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骇人
新仇旧恨齐上心头,我早就料到隆裕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
果然,今儿一大早起来就有宁寿宫的小太监过来通风报信说隆裕正在慈禧面前哭诉景仁宫不尊重她,要我早做准备。
不用想,这小太监必是荣儿遣过来的,整个宁寿宫中也就荣儿敢这么做,会这么做,正是因此,在整个宁寿宫中也就荣儿一人我尚且相信几分。
隆裕是慈禧的亲侄女,平时偶有宫女太监对隆裕稍有不敬之处,慈禧都会严厉责罚,更何况这次忤逆隆裕意思的人是我。以往和隆裕、慈禧虽面上不曾过火,但背地里大家都知到我们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形势了。隆裕和慈禧这次好容易抓住了个我的把柄,要说宁寿宫、钟粹宫不趁机会火上浇油,再大做一番文章出来我都觉得奇怪!
刚梳洗完毕,李莲英便已带着一队禁卫军来景仁宫拿了人,上至白歌、莺儿、鹊儿、戴春荣、高万枝这些在房里伺候的贴身心腹,下至一些什么都不知道只在外头干些杂活的宫女太监,全宫上下二十余人,无一幸免,全都被禁卫军架到了宁寿宫。
动静闹得比我想象中要大,还来不及通知任何人,就也只身跟着来到了宁寿宫。
清晨的日光从四处洋洋洒洒的落入殿中,玻璃细口瓶里插的一株牡丹正潋滟着动人的芬芳。但我站在那里却感觉不到一丝勃勃生机,满殿只有一股死气沉沉的骇人味道。
慈禧愠怒坐于宝座之上,隆裕昂扬立于阶下,一袭华贵赤衣下神色炫耀而得意,看了我一眼,又仿佛不关己事一般低下眸去,双手只悠然的顺着胸前翠袄背心上头垂下的玄色流苏。
慈禧面目狰狞,凶光毕露,重重地一拍桌子,抬手指着景仁宫一众人道:“一群乌合之众!”
四下里无人敢应声,只是沉默跪着,片刻后,荣儿端着茶盏上前来,嫣然劝道:“老佛爷千万息怒,别伤了自个儿的身子。”上完茶,荣儿用力的觑了我一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让我小心应对。
我视线一转向窗外,一片落叶疏疏划过纹纱,割出一道裂锦。
我平和地点了点头。
荣儿退出,清悄的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
慈禧先并不管我,只是铁青着脸厉声问跪着的太监宫女话:“今儿叫你们来是听说皇后在景仁宫受了委屈,可是你们这起子下作人兴的?!”
白歌她们平日里都被我惯着,衣食起居丝毫不逊于旁的小姐格格,乍然听得慈禧的话,怎能咽的下这口气,特别是莺儿,生性有几分刚烈,她听言随即抬头道:“老佛爷明鉴!奴婢们只知道照顾主子不失分寸,从来不会在主子面前兴起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慈禧冷哼道:“这话说的,难不成还是哀家错怪你们了?”
莺儿强声道:“景仁宫的奴婢们从来只会说事实,不会胡编乱造!”
“你大胆!”
慈禧手里本来从桌上的水晶盘子里拿了个橘子握着,莺儿方才话音刚落时,慈禧面目便是一凛,随手就把橘子往莺儿面上砸过来,我目光追随半空中橘影,最后却被砸偏了。
我吁出一口气。
白歌见状忙磕头道:“老佛爷息怒!是莺儿不懂规矩!”
慈禧倒吸一口气,神色轻蔑的视着白歌问:“你就是景仁宫的管事宫女?”
白歌颔首道:“是。”
慈禧上下打量道:“果然还有些规矩,”她说着抚了抚胸,以手支颐,斜靠在足金飞凤雕花宝座上,殷殷问,“那就你来说说珍妃平日里的起居状况。”
白歌立马回道:“娘娘行事甚为恭谨。”
慈禧冷冷一笑,目光淡淡的从我面上划过,“果真如此?”
白歌道:“果真如此。”
慈禧又问一地的宫女太监,“珍妃果真恭谨?”
宫女太监皆道:“果真如此。”
隆裕听及脸色霎然大变,踱了两步走上前指着一地的宫女太监怒气冲冲道:“你们……你们这起子贱骨头,秘不直言!”气得她大喘两口气,缓了一会儿,才继续大声说:“如果……如果珍妃真如你们所说,为何那日本宫去养心殿找皇上谈及阿玛外放任总督一事时,皇上本有意允诺,后来又反口不提!必是珍妃在里头搅局!”
我上前跪在地上道:“老佛爷明鉴!”又蹙眉道:“后宫不得干政奴才还知道,皇后娘娘所言奴才不敢苟同!”
慈禧眼光并不看我,只是浅浅垂着,过了会儿,慈禧唇角轻轻一扬,“皇后这话确实没有证据。”
“老佛爷!”
隆裕随即高喝一声,锐利的声音似是要划破宁寿宫宽阔的梁顶,然后又低眸盯住我高喝道:“那么鲁伯阳一事珍妃又作何解释!”
我不答。
慈禧冷眼看我,“鲁伯阳?”
隆裕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当日曾国藩的女婿聂揖规,将升任江苏臬司,江海关道即将出缺。一位叫鲁伯阳的想出钱买此缺。就是珍妃写了‘鲁伯阳’之名交予皇上的!”
我挑目睨着隆裕,尽量使自己面上不露一分怯,“皇后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隆裕蔑然视我一眼,又道:“次日,皇上早朝时拿出此名。查其籍贯、履历,但遍查皆无。这时朝上才有人恍然大悟,向皇上禀报,如果皇上想用此人,根本无需查找,”说着,隆裕又冷笑一声,“可是,最后鲁伯阳花了银子而却未能上任。因为湘军宿将刘坤一不许其就职。”
分明是后宫都不得干政,偏整日找我寻衅,自己干政到这地步都不却不言说一分。我一蹙眉,一股怒火不由得从两肋一下窜了上来,立时就反口问:“敢问这些朝堂之事皇后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呢?!”
隆裕神色一紧,哑口不言。
慈禧目光如针尖,甩手就推翻了桌上的茶盏,只听空阔的殿中一声清脆犀利的响声,慈禧身子一前倾,面目盛怒,额上静脉奋张,眼睛瞪得老大,指着我说:“身为妃嫔,皇后如何该是你问的吗?!”
随即就让李莲英传来掌刑太监,“诚如皇后所言,景仁宫一众人等皆不言实话,看来今日是不打不会招的!”
一地的太监宫女听言都瑟瑟发抖起来。
慈禧脸色白一阵红一阵,“若是你们立刻从实招来或许尚可免去皮肉之苦!”
却始终无人说话。
见此情形,我心甚为感动。
120 喜脉
半刻后,一应刑具都准备俱全,掌刑太监只在身后立着,慈禧愠怒道:“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说是不说?!”
又是一阵无人应答。
慈禧只对掌刑太监摆手道:“不识好歹,打死算完!”
掌刑太监得令即刻就过来硬生生扒了景仁宫宫女太监的衣服,几个掌刑太监就好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任凭宫女们怎样哭闹反抗,他们都不带半丝怜悯。景仁宫的几个太监完全露出半个身子,而宫女都只剩下一件贴身小衣,掌刑太监转身拿过大竹板来握在手上,用力的鞭笞拷打着景仁宫人,不消片刻,哭泣哀嚎声便已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才不过几下,莺儿、鹊儿月白色的小衣上就已满是血痕。
“区区景仁宫宫女身上的小衣居然都是薄纱锦制的,景仁宫上梁不正下梁歪,全然不顾上下尊卑,哀家今日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起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隆裕眉眼间划过一丝笑,“老佛爷英明。”
白歌本就受了伤,整个人一惊,瘫倒在地上。
太监们更是显见的皮开肉绽,血沫横飞,情形惨不忍睹。我满目都是殷红色的血痕和掌刑太监凶狠的嘴脸,耳边一下一下都是响亮的竹板鞭笞拷打在皮肤上利落的“啪啪”声。
大竹板子上被血浸得滑腻,掌刑太监待得快要握不住时便会在小桌上的抹布上正反擦一擦再继续笞打。
不需一晌,浓郁的血腥味便充斥了整个宁寿宫。
我实在于心不忍,只跪走上前,拉着慈禧的衣角说:“老佛爷息怒!奴才真的没有做什么,屈打成招并无任何意义!”
慈禧不理,只微寐着双目粗粗地出气。
我又道:“求老佛爷开恩,他们都是听命于奴才,伺候奴才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老佛爷放了他们吧!”
慈禧“哦”了一声,干笑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珍妃应该知道什么吧?”
我向上望着慈禧摇头,“不,奴才也不知道老佛爷所言的那些事!”接着又道:“奴才真的没有做过!”
慈禧睨着我,神色更加难看,太阳穴青筋一暴,高声说:“好了!”掌刑太监听令停手,慈禧随即起身到最近的一个掌刑太监面前,从他手中一把夺过大竹板,回身过来朝我就是奋力一击,我整个身子直接载摔在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在了阶角上,刚一抬手就感觉后背痛得快要炸开了。
随即心里暗暗较劲,她下手可真狠!
我艰难地从地上撑着爬起半个身子,抬起脸来斜斜望着慈禧,额头上似乎有温温的液体顺着鼻梁流下来,当滴在地上我才晓得原来那是鲜血。我也不擦,只是死死地望着慈禧,冷冷一笑,我想要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心中所知晓的一切诅咒都通过这种阴森的眼神传达给慈禧。
她们这些古人不是最信神信佛么,不是最想要死后能位列仙班么,我就偏要让她认清自己是多么的十恶不赦,双手沾满了多少血腥,她终将只会堕入十八层地狱经无上锤炼。
我压低声音道:“就算今日老佛爷将景仁宫人全部打死也不会得到老佛爷想要的答案!”
“你!”
隆裕目光凛冽地瞅着我,欲要上前来掌嘴,却被慈禧一把拦住。
“下作人而已,你身份高贵跟她计较什么!”
我听及不过低头一笑。
余光能看见白歌她们看着我的担忧神色,她们挣扎着身子想要过来保护我,但却是已经寸尺难移,一目扫过去,他们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碗大的口子在背上,胳膊上,甚至脸上。
我心里十分愧疚难过,眼泪将要喷薄而出,却终是被我忍回去,因为我绝不会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敌人看。
彻骨的冰凉,我始终用胳膊肘撑在地上,就在殿内此刻的雅雀无声中,从殿门外疾步进来一抹亮紫色的身影,背逆着朝日阳光,仿佛是从日头上走下来的一般,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圈光晕围绕着,那么闪耀,那么明朗……一瞬间就照亮了整个宁寿宫……
然后就再也不见。
“大公主……大公主……不要……不要……”
耳边似乎听见有人的声音——
“娘娘,不要什么?”
“不要告诉载湉!”
我倏忽惊醒!身体不受控“腾”的坐起,大睁着眼睛,一霎后,我才反应过来,眼前有微微的烛光跳跃,夜风掠进,一切都是那么寂静,方才在宁寿宫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噩梦一般。
荣寿公主朝香云瞅一眼,“怎得有风,还不快去把月窗也关上。”
香云点头去了。
荣寿公主坐在床边问我:“你还好吗?”
我无意识地点头。
荣寿公主微笑道:“你睡了一会儿,景仁宫人都受了伤,我就让他们去各自休息了。”
竟不是梦,是真的!
我忙一把抓住荣寿公主的手说:“不要告诉载湉!”
荣寿公主一惊,随后深吸一口气,问我:“你是指哪件事情不要告诉皇上?”
猝然听及“皇上”两个字我居然觉得有些陌生,再一想,才发觉刚刚自己的失言,赶紧低了低头,心里侥幸的期望着荣寿公主不要发现我的失言,转念又一想荣寿公主的话,心里就更觉奇怪,“哪件事?”
荣寿公主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多亏了荣儿机灵。”
荣儿?
是了,一定是荣儿。
还未说话,香云就端来一碗冒着白气的药来,闻着味道就晓得一定很难喝,我向后缩了缩道:“大公主,我没什么事,能不能不喝啊?”
香云笑道:“别的药还可从着娘娘的意思,只这碗药却是不得不喝。”
荣寿公主点头说:“是啊,快喝了吧!”说着,她就从香云的手里接过药碗抵在我面前。
我虽退无可退,但还是想努力的辞一辞,“我的确觉得好多了,真的……不用喝药。”
荣寿公主笃定道:“不行!”
于是,我一面撑起身子下床,一面道:“大公主不信,我真的没事了,你看!”可双脚才沾到地上,身子就是一晃,全身软得根本没有一丝力气,这身体此刻一点都不像我平时,我只垂着脑袋坐在床沿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方才晕倒时我的灵魂从这身体里抽出去现在要重新适应?
又难道是我的灵魂力量已经无法驾驭这个身体了?
我正苦苦思索着,只听荣寿公主在我耳边低声道:“刚刚赵太医才走,替你把过脉了,说是喜脉。”
喜脉?
喜脉!
我不可思议地侧脸盯着荣寿公主,“有没有搞错!”又讶异道:“喜脉?!”
荣寿公主笑道:“一点没错,就是喜脉,”又端过药碗来,“这碗安胎药你非喝不可!”
怎么会这样?!历史上的载湉是没有后裔的!
不也就是说,我这个孩子迟早都是要没的!
我慌忙地拽住荣寿公主的胳膊,药碗里的药汁被晃得洒了半碗,“大公主!我有孩子的事儿绝不能,绝不能告诉皇上!”
荣寿公主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又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皇上若是知道你有孩子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慎慎松开手,低一低头,黯然道:“就是因为皇上会很高兴,我才不能告诉他。”
荣寿公主想了想,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皇上会跟当年清世祖对待孝献端敬皇后的皇四子一般大肆隆重张扬,太过尊荣反而使孩子不得其时,不堪其重。”
我其实只是因为知道这个孩子不可能出生于人世,不想让载湉得而复失,大喜大悲,不想让他太过难过,毕竟,如果从没有得到过失去时也不会觉得太过痛心。
但我不能说心里话,只可点头道了:“是。”
121 戴亡
猗兰馆里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精巧华丽,纱幔低垂,日光朦朦透入并不十分耀人却足够照明,瑜贵妃腰间的纹锦织带上垂着小小的香囊,里头是好闻的药香,“也不知这场战什么时候能打完。”
荣寿公主与子玉对坐在榻上,一面眼睛紧紧盯着小几上头的棋盘托头揣度,一面嘴里道:“娘娘没听说么,威海卫前些日子已经失守了!”
我本坐在一旁跟丁香要来花样丝线随意绣着荷包上头的纹案,听及于此,我指尖不自主地一颤。
子玉见荣寿公主尚没有什么思路,只轻轻放下两指间的棋子,叹气道:“这都打了大半年了,不管输赢也该有个结果了。”
我抬脸问:“不管输赢?”
子玉轻“嗯”了一声,漫漫道:“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后备补给大约已然不足,再强撑着打下去就算最后赢了也毫无意义,大清面对的列强终归不止一个日本。”
荣寿公主抬眸睨着子玉说:“我不同意,”又道,“既然已经开战,打了这么久,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自当是要搏个赢面,咱们大清若是赢了这一战,其它列强看在眼里必定短时间内也不敢轻举妄动!”
子玉问:“那么大公主可能想见为了一个‘赢’字,前方要牺牲多少将士的性命?”
荣寿公主终在棋面上落下了一子,“我不知道前方牺牲了多少将士,但我知道有战争就必然会有鲜血和死亡,”轻轻一蹙眉,她又道,“一个‘赢’字在你我看来的确没什么过多的意义,但是这一个‘赢’字若是放在大清的层面上来说,那么意义可就大了,一个‘赢’字就能震慑其它列强,就能挽回成千上万无辜百姓的性命,还有,这一个‘赢’字对皇上也很重要。”
我头也不抬,淡淡道:“十日,弹药告罄,刘步蟾大人自杀。十一日,丁汝昌大人在洋员和威海营务处提调牛昶昞等主降将领的胁迫下,拒降自杀。洋员和牛昶昞等又推署镇远管带杨用霖大人出面主持投降事宜,杨用霖大人最终自杀以表明心迹,”说完,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四字,“败局已定。”
一瞬间的安静。
“这些事定是皇上告诉你的。”
我轻轻一笑,将绣针浅浅插在荷包上,举眸看一眼荣寿公主,点了点头,“嗯。”
瑜贵妃的眉目在光影下显得格外疏离,似窗外竹枝浅浅一抹剪影,“皇上也实在太过胡闹,”言语间顿一顿,又对我悄声说,“后宫向来不得干政,珍妃应该晓得。”
子玉手里执着棋子,轻轻一哼,“要说后宫不得干政,那老佛爷这么些年不也一直或多或少地把持着朝政不愿彻底放手么!”
我听言悄然抬眸,见瑜贵妃紧张的目光早已投过去。
片刻后,荣寿公主似笑非笑道:“以往这紫禁城中俱是老佛爷的眼线,而今时局大为不同了,更多的是皇后娘娘的眼线,”说着,她向前唬一下子玉,双手跟着响亮一拍,轻俏一俏眼角,“说不准就在咱们哪个宫中潜着呢!”
子玉眉目一挣,显然是被荣寿公主方才的行为吓着了,不免抚着胸道:“魂儿差点都被你吓出来了!”
我看着这个情形也不乏一笑,“反正经过上次后,我敢肯定景仁宫必然是没有的!”
子玉一听及那事,面色一青,忙道:“那次可真是吓死我了,一早起来就在永和宫听李元说景仁宫全被带走审问,正想去找皇上,走到半路正巧遇上赶去的大公主。”说着,子玉就轻轻握了握荣寿公主的手又放开。
荣寿公主微笑,“幸而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瑜贵妃面色遽然担忧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本宫怎么一点儿没听到外头风声?”
我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三日前老佛爷叫了白歌她们过去问了问奴才的衣食起居,娘娘身子本就不好,奴才怎能再让娘娘为奴才的事情悬心奔走呢!”
瑜贵妃忙问:“现在景仁宫怎么样了?”
我还未开口,荣寿公主就说道:“什么怎么样,自然是惨不忍睹了,就连珍儿都挨了一板子呢!”
瑜贵妃“啊”了一声,随即起身拉过我上下其手一番,关切问:“可上过药了?”
我笑着点头,“娘娘放心,奴才不过小伤而已。”
“什么小伤!你都……”我立刻回头觑了荣寿公主一眼,荣寿公主随即改口道:“你都这样了,那日回到景仁宫背都挺不直了还小伤!”
瑜贵妃怜惜地看着我说:“真是可怜见儿的,难怪大公主怎么让,你今儿都不愿上榻下棋,”叹了口气,瑜贵妃又道:“都这么着了,偏还来储秀宫做什么,赶紧回景仁宫休息去是正经!”
我正要应声,丁香就从外头形色匆匆地步进来,满脸焦虑,瑜贵妃看她一眼问:“没叫你就进来,什么时候这样没有规矩了?”
丁香蹙眉不语。
荣寿公主见丁香形色匆匆,急急就下榻来,“你等什么呢?”疾步至丁香面前,又道:“快说啊!”
丁香怯怯抬起的眸光投向我,欲言又止。
我问:“是景仁宫出事了?”
丁香点头。
我忙过去问:“出什么事了?”
丁香道:“莺儿过来传话说李安达去景仁宫把戴公公捉去了!”
“什么?!”
我随即就向瑜贵妃告了退,大步跨出储秀宫,不消半晌,我就回来景仁宫,莺儿、鹊儿几个人都在景仁宫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伤也不养了,床也不躺了,药也不熬了。听他们说了一通,原来是慈禧托人打听到了上次我让戴春荣去志锜的那个照相馆拿消息的事情,于是慈禧就以太监不能出宫门的祖宗家法,把戴春荣捉去宁寿宫,不知生死。
我弄清事情原委,刚要出门去宁寿宫讨人,荣儿就遣人过来说不用去了,戴春荣已经被慈禧当场杖毙。
杖毙!
笞罚人畏其不死,皆杖讫不放起,须其肿愤,徐乃重杖之,懊血流地,苦楚欲死。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被活生生施以如此残忍的一个刑罚。
不一会儿,载湉就来了。
他必然也是听到了消息。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桩下,万里霞光红艳似火仿佛是在为戴春荣送葬,“皇上知道了?”
他叹息一声也坐下来,“朕才知道。”
我心里为戴春荣的死十分懊悔又无奈,淡淡道:“都是因为奴才,如果奴才那次不让他出宫去通消息,老佛爷就不会把他捉去,他就不会死了。”
载湉抓住我的手将我一拉入怀中,在我鬓边轻声道:“不是你的错,”又道,“即便不是戴春荣也会是高万枝,错的是李莲英和皇后。”
我缓缓仰面,“李莲英?皇后娘娘?”
载湉“嗯”一声,“过去那么久的事若非有人在老佛爷面前提起,老佛爷又怎会翻起旧账来?”
我黯然点头道:“是,”想了想,又道,“万一是老佛爷想翻旧账呢?”
122 奇姣
“老佛爷想翻旧账?”
载湉笑着摇一摇头。
我问:“不可以么?”
载湉看着我道:“老佛爷的眼线有多少,在哪里,朕很清楚,老佛爷不会知道此事的,倒是皇后,朕没有想到她也有如此心计,那时就晓得安插眼线。”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轻轻阖眼,有一滴冰凉的泪划过太阳穴,“紫禁城真是没有一处真正安全的地方。”
载湉低声问我:“朕怀里也不是么?”
我沉沉一笑,不作回答。
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过了一会儿,载湉轻声道:“老佛爷这是杀鸡儆猴。”
我低低道:“是,杀戴春荣警告奴才不准胡来。”
载湉冷笑说:“或者是以伤害、折磨珍儿来敲打朕,让朕记住谁才是紫禁城的主。”
我轻轻道:“想来李安达必定还记恨着倩丽的事儿呢!”
载湉的手背暖暖柔柔地在我脸颊上抚摸着,“此等乏味之人后宫已经够多了,无需再添她一个。再而就算不提老佛爷,那李莲英自个儿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朕也不是看不出来。”
我浅笑,在脸边握住他的手放在腿上,“皇上怎么不反过来说,此等乏味之人后宫已经够多了,无关再添她一个。”
载湉颔首含笑问:“珍儿这话难道是想要朕立了她么?”
我嘴角浮出一丝笑,“后宫三年一选秀,上一次皇上因为开战才特批免了,下一次选秀又还要等上一年,倩丽容色妖娆姣好,皇上听奴才这么说不开心么?”
载湉转手牵过我的脸,当他猝然看到我面上的蜿蜒泪痕时,容色明显一颤,定了定目光,才郑重对我道:“朕当然不开心,你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心里已经不在乎朕了?”空中最后一缕丹红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的脸在逆光里仿佛更加精致俊俏,内里透出的气质却是更加高洁肃穆。
我蹙眉一抖,“皇上是奴才的夫君,奴才怎么可能不在乎皇上,”说着,我不禁微微颔首,“只是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全那些无辜的人。”话毕,我就把脸埋在载湉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滚烫的泪水划过鼻梁最终浸湿了载湉一片衣料。
我抽噎着,连话语都因为抽搐而字不成段,“戴春荣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景仁宫里的人都是那么的善良,她们看不到么……景仁宫从来没有伤害过旁人的性命,为什么旁人却不肯放过景仁宫……”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许久才止住了情绪。
载湉就静静地听着,一直轻轻拍着我的背,过了一会儿,我停住了,他才淡淡道:“她们不是不想放过景仁宫,是不想放过你,她们不是不想放过你,是不想放过朕。”
说完,载湉就把我打横抱起,天色将晚,两人刚入了正殿,王商就进来说赵太医来给我请平安脉了,我心一怔,也不知道荣寿公主有没有交代过他不要对皇上说起我怀孕的事情,一时紧张不已,手心湿腻,载湉握着我的手,“怎么手这样冰凉还出了这么多冷汗,赵太医来的正好一定要让他好好给你瞧瞧。”
很快,赵太医就已俯身步进来,见载湉也在,便恭谨地行了礼,“臣来给娘娘请平安脉。”
载湉“嗯”了一声,点头道:“朕正担心着呢!你快些吧!”
载湉说着就转了个身子让出位置来。我目光紧紧盯着步步过来的赵太医,妄想要通过他面色来判断他的主意。
载湉视线始终直勾勾地看着我,根本找不到机会暗示赵太医什么。这使得我愈加紧张,心脏仿佛就要蹦出嗓子眼一般。
赵太医跪在床边,在我手腕间敷上个帕子,然后食指轻轻切脉,一会儿,赵太医抬眸扫我一眼,神色淡淡道:“娘娘一切皆好,就是有些受到惊吓,臣等会儿给娘娘开一方镇定药剂喝着晚上更容易入眠。”
我悄然出一口气,微笑道:“多谢太医。”
赵太医忙后退道:“照顾后宫各位娘娘和皇上身体安泰原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何敢娘娘言谢!”
载湉看了看我,又问赵太医:“珍儿面色如此苍白,像是气血两虚之证,当真无事么?”
赵太医回道:“皇上无须为娘娘担心,气血两虚多因久病消耗,气血两伤所致,或先有失血,气随血耗,娘娘之前身体一向康健并未久病,”说着,他就转脸问我,“臣且问娘娘,近来可有少气懒言、疲乏无力、心悸失眠或偶有肢体痿废等症状?”
我摇了摇头,答:“并无。”
赵太医“嗯”了一声道:“过于惊恐或悲伤都会引起血色不佳,并非全然都是气血两虚缘故,娘娘症状待得情绪缓和后便会好的,若皇上实在担忧臣便在娘娘汤药中加一味当归补气血并无不可。”
载湉想了想,点头道:“去办吧!”
赵太医正要走,载湉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拦下他,又交代道:“朕今日看景仁宫众人伤得都还不轻,脸上,脖子上淤痕难消,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照顾珍儿,到底也不是个法子,既然赵太医来请平安脉就顺道帮景仁宫一众宫女太监都瞧瞧吧!”停了一下,又道:“该包扎的包扎,该抹药的抹药!”
我听言心中一喜,对载湉道:“多谢皇上恩典!”
载湉笑看我摇一摇头。
赵太医应了“是”之后提着药箱缓缓退出。
看着他消失在殿中的身影我才深深的吁出一口气,不禁在心中暗暗夸赞荣寿公主办事利索。
载湉睨着我道:“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我回过神来,摇一摇头说:“没什么。”
载湉劝慰我道:“你其实不用过于自责,大约戴春荣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低头道:“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奴才甚至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眼,都没机会问一问他有什么还未完成的心愿。”
载湉道:“朕着人去看了,回来的人说戴春荣走得还算体面,并无过多挣扎。”
我只是望着他。
载湉正一正身子,继续叹息道:“戴春荣,家住京外城胡同里的一个破瓦房,为家中长子,上有老妪,其父十五年时得恶疮而亡,下有两弱弟,一弱妹尚在襁褓,”说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朕以为他所愿便是一家安乐,衣食不愁吧!”
我“嗯”一声,忙道:“奴才会想法子送些银子过去的。”
载湉压住我的手道:“京城底层人污秽不堪,恐银子还未到他家便消失无踪了。”
我问:“那该如何是好?”
载湉拍一拍我的手道:“你且休息,此事朕来想办法。”
我忙一挣目说:“皇上日理万机这点小事怎么还能劳烦皇上呢!”
我还想再说,载湉抬手捏住我的嘴,“人命关天,怎么能是小事,况且戴春荣不仅仅是为你而亡,更是为朕而亡,了他心愿,理所应当。”
因着倩丽一直对载湉不死心,终于一日,听荣寿公主说慈禧将贤王福晋叶赫那拉??婉贞请进了宁寿宫小坐。李莲英安排倩丽在一侧侍奉福晋茶水,这一波操作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原是荣寿公主闲暇来景仁宫找我画花样子,一时就聊到了这事,“那日我刚好在宁寿宫,见到了福晋,为人十分亲和,”又道,“李莲英的那个妹妹倩丽一直在旁边伺候陪着说笑,可就不知怎么的,福晋愣是没正眼瞧她一眼,看那倩丽急成那个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我停下手中的画笔,好奇问:“大公主竟也没见过福晋么?”
荣寿公主道:“哪里能见到,我虽在宫中时日长久,但福晋入宫这还是破天荒的一次呢!”
我问:“福晋以前都未进过宫?”
荣寿公主道:“极少,即便进了宫也只能见老佛爷一人。”
我吁出一口气,笑道:“看起来老佛爷这次为了倩丽也算是下了血本。”
荣寿公主小声道:“就是!”
随后,我将画好的花样子草稿递给荣寿公主,“大公主看看,”荣寿公主拿过端详,我又淡淡道:“大公主恐还不知道,我跟那个倩丽早就过过招了。”
一会儿,荣寿公主眼眸离开手上花样子,挑目想了想,对我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知道,倩丽定是与你过招输了,否则她怎会舍近求远去讨好福晋?”
我笑着一摇头。
荣寿公主又道:“其实在我打眼看来,那个倩丽除了尚有几分姿色外,简直就是一无是处,行为荒诞无稽,作风粗俗轻佻,别说福晋看不上眼了,就连我都看不上眼,她这样的人与你过招不就是必输无疑么?”
我轻轻觑她一眼,叹息道:“你说起来轻松,我却是觉得如临大敌。”
过了一会儿,荣寿公主拿过一张干净的白纸铺在几上,笑道:“女子若是真心爱上一个男子大多都是这样的草木皆兵,”我听言忙就抽身拍她一下,她随即道,“对了,福晋原本还想见你的呢!”
“我?”
我十分讶异。
隆裕在前,子玉在侧,平白地,叶赫那拉??婉贞怎么就偏想要见我?
旋即,荣寿公主“嗯”一声,并道:“点名要见珍妃。”
我抬眸,好奇问:“后来呢?”
荣寿公主又将我画好的花样子草稿铺在白纸下头,平和道:“自然是老佛爷不应了。”
我手托着下颚,浅浅一笑,“也是,原本为了倩丽才破例请了福晋入宫,怎么也不好反而让我占了先机。”
荣寿公主一面执笔低头描摹着花样子,一面静静点头。
123 并未
没过几日,载湉就跟我说他已经把戴春荣家里人都安顿好了,叫我放心。我问他是怎么做的,他说是托人给了一笔银子好让戴春荣的家人衣食无忧,以谋日后。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是戴春荣下面两弱弟都还未成人,总不能逼着两个还不懂事的孩子离家谋生,至于戴春荣的老妪更是无用,这毕竟是在古代,大多女子根本不耻跟男子一般的抛头露面。
时光如沙子,一点一滴从指缝间一泻千里,转眼间冰雪消融,战事皆休,已至和煦四月,仿佛从无事发生,风中还透着些许微凉,景仁宫院子里栽种的迎春花却早就急不可耐的生出了骨朵,直到今儿午间阳光颇有些热人暖意时才一丛丛一簇簇的争相开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在人眼中肆意蔓延着。
正是四月初,每年的这个清明时节慈禧总要召见那尔苏的福晋去宁寿宫喝茶,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倒是生出不少的讶异来,从没想到慈禧对那尔苏的用情竟会这么深,真是可笑又可悲,可悲又可叹!
莺儿手里拿着两株君子兰进来,墨绿色的兰叶又细又长,随意舒展着就如同仙女的飘带一般不落尘俗,君子兰特别引人注目,花瓣又薄又大,淡淡的黄色,中间还布满赤褐色的小丝条,窗下有风贯入,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莺儿从架子上拿了一瓮水瓷瓶将两株君子兰细细插好,又转身拿过小剪子俯身在那里仔细修剪着,“以前景仁宫里头的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戴公公和高公公在照顾,戴公公不在了,高公公近来总是害怕自个儿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这些花草!”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绣暗银线桃花的长衣,坐在镜子前自己梳理着打结的头发,“这些日子的确难为高万枝,一个人管这么多事儿,我用不惯外人,又还没寻着好的,”说着,我侧一侧身子,“你们这些日子也都好生替我留意这底下的太监,看看到底哪个机灵又忠心可以提拔上来抵了戴春荣的位置。”
莺儿应了一声,“是,奴婢会告诉白姐姐她们的。”
头发刚梳理好,我就打了个哈欠,近日来总是特别嗜睡,我知道这应该是妊娠反应,也已经努力的克制不让旁人觉察出什么问题来,可是毕竟是生理反应,并非是靠意志就能抵抗住的,我轻轻把梳子放在妆台上,起身就要往床上躺,莺儿过来一把拽住我说:“娘娘,最近怎么老是犯困,昨儿娘娘未时就说要小睡片刻,结果一睡就到了申时三刻,皇上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回几趟娘娘还是睡着,”她随即又问,“娘娘可是身子哪里不适么?”
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睡成这样,骇得一挣目,强打起精神道:“怎么会?!”见莺儿不说话,我又道:“今儿老佛爷不是召见诚慎贝勒福晋入宫吗?难得不用去宁寿宫请安,我上床懒怠一会儿不行么?”
莺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片刻,她轻声对我道:“娘娘忘了?”
我不明所以,“忘了什么?”
莺儿提醒道:“再过半刻赵太医要来请平安脉的。”
我想了想,疑惑问:“平安脉?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赵太医怎么会巴巴地过来请平安脉呢?”
莺儿神色疑惑道:“不是娘娘昨日去宁寿宫请安前交代鹊儿今日请赵太医过来请脉的么?”
莺儿话说到这地步,我才恍然大悟记起来,一拍脑袋道:“是了,我这记性怎么越来越差了!”
莺儿担忧地望着我,“奴婢听白姐姐说起过,娘娘从前在府邸时曾从树上摔下来过,可是以往那旧疾复发了?”
古人这瓷碎身子我也是弄不懂,只道:“可能吧!正好赵太医来了让他帮我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高万枝就步进来道:“娘娘,赵太医来了。”
我忙道:“请进来。”
莺儿赶紧将桌上的杯盏拿开,我缓缓走至桌边坐下,赵太医刚好进来,朝我一丝不苟地行礼问安,我轻轻一笑,对他摆手道:“起来罢,正好我身子有些不适想要问问赵太医究竟是什么缘由引起的。”
赵太医应了一声,随后过来把了脉道:“娘娘气色不错,身子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又看着我道,“臣可否问及娘娘不适症状?”
我深吸一口气,稍稍向后靠一靠,看了莺儿一眼,“我这会儿嘴里有点苦,你去拿点甜食过来。”
莺儿点头,应声退下。
随后,我才对赵太医说:“不瞒你,我最近有些嗜睡,我知道这是有孕的正常现象,但我既有心隐瞒就不能让旁人看出破绽来。”
赵太医微微垂眸道:“娘娘有孕三月,伴嗜睡之症状十分正常,日后恐还会呕吐,食欲不佳,娘娘身体负担加重,所以也会比平时更加容易劳累。娘娘平时切记勿要过于伤神,注意休息,还有……”
我问:“还有什么?”
赵太医清一清嗓子道:“还有勿要跟皇上过于亲近,免得出事。”
我听言脸颊一红,颔首点一点头。
赵太医又道:“臣给娘娘开张药膳方子每日让小厨房做出来,或许能帮助娘娘减缓嗜睡之症。”
我笑,“那就有劳赵太医了。”
赵太医“嗯”了一声,起身收拾东西,我想了想,又问:“还有,我最近记性变得特别差,可是也跟有孕相关?”
赵太医手里的动作一凝滞,问我:“娘娘日前可吃过、用过,除景仁宫准备之外的什么陌生东西?”
我思索片刻,摇头道:“没有。”
赵太医“嗯”一声,“那就没事,待娘娘分娩后情况就会好转。”
听及这话,我心一揪,但很快就缓了过来,淡淡笑道:“没事就好,我还以为是从前自树上摔下来的旧疾复发了呢!”
赵太医道:“娘娘安心。”
这两个月来,我每每看到赵太医都想向他言谢,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要么是载湉在,要么是子玉在,要么就是荣寿公主在,今日无人,倒是一个绝佳的时机,我抬头看着赵太医,清然道:“我知道是大公主告诉了赵太医对于我有孕之事要三缄其口,这些日子没有生出什么风波,但终究是赵太医为人守口如瓶,一诺千金,我心里很感激赵太医肯帮我这个忙。”
他轻轻一笑,“臣为娘娘办事心甘情愿,职责所在,娘娘不必言谢。”
我一抿嘴,点了点头。
赵太医转身要走,却在门边停住了脚步,回身对我道:“其实有一事娘娘误会了。”
我问:“什么事?”
赵太医轻轻道:“大公主并未交代过臣什么。”
我身子一颤,“什么?!”
不禁疑从心来。
我还未及问,赵太医就好像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一样,便道:“那次为娘娘诊脉,臣一诊便知娘娘喜脉,但随后娘娘盯着臣,脉搏急促,跳动无力,浮而不沉,臣便窥得娘娘的一二心事才没有当场戳穿。”
我问:“那后来你为什么也一样没有说?”
他道:“若是娘娘想说,又何必臣来开口,若是娘娘不想说,臣更无需多此一举。”
我一笑,“赵太医果然通透。”
他道:“并非臣是什么通透之人,而是太医难当,紫禁城中各人都是七巧玲珑心,臣若不让自己机灵些,恐难以在紫禁城安身立命。”
赵太医说完要走,我叫住她,想了想,小声嘱咐道:“有空还劳烦赵太医多去永和宫看看姐姐。”
赵太医只是盯着我不说话。
124 灵圭
向晚时分,我闲来无事,又强打着精神着实无趣,于是遣了高万枝去探载湉是否在乾清宫中,高万枝却回来道:“范公公说皇上在养心殿看奏折呢,奴才已经让小厨房准备好了点心,娘娘可是要去给皇上送些吃食去?”
我“嗯”了一声,刚要应声说话,却又想到下午赵太医的嘱咐,若是去了,真的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又该如何收尾,对于我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载湉从始至终不知道有过这个孩子的存在,否则怎么样都躲不过一场可怖的伤害,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最好还是尽量不见。
我道:“既然已经准备了点心,就让白歌送去养心殿给皇上吧。”
莺儿急道:“娘娘不亲自去看望皇上吗?”
我道:“皇上忙于国事,我怎好去打扰。”
莺儿道:“娘娘今儿是怎么了,以前……娘娘都是亲自出入养心殿的呀……”
我心下微微怆然,截断她的话头道:“我没事,让白歌送去,你陪我去御花园逛逛。”
莺儿一愣,忙上前来托住我的手,也不再言语,直直一道出了门去。
自从景仁宫因着久前隆裕的那话而被移种了许多花木过来,院子里一到春夏两季就是花团锦簇,五彩缤纷,就连御花园都感觉逊色不少,漫天的彩霞染红了半边,也映红了荷花池面,点点红光在水面闪耀,晚风吹来,吹拂着水面圆盘似的荷叶来回荡漾,近处的石桥、亭台、楼阁,远处的红墙金瓦、檐牙高啄仿佛静卧在水面上,依着花石子甬路行走,贪看那美好春色,渐渐走得远了,四周奇石罗布,佳木葱茏,青翠浮碧间我似乎影影绰绰看到一丝人影,猝然停下脚步,莺儿疑惑问:“娘娘,怎么了?”
我忙示意她噤声,指一指不远处的人影,“你在这里候着,我去看看那是何人。”
莺儿一拢提灯,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一个人去是不是有些危险?”
我拍一拍她,“放心,紫禁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况且我是珍妃,谁敢把我怎么样!”
于是抬脚径自往前踏去,叠叠嶂嶂的白杨松柏枝叶横生,密得几乎没有一点缝隙,遮天蔽日,戏白云苍狗,伴空山流岚,沐日月星辰,染天地浩荡,光线渐暗,方才在外头看见的身影到了近处反而寻不得,我心里有些暗暗地发怵。
清寒渐重的暮光中,丝丝微弱光影的交错里我看到一抹淡绿色,碧霞罗上头还绣着淡粉色的合欢花,那女子始终背对着我。
我驻足在一尺的距离外,出声问:“你是什么人?”
女子身子一震,回头看我,淡淡一笑,手腕挽了挽纱袖,眸子似是含了春水清波般的流盼婉转,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碧玉轻凤钗,轻轻打量我两眼,盈盈俯身行礼道:“奴才爱新觉罗??清宁给珍妃娘娘请安。”
爱新觉罗??清宁?
我问:“你就是瑞郡王奕志第七女,诚慎贝勒的福晋?”
她微微颔首道:“正是奴才。”
看着眼前的这个亭亭玉立的可人儿,我不禁心生怜悯,柔柔说道:“今儿是老佛爷召你来给大人做奠的吧?”
爱新觉罗??清宁低低答道:“是。”
我走到她身边,温和问:“祭奠早该结束,那你如何这个时候还不出宫?”
爱新觉罗??清宁淡淡一笑道:“奴才难得入宫一次,很想瞧瞧大人走过的地方。”
这个爱新觉罗??清宁刚嫁给那尔苏没几日,那尔苏就出事了,应该跟那尔苏没什么情分可言,却要守寡至今。
我含笑道:“本宫没想到福晋竞对那尔苏大人这般情深义重。”
她看着我道:“娘娘是不是觉得奴才原应跟大人没什么夫妻情分,因而对大人之事也该冷漠处之?”
这个爱新觉罗??清宁倒比我想的更要伶俐。
我微笑摇头,“本宫没这么觉得。”
她也笑,只是她笑得比我坦然,“娘娘不必藏掖话语,但凡正常人都会这么想的。”
我问:“既如此,那福晋为何……”
爱新觉罗??清宁轻笑道:“虽说奴才的确与大人情缘浅薄,但奴才心中敬重大人是个君子,奴才的夫君是大人这般人物,奴才引以为荣。”
我淡淡道:“可是诚如福晋所说,福晋和那尔苏大人情缘尚浅,福晋又如何能肯定大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爱新觉罗??清宁笑看我一眼,然后一面抬脚朝前走,一面浅笑道:“若是娘娘知道大人赴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娘娘绝不会有此一问。”
我一蹙眉,“真正原因?”
爱新觉罗??清宁语气淡然道:“众人知道的原因只不过是表面上的,也是大人刻意想让众人知道的。”
我问:“刻意?”
爱新觉罗??清宁点头道:“大人骗过了所有人,包括阿玛。”
我假装不解,“那尔苏大人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这件事里头还有什么隐情?”
爱新觉罗??清宁侧头看着我说:“娘娘独受皇上恩宠,娘娘应该晓得大人和皇上的交情几何。”
我微微垂眸,“本宫自然晓得,皇上待大人如兄弟一般信任,”说着,我又羞愧一笑,“要真说起来,本宫曾经还怀疑过大人对皇上的忠诚呢!”我故意没有在言语中提及宁寿宫以及慈禧就是不想她知道那件恶心的事情伤心难过。
可她却直接道:“娘娘当时一定是在出入宁寿宫请安时频繁看到大人才会心生怀疑。”
说完,她侧头来盯住我,目光灼人,我心一怔,问她:“你……知道?”
她点头,“奴才自然晓得,大人在新婚之夜就对奴才坦白过一切。”
我问:“你不在意么?”
她笑一笑,过一会儿,轻声道:“早已释怀了,毕竟事情不是大人所愿。”
这也能释怀么?
爱新觉罗??清宁的心胸我倒也是小看了。
我凝神注视着她。
爱新觉罗??清宁回望了我一眼,又道:“当时奴才问过大人缘由,大人只道四字。”
我连忙问:“哪四字?”
她深吸一口气,侧身看住我道:“大人道,身不由己。”
是呵,身不由己……
我正出神,爱新觉罗??清宁继续道:“娘娘以为老佛爷是什么人,老佛爷必行之事是不会念及往日情分的,即便老佛爷对大人有几分执念,但也绝敌不过老佛爷心中对权力掌控的欲望,”说着,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后来,老佛爷屡屡逼迫大人交代皇上行踪和筹划,大人屡屡扯谎欺骗老佛爷。”
我盯住她问:“老佛爷发现了?”
爱新觉罗??清宁微微颔首道:“老佛爷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一直没也点破,不过因为贪及大人罢了,大人也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就在奴才进门后,老佛爷大概怎么也没有料到大人会一心待奴才,于是,一时妒火心中烧才下了毒手。”
我问:“是老佛爷?”
爱新觉罗??清宁摇一摇头,“不是老佛爷,但也和老佛爷绝脱不了干系。”
对一切本就不大明白的我,听了爱新觉罗??清宁的话就更加糊涂了。
她又道:“在大人自杀前几日,老佛爷曾私下对大人动用过几次私刑,大人黎明时分被宫中太监送回府邸,皮肉青紫,表面无破损流血,可是伤势已经十分严重,累及五脏六腑,所以阿玛没法子,只好去跟皇上请旨说要回科尔沁乡祭祖,实际大人是在府中疗养伤势。”
我小声说:“怎么会这样?”
爱新觉罗??清宁叹息道:“那晚,大人转醒,我端着药碗进了屋子,大人对我说万不能殃及皇上,为消老佛爷怒气,他只有一死。”
我问:“你……竟答应了?”
她惨淡一笑,默然了一会儿,才对我道:“娘娘与其说奴才是答应,不如说,是成全。”
我问:“为什么?”
爱新觉罗??清宁笑道:“因为就在那日早上,奴才刚得知自个儿有了身孕,”又道,“况且大夫说大人伤势严重恐也拖不了太久。”
我有意显出震惊神色道:“大人有孩子?何以本宫竟从来不知?”
爱新觉罗??清宁平和道:“娘娘不问,奴才不提,试问娘娘又怎会知道?”
我点头,想了想道:“福晋聪慧,若是本宫大概也会这么做,”又道,“算起来那孩子今年已经有五岁了吧?”
提及孩子,爱新觉罗??清宁一身都散发出一种祥和慈爱的气息,只有为人母后,才会存在的一种气息,“再过三个月刚满五岁。”
真好。
我又问:“老佛爷知道了吗?”问完我就觉得自己傻了,慈禧当然不会知道。
见她缓缓摇了摇头。
我一笑,“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爱新觉罗??清宁轻轻道:“阿穆尔灵圭。”
我点点头,含笑说:“这孩子长得一定会跟他阿玛一样好看的。”
爱新觉罗??清宁道:“奴才倒不希望阿穆尔灵圭跟他阿玛一样少年得志,出尽风头,只希望他能做一个平庸闲散的快活王爷就很好。”
125 寻衅
二十三日时,李鸿章在日本抱着“宗社为重,边徼为轻”的宗旨,与日方草签了《马关条约》,几天后消息传到了载湉的耳朵里,军机大臣才把条约内容透露给载湉,载湉看后,深觉条约内容苛刻,割地实在太多,坚决表示对《马关条约》的不允,更是拒绝签字用宝,许多爱国官员的谏诤活动以及不少举人的上书活动也在这个时候风起云涌,载湉怀着最差可通过迁都而与日本周旋的想法曾到过宁寿宫请求慈禧接受这唯一可行的办法,并道:“台割则天下人心皆去,朕何以为天下主?”之言,但结果却遭到慈禧的果断拒绝。
就在今儿早上,高万枝匆匆从外头跑回景仁宫跟我说,军机大臣孙毓汶正拿着李鸿章从天津送来的和约稿本与爱新觉罗??奕訢等人共同逼迫载湉签字,这个时候慈禧自然是不甘落后的,也伙同那些人,下了懿旨命令载湉必须批准和约,载湉在乾清宫左右为难,最后也只得被迫在《马关条约》上签了字。
慈禧在暗地里沉寂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动作,为了内斗而不顾大局从来都是慈禧的作风,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按照慈禧的性子是绝不会放过载湉的,恐怕下一步就是要对付载湉,我如果想要保护载湉,就必须要暂时转移慈禧的注意力,那么最好的诱饵,当然就是我自己。因为除了载湉,慈禧最恨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于是我就故意让景仁宫众人将河南巡抚裕宽当时进京祝寿,身上带有大量银两,想活动四川总督,请人与李莲英联系过,可李莲英要价太高,使裕宽很舍不得,然后他便别找门路,托人联系上了我,欲要请我向载湉美言,好让他出任四川总督一职的这件事诸多消息放风出去。
当然裕宽这件事我当时压根没理,只让高万枝把那封信件交还回去,从没想到早已抛诸脑后的事如今倒生出了几分大用。
说白了,李莲英就是在帮慈禧做事,见我这么光明正大地夺她生意,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为了处置我,慈禧以去太庙祭祀先祖为由支开了载湉。
因着“四孟时享”,载湉刚下早朝就出了紫禁城。
宁寿宫中,片片落红,抢走了绿意,廊下的杜鹃花灿似彩霞,绚丽动人,红色映衬在阳光下,娇艳的就像羽纱裙摆上织锦缎造的样子,淡淡的清香飘入肺腑,让人陶醉。
慈禧当面讯问裕宽一事,我供认不讳的回答已惹得她极为光火,“你可知自个儿犯的是什么事儿?”
子玉也跪在旁边,忙替我答道:“求老佛爷息怒,妹妹不懂事,还求老佛爷能从轻发落。”
慈禧怒容满面,指着子玉喝道:“还有没有规矩了!”凛冽的眸光睨住子玉,又道:“哀家问你话了吗?”
子玉赶紧磕头说:“奴才知错了。”
慈禧此刻活像一只愤怒得随时要扑上来撕扯人的豹子,“珍妃!哀家问你话呢!哑巴了?!”
激怒慈禧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我只一挑眉毛,淡淡道:“奴才这也是上行下效,若是老佛爷不叫李安达开这个源端,奴才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是不敢的。”
慈禧双眼里的光突然闪烁了一下,瞬时就变得漆黑,接着姗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一拍宝座扶手,呼呼怒吼道:“珍妃你竟敢公然顶撞哀家!”
我嘴角一牵,举眸瞪着慈禧道:“奴才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慈禧听言更加怒不可遏,眼珠瞪得老大,一手覆在额头,对李莲英道:“去……去把掌刑太监找来,给哀家杖……杖责珍妃……一百杖!”
李莲英踌躇在原地,小声确认,“一百杖?”
慈禧紧皱着眉头一转身,对着李莲英咆哮道:“快去啊!”
李莲英见慈禧这个神色,立刻就应声退出。
荣寿公主眼光看着李莲英渐渐远去的背影,连忙从椅子上起身,走上前跪下道:“珍妃固然该罚,但是上次戴春荣不过才杖了五十就已经没有生息了,珍妃身子娇弱,一百杖恐怕不堪承受。还求老佛爷能开恩。”
子玉也抽噎这俯身,跟着哭求道:“老佛爷,这一百杖实在太多,若是真打完了这一百杖,妹妹就没命了呀!”
慈禧冷冷道:“那也是她自个儿找的!”
说着,隆裕在一侧冷笑道:“瑾妃竟然还有心思为珍妃求情,有时间还是多为自个儿担心担心吧!”她身子稍稍向前一倾,嘴边含着骇人的笑,随即又道:“你以为你自个儿能跑得了吗?”
瑜贵妃就坐在隆裕的右手边,听了这话,忙出言道:“瑾妃并未做错任何事,若要连坐惩处是否有些不公?”
隆裕轻轻然地“哦”了一声,不免讥讽道:“贵妃娘娘以往向来和珍妃、瑾妃走得甚密,今儿贵妃娘娘又这样为珍妃、瑾妃姐妹说话,可是也在里头参了一份子?”
瑜贵妃一挣目,嗔着隆裕道:“皇后娘娘慎言!本宫向来与世无争,老佛爷是知道的!”
慈禧沉默不言。
瑜贵妃又道:“本宫这些年来一直与人为善,珍、瑾二妃不过是平日不嫌弃本宫污秽多来探望本宫,皇后娘娘从未踏足储秀宫请安,本宫从未怪罪,但是本宫实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尊长守礼竟成了错,反而懒怠不孝值得赞扬,”说着,瑜贵妃目光淡淡扫过慈禧面上,继续道,“何况时常来储秀宫探望本宫的何止珍、瑾二妃,大公主也会时常来探望。”
慈禧粗粗地出一口气,瞅了一眼隆裕,嫌道:“身为皇后,言语间更要懂得分寸,话不在多,在精,否则日后何以能母仪天下?!”
隆裕只是低一低头,不再说话。
敦宜荣庆皇贵妃以及珣妃、瑨妃三人都是一脸看好戏模样,并未多言什么。
过了半晌,李莲英领着掌刑太监进来,“老佛爷,人已带到。”
掌刑太监看我一眼,颤颤道:“依奴才看,珍妃娘娘身子娇弱,恐怕……”
慈禧没好气道:“恐怕什么?!”
掌刑太监惧声道:“恐怕难以承受一百杖的刑罚。”
慈禧脸色紧绷,“好啊!”又道:“现在哀家的话竟连一个小小的掌刑太监都敢出言反驳了,你们还把哀家放在眼里吗?!”
126 断嗣
荣寿公主忙道:“老佛爷息怒,的确是珍妃受不得一百杖责!”
慈禧愈加恼怒,指着掌刑太监怒喝道:“给哀家打!谁若敢故意放水,哀家就先诛他全家!”
掌刑太监一听,面色猛地一骇,忙磕头道:“老佛爷懿旨,奴才不敢不遵!”
随即我就被两个太监架到长凳上死死地压住,就跟上次白歌她们一样被撕扯扒开一件件外衣,直剩最里头的一件银线绣暗梅霞影纱衣,目光猝然落到我微微凸起的腹部,这才意识到我身体里原来还有另外一个小生命,余光扫到一侧荣寿公主,还有子玉惊诧的目光,我不过付之淡淡一笑,可能是我从未希冀过他能来到人世,所以在知道他即将离家我时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
荣寿公主眉宇一蹙,高声对慈禧道:“老佛爷!珍妃已经有了皇上的血脉!老佛爷手下留情啊!”
慈禧却置若罔闻,只更加狠厉地牵扯嘴角道:“打!”
我被按在长凳上,冰凉坚硬的竹板打在温暖柔软的皮肉上比我想象中的要更痛,每一杖落下都让我痛得忍不住浑身抽搐,不仅打在身上的那一刻痛,抽离的那一刻更痛,感觉背上的一整块皮肉都被粘黏在竹板上一并带下,我手里死死攥着袖子硬是不发一声呻吟,只是用一种憎恨的眼光盯住慈禧,耳边不断听见荣寿公主、子玉还有瑜贵妃的向慈禧叫喊的声音——
“老佛爷!皇家血脉不能断!”
“老佛爷,求老佛爷开恩……”
“若老佛爷真打死了珍妃,那么要让皇上日后怎样面对老佛爷呢?珍妃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
渐渐地,她们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感觉下半身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小腹、背部早已都痛得没有知觉,胸口憋闷恶心,肠胃翻滚不停,仰目看到慈禧悠然自得的坐在宝座上喝茶,心中愈加愤恨,又见隆裕眼角含笑,更是不甘。眼前恍惚生出馝馞的薄雾,鼻尖弥漫着腥香,低眸隐约看到从长凳上滑过朵朵血莲驻足在地上,似乎掌刑太监也没了力气,一杖更比一杖拖泥带水。
血红的夕阳透过大窗染红了吊顶,镞花蝙蝠圆寿字天花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宫殿内寂静得只能听见一声接着一声竹板打在破碎皮肉上发出的沉闷声响,也不知到底打了多少板子,原本数着责打数字的小太监到后来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不禁在心里埋怨小太监,真是的,一百杖就好好数嘛,万一多打了我一杖那得多亏啊!
还是说这小太监根本就是想这么做来讨好慈禧呢?
“都给朕停手!”
忽然感觉背上袭来一阵凉风,好像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接下来的一板子,我使劲儿地一侧头,见载湉一掀龙袍跪在地上,眼角流露忿忿之意,“老佛爷刻意支走朕就是为了行责打后妃之事?”
“皇帝这是在诘问哀家吗?”
慈禧自上而下的声音仿若幽远空冥。
“是。”
听及载湉铿锵回答,慈禧随即沉闷地冷哼一声。
载湉的语气那样愤怒和急切,“老佛爷,若是珍妃有事,朕也不欲苟活于世,天下乱世又逢无主,恐老佛爷会更加难办!”
傻子!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保住你,你现在却这样出言威胁慈禧,岂不是负了我一番打算,更枉费了咱们孩子的牺牲……
“皇帝!”
仅仅两个字就能听出慈禧心中欲要焚烧一切的火气已经喷涌而出,难以压制。
我实在撑不住了,整个人从长凳上滚落下来,钗髻松散开来,青丝垂落一地,我匍匐在地上忍不住作呕,竟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
我看得很清楚,是血,是鲜红的血!
我骇然,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可是转念又想到历史上的珍妃并不是这样死的……
但好冷……
子玉爬到我身边来将我翻起,耳边仿佛有争吵声,哭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人打横抱起,我晓得是载湉,他有力的怀抱是那样温暖,他身上的沉香味道是那样熟悉,我仿佛听到他愤怒处置旁人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他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眼前仿佛有一片灿烂的夕阳,世界是那样的美好静谧,又仿佛是他急促的喘息声喷落在我额前的碎发间,弄得我痒痒的。
一定是堕入了梦魇,能听到周围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嘈杂混乱的汽笛声,这种感觉是那么似曾相识,这一刻,眼前的天地是完全颠倒的,我只能看见蔚蓝的天空,就像一方洁净的丝帕,上头停留着细碎的云块,极明,极静,极宽广,余光又好像看见有个穿着黑色皮鞋的人正朝我一步步走过来,我想动却动不了,更加看不清那人的样子,愈想看,愈模糊,他似乎是在我身边蹲了下来,伸出了手,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就在他触碰到我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就破碎了,坍塌了……我想叫也叫不出来……满目好像只有闪电和雷雨……
不要!
我大吼。
“珍儿!珍儿!”
我狠狠抽搐了一下。
是不是有人在喊我,这语气无限缱绻,无限温柔,仿佛是那么熟悉,他是谁……是谁……
我又感觉唇瓣上似是有温温凉凉的气息,只是轻轻一触,我知道了,是妈妈,每当我生病发烧时妈妈都会这么做,“妈……妈……”
“你说什么?”
这次我听清楚了。
不是妈妈。
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身子突然一阵剧痛,意识一下就抽离了回来,不自觉地唤道:“载湉……载湉……”
“是朕。朕在。”
他的话语间隐有抽噎,不过只是一点点,只有我能听出来的一点点。
我感觉牙齿在“咯咯”地打着颤,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不过是只言片语,可载湉好像也能听明白我的意思,他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朕?”
为什么不告诉他?
载湉这话惶然提醒了我,心里一时间转过深深的恐惧。
我为什么会怕?我为什么会不敢?
明明我不难过的。
明明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终究会离开。
我终于还是缓缓将手往小腹上迁移,小心翼翼地抚在上面,原本的微微隆起的腹部又变回了平坦的样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127 害了
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这个梦好像做得特别长,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莺儿,银晃晃的帐钩上挂着几个蓝色的药包,从药包里头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艾草味道,不大好闻,甚至有些熏人。
莺儿面色平和地看着我笑道:“娘娘终于醒了,”转身就端过一晚还冒着热气的药碗来,坐在我床边,用汤匙舀起药汁轻轻吹着喂到我嘴边,“娘娘快喝药吧,赵太医交代了等娘娘一醒来就定要喝下这碗药的,为了等娘娘醒,药都已经拿下去热了两三遍了。”
周遭是这样安静,安静得有些叫人害怕,殿中燃着的柔和烛光,温暖而明亮,我环顾一圈问道:“屋子里怎么就你一个人伺候,其他人呢?”
莺儿低一低眸,含笑道:“鹊儿在外头给娘娘熬药呢!”
莺儿神色有些不自然,我心中深觉事情不大对,“那白歌呢?”见她不答,我又问:“高万枝呢?”
莺儿只是笑道:“娘娘还是先喝药吧。”
我摇头,盯住莺儿,“是不是被老佛爷带走审问去了?”
莺儿一听闻我这话,眼圈霎时就微微有些发红,还未等及她说话,我忙就要撑着下床,“我要去宁寿宫!”
莺儿赶紧跨过来就要拦我,“娘娘别去。”
我死命挣开莺儿,态度决绝,“我绝不能再因为自个儿连累她们受刑了!”
莺儿见实在拦不住,一面喊着:“鹊儿,”一面“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啜泣说,“娘娘不用去宁寿宫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我一头雾水。
鹊儿也冲了进来,见莺儿已经跪在地上,自己就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含泪道:“一日前娘娘还未完全转醒时,高万枝就已经被杖毙了!”
我心一震,“你说什么?!”
鹊儿说着也“嘤嘤”哭起来。
我忙蹲下身子,拽着鹊儿、莺儿问:“那白歌呢?”
两人都不说话。
我含泪又喝问一遍:“白歌呢?!”
两人呜咽不已,根本无法说话。
我着急喊道:“说话呀!”
正闹着,载湉大步进了来,莺儿、鹊儿连忙啜泣着磕头请安。
载湉并不理会,只摆手叫她们出去。
待得鹊儿、莺儿退下后,我缓缓站起来,静静地看着载湉,问他:“为什么?”
载湉叹息一声道:“老佛爷以卖官之事逐层追究下去,随后又召见了军机大臣,老师自然明白老佛爷的意思,便投其所好,出言道高万枝有罪,不如交给内务府扑杀,老佛爷顺势同意了这话,”又道,“原本老佛爷将景仁宫里的人全部下了狱,后来,在大公主的再三哀求下老佛爷才同意释放。”
我反问:“翁同酥大人?”
载湉点头。
我不解,“翁同酥大人不是被皇上停职了吗?”
载湉道:“朕将他复职了。”
我蹙眉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又问:“白歌呢?”
他不言。
我上前去扯住他的胳膊,厉声问:“白歌呢?!”
载湉眼眸向下睨着我道:“她已被老佛爷驱逐出宫。”
我蹙眉,“驱逐出宫?!”后退两步,又含泪道:“白歌自小跟着珍儿,伺候珍儿,这会儿老佛爷将她驱逐出宫,她何以能谋生?!”
载湉淡淡道:“这是老佛爷的意思。”
呵!老佛爷的意思!
我死死咬着牙,拖着疲躯又冲到他面前,用力地撕扯着他的领口,哭喊道:“你呢!你的意思呢?!”随即瞪着他继续喊:“皇上!你可是皇上啊!”
他眉目一凛,挣开我的手,低吼道:“能怎么样!朕能怎么样?!”冷哼一声,对我怒喝道:“消息是你亲自放出去的!你此刻还要朕怎样?!”
载湉的话让我一颤。
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是我害了高万枝。
害了白歌。
载湉这话仿佛当头一棒,使我向后踉跄了几步。
过了片刻,我难抑心头悲伤,凄然道:“是……是,消息是奴才亲自放出去的,可是奴才也有自个儿的苦衷,奴才也没有料到会因此而牵连高万枝和白歌!”
载湉紧紧蹙着眉头,盯住我道:“朕真的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紧走了几步到我面前来抓起我的手腕,沉声问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个儿在做什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里头有那样多的失望,那样多的悲伤……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拼命摇晃着我的肩膀道:“告诉朕!你要做什么!告诉朕!”
我躲闪着他的目光,哭着摇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载湉面上划过一丝伤痛,他停下来厉然地盯着我,捏着我双肩的手力气愈大,痛得我抽搐了一下,随后他一把甩开我,“你不用对朕说对不起,你该说对不起的,是咱们的孩子!”
心里的防线一刹那就被击溃,泪水宛如断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潸潸而落,孩子,我说了啊,我一直都在心里说,已经说了千万遍……载湉,你可知道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可能出生于人世,你可知道……我是想要保住你……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遏止住了眼泪,极力平复着气息,望着载湉背对着我的身影,沉静道:“皇上,对不起,珍儿知道你有多盼望这个孩子。”
他身子僵了一僵,回身过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落寞神情,他抑着声音道:“你知道,可是你亲手杀了他,你亲手杀了咱们的孩子!”他含着一缕凄苦的笑,又问道,“他只是朕的孩子么?他不是你的孩子么?!”
我一只手死死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边缘,竟感觉不到一丝痛,面对载湉的质问,我只能缓缓低下头,因为我不想看见载湉对我失望的表情,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载湉对我的质问。
载湉抬手死死捏住我的下颚骨,用力的掰起我的脸,沉声说:“朕虽然想不明白你究竟意欲何为,但是能做出牺牲自个儿未出世孩子这样冷血行为的人,你现在跟老佛爷有什么区别?!”
我并不辩驳,只是滚泪望着他。
片刻后,他用一种怅恨的目光凝视着我,声音沙哑,一字一句道:“他他拉氏,得沐天恩,贵为珍妃,却心怀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亲子,有失妇德,宫闱之内,若见鹰鹯。主者详案旧典,日前已黜其妃号,贬为珍贵人,谪居景仁宫,自朕不见一年,于今而始。望其能仍掬孝道,悔过静思。”
载湉说出的每一个字就好像匕首在一刀一刀地深剜我的心,痛得我不能自已。
说完,他就嫌恶地撇开我的脸,利落地孑然离去,不带一丝犹豫。
模糊的视线中惟剩一抹被昏黄光色拉长的身影。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贵人不贵人……我要的从来都是载湉的心,可是这个一直被我视为最珍贵的东西现在却被我自己给弄丢了……
载湉走后,鹊儿、莺儿进来,我趴在地上不停的啜泣着,两人见我这样,也都忍不住跟着流泪,半晌才上前来将我扶起,刚回到床上靠好,李莲英就步了进来,说是慈禧遣他给我送来了八盒精致满洲糕点。
三人忙都默契地抹了一把眼泪。
李莲英虚伪地陪笑道:“老佛爷这次杖打娘娘完全是为了维护祖宗家法,不得已为之,还望娘娘不要多想,养好身子要紧。”
哼!祖宗家法!
说得真好听!以为我会信这鬼话吗?
慈禧自己串通李莲英等人受贿、卖官,为何不受祖宗家法惩法呢?
鹊儿和莺儿都目光凛冽地睨着李莲英,恨恨道:“景仁宫多谢老佛爷关怀,只怕咱们娘娘受不起这么大的恩典。”
李莲英听言面色一挣。
我靠在床上忙瞅着鹊儿、莺儿道:“怎么这样没规矩!还不去给李安达上盏茶来!”两人退出后,我又对李莲英笑道:“鹊儿、莺儿年纪还小,说话没个分寸,李安达千万不要跟她们计较。”
李莲英忙笑,“奴才跟她们计较什么,”又笑问,“皇上方才可是来过了?”
我心一抽,李莲英正击我的要害,我眼中一酸,仿佛又要滴下泪来,不禁含着尴尬地笑颔下首来。
过了一会儿,我才轻声道:“来过。”
李莲英笑,“皇上那样心疼娘娘,能将奄奄一息的娘娘直接从宁寿宫抱走,不顾老佛爷心气,这才救得娘娘一命呢!”
我不过凄然一笑,心中又悲又痛。
默然片刻后,我抬面对李莲英含笑说:“本宫有些累了。”
李莲英忙道:“奴才东西也送过来了,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
我“嗯”一声,“本宫没办法亲自前去宁寿宫谢恩,盼着李安达回去后能替本宫谢谢老佛爷恩典。”
李莲英点头道:“应当的。”说完,他就俯身退出。
128 常泰
冬去春来,没有载湉的日子,时光仿佛过得一日比一日漫长难捱。
自那次争吵后,载湉就真的再也没有来过景仁宫。
我真怕他心里对我并不仅仅只是生气这么简单。
我害怕他恨我,害怕他会一直恨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景仁宫没了白歌,没了戴春荣,也没了高万枝,随之而离去的还有景仁宫以往的欢声笑语,打闹调侃。
一向爱闹的鹊儿、莺儿如今也变得寡言持重,许久未露笑颜。
夜深人静时,我总会在梦里见到戴春荣和高万枝,他们浑身是血的望着我痛哭流涕,说自己死的有多惨多痛,哀求我救他们。
可我却无能为力。
惊醒后,才发觉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消散后,我心里就会开始担忧白歌的境况,担忧她在宫外会不会挨饿受冻,会不会衣不蔽体,会不会染上恶症,会不会缠上无赖,左思右想,我始终都不能安心。
身上的伤痛是好了,但心里的伤痛却愈加沉重起来。
赵太医时常来景仁宫给我请脉,次数似乎反而比起往日我得盛宠时要更多上许多,他总会给我带来子玉的情况,也会给子玉带去我的情况。
一日,赵太医来给我送药,他一面搭着我的脉,一面抬眸看了看我的面色,随即轻轻一叹,嘱咐我道:“娘娘千万不可忧思太甚。”
我拢一拢袖子,淡淡道:“没什么,”跟着问,“姐姐近来如何?皇后娘娘还总会去永和宫为难她吗?”
赵太医摇一摇头道:“娘娘被禁足在景仁宫,娘娘虽出不去,但许多麻烦也同样不会找上门,但是瑾贵人就不同了。”
我懊恼道:“都怪我,如果不是因受我牵连,姐姐怎会落得如斯地步?”
赵太医言语温和道:“你们姐妹同气连枝,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娘不必过于愧怀。”
我看他一眼,“我怎能不愧?”又道:“赵太医以为我听闻姐姐也被连累受苦,自个儿还能过得心安理得吗?”
赵太医回视着我,“就算娘娘再寝食不安于大局而言也是无用,如今唯一能助你们姐妹脱离苦海的方法就是娘娘重夺盛宠,”说着,他低一低声音,问我,“娘娘就真的没有再想过吗?”
我苦笑一声,许久,才道:“皇上不愿见我。”
赵太医徐徐道:“皇上虽近来并未踏足景仁宫,但皇上也并未踏足其它几宫,娘娘实在不必因为皇上这些日子没来景仁宫看娘娘而沮丧伤怀。”
我低下眸子,缓缓摇头,终究是我伤他在先,只无奈道:“我没有资格沮丧伤怀。”
赵太医仿佛不太明白,“娘娘……”
确实,他也不该明白。
我扯出一丝笑来,“我是害怕。”
他问:“娘娘害怕见皇上?”
我并不答,过了一会儿,只道:“对于我和皇上来说,现在这样不见倒比见面生厌要好。”
他疑惑,“生厌?”
我笑,“你不懂。”
赵太医神色一怔,很快又恢复如常,“娘娘平日里要多注意休息,臣开了方子就着太医院的太监给娘娘送过来,定要叫鹊儿、莺儿熬了按时服用。”
我点头,叫了莺儿进来,吩咐道:“好生送赵太医出去,”莺儿应了,就在赵太医将要跨出门时,我忙叫住他,又道,“我不在皇上身边,恐还要劳烦赵太医多去乾清宫瞧着皇上的身子。”
赵太医听了,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把话生生咽了下去,应了一声:“是。”
以往不是去乾清宫、养心殿,就是去宁寿宫、储秀宫,要么就是去永和宫、承乾宫,这被禁足哪里都去不了,人一下子就清闲了,于是,只时常都躺在榻上,看着云卷云舒,看着日升日落,院子里的花草开得还是那么繁盛,姹紫嫣红得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就好像那些走了的人仍然还在哪里忙碌一样,每次想到这里,我眼睛就忍不住酸胀起来。
恐是春日疲倦,刚阖上眼睛没过多久,整个人就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最后仿佛是被一阵窸窸的呜咽声吵醒,睁开眼睛,小窗外已是弦月如钩,几许繁星陪伴闪烁着的冷月,淡淡的清风拂过,稠密的叶子随着月色波光轻微摆动,夜里的馨香弥漫开来,我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些日子我总是会发生幻听,多是哭泣声,叹息声,脚步声,走到外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刚要起身却又听到一阵被极力抑制的呜咽声,我披了一件单袍就转身出了屋子,左右看了看,发现廊下正蜷缩着一个小太监,我走过去问他:“你是景仁宫的?”
小太监抬头看是我,忙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跪在地上磕头说:“奴才原是高公公手下的,扰着娘娘安歇了,奴才实在该死!”
我轻轻一笑,“与你无关,”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道:“奴才常泰。”
我“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常泰,以前总听高万枝嘴里提你,”静了一会儿,又道,“你很受高万枝信任。”
常泰道:“奴才不过就是做些本分之内的事,根本算不得什么,能得高公公信任是奴才的荣幸,只是……”话说一般,他沉沉叹出一口气,随即又抹了一把脸。
我问:“你方才在哭?”
常泰点一点头,“高公公去得惨,奴才念及以往高公公对奴才照顾有加,奴才一时心酸就没忍住,还请娘娘责罚奴才!”
我深出一口气道:“你也算是有情有义,我责罚你做什么,”随即又道,“既然你是高万枝带出来的,以后就顶了高万枝的位置吧!”
常泰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忙就磕头,“奴才叩谢娘娘!”
我让他起来,“日后有什么不懂的不必怕,就去问莺儿、鹊儿,她们两个会告诉你的,谁都是从无到有,好在这段日子景仁宫没什么忙碌的事情,你就趁着历练历练,不多久你就都懂了。”
常泰恭谨应道:“奴才明白。”
反正我也睡不着,抬头看一眼星空,黑蓝的天幕上星光迷离,流银泻辉,如此美景,岂可辜负?于是,我一侧身也坐在廊下,常泰忙要躲闪,我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没事,坐吧。”
常泰惊诧道:“这怎么能行,奴才怎么能跟娘娘坐在一处!”
我笑,“我说没事,”见他还是局促,我便道,“难不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常泰连忙道:“怎么会!”他看我依旧坚持,只得硬着头皮坐了。
我问他:“高万枝杖毙时你去看了?”
常泰叹息答:“是。”
我问:“他……怎么样?”
常泰倒是不明所以,侧头望着我。
我也望他一眼,浅笑道:“高万枝可有留什么话?”又道:“他……去得可痛苦?”
常泰低一低视线,蹙了眉毛,装作无意地抠着自己的手指说:“娘娘一定要好好保重,高公公为了保住娘娘宁愿赴死,不吭一声,高公公被杖毙时奴才就在旁边看着,人被打得口吐鲜血,面目难辨,奴才去收尸,高公公还留着最后一口气跟奴才说了‘娘娘’两个字才肯闭眼去了,高公公虽然只说了两个字,奴才也知道高公公是让奴才一定要好生护着娘娘安危,”他停了一会儿,又道,“奴才知道的。”
我听着,眼泪又忍不住决堤,我仰目看着天上的繁星,过了很久,我对常泰道:“你知道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吗?”
常泰问:“什么?”
我指一指夜空道:“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又道,“你看,戴春荣、高万枝,他们都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常泰深信不疑,只又跪在地上朝天上的星星磕头,“戴公公、高公公,你们放心,奴才虽然粗笨,但一定会护着娘娘的!”
129 瓷瓶
一晃就到了六月间,我虽被降为贵人,但内务府却没有自行克扣我的份例,景仁宫也依旧让我一个人住着,日子过得倒也算清闲滋润。
除了见不到载湉以外,我再无别项可贪求之心。
正当辰光时分,莺儿抱着刚晒干装在水晶缸里的茶叶掀帘进来,对我笑道:“娘娘好睡,竟生才醒。”
我啐她一口,起身缓缓走至妆台前坐下,“你这小蹄子,没人治了还,现在胆子大得连我都敢打趣了!”
鹊儿恰好打了洗脸水进来路过月窗前听到了屋子里头的对话,忙转进来,“娘娘,莺儿自从那次怼了李安达之后,这谱子摆的就越发大了,遇谁都敢说两句不是!”
莺儿放好了茶叶缸,回过身来对鹊儿道:“我哪里就摆谱子了?还不是为了咱们娘娘!”
莺儿话刚出口就已经有些后悔,神色一凛,忙停住不再多说。
屋子里霎然沉默,三个人都尴尬不已,鹊儿、莺儿面上的笑意渐渐拢下去,我一面对镜子梳着发尾,一面轻笑道:“刚才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说了?”
鹊儿从我手中接过梳子,“说着说着就要说到一些让人觉得不开心的事。”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稍侧一侧身子问:“前儿叫你托人递出去的一封信可办妥了?”
鹊儿笑,“娘娘放心吧,已经按照娘娘的意思交给赵太医了。”
我“嗯”一声,“希望志锐能早些接到这封信,也好替我照顾好白歌,毕竟她伺候在我左右这么多年。”
莺儿将拧好的帕子递到我手上,似是有话要讲。
我擦了脸,扭头问她:“怎么了?”
莺儿拿过帕子,又拧了一把挂好,“今儿一早娘娘还未起时,醇亲王侧福晋托内务府送了点东西来景仁宫,奴婢见来的是荣禄身边的小圆子,奴婢一时没压住火气就给退回去了。”
我一惊,“退回去了?!”
莺儿低垂着头,不敢搭话。
我想了想,“说不准就是赵太医暗地里请了醇亲王帮忙带信,这次侧福晋送得东西里头就夹着志锐的来信呢!”说着,我盯住莺儿,又道:“再者说,即便没有,这些东西也是侧福晋的一番心意,怎么都不能退回去的呀!”
莺儿“扑通”跪在地上道:“奴婢错了。”
我赶紧扶她起来,看着她叹息一声,“算了,你也是为了我,”又道,“想来内务府应该还未及退回醇亲王府,你即刻就跑一趟内务府把东西要回来吧!否则若当真被退回去我成什么人了!”
莺儿应了“是”后就急急的退出去了。
鹊儿一面笑,一面帮我梳了个圆满髻,随后就从妆奁里头挑了个石榴花钗,“今儿院子里头的石榴花开了,娘娘不若也戴这个吧!也好讨个彩头!”
又到了石榴花盛开的季节。
从月窗里头看出去,石榴花果然开得很美,娇羞展露出妖艳的朱颜,绿翳里忽闪的嫣红,细蕊微微,令人莞尔,风从枝叶间轻轻拂过,树枝震了一下,撞落了一朵,橘红色的花就像一只翩飞的蝴蝶,不觉就摄住了我的心。
我点了点头。
不消一会儿,莺儿就回来了,手上也没拿什么东西,跟常泰在外头简单说了两句,人就匆匆步进了屋子。
我刚穿戴好,走过镜子到她面前,低声问:“东西呢?”
她轻轻一笑,从袖子里头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然后双手递给我,“娘娘,侧福晋托人带来景仁宫的就是这个。”
我接过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是一瓶药丸,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我又问:“只有这个?”
莺儿点头说:“只有这个。“
我心里一时有些奇怪,也有些担忧,奇怪的是这青花瓷瓶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药,担忧的是会不会志锐给我的回信被内务府瓜尔佳??荣禄扣着了预备择日交给慈禧领功,于是,我就又吩咐莺儿道:“这事儿不能等,我一定要弄清楚,你再去一趟太医院把赵太医找过来。”
莺儿听了我的话便又去了。
很快,赵太医就被莺儿拉来了景仁宫,赵太医刚放下药箱,我就拽着他问:“我那封信你交给谁了?”
他面色倒是显得不解,“当然是交到礼部右侍郎手上了。”
我问:“果真?”
他道:“那当然,臣是特意等在乾清宫外待早朝一下亲手交给右侍郎的,”说完,他问我,“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出一口气,点点头,“没事,我就是问问。”
他“哦”了一声。
我又拿过那瓶药递给他,“还请赵太医帮我看看这瓶药丸究竟是个什么?”
赵太医觑了我一眼,随即接过瓷瓶,打开盖子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又倒出两粒白色药丸来看了看,掰碎一粒放入口中尝了尝,才对我道:“这是阿司匹林,”随即又问我,“敢问这东西娘娘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轻轻一笑,“今儿早上醇亲王侧福晋着内务府给我送来的。”
赵太医道:“娘娘竟还和醇亲王侧福晋有所瓜葛?”
我微微垂眸,“以前有些交情,后来我答应过醇亲王不再去打扰侧福晋,只是没想到侧福晋居然一直没忘了我,在我落难是还想方设法的给我送来这个好东西。”
赵太医笑道:“大概是侧福晋害怕娘娘被禁足冷落,缺医少药,病了无人医治。”
我轻声道:“侧福晋真是心细如尘。”
赵太医想了想,面色有些稍许为难,却还是开口道:“臣不知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我笑道:“你讲。”
赵太医道:“皇上原是不让臣告诉娘娘的,只是现在娘娘手上有了阿司匹林,臣才不得不拂逆了皇上的意思。”
我一听是有关载湉,又有关阿司匹林,心忙就一揪起来,问:“皇上怎么了?生病了?”
赵太医道:“皇上近来饮食劳倦,导致阴阳失调,气血虚衰,不时发热,舌淡苔白,肝脾不和,伴有头风,臣这几日正在太医院愁着该如何开方。”
也就是发烧加头痛。
我忙道:“赵太医也无需发愁了,直接用阿司匹林就好。”
说着,我就将瓷瓶交给赵太医。
赵太医也不推辞,直接就拿了。
130 探病
赵太医走后,我一直很担心载湉的身体状况,于是遣了常泰去找王商,旁人怎么说我都不信,一定要亲眼看一看他,我才能安心。
半晌,常泰就回来了。
他道:“娘娘,奴才去问过王公公了,王公公说这些天皇上身体都不大好晚上一直都是宿在养心殿不曾去别的宫里。”
我问:“皇上身子不适,难道无人照顾吗?”
常泰道:“原本是说后妃轮流侍寝的,但是现如今娘娘被禁足,后宫只剩下瑾贵人和皇后娘娘了,一是皇上自个儿不愿意见,二是皇后娘娘也嫌劳累,所以一直都是御前的几位公公在照应着。”
我心中焦急不已,“皇上这样怎么能行!”
忙就交代了莺儿、鹊儿帮我准备一套小太监的衣服来,只待得子夜时分偷偷跑去养心殿,一切准备就绪,却在临近傍晚时,荣寿公主偏生过来看我,我有些讶异,忙跑出去问她:“大公主怎么会来?”
荣寿公主一面执了我的手走进来,一面笑道:“今儿一早去宁寿宫给老佛爷请安时见老佛爷面色不错就趁机请了懿旨来景仁宫看看你怎么样了!”
听了荣寿公主的话,我更讶异了,慈禧那么讨厌我,恨不得我每日过得寂寞如雪才罢,居然会答应让荣寿公主来看我!
我道:“老佛爷竟会放大公主你来景仁宫看我?”
荣寿公主耸一耸肩,“说实话,老佛爷一口答应的时候我也有些奇怪,但想来想去也觉得没什么,只怕是今儿老佛爷心情着实不错的原因!”
我点点头,也许因为是荣寿公主开口,慈禧才应了,毕竟慈禧向来喜欢荣寿公主,而且荣寿公主能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不消半刻两人便聊得火热,一点儿都没有分别数月未见的那种陌生尴尬,就好像昨日刚见过一般,莺儿上了一盏茶,荣寿公主喝了,“你人虽被禁足,但这茶喝的倒还不差嘛!”
我笑,“内务府倒是没克扣我各项的份例!”
荣寿公主点头,“我还怕老佛爷要对你下狠手呢!”
我忙道:“保不准是老佛爷叫你来探我的,你回去可千万别告诉老佛爷我真实的景况!”
荣寿公主缓缓放下茶盏问:“那我该怎么说?”
我一挣眉道:“当然是有多惨就说多惨咯!”
荣寿公主笑着“哦”一声。
我也笑。
荣寿公主那般机灵,一眼就扫到了我床上置着的太监衣服,竖眼问我:“你想做什么?”
我见瞒不过,只有据实相告:“听说皇上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我很担心,预备今晚去养心殿看看。”
荣寿公主好笑道:“你怎么知道自从你被禁足后皇上除了每月十五陪皇后娘娘用顿午饭之外就没踏足过后宫?”
我问:“真的?”
荣寿公主点头。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
荣寿公主道:“要说皇上真的是对你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还把我降为贵人,并且禁了足,要说我心里一点不怨倒也不可能,没有发作是因为这件事的确是我理亏在先。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是如何确定皇上一定会在养心殿?”
我含笑道:“我虽被禁足,但我身边的人还是可以进出的呀,紫禁城里头这么多太监宫女的总能闻得些风声,想打听点消息还不容易?”
荣寿公主“嗯”了一声,思索片刻,终于道:“怎么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晚上我陪你一块儿。”
我问:“一块儿?”
荣寿公主点头,“晚上我以探病为由去养心殿,你就装作小禄子跟在我后头一道进去,保准不会叫人发现。”
想一想,这个法子倒也不错,更加不容易在半路上被人识破。
我便笑道:“那就劳烦大公主帮我这个忙了!”
荣寿公主挺起身子来拍我一下,“跟我还这么客气!”
荣寿公主在景仁宫一道与我用了晚膳,随便扒拉两口就把饭菜撤了下去,忙碌须臾,我换好衣服,也编好了辫子,一身行头一样不缺。
荣寿公主打量着我说:“你这么一扮起来旁人还真看不出来!”
我笑,“那是自然,若是能被轻易看出来还得了么?”
荣寿公主点头,“也是。”
月上梢头,院子里的地上泛着淡淡的蓝光,夜色渐浓,漫天繁星就像深蓝色布上的碎银子,坐在榻上望着窗外,一切都是静静的。
我心有牵挂,缓缓收回视线,过一会儿就扭头问莺儿一次,“什么时辰了?”
莺儿道:“酉时了。”
我叹息道:“还有一个时辰。”
荣寿公主也坐在另一边,出声道:“戌时是紫禁城巡逻最薄弱的时候。”
我点头。
荣寿公主依旧看着窗外,“在宫中好久没看到这般繁花似锦的景象了。”
我问:“大公主想起东太后了?”
荣寿公主轻轻“嗯”一声。
我道:“东太后着实是个巧人,自从许多花木移植过来后,景仁宫小院里真的多了很多色彩,无论是春秋还是冬夏都有自个儿独特的颜色,”过了一会儿,我又道,“大公主可以随时来景仁宫啊!”
荣寿公主含笑点头。
又聊了会子。
终于到戌时,我跟着荣寿公主出了景仁宫,一路都低着头,不知为什么,自知快要到养心殿时周身忽然有些紧张,脚步明显放慢,心里竟打起了退堂鼓,就如同离家多年的游子乍然归乡的那种不自在,也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万一载湉还是不想见我,我这一去不是更加惹他厌烦,本来在景仁宫我还能自己安慰自己会好的,若是见了他事情并非我所想的那样,我可就连安慰自己都不成了。
越想就越害怕见面。
正焦灼地走着,突然前面现出一个人影,打着灯笼走到那人面前看清了才晓得是璇玑嬷嬷。我与璇玑在府邸朝夕相处了不少时日,凭她的眼力见儿完全可以不费力气的把我甄别出来。于是我更低了低头,并退到一行人最后。
璇玑笑着跟荣寿公主在前头说了两句话,荣寿公主便摆手叫众人退下,我原也是预备跟着众人一道退下的,结果被璇玑叫住:“最后面那个提着八角灯笼的小公公你且等一等!”
我悬着一颗心,只好回身过去。
131 不愿
待得众人都退到很后面了,璇玑才对我微微行了一礼,目光勾着我一面打量,一面笑道:“珍贵人不必藏了,奴婢年纪虽大了些,但眼睛还看得清楚。”
我挑目睨了荣寿公主一眼。
荣寿公主笑,“嬷嬷方才就发现了。”
我自知无法躲藏,也抬起头来,望住璇玑道:“实在是事急从权,还请嬷嬷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
璇玑含笑道:“原来奴婢在娘娘心里竟是这样多嘴的人?”
我忙道:“绝非如此,我心里一直敬重嬷嬷,只是这事儿关系重大,不得不提醒一句罢了,我倒不是担心自个儿,我是担心皇上还有大公主的安危。”
璇玑忽然声音一沉,嘱咐道:“偏生娘娘最得担心的就是自个儿的安危。”
我倒不是很明白璇玑的话,说起来我应该是光绪二十六年才会被丢进井里,况且慈禧若是对我生了杀心又怎会留我至今。
我道:“还请嬷嬷明示。”
璇玑叹息一声,道:“这养心殿娘娘是去不得!”
我蹙眉问:“为什么?”
璇玑盯住我道:“这整件事情就是老佛爷下得一个套,否则为什么皇上什么时候不病偏偏就这个时候病了,为什么皇上病了这个能让皇后娘娘跟皇上共处一室的大好时机老佛爷却不让侍疾,又为什么今儿老佛爷会应了大公主去景仁宫探望的要求,这些种种,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
我问:“可是老佛爷为什么要给我下套呢?我已经被降为贵人,我已经被禁足了呀!”
璇玑一笑道:“娘娘以为老佛爷只是这般惩戒一下就满足了么,”我眉心一抖,看着璇玑,她又道,“老佛爷想要的其实是娘娘的性命!”
我虽震惊,却也冷静分析道:“若是老佛爷对我动了杀心,那么那日在宁寿宫就能将我打死,就算皇上救了我,后面老佛爷也能给我定罪,反正老佛爷若想要杀我是绝不可能留我至今的!”
荣寿公主站在一侧,听及于此终于开了口,声音轻盈,“你想知道为什么老佛爷会放过你吗?”
我扭头过去,讪讪问:“为什么?”
荣寿公主道:“因为皇上。”
我挑眉,“皇上?”
荣寿公主继续道:“你还在昏迷时,老佛爷召见了所有的军机大臣,先是斥责李中堂贻误甲午战机,其意是为自个儿挪用北洋军费军款开脱罪责。然后,再转入你卖官的事情,皇上大概是听出老佛爷语气里似有严惩之意,见翁同酥大人也不帮腔,于是皇上只能采用丢卒保帅的策略,在老佛爷的面前说是高万枝有罪,不如把高万枝交内务府扑杀,老佛爷无话可说,后来皇上跟高万枝说了这事儿,高万枝是心甘情愿惨死于杖下的。”
我无言。
万万没料到,慈禧居然那个时候就对我动了杀心。
幸而载湉设法救了我,否则历史岂不是要改变了,我这才明白过来,不是我死不了,而是我不能死。
原来载湉之前都是骗我的,都是在做戏。
荣寿公主接着又道:“你在宁寿宫快被打死的时候,我们跪了一地,怎么求都无用,众人都能看出老佛爷就是想要你的命,好在皇上及时从太庙赶回来直接把你从宁寿宫抱走了,当即就跟老佛爷呛起来了,后来我听说皇上根本没去太庙,皇上是从半路直接折返回来的,你昏迷的那两天皇上一直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除了早朝,哪里都没去,连奏折都是在景仁宫批阅的,就怕老佛爷再对你下手,皇上之所以降了你的位分,禁了你的足,恐怕也是为了保护你而不得已为之,已成为众矢之的的你,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你固然出不来,但别人也一样进不去。”
是啊,赵太医之前也这么说过。
我想保护他。
他想保护我。
璇玑听完,轻轻叹一声,“皇上有心了。”
我随即问璇玑:“可是嬷嬷你说这是老佛爷的套,但是皇上生病与否老佛爷又如何能掌控?”
荣寿公主疑惑道:“难道皇上根本没有生病?”又蹙眉摇头道:“可是这不可能啊!皇上这两日病了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儿啊!而且皇上也没有理由陪着老佛爷装病演戏就是为了要珍儿的命?!”
璇玑沉沉吁出一口气,“你们也太小看老佛爷了,皇上是真的病了,而这个套也的确是老佛爷下的,只要贵人娘娘一出现在养心殿,就会即刻被抓个正着,那时老佛爷想要再行处置娘娘可就是名正言顺了!”
我和荣寿公主面面相觑,两人都不太懂璇玑话中的意思。
璇玑看着我们,面上浮出森森一笑,“你们永远不会了解老佛爷的心肠有多狠辣,”停了一下,才又道,“你们恐怕不会知道先帝穆宗究竟是怎么去的。”说时,璇玑特意加重了“究竟”两个字。
听言我心不禁一凛,分明是六月份的天气,我却仿若置身于腊月般,手脚渐渐冰凉。
荣寿公主听言身子更是一震,向前一步睨着璇玑,低声道:“难道跟老佛爷有关?”
璇玑回视着她道:“自然。”
荣寿公主面色遽然就变得更加紧张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好奇,想听个原委。
璇玑轻轻冷哼一声,说:“时人只知先帝患了天花,却不知道那天花是有人故意为之,将天花人用过的茶盏混在先帝的用具里,紫禁城里头死了一个两个太监宫女根本不会有人关心。”
荣寿公主稍一忖度,眯一眯眼睛问璇玑:“你的意思是老佛爷?”
璇玑摇一摇头,冷冷一笑道:“这并非是奴婢的意思,路凡走过必留痕迹,当时有个养心殿的太监正好跟奴婢相熟,是他在死前告诉奴婢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紫禁城到处是暗箭,奴婢宁可错信,也不能错失,”
过了一会儿,她又无奈道,“饶是这样老佛爷还是不肯放过,奴婢记得很清楚就在十二月初四那一日,孝哲毅皇后来东暖阁侍疾,当时先帝神志清醒,似有好转之象,见到孝哲毅皇后愁眉锁目,泪痕满面,乃细问缘由,其实在孝哲毅刚入养心殿时就早有太监去宁寿宫走报了老佛爷,老佛爷即刻前往乾清宫正好听到了孝哲毅皇后和先帝的所有谈话,孝哲毅皇后和先帝并无察觉到老佛爷就在门外,一顿哭诉。先帝劝慰孝哲毅皇后,说等自个儿病好之后总会出头的日子。
不料老佛爷听到这话正刺所忌,立刻闯入暖阁一把揪住孝哲毅皇后的头发用力拖拉,劈面就是一掌猛击,孝哲毅皇后顿时就血流满面,一大撮头发连同头皮都被拽了下来,场面一度失控,惨不忍睹,老佛爷仍不觉解气,还要传杖棒打孝哲毅皇后,要知道,那时孝哲毅皇后可是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的人,先帝大惊,霎时就昏厥过去,又想要拦,就从床上跌落在地,导致病势加剧,从此昏迷不醒,待得太医前往东暖阁时先帝已经牙关紧闭,滴药不进,最后于初五日晚薨逝。”
荣寿公主听完这一通话下来,双手紧紧握着拳,双眸里已经尽是因憋怒而生出的交错血丝,她极力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声音已有些微微的颤抖,“老佛爷怎么能够这样残忍,穆宗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亲生儿子?”
璇玑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我记得荣寿公主曾说过她和同治皇帝其实是在一块儿长大的,自然两人感情比起旁人要更加深厚,今日乍然听得同治皇帝的死因想必不会好受。
荣寿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又不能当即发作,只是忍着,双眸里早盈满了泪水,欲哭又不能哭得畅快淋漓,大约已经是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我出声问:“嬷嬷又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呢?”
璇玑缓缓道:“奴婢原本就是在老佛爷身边伺候的,那日奴婢刚好在场,也就在那一日,老佛爷就把奴婢调离了宁寿宫。”
我点头。
璇玑随即看了一眼赫然愤愤的荣寿公主,“亲生儿子又怎么样,大公主一定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东宫优于德,而大诛赏大举措实主之,西宫优于才,而判阅奏章,及召对时咨访利弊。’对于老佛爷来说区区亲生儿子根本敌不过她强烈的政治欲望。”
我也倒是知道咸丰十年时,咸丰帝在英法联军入侵京城的时候心力交瘁,便经常口授让慈禧代笔批阅奏章。
这也算得上是为虎作伥了吧!
难说慈禧现在对政治权利的强烈愿望不是被咸丰皇帝当年一点一滴培养起来的。
荣寿公主抑着声音道:“那也不必痛下杀手啊!”
璇玑轻轻叹息,“这个摩擦在先帝选皇后时就开始了,先帝最终向东太后靠拢,后来先帝和东太后又一起诛杀了安德海,这件事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荣寿公主平了平心绪,略略沉色道:“安德海这件事儿我也知道,安德海当年依仗着老佛爷的宠信胡作非为,同治八年安德海到江南置办龙衣的时候,一路招摇过市,在山东被丁宝桢大人抓获,先帝在钟粹宫跟东太后提及此事,东太后大怒,就下令让丁宝桢‘立命杀之’,结果安德海被就地正法,那时老佛爷并没有说什么,”又道,“况且安德海这个人本就该杀!”
荣寿公主刚说完,璇玑就讥讽一笑,“安德海不过就是个太监,许多事情其实都是老佛爷纵容的,安德海乃老佛爷心腹,嘴上不言,但老佛爷心中其实一直都记着这件事儿。”
我知道慈禧狠辣,但没想到她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心猛地一宕,脑子里全是载湉。
转念又一想,既然璇玑今晚能来阻拦我,那么她就一定知道什么额外的内情。
我忙就等不及地一把抓住她的手问:“那皇上的病又是怎么回事?皇上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璇玑想一想,说道:“奴婢听说皇上这次的病乃是老佛爷算准了的,六月交季最是容易受寒,只消夜间悄悄把屋子的窗户打开,发热、头风都是很简单的事儿,”顿了顿,她又道,“这次老佛爷并没有对皇上下狠手,其目标是谁应该也很明了了吧!”
璇玑的话也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随后,我淡淡道:“是我。”
璇玑笃定地看着我道:“因而今晚这养心殿娘娘是绝然去不得的!”
我心里无比焦急,“但是皇上病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话音未落,璇玑急忙又道:“老佛爷就是算准了娘娘放心不下。”
我稍稍冷静下来后,不得不承认璇玑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深深出了一口气,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方玉佩来交给璇玑,“还劳烦嬷嬷能多加照看皇上一些。”
璇玑推了我的玉佩,含着笑道:“娘娘实在不必如此,娘娘尽管放心,奴婢会替娘娘照看皇上的。”
她不收我的玉佩,我哪里能安心,因为我实在不懂为什么璇玑会这样无条件的帮我。
璇玑看了我的脸色,大约明白我的苦恼,笑问:“娘娘是在疑惑为什么奴婢会帮娘娘吗?”
我也不藏着掖着,大方点头承认。
璇玑看了一眼深蓝色的夜幕,叹息一声,道:“奴婢也不愿再看到任何悲剧发生在紫禁城了,紫禁城里的冤魂已经太多了。”
132 瑨妃
待回到景仁宫,已经是将近子时了,这个时候宫中各处都熄了灯,不见一丝人影,不闻一点人声,安静得只有虫鸣蛙叫,无人拘着,突然感受到一种消失多年的自由气息,于是,我就决定先不进景仁宫门,再朝前走走,多呼吸几口新鲜的自由空气,不经意间抬头,一弯新月宛左右伴着两颗银闪闪的小星斗,落下一片莹白色的光辉,越看越觉得两颗星星像眼睛,月亮像绽放微笑的嘴角,整个天幕犹如女子的笑靥。
一路漫然地驱行着,也不知的怎么回事就走到了咸福宫门口,咸福宫住着的是瑨妃,我向来与她并无过多交集,本想就径直掠走过去,却就在转弯处,我恍惚听到红墙里头是有什么声音,一时心生好奇就跑了两步到小门前透过缝隙看进去,里头不仅有人影,更有火光,像是灯笼未熄,都这个时候了,瑨妃居然不睡觉反而在后院里不知在做什么,实在是让人摸不清头脑,眼睛瞪得都有些疼痛,也没看清楚里头在做什么,只是侧耳听到有几句很吸引我的话从门缝里透出来。
一男子道:“今日乃双星伴月的奇景,百年难得一见,娘娘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瑨妃道:“大人这次可定要为本宫算准了时辰才好。”
一男子道:“臣定当尽己所能助娘娘一臂之力,若是成了,臣也可大开眼界。”
我听及这段谈话,心里不禁生出一种怀疑,一种跟当年对谭嗣同一样的怀疑。
难道瑨妃也是从现代穿越来的?
难怪她一直人淡如菊的模样,原来是一直在找法子回到现代,可是回到现代跟“双星伴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想要知道!
我轻敲了两下门,里头人的声音忽然就小了,灯火也被熄灭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问:“这么晚了,是何人?”
我小声说:“是本宫,珍贵人。”
里头人问:“娘娘已经睡下了,不知贵人深夜前来有什么事情?”
我道:“瑨妃娘娘的秘密本宫刚才都看到了,若是此事被老佛爷知道恐怕瑨妃娘娘日子不会好过。”
瑨妃道:“莫苔,开门。”
咸福宫的小门缓缓打开,迎人的就是莫苔,我看着她问:“方才是你在里头跟本宫说话的?”
莫苔道:“是。”
我含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瑨妃就过来,“贵人怎么深夜前来,也不打声招呼,贵人不是还在禁足吗?”
我行了礼,起身一笑道:“奴才有把柄在娘娘手中,娘娘也有把柄在奴才手里握着。”说完,我就径直到了后院,站在正中央,笃定道:“大人,出来吧!不必躲藏!”
瑨妃忙跟过来,“贵人可不能乱说,后宫私藏男子可是死罪!本宫可不敢逾矩!”
我笑望住瑨妃,“娘娘不敢么?奴才看娘娘敢得很呐!”随即,我走近瑨妃两步,在她耳边又小声道:“不过也是,咱们现代人总归会比那些古人要胆子大得多,对吗?”
说完,我缓缓直起背脊。
瑨妃惊讶地看住我,“你竟……也是么?”
我点头,“所以,娘娘不必瞒,大人也不必藏了。”
瑨妃蹙眉凝视着我半晌,朝莫苔一挥手,莫苔便把灯火重又点上,我这才看清原来院子里还有许多交错纵横牵在树上、廊上、衣架上的红色丝线,我猛然看见竟生有些眼花缭乱,百折千回看上去十分复杂,像是一个阵势,根本数不清里头到底有多少根,我正诧异时,院子一侧的灌木丛中忽然发出一阵骚动,随后竟有一男子里头走出来,身着五蟒四爪蟒袍,补服上用丝线绣着一只练雀,头上是起花金顶戴,走到瑨妃身旁,眼睛觑着我,小声问瑨妃:“这是……”
瑨妃轻声道:“珍贵人。”
男子听言忙过来请了安。
我目光随即也看向瑨妃。
瑨妃走过来,又对我道:“这位是钦天监五官灵台郎。”
我点头,简单打量了一下这位五官灵台郎,年纪大约三十上下,一挑眉问他:“大人怎会在咸福宫?”
五官灵台郎道:“臣一直与瑨妃娘娘研究星理多年,并不为人知晓。”
我看向瑨妃,小声问:“这位大人可晓得娘娘是现代人?”
瑨妃侧脸一笑,“大人自然知道。”
五官灵台郎也笑道:“贵人娘娘尽管放心,这些臣都是知道的,臣也在一直帮助瑨妃娘娘回到她所在的年代。”
我问:“那么大人也是现代人么?”
五官灵台郎道:“臣自然不是,臣之所以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也是为了开开自个儿的眼界,像臣这种善于观测天象,书云物祥的人,决然是逃不过娘娘身上所牵连事故的吸引的,臣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头。
五官灵台郎问:“贵人也跟娘娘一样吗?”
我也不好直接回答,毕竟我跟谭嗣同的情况就不尽相同,于是,未回答五官灵台郎的话,先转面过去问瑨妃:“娘娘可还记得自个儿是怎么来的吗?”
瑨妃道:“本宫不知道。”
我蹙眉。
瑨妃看着我问:“难道你知道?”
我道:“奴才记得自个儿是在现代出了车祸。”
瑨妃道:“本宫只记得那晚本宫上床睡了觉,一觉睡醒就在这里了。”
我问:“娘娘可还记得在现代的事情?”
瑨妃道:“本宫记得又不记得。”
我不解,“记得又不记得?”
瑨妃道:“本宫记得一些,但是临近来到古代前一段时间的事情本宫就不记得了。”
我问:“娘娘是什么时候来的?”
瑨妃道:“本宫是同治十二年来到这里的。”
我问:“娘娘的记忆一点儿都没有恢复吗?”
瑨妃摇头。
我问:“娘娘来到这里后可知道这个身体前主人原本发生的一切?”
瑨妃道:“本宫知道。”
我道:“原来没个来到这里的人情况都不尽相同。”
瑨妃忙问:“还有谁?”
我看住她道:“谭嗣同。”
瑨妃惊讶,“谭嗣同?戊戌六君子?”
我点头。
瑨妃暗暗道:“他竟也是!”
我道:“看来穿越到这里的现代人还真不少呢!”过了一会儿,我又问:“娘娘今儿就是在找法子回去?”
瑨妃点头又摇头。
我倒被弄糊涂了。
五官灵台郎道:“今日双星伴月,又是金木合月,金星、木星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夜空中,三星一线的奇景乃百年一见,臣查过,就在娘娘来到古代的那一天也有同样的奇景发生,明月高挂东南方的天空,熠熠生辉,在月亮的两旁各有一颗明星簇拥相伴,左下方是蓝色的轩辕十四,右上方是淡黄色的土星,火星接近心宿二,荧荧火光,离离乱惑。”
我蹙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
五官灵台郎道:“是荧惑,火星侵入心宿,这种天象象征着帝王有灾,天象告变,国运有厄,这种情况如果不移祸大臣,恐怕国家将陷于危难,极为可怕。”
我不屑,暗暗在心里道一句:封建迷信。
瑨妃道:“本宫不要听你说这些,本宫只要知道能不能算准时辰?”
我疑惑,“算准时辰?”
五官灵台郎点头,“并非看到这种大致相同的现象就一定能成功送娘娘回去,前几年也见过几次大致相同的现象,可娘娘却都失败了,后来臣苦思冥想觉得或许是只有一个特定的时间点才能发生一些特定的事情。”
我越听越玄乎,仰面看一看头顶上的红线,问:“这些红线是做什么用的?”
五官灵台郎道:“《尚书??舜典》有云: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日月五星称谓七政,乃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二十八星宿,三垣,十二次,九野,一动一静,分出阴阳两种不同性质,东方苍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二十八星宿从角宿开始,自西向东排列,与日月相同,凡此种种都要靠推理运算得出,在钦天监一般用以浑象,但在这里只能用最为原始有效的牵线方法来做。”
我问:“听上去不简单,能推算出来吗?”
五官灵台郎道:“不知道。”
瑨妃叹息一声,举眸看着红线,落寞道:“许多次了,不知究竟是推算错了,还是本宫错了。”
我问:“娘娘为什么会这么想回到现代?”
瑨妃侧身看我,道:“那里有本宫的家人,那里才是本宫的家!”
我问:“难道娘娘就没有想过,娘娘若是果真今日成功回去了,历史将会发生改变,到那时就会生出不可估量的可怕后果,娘娘……竟都没考虑过这些吗?”
瑨妃一时怔怔,良久,吁出一口气来,道:“本宫管不了那么多,本宫就像回去陪着自个儿的孩子,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还有本宫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本宫不想在这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我道:“娘娘!但……”
瑨妃忙打断我:“好了!你不必再说!若是你今日不愿回去本宫便不留了!时间也不早了,贵人早些回去景仁宫吧!”
我还想再说,但瑨妃却不想再听,天色将亮,我也只好离开。
133 失望
一面走在路上,一面心生焦灼,只觉得并非年纪越大的人心智就会越成熟,行事就会越谨慎,反而年纪越大的人心中的牵挂就会越多,头脑一热,行事起来就会更加无所顾忌,就好像瑨妃一般,身为母亲放不下自己的孩子理所应当,这我可以理解,但本以为凭她的年纪阅历,为人会比谭嗣同更加理智有担当一些,考虑事情也会更加全面一些。
但结果却是失望,透顶的失望。
又想想,她若是真的在今天回到了现代,那么“瑨妃”就会成为一个死人,那么历史也就被彻底改变了,这样一来必定会牵累到很多人,也许会是我的家人,也许会是她自己的家人。
我更是在想,当她回到现代后发现原本幸福的家庭全然变了个模样,她真的不会后悔吗?
别说陪伴了,就连见一面都会成为奢望。
况且她很多事情都已经不记得了。
可是这些话我却还没来得及说。
东方微微泛出鱼肚白,本来今夜是要去养心殿看载湉的,也不知道载湉好了没有。
终于回到景仁宫,才发现莺儿、鹊儿还有常泰都是一夜未睡,我刚敲门,常泰就过来敲门,穿戴整齐的模样,莺儿、鹊儿也都忙迎出来。我看着她们问:“你们难不成全部一夜未睡?”
常泰道:“娘娘不回来,奴才实在不敢睡,万一出了什么事,奴才也好去接应。”
我淡淡一笑,“大公主陪着,我能有什么事儿。”
莺儿忙问:“娘娘可见着皇上了?”
我摇头,“没见着。”
鹊儿问:“没见着?”
我“嗯”一声。
莺儿小心翼翼问:“可是皇上……不愿见?”
我看她一眼,笑着摇头,“并非皇上不愿,而是不能见。”
莺儿舒出一口气。
鹊儿问:“为何?”
我笑,“说来话长。”
入了屋子,莺儿给我倒来一杯茶,我喝了一口,就赶紧朝莺儿道:“你今日去外头打听打听有关咸福宫的事儿。”
莺儿倒是不明白,“瑨妃向来跟小主没多大交情,平白的去打听咸福宫做什么?”
我道:“你就别问了,去就是了。”
莺儿“哦”一声,就欲去了,随即我在身后又交代道:“小心些,别让人发现了。”
莺儿回首应道:“知道了。”
鹊儿刚好打水进来,见莺儿出去,便问:“莺儿急匆匆地去做什么了?”
我笑,“打听咸福宫的消息去了。”
鹊儿面上也是一样的惊奇,“咸福宫?”
我看她一眼,然后轻声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我得心里有个数。”
鹊儿听了缓缓点头。
洗好脸后,简单梳了个发髻,正准备用早膳,莺儿就回来了。
我忙问:“怎么样了?”
莺儿虽不明所以,却也道:“奴婢去打听过了,咸福宫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都很安泰。”
我又确定一遍:“真的?”
莺儿道:“真的。”
听了这话,我本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许是瑨妃及时醒悟,又许是瑨妃没有成功,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如今这个情势也算是皆大欢喜,不禁在嘴里喃喃道:“还好还好。”
鹊儿一面帮我盛了一碗豆浆,一面问:“什么还好?”
我笑,“没什么。”
莺儿又道:“不过奴婢还在外头还听到一个消息。”
我舀了勺豆浆喝一口,望着莺儿问:“什么消息?”
莺儿道:“都说今儿一早皇上又去太庙了。”
我放下勺子,一蹙眉,“皇上不是身子不适吗?”
莺儿道:“奴婢也在愁这个呢!皇上本就身子不适再加上舟车劳顿的恐会加重病势。”
莺儿这话说得让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更加揪在了一起。
片刻,我对鹊儿道:“你去太医院偷偷把赵太医请过来。”
鹊儿“嗯”了一声就出去了。
我担心得早膳都不大想吃,只喝了一碗甜豆浆,小半段油条。莺儿刚把碗碟撤下,赵太医就跟着鹊儿进了景仁宫,我忙拉了赵太医到屋子里头,问:“皇上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
赵太医一脸狼狈,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并未觉出不妥。
他轻轻一晃胳膊,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正死死地握住他的手腕,一挣眉,忙松开手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太着急了,”低眸静了一会儿,便又道,“听莺儿说皇上今早去了太庙?”
赵太医望住我点头,“是去了。”
我惊道:“皇上不是发热、头风吗?这个时候不好好休息就罢了,如何还能舟车劳顿去太庙呢?!”
赵太医道:“这是老佛爷的意思。”
我一蹙眉,“老佛爷?”
赵太医道:“仿佛是今日一早瑨妃娘娘晨昏定省时跟老佛爷提起昨晚是双星伴月的难得奇景,老佛爷询问钦天监,钦天监说无法判定吉凶,因而老佛爷便让皇上早朝后去太庙拜祭一下,”又道,“不过娘娘不必太过忧心,臣已经给皇上用药了,皇上今儿气色看上去不错。”
我稍稍安心。
思索须臾,我又问:“瑨妃?”
赵太医道:“是,这些事情臣也是听瑾贵人说的。”
难道瑨妃是把昨晚自己没能成功回到现代的责任全都推怪到了我的身上?
瑨妃也知道伤害载湉比起伤害我更能让我难过,简直太过分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一缓情绪问赵太医:“姐姐怎么样了?她可有话要你带给我?”
赵太医道:“瑾贵人只叫娘娘保重自身。”
我问:“就这样?”
赵太医道:“瑾贵人还道了一句,惟有清心寡欲,方能高枕无忧。”
子玉这话倒的确说得恰逢其时。
我笑,“晓得了。”
赵太医点头。
我想了想,含笑道:“也请赵太医帮我带个消息给姐姐。”
赵太医问:“什么?”
我附耳上去说了几句。
赵太医听后一脸惊讶问我:“真的?”
我微笑,“自然。”
赵太医道:“这可是犯了后宫大忌。”
我笑,“我被禁足,这事自然还要姐姐出手,否则有些人终不知天高地厚。”
赵太医道:“此话一定带到。”
我点头。
随后又叫莺儿将他送出去。
鹊儿跑进来问我:“娘娘方才说了什么,赵太医怎么是这样的表情?”
我笑,“没什么,就是说了点实情罢了。”
不过就是把昨晚五官灵台郎在瑨妃咸福宫彻夜未归之事告诉了赵太医罢了,又谎称今晚子时他们一定还会在咸福宫相会,让子玉悄悄地领着慈禧去捉人,五官灵台郎的官儿恐怕是做不了了,至于瑨妃,慈禧还是会留她命的,毕竟她也没威胁到慈禧什么,最多跟我一样被禁足,慈禧如今最大的眼中钉是我,她还犯不着惹了众怒。
我还有理智,也并不是想要了瑨妃的命,只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顺便给载湉出口气,更想彻底绝了她要不管不顾回现代的可怕念头。
本来我也是不必做得这么绝,但是她竟敢用载湉开刀来告诫我,那么我就必须也要让她失去点什么。
告诉她我的底线在哪儿,告诉她我也不是好惹的。
半晌,我在案上写了一封信,上头就是说相约五官灵台郎子时再聚咸福宫有要事相商,署名是瑨妃。
折好了让鹊儿小心送到钦天监,我又害怕五官灵台郎能看出瑨妃的笔迹,就嘱咐了鹊儿送信时一定要透露一些特别的消息给五官灵台郎。
鹊儿听了,为难道:“娘娘,你要奴婢故意告诉大人瑨妃的手受伤了,这封信是有人代笔,大人他会信吗?”
我含笑,“只要你装作无意一些,他自然就会信。”
鹊儿不解问:“可是娘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看着她,想了想,道:“因为事关重大,我此刻不能告诉你,早晚明儿你就会知道缘由了。”
鹊儿眨巴两下眼睛,“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