚耳边,低声道:“我是苜蓿山的九头蛇妖,去年多亏姑娘,我才保有项上这仅有的一颗头颅。”

    陆瑾岚瞪大双眼,面前这人是九头蛇妖?为何自己没有丝毫察觉,似乎一入这里,妖鬼之气全然感受不到了。

    顾北山见陆瑾岚仍是不识来人模样,忽地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盯着陆瑾岚半晌,又凑过来,低声道:“莫不是姑娘受伤了?那饕餮大人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饕餮?陆瑾岚心里一动,仰头道:“你知道他在那?”

    顾北山听见陆瑾岚的问话,又笑起来,“姑娘怎么问起我来了?他与姑娘不是?不过,饕餮大人,自然是在六记斋了,说起来姑娘一回祭城,不去六记斋怎么一个人在这街上闲逛。”

    “六记斋?”陆姑娘喃喃道,忽抓牢顾北山,急道:“带我去,快带我去六记斋!”

    顾北山眼中似有光波涌动,嘴角微挑,笑道:“看来姑娘,真得遇见坏事了,连自己家也记不得了。好在,遇到了我,我这就带姑娘去找饕餮大人。”

    顾北山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但陆瑾岚却只想若是姜九也在这里,六记斋也在这里,或许能找到破解这一切的法门。

    顾北山瞧着陆瑾岚抓牢自己的胳膊,神情已然正常,笑道:“穆姑娘,你能松开你的手吗,你瞧,都要抓出红印子了。”

    陆瑾岚忙后知后觉地松开自己的手,红着脸,讪笑道:“一不留神——”

    谁料她的话尚未讲完,脸又涨红起来。

    “咕噜咕噜。”

    因两人离得很近,饿了许久的肚子竟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看来姑娘这一路,好似辛苦得很呐!”顾北山笑道,说罢从怀中掏出一颗香甜的桃子,问道:“新摘的桃子先吃一个垫垫吧。”

    陆瑾岚接过桃子,清香的桃香让她再也忍不住,不自觉狠狠的咬上一口,说起来饥饿令她几乎无法思考。

    两个人顺着大街在人群中缓慢前行,或许是因为周围的一切过于平凡安详,陆瑾岚紧绷的神经霍然放松下来,竟左顾右盼起来。

    顾北山似是不耐烦,提醒道:“穆姑娘,咱得快些,晚了天就黑了。”

    陆瑾岚忙回过神来,讪讪地问道:“抱歉,抱歉,还有多远?”

    顾北山道:“倒是有些距离,这样吧,我知道一条近路,带你走快些。”

    说罢,便抓起陆瑾岚的手,飞快在人群穿梭。

    陆瑾岚只觉两边似风云涌动,渐渐人声渐灭。

    待风云消散,眼前景致已全然不同,天阴沉沉的,无日无月更无星。

    仍是街市,只是这街市虽人来人往,却仍然人觉得寒意阵阵。

    街市两旁时有昏暗的灯笼悬挂,是惨淡的黄与白,陆瑾岚盯着街市上一个卖胭脂水粉的看,那身穿绿绸的人脸上没有五官,只有黑漆漆的四个洞,森然可怖。

    若是再往前看,就会发现没有头的男人,吐着长舌的红衣女,浑身湿漉漉的小孩子,甚至还有头上长着尖尖角,满身鳞片的扭着长尾的,不能称之为人的,妖?

    猛然看到这些,陆瑾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抓紧身边的人,生怕一不留神便被丢在这里。

    顾北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笑道:“怎么?穆姑娘几时变得这般胆小了?”

    “恩,既然来了,要不送姑娘些见面礼好了。”说罢,拎起路边小摊上一个小巧的胭脂盒。

    那买胭脂水粉的绿绸鬼,用脸上的黑洞使劲吸了吸,道:“是新死的?烟火气这般重?来来来,快看看,这胭脂,可是调和最新鲜的人血活成的,颜色艳丽,香气宜人……”

    陆瑾岚忙退后几步,颤声道:“饕餮在这里?”

    顾北山丢了胭脂,凑近陆瑾岚低声道:“饕餮怎么敢在这里?不过你在这里,他马上就会来这里。”

    陆瑾岚猛地摇摇头,道:“不,姜九,饕餮不会来这里,我不是穆芸卿,他不会来的。”

    “是吗?可是好像我的消息一传过去,那家伙就急得不得了呢。”顾北山冷笑道。

    “你,到底是谁?”陆瑾岚退后几步,看着面前的顾北山,仍是锦衣公子模样,只是目光中寒气忽地暴涨。

    陆瑾岚这才后悔怎么忽地轻信来人,或许是因为他抢回了自己的荷包,又表明自己被穆芸卿所救,所以自己想当然认为他是穆芸卿的朋友。

    “我,我一早便说过,我是苜蓿山的九头蛇妖。”顾北山凑近冷笑,“看了穆姑娘还真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似是得了失忆症?难怪前些日子饕餮那家伙好似疯了一样找姑娘?倒是让我捡了漏。”

    “你不是说我救了你吗?”陆瑾岚迟疑道。

    “是啊,多亏姑娘,我才保有项上这可头颅,可是,”顾北山说道这儿恨恨道,“我这其他八个头颅,可都是饕餮那家伙给斩下来的。”

    “啊!”陆瑾岚禁不住叫出声,原来,原来这家伙不是穆芸卿和饕餮的恩人,而是仇人。

    陆瑾岚的叫声引来周围众妖鬼的注目,这目光除了好奇,似乎还有些蠢蠢欲动?

    大概注意到陆瑾岚似有脱逃之意,顾北山讥诮道:“我劝姑娘最好老实点,在这里,像你这样的活人可是最讨大家喜欢呢,若是我不小心在你身上抓上一道,那香甜的血气可是能吸引一大群家伙呢?”

    陆瑾岚脸色苍白,心念好像不管在哪里,自己好像都在给掌柜惹祸呢,还好自己不是真得穆芸卿。

    顾北山以为她在想什么脱逃之策,冷笑道:“你的法力在这里根本使不出来,我劝姑娘还是好好跟着我,免得还没等到饕餮那家伙,命便没了。”

66 孟秋·鬼王

    陆瑾岚真希望这一切都是梦,但顾北山拉扯她时胳膊传来的疼痛,非常清楚地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一场等待惊醒的噩梦。

    法术尽失的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听之任之。

    她被带到街上的一间赌坊,陆瑾岚平日里自然没有来过赌坊,其实这赌坊与凡间的赌坊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赌坊里没有人。

    这一路看惯了各种妖魔鬼怪,所以就算面对的都是有毛的、有爪的,有尾巴的,没影子的各种精怪鬼魅,陆瑾岚总算也能安之若素。

    但是,若是在此地遇到了“人”就不是什么好事,这一路陆瑾岚大概明白,越是能维持人形的,越是有高强的法力,比如带她来的顾北山。

    又比如坐在赌桌上的那个人,胖胖的身子,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光光的头,身上是一件华丽的袈裟,他笑得很大声,站在最宽最大的那个赌桌上,这赌桌上有许多人,但他的身边却并没有人,显然他的地位要比旁人高。

    更何况顾北山并没有等陆瑾岚多做思考,便被拉到那人的旁边,凑到那人的耳边低语几声。

    那人抬起头,在陆瑾岚身上环顾一周,用洪钟般的声音讥诮道:“这就是饕餮那家伙心尖尖的人呐,这么一个毛都没褪干净的丫头——”

    “鬼王大人,定是没错的,上次她与饕餮那家伙斩我八头,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顾北山冷冷瞧了陆瑾岚一眼,又冲被称为鬼王的男人谄媚道。

    “管他呢,我对他心尖尖上人没兴趣,我只要饕餮那家伙能来。至于这丫头,先捆起来吧,不是说学了些术法,莫让她趁乱偷跑了去。”鬼王淡淡道。

    “是。莫要担心,我已然给这丫头下了毒,她就算想跑也跑不了。”顾北山低头应道。

    陆瑾岚听到两人的对话,猛地抬起头望着顾北山,下毒?什么时候的事?

    顾北山见她听见,凑到她身旁浅笑道:“那个桃子,你忘了?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毒,三五日内才会发作。”

    “你?!”

    “总要做两手准备,再说穆姑娘此次好似并不如上次见面时聪慧呐!”顾北山说着拎起陆瑾岚扔到屋内一高柱盘,默念咒法,很快从柱子后面爬出几条白色小蛇,缠上陆瑾岚的四肢,“呲呲”地吐着芯子。

    “莫要动,我这些徒子徒孙脾气可不太好,若是惹毛了它们,咬你一口,那这毒可不好接了。”顾北山亲昵地拍了拍一只爬上陆瑾岚脖颈的一只小蛇,那蛇只是安静地盘在陆瑾岚的身上,并不咬人。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我都说了,我不是穆芸卿,我是陆瑾岚。”陆瑾岚冷汗连连,却不敢挣扎。

    “我不管你是姓穆还是姓陆,总之只要饕餮那家伙能来,有何干系?”顾北山“哼”了一声,又道。

    顾北山见陆瑾岚似要挣扎,便不耐烦道:“我说了,我这些小蛇可不是吃素的,若不是看在当初你当初拦了饕餮一下,我才懒得大发慈悲。”

    说罢,便不再看陆瑾岚,只是候在那鬼王旁边。

    陆瑾岚心想,若是当初没有拦住饕餮,让她杀了这九头蛇妖,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祸端。

    等等?

    陆瑾岚心里一惊,她为何想的是若是没有拦住饕餮,而不是当初穆芸卿没有拦住饕餮,这一想不要紧,耳旁似有金石冗杂之声,脑中如梦如幻,似有无数景象纷至沓来。

    但是一想探寻究竟,却又头痛欲裂。

    半晌,已然是一头冷汗,而远远的顾北山瞧见了只当她是害怕。

    她只得不去多想,只是呆然望着屋中。

    屋内先前还有凑热闹的小妖小鬼们,见冷不丁来了个人类,一个个摩拳擦掌想吃肉饮血,但一听说她是饕餮大人的相好之人,便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瞧着。

    毕竟,饕餮那家伙可不好惹,一直都听说鬼王与这饕餮有血汗深仇,难不成真要借着这次的机会杀了饕餮吗?

    陆瑾岚凝了凝神,便听见那些小妖小鬼的议论。

    杀了饕餮吗?陆瑾岚勉强转过头,瞧着那个被称为鬼王的中年胖子,明明一副屠夫相,却穿着一身袈裟,懒散地立在赌桌前,手中的牌九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并不像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但是?

    她思绪繁杂之时,忽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尖锐的嘶叫声:“修罗大人到!”

    这一声好似敲响警钟,原本围于门口的众妖众鬼忽知趣的让开道,不一会儿,门口便飘飘袅袅进来一个红衣女子。

    一见那红衣,陆瑾岚骇了一跳,禁不住喃喃道:“妖娆!”

    是了,面前这夺目的红衣,酥麻入骨的轻笑声,千娇百媚的女子不正是娇娆。她为何也来到这里?

    只见那娇娆并未瞧见她,只是施施然走到鬼王旁边,巧笑倩兮道:“鬼王大人,这一局是输还是赢?”

    鬼王拦过娇娆,笑道:“美人,你几时见我输过?”

    娇娆酥媚媚地低头,在鬼王吹气道:“也是,我们的鬼王大人,可是逢赌必赢。”

    说罢便亲昵地倚在鬼王身旁,随他摆弄桌上牌九与骰子。

    过了一会儿,赌桌便是一阵叫好之声,鬼王桌前已经堆了各式珍奇宝物。娇娆闲闲地拎起一颗红珊瑚的凤钗,视线却在屋中环顾,若无其事地扫过陆瑾岚。

    上下打量,似有不屑,又似有几分愤恨。但这目光又似与之前见到了娇娆似有不同,并不是同一个娇娆?

    她看罢陆瑾岚,便又悠悠转过头,凑到鬼王耳边柔声,道:“那丫头片子就是饕餮那家伙的情人?”

    鬼王这才抬头看了一眼陆瑾岚,便收回目光,笑道:“怎么?好奇?说起来,饕餮那家伙好像是你的旧情人?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娇娆轻笑一声,语气却是冷的,“情人?是啊,做了不知道几时的情人,说踢开就踢开。我恨不得抽他的骨,扒他的心。”

    鬼王哈哈一笑,道:“这样看来,你好像比我还憎恨那厮,不急,待会有报仇的机会。”

67 孟秋·赌命

    姜九来得并不慢,鬼王的这一局甚至尚未赌完。

    仍是一丝尖锐的嘶叫声,只是语气平添了几分急切,“饕餮来了!饕餮来了!”

    霎时,热闹的地方一下子冷寂下来,众鬼众妖的目光全都移到门口。

    风涌瑟瑟,杀气腾腾,一个身影落于门外。

    一袭青色长袍,清冷的眼眸淡淡的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角落陆瑾岚的身上,皱了皱眉,又望向屋中的鬼王。

    “还真是稀客啊,这不是饕餮姜九爷嘛!欢迎欢迎!”鬼王笑意满满,圆圆的脸上除了那张张开的大嘴,眉眼却都是又直又冷。

    姜九一言不发,一步一步走了进来,立于牌桌前,冷冷地开口道:“我来了,人你可以放了。”

    “既然来了?就何必着急。来,给姜九爷上杯茶。”鬼王仍是笑。

    说罢,一只有着狐尾的娇媚女子端着一只鎏金酒盅走到姜九身旁,姜九低头淡淡瞧了眼,并不端杯。

    “最新鲜的人血,你不尝尝?”鬼王指着那酒盅,热络道,半晌,又笑道:“倒是我考虑不周,这么干巴巴喝酒着实没趣,娇娆,你去伺候伺候姜九爷,旧情人的酒,想必总要喝的吧。”

    娇娆妩媚一笑,轻柔地走到姜九身旁,端起酒盅,倚在姜九的身旁,柔声道:“好久不见,饕餮。”

    “娇娆。”姜九开口。

    “我今天是来找人的。”姜九接着说。

    “那又如何?这一盅酒的面子还要给我吧?还是你怕有毒?那我饮一半你饮一半如何?”娇娆凑到姜九耳旁,笑盈盈道。

    姜九没说话。

    娇娆也不在意,轻轻晃动酒盅,轻轻吹动那一袭腥红。

    姜九并不看他,只是冷冷盯着鬼王,道:“这酒是不是非得喝?”

    “你喝了,接下来咱才有的谈。放心,我并不喜欢用毒。”鬼王笑道,说罢像娇娆递眼色。

    娇娆盈盈地将酒盏凑到姜九唇角。

    姜九仍未动,半晌,娇娆低笑一声,“堂堂的饕餮姜九,难不成现如今已然变成一只小绵羊?”

    “别喝。”陆瑾喃喃道。

    姜九的手一顿。

    鬼王嘲笑道:“难不成姜九爷还要听一个女人的差遣吗?”

    姜九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嘴角是鲜艳的红,喝完,他随手将那酒盅一仍,抬头望向鬼王:“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

    鬼王哈哈一笑:“这自是不难,只是姜九爷难得来一趟,总要叙叙旧才是。”

    姜九面色仍是淡淡的,不动声色的撇开一旁的娇娆,道:“我和你没有旧可叙。”

    “是吗?那些陈年旧事,难不成你都忘了,说起来还真得多亏你啊,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做了这鬼王,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暗自逍遥!”鬼王摩挲着手里的牌九,不动声色地笑道。

    “除了我,这里惦记你的人可也不少,大家可都等着你来叙旧呢?比如我这个小老弟,听说你的八颗头都被这家伙斩下来了?北山?”鬼王。

    顾北山咬牙切齿道:“多亏姜九爷手下留情,要不然我就成为无头蛇!”

    姜九只是撇了顾北山一眼,半晌,才讥诮道:“原来是你。看来那天我真该煮一锅蛇羹的。”

    “你!”顾北山红目圆睁,怒吼道。

    姜九冷笑一声,道:“手下败将!”

    顾北山气急,身体已然幻化为一条青白大蟒,唯有头颅仍是刚刚顾北山的头颅,想来只剩一颗头颅的他并不愿轻易示人。

    鬼王抬眼看了看耐不住性子的顾北山,怒道:“北山,你还是改不了你那心浮气躁的脾性,今天咱请姜九爷来,便是主家,又岂能随意打打杀杀呢。”

    姜九倒是不在意,只是徐徐抬起手,方向是角落中的陆瑾岚。

    谁也没有看见一袭如闪电般的光刃是如何划过,只有“噗噗噗”几声,再看时,陆瑾岚四肢与脖颈处的小蛇已碎成粉末,落到陆瑾岚脚下。

    陆瑾岚见没了束缚,立即向姜九的方向奔去,但只是一瞬,却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束缚,陆瑾岚再一看,腰间似是黑云团团,若是细看,那黑云之中似是有无数鬼脸,陆瑾岚低声惊呼,又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丫头,别急啊,好戏才刚开场。”鬼王侧过脸笑着对陆瑾岚说道,又指了身旁一个红木长椅,道:“也怪小九不懂得这待客之道,至少应让姑娘好好坐着才是。”

    语罢,陆瑾岚被那黑云涌动,便牢牢被锁在那长椅之上。

    鬼王见一旁的顾北山仍是蛇样,骂道:“没出息的家伙!”

    说罢,随手丢起手中的牌九,只听顾北山一声惨叫,再看时他已化为人形,捂着胸口,冷汗连连,唯诺应是。

    “倒叫姜九爷看笑话了。这样吧,既然今天咱在这赌坊见面,不妨一赌如何?你若赌赢了,我将这小丫头给放了。”鬼王好暇以整地瞧着姜九。

    “若是输了?”姜九淡淡道。

    “若是输了,”鬼王抬起头,挤出无比灿烂的笑,“若是输了,也简单,把你的命留下。”

    鬼王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笑意款款。

    姜九脸色未变,而一旁的陆瑾岚早吓得脸色尽白!

    “你应该知道,在这冥界,就算是你饕餮,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更何况还带着这样一个使不出法力的小丫头。我这个人很讲公平,用赌,就算旁人知道了,也不会说我念着旧仇欺负你。你看如何?”鬼王又道。

    姜九抬眼看了看陆瑾岚,眼神似有波光涌动。

    “啊,对了,北山,我刚刚听说你给这丫头下毒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鬼王忽然咋咋呼呼地来了一句。

    姜九袖中的拳头紧握,但只是一瞬,忽又垂下。

    “鬼王,说起赌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既然要赌,何不妨更有趣些?娇娆不知何时又回到鬼王旁边,这时,忽娇媚媚开口。

    鬼王的手抚在娇娆的臀部,好奇道:“不知美人有何高招?”

    娇娆先是凑到鬼王身边耳语一番,方抬起头看着姜九,浅笑道:“赌命的话,一局定输赢,自然无趣,不妨咱赌三局,第一局由北山,第二局由我,第三局再由鬼王,至于赌法则有我们三人说了算。”

    “三局两胜。为表诚意,只要你赢了一局,北山便将这姑娘的毒给解了。三局结束,只要你赢了两局,我们便放了你们二人。”

    “姜九爷,你看如何?”

68 孟秋·赌局

    姜九不置可否。

    一局赌命,三局又何尝不是赌命。

    鬼王笑道:“怎么?难不成鼎鼎大名的饕餮也会害怕?”

    姜九徐徐走到赌桌前面,不偏不斜,盯着鬼王,一字一顿道:“好,我赌。”

    说罢,他又走到陆瑾岚身旁,蹲下去,轻声道:“卿儿,我会救你出去。”

    “我不是……”陆瑾岚刚想说话便被一旁急不可耐的顾北山打断道:“你莫要耍诡计,她身上的毒只有我能解。”

    姜九听了这话,站起身,冷笑道:“我做事从来光明正大。你想赌什么?”

    顾北山皱起眉想了半天,道:“赌……毒好了。”

    蛇善毒。

    一共十二杯,一模一样的酒盅,但是却是十二种味色各异的酒,有浓烈,有香甜,有清香,但这十二杯,只有一杯没有毒,而剩下的都是一饮致命的剧毒。

    “你若喝对了,便是你赢了。我便为这姑娘解毒,但是若喝不对,你俩的毒我不仅不解,你还要受我八刀,以报当日之仇。当然,以你饕餮的本领,这些对你也应该不算什么吧?”顾北山凑近姜九,一副奸人得逞的样貌。

    姜九扫了那十二盅毒酒,面若冰霜,半晌,问道:“是不是只要我喝了没有毒的那杯,就算我赢了对吧?”

    “那是自然。我且告诉你这里面每样酒,每种毒都有不同,是我耗尽百年心血才寻觅而来的……”顾北山自信地解释道。

    他善毒,爱酒,他拿自己最擅长的两样,自然有绝对的把握。

    但姜九没等他说完,便执起第一杯酒。

    顾北山话说了一半,忽见他执起第一杯酒缓缓放到唇边,顾北山见状面上已有惊喜之色,但没等他宣布姜九喝错了,却见姜九一一端起那十二杯酒盅,一一饮下!

    他竟喝光了十二杯酒!

    “你!”顾北山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气道:“你这是犯规!”

    姜九喝罢毒酒,面上浮现出奇异的色彩,先是白,而后是红,又转青,直至慢慢额头起了一层汗,脸色才逐渐恢复正常。

    他丢了酒盅,淡淡道:“我刚刚问你了,是不是只要我喝了没有毒的那杯,就算我赢了?你的答案是肯定,而现在,我已然喝了没有毒的那杯,那自然是我赢了。”

    “这,”顾北山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蠢材,技不如人,还有何可说!还不快认输!”鬼王斥道。

    顾北山哼了一声,没吭声。

    “那她的毒能解了吗?”姜九丝毫不在意输赢,只是指着一旁的陆瑾岚问道。

    顾北山走到陆瑾岚身旁,从怀中掏出一粒丹药塞入陆瑾岚的口中,回过身来。

    一旁的娇娆瞧着陆瑾岚解了毒,面色一冷,但转过头仍是语笑嫣然,道:“姜九爷果然聪明,着实让人佩服。”

    顾北山在一旁嘀咕道:“喝了我十一种毒酒,就算你是饕餮,也有你好受!”

    姜九只当没听到,只是问娇娆:“不知你要赌什么?”

    解了毒的陆瑾岚其实已然瞧见刚刚姜九不动声色地运气,想来是在压制体内的毒。

    娇娆凑近姜九,含情脉脉望着姜九,柔声道:“你我总有那几百年的情分,我怎好害你?你放心。念当初我与你吃尽天下珍馐,不妨咱们赌吃。”

    六只碗,六只普普通通的瓷碗,碗内之物却让人匪夷所思,一粒金丹,一块腐木,一块寒冰,一团烈火,一把尘土,以及一只蚕蛹。

    娇娆指着那六只碗,一一介绍道:“金噬丹,一入口便化为千万金屑,在全身经脉中畅行,金屑化针,全身须经万针扎身之痛;万腐木,千年不腐,但却能让你五脏六腑慢慢腐化成水,幽冥寒冰,食之后如坠千年寒冰之中。”

    “烈焰火,饮后全身如被烈焰焚烧,至于这沉世土,吃下后倒不会有什么痛感,只是会五感尽失。最后这个,噬心蛊,可是我的心爱之物,会慢慢爬进你的心,慢慢孵化成虫,慢慢啃食你的心,当然唯一不同的是它长得非常慢,所以你刚开始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是,前面五种,虽来的迅猛,但好在不过转瞬,不过这转瞬之间你法力尽失。而最后一种,对法力无碍,甚至连心痛之感都要历经多年之后才发作,只是这疼痛却却要历经千年不灭。”

    娇娆解释罢,笑盈盈地看着姜九,缓缓道:“念在老情人的份上,我自然不会让你把这六种都吞下去。这样吧,我将决定权交给穆姑娘,若是你同穆姑娘选择对同一种,你便可以不吃,但若是选错了,你就得将你选错的那碗吃下。如何?”

    陆瑾岚脸色发白,刚刚娇娆说得她自然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纵然是神兽,刚刚喝下十一种毒药的他,哪怕只吃下其中一碗,恐怕他都很难全身而退,而接下来还有一局。

    这些人,显然不愿意将生的机会给姜九。

    娇娆装过头望着惊惶无措的陆瑾岚,笑道:“穆姑娘莫要担心,以饕餮的法力,就算是这六碗全吃下,怕也没有干系,只不过,疼痛难忍之下,难免疯癫。”

    她说得亲昵有加,却让陆瑾岚满身恶寒。

    姜九若无其事,走到陆瑾岚面前。

    娇娆忙道:“姜九爷,作弊的话可不是君子所为。”

    姜九淡淡一笑,道:“我一向光明正大。”

    装过头,轻轻冲陆瑾岚道:“你就随便选一样就好,不用担心,我定会没事。”

    陆瑾岚刚想说话,谁料娇娆一挥衣袖,她便被隔到一袭红墙之外。

    娇娆冷冷道:“以防万一,穆姑娘还是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陆瑾岚脸色苍白,全然不知该如何选,她只得从刚刚娇娆的描述中左右摇摆,到底那一碗对掌柜伤害最小,到底哪一种掌柜最有可能选。

    时光慢慢流淌,陆瑾岚却急出一身汗,脑中混沌一片,仍是没有答案。

    “想好了没有?想好了便写下了,我好问姜九爷。”娇娆忽地从红墙中探出头,不耐烦地问道。

    陆瑾岚颤抖着手,写下答案。

    娇娆取了纸条,若有所思瞧了一眼,方笑着问姜九,“姜九爷,你的答案呢?”

    “噬心蛊。”姜九淡淡道。

    “可惜,穆姑娘写得是尘世土呢?”娇娆一扬手中纸条,娇媚一笑。

69 孟秋·死局

    当姜九说出噬心蛊时,陆瑾岚猛然抬头。

    还是猜错了?

    姜九听见后却面无表情,反倒是娇娆猜出姜九的意图,嘲笑道:“看来不管穆姑娘选哪个,姜九爷都会选这个噬心蛊吧。”

    姜九淡淡道:“这一局是我输了。”

    姜九拿起碗中的那一粒噬心蛊,盯了半晌,慢慢放入口中。

    “好,输者认罚。你既然吃了这噬心蛊,我便不再另罚,只是这穆姑娘我还暂且不能放。至于你们今日能否离开这里,便看接下来你能否赢得了这最后一局。”娇娆见他吃了那粒噬心蛊,面无表情道。

    “好好好,饕餮果然不愧是饕餮,赌得起,输得起,一胜一负,这赌局倒也有意思,只是不知道这最后一局,究竟是你死还是我亡?”

    姜九吃下噬心蛊,手轻轻放在心口,似是感受那一丝涌动,半晌,方抬起头,问道:“不知你要赌什么?”

    “这么多年,饕餮,你可知我无时无刻都想噬其骨,啃其肉。想当初,你杀我全族一百零七口,血肉不存,我仍记得你一爪刺穿我的心口,这疼痛可真是举世无双。千百年来,我的心可都是空空荡荡!”

    鬼王盯着姜九一字一顿说着,一双圆目像是两团火焰,想要把目视之人焚尽。

    “鬼王,”姜九似是微微叹了口气,又似是想了许久,方道:“那些陈年旧事,做过便是做过,我自然不会否认。虽然我现在也不喜欢那时,但我并不会为做过的事抱歉或后悔。”

    “你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啊!我全族一百零七口,就因为你的贪虐,魂魄都被啃食的七零八落,无一投胎转世,一百零七个残魂因怨气而凝结,才有了我鬼王。若不是你,这世间怕也不会有我,这么想来,我倒要多多谢谢你才是!”

    鬼王说起这些,怒气像是被点燃的星星之火,不消一刻,便成燎原之势。

    陆瑾岚在一旁,听着,丝毫不能将鬼王所说之事同面前这个清冷的男子联系起来。

    但是姜九听罢,并不否认,半晌方道:“那时候我做的恶事,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只是,不管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做审判者。”

    “你成为鬼王,我成为姜九,都不过是前世之因。我来这里,只想带人走。”姜九又道。

    “行行行,我原想若是你有丝毫悔恨之意,我倒还可以网开一面,没想到,既然如此,我便没什么可说的。咱只说接下来的赌局。”鬼王怒气反笑,道。

    “刚刚对赌,一胜一负,那么是输是赢,便在此一举。这一局,很简单。原本我是想同你赌大小,可是刚刚我突然改主意了,你说我不配做这审判者,那么简单,我也不用你还我一百零七口人的命,我只需你赔我这锥心之痛。”

    “当初你一爪刺穿我心,今日我便也朝你这心口刺伤一刀。只要刺完你还能站在这里,我便放了你们二人,如何?饕餮,你赌生还是赌死?”鬼王压着怒气,说出赌局。

    若是前两局尚还有胜算,那么这一局,铁定没有任何机会。

    姜九陷入沉思。

    “掌柜,你别管我了,快些逃吧。”远远传来陆瑾岚的声音。

    听到陆瑾岚唤掌柜,姜九的面色似是有一些疑惑,但是来不及他多想,鬼王便在一旁催促道:“饕餮,你既然独自来了冥道,就应该知道,这地方,汇集全天下至阴至邪至奸至恶的戾气,哪怕是你,也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你本凶兽,想不受这阴邪之气的影响,怕是很难吧?”鬼王又道。

    冥道之凶险,陆瑾岚自然不知,但是若是寻常地方,寻常人物,姜九又怎么会这么听话地应了这些赌局。

    “鬼王,我应你的赌局,并不代表我怕你。当年我杀了你一族,不容否认,既然你心里耿耿于怀那一刀,今日,我且还你。”姜九沉默半晌,冷冷道。

    “好,我鬼王佩服。”鬼王拱手道。

    “不过,这一刀之前,我有话同她说,你先放了她。”姜九望了一眼陆瑾岚,忽然道。

    “姜九爷还真是用情至深,怎么?临死话别?好,我同意了。”鬼王随手一指陆瑾岚所在的椅子,陆瑾岚只觉腰间一松,似是脱了束缚。

    她忙站起身,奔向姜九,急道:“掌柜,你没事吧?”

    姜九并未答言,只是细细从上到下打量她,半晌,才道:“芸卿七日前失踪,我原以为在这里,却没想到,你究竟是不是芸卿?”姜九低低道,他以法术之声入耳,故而身旁之人听得并不真切。

    当然在这种情景之下,大概都会以为两个亡命鸳鸯在临终话别吧。

    陆瑾岚垂下脸,满脸悲切,却只是摇头。

    姜九似是了然,忽苦笑一声,道:“看来,竟是老天在捉弄我。”

    陆瑾岚望着姜九,想到他为救穆芸卿只身犯险,又承受这些,心口猛然一疼,半晌喃喃道:“小九。”

    但说罢,忽又觉得这一句,并不出自自己之口,好似身体中有另外一个人驱使着她唤出声来。

    这一念来的急去得又快,陆瑾岚未察觉姜九似面有惊喜之色,仍道:“我,我是穆芸卿的转世。”

    这一句说罢,姜九脸上忽喜忽悲,忽疑忽惑,但还未等他问得更多,便见鬼王在一旁不耐烦道:“互诉衷肠这事就留在你们做了鬼鸳鸯之后再说吧!”

    姜九想了半晌,方淡淡笑道:“算了,我会听你说完个中始末的,毕竟,我还要找芸卿呢。”

    说罢,抬起头,冲鬼王道:“鬼王,这一刀算我欠你的,今日我还给你。”

    “我既然应了这赌约,便是相信你鬼王的承诺。我本不欲与你将这冥界搅得天翻地覆,我也不愿意将他放出,所以我才应你这一刀,这一刀之后,我若安然站在这里,届时,你别忘了你的赌注,放我们安然离开冥道。”姜九又道。

    “这是自然,我虽与你有仇,但是,鬼王一向说话算话。只是,我这个人从来没有赌输过。”鬼王笑道。

    “等等!”娇娆忽叫出声,面色有些苍白。

    “怎么?美人,你起怜心了?”被打断的鬼王一脸冷意,森然道。

    “我,不是,刚刚他吃了噬心蛊。”娇娆咬着嘴唇道。

    “那又如何?!你快些退下,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罢,便见鬼王全身涌出无数团黑气,层层笼罩,而他也随着黑气一团团变大!

70 孟秋·惊梦

    鬼王一点点在黑暗中蜕变,渐渐长至三丈多高,而这个赌坊也随之塌陷消失,原本观热闹的众妖众鬼全然不见,甚至周围也丝毫看不出任何陆瑾岚来时的集市之景。

    是一片混沌的晦暗。

    她勉强在混沌中站定,瞧见鬼王慢慢变大,他的身体好似一大团黑影,而黑影之中似有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唯有他的双臂与手仍是人的形态,只不过这双臂和手非常巨大,而他的右手握有一把由黑气凝结成的巨刃。

    姜九却仍是人形,只是衣袂翻飞,连头发都随风而起,只是他的脸色却有一丝黯淡。

    陆瑾岚纵然感受不到,也知姜九大概在凝结全身之气,毕其功于一役。

    只是,毒蛊之下的他,纵然神兽之躯,也能承受得住吗。

    陆瑾岚忽觉胸口隐隐作痛,泪竟然不受控制,滚滚而落。

    她似看到姜九受刀之后的景象,痛苦地伏在地上,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羊身人面的他嗷嗷直叫,胸口被贯穿出一个大大的洞。

    她又看到,痛苦之下的饕餮,被刺穿的心口似被无数密密麻麻的小虫一一啃食,直至他发怒发狂,慢慢的好似变成另一个人。

    她喃喃自语道“不要!”

    “不要!小九!”

    眼看鬼王的刀如雷霆之势,斩向姜九,她全身似被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竟奔向姜九身前!

    这一刀,即将横贯陆瑾岚的身体!

    但,这一刻,却突然风停云消,鬼王的刀并没有刺穿任何人的身体。

    陆瑾岚落到一个人的怀里,是姜九,仍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姜九。

    陆瑾岚哆嗦着,泪如滚珠,不停地嚷道“不要,小九,不要,小九……”

    姜九叹息一声,喃喃道“这一切都过去了。”

    看向与鬼王迎刀而上的“姜九”,惨淡一笑道“你还是一样的执拗!”

    语罢,忽伸出手,运气在空中结出一个巨大的咒法,金色的圆盘慢慢闪现,最终只听姜九暗念一声“破!”

    只见这空中忽现金光,金光蔓延之地,这满目之景好似山崩地裂,一点点裂开,一点点扩大,转而迅速蔓延。

    再看时,哪有什么鬼王之刃,迎刃的姜九,更没有娇娆、顾北山,以及各色魑魅魍魉,街道鬼市,这一切,全都如尘土一般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这一切,不过是噩梦一场。

    陆瑾岚好似疯癫一般,全然不察,只是紧紧怀抱姜九,喃喃道“小九,不要,小九,不要。”

    姜九低声一叹,抱着陆瑾岚,在万籁俱寂之下,飞奔而出。

    但是,毁灭之外并不是期盼已久的光明,而是另一片虚无。

    怀中的女子仍陷落在过去的回忆之中,姜九的目光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有惊喜,有期盼,还有一丝丝痛苦。

    他静静搂着怀中的女子,好像她就是一株柔弱的栀子花,半晌,他方抬起头,冲着那一片虚空,冷冷地道“你该现身了吧?”

    空中先是传来一声娇媚的笑声,才是红艳艳的一片红,好似飘然的红绸,又好似泼洒的血,风过红影,才慢慢显出人形。

    正是娇娆。

    “怎么样?我送你的见面礼不错吧。饕餮。”女子娇声一笑。

    饕餮,那个属于过去的没有姜九的时代,一声饕餮,足以引起天崩地裂,移山倒海。

    姜九只是轻轻扫了对面一样,淡淡道“过去的事,我已不大能想起来。”

    娇娆似是一晃神,看着抱着陆瑾岚的姜九,不知想起了什么,许久,神情是一丝落寞,低声道“是啊,若是你有丝毫留念,怕都不能赶过去救下这个丫鬟吧。”

    说罢,又向姜九身后望去,可惜不过一片灰茫茫,属于他的过去早已塌陷。

    冥道之所以可怕,不仅仅在于永无天日,妖魔横行,更在于永无止尽的迷梦,一旦踏入,便难以脱逃,更可怕的这迷梦并非只是虚幻,依旧有生有死,稍有不慎,便会永坠这一片黑暗之中。

    姜九见娇娆,其实并不太能想起她的样貌,就像那些过去,其实只像一场虚妄的梦,就算想起,也不过是梦。

    所以当她踏入娇娆编制的梦中,他的神思依旧是清醒的,只不过,身体中的那一半,却十分留念,要不然,也不会拖到最后一刻。

    梦中,他是举世无双的饕餮,他曾与混沌、穷奇、梼杌,以及娇娆有那般无法无天的日子,三界之中,六道之内,没有他们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们不能吃的东西,魑魅魍魉尽数吞下,贪欲和暴虐,是他快乐的源泉。

    娇娆与他,帷帐之中,快乐的放纵,痛快的缠绕。

    这一切,真得非常美好,美好的如同幻象。

    饕餮盛宴,以血为池,以肉为林,日夜皆欢。女人缠绕身侧,问他欢愉否。

    他知道,那些日子,他只需一招手,一切便来。

    只是在这痛苦的欢愉之中,似乎永有一双眼眸静静地望着她,是巫鸾,是芸卿,是她。她唤他小九。

    她是收妖的少女,她更是在无聊练习法术是小仙,总是一不留神,便会救了他。

    心猛然收缩,是痛,更是清醒。

    姜九将手伏在胸口,默默念动法咒,霎时,疼痛萦绕,将恶的力量慢慢压抑,那恶就像是被逼退的烈火,汹涌燃烧,永不覆灭。

    姜九似是能听到他的怒吼“你不会逃脱的,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吞噬掉,连同你所珍视的这一切,一同吞噬掉!”

    恶被祛除,幻象轰然倒塌,剩下的便有她。

    姜九想起这些,想起自己的过往,想起芸卿因他而亡的场景,心口仍是隐隐作痛。那一日,他并没有救下穆芸卿。

    痛苦便从那时而来,姜九低头看陆瑾岚,她仍是在做噩梦,看来她体内的残魂正在慢慢苏醒,是因为这些痛苦不堪的过往吗。

    姜九嘴唇亲昵地伏上陆瑾岚的额角,仍是湿冷。

    思绪便在此刻收紧,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身影,冷道“娇娆,当日的事,我不恨你,也不谢你。我与你的旧情,本就一刀两断,你又何必执拗?”

71 孟秋·两断

    对面的人听到姜九的话语,脸上似笑非笑,只是捂住胸口,讥诮道“旧情已断?可是噬心蛊的毒可时刻提醒着我,这情难断。”

    “饕餮,你扪心自问,这世间其实最懂你人根本不是你怀里的丫头,而是我,不是吗?当日,唯有我知道,你只可能选噬心蛊,而这丫头却选了什么沉世土,若是她有丝毫懂你,都不会选错。”娇娆见他如此呵护怀中女子,又是忍不住。

    “娇娆,她选沉世土,你选噬心蛊,都有道理。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噬心蛊是有两只,要不然,”姜九轻叹一声,忽道,说道最后,眼中似有几分痛苦之色。

    “是啊,若不是噬心蛊,这世间哪有你饕餮呢。”娇娆冷笑。

    噬心蛊本是一对,同生同死,拥有举世无双的复生能力及反噬能力。当日,饕餮被贯穿心房,心内的噬心蛊受伤反噬,受伤严重的饕餮本很难承受噬心蛊的反噬,可是却因娇娆吃下的雌蛊而有了一丝生机。

    雌蛊因感雄蛊命不存焉,竟提前破蛹而出,反噬饲主,从而将反噬的而得的法力喂于雄蛊,雄蛊在饕餮肆虐而生,饕餮也因此获得了生,只是这生却属于恶的力量。

    作为上古神兽的饕餮,体内一直有两股善与恶的力量在此消彼长,经过这些年的压制,恶的力量原本消散,可是经过这一击,恶的力量却陡然上涨。

    恶带来的不仅仅是力量,更是难以抑制的杀戮、暴虐。

    似是想起那日,姜九的脸上终是生出几分痛苦之色,穆芸卿死之后的那些,被他牢牢封在记忆深处,同体内的恶一起,一旦想起,便如雷霆之势,在体内奔涌,再也按捺不住。

    “娇娆,你又何必做这些?”姜九垂下脸,对于这个旧日情人,并不是没有丝毫愧疚。

    那些万箭穿心般的疼痛,他又何尝不知,他自然也知道,面前这个女子要承受多少。

    “饕餮,你知道吗,每次噬心,我都会又痛又喜,毕竟不管你怎么爱你怀里的这个女人,最终只有我与你一同感受这噬心的疼痛。穆芸卿死了,魂飞魄散了,恶的力量充盈你的全身,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吗?我在想,我熟悉的饕餮终于回来了。”娇娆说道这儿,脸上甚至有几分惊喜之色。

    但她话未说完,却被姜九打断,“娇娆,我是不会将他放出来的。”

    “饕餮,我不明白,我真得不明白,你做这些,上界那些假模假样的所谓的上神,根本不会在乎,给你一块封地,让你守着这些莹莹小民,美名其曰助你修行,便将你打发了。你做得好,并不会收到嘉奖,但是一旦你有一丁点异动,他们就怕你体内的恶被放出来,时刻准备将你剿灭。这样的日子,你真觉得好吗?”娇娆不甘道。

    “我本想着巫鸾,那个贱人终于死了,不会束缚你了,可是没想到他们还是想尽办法将她的残魂找来。他们做这些,无法是忌惮你,想用——”娇娆依旧不依不饶地说着。

    “娇娆,不要再说了,我一早便说,你所认识的那个饕餮早已不在,不必再枉费心力。我与过去,早就一刀两断。念着旧情,我不会与你追究,但是,若是今后你们若是仍穷追不舍,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姜九打断娇娆。

    “好一个一刀两断,”娇娆仰头,冷笑连连,“饕餮,你真得以为你能将你体内的恶永远封印在你的体内吗?我可是感受到,它在时刻蠢蠢欲动呢?”

    “这不牢你操心。”姜九面色一冷,道。

    女人冷笑道“说穿了,还不是为了这个女人,怎么,怕一不留神,杀了她?真不知这样一个连仙籍都没有的小仙,到底给你喂了什么汤,让你这般念念不忘。不过,她可还记得,当日,她本不至于魂飞魄散,若不是你体内的恶,她怎么会……”

    “娇娆,”姜九赫然变色,随手一挥,便见一束光刃如闪电般飞奔而出,射向来人。

    “你!”娇娆吃痛,显然没想到姜九竟忽然起了攻击。

    “娇娆,”姜九这一声又缓和下来。

    半晌,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仍在梦魇中的女人,忽露出一丝自嘲的笑,道“娇娆,你一直以来太高看我了,我饕餮,本来就是一只不入流的妖兽,我在凡间待久了,早已没有你的那些鸿鹄之志,更不想掀起什么风浪,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饕餮!”娇娆恨恨地盯着姜九,半晌,转过身,声音却冷冷传来。

    “既然如此,今日,我便放你们回去,从此之后,不管是我遇到你,还是她,都不会再手下留情。”

    姜九听此,也似有叹息,道“娇娆,是我欠你的。但是,就算噬心再痛,我也劝你还是不要食人心了。”

    娇娆听到这话,忽转过身,眼角是一滴似落未落的泪,讥讽道“难不成,让我同你一样,生生压下去?我修罗娇娆,从不为善,你放心好了。”

    姜九听罢,并不再说话,只是瞧了对面女子半晌,方如一阵旋风一般,消失在空中。

    苍茫之地,只余一袭红衣。

    是他说过,自己穿红衣好看,便时刻穿得这般璀璨,可是到头来,他全然忘记了。

    娇娆蹲下身,手抚在胸口,那里,是一颗残破不堪的心脏,被噬心蛊虫啃食得所剩无几的心脏,不知何时便会痛苦不堪的心脏。

    可是他却说,不要食人心了。

    娇娆闭下眼,半晌,并未掉下泪,她只是喃喃道“饕餮,你真得是,好狠的心。”

    姜九带陆瑾岚回六记斋时,陆瑾岚已然陷入沉沉的睡梦之中,她眉头紧锁,嘴里喃喃自语,似是在唤小九,又似在唤娘亲,待伏到唇边,却又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姜九小心地将陆瑾岚放回床上,默默守在床边,可惜床上之人仍在深陷梦境,并无苏醒之势。

    红莲见姜九面有痛苦之意,怕他体内恶又趁着噬心蛊作祟时蠢蠢欲动,便唤他回去,自己守着小陆。

    深夜,红莲伏在陆瑾岚床边沉沉睡去。

    床上之人,忽发出一声呓语,在宁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72 孟秋·此生

    时隔七日,六记斋开门营业。

    这一年的中元节,对于青古镇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街角仍能看到人们祭祀的瓜果与焚尽的灰烬,不知谁家孩童贪玩将刮到河边的河灯拿了回来却又丢弃。

    但这些,已然随着中元节的过去逐渐被人淡忘。

    六记斋里已然有了新的议论,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宛若白莲的荔娘。

    荔娘是一夜之间不见的,当县衙的人将那院落层层围住之时,大家仍恍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听说城里金店的廖家公子被这荔娘诓去了三千贯钱,还有好些个金银首饰。

    众人才后知后觉。

    有人说“这荔娘哪里是什么官宦家的内妾,不过是被请来做戏的,专门诓骗那些有钱的富家子弟。”

    有人紧接着道“早些年我在江南可见过不少这种戏码,什么商人之妾、富家千金,其实都是从那烟柳巷请来的青楼女子。租一间小院,日日作态勾搭那些心怀不轨的富家人,摆的的清高姿态,端得是爱恋难舍,一步步引你上钩,直至你跌入她的石榴裙下。”

    “待你上钩,邀你入府一叙,你以为是同你共赴,岂不知,后面有一群人等着好戏开演,跳出来说你勾人妻妾,若不拿钱,那便打得你屁滚尿流。”

    有人好奇问道“那些人果真敢动手?”

    “为何不敢?说起这个,我倒是听闻一事,就这荔娘,好像最初下手的可不是廖家公子,而是一位姓蒋的,那姓蒋的和我同住在荔娘宅院旁边的客店。呶,前几日还在趴在对门疯疯癫癫要找荔娘呢,全身筋骨好像都打断了,爬都爬不起来。”一正在饮茶的中年人插嘴道。

    “也该这姓蒋的,口袋没钱,装什么大爷。不过好像听说他原是李家的亲戚,不过客店掌柜认出他后,派人去问,却说没有这号人,但明明都瞧见他同李家公子走的近得很。”

    “你一说我好像还真想起有这号人,那段时间天天就来这六记斋,一个人就眼巴巴地望着对门,那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任谁都能瞧出他图谋不轨。”

    “说起来,这荔娘虽然可恶,但总归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不过失些钱财倒还好,若是连人命都搭进去,可就得不偿失了。”

    众人议论纷纷,却没人关心这蒋姓公子是生是死,结局如何。

    而此时,却见双荷进了六记斋,她并未落座,而是冲着店内伙计,她一向没有正眼瞧过的张柏,低声问道“我听说小陆她回来了,我能去看看她吗?”

    张柏想了想,道“陆姑娘应该还没醒,不过红莲交代过,若你来了,可去后院找她。”

    说罢指了指后院,双荷这才低声应谢。

    红莲见了双荷,先问李家小姐。

    双荷一听,便红了眼眶,泪在打转,却又强忍住,哽咽道“小姐让老爷将蒋公子的棺木迁了回来,说是届时要一起合葬,小姐这些天日日咳血,可是她却总是高兴的,同我讲,双荷你应该为我高兴,我同表哥终归还是在一起了。可是,我却不明白,为何像小姐和蒋公子这般好的人,这般好的姻缘却不能善终呢?”

    红莲亦是叹息一声,道“这世间的事哪能事事如愿呢,不管是人,是妖,还是神,都有许多不能如愿的事。你家小姐,与蒋公子,虽福薄命薄,但总归心下无憾,也不失是一件幸事。想来来生,他们定能福寿安宁。”

    双荷垂下头,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淌下的泪痕,强笑道,“是,小姐,公子他们,下一世也一定能在一起,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过完一辈子。”

    说罢方问起小陆“我听说小陆回来了,我能去看看她吗?若不是我,她也不会……”

    语未罢,泪又起。

    红莲忙道“小陆她不碍事,不过多睡上几日,并无大碍,你莫担心。”

    “我能去看看她吗?”双荷道。

    “待她醒了吧,若她醒了,我让她去李家看你们。”红莲望着一脸期盼的双荷,婉拒道。

    双荷明白,既然不让见,那便有不让见的道理。更何况六记斋里,又统统不是凡人,她能有幸进到此地,与他们相识一场,便是缘分。

    当然她并不知道的是,其实这时陆瑾岚已经醒了。

    不,醒来的并不是陆瑾岚。

    她眨眨眼,似是在熟悉这个地方,半晌,她方从薄被中抬起手,看了看,手上有薄薄的细茧,这双手十分陌生。

    她转过头,又望了望这间屋子,倒有七八分熟悉。

    她似是微微叹息一声,才缓缓地坐起,此时屋内空无一人。她在床上环顾一圈,似是在寻找什么,想了想,方从枕头下面摸索出玉鹿。

    她抚摸玉鹿,细细去看,最终嘴唇微动,不消片刻,只见手中玉鹿竟然活了,缓缓地站起,四肢在手中踏起,而后飞起,在她的身旁跳上跳下,半晌,方徐徐落地,慢慢幻化成一头通体洁白的鹿,白鹿低吟一声,全身发出白色的光芒。

    光芒散去,玉鹿悄然不见,而是一个郎朗少年。

    她瞧着少年,眉眼弯弯,轻快地唤道“麖呦。”

    唤作麖呦的少年神情颇为不满,赌气地转过头。

    “麖呦。”女子又唤。

    少年方气冲冲地哼出声,但最终还是顺从地走到女子身前,蹲下身,将头伏在女子的身上,女子便轻轻地揉乱少年的头发,又轻轻从头到背,慢慢抚过,似是安抚这个寂寞的少年。

    “麖呦。”女子仍低低唤。

    少年亦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唯有头微微侧过,望向女子如水的双眸,半晌似是赌气道“巫鸾,你为何不回来?”

    女子的手一顿,依旧慢慢地重复刚刚的动作,又似是苦笑一声,方缓缓道“巫鸾也好,芸卿也罢,毕竟都死了,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回去,可是如今我魂魄不全,有些事根本力有不逮,若不是这次去冥道,让这姑娘阳气受损,我也不会醒来。”

    麖呦嘟囔道“我看你明明是惦记那家伙。”

    “麖呦你呀,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女子有些无奈道。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帮他,我想,他的噬心蛊怕是发作的愈加厉害,我怕他很难按捺体内的恶,届时,难保……”

    “我不要!”麖呦怒气道,索性直起身。

73 孟秋·无憾

    “麖呦,”女子拉过麖呦的手,语气中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你会帮我,不是吗?难不成你让这丫头亲自去?要知道,那些人惦记姜九,一定也不会放她。就像此次,到了冥道,你心急得很吧,可还不是无能无力。今后也难免不发生这样的事。”

    “麖呦,莫要耍脾气。早些了结这些事,你不也这样想。好了,好了,我给你奖赏,好不好?”女子笑着抚慰面前的少年。

    半晌,麖呦才气道“我要很大的奖赏,不,特别大的奖赏。”

    “好好,我家麖呦最好了。你想要什么?”女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麖呦仰起头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要什么,强答道“反正是特别大特别的大奖赏,等我想起来再说。”

    “好,”女子笑道,“那等你想来再说。”

    麖呦这才发现上了女子的当,想回绝已为时已晚,最后只得哼了一声。

    女子见麖呦应了,方拉过他,在他耳旁窃窃私语一番,最后嘱咐道“这些东西虽然麻烦些,但对你来说并不算太难,要是你一个人应付不来,去找云鹤,呃,这一世是叫祝钰对吧,祝钰那家伙最好命,披了轮回的皮,结果不还是云鹤。”

    麖呦嘟囔道“那家伙还天天羡慕你呢,说像那样,在这凡间,着实无趣。”

    “是是是。”女子笑意连连。

    “对了,这丫头,仙身不全,前面虽有祝钰那家伙指点,可是靠她自己想修炼到芸卿那时,恐怕也很难。我知道你赌气,所以才一直不愿意出手相助,可是,怎么说,她毕竟……”

    女子还未说完,麖呦便打断道“可是你却不愿意让她变成你,不是吗?”

    被抢白的女子,半晌不言,最后苦笑道“我魂魄不全,最后只能借了她的身,你们都说她是我的转世,其实我知道,并不是。算了,闹到现如今这种结局,我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听之任之。但是,麖呦,”

    说到这儿,女子郑重道“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有些事一旦遇到了,便避之不及,我帮不了她,姜九那家伙自身难保,你总要好好替我守着她。”

    麖呦撇过头,淡淡道“我不是守着她,我是守着你。”

    “行行行,莫要离我那么远,让我再好好抱抱你,下一次,再来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女子抬起头,笑道。

    麖呦眼底的倔强变成了一丝落寞,走回女子的床边,静静钻回女子的怀里,任由她轻轻拍着自己背,弄乱自己的头发。

    又不知何时,那只手忽然停了下来,麖呦仰头,女子已经陷入沉沉的梦乡,他抬起头,看着女子的睡颜,双目紧闭,可是睫毛不时闪动,眉头时而紧锁而是舒展,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的她,并不是自己心里惦记许久的她。

    麖呦有些恼怒,却不知道自己别扭什么,半晌,方恨恨地从女子怀中钻出来,却又轻柔地将她躺好,盖好被,才如一阵电光消失在屋中。

    陆瑾岚是被一阵头痛欲裂唤醒的,猛然坐起,惊呼“掌柜!”

    这才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那发生的一切好像过眼云烟,却又无比清晰,脑海中自己看见掌柜,掌柜他——

    想到此,她立即跳下床,刚想站起,又忽觉一阵眩晕,她不得不又在床上坐定,脑袋,好像空了一块,又好像多了些什么,但是一想,又觉脑袋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半晌她方缓缓扶着站起,适应,才觉好些,又饮下桌上一大壶水,身体才舒缓下来。

    慢慢地走过去,推开门,是熟悉的阳光与清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草木香,还有饭菜的香气,她往楼下望去,看到的是严松忙碌的身影,看来好些一切都恢复正常。

    自己安然无恙,那么掌柜?想到此她蹬蹬蹬地下楼,刚走到一半,迎面看见红莲。

    红莲又喜又惊道“你醒了?我刚下去一会儿,身体无恙了吧?还是快些回去躺着。”

    说着便要扶她回去,又道“待会我让严松送些粥来,你都睡了一天一夜,想来也饿了。”

    陆瑾岚没动,眼神仍在院落打量,没有见到那个惦记的人影,方问身旁的红莲“掌柜呢?他没事吧?”

    红莲道“你莫担心,掌柜没事儿。走,回房我慢慢同你说。”

    等回了房,陆瑾岚又被按回床上,红莲本想倒水,晃了晃壶已经空了,便拎起壶,道“我下去给你道些水,顺便给你端些吃的。”

    “掌柜?”陆瑾岚动动嘴唇。

    “掌柜没事儿,只是需要修养一段时间,等你好了,自然就能见到掌柜。”

    “我,看见,掌柜他在,”陆瑾岚想说那些情景,可是事如乱团,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红莲过来,手伏在陆瑾岚的肩头,轻声道“一切都过去了。你遇见的那些,想来只有掌柜知道始末,届时你想知道什么,你问他便是。”

    说罢,忽似想起什么,道“对了,刚刚双荷姑娘来了,若是早知道你这会儿便醒了,我就多留她一会儿,让你同她说说话。”

    “那李家小姐和蒋公子?”陆瑾岚忙道。

    红莲摇摇头,叹息道“想来就这两日,待你身体好些,去看看也好。”

    陆瑾岚面色一黯。

    红莲忙宽慰道“想来对惜惜姑娘来说,这一世应该也算无憾,有些事不可能尽善尽美。”

    是,古来世事,不皆如此。

    陆瑾岚好了之后,却未见掌柜。红莲只说他去办些事,过两日便回来。心下的那些疑问,只得再次按捺。

    至于李家小姐,也一样没有见到,因为她已香消玉损。陆瑾岚低头,却没有泪,并没有去李府拜祭,而是做了一篮子巧果,约了双荷去坟头拜祭。

    双荷双目通红,不知哭了多久,陪着陆瑾岚拜上祭品,点香,焚纸,拜祭。

    作罢这些,陆瑾岚方扶起泣不成声的双荷,问道“双荷姑娘,你作何打算?”

    双荷挤出一丝笑,道“人如浮萍,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不复从前的天真烂漫。

    陆瑾岚叹惋一声。

    回去之后,红莲方告诉她,那日的事、李家小姐的事双荷会慢慢淡忘。

    陆瑾岚默然不语。

    当然很久之后,听说双荷嫁给了城里王家包子铺的公子,她去看过,并不怎么记得她,欢快地唤她买包子。

    这样也好。

74 雁来·前尘

    八月雁归。

    姜九归来亦在八月。

    陆瑾岚与姜九促膝长谈。

    陆瑾岚其实没指望姜九将一切告诉她,但或许是因为此次的事,姜九并不像往日避而不谈,而是出奇的坦诚。

    “我想娇娆应该告诉了你一些,是,我是饕餮,曾经是世人唾弃的妖兽,凶兽。”

    “你在冥界遇到的那些其实是幻象。是属于芸卿的幻象,当然也不全是,因为冥界幻世会根据你心境的转化发生变化,所以这其中有一些是属于你的。”

    “你问我?噬心蛊?”姜九这次倒是沉默了许久,才又道“噬心蛊本不可怕,可怕的是我。”

    “我的身体内有一只非常可怕的妖怪,有些人想他放出来,而噬心蛊发作的时候,他便会变得强大,所以那时他便会与我争夺这具身躯,而那次我便没有战胜他,反叫他做了可怕的事。”

    “不,我没事。”

    “恩,他现在一时半刻还出不来,我又加了封印,只不过,噬心蛊经过这次的事,反噬是比想象中严重。不过并不碍事。”

    “其实本不愿将你拉进这些纠纷。芸卿说过,若是能平凡过一世,倒也快意!”

    “你是芸卿的转世,你身上有芸卿的印迹,当然你们都是巫鸾的转世,又或者说你是巫鸾和芸卿的转世。巫鸾是上界的小仙,被放逐人间轮回,所以她魂魄不灭,但是因为芸卿那世的缘故,你现在体内的魂魄是不全的。那魂魄也许是芸卿,也可能是巫鸾。”

    “我原先不确定,可这些日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察,其实你身体里她的魂魄其实苏醒过。”

    “你会不会变成她?”姜九咀嚼陆瑾岚的问话,想了许久才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当初祝钰那小子只说太白将你的魂魄从冥界凝聚,但是,三魂七魄并不全,所以你与芸卿不同,不完完全是巫鸾的转世。太白耗尽心思将巫鸾的魂魄凝聚,到底作何打算,我并不知晓。”

    说道这儿,姜九忽是意识到什么,竟发出一丝低笑,喃喃道“我身体里的他,总怕他出来,你身体里的她,总盼她出来。还真是……”

    这一句说得很低,很轻,陆瑾岚却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心中一怔。

    她手抚在心间,也不禁在心里暗问自己“所以那些奇怪的心思都来自于你吗?你是不是也想出来?你一定还爱着他吗,要不然为何总在他危难之时占据我的心呢?”

    姜九见陆瑾岚埋头沉思,脸上是一种别样的情绪。

    很多东西,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半晌,姜九方缓缓道“小陆,之所以趁此机会将这些告诉你,是因为现在他被牢牢封印在我的心间,所以我才能这么清楚明白的告诉你。毕竟,今后这样的机会或许并不多,他总在蠢蠢欲动,所以,之前,或者之后,我或许会不像姜九。”

    “当然,那也是姜九,或许是饕餮。这些日子,经历这些事,你以后大概也不再单单只是六记斋的伙计,小陆。”

    陆瑾岚埋头,脑海中如同一片混沌,纷繁复杂纷至沓来。这时再想幼时的自己,父亲,母亲,遥远的家乡,竟恍然如梦。又想起六记斋的日子,或者属于巫鸾或芸卿的记忆,又似十分清晰。此间种种,竟有波涛汹涌之势,将她湮没。

    那么以后呢?是小陆的未来,又或者是巫鸾的未来。

    祝钰是不是说过。

    “世有九难,道长且艰,九九终归一。”

    那么所谓的归一,又通向何方?

    陆瑾岚仰头,满目星辰,在夜空中清清亮亮,远处,忽坠下一颗流星,悄然划破天际。

    陆瑾岚有些看呆,姜九见她目视星空,便也徐徐抬头,那颗流星已西落,他并未瞧见。

    只有丝丝的风徐徐而来,吹动两人的衣袂,远远瞧去,竟十分动人。

    半晌,陆瑾岚转过头,盈盈一笑,竟像极一株迎风绽放的白色栀子花。

    她轻轻道“掌柜,我要好好学习法术,还要好好学习厨艺。今后,六记斋一定还有遇到很多事,我可不能给掌柜,六记斋,还有巫鸾丢脸。”

    这一句,似将所有的前尘往事统统丢去。

    想不通,索性就不要再想。许多事,都不过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姜九瞧着陆瑾岚,她全然不像刚见她时的羞涩,眉眼之中再无闪烁,而是平添了几分坚定与淡然。

    似是多了几分那人的影子,但又全然不同。

    半晌,姜九也淡淡笑起来,道“是。说起来,好像最初就是这样打算的,没想到平添了这些枝节。”

    “你快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呢。”姜九又道。

    所谈之事,看似没有结果,却一解心中之惑,倒十分畅快。

    陆瑾岚告辞回屋,刚走两步,背后的姜九忽道“小陆,神仙酿,要不要同我喝一些?”

    陆瑾岚脚下一顿,摇摇头,笑道“掌柜忘了,我不善饮酒。不过,改日有机会,我倒想喝上一些。”

    姜九并不意外她的回答,面上仍是淡淡,回道“那你早些回去吧。”

    回屋之后,陆瑾岚方在床上坐定,发了半日的呆,却什么都没想,半晌,方叹息一声,起身洗漱。

    玉鹿照例放于床头,不管他是不是灵兽,陆瑾岚这些日子时时带着它,竟有几分护身符的意味。

    只是今日,玉鹿似乎有些不安定。

    骨碌碌从枕头旁翻滚到床边,拿起后并没有任何异常,待再放回床头,却又骨碌碌地滚落。

    而这次却没有滚到床边,而是直直落下地!

    “呀!”陆瑾岚忍不住叫出声。

    却见那玉鹿并没有发出想象中的落地而碎的声音,而是在落地之时竟发出灿灿之光,陆瑾岚眼睁睁地望着那玉鹿从小小玉石幻化成半人之高的白鹿。

    “麖呦?”陆瑾岚喃喃念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只见那玉鹿原地踏行,竟又化为一位白衣少年。

    眉目如画,眼神清亮,只是神情颇为不满。

    陆瑾岚看着面前这个身量与自己差不多的少年,迟疑道“麖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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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记斋记介绍:
何谓六记?记生死有命,记悲欢离合,记福祸相依,记善恶有报,记六道轮回,记众生芸芸。
闲来六记斋,玉盘珍馐杯中酒,天下熙熙又攘攘,魑魅魍魉莫能逢,福也好祸也好,生也好死也罢,不过生而有命,人也好鬼也好,妖也好神也好,各有寂寞难诉说。
他习惯了旁人唤他姜九爷,掌柜的,再次见她,方想起有一世,那人曾唤他小九。这些久远的事他就早忘了,可有些人,总要唤起他身上那些贪婪与杀戮,以及那被封印的不断蠢蠢欲动的恶。六记斋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记斋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记斋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