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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有毒全文阅读

作者:夕幼     清宫有毒txt下载     清宫有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4 熙攘

    我特意熬到昨晚子夜时分仍不睡,只为听一听外头是否有熙攘的声音动静。

    不出我所料,五官灵台郎果然上了钩,人在紫禁城中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通,咸福宫方向一时火光大作,透过窗纱看出去,头顶夜空大半全被耀得明如白昼,直到寅时三刻东西十二宫才又重新归于平静。

    今日一大早起来就打发常泰出景仁宫打听消息,人已经出去了半晌也未见归来。

    因没什么事做,我就在殿里跟莺儿、鹊儿胡乱说笑起来,可还没说上几句,常泰就从外头回来了,步进殿中打了个千儿道:“奴才听咸福宫那边儿的人说,昨晚上夜里瑾贵人失眠外出漫步走到咸福宫时偶然发现了五官灵台郎大人正在宫里头跟瑨妃娘娘私会,瑾贵人忙就现身抓了人,五官灵台郎大人一直据死不认这才将事情闹大了,后来皇上、老佛爷都来了,皇上见五官灵台郎大人在咸福宫,发了好大一通火,直接就把五官灵台郎大人打入了宗人府,并削了官籍,再后来老佛爷带走了瑨妃娘娘,一干人都说瑨妃娘娘正被老佛爷禁足在宁寿宫后头的景福宫思过。”

    待得常泰说完,我淡淡一笑道:“看起来老佛爷对瑨妃娘娘的处置还是手下留情了。”

    莺儿转脸问常泰:“只是禁足吗?老佛爷竟都没有降瑨妃的位分?”

    常泰摇一摇头,“暂时是没有要降瑨妃娘娘位分的消息传出来。”

    鹊儿不服气地冷哼一声,朝前走两步,对着门外道:“我算是知道了,老佛爷就是一直在故意针对咱们娘娘,瑨妃夜里都在咸福宫私会男子了,居然也只是禁足而已!”

    我坐在椅子上,缓缓拿起小桌上的青花盏,里头是已经晾凉了的菊花茶,花瓣轻浮在水面上头,薄透莹亮,“我也不过就是想要给瑨妃一个小小的教训,只要五官灵台郎不再是五官灵台郎就已经足够了。”说完,我抿了一口茶,清香馥郁,回味甘甜,真不愧是景仁宫自己栽种出来的名菊经采摘晒干后手炒出的花茶。

    莺儿扯着眉道:“平日里看瑨妃娘娘不怎么说话,人也是老实巴交的,不曾想到为人居然也这么浪荡!”随后,莺儿又出声讥讽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轻轻一笑,侧过脸,看向莺儿,“也?”

    莺儿见我这样问,才靠过来小声说:“奴婢听人说起过,老佛爷之前不耐寂寞总喜欢召那尔苏大人进宁寿宫,一进可就是一整晚,谁知道老佛爷和那尔苏大人两个人在里头都做些什么!”

    提及那尔苏,我心里始终有些愧意,随即就嗔了莺儿一眼,“别瞎说!”跟着又叹息一声道:“那尔苏大人都不在了,没有必要事事都再往大人身上牵扯了!”

    莺儿应一声,接着又道:“娘娘,奴婢前儿路过宁寿宫时还听到宁寿宫里头的人说老佛爷最近有了新宠。”

    我一挑眉:“新宠?”

    莺儿道:“就是上次六旬万寿庆典时唱青衣的那个小旦。”

    我心一抖,青衣小旦!

    伶冠!

    他怎么又跟慈禧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难道是刻意接近打探消息?

    又难道是他最终还是没能逃得过慈禧的魔掌?

    我忙问莺儿:“你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可不可靠啊?”

    莺儿煞有其事的模样道:“就是宁寿宫的人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想了想道:“那你近来就再多留意一点。”

    莺儿点头。

    鹊儿神色稍显不满道:“老佛爷这般行事也实在是太不自重了吧!”

    常泰随即接了话头道:“老佛爷就是这种人,奴才以前还听一些老人说过,老佛爷还曾对皇上有过意思呢!”

    话刚入耳,我、莺儿、鹊儿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常泰,又都瞠目结舌的“啊”了一声。

    我讶异道:“不至于吧!”

    常泰低一低声音,“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看先帝穆宗的德行就能窥得一二了,何况文宗早逝,老佛爷空闺寂寞,自然是见一个爱一个了。”

    我听了浑身一颤,心里觉得甚是恶心。

    鹊儿捂嘴一笑,“什么见一个爱一个,这些年看在眼里,其实老佛爷还是挑的,只有见到仪表不凡的少年郎才会垂涎三尺。”

    莺儿“切”一声,不屑道:“要奴婢说,还是皇上最叫人敬重,无论是以往的那尔苏大人还是如今的青衣小旦都甘愿入了宁寿宫嬴奸买俏,只有皇上始终孑然一身。”

    其实莺儿只能看见表面上的事情,并不完全明白当中的百转千回,我只道:“以后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还未及莺儿回答,鹊儿就睨莺儿一眼,没好气道:“你怎么事事都帮着皇上说话,皇上都把咱们娘娘这么着了,你还帮着皇上说话!”

    莺儿垂下眸子,小声道:“可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啊!”

    鹊儿一皱眉道:“不是皇上的错,难道还是咱们娘娘的错啊!”说着,又道:“就连瑨妃娘娘夜里在后宫私会男子都只是禁足,那时,咱们娘娘受了责打不说,皇上竟还连降两级位分,竟还要禁足一年,谁都见不得,一点情分都不留,皇上自从禁足那日直到现在,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捎来过景仁宫,可娘娘却眼里心里全都是皇上安危!皇上根本不懂!”

    鹊儿这番话说得莺儿、常泰也都只能付出一声叹息。

    但只有我知道,载湉懂,他是懂的。

    一连好几个月日子都过得如出一辙,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我没有想方设法地去养心殿见载湉,载湉也依旧没有对我付出一点关怀。

    不知不觉又时值新年,今年的除夕是我入宫以来过得最清净的一年,倒也说不上不好,远离了繁华世俗,求得一片心上的宁静,高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断断续续,仿佛是从远谷传来的梵音,荡漾着滑过窗边,缓缓流入心田,那么动人婉转的音调感情一听就知道必然是伶冠的好戏。

135 守住

    莺儿不久前才打听来确凿消息说,漱芳斋都快成伶冠的府邸了。

    伶冠在畅音阁表现得出不出彩我不晓得,我只希望他能守住自己。

    前几日赵太医来到景仁宫请平安脉时告诉我载湉的身子因着入冬多雪湿寒,左右又出现了反复,载湉心绪不佳又失于悉心调养病情这才一直没有大好,本只是小小的发热、头风,一步步又牵连出风寒来,赵太医言语中多是无奈,我虽担忧,却也有心无力。

    赵太医道:“这都快一年了,也不知娘娘的禁足什么时候才能撤了,皇上近来面色看上去不大好,恐是长期殚精竭虑、悲春伤秋之故,又曾在病中该调养之时舟车劳顿前去太庙,前后忙碌,身子一直就没有养好,再这样下去皇上恐就要发展成附骨疽。”

    我焦急问:“皇上都这样了,皇后娘娘呢?”

    赵太医无奈笑道:“皇后娘娘,”说着,他淡淡看我一眼,又道,“皇后娘娘这个人呐,就是那种有福能同享,有难却不能同当的,皇上好时,皇后娘娘总会去养心殿找皇上,就是臣去请平安脉的时候就见过不下五次,皇上不好时,皇后娘娘就在钟粹宫一点动静也无。”

    我低一低眸,正在揣度着要不要问子玉。

    赵太医随即道:“臣知道娘娘想问什么,”我一挑目,他继续说,“瑾贵人与皇后娘娘不同,皇上病中,瑾贵人也去,只是皇上并不领瑾贵人的情,瑾贵人也知道皇上的意思,后来就不再去了。”

    我蹙眉,“皇上怎么能这样呢!”

    赵太医道:“其实在皇上心中根本就不在乎皇后娘娘怎样,瑾贵人怎样,皇上是宁愿一个人扛着,也不愿去虚伪应付什么。”

    我颔首,在头脑中算算日子,离复位也没多长时间了,等我一旦能随意走动,就必要先去看看载湉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光绪二十一年十五日,以内阁学士宗室寿耆为正使,内阁学士宗室溥颋为副使,我和子玉两人都被赦免,恢复了妃号,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但是对于常泰一干人来说那就是天大的喜事,解了禁足的第一日,鹊儿就乐嘻嘻地问我:“这些日子,娘娘定然憋闷坏了,今儿娘娘想去哪里逛逛,奴婢好先让常泰去预备着!”

    我一面低头捋着面前领口上头的珍珠流苏,一面笑道:“待会儿若无人来我要先去趟养心殿看皇上。”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娇俏的声音从门口贯进来:“谁要先去看皇上呀?”

    我一抬头,见是荣寿公主,忙笑迎道:“你怎么来了?”

    荣寿公主走到我面前,笑道:“我晓得了,珍儿不愿我来景仁宫,是想赶紧能去养心殿看皇上吧!”我才要开口,荣寿公主又嬉笑道:“竟这会儿子都等不得吗?”

    我一怯,笑嗔道:“乱说什么呢!”

    我刚让着荣寿公主往榻上坐,门口常泰又道:“瑜贵妃、瑾妃两位娘娘吉祥!”忙就又去门口迎,瑜贵妃和子玉两个一道进来,我笑问:“娘娘是跟姐姐一块儿过来的还是在半路上遇到的?”

    瑜贵妃和蔼一笑,“哪里能那么巧,自然是一块儿过来的。”

    我看一眼瑜贵妃,又看一眼子玉,含笑道:“娘娘和姐姐看着是愈发的要好了!”

    子玉赶紧要开口解释,轻声对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微笑,“你别多心,我晓得,我方才不过是随口说说的,”说着,我就牵起子玉上下端详一番,随后又道,“许久未见,姐姐瘦了,可是过得不好?”

    子玉笑道:“哪里能过得不好呢!”双手反过来握住我,用力摩挲几下,又轻声道:“我又比不得你被禁足,吃穿用度都不曾缺少。”

    我笑,“姐姐也不必为我沮丧,我虽被禁足但也从未被苛待过,不过是日子过得冷清些罢了,”眉目微动,随即又道,“我在被禁足景仁宫的日子里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姐姐一个人在外头面对那些看不见的腥风血雨。”

    说着,又让了两人分别坐在榻上和木漆蟠纹椅上,莺儿过来上了几盏茶水,瑜贵妃闻一闻道:“看你景仁宫用的待客茶水就知道没被内务府苛待。”

    荣寿公主喝了两口,放下茶盏看着我说:“皇上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你的,若非皇上在后头顾着,你这景仁宫不被苛待才怪呢!”

    我“嗯”一声,问:“皇上身子可还好?”

    瑜贵妃叹出一口气,“自你去年被禁足后,皇上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快,听老佛爷说,仿佛是皇上自个儿不注意的缘故。”

    荣寿公主忙道:“珍儿被皇上自个儿降了位分,禁了足,还得避嫌不得见,一日日的心事堆积起来,再加上老佛爷的虎视眈眈,随时要拿珍儿开刀,朝政上又是一堆的麻烦事儿,再硬朗的身子也顶不住啊!”

    子玉听了这话,赶紧问我:“对了,你可知道这次咱们恢复位分是怎么一回事?”

    我摇头,目光盯着子玉。

    子玉吁出一口气,淡淡道:“一来是新年要添些喜气,二来是皇上生母贤王嫡福晋快要咽气了,皇上就趁此机会向老佛爷提出复位冲喜一话。”

    是了,按照历史的进程,载湉的生母叶赫那拉??婉贞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载湉也是尽了力了,若非是叶赫那拉??婉贞,若非叶赫那拉??婉贞是慈禧的亲妹妹,若非慈禧抢了自己亲妹妹的儿子,慈禧必然是不会答应载湉将我和子玉双双复位这个要求的。

    不过,载湉心里应该也很悲伤吧!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呐!

    今日载湉居然被慈禧逼到竟生要用亲生母亲的死去做交易,这是一件何其残忍的事情!

    而这个紫禁城又是一个多么扭曲的地方,幢幢朱墙白瓦看似雕梁画栋,实则里头隐藏着最为肮脏沆瀣的人性,这种人性能把善良的人逼疯,能把自由的人桎梏,亦能彻底毁了一个人尚未开始的一生。

    千百年间,难说世事没有轮回,到底有多少人身陷过与而今一般浑浊的泥淖,在历史的长河中到底又隐藏着多少的无可奈何,已经不得而知,许是早被红尘湮灭,又许是因着某些缘由而被深深掩藏于地底。

    这些日子,载湉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么多凄伤而压抑的情感,无处言诉,也难怪会落下病根来。

136 怪过

    瑜贵妃也忍不住叹气,“皇上刚登基那会儿,本宫曾见过嫡福晋一面,那时嫡福晋叶赫那拉??婉贞入宫谢恩,真真儿是个温婉女子,虽说是老佛爷的亲妹妹,但两人人品却完全不同,”说了一半,瑜贵妃浅浅润了一口茶,才又继续说,“那时皇上年幼,就被嫡福晋抱在怀里,嫡福晋自个儿又有了身孕,皇上被宫里嬷嬷抱走时,嫡福晋委实悲痛难当,哭得那叫一个戚风惨雨,就连本宫都有些于心不忍,可老佛爷偏只是面无表情地干看着,后来没两天就听说了嫡福晋在府邸早产,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生息,据说后来嫡福晋身子也一直都不太好。”

    子玉低一低眸,“其实,皇上也挺可怜的,从小就入宫登基远离亲生父母,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拼力沉浮。”

    瑜贵妃道:“谁说不是呢!东太后在的时候还会不时照顾着皇上的三餐冷暖,待得东太后走后,皇上就更可怜了。”

    荣寿公主不解问:“那个时候难道太妃们也都不管皇上吗?”

    瑜贵妃小声道:“谁敢呐!诸位太妃们就是有心也无力啊!其实皇上刚进宫那会儿性子还是很活泼开朗的,人也长得可爱,但后来就这么被老佛爷苛待着,皇上就愈来愈寡言,小小年纪承受着不该承受的荆棘。”

    荣寿公主笑,“而今皇上长得也好看啊!”说完,她伸手一戳我。

    我心里自是同意这话,就也付之一笑。

    但更多的是一种酸涩揪心。

    我虽不能十分的感同身受,但也能料想到几分载湉一路成长的不易。

    话又说了半晌,大约她们也都看出我越来越心不在焉,很快就各自告辞了,待得人一走,我忙就披了袍子去了养心殿,外头风雪更大了起来,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不一会儿,我帽檐上一水的雪白兔毛就都被化雪浸得湿透。

    养心殿中的铜丝火炉烤得焦炙,我入殿中,一步步走近载湉,终于能看清他的面色,苍白中带着一丝疲惫,见他如此,我心中倏而又疼又酸。

    却还是得先轻轻然跪在地上,随即柔声唤道:“皇上。”

    载湉手里正批阅着奏折,听及声音,他身子猛然一震,手中提着的朱笔显见的一抖,然后缓缓抬头望住我,须臾,他反应过来,赶忙掷下笔,起身走过来一把扯起我,对我颤颤道:“来了。”

    我回视着他,含泪点一点头,笑道:“是。”

    载湉微蹙着眉宇,神色里更添了几分风霜,他猛地拥住我,动情之下双手不觉使了力,勒得我肩膀稍许生痛,言语却是悄然地,“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么?”

    我抬眸望住他,又伸手抚一抚他的脸,这种感觉无比熟悉,正是我在禁足时日日无比期盼的,这不是梦,他是有温度的载湉,没有人会知道在禁足的这些日子里我有多少次午夜梦回见到两人再见的温暖情形,一惊醒却发觉只是一场美梦的那种无边失落感。

    我见他也看着我,只稍点一点头,随后静了一会儿,又轻声道:“这话正是珍儿想要问皇上的。”

    载湉的下巴轻轻顶在我的额上,良久的沉默后,载湉沉声道:“朕,过得并不好。”

    不知怎地,这句话竟让我潸然泪下,蹙眉问:“皇上,皇上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载湉微微阖目,对我低声道:“朕,很想你。”

    我不住地流泪道:“珍儿也很思念皇上,”又道,“但珍儿却不敢来见皇上,珍儿怕皇上还在生珍儿的气,关于孩子那件事,珍儿真的不是有意要瞒着皇上的,珍儿真的是有自个儿不能言语的苦衷。”

    载湉一直抱我在怀,静静不发一言,许久后,他才道:“朕刚得知时的确气恼过你,可当朕见到你躺在床上虚弱的样子,想起你被老佛爷杖责得奄奄一息的样子,朕就又不忍心气恼于你,后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一叹,“其实,应该是朕不敢见你才是。”

    我摇头,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表述,说不怪,是假话,说怪,也是假话,只能是怪过,但“怪过”二字一说,载湉必然会更加自责内疚,我不要他自责内疚,况且我和载湉两个人之间的纠葛又怎是“怪过”二字可以囊括的,我欠他的,他欠我的,早就理不清了。

    载湉问我:“你心里怪朕吗?”

    我忙摇头,“若是珍儿的心里怪皇上的话,珍儿今日就不会来,”过了一会儿,我又道,“珍儿见皇上的面色不好,皇上可是身子不适?”

    载湉淡淡道:“朕无事,”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你来就好了。”

    我仰面道:“皇上,朝政固然重要,但是身子也很重要。”

    载湉浅浅一叹。

    我继续道:“珍儿知道在皇上心里朝政、天下、百姓是最重要的,但皇上可知道,在珍儿的心里皇上才是最重要的,皇上千万要保重,千万不能有事。”

    载湉一怔,随即说道:“在朕心里最重要的不是朝政,也并非天下、百姓,”我凝视着他,他接着道,“而只是那个‘一心人’罢了,”说着,他目光也凝在我面上,“朝政、天下是朕身为帝王避不开的责任,但珍儿你,却是朕心中不可磨灭的誓言。”

    载湉这话说得叫我心慌,我颤然试探问:“皇上,若是有一日珍儿真的躲不过一死,皇上不会做傻事的吧?”

    载湉不消多想就笃定道:“朕会!”

    我随即从他怀中直起身子,挣眉道:“不行!珍儿不准!”

    载湉睨着我问:“为什么?”

    我回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道:“皇上,皇上一定要答应珍儿,日后无论发生什么,皇上必要先保重自身。”

    载湉不解,“为什么?”

    我焦急,“皇上一定要答应珍儿!”

    载湉虽不明所以,直直地盯着我打量了半晌,大约是为了安抚我,才勉强答应。

    我轻蹙着眉道:“皇上是帝王,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就不能反悔。”

    载湉未应,又重新揽我入怀,在我耳边轻声说:“什么反悔不反悔的,只要日后朕还有珍儿两个都好好儿的,不就一切都好了。”

    我清浅一笑,因为深知历史的残酷,所以就更深知载湉这话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小声道:“万一呢?”

    载湉的唇伴着热热的鼻息在我耳畔上下吻动着,低低道:“放宽心就是,朕和珍儿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载湉,你难道不知道来日是最不可期的么?

    我“嗯”一声,缓缓阖上目。

137 传宝

    载湉的亲生母亲叶赫那拉??婉贞于昨日晚殁了,一大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后宫,正走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两边的垂柳已经生出了鹅黄色的嫩芽,长长的枝条垂在地上又随风摇晃,不禁想,如果人也能像这些花木一样一年一生该有多好!

    五月前,叶赫那拉??婉贞就已经是行将就木了,载湉一连几日早朝都是心不在焉,紫禁城中众说纷纭。慈禧大约是念在叶赫那拉??婉贞是自己的亲妹妹的份上也就同意载湉前去醇亲王府邸探病。毕竟这叶赫那拉??婉贞曾多次说过想要见我,但都被慈禧直接回绝。载湉虽心里知道几分却也不言。

    既是载湉的亲生母亲,如今又是将死之人,我必是要去了了叶赫那拉??婉贞欲要见我这个心愿的,于是,我就扮成了载湉身边的小太监跟在载湉后头一同出了紫禁城。

    来到醇亲王府邸,爱新觉罗??载沣整个人也是瘦了一圈,侧福晋邓佳氏出来迎接銮仪时一眼就认出了我来,却也没张扬,只以为载湉先行探看道路为由将我拉走,一路步至后院才对我稍稍行了一礼,我忙让她起来,“侧福晋好眼力。”

    邓佳氏道:“这有什么的,娘娘出尘绝类一眼便能看出非池中物。”

    我道:“上次本宫在禁足时多谢侧福晋还想着本宫,托人送来阿司匹林,十分周到。”

    邓佳氏道:“奴才跟娘娘也算相识一场,这点子东西不算什么。”

    我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邓佳氏道:“奴才知道王爷曾跟娘娘说过些不该当的话,还请娘娘不要跟王爷计较才好。”

    我道:“王爷原是心疼侧福晋,担心侧福晋安慰,本宫也答应王爷不再打扰侧福晋的。”

    邓佳氏道:“千万别听王爷的,奴才但凡有什么能帮到娘娘的,娘娘尽管开口就是。”

    我道:“眼下就有一件。”

    邓佳氏道:“什么事?”

    我道:“侧福晋快带本宫去见贤福晋。”

    邓佳氏应了就带我来到东边的一间屋子,还未进门就闻得层层叠叠的药香弥漫满院,越往里走味道越浓,我入了屋子,邓佳氏好生关上门又叫人守在外头。四下安静至极,叶赫那拉??婉贞就那样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仿佛在一点一滴的慢慢耗尽生息,等待生命尽头的来临,说实话,我有些害怕,不是见到陌生人的那种害怕,而是见到将死之人的那种害怕,叶赫那拉??婉贞不算瘦却也不算胖,肤色白皙,一张圆脸十分富态,再着眼于细处打量,原来载湉柳叶般的眉眼是承于叶赫那拉??婉贞,更走近些才更发觉她现在就连一呼一吸都是那么艰难。

    我轻轻坐在床沿边,床上苍白的人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我后,一惊问:“你是谁?”

    我笑一笑,微微俯身,小声道:“福晋,我是珍儿。”

    “珍儿……”她稍想了会子,才反应过来,含着丝丝浅淡的笑意道:“你就是皇上最宠爱的珍妃娘娘?”

    我点头。

    她目光慢慢在我面上,身上来回逡巡着,虚弱地含笑道:“好……好……”又艰难地侧过身子,握住我的手道:“皇上,就交给你了。”

    我忙起身扶着她的背,在后头添了一个软枕,随后才道:“福晋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皇上的。”

    叶赫那拉??婉贞的目光凝在我手腕上的白玉镯子,用指尖沿着上头的祥云纹理摩挲一番,轻声道:“这镯子……”

    我忙脱下,“是皇上送的。”

    叶赫那拉??婉贞将镯子拿在手上,迎着从窗外投进屋子的光亮仔细端详,有气无力道:“这连环白玉镯子原是我家传之宝,后来就在皇上将要选秀时,千方百计托人拿去宫中给到皇上手中,”说了几句,喘息两声,她才继续道,“这镯子是传女不传男,只能传给嫡亲女儿或是嫡亲媳妇的,可见皇上看重你。”

    我心一蹙,载湉从未跟我说过这些,“福晋,我不知道这个镯子竟然这么贵重。”

    叶赫那拉??婉贞问:“贵重?”

    我道:“不是贵重在价值几何,而是贵重在里头所含的意义。”

    叶赫那拉??婉贞轻轻一笑,随后用无力的手托起我的手,又将镯子戴回我的腕上,“我自个儿的儿子自个儿知道,皇上不跟你说是怕你有负担,我跟你说,是希望你能明白皇上心意,也能好好的保存。”

    我低声道:“福晋放心,我明白。”

    叶赫那拉??婉贞看着我道:“你今儿能来,我已经很安心了。”

    我轻声道:“福晋,皇上也来了。”

    叶赫那拉??婉贞大瞪着眼睛,几乎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悦极道:“皇上!皇上在哪?!皇上在哪呢?!”

    我忙安抚道:“皇上就在府邸中,即刻就会过来,福晋不要太过悲喜,于病情无益。”

    大概是方才劲儿使得大了,整个人一下就瘫软在了床上,“不必安慰,我晓得,我这病算是没救了,只想在死前再见一见儿子。”

    后来载湉在屋子里头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也不知道载湉在里头都跟叶赫那拉??婉贞说了些什么话,直到回了乾清宫也是一言不发,在他面上眼中根本看不出任何悲喜,第二天载湉就病倒了,半夜里睡着时我就觉得载湉身上烫得出奇,本想连夜召太医过来,却被载湉拦住,“朕无事。”

    我道:“皇上!”又道:“皇上身上很烫,一定是发烧了,必然是要找太医过来瞧瞧的!”

    载湉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松,闭着眼睛道:“朕说了朕没事。”言语间却又十分殚怠。

    我道:“不行,珍儿白日里才答应过福晋要好好照顾皇上的。”说着,我就要下床,载湉将我拉回,“今晚上太医院赵太医并不在,其他太医朕不放心,若是让老佛爷知道……又要大做文章了。”

    一整晚,我就让范长禄打了一盆又一盆的凉水来给载湉换帕子,好容易到了寅时,忙就让范长禄去太医院找来了赵太医。

138 履历

    赵太医道:“臣见皇上指节间生出些许肿胀不热不红,皇上身上又寒热往来,必是附骨疽已成。”

    我忙问:“那该如何?”

    赵太医道:“依臣看来皇上此疾仍并不严重,起病仓促,好在娘娘及时为皇上降了热,待得臣开一剂方子,皇上定要好生调养才是,断然不可再舟马劳顿,风尘仆仆了。”

    载湉一觉醒来,已经不再发烫,但面色却依旧不大好,有些发灰发白,我劝载湉休息一日,可他却偏要坚持早朝,刚下地就一个踉跄,好在我和范长禄扶住了。

    我心里依旧十分担心载湉的身体,于是就去承乾宫找了荣寿公主,求她偷偷带我去乾清宫金銮殿上窥视早朝,我向来对朝政没什么大兴趣,说是窥视早朝,倒不如说是窥视载湉。

    荣寿公主自然也是信任我的,两个人就在承乾宫换了宫女衣服混在一行人种悄摸摸地入了乾清宫金銮殿。

    载湉正在朝上震怒,一是因为户部尚书闫敬铭为了讨好慈禧,允许公开出售鸦片并征税,名曰“土药税”,每年此税可收得一百四十余万两白银。二是因为在慈禧的带头之下,满清官员贪污腐化之风极盛,就在这时朝上竟正现出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官场现形记。

    载湉斥了户部尚书闫敬铭后,爱新觉罗??载漪、爱新觉罗??载振几个就趁热打铁顺势点出了玉铭。

    几个人说玉铭原是西城一家大木材厂的老板,是旗人。因走李莲英之门路,而获得建庙工程。但他却以偷工减料,虚报工价等方便侵吞了数万两白银的营造费。

    除此之外,玉铭还勾结太监,偷走皇宫内的十余件古董宝物,价值数十万两白银。仅此生意便让他发了一笔横财。他曾经以修建颐和园为名义给了李莲英不下三十万两白银。没过几日,他就绕过了载湉得了个四川省盐茶道的肥缺。

    载湉让玉铭按例上朝谢恩并呈履历,此人长相肥头大耳,一看就是个安于享受的模样,根本不是什么经世之才。

    荣寿公主也在旁边小声嘟囔道:“这什么人呐!”

    我忙扭头示意她噤声。

    荣寿公主撇一撇嘴表示无奈。

    殿上,载湉耐着性子问了玉铭一句话:“你一向在何属地当差?”

    玉铭答:“奴才一向在万兴号。”

    载湉再问:“万兴号属于何衙门?”

    玉铭道:“其实是西城的一个大木材厂,奴才是一名管事,上上下下均有奴才一人管理。”

    载湉说:“那你是个木匠了?”

    玉铭极自在答:“奴才原是木匠出身。”

    木匠既非科举,又非军功,仅靠捐资修建颐和园而外放四川盐茶道,这不是在载湉的面前明目张胆的揭露买官内幕么?

    载湉不动声色,仍耐着性子问道:“为何不做木匠,而要去做官?”

    玉铭直言道:“听说四川茶盐道一年能有十余万两白银进账,比木材厂生意好。”

    载湉又问他是否会读满文,他说”不懂”。又问他是否会写汉字,他说“会”。

    载湉听后极为生气,手握拳捂嘴清咳了两声。

    我心跟着一颤。

    又命范长禄将玉铭带下写履历。

    等了好久,载湉让范长禄将玉铭重新带上,也不知那纸上写了什么,载湉忍无可忍,将纸张裹作一团扔在玉铭脸上,又立即命玉铭“同知降补”,大约这玉铭是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了。

    不消几日,紫禁城中每个人就都知道了玉铭这个人,并成为了许多人茶前饭后的笑柄。

    后来载湉又下令进一步调查庙工及偷古玩之事。虽真相大白,但玉铭早已将古玩卖到使馆中,想追脏已不可能。据说在李莲英安排下,玉铭削发为僧,躲入北京西山一庙中,也不知消息真假。

    走了半晌,终于到了养心殿,还未上阶,范长禄就忙下来扶着我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好?”

    我问:“福晋的事情皇上知道了?”

    范长禄叹息道:“早朝前皇上就知道了消息,早朝上就一言不发,下了朝也是一言不发,一直把自个儿关在养心殿里头,奴才们也不敢进去。”

    我道:“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们怎么也不瞒瞒呢?”

    范长禄无奈道:“奴才们想瞒也得瞒得过呐!”

    我低眸看范长禄一眼,随即深深吁出一口气,“本宫进去瞧瞧!”

    范长禄悄然推开前殿大门,我一人走进去,和煦的阳光透过南窗洒落在玄色的光亮地砖上,斜斜地将载湉落寞的身影打在一侧白墙上,载湉正蜷缩着坐在砖地上,背部靠着榻底,稍稍垂着头,默然怔怔,我见状没有立即过去,只是回头出了门,吩咐范长禄去膳房拿几壶酒来,等了片刻后,王商就烫好了三壶酒过来,我接了,这才端着酒来悄然到载湉身边坐下,在地上斟了一杯递到载湉面前,什么话也不说。

    载湉睨了一眼,缓缓抬眸,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随后我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珍儿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珍儿今日不是来劝皇上的,而是来跟皇上一块儿分担痛苦的。”说完,我也一饮而尽。

    载湉抬手抢过我的酒杯,沉声道:“你别喝了。”

    我又把酒杯夺过来,“不,皇上,珍儿要喝,珍儿自入了紫禁城后就不敢喝醉,生怕喝醉之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有违体统的事,即便心里再难过也只能靠自个儿压着,珍儿很明白失去至亲的那种无依感。”

    载湉侧过脸,“珍儿实在说自个儿的阿玛吗?”

    我一笑,缓缓摇头,“珍儿不是在说阿玛。”

    载湉淡淡道:“那就是你额娘。”

    我摇头,一面再把酒杯斟满,一面含笑道:“皇上不知道珍儿曾经经历过什么,如果皇上知道,就会明白珍儿所承受的痛苦并不亚于皇上分毫。”

    载湉喝一口,侧一侧身子,看着我道:“那珍儿就跟朕说说。”

    我也喝,“珍儿没有办法告诉皇上。”

    载湉道:“你说。朕,不告诉旁人就是。”

139 熏熏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我连喝了三杯酒,初时没觉着有什么,不消一会儿,我整个人已经是微醺醺的了,只把头靠在载湉的肩上,迷糊道:“皇上,珍儿不是珍儿,珍儿的至亲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想见都见不到,也不知道他们好不好,是生是死,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说完,我微微闭上眼。

    须臾的沉默后,听见载湉道:“珍儿的至亲在很远的地方,未知生死,但朕的至亲都已经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关心朕,护着朕了。”

    我鼻头一酸,睁开眼,抬起头一侧身,整个人都扒在载湉的身上,胳膊圈住载湉的脖颈,两个人挨得很近,近得嘴唇几乎要贴上,“皇上还有珍儿,珍儿会关心皇上,会护着皇上的。”

    载湉笑,“你?”

    我点头,“探病那日,福晋已经把皇上托付给珍儿了,珍儿会好好对皇上的。”

    载湉又笑,“朕怎么不知道这事儿啊?”继续道:“怎么额娘没有告诉过朕?”

    我抽出左手来在载湉的眼前晃一晃,“看到什么了?”

    载湉一挣眉,“什么?”

    我道:“皇上也没告诉珍儿这白玉手镯的来历啊!”

    载湉侧脸一笑,“额娘告诉你了?”

    我“嗯”一声。

    载湉将我揽在怀中,过了一会儿,轻声问:“你不是他他拉家的五姑娘他他拉??子兮,那你是谁?”

    我也轻声说:“我……我是肖瞳,很高兴认识皇上。”

    说完,伴着满殿酒香,伴着载湉怀中龙涎香的气息,我不觉就沉沉跌入了梦乡,梦里是白茫茫一片,不分东西。

    黑甜一觉,再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养心殿的龙床上,猛然翻身坐起,载湉正坐在案前批阅这奏折,窗外漫天星斗,把点滴的光芒融汇在一起,就像将一颗颗宝石镶嵌在深蓝色的衣料上,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案前的椅子上坐下,一觉睡醒,仿佛新生,压根就不记得白日里都对载湉说了什么,一时极为后悔自己偏要逞强喝酒,抬手就恨恨地一拍脑袋。

    载湉稍稍举眸看我,“醒了?”

    我点头。

    载湉问:“饿么?”

    我点头。

    载湉叫了范长禄进来,“去吩咐膳房做一碗面条送来。”

    我忙叫住范长禄,“不用了。”

    范长禄看向载湉,载湉问我:“你不是饿么?”

    我道:“膳房做得珍儿吃不惯,等会儿回景仁宫让莺儿弄点吃的就行了。”

    载湉放下笔来,叹息一声,盯住我道:“你以为你今晚还能回得去景仁宫?”

    我一挑眉,“什么?”

    载湉清一清嗓子,“留在养心殿陪朕。”

    我一颔首,轻轻“哦”了声。

    载湉道:“你好像很勉强?”

    我忙道:“不勉强,一点儿都不勉强。”

    范长禄掩面一笑,问我道:“娘娘,那面条……”

    我挤一挤眼,小声说:“不用了。”

    范长禄“哎”一声,又对我道:“也不知娘娘白日里跟皇上说了什么就哄得皇上这般好了。”说完就俯身退下。

    我视线跟着范长禄到门口又转回来看着载湉,抿一抿嘴,小声试探道:“皇上。”

    “嗯。”

    “那个……”

    “嗯?”

    “珍儿是说……那个……方才白日里珍儿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什么话?”

    “就是……嗯……比较奇怪的话……”

    载湉想了想,“比较奇怪的话?”

    我忙“嗯”一声。

    载湉起身朝我走过来,一面走,一面道:“说你会好好对朕,关心朕,保护朕,算不算?”说着,他人已经贴到了我面前。

    我不放心,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忙推一推他,又问:“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载湉也不起身,双手撑在椅把上,依旧保持着这个累人的距离,他微微侧头假装思索了一下,才笑道:“没了,”又道,“朕觉得这些话最奇怪。”

    我一挣眉道:“哪里奇怪了!”继续小声嘟囔:“这些可都是珍儿的真心话!”

    载湉问:“真的?”

    我道:“当然了!骗皇上是小狗!”

    在养心殿睡到半夜热得出奇,就从床上爬起来欲要打开月窗透透气,外头原本如水的月色这时已经被浓云覆盖,看不见一点月色光华,天上的云层层层叠叠像是要塌下来似的,在月窗边站了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地生出一条条火蛇般的闪电穿越云层从眼前掠过,发出令人生畏的惨淡白光,随即又是一阵“隆隆”的巨响雷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整个天幕像被劈成了好几半,“不要!”雷声未歇,载湉一下从床上坐起,大吼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我竟从不知道载湉怕雷雨,忙就关上窗走到床边,“皇上,怎么了?”

    载湉深吸一口气,摇一摇头道:“没什么。”说着,又重新躺下。

    我也上床,从床头抽出绢子来为他擦拭额上渗出的汗珠,低声问:“皇上做噩梦了?”

    载湉捉住我的手,侧一侧身子,对我道:“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他。

    载湉又道:“之前朕也不是这样,只是这两年,”说着,他轻轻一叹,“很奇怪。”

    我轻声问:“哪里奇怪?”

    他道:“每次听到打雷声或是见到闪电总觉得脑子里也跟着有一道白光闪过,”随后又是浅浅一叹,看着我说,“朕总觉得自个儿像是忘了什么一般,却又不记得到底忘了什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我也不明所以,“皇上可曾跟珍儿一般的受过伤?”

    载湉摇头,“不曾。”

    我问:“皇上可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载湉想了想,“只记得大约是一年前的某一次雨夜。”

    我道:“一年前?”我在脑海里搜索记忆,须臾道:“可是皇上这两年头部并未受过什么重伤,怎么会这样呢?”

    他摇一摇头,表示不知。

    我问:“那皇上可找赵太医来看过?”

    载湉道:“朕又没病没痛的,也没受伤,找赵太医来一样无用。”

    我道:“这也太奇怪了。”

    载湉揉一揉太阳穴道:“也可能是这两年朕太累了。”

    我把头枕在载湉的胸上,轻轻一蹭,能感觉到他的手心在我头顶上温柔地摸揉着。

    稀稀落落的雨点在窗外接连成线,打在屋檐上“啪啪”作响。

140 棺椁

    停灵十天后,叶赫那拉??婉贞需开丧送讣,载湉亲下诏曰从太庙中请来数十众僧人在醇亲王府邸上唱诵往生,超度三日亡后魂灵,并设一坛于贤王福晋叶赫那拉??婉贞以往住处,使十数位萨满法师,继打三日解冤洗业法术。

    我估摸着,慈禧必定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罪孽向来深重,因而但凡遇见这种事情,慈禧就没有不应的,说是阴差阳错,但终究也算是给了叶赫那拉??婉贞死后无上尊荣。

    三日前,载湉亲自去送叶赫那拉??婉贞的灵柩出殡,晚上回来后,就在景仁宫用了晚膳,饭毕,莺儿上了茶水,他一面手里用盏盖晕着茶汤,一面兴致勃勃地对我道:“珍儿,你猜今儿朕在外头遇见了谁?”

    我问:“谁?”

    他道:“你猜!”

    我想了想,笑说:“奴才猜不到,”又推一推他道,“皇上就别卖关子了。”

    载湉缓缓放下茶盏,拉过我手道:“朕在外头遇着许多维新志士。”

    我跟着一惊喜,“真的?”

    载湉点头,“这些志士真的叫朕眼界大开,朕今日才知道民间早有沸沸扬扬‘公车上书’,都察院却未上奏,”说至于此,载湉一声叹息,缓一缓心气,又道,“文廷式还在民间成立了‘强学会’,译印图书,兼售同文馆和上海江南制造局所译的书籍。”

    我笑,“看来皇上出紫禁城走这一遭获益颇丰。”

    载湉听言也笑,“这些人里头有一个叫康有为的,他主张‘西法之良’,朕颇觉有些意思,不过……”他话说一半,语气就变得吞吐起来,言语中似乎是还有些保留,随即问我,“珍儿以为如何?”

    我含笑道:“皇上这话真是问得奇了,奴才又没见过这个叫康有为的,怎好随便给人下定论,况且……”

    载湉见我话未说完,便忙追问:“况且什么?”

    我看着他道:“况且皇上心里头已经有了判断,又何苦来为难奴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呢?”

    载湉望住我,不禁扯嘴一笑,“那你倒说说朕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抿一抿嘴,缓缓摇头道:“奴才不说。”

    他道:“说。”

    我还是摇头,“不说。”

    我仿佛成功的挑起了载湉的兴致,他睨我一眼,一把拽过我坐在他腿上,在我耳边道:“说。”

    我往后一让,笑道:“奴才不知道。”

    他盯着我,“你必然知道。”

    我回视着他,“奴才真的不知道。”

    他一下把我上半身放倒,我躺在他腿上动弹不得,只听见他笑着威胁我的声音,“你说不说?”

    我大声道:“不说不说就不说!”

    此刻宁寿宫中一片繁花似锦,细口玻璃瓶里杂插着许多花色,一枝大红牡丹,一枝胭粉杜鹃,还有一枝白翠玉兰,笔盈盈地争相绽放,雍容华贵,妩媚娇丽,似乎是在互相争夺着到底谁才是这里的艳绝花王。

    就在方才,敦宜荣庆皇贵妃随口说了一句关于叶赫那拉??婉贞丧事料理的话,“也不知道这醇亲王府邸究竟是谁在料理贤王福晋的后事?”

    珣妃轻巧道:“爱新觉罗??载沣承了贤王以往醇亲王的宗室爵位,嫡福晋瓜尔佳氏身子又不大好,现府邸中大约自当是侧福晋邓佳氏在料理着了!”

    敦宜荣庆皇贵妃叹息一声,“说起瓜尔佳氏来也当真是可惜了,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瑜贵妃含笑道:“瓜尔佳氏又不是吃不起人参的人家,好生料理着总也能好的,况且嫡福晋年纪尚小,病怎可能就这么成性了。”

    敦宜荣庆皇贵妃道:“前儿见到侧福晋邓佳氏,也算是一个能干人,怎得现在还未将贤王福晋入了棺椁?”

    一时无人应答。

    慈禧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悠然道:“婉贞乃是哀家亲妹,必是要给她寻得一副上好的棺木才得下葬。”

    敦宜荣庆皇贵妃不免又问:“不知老佛爷可得了好的?”

    慈禧轻轻一叹道:“还未得了。”

    敦宜荣庆皇贵妃也叹息一声,“棺木这种东西一时还难找呢!”

    隆裕一直坐在一侧听着,终于开口,“太妃娘娘方才也说这邓佳氏并非糊涂人,按理说,棺木理应早就置备好的,如何等到今日,人都没了,棺木还尚未备?”

    慈禧缓一缓神色,淡淡道:“府邸里自然是备着的,只不过前儿载沣入宫来哀家听得府邸里备着的只是普通的楠木棺,哀家甚觉不好才叫先别急着下葬,待得哀家找着好的再行下葬。”

    我微微一笑,“若是老佛爷一直挑不着好的,岂非福晋便要一直停灵在府邸前?”

    慈禧看向我,“珍妃不必过于忧虑,哀家早着李鸿章办去了,想来也就是几日间的事儿。”

    我含笑,“老佛爷果然妥当。”

    荣寿公主道:“若是李鸿章不成,我就着人去办,保准又快又好!”

    慈禧目光望着荣寿公主笑,“好,”随后又道,“就你这丫头最爱卖弄才干!”

    荣寿公主道:“奴才怎么卖弄才干了?”轻轻一叹,继续道:“奴才帮着老佛爷解决问题竟就成了卖弄才干了!奴才真真儿是委屈!”

    瑜贵妃笑道:“大公主也不必委屈,李中堂向来办事利索,哪里又要大公主出手了?”说着,瑜贵妃又把头转向慈禧那边,依旧笑道:“俗话也说,入土为安,福晋操劳了一辈子也该早些入土歇歇身子了。”

    珣妃道:“娘娘这话倒是说得有些出入,奴才可要为大公主说句公道话,李中堂上次六旬万寿庆典上置办衣料衣袍不就出了大岔子?”

    听言,我心中暗暗一笑。

    慈禧肃然道:“都不必说了,哀家这次不会由得李鸿章出什么岔子的,”又道,“婉贞毕竟是哀家自个儿的亲妹妹,又是皇帝的生母,最后必是要让她走得体体面面,容不得一丝马虎。”

    慈禧这样说着,子玉只是安分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低着头不发一言,也浑然不理旁人的说话。油亮的檀木椅中,只见她清素衣裳下落寞得让人生怜的神情,钗环上垂下的水晶流苏在乌黑青丝中密密闪烁着隐约莹亮的珠光。

    过了一会儿,慈禧目光又落在我身上,和言道:“皇帝一直喜欢你,哀家对你也放心,可是如今瞧着你小产后身子一直也不是很好,皇帝身边是不能缺了服侍的人,你还是好好调养身子,待得日后大好了再服侍皇帝也不迟。”

    我如何不懂慈禧话中的深意,就在我被禁足那一年里,载湉都未曾踏足过后宫几次,我如今复位,载湉几乎日日与我相伴,但这毕竟是床笫之私,慈禧也不好在明面上过于插手,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慈禧是担忧的,所以才会这般时时提醒于我。慈禧一定希望隆裕能赶紧生出载湉嫡子,这样一来,叶赫拉拉氏在后宫的地位就更加稳固。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淡忘了,但我实际上心里仍然还记挂着自己那个可怜的孩子。何况慈禧总会故意提及一二,我心在抽搐下就更加难忘。

    因而,我也一样不会让慈禧的心思得逞,除了要保证历史平稳不出错处之外,却也不得不承认我心里是夹带有些许私心的。

    但明面上还是要给慈禧留余地。

    我神色柔和道:“老佛爷言重了,只要是为了皇上好,要奴才怎样都没关系,”停了一下,我又道,“老佛爷这般关心奴才,奴才心里感怀不尽。”

141 心事

    一时从宁寿宫出来,见子玉一个人走在前头,脚步拙缓似是藏了什么心事,我遂疾步驱行过去,从后头轻拍了她肩膀一下,轻唤:“姐姐。”

    子玉在前面的身子先是一惊,随后驻足下来,缓缓回身,看到是我才稍稍送出了一口气,浅浅一笑,复又迈开了步子,“怎么是你,今儿不用去养心殿陪伴皇上么?”

    我跟在一侧,含笑摇一摇头,“不必,”默了一会儿,开口又问道,“姐姐有心事?”

    子玉抿一抿嘴,微微颔首,悄声说:“没有。”

    每当在这种时候越是否认的人往往就代表她越是有事,我不免左右看一看,一手拉她走到甬路尽头的无人处,小声道:“姐姐不必瞒我了,看姐姐今日神情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子玉听言面色一惊,眼睛死死盯着我问:“这么明显吗?”

    我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后,轻轻一点头。

    子玉神色稍显慌张,立即担忧道:“连你都看出来了,老佛爷必然也是看出来了。”

    我见子玉这般失措,深觉发生的一定不是小事,首要的重中之重是让子玉冷静下来,于是道:“姐姐和我本就是亲姐妹,我能看出姐姐心事乃是自然,旁人不一定有你我默契。”

    子玉蹙眉看着我,神色稍稍有些平复。

    我赶紧又问:“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能让你这样忧虑不堪?”

    子玉眼睛觑着我,眉头紧锁,咬一咬唇,朝我更走近了两步,才悄声说:“我的月信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这话刚入耳,我心就是猛然一颤,但还是抱有一丝侥幸,试探问:“这两个月皇上可去过永和宫吗?”

    子玉看着我,轻声道:“皇上有没有来过永和宫,你不知道吗?”

    我轻轻出一口气道:“我既不是老佛爷和皇后娘娘,也不是各位太妃,并不能时时去翻看《起居注》,又如何能知晓得那么清楚?”

    子玉一把拉过我的手问:“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我该怎么办?”

    我想一想,吁出气来问:“姐姐可有找赵太医看过?”

    子玉颔首摇头。

    我不知为什么,忽的心里就觉得有些愠怒,沉下一口气道:“姐姐如果真的是有孕,那么这个孩子的阿玛除了赵太医还能是谁,姐姐为何不去找他商量?”

    子玉颤颤道:“我……不敢。”

    我不禁蹙眉,“这有什么不敢的?”稍缓一缓心气,我又道:“姐姐都敢在后宫跟赵太医苟合,还有什么可不敢的?”

    子玉睨着我道:“你非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么?”

    我也意识到方才的话是说得重了些,一面试图躲闪着子玉投来的目光,一面又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姐姐,我……”

    子玉始终瞪着我,无奈之下,我反手一把抓住子玉的胳膊,抬脚就往太医院的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子玉才发觉我的用意,一面挣扎,一面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也不隐瞒,只道:“太医院。”

    子玉手腕用力一挣,“我不去!”但她却没有挣脱。

    我回头看着她道:“姐姐,这种事情你以为能瞒得了多久?”

    子玉却道:“能瞒一时是一时。”

    我有些气恼着急,“你这是逃避!”

    我并未松手,依然径直向前走,子玉一直不断的尝试扭转被我握住的胳膊,却始终没有挣脱,眼看着就要到太医院门前了,她最后用力的一甩,终于将胳膊脱出了我的手,我只觉指甲生疼,她忙退后两步,立定在那里,朝我冷声道:“日后我的事情不用你管!”说完,子玉就回身自己离去。

    待得霁月和莺儿跟上来时,已经晚了。

    霁月不明所以赶紧跟在子玉的后头越走越远。

    莺儿在我旁边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摇头,“没事。”

    莺儿问:“那瑾妃娘娘怎么脸色怎么那般不好?”

    我道:“姐姐是身子不适,歇两日恐怕就要好了。”

    莺儿“哦”一声。

    我从没想到像子玉一般的大家闺秀竟然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她一句要我不管她说得是那般轻巧决绝,但是她若果真被慈禧逮住并查出了苟合证据,想来我大概也是根本无法独善其身的,而赵太医也一样逃不过,更不仅仅只是我们几个人,牵连的还有他他拉和赵氏两族,所以,就算不为子玉,我也得想出法子来解决这件事情才行。

    太医院就在前面,看起来我不得不走一趟太医院了,慢慢继续走过去,悄步入了门,见许多太医都在堂内抖擞的忙碌着。我就随便抓了一个煎药的小太监问:“赵太医可在?”

    小太监打了个千儿,问我:“娘娘找哪个赵太医?”

    我笑道:“赵墨赵太医。”

    小太监向后指一指道:“赵太医正在后面院子里晒药呢!”

    我笑道:“你可否帮本宫把赵太医请出来?”说着,我就回头看一眼莺儿,莺儿随即就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小太监忙就收下,笑一笑应了。不消片刻,赵太医就从后头步出来,左右扫视了一圈,看到我后,忙就走过来,俯身问:“娘娘怎么亲自过来了?”

    我小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觑我一眼,稍点一点头。

    待得两人一起走到太医院旁边的一处僻静角落,我才敢将惊惶表露出来,蹙眉道:“姐姐出事了。”

    赵太医听言,眉目也是一凛,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叹出一口气,小声道:“姐姐说她月信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什么?!”

    赵太医听得这话,猛然一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我摇一摇唇,又对他道:“近两个月,皇上也未曾去过永和宫。”

    赵太医问:“娘娘她……怎么没来找过臣?”

    我低声道:“赵太医,你要晓得这种事情并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是牵连两门,姐姐,她怎么敢呢?”静了片刻,我又道:“其实我知道姐姐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连累赵太医你,你明白吗?”

    赵太医道:“可是万一……到时候这件事想瞒都瞒不住!”

    我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的,”又道,“还望赵太医能抽个时间去永和宫给姐姐请个脉,看姐姐究竟是不是……若不是,皆大欢喜,若是……拖得越久局面越难以控制,往前走是百丈深渊,往后退是万箭穿心……”话说了大半,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其中意思,赵太医应该也是心知肚明。

    须臾,他想了想,举目看着我道:“娘娘放心,这件事情臣……会妥善解决的。”

    我点头道:“若赵太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是。”

    赵太医应了“是”。

    我随即又道:“不管事情最后究竟怎么样,也不管是或者不是,还请赵太医都来告诉我一声,别让我悬心。”

    赵太医“嗯”一声,轻轻点一点头。

142 巧合

    已经过去多日,子玉的事情依旧还是未能有个定论,赵太医自从那日应承我后直到今日也还未来景仁宫回过一话,我面上虽然看上去与日前无异,但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定,每日晨昏定省时去到宁寿宫看见子玉整个人都是蔫蔫儿的没有精神,众人谈笑她也不大参与,慈禧问话她也是避而不言,对任何人事的态度仿佛都是淡淡的,心里便就更加担忧焦虑起来,再这样下去几日,慈禧必定能看出几分怪异蹊跷。

    这日晌午,载湉刚下早朝,人就大步踱入景仁宫来,带着亟待爆发的怒气,咻咻地侧身坐在榻上,“李鸿章、瓜尔佳??荣禄那起子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莺儿正好从外头端来一碟湃好的西瓜,我上前接过,示意她关门退出,然后笑走到载湉身边轻轻放下西瓜,问:“怎么了?”

    他仍有余火,拉过我道:“朕若跟你说,你一定生气。”

    我笑,“皇上尽管说来,奴才保证不会生气。”

    载湉粗粗地出一口气道:“文廷式前日在朝上弹劾了军机大臣孙毓汶,今日李鸿章便以老佛爷的名义来压朕一头,并斥责文廷式‘语涉狂诞’。”

    难怪慈禧最近没有注意到子玉的异样,合着是在关注前朝风波。

    我想一想道:“这个孙毓汶可就是曾与李中堂一道逼迫皇上批准合约的那位军机大臣?”

    载湉冷哼一声,“正是!”

    我讥笑,“前甲午战时,孙毓汶大人为军机大臣中的主和论者,‘力言战不可恃’,积极支持李中堂的妥协策略,当中日事急,凤凰、九连城相继失陷,浸及登莱,孙毓汶大人还日召梨园府中演剧。”

    载湉蹙眉问:“珍儿怎么会知道此事?”

    我笑,“这事儿早都在紫禁城里传遍了,有谁人不知,不过宫中众人为求自保,皆是敢怒不敢言,看破不说破罢了。”

    载湉沉声道:“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占着那么好的一个官坑,朕迟早要将他罢黜边疆。”

    我用银签拣一块盘里的西瓜递给载湉,“奴才曾也听人说起这个孙毓汶乃是跟李安达结过兰谱的,深受老佛爷信任,向来不把人放在眼里,暂时动也动不得,说句不好听的,就凭他那样龙钟的模样还能活几天,皇上只当眼前没这个人就是,何苦跟他置气?”

    载湉吁出一口气,抿一抿唇道:“这个孙毓汶向来视朕为虚器,这些年了,朕也不屑与他置气,朕只是为文廷式感到不值。”

    我浅笑,“文廷式和志均、志锐向来交好,奴才虽没见过,但也总闻得其名,想来是出类拔萃的忠臣,这样的人总会站在光明下,为皇上办事说话,从不会评判值不值得,就像志均、志锐一样,从没想过什么值不值得,因为方正之师,定当万死不辞。”

    载湉摸一摸我的额顶,深沉眸中有莫大的喜悦和欣慰,“幸而有他他拉氏一门忠烈于旁。”

    我含笑道:“忠烈甚多,又何止他他拉氏一门呢?”

    载湉“哦”了一声,竖眼觑着我,似是在等待着我接下去的话。

    我轻轻一笑,看着载湉继续道:“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内阁候补中书林旭、谏官安维峻等人皆是皇上的股肱之臣,也皆是大清忠烈,才干更不下于志均、志锐半分。”

    载湉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子,“珍儿,朕从前只觉得你聪慧无拘,如今倒更添了几分从容筹谋。”

    我幽幽叹息一声,向前侧一侧身子,小声道:“还不是被老佛爷逼得!”

    载湉笑看着我,随手抚一抚我腕上的白玉镯子,“戴着呢?”

    我笑“嗯”一声,低眸觑着他。

    他含笑,“朕刚送给你时,见你神色,还以为你不愿长戴呢!”

    我一挺眉,“那是皇上没有告诉奴才这手镯的来历,还有意欺瞒着奴才,皇上还不知道奴才?”又抿一抿嘴道:“奴才向来对待这些金饰玉器没有过长久的喜欢!”

    载湉盯住我的眼睛,平和道:“怪朕,朕当时没跟你说清楚。”

    我咧嘴一笑,“奴才还不懂皇上?”含笑轻叹一声,又道:“皇上没告诉奴才其实是不想奴才被手镯的来历束缚住自个儿的喜好,失了随性自在。”

    载湉望住我微笑,“朕怎么也没想到,额娘还是告诉了你。”

    我握住载湉的手,“皇上可晓得福晋何以会告诉奴才这些?”

    载湉问:“为何?”

    我笑,“因为那日奴才手腕上正是戴着这对手镯,恰好被福晋看见。”

    载湉道:“真是巧合。”

    我忙道:“并非巧合,而是奴才时时戴着,不曾脱下。”

    载湉眉宇轻颤,动情地看着我。

    我继续认真说道:“皇上千万不要以为奴才现在时常戴着是因为其来历才不得不戴,”回视着载湉,又道,“奴才现在时常戴着是因为真的喜欢,而这份喜欢里头包含着皇上的认定,福晋的信任还有……奴才的真心。”

    须臾,载湉游移摩挲着我的手,对我轻声道:“别摘。”

    我含笑点头。

    晚些时候,半空中胭红的夕色还未褪尽,东边就已有半个月亮慢慢升起来,墨云遮蔽,月亮昏晕,星光稀疏,我正坐在案前无聊得拉着莺儿、鹊儿一块儿折纸,刚折好第五只千纸鹤常泰就从门外匆匆地步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外头来了个脸生的小太监说是要见娘娘。”

    鹊儿停下手来,一蹙眉,警觉的睨着常泰问:“脸生的小太监?”

    常泰点头,“是啊,奴才在宫中行走这么多年,也不曾分辨出是从哪一宫来的。”

    鹊儿听言神色也有些惶然,侧脸对我小声道:“娘娘还是小心为上,别见了吧!”

    猝然有人要找我,这件事情十分奇怪,我稍摇一摇头,随即吩咐常泰:“把那小太监领进来。”

    常泰面色虽有所顾忌,却也不敢违逆,轻“哎”了一声就退出去领了小太监进殿来。

143 愠怒

    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我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问:“你是谁人派来的?”

    小太监也不抬头,只道:“奴才是文大人让来的。”

    文大人……难不成是文廷式?

    我又问:“哪个文大人?”

    小太监道:“文廷式大人。”

    我心内愈加奇怪,就叫了小太监起来,“文廷式大人为何让你来找本宫?”

    小太监道:“文廷式大人只说有要事欲见娘娘一面。”

    我笑,“本宫与文廷式大人向来无交集,”又道,“本宫何以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小太监听言,随即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来。

    莺儿拿过呈到了我的面前,环形玉色白翠通透,一看就晓得并非凡品,再仔细端详时才有些发觉这块玉佩好像看着很是眼熟,却想不起曾经是在何处见过。

    过了一会儿,莺儿开口道:“这块玉佩仿佛曾在府邸时见志锐大人戴过。”

    一语惊喜梦中人。

    是了,这个玉佩的确是志锐以往常挂戴在腰间的。

    我忙抬眸问小太监:“玉佩也是文廷式大人给你的?”

    小太监点头道:“是。”

    大约文廷式要见我是与志锐有关,我无法无视,也就应承了:“这事儿本宫知道了,本宫自有主意,”随后又朝小太监问道:“你原是在何处当差的?”

    小太监道:“奴才原是在辛者库当值的。”

    常泰道:“难怪这样眼生。”

    我想了想道:“你也不必回去了,以后就留在景仁宫里做事,明儿本宫自会着人向辛者库交代的。”

    小太监一时也不知怎么好,就直直地愣在原地。

    常泰见状,忙从后头拍了他一下,“还不磕头谢过娘娘恩典!”

    小太监身子一惊,后背吃痛才反应过来,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奴才谢过娘娘恩典,奴才什么都能干!”

    次日大早,早朝还未结束,我就已经等在乾清宫金銮殿前了,王商见到我忙就迎上来,“娘娘这一大清早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笑,“这还早?”

    王商问:“娘娘来这里可是等皇上?”

    我摇头。

    王商笑,“那就是侍郎大人!”说着,他想了想,又道:“今日侍郎大人好像未来上朝,恐怕娘娘要扑空了。”

    我问:“志锐没上朝?”

    王商点头,“可能是身子不适吧!”

    我“哦”一声,叹一叹,又道:“等会儿文廷式文大人出来后千万帮本宫截住,本宫有话要问他。”

    王商应了。

    眼看着去宁寿宫晨昏定省的时辰快到了,就领着莺儿、常泰先去了宁寿宫请安。

    打眼没见着子玉,一时好奇,便偷摸着问了瑜贵妃原因,瑜贵妃说子玉是因着近来身子不爽才没能过来,我听及心尖不免一颤。

    片刻后,慈禧叹息道:“瑾妃的身子怎得又不行了?”

    我笑道:“姐姐向来体虚,身子不爽乃是常事。”

    慈禧缓缓摇头,道:“自个儿都这么着了,还怎么能伺候好皇帝起居。”

    隆裕抚一抚自己发鬓间的金钗水晶流苏,冷笑一声道:“老佛爷不必忧虑,说起伺候皇上来,哪里又能轮得着瑾妃呢?”

    瑜贵妃挣一挣眉,含笑问道:“今儿是有人吃辣椒了吗?”

    敦宜荣庆皇贵妃随即接了话头,笑问:“怎么会?!一大早的谁人会吃辣椒啊?”

    瑜贵妃抬手在面前作势扇一扇道:“那本宫怎么总觉着殿中有些辣辣的呛人呢?”

    隆裕自是听出瑜贵妃话中有话,随即侧目打量了瑜贵妃两眼,“太妃娘娘这是在寒碜哪个呢?”

    瑜贵妃托起茶盏来喝了一口,“什么寒碜不寒碜的,话怎么说得这样难听,若是本宫方才那话当得上‘寒碜’二字,那皇后娘娘之前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隆裕瞅着瑜贵妃的眼神里含着些许怒意,稍一侧身道:“本宫何曾说过什么?”

    瑜贵妃不动声色道:“能者劳之,皇上要谁伺候左右,召谁陪伴侍寝,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之事,后宫妃嫔哪个伺候得皇上舒心,皇上自会多多诏幸,与其总在宁寿宫怨天尤人,扰得老佛爷心神不宁,倒不如先从自个儿身上找找原因,瑾妃身子不好,陪伴的略少些自是没的说,但皇后娘娘身子康健无碍,从未有过大病灾,皇上却仍频频不愿与皇后娘娘相处,皇后娘娘就没想过到底是为什么吗?”

    隆裕听言,目光一挑就往我这里抛过来,“珍妃可人,本宫自是无法与她相比。”

    慈禧随即淡淡道:“伺候皇帝左右在于分寸,若是身边人只知一味投皇帝所好,这也并非好事。”

    我稍稍一低眸,“老佛爷说得是,奴才日后必定更加恪守伺候分寸,”说着,我目光又轻轻转向隆裕,含笑道,“皇后娘娘千万不必在奴才面前妄自菲薄,皇上向来体贴皇后娘娘执事辛劳,这才不常去钟粹宫打扰,皇后娘娘身份高贵,奴才不过蒲柳之姿,如何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隆裕轻哼一声,语气讽刺道:“珍妃可真会说话。”

    慈禧一皱眉,一眼觑着隆裕,教训的言语中更含着长久的无奈,“这么多年了,皇后竟还没学会身为皇后该有的端庄稳重吗?!”隆裕立马就低下了头,慈禧摇一摇头,歇一口气,又对隆裕道:“争一时嘴皮子上的快活有用吗?!”

    这话已经不能算是暗示,而是再明白不过的明示。

    众人大概也都听出其中几分意思,也不出声,只跟旁坐两人互相浅浅对视一眼。

    隆裕委实不是一块好料子,这些年无论慈禧明里暗里的告诉她多少手段,在她心里都只会以为那是慈禧在跟她生气。

    弄得慈禧无奈,她自己也是气咻咻的!

    一会儿,慈禧眼神轻轻扫过瑜贵妃,稍稍敛色道:“你也是!年纪越大,为人越放肆!皇后终归是皇后,也是你区区一个太妃能出言不逊的?!可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

    瑜贵妃一怔,福一福身,低声道:“奴才失言。”

    慈禧拿起茶盏品了两口,又对瑜贵妃沉声道:“千万别到最后还得了个为老不尊的名号!”

    于是,今日的晨昏定省就在慈禧的愠怒中结束了。

144 珍重

    一出来,我忙就疾步往乾清宫金銮殿的方向走去,常泰、莺儿紧跟在我身后。

    “站住!”

    忽一声高喝从我身后传来。

    知是隆裕,我只得停住脚步,缓缓回身行礼,“不知皇后娘娘还有何指教?”

    隆裕嘴角勾着一抹阴冷的笑,一步步慢慢朝我走近过来,面上更带着几许打量的神情,“珍妃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啊?”

    我忍住心中的焦灼,含笑回道:“奴才今日听闻姐姐身子不大爽快,奴才正急着要去永和宫探望,”说着,我抬眸悄看一眼隆裕,又温言道,“皇后娘娘要不要跟奴才一块儿去永和宫瞧瞧姐姐?”

    隆裕觑我一眼,嫌恶道:“你要本宫去探望瑾妃?!”

    我假装一惊,随即福一福身,连忙告罪道:“奴才失言,”片刻,我勾住嘴角,微微一笑,又道,“方才那话原是奴才为姐姐着急糊涂了,原理应是姐姐前来请皇后娘娘的大安,怎好反叫皇后娘娘抽身去探望姐姐,倒扰得皇后娘娘不得安生了。”

    隆裕头一昂,“嗯”了一声,淡淡道:“既然珍妃要去探望瑾妃,本宫见你们向来姐妹情深,如此,本宫也不好不近人情的拦着,”轻叹一声,又道,“瑾妃既在病中,人去多了也怕扰着瑾妃,本宫也出一番心意,就请珍妃这次正好替本宫一并带到吧!”说完,隆裕往身后高寿看一眼,高寿随即明了,退了下去。

    我颔首道:“是。”

    隆裕道:“半刻后,本宫会着人把东西先从库存里头挑出来,你着人来钟粹宫领就是。”

    我道:“是。”

    隆裕飘飘然笑叹一声道:“你们姐妹两个本是人才,可偏生却是两个药罐子,真真儿是可惜了了!”

    我怎么会听不出隆裕话里头的嘲讽之意,但因为心里急着要去金銮殿见文廷式,也就不好再跟她过多纠缠下去,容她逞得一时的口舌之快也好赶紧结束了这番无谓的对话。

    因而,我只含笑不言。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笑问:“本宫见珍妃平日里说话伶牙俐齿的,今儿怎得偏不出声了?”

    我微微抬眸,和颜道:“娘娘说得是,奴才还哪敢有什么话说呢!”

    “你今儿倒是识相。”

    隆裕心满意足的一笑后,随即又觑了我两眼,方才肯转身离去。

    而我一直立在原地不动。

    半晌,常泰过来我一侧道:“娘娘,皇后娘娘已经走远了。”

    我回头一看果真没了身影,忙就抬脚继续往金銮殿方向赶。

    待得我到时,早朝已经结束了许久,望着空荡荡的金銮殿,心中一时焦炙难耐,又是懊恼,又是埋怨,又是担心。谁知一转眸,却正见王商急匆匆的从不远处小跑驱行过来,到我面前后,打了个千儿道:“娘娘,文大人就在乾清宫侧殿那边等娘娘!”

    我心头一惊一喜,吩咐常泰、莺儿在此处等候,自己赶紧跟着王商一路行到侧殿,果然有一官府男子站在殿前廊下,九蟒五爪蟒袍,补服为仙鹤,红宝石顶戴,看这一品官服就晓得此人大约就是文廷式无疑了。

    他看到我后,先是恭谨的行了礼。

    我忙让他起身,并问:“不知大人要见本宫是有何事要交代?”

    文廷式举眸看了看我身边的王商,终究有所顾忌,不敢直接言语。

    我含笑道:“王商公公乃皇上身边的人,可信的。”但为了安抚住文廷式,我还是朝王商使了个眼色。

    王商会意,俯身退下。

    一会儿,文廷式叹道:“原是娘娘的二哥志锐叫臣来面见皇上。”

    听了这话,我反倒颇为不解,便出声问:“那何以大人却想方设法来见了本宫?”

    文廷式摇一摇头,无奈道:“朝上风云瞬息万变,昨儿臣本是要求见的,却无奈这当口刚好被李中堂奏了一本,一下就也不好见了,但志锐的话,臣也必须带到。”

    刚好?

    我了然,轻轻一笑,“大人难道真的以为这世上的事情全都是这么正好吗?”

    这必是算准了的。

    文廷式也笑,“难怪众人都说皇上身边的珍妃娘娘颇有见识,臣原本还半信半疑,今日一见倒是确凿信了,难得女子有娘娘这般智慧。”

    智慧么?

    我轻轻一摆手,“许多都是被逼无奈罢了,大人就不要出言取笑本宫了,”片刻后,我正一正色,问他,“不知志锐让大人带什么话给皇上?”说着,我目光直视文廷式,又道:“大人大可放心告诉,本宫必会转达的。”

    文廷式点一点头,含笑道:“跟娘娘这样的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随后,他神色显出万般无奈,摇一摇头,吁出一口气道,“老佛爷近来正在想方设法的欲要惩治支持皇上的许多中坚骨干,臣必是逃不掉的,志锐也早料到自个儿逃不掉,所以才特意提前让臣来告诫皇上要千万小心行事,老佛爷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别被老佛爷抓住了把柄。”

    我点头,“嗯”一声,“这是自然,”想了想,又问,“志锐还说什么了没有?”

    文廷式也“嗯”了一声,想了会子道:“志锐还道出了几个名字给皇上。”

    我左右扫视一圈,更近一步,盯住文廷式,小声问:“谁?”

    文廷式微微颔首,悄声道:“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六人,志锐说这六人皆是可用之才,他若有一日果真被老佛爷严厉惩治,凭这六人才干,也能继续堪起大任,为皇上出谋效命不在话下。”

    原来是“戊戌六君子”,我稍稍叹出一口气,“本宫晓得了,这话其实本宫昨日就已经跟皇上聊过,若是大人回去见到志锐,还望大人也替本宫带句话给他。”

    文廷式看着我问:“什么话?”

    我想了想,只说八字:“同道中人,千万珍重。”

    文廷式听后一笑,点头应了。

    我随后又对着文廷式道:“大人,你也一样,千万珍重。”

    文廷式道:“臣会的,”又道,“娘娘和皇上更应如此。”

    我浅浅一笑,“你们尽管放心去,本宫会始终陪伴在皇上左右,护着皇上的。”

145 变法

    不出十日,前朝事情果然就如志锐、文廷式所料一般,许是因为文廷式曾在朝上弹劾过孙毓汶,致使慈禧对他暗中生恨,因而这次一上来就首先拿他开刀祭旗,不仅斥责他“语涉狂诞”,还以“交通宫闱,扰乱朝纲”之罪下懿旨将他革职,并赶出毓庆宫永不录用。

    所谓“交通宫闱”,不过也就是那日悄悄跟我说过几句话罢了。

    就连文廷式那般小心翼翼的人,一行一动也都没能逃得过慈禧的眼线。

    接着便是贬黜志锐。

    慈禧将志锐从礼部贬职,好好的礼部右侍郎被派往乌里亚苏台任参赞大臣。

    实际上就是发配边疆。

    到这一步,慈禧仍不满足,更是欲要撤了满书房、南书房和上书房,因为这三个重要的权力机关均曾上书主战,并主张停办慈禧六旬的庆寿景点。这些主张自然引起慈禧心中的大为不满,大约慈禧早就在暗地里筹谋着要将这三个书房机关撤销的诸多事宜了。

    载湉一让再让,文廷式和志锐革职贬黜载湉虽是心痛,却也已经有所准备,无奈之余也不便多说什么打草惊蛇,但撤销书房一事却使得载湉又惊又恼,完全触及到忍让底线,他必是不同意的,在争辩无果后,就请了恭亲王爱新觉罗??奕出面说话。

    后来据说翁同龢也多次向慈禧求情,最后慈禧仅将满书房撤销,保留了南书房和上书房。

    安维峻曾上过奏折给载湉,大为斥责李鸿章,说他不但误国,而且卖国,言辞之中更是涉及到慈禧和李莲英,安维峻主张甲午对日抵抗到底,行民族自救之策,载湉曾也给我念过安维峻奏折上头的一句:“皇太后既归政于皇上,若仍事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

    那时,我轻轻一笑道:“这份奏折若是让老佛爷看到,必定字字诛心。”

    载湉浅叹道:“珍儿可知道,安维峻写在奏折上的话正是朕的心里话,可惜朕顾虑太多,不能公开表明。”

    我问:“为什么不能?”

    载湉吁出一口气道:“朕为了保全安维峻的性命,”说完,他看我一眼,随后又道,“并且朕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公然跟老佛爷彻底撕破脸全无好处。”

    也不知道这些分明是上给载湉看的奏折怎么会隔日就莫名其妙地跑到慈禧的案上去了,慈禧在宁寿宫发作,载湉得到消息后,为了保全安维峻的性命,只好亲自下诏将他革职并发遣。

    慈禧的这些一连贯的蛮横措施极大的打击了载湉多年积蓄的势力,乍然痛失左膀右臂,载湉更加难以行事。

    奸臣当道,良才无容身之地呵!

    以慈禧为首的顽固守旧势力更是预谋着欲对政局进行完全的控制,这更加使得载湉忍无可忍,终于在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载湉在乾清宫召集了所有的军机大臣,并发布上谕:“明定国是,决定变法。”

    上谕中提出维新变法的指导思想,即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

    更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学。

    又驳斥了攻击维新变法的错误言论,为变法在舆论上扫清了障碍。

    大体说明维新变法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京师大学堂的筹办设想。

    明确这个项目需由军机大臣、总署大臣妥述议奏。

    并号召编检司员、子弟世职、下级官吏均可报考入学。

    新政诏令颁布翌日,慈禧就胁迫载湉宣布,以后凡是授任新职的二品以上官员,皆须到宁寿宫向她谢恩,更要求载湉任命慈禧的亲信大臣瓜尔佳??荣禄为署理直隶总督,以控制京津一带的兵权。

    面对慈禧的咄咄逼迫,载湉却并未退缩。

    次日,载湉就任命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林旭为军机章京,赏给四品卿衔,参加新政事宜。

    这时,宁寿宫正是一片说笑祥和,李莲英匆匆步进来在慈禧耳边嘟囔了两句话后,慈禧面色一惊,我心里十分清楚必然是因为载湉新政的一些措施让慈禧讶然,又大概是心头被一发触怒,又不好在人前当场就大发雷霆,只能保持着面上的平和笑意,于是慈禧就愈加的坐立难安起来。

    珣妃打着一把团扇,上头遍绣蝴蝶杜鹃,轻轻叹息一声,道:“这天儿可真是愈加热了,”说着,又扭头对李莲英道,“李安达定要记着多给老佛爷添些冰砖在宁寿宫纳凉。”

    李莲英笑得勉强,“奴才不敢忘。”

    慈禧侧一侧身子道:“原是哀家不让添的,近来并不嫌热。”

    敦宜荣庆皇贵妃抽出绢子捂嘴一笑,“哪里谁人就都跟珣妃似的火烧心呢?”睨一眼慈禧,又笑道:“凭着奴才在长春宫给珣妃添了多少冰砖都还嚷着热!”

    瑜贵妃想了想说:“珣妃现在也算是妃位,当承一宫主位,总跟着太妃皇贵妃挤在一处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慈禧“嗯”一声,“是早该搬了,”蹙眉轻轻一叹,又道,“日前因着跟日本的战争才将珣妃搬迁之事暂且搁置了,”慈禧目光扫向珣妃,“珣妃懂事,一直也未提,时日久了,哀家也都忘了干净,幸而今日瑜贵妃提起,否则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

    说着,慈禧问隆裕:“皇后以为呢?”

    隆裕平和道:“奴才回去就着人将启祥宫收拾出来给珣妃娘娘入住。”

    慈禧点头,“启祥宫宽阔,珣妃住着也适宜。”

    珣妃听了,忙就起身谢恩。

    瑜贵妃含笑道:“余的倒没什么,就是启祥宫那几株白玉兰每年春日开得极盛,珣妃住进去本宫也好常去观赏,否则一宫无人,本宫虽心中仰慕却也只敢在门外观望,好不尽兴!”

    珣妃笑道:“日后自然是欢迎娘娘常来。”

    敦宜荣庆皇贵妃笑道:“这下好了,长春宫倒也更安生。”

    瑜贵妃笑看着敦宜荣庆皇贵妃,“各自安度各自营生还不好?”

    敦宜荣庆皇贵妃笑道:“本宫也少操心,如何不好?”

146 掣肘

    从宁寿宫请安出来后,我正向前步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瑜贵妃走到了我身边,含着和蔼的笑道:“人大了,行事也果更谨慎了些。”

    我一面与瑜贵妃漫步朝前走着,一面浅笑回道:“多说多错。也不知李安达方才跟老佛爷说了什么,老佛爷面色猝然变得那样差,奴才还看不出来么?”

    瑜贵妃道:“幸而你刚刚没往枪口上撞,否则你在里头只要多说一句话便定是万劫不复。”

    我微笑道:“娘娘放心吧,奴才好歹也在紫禁城过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也学了几分,不会平白给自个儿找不痛快的。”

    过了一会儿,瑜贵妃清声道:“大约也是为了皇上。”

    我淡淡道:“其实皇上没什么值得老佛爷愠怒的。”

    瑜贵妃问:“什么意思?”

    我侧目看一眼瑜贵妃,“若是老佛爷尊祖宗家法只是老佛爷,皇上在前朝行事乃是乾纲独断,老佛爷好生颐养天年,便没什么事情可值得愠怒的了。”

    瑜贵妃听后忙一拉我的胳膊道:“这话在外头可不能乱说。”

    我注视着瑜贵妃,轻哼一声道:“分明是老佛爷自个儿想要的太多,而老佛爷心里也清楚这些东西原本并非属于她的,不然凭着老佛爷的性子,方才怎会强忍许久?”

    瑜贵妃“嗯”一声,一会儿,叹出一口气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后宫的确是不得干政。”

    我轻轻一笑道:“前有吕后,后有武皇,难不成老佛爷还想当第二个武皇吗?”

    瑜贵妃摇一摇头,“也不晓得权倾朝野到底有什么好?”

    我含笑道:“许是睥睨天下吧!”

    瑜贵妃道:“本宫并不觉得好,为了本不属于自个儿的权力弄得众叛亲离,倒不如其乐融融聚在一块儿说笑。”

    我想了想道:“娘娘和老佛爷大概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又道,“姐姐曾有句话说的倒对,许多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强求。”

    听及于此,瑜贵妃眸光一闪,像是想起什么,忽出声问我:“你可知进来瑾妃究竟是怎么了?”

    我一怔,要不是瑜贵妃这句话提醒了我,这几日我倒还真没心思虑及子玉的事情,目光看向瑜贵妃,蹙眉反问道:“姐姐的不是身子不适吗?”

    瑜贵妃语气中含着几许担忧,“这么些天了,竟还未好?”

    我静静道:“姐姐身子弱,多需调理。”

    瑜贵妃点头,“昨日本宫去永和宫本想瞧瞧她的病,却被霁月拦在了门外,说是瑾妃精神不济,无法见人,本宫心里十分担心,以为你会晓得更多些。”

    我吁出一口气道:“近来发生了不少事,奴才也有将近快一月未去永和宫。”

    瑜贵妃叹道:“也是,皇上时常需你陪伴左右,哪里能抽的开身。”

    前日午间时分,谭嗣同、杨锐、刘光第几个军机章京正在乾清宫跟载湉一道商榷新政事宜,一发聊起来就是将近半日,他们的官腔言语晦涩得叫人发闷。除了载湉并无人知晓,我正躺在帘子后头的榻上看书,窗外已然是霞光满天,一片鹅黄色打底,覆上一层淡淡的橙红,书看得久了,眼睛有些模糊,我不禁放下书卷,轻轻阖上双眼,耳边隐隐也能听见外头人在说话的声音。

    这些日子载湉十分忙碌,总时不时的把我偷偷藏在帘子后头,召见的这些人来来去去的,各人说话音色听得多了,就也能在心里大致分辨出七八。

    载湉正问道:“非变法不能立国,却奈掣肘何?”

    林旭道:“就皇上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虽不能尽变而扼要以图,足以救国。”

    刘光第接着道:“新政诏令不断遭到老佛爷守旧势力的抵制和反对,许多顽固大臣引老佛爷为奥援,并言唯‘懿旨’是尊,不把皇上新政诏令放在眼里,甚至有人更明目张胆地阻挠新政,致使皇上的变法诏书大多成了一纸空文,不得行事。”

    载湉沉声道:“惟方今大臣皆耄耋守旧,不通外国之事,朕依仗其欲要顺利变法,正犹缘木求鱼也。”

    杨锐忙道:“皇上圣明,洞悉病源,既知病源,则药即在此,既知守旧导致祸败,则非维新、变法不能强,”顿了一下,他又道,“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绝无反悔。”

    刘光第语气坚定得像一把匕首,道四字:“惟有反击。”

    随后,载湉长久的默然无言。

    须臾,林旭便出声问:“若当民有权而君无权时,皇上以为何?”

    载湉不假思索道:“朕欲救国,若国能起死回生,朕虽无权又有何碍?”

    听了载湉这么说,我心里就更加确定他跟慈禧并非一种人。

    载湉是高山流水,是云深不知处。

    载湉说完,四下里一时安静无声,于是载湉另起一话,出声问刘光第:“京师大学堂操办的如何了?”

    刘光第道:“正在筹备。”

    载湉问:“可有阻挠?”

    刘光第道:“尚可牵制。”

    载湉正声道:“京师大学堂若是建成,便是大清第一所国家成立的最高学府,也是废八股,兴西学的第一步,其重要性应该无需朕再多言了。”

    刘光第道:“臣等定当尽心完成。”

    婆娑的枝叶透着一抹斜阳的余晖,渐渐被岱样的暮色取代,一时间帘外全然没了声音,侧一侧身子,睁眼一看才晓得是几人都退下了,唯独载湉还立在原地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我已掀帘出去,他都未有发觉,见他蹙着水墨般的眉宇,仿佛被万千思绪萦绕缠裹着。

    待得他回神过来时定然会觉得疲累不堪,于是我便抽身悄步出去吩咐王商去斟一壶清茶来,正巧在廊外转弯处碰上了谭嗣同。

    我问他:“为何方才在殿中一言不发?”

    谭嗣同原是讶异,问道:“娘娘怎么知晓,”但话刚说一半,他随即就反应了过来,付之一笑,“原来娘娘方才也在殿中。”

    我轻笑,“你千万别多心,我倒是懒得听你们说那些晦涩的朝堂之事。”

147 之后

    谭嗣同一侧目,问我:“你当真不怕吗?”

    我笑问:“怕什么?”

    谭嗣同沉声道:“变法之后。”

    我含笑,“原来是这个,难怪你在殿中一言不发,”又看着他问道,“心里头竟还想着改变历史命运呢?”

    谭嗣同反问我:“你难道不想吗?”

    我摇头,“你以为既定的历史真是这么好改变的吗?”

    谭嗣同道:“不曾试过又怎么知道?”

    我看着他,轻声道:“但你仍在犹豫。”

    谭嗣同淡淡一笑道:“并非犹豫,而是觉得旁观者清。”

    我举目望着他,不予置喙,过了一会儿,只是小声问:“对于最后的菜市口就义,你可有所心理准备?”

    谭嗣同一笑,笃定道:“六君子于菜市口就义是因为维新变法失败,但若是变法成了,六君子就不会被砍头。”

    他话说得没错,我轻轻点一点头。

    以往我也总觉得人可以改变历史,但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而今我才渐渐发觉,历史并不是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够被轻易扭转的。

    片刻,谭嗣同好奇问:“你这次怎么不出言拦我?”

    我想了想,又耸一耸肩,平和道:“不拦你。”

    说完,我就转身步回殿中。

    载湉正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幽幽地品着一盏茶,见我进来后,他静静地用那双晶亮宛若春水般的眸子就深深地睨着我。

    我一笑,走上前去问:“皇上,这么看着奴才做什么?”

    见他不说话,我就又凑到他脸前面,上下觑了他两眼,才发觉他原来不是在看着我,而是在聚精会神地想事情,于是,我就也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载湉微微沉吟,问我道:“你说,朕是否该反击?”

    我想了想,小声反问道:“皇上以为呢?”

    他长眉轻轻一凝,道:“反击其实并无不可,朕不是怕触怒老佛爷,只是朕有点担心,更有点于心不忍。”

    我问:“皇上担心什么?”

    载湉无奈叹气道:“正面对抗老佛爷在外人看来终归有失孝道。”

    听及于此,我却有自己的想法,“可在奴才看来,所谓‘孝’,和‘育’是分不开的,与‘爱’一样,这也是一种双向的情感,”说着,我定定地注视着载湉,继续说,“皇上在行孝道之前应扪心自问一番,在皇上入紫禁城后,老佛爷可曾有付出一丝真心关怀抚育过皇上?”

    殿中静了须臾,我又道:“若是不曾,皇上也根本不必仅仅为了‘孝’之一字而束手束脚,世人皆知不作愚忠之人,却不知这世上多的却是愚孝之人。皇上可晓得,愚孝比愚忠更要可怕万分。”

    载湉怅然道:“可老佛爷毕竟是朕的长辈。”

    漠然片刻,我冷冷一笑道:“说句不好听的,老佛爷在皇上面前又何曾有过一丝长辈姿态?”随即看着载湉,又道:“老佛爷对付皇上可是从来都没有手软过!”

    载湉微微点头,忽然在言语中生了一点寥落之感,“你也觉得朕应该迎面反击?”可还未等我回答,他就长舒一口气,低声幽然道:“但朕若跟老佛爷硬碰硬,只怕会两败俱伤,届时黄雀在后渔翁得利,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问:“黄雀?”

    载湉轻笑,“螳螂和蝉只有一对,但这黄雀可不少。”

    我想了想,缓缓道:“其实反击并不一定非要硬碰硬不可,”稍低一低身子,将脸朝载湉更凑得近些,才又道,“有的时候,也可迂回。”

    载湉看我,“迂回?”

    我轻声道:“皇上主持变法,推动变法,其实对于老佛爷来说就是一种狠厉的反击。”

    载湉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一把揽过我,打手就从案上无数奏折中抽出一本明黄诏书来递给我。

    我一挑眉,“这是什么?”

    载湉一面将诏书塞到我手上,一面徐徐道:“朕已然下诏,允许报纸‘指陈利弊’,中外时事,均许据实昌言,不必意存忌讳,凡院、部司员欲条陈意见,可以上书,通过本衙门的堂官代传于朕,当然,普通百姓也可以到都察院呈递。”

    我自是打开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很明显,载湉这是要公然支持文廷式等人发起的组织团体,其实也就等同于向慈禧守旧派势力悍然宣战。我轻轻抬眸凝视载湉,良久后,付出浅浅一笑,问道:“皇上这是想通过强学会的报刊电讯来宣传变法维新的思想么?”

    载湉点头,颇含意味地看我一眼,“还不止,”说着,他又从一堆奏折的最底下用力抽出一本诏书来,本整齐垒起的一堆奏折一下就在案上倒塌得凌乱不堪,“你再看看这个。”

    我欲要收拾,载湉一把拦住我,“别弄了,待会儿范长禄进来会收拾好的。”说着,他把手上的奏折在我面前晃一晃。

    我朝他一笑,将手上的奏折放至案上,自是从载湉手里又拿过这一本看了,上头大约是想要安排皇族宗室出国游学的内容。我不乏问:“皇上可想好了要安排哪个出国去?”

    载湉一面用单手抵着自己下颌,一面启唇数出几个名字:“和硕郑亲王之子爱新觉罗??昭煦、和硕豫亲王爱新觉罗??懋林、和硕肃亲王之子爱新觉罗??宪德、庄厚亲王之子爱新觉罗??载功、多罗果敏贝勒之子爱新觉罗??溥伟。”

    我侧面盯着他问:“皇上,全是皇族宗室吗?”

    载湉抬手轻拧一下我的鼻子,“待得京师大学堂成立后,朕也会挑选里头的学生出国游学,增长见识。”

    我轻轻笑“嗯”一声,脑子里突然想到了方才的督察院,于是蹙着眉又重新从案上拿过上一本诏书打开来再看,随后问:“皇上,督察院公车上书时不是不予呈递上书的么?普通百姓上书递至督察院行么?”

    载湉环臂搂一搂我,语气也是足够无奈,“朕已经查明原因,其实那次上书并不是都察院不收,而是被闻声而动的许多保守派官员阻挠,上书才没有到达朕的手上,究其根本也怪不得督察院。”

148 不假

    七月十九日,载湉在朝上下令将阻挠礼部主事王照上书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等六人全部革职,并对王照予以奖赏。七月二十二日,载湉更是将阻挠新政的李鸿章强制逐出了总理衙门。

    每每听及常泰从乾清宫范长禄、王商处打听来的这些动魄消息时,我心就不禁紧紧揪在了一起,同时也切身体会到了朝堂上政治变幻莫测、风诡云谲的可怕,这种提心吊胆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描绘出来,其中的明争暗斗虽没有真正战场上的硝烟弥漫,也没有血流成河,但却是你死我活,却是踏错一步就坠入万丈深渊,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以前从不相信恐惧能将人折磨至死,现在我却信了。这两日莺儿总说我手脚冰凉,我自己也时而觉得胸口憋闷,于是今儿一早鹊儿就去太医院请了赵太医过来。

    小窗外莺啼沥沥,蓝空碧霄,殿中景泰蓝大瓮中置着两块未碎的坚冰,倒也觉不出什么夏日炎热。赵太医把了脉后,淡淡道:“娘娘乃是忧思惊惧过甚的缘故,若娘娘不能放下心中所忧所惧,恐怕药石无用。”

    我缩回手来,卷一卷袖子,轻笑道:“我身子倒是暂且没有什么大碍,这我自己也晓得,今日由着鹊儿请你来也只是想求个安心。”

    赵太医听出我话中的意思,忙起身跪在地上道:“娘娘恕罪!”

    我目光扫过他,随即朝莺儿看一眼。

    莺儿含笑上前扶了他起来。

    我道:“赵太医尽职尽责,有什么罪过?”

    赵太医道:“臣没有及时向娘娘告知瑾妃娘娘的情况。”

    我低一低眸,待得片刻后,才平和问:“姐姐究竟是不是有孕?”

    赵太医微微俯身道:“臣没有及时来景仁宫告知娘娘,也是因为瑾妃娘娘并非有孕,而是身子虚弱才导致的月信不准。”

    我眉间一抖,盯住他问:“真的?”

    赵太医语气十分肯定,“千真万确。”

    我心中料得赵太医不敢蒙我,缓缓吁出一口气,又吩咐莺儿去小厨房做两样子玉平日里爱吃的小点。

    莺儿退出去后,我才对赵太医道:“即便这次姐姐不是有孕,但赵太医和姐姐两人在后宫苟合云雨却应该并不假,否则姐姐不会这样害怕,赵太医也不会这样慌张,这次赵太医和姐姐能逃过一劫,但并不代表每次都会这么幸运,为了姐姐,也为了你赵氏一门,我劝赵太医日后行走紫禁城需更加谨慎言行,因为一旦出事,后果就绝不是赵太医和姐姐两人可以一力承担起的。”

    赵太医听言面上肌肉一颤,“娘娘之言,臣铭记于心。”

    我“嗯”一声,点一点头。

    半晌无言,见赵太医正在低头静静收拾着药箱,余光恍然瞥见药箱里头的一块银色怀表,我目光随即飞转过去,怔怔地凝滞在怀表上问:“你见过志锐?”

    赵太医轻笑道:“前日大人已离开京城往乌里亚苏台任参赞大臣,臣也前去送别,大人临走时将这块怀表赠与臣留作纪念。”

    我忙问:“依赵太医看来,志锐他还好么?”

    赵太医想了想道:“大人还好,只是有些为皇上愤懑不平。”

    我微微颔首,淡淡道:“难得这个时候,他还念着皇上,”随手从赵太医的药箱里拿过那块怀表,捧在掌心端量一番,“这块怀表原是志锐的随身之物,并不会轻易送人,志锐既送给了你,便是认定了你,赵太医定要好生保管,别辜负了志锐对你一片心意。”

    赵太医不解,“一片心意?”

    我轻笑道:“赵太医以为自己和姐姐的事情果真天衣无缝么?”

    赵太医道:“娘娘的是意思是……”

    我将手中的怀表递回给赵太医,“我这样粗心大意的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跷,何况志锐向来敏觉,许多事情看破不说破罢了,姐姐在府邸时曾在伯父屋前跪求了一夜无果,大约那个时候志锐就已经嗅到了味道。”

    赵太医苦笑道:“可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一点都强求不得。”

    我淡淡道:“既然知道强求不得,远观就好,别再亵玩,想来志锐也是这个意思,”思索片刻,我又道,“赵太医若想让花期维持得长久一些,那就请做一个护花惜花之人。”

    沉默了一会儿,赵太医才感叹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道?”

    我漠漠一笑,看着他回道:“这是一个吃人的世道。”

    赵太医摇一摇头,满面无奈,叹息道:“其实相比两位娘娘,其实臣心里更加担忧大人安危。”

    他这话倒是正好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是啊,志锐担心我,担心姐姐,担心皇上,担心朝政,安排好了一切,却单单忽略了自个儿,边疆苦寒,哪里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呢?”轻轻一叹,随即又道:“身边更是还没个知心知意,知冷知热的人,日子该怎么过。”

    十年,要十年志锐才能再回到京城,十年后的志锐会成什么模样?

    满鬓风霜?或者风姿依旧?

    但不管什么模样,我都看不到了。

    一别就是经年,言之再见却是再也不见。

    赵太医轻轻合上药箱,垂眸道:“臣前去送别大人时见到了许多维新人士,他们都是向死而生之徒,臣由衷敬佩,像林旭大人、谭嗣同大人、刘光第大人、杨锐大人还有很多很多有识人士,”他停了一下,将话锋一转,抬眸看着我又道,“可娘娘知道么,原来在这些人心里头,最敬佩的却是皇上和娘娘。”

    我含着浅淡的笑,道:“我和皇上只不过是在做自个儿原该做的事情罢了。”

    暮色四合,天光暗淡,院子里高高低低的绿植枝叶间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意为月色光华留下的,只是柔弱的月光却和灯光融合成一片昏橘色的光晕,隐约朦胧地将景仁宫廊檐的尖角轮廓在院子里头的灰白地上淡淡描绘出来。

    今晚的夜空上没有繁星,惟有几颗零星巧妙地分布着,正努力地散发着点滴光辉。

    载湉正立在月窗下朝外头悄然望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听到了载湉的话语却没有应声。

    思绪仿佛仍旧留在傍晚时分的永和宫,莺儿做好了小点,我就赶紧给子玉送去永和宫,莺儿上前敲门,霁月出来却没有让我们进去,只道:“娘娘身子不适,不宜见人,珍妃娘娘还是先回去吧!”

    我见霁月满面惶然神色,心中就隐隐笃定事情必然有些不对,“本宫今日问过赵太医了,赵太医说姐姐只是体虚并无大碍,何以不能见人?”

    霁月目光躲闪,“娘娘正是因为体虚,镇日睡着,才不好随时见人。”

    我朝里头望了望,正殿中分明透出橘黄色的光亮,便又出声问:“姐姐现在也睡着?”

    霁月一蹙眉,点头道:“是,睡着呢。”

    我一面抬脚欲要强行进去,一面道:“即便是姐姐睡着,本宫也要进去看看才能安心。”

    霁月却一把拦住我道:“娘娘吩咐近日不见任何人,还望珍妃娘娘体谅!”

    我凝滞住脚步,看霁月一眼,随后从莺儿手上拿过食盒递给霁月道:“本宫可以不进去,但这是本宫方才叫小厨房刚做的一些姐姐爱吃的小点,你拿进去给姐姐怎么都要吃一点,人虽病着,但营养得要跟上,这样身子才能恢复得快些。”

    霁月接过,朝我一福身就进了永和宫关上宫门。

    我不知道永和宫里头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故事,但我知道今晚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不消片刻,我就在永和宫门外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子玉凄厉的叫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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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有毒介绍:
一睁眼,回到光绪十四年,我居然成了长叙家的五姑娘——他他拉•子兮,待六个月后嫁入宫中为珍嫔……是光绪皇帝一生中最宠爱的妃子,也是清朝历史上唯一一个敢跟慈禧硬杠的女人。清宫有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宫有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宫有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