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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有毒全文阅读

作者:夕幼     清宫有毒txt下载     清宫有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4 准备

    话音刚落,林旭于旁满眸含泪道:“臣等无能,臣等拖累了皇上。”

    杨深秀听言亦只是在一侧无声流泪。

    随后,我摇了摇头,“并非各位无能,而是当今大势所趋,有些既定的结局并非人力所能轻易改变。”

    杨深秀用残破的袖口一抹面上泪水,仰天无奈道:“臣惟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看着杨深秀说出这番话,面上不禁微露凄然,叹息道:“世上无人不死,哪有真正能万岁的?”说着,我稍稍垂眸,接着又道:“对于皇上和本宫来说最后若能死得其所便已是福气!”

    林旭道:“娘娘千万不可这么想,皇上安危便是大清安危,若臣等此番果真能为皇上挡上一刀,臣等自当义不容辞,但皇上绝不能出事,日后臣等不在,皇上安危还得依靠娘娘周旋。”

    我望住林旭,他的眼中仿佛依然有期盼神色闪烁,但我却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徒劳,周不周旋也一样没什么区别。

    但我却必须要让他们走得安心,便应承道:“大人的意思本宫懂得,就算大人不说,本宫也容不得老佛爷迫害皇上分毫。”

    随后,林旭朝我行了个揖道:“如此,臣就将皇上全然托付给娘娘了。”

    我点一点头,静了一会儿,目光轻轻落到后头墙角稻草堆里躺着的谭嗣同身上,早就注意到他的不对,脸色那样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发紫,于是轻声问林旭:“谭嗣同大人这是怎么了?”

    林旭叹道:“复生日前疾驰天津时就感染了风寒,后来袁世凯告密,维新变法被强行终止,复生得知后,病势就更加沉重,大夫说是因为复生心绪过于哀痛怨悔的缘故。”

    我“嗯”一声,悄步走过去,弯下腰来拍一拍谭嗣同的肩,他身子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是我,眼中神色更加惊讶,片刻,才道:“娘娘终于来了。”

    我一怔,“大人知道本宫会来?”

    谭嗣同缓缓翻身坐起,凄然一笑道:“原以为皇上会来的。”说着,谭嗣同看一眼一侧的林旭。

    林旭一点头,回身步去。

    我问他:“你怎么不跑?”

    谭嗣同悲戚一笑,反问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还跑得了么?”

    我叹出一口气,“没几日了,你可做好心理准备了?”

    谭嗣同看着我道:“做没做好重要么?”

    我道:“可是很痛的。”说完,我手在脖子上作势一剌。

    谭嗣同苦笑,“至少我努力过了,这些结果本就是我该承受的。”

    我道:“历史就是历史,容不得人有本分改变,以前你我还天真的以为历史会因为你我的某一个行为而发生改变从而影响后世,其实,不管你我做什么历史都会以既定的轴轮继续滚动下去。”

    谭嗣同凝视着我含笑问道:“这个道理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

    我还真记不清了!

    我想了想道:“大概是许久之前。”

    谭嗣同一撇嘴角,思索片刻,浅浅吁出一口气,小声问我:“你说,我还能不能回到现代?”

    我想了想,摇一摇头。

    他问我:“你觉得不能?”

    我道:“我是不知道。”

    谭嗣同叹息道:“如果那一天我煮泡面的时候能小心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家里就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爆炸了,我也不会这么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里来。”

    我一笑,对他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后悔药的话,我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恐怕就吃了。”

    谭嗣同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看着我道:“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先走一步了,你自己留在这里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不免含笑,点一点头,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对他道:“你要是真能再回到现代,就上网给1111这个邮箱发个消息,如果我以后某一天也同样穿越回去了的话就会给你回消息的,毕竟你是我在古代交的第一个现代朋友。”

    他笑,“你放心,如果我真回去了的话,我一定会拉一个巨大的横幅,那么在你回去的第一天就会知道我在找你。”

    我一扬眉,好笑问:“横幅?”

    他也含笑,“巨大的。”

    我虽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却也“嗯”一声。

    回到景仁宫换了件宫制薄绡衣,梳了往日极少梳的大拉翅发髻,正坐在镜子前选着钗环步摇,莺儿忽出声问我:“娘娘,今日怎么会想要穿戴得这样正式?”

    我含笑道:“你以为老佛爷会这样放过我吗?”

    莺儿不解。

    我在镜子中看她一眼,又道:“若不出我所料,今晚老佛爷就会召我前去宁寿宫。”

    话音还未落,常泰就从外头匆匆步进来,“娘娘,老佛爷懿旨,要娘娘今晚酉时去宁寿宫面驾。”

    我不觉惊讶,只对常泰道:“知道了。”

    莺儿手一抖道:“老佛爷这个时候要娘娘去宁寿宫一定不是好事!”

    我淡淡道:“当然不会是好事了。”

    随后,莺儿稍显无措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凝视她道:“你等会儿先去内务府和西苑分别把璇玑嬷嬷和如儿唤过来。”

    莺儿问:“璇玑嬷嬷也就罢了,唤如儿是做什么?”

    话说着,正好鹊儿也端着茶盏步了进来,我回身望住莺儿、鹊儿道:“大局已定,我不能让你们继续跟着我丢了性命。”

    三人听了我的话皆是一怔。

    跟着我又道:“如儿这些年在西苑差事做得不错,现在已经是西苑的掌事姑姑了。”

    常泰忙跪在地上道:“奴才晓得,娘娘这是在为奴才谋出路,但奴才是决不愿自个儿出去苟且偷生的!”

    莺儿也跪在地上道:“奴婢也不走!”

    我眸光看向鹊儿,鹊儿立在原地,坚定的一摇头。

    我蹙眉道:“你们这又是何必呢?”

    鹊儿走过来道:“奴婢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娘娘和皇上做得事情是对的,奴婢认定了娘娘是奴婢的主子,就不会改变,况且娘娘于奴婢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主子。”

    我叹道:“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你们,我一直把你们当做朋友来对待。”

    莺儿跪走到我面前,轻轻执起我的手,“娘娘从不对奴婢们颐指气使,不像紫禁城中其他的主子那样不把奴婢奴才们当人,娘娘但凡有什么好的都会想到奴婢们。奴婢并不是木偶,奴婢能感受到娘娘的真心相待,奴婢愿意跟着娘娘,奴婢既能跟娘娘有福同享,那便也能跟娘娘有难同当。还记得娘娘初入宫的那一年一样就在这里对奴婢奴才们说过景仁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看着他们倔强的神色仿佛早就已经考虑好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我不禁挣目道:“可是你们要知道,继续跟着我可能会让你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就算是这样,你们也不肯走么?”

    常泰一磕头,“奴才不走!”

    莺儿、鹊儿亦然。

    我一摇头,随即不免又轻声道:“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莺儿不答,只是反问道:“娘娘又是何苦呢?”又道:“娘娘分明知道今晚一去宁寿宫就是踏入万丈深渊,恐永无天日可见,但娘娘还是要去!”

    我语气决绝道:“我与你们不同,我不能抛下皇上。”

    鹊儿跟着道:“奴婢也不能抛下娘娘。”

    常泰、莺儿跟着点头。

165 可在

    走在甬道上,迎面的风似热浪扑来,慈禧今日终于释了载湉,路过乾清宫时听见载湉在里头早朝的声音,铿锵杂糅在风中划过耳边,“朕不自惜,生死听命,愿尔等肯激发天良,顾全祖宗基业,保全新政,朕死无憾!”

    面对着就像兵马俑一般,伫立在各处始终无动于衷且心中皆只想着废掉眼前这个曾行事触及自己利益的年轻皇帝的一殿守旧臣子,载湉这些话不过都是对牛弹琴罢了。

    我心里为载湉难过、不值。

    也不晓得金銮殿上的载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愤怒?

    亦或是无奈?

    御花园的池面很静,静得就像是一幅画,绿色的颜料大片铺开,一缕缕阳光轻拂着水面,颜色是那样的温暖,偶有一阵微风吹过,格外苍翠茂盛的柳枝在水面上轻轻徜徉,柔柔泛起星星点点来回闪烁着的波纹。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见到这幅景象,心尖莫名生出几许感动。

    昨晚去到宁寿宫时,载湉正在被慈禧痛斥,我从容步进去,打眼就见荣儿立在一侧紧蹙着眉头,拼命朝我使眼色,我只作不见。

    我上前行礼道:“老佛爷万安。”

    慈禧不理,依旧盯着载湉道:“皇帝还不明白么?所谓维新,所谓变法,根本就是胡闹!”

    载湉哂笑,“到底是不是胡闹,百年后老佛爷再来做评判为好!”

    李莲英面上神色肃然,看我一眼,随后稍稍俯身好像是在慈禧耳边小声说了什么话。

    慈禧猛地侧头对李莲英怒声道:“哀家知道了!用你说?!”

    李莲英被斥了一句,忙就直起身子,不再多话。

    慈禧回过头来,对载湉断然道:“林旭、谭嗣同等六人必须斩首示众,否则不能平民愤!”语气中似乎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载湉眉间一蹙,盯住慈禧道:“究竟是不能平民愤,还是不能平老佛爷心中忧虑?”

    慈禧片刻不言,目光直视着载湉像是要杀了他一般,许久,慈禧才沉声道:“皇帝这话哀家倒是听不懂了,皇帝倒来说说哀家心中到底有什么可忧虑的非要杀了林旭、谭嗣同等六人呢?”

    载湉冷笑道:“老佛爷这话不应问朕,只需看一看案上那枚‘同道堂’的印章不就什么都清楚了?”载湉稍稍低眸,又道:“当年文宗皇帝薨前立下的顾命八大臣共同赞襄政务后来是因何而被革职、拿问、捕杀,老佛爷应该比谁都清楚,”随即又是一笑,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慈禧,缓缓道,“看!一直以来,老佛爷的手段总是如此相似!”

    慈禧被载湉这话说得坐都坐不住,气得就连金线袖口都一直在不住的颤颤发抖,桌上宫灯散出黄色的烛光照在滑腻的衣料上头更加显得袖口熠熠生色。

    我抓住片刻的沉默,高声道:“老佛爷应该即刻放了皇上!”

    慈禧眼光幽幽转向我,抬手指着我,蹙眉疑问:“你说什么?”

    我又道一遍:“老佛爷应该即刻放了皇上!”

    我余光看见载湉于旁担忧的瞅着我,欲语却还休。

    慈禧火冒三丈,睨着我道:“你再说一遍!”

    我深吸一口气,大胆道:“皇上日前已发布上谕斩杀林旭、谭嗣同等六人于菜市口,若是老佛爷依旧拘禁着皇上的话,恐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届时悠悠众口,老佛爷如何堵得住?”

    慈禧亮声道:“那便杀!”

    我反问道:“老佛爷今日可杀六人,明日可否能杀千人、万人?”

    慈禧轻嗤一声,对我道:“你这话是在威胁哀家?”

    我抬头看慈禧一眼,“奴才不敢,”随即又颔首下去,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平和道,“奴才只是知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只赌老佛爷把政多年,也深谙人心所向的重要,想必老佛爷不能不顾及。”

    慈禧不屑一顾道:“哀家当年既能立帝,今日便能废帝!”

    我也哂笑道:“皇上乃是老佛爷曾经一手扶持上皇位的皇帝,若是老佛爷今日废帝,又有何人能立即承此帝位,这个时候,又有何人敢应老佛爷承此帝位?”

    慈禧冷哼道:“宗室子弟那样多,找一个合适的皇室后裔来承此帝位于哀家来说容易得很!”

    我含笑摇一摇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上还在,难道老佛爷是要新帝学习明代宗让皇上如明英宗一般退居为太上皇吗?”又道:“可是明英宗当年是因为被瓦剌大军困在土木堡俘虏一年,虑及国不可一日无君,明代宗才登上帝位,后来才将接回的明英宗尊为太上皇居于南宫,短短六年后,夺门之变,南宫复辟。而老佛爷如今若要效仿恐怕却不是明智之举,皇上正好好的在紫禁城,一旦老佛爷这么做,必定会招来百姓猜忌,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不可随心所欲,若是无奈而为之尚可理解,但若是故意为之,谁也不是傻子,大清本就动荡,老佛爷就别在这当口再兴风作浪了吧,况且退一万步来讲,若是皇上当真为太上皇,老佛爷又该如何自处?”

    话毕,慈禧眯眼凝视着我,久久不言。

    我缓缓抬眸,回睨着慈禧,又沉声道:“老佛爷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结果,应该明白勿要赶尽杀绝的道理,毕竟谁也不知道百年以后会是怎样的局面,给别人留一条活路也算是给自个儿留条后路,”说完,我轻轻一笑,随即又反问于她,“老佛爷,奴才说得是不是?”

    昨晚的画面总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整个人就跟抽了魂似的,不知不觉,竟已经走到了承乾宫门前,上前去轻叩两下门,出来开门的是荣寿公主身边的小禄子,见到我忙就行了礼,“珍妃娘娘怎么这会子过来承乾宫?”

    我问:“大公主可在?”

    小禄子一面领在前头进去,一面含笑道:“大公主正在里头描花样子呢!”

    说着,香云就从正殿迎出来,驱到我面前来,笑问:“娘娘怎么来了?”

    我笑,“怎么?不愿本宫来么?”

    香云一阐眉,“娘娘说什么呢!娘娘来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话音未落,香云就朝后头看一看,随即收回视线来,又问我:“莺儿、鹊儿怎得没跟着?”

    我执过她的手轻轻一拍,小声道:“今儿本宫是自个儿来的,有些话要找你主子说一说。”

166 重要

    香云似是觉察到几分不同寻常,“哦”一声,赶紧就带我入了正殿中,里头未燃香料,只有一股茉莉花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清纯而又淡雅,整枝就供在木架上的一尊白玉细口瓶中,案上的玻璃盏中还盛有大半的西瓜汁未喝,阳光从双交四菱花扇窗中透进来,滤过的光色不如外头扎眼,却又显得殿中十分明亮。荣寿公主原正在案前用彩色颜料给图纸上的花样子描色,但见我来了,忙就丢下了画笔,朝我步过来,“好些日子未见你了,你可好?”

    我未回答,只问:“大公主近来在忙些什么呢?”

    荣寿公主笑,“你也看到了,我在学着描花样子。”说着,荣寿公主就回身把案上描了一半的花样子拿过来递给我看。

    我接过,仔细端量一番,笑道:“大公主当真是心灵手巧。”

    说着,香云就从外头推门进来,给我上了一盏西瓜汁。

    我端起杯盏喝了一口,笑道:“看来我景仁宫的一点子东西都被大公主学来了!”

    香云含笑退出。

    荣寿公主笑道:“谁让珍儿的东西都是好的呢!”

    我含笑一抿嘴,稍稍颔首,然后将杯盏缓缓放回桌上,从胸中吁出一口气来。

    荣寿公主看着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举眸望荣寿公主一眼,随即起身欲要向她行大礼,却被荣寿公主生生拦住。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急言问我。

    我看着她问:“大公主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荣寿公主一叹气,默了一会儿,倏而起身,不禁蹙眉对我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前几日我确实又出宫了一趟,今日一早才回来,所以我当真不知道近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仿佛天翻地覆了一般!”

    我仰面望着她点一点头,“我信大公主,”随后,静了片刻,我才又道,“许多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但只要大公主日后有心打听一下便什么都会知晓,如今,我来只是求大公主看在我们两人相处这些年的情分上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荣寿公主听了我的话直怔怔地盯了我半晌,眼中的神情渐渐渗出迷惘不安,伴着窗外蝉鸣,她又慢慢坐下,并小声问我:“你说,什么事情?”

    我郑重地睨着她道:“维新变法失败,戊戌六君子即日也会被斩首,老佛爷不会轻易放过我,大约这两日老佛爷便会对我和皇上动手,届时大公主千万不要为我多费唇舌,只求大公主日后能多替我去西苑照看皇上,皇上绝不能出事。”

    荣寿公主一震,“斩首?!”

    我点头。

    荣寿公主忙问:“那你呢?”

    我摇头,“我不重要。”

    荣寿公主觑着我道:“你怎会不重要?”

    我深吸一口气,“大公主无需管我,只要保住皇上不受老佛爷戕害便可。”

    荣寿公主平复了一下心情,跟着叹出一口气来,语重心长道:“你不明白么?你是这么想的,皇上也同样会这么想,你想保住皇上,皇上想保住你,若是没有珍儿你,你认为皇上……”说着,她舔一舔唇,吞咽一下,才又继续道,“你认为皇上还会意气风发得起来么?”

    意气风发?

    我从没想过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往后谁还能意气风发。

    我摇头道:“我只求大公主能让皇上日后在西苑过得舒坦一些,不要少衣缩食就成。”

    荣寿公主睨着我道:“珍儿,你也太看低我了,如若事情真如你所说到了这一步,这些该做的还需要你说么?你我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摆在心里说话还需要用得着一个‘求’字么?”

    我目光在她面上流转于左右,随后微微低眸,轻声道:“日后的这些事情做起来并不容易,老佛爷看重大公主,大公主本不必为皇上做什么,更不必为谁承担这样的风险,如今我开口要大公主做出这样的牺牲,自然是要用‘求’字的。”

    荣寿公主身子稍稍前倾,眼睛始终睨着我说:“我与你相识一场,也与志锐相识一场,皇上更不必说,我心一直与你们是同在的,你这么说就是要让我们生分了。”

    我摇头,抬眸看着荣寿公主,眼眶一热,“我一直当大公主是知己,所以更加不愿将大公主卷入这一场是非里来,究其根本,还是我、皇上与老佛爷之间的争斗,大公主若要全身而退就要撇清与我,与皇上之间的牵连。”

    荣寿公主轻轻一笑道:“你以为老佛爷是那么好骗的,许多事情老佛爷看在眼里自当明白,有的时候越想撇清关系就越是说不清楚,反而容易让别人更生出怀疑来。”

    我“嗯”一声,“那么,皇上就交给大公主了。”

    荣寿公主点头道:“士为知己者死,我自当责无旁贷,”她思索片刻,又道,“但是珍儿,你是否太过悲观了,或许老佛爷终会放你和皇上一条生路呢?或许老佛爷压根就没有打算对你和皇上动手?”

    我苦笑道:“老佛爷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老佛爷会放过我和皇上,除非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从始至终,老佛爷对皇上可从来没有手软过。”

    “你怎么就能这般确定?”

    “我就是可以这般确定。”

    “毕竟皇上可是皇上啊!”

    “在老佛爷眼中,皇上根本什么都不是,老佛爷一直以为皇上会永远是她手中的玩物,直到有一日她突然发现皇上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容易操纵的无知孩童了,皇上有了自个儿的思想,知道了要为自个儿争取,要为天下争取,清楚的知道大厦将倾,更懂得要做些什么来挽回,而皇上也的确义无反顾的去做了,但是期间却愈加触碰到老佛爷一边的个人利益,所以,老佛爷,她便急了。”

    静了须臾,荣寿公主目光缓缓看向窗外,感慨道:“我在紫禁城中生活多年,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却无能为力,若是这一次果真叫你一语成谶,我便一定会倾尽全力保住你和皇上的。”

    我忙摇头,拽过她的手道:“我不要大公主保住我,事实上,大公主你根本也保不住我,我只要大公主能保住皇上就行!”

    荣寿公主蹙眉看着我,那种万般无奈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我晃动着她的手腕,“大公主,答应我!”

    荣寿公主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不定,“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不行?”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荣寿公主面对我的笃定,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我不管,你让我保住皇上可以,但首先你不能放弃自个儿,否则的话,我一个都不会管!”

    听见她这话语气异常坚定,我心中万般胶着,过去片刻,我见荣寿公主面色依旧没有一丝的缓和,实在无法,只得先答应她,“好,我答应你就是。”

167 酉时

    酉时,我人已在养心殿,去过承乾宫后,总算是放下了心里头一块悬着的大石头。微凉斑斓的夜色正在四下里静静的流淌着,拂过我的面颊,也拂过载湉的笔尖。我手中翻过书页的“沙沙”声更为静谧中平添一分难得的油墨书香。漆黑的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的星星,一轮模糊的弯月斜斜的挂在檐上空中,淡淡的月华从窗棂间透进来像是在砖墁上镀了一层晶亮的碎银。

    我和载湉在殿中静默许久,两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如今事情究竟发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明日一早戊戌六君子就会被斩杀于菜市口,今晚不仅是戊戌六君子的最后一晚,也或许是我和载湉能温存相聚的最后一晚。

    我坐在靠近窗边的黑漆纹花大椅上,稍稍侧着身子,手里捧着一本《离骚》在看。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忧国忧民呵!如今眼中猝然看见这几个字竟是觉得这般扎眼!

    恍然忆起那时和志锐在府邸里的侃侃而谈。

    美好呵!

    载湉伏在案上,就着一盏琉璃宫灯中散发出来的昏黄烛光看着慈禧申时特意让李莲英转呈到养心殿的奏折。载湉怎么会不知道慈禧这本奏折就是专门来恶心人的,可他最终还是打开来看了,半晌过后,他修手紧紧握着拳头,腕上的经络已经一根根暴起,极力压抑着胸中将要迸发的怒气,须臾后,终是嘶哑着声音沉沉道出了一句:“皆助纣为虐尔!”

    我缓缓合上《离骚》,浅叹一声,随即抬脚走到载湉的身侧,俯下腰肢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老佛爷这本折子原就是送来养心殿膈应皇上的,皇上可千万不能中计啊!”

    载湉深深一叹,目光徐徐看向我,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寒霜,“老师在朕左右辅政将近三十余年,朕年少时,老师颇为照看,就算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老佛爷就这么凭着他塔拉??刚毅上奏的几句话就直接将老师赶回了常熟老家,实在是过分,朕也明白朝上那些守旧大臣必定是一言不发,只会各自顾着自个儿的那点利益,可是朕如今也身陷于此囹圄,几无自由,即便知晓也一样是无能为力。”

    我想了想,柔声道:“翁同酥大人在京城驰骋官场几十年,奴才以为大人早该累了,如今能回归原籍也算是落叶归根了,于大人来说倒是好事。”

    载湉付出淡淡一笑道:“珍儿总能找到话让朕舒心,”随后,载湉微微低眸轻轻执起我的手来,语气中略含愧疚之意,“朕却没有保护好珍儿,最后还是让珍儿受朕牵连,无法免得祸及己身,”叹息一声,又道,“也不知日后老佛爷和皇后会怎样苛待你。”

    我深吸一口气,浅浅一笑,摇一摇头道:“皇上不该这么说,这不是祸,这是福,能和皇上荣辱与共、甘苦与共,原是珍儿的福气。”

    载湉稍一蹙眉,动情的看着我,“朕这些日子不止一次想过,若是当年朕未使计选你入宫,或许你会过得更加快乐无忧,如今也不用跟朕一块儿承受这些苦难。”

    我温婉一笑,凝视着载湉道:“皇上不是珍儿又怎会知道珍儿是怎么想的呢?”

    载湉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双手握着载湉的手轻轻捏着,含笑道:“对于珍儿来说,能有幸遇到皇上,能入宫和皇上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在府邸时奶奶就曾告诉过珍儿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因而,不管什么艰难坎坷其实都在珍儿的预料之中。”

    载湉听了我这话静了半晌,平视我的眸光中脉脉含情,“若是老佛爷和皇后当真对你下手,朕不会让你一个人撑太久的。”

    我忙道:“皇上千万不要!皇上千万不要管奴才如何!皇上定当要先保重自身才是!原本老佛爷的矛头就是对准皇上的,紫禁城中尽是老佛爷的眼线,若是皇上行事不幸被老佛爷发现,岂不是正好给了老佛爷处置皇上的理由吗?”

    载湉道:“可是朕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人糟践!”

    我望住载湉道:“皇上要明白,只要皇上好,奴才终会有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一天,但若是皇上出事,那么奴才才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了!皇上知道奴才去到刑部监狱里看望谭嗣同、林旭等大人时,他们对奴才说什么吗?”

    载湉正一正身子,忙问:“什么?”

    我吁出一口气道:“他们说为皇上而死,死而无憾,他们还把皇上交付给了奴才,这是他们众人对奴才的信任,奴才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更加不能辜负他们的殉身,”说着,我目光紧紧睨着载湉,又道,“不仅奴才不能辜负,皇上也不能辜负!”

    载湉听着,视线渐渐移向窗边,望着外头浓墨一般的乌色,月上中天,悄然无息,不免凄然道:“果真是戊戌六君子,没几个时辰东边就要亮了,星星要陨落了。”

    我轻声道:“但是月亮还在。”

    丑时三刻,东边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养心殿的帘幔上,我和载湉卧在月窗小榻上,我整个人蜷缩在载湉的怀中,即便是在睡梦中也能感到一种莫名的舒心安稳,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过了,近来午夜梦回,总是会被噩梦惊醒,心底在遽然的惊惧后慢慢发觉一切只是梦境,似要崩裂的胸口隐隐有被撵成齑粉的震荡,贴身小衣也全然浸湿,载湉一抽身,我便也跟着醒了,稍作洗漱准备后,王商打开殿门,李莲英领着内廷侍卫正等在外头,载湉刚蹋出去,李莲英便迎上来道:“奉老佛爷之命,请皇上驾临西苑!”

    我侧目皱眉盯着载湉。

    载湉回过眼来,捏一捏我的手心,含着淡淡的笑意道:“好生珍重。”

    我一笑点头,“皇上也是。”

    载湉深吸一口气缓缓上了銮仪,最后他深深觑了我两眼。

    我亦然。

168 现实

    在被送回景仁宫后,我才见到莺儿、鹊儿已经被控制了起来,莺儿、鹊儿被太监压着跪在一侧,嘴也被毛巾塞住,两人眸中含泪,看到我进来后就开始拼命地朝我“咿咿呀呀”喊叫着,我四下里在正殿各处遍寻常泰不见,随即一蹙眉,正要说话,却立即就被慈禧派来的几个嬷嬷逼迫着撤去了簪环,嬷嬷们力气极大,三两下就把我死死按住,使得我毫无还手之力。

    我挣扎着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放开本宫!”

    嬷嬷横声道:“奴婢劝娘娘还是好生依着,否则弄坏了娘娘哪里,吃罪的也并非奴婢!”

    我怒声道:“本宫犯了什么罪!怎容得你们这起子糟践!”

    嬷嬷道:“奴婢原也是不愿的!怪只怪娘娘不识好歹罢了!”

    就这样,我被关入了钟粹宫后面北三所的景旗阁小屋里,这里原是宫女的住处,窘苦备至,莺儿、鹊儿自然也被关了进来继续服侍我,正门从门外反锁,并且在将我关进来的第一天就已经被慈禧用木栏死死封上,一点缝隙都不透,日常饮食必须由一扇窗槛下送进,其余的窗户也一样被死死封住。

    我有时都觉得自己会不会被闷死在屋子里面?

    说是屋子不如说是监牢!

    过了两日,从给我送饭的一个宫女口中得知,景仁宫中的三十余名太监宫女被全部捉拿,并施以气毙之刑,也就用七层棉纸沾水封口、鼻、耳,再用杖刑击毙。

    当然,常泰也在其中。

    看起来何其残忍呵!

    要是放在我没被关进来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残忍,但如今看来,其实死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但莺儿、鹊儿却没有这种“福气”,只能继续跟着我活受罪!

    每日午时就会有不同的宫女或是太监来给我送吃食,大多都是馊饭烂菜,我都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期盼着会送来什么正常的饭菜,经常自己麻痹自己说就权当是在古代减肥了。

    这日,一个小太监来给我送饭,看起来他入宫不久,于是就在饭盒被接过来的同时,我顺势把早先就准备好的一锭银子强递到小太监手中,轻声道:“还望公公笑纳。”

    小太监先推一推,“奴才无功不敢受主子禄。”

    我笑道:“公公不必推拒,此处无人,本宫有求于你,你只安心拿着就是,公公不言,本宫不言,绝然不会有人发现端倪的。”

    小太监又推道:“不成,奴才实在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到主子的。”

    我推回去道:“公公不要惊慌,本宫只是想问公公几句话罢了。”

    小太监听了我的话,这才颤颤收下银子,随后左右探了探头,小声问我:“主子有什么话想问奴才?”

    我道:“公公可知林旭、谭嗣同等几位大人的情况?”

    小太监“哦”一声,“那几位大人不是早被斩于菜市口了吗?”

    我问:“当时……怎么样?”

    小太监反问:“什么怎么样?”

    谭嗣同好歹也算是跟我朋友一场,我内心里只希望他不要承受太多痛苦,同时,却也想得个究竟。

    我道:“几位大人走得可安详?”

    小太监一笑,讶异道:“安详?”跟着,又“咯咯”笑两声,然后道:“老佛爷在前一晚就给刽子手祭出了自个儿奉藏了多年的那把大将军。”

    我疑惑,“大将军?”

    小太监道:“就是钝刀。”

    钝刀?

    我疑惑看着小太监继续道:“据说第一个被行刑的是杨深秀杨大人,刽子手没有控制力道,一钝刀下去,血不停地往外冒,头却没有断,场面一度失控,人自然没有一下子就死去,只不过是看着血多罢了,一刀下去根本没砍多深,就这样连续重复了多次,这事在紫禁城早已经成为了奴才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还有谁人不知的,”说着,他叹息一声,“这哪里是砍头,根本就是生生锯头。”

    我心一骇,忙问:“那谭嗣同大人呢?”

    小太监道:“说到谭嗣同大人奴才还真是打从心底里佩服,大人当时说是被排在了第五个,换做旁人看到前面几人的惨状,一般都会感同身受体会到深刻的痛苦,面上大多都有凄惶之色,但大人却是面不改色,极有胆气,据说大人当时是被砍了三十刀死的,当时场面极为血腥,大人在被押入囚车,解往菜市口刑场时,曾昂首对围观群众说:‘为救国而流血,愿从谭嗣同始。’并亦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之言,康有仁大人因而也慷慨地高呼道:‘我辈为义赴死,中国自强之基在此矣。’”随后,小太监又道:“后来在刑部大牢里有人发现谭嗣同大人留下的一句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真是快慰淋漓!”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是!

    这是谭嗣同的绝笔!

    想通?

    妥协?

    过了一会儿,我终是将纷乱的思绪抽离回来,摇一摇头道:“你竟还懂诗?”

    小太监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奴才虽不懂得,但听着也觉得气势恢宏。”

    默然片刻,小太监又道:“奴才今日逗留得太久了,若是主子没什么别的话要问,奴才就先告退了。”

    我脑子如轮盘,飞速的想了想。

    就在小太监刚要回身时,我立即道:“公公等一等,本宫还有话要问!”

    小太监驻足对我道:“娘娘快些,若是被李安达发现奴才在偷偷跟主子说话,奴才也会倒霉的!”

    我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不知公公口否知道他他拉氏一门情况如何?”

    小太监道:“主子想问的是瑾妃娘娘吧!”

    我摇头,“不仅仅是姐姐,还有旁人。”

    小太监道:“瑾妃娘娘日子无大碍,不过清苦些罢了,但比起主子来说的话,那好得可不是一点半点。至于他他拉氏旁人,奴才就实在不太清楚了,不过偶有听说他他拉氏被主子这事牵连举家迁去了松江府,未知真假。”

    我缓缓点头。

    志锐早就被慈禧贬往外蒙古任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

    志均也被罢黜,永不录用。

    志锜原就无心仕途。

    若是果真举家迁去上海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听见这话,心里头不免还是有些难过,毕竟兄妹一场,最终还是被无情的抛弃了,如今我已是废子,曾经对这一家人付出过的真心到底逃不过现实的摧残!现实总是能让人看清事情的真相,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叫人分辨出真伪好坏,以往难以分辨的,甚至根本分辨不出的,如今当真一清二楚。

    这就是封建社会呵!

    不过也好。

    及时止损嘛!

    小太监十分焦灼地看着我道:“奴才真的要走了。”

    我“嗯”一声,轻轻对他一笑。

169 训斥

    被关入景祺阁也有一段日子了,每月但凡逢初一、十五慈禧就会在午膳时派李莲英来对我进行训斥,言语大多污秽不堪入耳,十句里头有九句都并非实事求是,说白了就是为了训斥而训斥,换着法子的对我进行人身攻击罢了。其实,如果我不是现代人,如果我脸皮不够厚,恐怕早就要在景祺阁上吊自杀了,一开始我还有心抵触,后来有一日我突然就觉得满文中骂人的话也颇有意思,而后每次再听着李莲英口中用来骂我的脏话,渐渐倒更觉得十分有趣,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每个月都要来几次,每次还都不能用相同的话来训斥,也的确是为难李莲英了,这么一想,心里就不禁好笑起来,什么“derakū”,什么“seshe”,又什么“akina”……一时愈加心生好奇,在满文中到底有多少骂人诛心且不会重复的话。

    在训斥中我需要跪听,训斥过后我还需要磕头谢恩,这规矩是我最无法容忍的,却也没办法,只能照做。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莲英第一次来景祺阁训斥我的时候,说要跪听,我根本不屑,只是坐在小板床上一动不动,“李安达有什么话说就是!本宫听着!”

    李莲英盯着我道:“奴才是代老佛爷传话,娘娘桀骜是否太过逾矩?”

    我回视着李莲英,冷笑道:“本宫自进了景祺阁就一直都安分守己,并未再有任何过激举动,老佛爷今日让李安达来景祺阁训斥,这事本就不合规矩,既老佛爷行事都不合规矩,又何况本宫?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老佛爷便是这后宫上梁,连老佛爷都不正,本宫歪一歪想来也并无不可吧?李安达又何必紧咬着这一点不放?”

    李莲英扬声质疑道:“本宫?”

    我平声静气道:“皇上不曾废妃。”

    李莲英听言面色铁青,站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出声,仿佛时光凝滞般,又过了一会儿,李莲英微微颔首一笑,抬眸睨着我轻声道:“奴才劝娘娘还是尽量收起自个儿的刺,好生的跪听老佛爷恩典,否则皇上在西苑的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

    提到载湉,我心蓦然一惊,不免口中要问李莲英一句:“皇上可好?”

    李莲英轻轻一笑,似有深意,随后道:“娘娘必定还不知道,前两日老佛爷为了进一步震慑皇上,消除异己,便下令将皇上身边的范长禄及一众下面的太监或是处死,或是发往军台,几乎全部清除,不留一人。”

    听及于此,我已经后悔方才的冲动言语。

    载湉原也这么艰难。

    我心里虽然早就波澜起伏、七上八下,生怕自己的冲动言行再给载湉带去麻烦,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和,含笑觑着李莲英问道:“老佛爷可寻得能承袭皇上帝位的人了?”

    李莲英稍稍一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正一正身子道:“李安达莫要诓本宫!老佛爷并不敢现在就对皇上动手,老佛爷没有退路一旦动了手便是千夫所指!”说着,我停了一下,随即起身,缓缓步到李莲英的面前,睨着他轻声道:“老佛爷尚不敢!”

    李莲英语气疑惑:“老佛爷不敢?”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笑道:“看来李安达伺候老佛爷那么久,虽分内的事情都伺候得十分周全,但却还是不尽了解老佛爷的心思,”看他一眼,继续道,“要知道,在紫禁城中并不是做好自个儿的事情就万事大吉的,李安达一心为老佛爷,但是你可曾想过老佛爷是否同样也真的全然信任李安达呢?”话音未落时,就看见李莲英面色转而发白,我心中一喜,旋即又道:“李安达以为本宫何以会站在皇上这边?”说着,我眉间一挺,稍一侧身,又道,“许多时候为人处世,毕竟真心错付才最是难堪,而比难堪更可怕的事情便是最后就连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会被什么城府深沉的人当成枪使,那人过河拆桥或许能全身而退,但你却不行,李安达在紫禁城中多年,见多识广,至于为什么也不用本宫多说了,本宫只是奉劝李安达一句,你年纪也不小了,日后,还是要多为自个儿筹谋一些为好,李安达应该比本宫更加清楚老佛爷的手段,老佛爷可从来不是什么善茬,”我笑一笑,一目扫回来,“就连亲生儿子穆宗老佛爷都不曾放过,何况是李安达!”

    一番话弄到最后,倒不是李莲英来训斥我,却是我把李莲英唬得没话说。

    莺儿、鹊儿跪在地上一声不吭,我回身将她们扶起来,“你们两个都去壁洞中将私带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交给李安达带走回去复命!”

    莺儿、鹊儿听言面色难看,都是极不愿意的,“这景祺阁什么都没有,壁洞中藏着的东西都是一些日常必需用的,若是连这些都被抄走了,娘娘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两人说着脚步徘徊不去。

    我睨着她们厉声道:“还不快去!难道要本宫亲自去吗?!”

    莺儿以为我果真生气了,忙就应声要去,李莲英恍然抬眸看我一眼,随即出声制止道:“不必了,奴才回宁寿宫复命就说娘娘景祺阁什么都没有抄到!”

    莺儿驻足。

    我望住李莲英道:“李安达这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道:“娘娘一言惊醒梦中人,奴才也不是恩将仇报的人,这次便算了,也算是奴才还娘娘一份人情。”

    我微笑,“应该的,岂有见死不救之礼?”

    李莲英走后,门又被封死,莺儿过来拽了拽我的衣袖,不解问:“娘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鹊儿也是满脸疑惑神色。

    我掸一掸身上的细屑的灰尘,回身坐在床沿道:“李莲英这种人和慈禧原是一丘之貉,坏事做得越多,自然就更加多疑,我这话一说他自觉也有几分道理,自然就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生怕老佛爷害他。”

    莺儿斟来一盏水,“娘娘真厉害!三言两语就让李安达跟老佛爷生了嫌隙!”

    我接过水,望着莺儿含笑道:“你想的简单,要让李莲英和老佛爷生出嫌隙还早得很呐!”

    鹊儿问:“那要怎么样才能让李安达和老佛爷生出嫌隙?”

    我喝一口水,想一想道:“如今李莲英听了我的话至多也就是心存几分怀疑,若是李莲英回去留意后真的能发现几处不寻常这话倒还差不多。”

    莺儿笑,抚一抚胸口,“幸好娘娘不是来真的,方才奴婢还以为娘娘当真要把东西交给李安达呢!”

    我把杯子递到莺儿手上,笑叹道:“我傻呀!我前几日千辛万苦为了在皇后娘娘和老佛爷眼皮子底下藏点东西才特意费力气凿了个壁洞,今日就把东西双手奉上?”说着,我觑她们一眼,“你们还真是好骗!”片刻,我看着莺儿、鹊儿抿嘴一笑,接着又道:“不过好在你们没有看出来,否则在李莲英面前也不会表现得这么真实!”

    一会儿,鹊儿忽担忧问我:“可是娘娘都跟李安达说景祺阁里有壁洞,李安达会不会早晚把事情告诉老佛爷?”

    我垂眸一笑,这也正是我有些担心的,“至少现在不会,日后会不会我倒还说不准,若是李莲英最后还是把一切告诉了老佛爷,那也只能是天意如此了!”

    毕竟在尽人事之后,还有一句听天命嘛!

170 晦气

    看着小窗外原本翠绿的树叶渐渐地随着时日也失去了生命的颜色,在风霜雪雨的侵袭下,一天比一天枯黄,然后悄悄地随风漂落。

    秋风扫落叶!

    正吃着晚膳,就听见门外“叮叮咚咚”的开锁声音,想必是隆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莺儿、鹊儿警觉地对视一眼,立即就去梳妆台上把东西收拾好,刚才拿出来的木梳和清露又被熟练快速地放回了壁洞中去。我再吃不下去,随便扒拉两口糙饭也就放下了筷子,叹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稍侧一侧身,正面对着门框严阵以待,因为每一次隆裕来景祺阁一闹后,必定是弄得满地狼藉,还记得上一次隆裕走后,莺儿、鹊儿生生收拾了三日才把所有被砸坏的东西全部都修置好。

    隆裕去西苑,载湉不理她,她回来就要来找我的晦气。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外头捯饬了半晌,门终于被打开,隆裕一身绿色花缀绣八团花缎锦袍,发髻上插着一支玛瑙碧玺花簪,小家女儿的打扮,不比她往日雍容华贵,外头浅淡的月华轻轻地漏进来,洒下一地清冷,秋日凉风穿堂而过,隆裕疾步迈入了屋子,走过来就是劈头盖脸地给了我一记响亮的巴掌,“小贱人!狐狸精!”

    我双耳戴着的碎银耳环立刻就从脸颊旁甩飞了出去,除了面颊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须臾,腮边似乎也传来一种犀利的钝痛,我好奇用手一摸,才发现原来腮边早被耳环划出了一条细细的口子,一直在浸出点点鲜血,我捏着一滴殷红的鲜血在指尖缓缓揉搓一番,然后抬脸视着隆裕,故意含笑道:“不瞒皇后娘娘,奴才还是挺喜欢皇后娘娘称奴才为狐狸精的!”

    隆裕不出我所料,正中下怀,立即就被我的话激怒,面色显见的愈加恼火,用力揪住我的发髻道:“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要脸!”

    我虽头皮剧痛发麻,却也不依不饶,斜睨着她笑道:“奴才再怎么不要脸,可惜皇上就是喜欢,皇后娘娘每次到奴才的景祺阁来闹,不过就是因为皇上不愿正眼看娘娘一眼罢了,娘娘空闺寂寞,难免心气不平,这些奴才都是知道的!”

    隆裕沉喝一声:“你!”随后,隆裕深深吐出一口气,松开手来,朝后头的高寿招一招手,高寿俯身上前来,隆裕转身坐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目光从我面上扫到鹊儿面上,森森笑道:“珍妃不仅口齿向来伶俐,还有一双能陪皇上下棋、研墨、添香的巧手,说来上天有的时候就是这么不公平,本宫早就看不惯了,不若就毁了珍妃这一双手,也懒得本宫心里头始终堵得慌!”

    高寿面上神色似乎不解。

    隆裕抬手扶一扶鬓边的海棠花钿,幽幽道:“听说大清有一种刑罚叫做‘拶’,本宫也只是在府邸时听阿玛说过,未曾有幸得见,今日倒也可以用在珍妃身上让本宫开开眼界!”

    拶!

    也就是拶指!

    在现代时经常能在电视剧里面看到,从未想过居然有一日也会用在自己身上,十指连心,必定很痛,我是个就连平时在医院取手指血都要深呼吸做心理准备半小时以上的人,这可是满清酷刑之一,可是我更加不可能对隆裕低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愣在原地大睁着眼睛瞪着隆裕,半晌,才道:“皇后娘娘在后宫私用酷刑,恐怕于理不合!”

    隆裕盯住我一笑道:“怎么?珍妃怕了?”

    我冷冷一哼。

    隆裕寒声道:“今儿看谁还能来救你!”

    鹊儿、莺儿在旁边磕头道:“求皇后娘娘开恩,放了咱们娘娘吧!”

    隆裕随即凝视着莺儿、鹊儿,侧一侧身子,抚一抚食指上头的金丝鸳鸯护甲,淡淡道:“本宫可以放了珍妃,但这刑罚却不能免,不若你们两个忠仆替珍妃受过如何?”

    莺儿、鹊儿忙道:“奴婢愿意,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说着,两人就“咣咣”朝隆裕磕了三个响头,没有一点犹豫。

    隆裕面色一滞,嘴角一飞,语气略带嫌恶道:“做梦!要替珍妃受过!你们两个下贱胚子倒还不配!”

    我蔑然的看着隆裕道:“皇后娘娘有什么气就冲着奴才来,不要为难她们这些伺候的人!”

    隆裕一面缓缓朝我拍手,一面亮声道:“好!”

    正好这个时候高寿已经从内务府请了掌刑太监来,又是那起子没有感情的伤人机器,几个掌刑太监扛过来的刑具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许多,这要是把手指往拶子里头一套,掌刑太监又大多力道过人,想来不消片刻,手指就会断的。

    掌刑太监很快就把刑具都处理好了,只待隆裕一声令下就会上来压住我。

    隆裕叹出一口气,一扬手,打了个哈欠,“快些吧!本宫都有些乏了!”

    掌刑太监应了“是”后就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莺儿、鹊儿两个都上来拦在我身前,无畏地瞪住掌刑太监。

    掌刑太监面上不带任何表情,脚起脚落就把莺儿、鹊儿踢得老远,两人一个摔在墙角,一个撞到木架,一时都不能起来。

    几个掌刑太监过来把我压到刑具一侧,硬生生地将我的十根手指都塞到刑具缝隙里,刑具似乎是用竹棍制成的,指间能感觉到一种坚硬的冰凉,掌刑太监力气十分大,无论我浑身上下怎样扭动挣扎都无济于事,终是逃不过这一劫难!

    还没开始用力紧收,我的十根手指已经开始颤颤发抖,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皮肉有一种被撕裂的疼痛,是一种很明显的疼痛!

    至此,我心里愈加紧张,也愈加害怕!

    我睨着隆裕道:“皇后娘娘你就这么恨奴才吗?”

    隆裕回视着我,压低声音道:“本宫真心希望你去死!”

    我能从她眼睛里看出,她这话是真心的!

    隆裕说完就将身子向桌边轻轻一靠,气定神闲。

    掌心太监会意,几人拉着缰绳用力紧收。

    瞬间就能听见我十个手指骨头错位的“啪啪”声,这种疼痛是根本忍不了的,我顿时就喊出了声,“啊!”然后以自己最快的反应速度道:“等一下!皇后娘娘!奴才有话说!”

    隆裕却在我面前含笑,“珍妃,好好享受。”

    力度越来越大,眼泪直接从眼睛里彪了出来,不是我想哭,而是我的生理反应,我感觉痛得浑身滚烫,像是发烧了一样,此起彼伏的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根本令我没有喘息的机会,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尖叫声比过山车还要过山车,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身体上的疼痛稍微缓和一些,大约半晌过后,我手指似乎已经麻木了,竟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可是十指在我眼前畸形得让人害怕,看着扭曲的十根手指,我不禁哇哇大哭!

    凄风苦雨!

    我被自己吓哭了!

    刑罚结束后,我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虚脱了一般,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呼吸都是费力的,地面上无比湿滑,我身上穿得素锦袍子早就全部湿透,似乎能拧出水来,鬓边散落的发丝仿佛全都黏腻在脸颊边、脖颈中,但我也无暇顾及,只是趴在地上,真实觉得自己此刻周身无比轻松,好像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已经离我远去,原来平时的日子已经算是美好的!

    人呵!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171 废了

    九月的日子是明亮的,天簌轻响,藕色的窗纱投入雾色晨曦,有微凉的风从手边划过,我这才反应过来昨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侧脸见莺儿、鹊儿双双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睡着了,脑子里乍然划过昨晚用刑后见到的十指扭曲的惊悚样子,心里头难免又惴惴不安起来,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要知道自己的伤势,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十分的勇气缓缓抬臂将双手送到自己眼前,赫然在目,十指都被裹缠住厚厚的绷带,从绷带的缝隙中似乎还流出些许黄色的液体,我尝试着动一动其中几根看起来还比较正常的手指,瞬间就有一阵剧烈的钝痛钻入心田。

    这手大概算是废了!

    我轻轻将手交叉摆在腹部盖着的薄棉被上头,睁着眼睛望住帐顶,不够细密的帐孔被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晨风拂得如波浪摇摆,心里头不禁开始自怨自艾,深深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可怜,被打不能还口,被骂不能还口,就连受了伤都无药可治,十指连心尚不能止痛,一行清泪顺着眼角划在枕上,恍然遥想到现代医疗的各种好处,什么止痛药,什么抗生素……应有尽有,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又忽然浮现出在现代的家人,忽然思念起以前家人那些被我嫌弃的而又无微不至的各种关怀。

    那时我是这般不耐烦——

    “瞳瞳,要不要吃苹果?”

    “不要!”

    “帮你削好了。”

    “放在那里,我要吃自己不会吃吗?!”

    那时我是这般敷衍——

    “瞳瞳,感冒发烧要记得多喝热水。”

    “知道了。”

    “瞳瞳,要早点睡觉,不要熬夜。”

    “知道了。”

    但该怎样我还是怎样!

    而今,一切离我都是那么遥远。

    就像前世。

    正想着,莺儿已经走到床边将帐子掀起来挂在柳叶铜勾上,视线先扫过我的手,再落在我面上,“娘娘,这是怎么了?”

    鹊儿听到声音也疾步过来问:“娘娘可是手指太痛了?”

    我缓缓摇头,稍抬起手问:“这绷带?”

    莺儿轻声道:“是奴婢和鹊儿连夜把一件棉衣给拆了,取出里子裁剪的,”说着,她担忧问我,“娘娘可是这么包着不舒服?”

    我忙道:“不是。”

    莺儿稍一蹙眉,“皇后娘娘简直太过分了,奴婢求皇后娘娘请赵太医来看看,皇后娘娘就是不应,见娘娘晕厥在地,皇后娘娘竟直接就拂袖离去!”

    鹊儿面色也不好看,“幸而娘娘远见,叫奴婢都好生藏些东西在壁洞里,这才藏了一瓶跌打药酒派上用场,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我笑,“哪里是我有远见,分明就是你们有远见,我都没想到要藏些药膏药酒什么的。”

    还没说几句话,小窗那里就被外头人敲响,我惊魂未定,以为隆裕又来了,不禁一慌,莺儿含笑帮我掖了掖被角,平和道:“大概是来送早膳的。”

    我点一点头,这才稍稍安心。

    莺儿回身步过去,打开小窗,我让鹊儿扶我靠坐起来,打眼一看果真是来送早膳的小太监,说话声音很是清脆,“莺儿姐姐,今儿的早膳想必娘娘会喜欢。”

    莺儿接过食盒,柔声道:“多谢公公,”随即又小声道,“我家娘娘昨日刚受了刑,不知公公可能偷偷去问问赵太医该如何是好?”说着,莺儿就塞了一包银子给那外头的小太监。

    小太监推一推,“娘娘受了什么刑?”

    莺儿问:“难道公公不是钟粹宫的?”

    小太监道:“你说就是。”

    莺儿道:“拶。”

    小太监神色一怔道:“拶?拶指?”

    莺儿点头。

    小太监问:“怎会如此?”

    莺儿回头看我一眼,又回过头去道:“皇后娘娘向来看我们娘娘不顺眼,三天两头来寻衅自是不必说的,没想到昨晚竟然还在钟粹宫对我们娘娘动用了私刑,还是拶指,奴婢说要替娘娘受刑,皇后娘娘却不让。”

    小太监听后也不说话,直接就关窗离去了。

    莺儿将食盒那到桌上,打开盒盖,莺儿神色明显一惊,抬脸向我道:“娘娘!今日!”

    我看过去问:“今日怎么了?”

    莺儿道:“今日的早膳居然是现做的!”

    我和鹊儿也一样讶异。

    我忙就让鹊儿扶我去桌边,一看还真是现做的,一盘白面馒头还在冒着云云热气,莺儿拿起一个馒头本意是掰开分着吃,没想到馒头中间竟还夹着一张纸条,缓缓打开,递到我眼前,上头原是一首短诗:

    鸟岂能言者,和鸣亦应时。漫云莺出谷,会见凤来仪。

    我看完,心尖一抖,这是载湉的手笔,绝对是载湉的手笔,紫禁城中除了他大概也没人能写出这样的绝句来。

    既然载湉能安排小太监把食盒送到景祺阁来,就必定也能将食盒安然无恙地收回去,于是,我起身来到案前坐下,想一想,并叫莺儿研墨,莺儿先是一怔,随后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道:“娘娘的手昨晚刚了这么严重的受伤,今日怎能就提笔写字呢?”

    鹊儿也道:“是啊,娘娘此番提笔不仅会伤上加伤,而且写出来的字也不好看啊!”

    载湉我是不能辜负的,我若不回恐怕他会胡思乱想,心里头会更加担心,我不想让他担心,只是淡淡一笑,“你磨吧!我自个儿有数!若是实在不行再说!”

    莺儿拗不过我还是研了墨。

    这墨并不似往日用得好,磨了许久于我来说还是不够浓稠,只得将就着写道:

    世人能有几多愁,成败取舍届时休。唯有伊人思君泪,流到天涯无尽头!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只感觉骨骼间有一种摩擦感,酸痛难当!

    鹊儿蹙眉道:“娘娘!”

    我一抬头,看着她惊恐的神色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莺儿忙转身过去从衣裳里子新扯了一段棉带来,“娘娘赶紧让奴婢帮着换了吧,血都浸出来了。”

    说着,莺儿朝我手稍稍一指。

    我一翻手才晓得手背上裹着的棉绷带已经染得鲜红,一讶后就赶紧放下笔将手挪开案面,生怕绷带上的血渍蹭到雪白的纸上。

    若是让我再写一遍,大约是不成的!

    晌午时分,早上的小太监又来了,莺儿将早上的食盒交到小太监手中,“早膳很好,娘娘很喜欢,但还是剩了些东西没吃,公公千万不要浪费才好!”

    小太监看着莺儿笑道:“奴才知道,”说着,小太监又递进来一个食盒,“娘娘慢用,奴才晚些再来!”

    打开食盒里头原是一张方子,还有几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莺儿见了喜不自禁:“太好了!奴婢赶紧帮娘娘上了吧!否则若是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我“嗯”一声,莺儿、鹊儿一面小心翼翼地帮我把棉绷带扯开,生怕弄疼了我,一面小声道:“幸而皇上遣了这个小太监来,不然还不知道娘娘要被皇后娘娘糟蹋到什么境地呢!”

    我半晌不出声。

172 相思

    莺儿问:“娘娘不说话,可是奴婢弄疼娘娘了?”

    我收回思绪,缓缓摇头,“也不知道皇上自个儿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缺什么,少什么的,最重要的是,皇上有没有被老佛爷动用私刑。”

    鹊儿道:“娘娘还是多顾顾自个儿,都这个样了,皇上终归是皇上,老佛爷行事应该还是把握着分寸的。”

    分寸?

    分寸这个东西在慈禧这个人的心里头根本就从来没有过!

    不然慈禧一直以来何以要用砒霜毒人?

    不然最后载湉也不会被慈禧用砒霜毒死!

    为了巩固权势而不择手段才是慈禧一向作风,谁挡了她的路,谁就要死!

    晚膳时候,小太监又送了东西来,我走到小窗边左右看了看,小声问:“可是皇上打通关节遣你来的?”

    小太监道:“奴才原是承乾宫的。”

    承乾宫。

    荣寿公主!

    我问:“原是大公主?”

    小太监道:“既是大公主,也是皇上。”

    我不解。

    小太监悄声道:“大公主曾偷摸着去了一趟西苑。”

    听了这话,我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

    我问:“皇上还好么?”

    小太监道:“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吧!”

    我问:“现在西苑是哪位公公在伺候着皇上?”

    小太监道:“王商公公。”

    我点头。

    也不知道王商是怎么逃过慈禧的魔掌活下来的。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好在还有一个心腹王商在载湉身边,想来他会好好伺候载湉的!

    我道:“你回去就跟大公主和皇上说本宫很好。”

    小太监点头。

    就这样,三天两头这个小太监就会来景祺阁,几次三番的也就混得熟了,这日,鹊儿扒在小窗边笑道:“小坤子,今儿又有什么要带给咱们娘娘的?”

    我在后头一拍鹊儿的脑袋,“别贫了,若是被发现就不好了!”

    鹊儿一挣眉,忙就躲开去。

    小坤子也含笑,“娘娘别为难鹊儿姐姐,奴才来时已经看过了,钟粹宫这个时辰无人在的,娘娘安心说话便是。”

    我问:“皇后娘娘不在钟粹宫倒是做什么去了?”

    小坤子道:“今儿是霜降,都被老佛爷请去听戏去了。”

    听戏。

    大约伶冠是要进宫的。

    我笑问小坤子,“今日是几张机了?”

    小坤子竖起五个手指头,“今儿娘娘再和一曲给皇上便是六张机了。”

    我嫣然一笑。

    我和载湉对彼此的浓情蜜意,丝丝眷念都化在了字里行间,飘香书墨中,我能看到他在西苑的“欲双飞”,大约他也能窥见我在景祺阁的“鸳鸯欲”。

    过了一会儿,小坤子忽问:“娘娘手可好些了?”

    我笑,“好些了,幸而你带来的药膏极好。”

    小坤子道:“原是太医院赵太医开得方子,必定是不会错的。”

    我含笑道:“一定是大公主交代的!”

    小坤子摇头,“原是皇上交代的!”

    载湉!

    载湉又一次拨动我心!

    现代有一句话说: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但载湉偏是这种又会说又会做的人!

    我被吃得死死的!

    五张机。烈丹岁黄秋明媚,并蒂莲花巧心思。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不敢说相思。

    不敢说相思!

    不敢说相思时才最是相思!

    载湉的意思我懂。

    从雕窗缝隙中望出去,西苑如今景色应是极凄,极美,载湉大概会坐在廊下赏菊,而我却只能望见屋外的一株松树,难辨四季。

    无一丝诗情画意。

    今日是霜降。

    六张机。蕙兰琼树不自伤,倒影犹得玉凄凉。初霜还道,菱花镜里,几度寄相思。

    说起来也奇怪得很,每每看到载湉付在纸条上的婉转唱词,我都忍不住词意大发一再唱和,即便我的才情根本比不上温李花间,但也因着心中想诉说的话实在太多,每每执笔书写时,就连手指上的伤痛也都不尽然了。

    七张机。凿池为鱼已堪悲,上下天光九洲苑,轻绡催趁,青锁星光,隔帘忆静香。

    就这样,时光仿佛跟着的墨迹也一点一点温柔进骨子里,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半月,隆裕并未再来寻衅过,大约她是觉得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吧!

    小坤子十分机灵,不会日日来见我,有时会是隔日来,有时又会是一日来个两三次,因而才一直没有被钟粹宫的人怀疑。

    我的手伤也已经好了大半,这全都得益于小坤子时而带来赵太医的处方,已经与载湉和到八张机,我字迹也恢复了八九分,只是将要入冬,天气渐寒,长久以来,载湉只是会向我倾告星月般的思恋,从不曾会在字里行间提过一点自己难过的地方,我心于他亦然。

    人长久,共婵娟。

    至少我和载湉还有一轮明月可以共渡。

    以往我也晓得载湉的诗风,大多如飒飒松风,直节自孤高,忧国且忧民!

    而像九张机这种秾艳精致、清婉精丽的曲词大概也就在与我相和时才能看到,这是载湉的另一面,极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只属于我。

    八张机。袅袅灵风灭烛稀。万缕愁思接丹青。描成一段,回纹锦字,寄星去呈伊!

    载湉,一堵宫墙,就好像两个世界,隔着你和我。西苑,是我曾经跟着你一起酣畅醉过的地方,林瑟瑟,水泠泠,水木明瑟,尘澄六幕,有泽皆春,你在那里,倒也极好!

    不过,我自然更晓得,西苑冬日寒冷,恐怕会要难捱些,但你既不愿告诉我自己日子的蹩蹙之处,那么我便也只当做全然不知。

    九张机。一清束在俏花枝。八节四时佳丽夕。海落妆梅,望绣成堆,慵懒待郎归。

    刚收笔触,小坤子就已经等在小窗外了,正和莺儿一里一外的说笑,“娘娘可好?”

    莺儿点头,“当然,”并从小坤子的手中接过食盒,探头问,“外头这几日好像很热闹的样子!”

    小坤子道:“是啊,将近年里了,外头都在为腊月准备着呢!”

    莺儿讶异,“都快除夕了?!”

    小坤子笑,“是啊,姐姐原是跟着娘娘在景祺阁里呆得久了又不得出去,每日看着日升日落都快不分时日了!”

    莺儿大睁着眼睛道:“是呢!”

    我将纸条放在晌午的食盒中,鹊儿收拾好自是走到小窗边递过去,“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呢?”

    莺儿道:“都快腊月了!”

    鹊儿也“啊”一声,满脸的不可置信,“腊月了!”

    小坤子笑着捧过食盒,掰着手指稍微一数,望着里头道:“娘娘,今日就是九张机了。”说着,他就抬手朝我站着的方向比了个“九”。

    我也过去含笑问:“皇上近来饮食如何?心情如何?”

    小坤子笑,“娘娘就别担心了,皇上近来饮食尚佳,心情就更不用说了,每次看完娘娘回的纸条,面上都是心满意足的模样,就好像再无他求一般的!”

    我抿嘴笑道:“那就好。”

    小坤子盯着我道:“娘娘的气色看起来也好了许多呢!”

    这些日子我倒没有太过注意到自己的容颜几何,当下小坤子提起,我倒是一惊,不免抬手抚一抚面颊,片刻后,才道:“是么?”随即又问:“本宫日前很难看么?”

    小坤子含笑道:“娘娘怎样都是别具风韵,日前面色虽憔悴却也弱柳扶风自成一股风流,如今气色好些,则更是红粉青娥的天生尤物!”

    莺儿把手伸出去敲小坤子一下,“就你会说话!”

    我问:“你读过书?”

    小坤子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奴才尽身入宫前曾上过两年学,大约识得几个字。”

    我听言茅塞顿开,笑道:“也就难怪皇上会这般信任看重于你。”

    小坤子道:“皇上是好人。”

    我看着他,语重心长道:“你不比其他的那些公公,你原是知书知礼的,能分辨善恶好坏,不与旁人一道同流合污,这也是皇上看重你的原因,你一定要像莲花一样,在泥淖中濯而不妖,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那一份洁净才好。”

    小坤子点头,“奴才会的。”

173 袭上

    灰暗的暮色中,大雪夹着呼呼吼叫的北风,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下来,把景祺阁前院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刚用过晚膳,莺儿、鹊儿正在帮我的十指上药,一股浓郁的草本味道毫不客气的钻入鼻孔,指头已经不似往日那般肿胀,望着乌色结痂的十指我不禁一叹:“也不知道这个手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好。”

    鹊儿笑道:“赵太医的医术在太医院可是绝对数一数二的,必然不用过多久娘娘的手就会彻底恢复如初的,到那个时候娘娘不仅可以和皇上对诗和词,还可以琴瑟和鸣,博弈作画。”

    我一抿嘴,笑看着鹊儿道:“你就会哄我,如今我在景祺阁,皇上在西苑,见一面都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琴瑟和鸣,对弈作画?”

    幽黄的烛火明灭不定,鹊儿从发鬓上抽出银簪来拢了拢歪倒的烛花。

    莺儿用棉布扎紧了我最后一根手指,并道:“奴婢还记得以前娘娘闲暇时曾为皇上制过一个天香对襟,就花样子都画了三版才定下,只可惜襟子还未制完,老佛爷就对皇上和娘娘发了难。”

    我想了想,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这等极小的事情,莺儿不说我倒还真全然给抛诸脑后了,而今听见,不禁笑着一摇头道:“对!”随后,叹息一声,又道:“也不知如今这个才制一半的东西被放在景仁宫哪里落尘呢!”

    莺儿一笑,回身从壁洞里拿出一块曙色锦绣缎子来,乍见觉得很是眼熟,待得莺儿将缎子拿到面前来时我才反应过来,“襟子!”不免一怔,抬眸盯住莺儿惊喜问:“这东西你是怎么带进来的?”

    莺儿笑,跪在地上道:“奴婢有罪。”

    我瞅着她,煞有其事地笑问:“什么罪?”

    莺儿含笑道:“奴婢原是穿在里头身上带进来的。”

    在这种时候,莺儿倒是向来机灵!

    她是极细致的。

    我不免咧嘴一笑,扶了莺儿起来,“你的小聪明转喜欢对在这些无用功上头。”

    莺儿一挣眉,“怎么是无用功呢?”

    我笑道:“就算你带了这襟子进来又能怎样?”看住她,又道:“这里既没有彩线也没有丝织,就连画花样子的彩墨都没有。”

    莺儿挺眉道:“奴婢带这襟子进来可不是让娘娘做女红的!”

    鹊儿于旁倒是不明白了,满头满脸的都是疑惑,“那你带这个襟子进来是什么意思?”

    莺儿道:“折子戏里头才子佳人不都常会或是睹物思人,或是寄情于一物来行消遣愁思的么!”

    鹊儿道:“那你是把皇上和娘娘比作戏里头的那些人物?”

    莺儿道:“若是皇上和娘娘能被作成一本折子戏必定比以往看过的那些都要荡气回肠、摧人心肝!”

    正说着,小窗外似乎有人靴子踏在雪渣上头的“嚓嚓”声,我忙对莺儿、鹊儿一嘘,示意她们噤声,指一指小窗,“听!好像有人!”

    莺儿、鹊儿随即就闭了嘴,静听一会儿,压着声音惊道:“果真有人!”

    鹊儿身子一紧道:“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又来了?”

    莺儿侧头看着鹊儿道:“皇后娘娘都好久没来了。”

    我小声道:“先不要自个儿吓自个儿。”

    突然,小窗被轻叩两下。

    三人身子都是一震。

    小窗外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娘娘,莺儿、鹊儿姐姐,是我!”

    原是小坤子。

    三人都舒出一口气。

    莺儿过去开了窗,笑问:“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小坤子道:“不是奴才。”

    莺儿不解问:“什么不是你?你分明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不是?”

    却没有听见小坤子答话。

    半晌,莺儿仿佛也凝滞住了。

    鹊儿步过去问:“怎么回事?”

    鹊儿说话的声音就好像秋日里的枫叶落地便再无声响。

    我坐在椅子上,一侧头问:“怎么都不说话了?小坤子今儿来是有什么事?”

    莺儿、鹊儿缓缓回身,我这才看到她们两个面上无比惊愕的神色,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心脏已经提到嗓子眼,稍稍一蹙眉,紧张问:“是皇后娘娘?”

    莺儿、鹊儿缓缓摇头。

    我长吁一口气,“不是皇后娘娘你们何以付出这般神色?”凝视着她们两个,我又问:“来的不是小坤子么?”

    莺儿艰难地吞咽一下唾液,怔怔道:“皇……”

    我问:“黄?”

    莺儿磕磕绊绊道:“皇……上……皇上来了!”说完,莺儿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

    我一惊!

    方才安下的心现在又一下提了起来!

    忙起身步至小窗前,莺儿、鹊儿让了位置,我一眼就看到了载湉,他站在小坤子一侧也穿着太监服,只是他身上自带的那种茕茕气度实在太过扎眼,一时四目相对,无语凝噎,半晌,我也变得结巴起来:“皇……”

    载湉走近,眸中似乎有晶亮的颜色,柔声对我道:“珍儿,苦了你了。”

    我无数次在这个狭窄的屋子里梦见过我和载湉再次相见的景象,或是互诉衷肠,或是深情相拥,却从未料到会是此情此景,在梦中总有千言万语道不尽,但在此时此刻,仿佛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梦,总是相反的。

    但难得的美梦隔日醒来却也是湿了一片枕巾。

    这一点倒是相同。

    看着这副熟悉的面庞,我的眼前渐渐模糊,“皇上,你不该来的。”

    他通过小窗夺过我的手,“朕一定要来,”说着,他的目光静静落在我的手上,我一缩,却被他握住,我呆呆的看着他,他把我的手放在嘴边轻吻一下,喃喃道:“是朕的错,全是朕的错。”

    我摇头,“不怪皇上。”

    载湉忽然一挣目道:“朕要带你走!”

    我愣住了。

    他望着我,将我往外一拉,“跟朕走。”

    我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缓了许久,我才缓缓道:“奴才不知道应不应该……”

    载湉执着我的手道:“珍儿,这样是不行的,朕一定要带你离开紫禁城这个可怕的牢笼,你和朕一个在这里病着,一个在西苑瘦着,与其两人都这样受折磨,朕不如赌一把,最坏抵不过化为一抔尘泥罢了!”

    我眉间一蹙道:“零落成泥碾作尘?”

    载湉凝视着我道:“即便碾作尘泥不还依旧香如故么?”

    零落成泥,还要被碾作尘,让我不禁想到满清的那些酷刑。

    我听言后,心尖一颤,猛力一摇头,抽出手来,向后退一步道:“不行,皇上不能有事,”随后,付出沉沉一声叹息,颔首道,“皇上走吧,或许这就是奴才的命数。”

    载湉身子倾在小窗边,睨着我道:“珍儿也向命运屈服了么?”

    载湉的话让我更是一惊。

    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袭上我的天灵。

174 保住

    我还未说话,载湉就又道:“朕都不怕,你怕什么?”

    是呵!我怕什么?

    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糊涂了。

    仔细想一想其实现在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同了,我还有什么好怕好顾忌的,除了载湉,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何不跟谭嗣同一样去为自己搏一把,就算最后难改命运,至少我不会遗憾!这一遭也不算白走!

    过了一会儿,我拿定主意,视着载湉道:“皇上真的不要皇位了吗?”

    载湉紧紧看住我,“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

    我又问:“那么皇上曾经忧国忧民,倾力回天的抱负呢?”

    载湉沉沉吁出一口气道:“如今情势竟谁也顾不得谁了,若到最后朕连自个儿最心爱的人都保不住,那朕还空谈什么理想抱负?”他轻轻低眸,悄声道:“珍儿知道的,从始至终,皇位,于朕而言,根本不重要。”

    我不言。

    他抓住小窗边,又对我道:“事到如今,朕不过只是想保住一个你罢了!”

    我心恍然一亮,但一想到现实残酷,旋即就又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头撩到脚,不禁黯然道:“紫禁城哪里是皇上想出去就能出得去的呢?”

    载湉嘴角浅浅一勾道:“你应该还不知道,老佛爷意欲立了爱新觉罗??溥儁为大阿哥来取代朕。”

    我疑惑,“爱新觉罗??溥儁?”

    载湉点头,“溥儁是端郡王爱新觉罗??载漪次子,额娘是老佛爷的弟弟叶赫那拉??桂祥之女。”

    我一笑。

    原来如此。

    我并不了解这个爱新觉罗??溥儁是何许人也,我只知道末代皇帝是爱新觉罗??溥仪,这样一想来,大约这个爱新觉罗??溥儁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正在脑子里忖度着,载湉就又道:“如今已近腊月,再过几日便至除夕,宫中必定要请戏班,诸多大小宴会也自是免不了的,朕自当不会去参加,每年这个时候紫禁城守卫都最为闲散,想必今年也不会例外,朕就趁着这个机会想法子带你溜出紫禁城去寻另一片天地。”

    我也不知说什么,载湉的主意仿佛听起来很可行,因而我只缓缓点一点头。

    之后,载湉便再没来过景祺阁,许是他正在西苑筹谋出宫的事情,我也日日掰着手指头数,千盼万盼,终于把除夕这一天盼来了,我虽远在景祺阁倒也能听见外头烟火炸开的“噼啪”声音,以及人群沸扬的热闹声响,我已换过一件宫女的装束坐在椅子上,正静静地等着王商,前儿载湉遣小坤子带信过来,我一切都在依照着计划行事,本就是逃走,实在没有办法带着鹊儿、莺儿一块儿离开,望着她们,我心里还是不免愧疚,毕竟她们都是为了我才会身在囹圄,而今我走了却不管她们。

    莺儿、鹊儿都含着眼泪。

    莺儿蹲在我身前道:“娘娘,奴婢会在宫里为娘娘祈福的,娘娘不必担心奴婢,若是一日被皇后娘娘发现,奴婢一定会尽量为娘娘拖延。”

    我蹙眉道:“终归是我连累了你们。”

    鹊儿也含泪道:“娘娘和皇上出了紫禁城可就再不要回来了。”

    我吸一吸鼻子,尽力不让眼中的泪水流下来,只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莺儿道:“隆冬腊月的,也不知外头衣物保不保暖,皇上和娘娘会不会受冻。”

    鹊儿拍莺儿一下,“你倒是糊涂了!外头自然是会比在景祺阁好的!皇上那么喜欢咱们娘娘定然不会让娘娘受苦!”

    我眉间一动,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片刻后,王商就过来了,在小窗外朝我打了个千儿,“娘娘,赶紧出来快些跟奴才走吧!一切都打点好了!”

    我点头。

    莺儿、鹊儿端来椅子。

    我拂衣从小窗钻了出去,幸而这些日子更清瘦了许多,否则几寸大的窗户,我还真钻不出去。

    外头的寒风很是凛冽,却也清爽,好久没有闻过这么新鲜的味道了。

    我一面跟在王商后头,一面小声问:“皇上在哪?”

    王商悄声答:“皇上已在东华门外。”

    我“哦”一声,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将要到东华门前时,忽有一人拦住了去路,立在王商面前大摇大摆,王商忙就行礼道:“大阿哥吉祥!”

    大阿哥!

    我稍稍一抬眸,就也跟着跪下,心里不禁想,原来他就是爱新觉罗??溥儁!

    爱新觉罗??溥儁头品亮红色顶戴,穿着九蟒五爪蟒黄马褂,十几岁模样,长相还算有七八分清秀,但一双眸子里透出来的皆是世俗浮华,没有一点十多岁人该有的意气风发,果真,这偌大的紫禁城是无人再能比得上载湉的了,紫禁城中最好的已经被我拐走了,这么一想,心里还有些乐滋滋的小骄傲。

    爱新觉罗??溥儁一时让了王商起来,并笑问:“皇上的伤势怎样了?”

    王商道:“大阿哥关心,皇上龙福,自当是大好了。”

    伤势?!

    载湉怎么会受伤?

    难道与爱新觉罗??溥儁有关?

    爱新觉罗??溥儁嬉笑道:“我上次一时冲动,怒火中烧,不小心对皇上就下手重了,还请皇上千万不要怪罪!”

    什么?!

    这个爱新觉罗??溥儁打了载湉?

    我一蹙眉。

    刚一抬头就看见爱新觉罗??溥儁已经步至我面前来,用一种色眯眯的目光打量了我许久,我霎时就心生不适,深吸一口气问:“不知大阿哥有何指教?”

    他一挑眉,随即就拽过我的手腕,我瞬间紧张地浑身直冒冷汗,“这小宫女长相颇佳,我以前从未见过,不若干脆就跟了我可好?”

    我向前一踉跄,立即稳住了身子,低眸道:“奴婢恐没这个福分。”

    爱新觉罗??溥儁将我的手往他胸口一送,我一抖,大力旋扭着自己的手腕欲要挣出,“大阿哥请自重!”

    王商见状也是惊异,忙驱过来道:“这小宫女是新近入宫的,不懂规矩,还望大阿哥见谅!”

    爱新觉罗??溥儁笑道:“无事,”说着,他轻佻的目光就又落在我面上,“我今日就偏要她跟了我!”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已经摸上了我的袄扣子,身子一个抖擞,我随即就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爱新觉罗??溥儁吃痛“啊”了一声,立马就松开了手,退后两步,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我吼道:“你好大的胆子!”

    我只得跪在地上。

    王商含笑道:“这小宫女大阿哥还真是碰不了。”

    爱新觉罗??溥儁问:“为何?!”又瞥着我冷哼道:“我堂堂大阿哥就连这样的一个小宫女都要不了吗?!”

    王商陪笑,煞有其事道:“这小宫女原是醇亲王府特意送进入宫的。”

    爱新觉罗??溥儁神色明显一怔,“醇亲王府?”

    王商笑道:“是。”

    爱新觉罗??溥儁一斜眼道:“我难道还怕醇亲王不成?”

    王商不言。

    随后,爱新觉罗??溥儁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双手一背,始终在嘴里喃喃道:“可惜了,这么如娇似玉的美人儿……终是落在了二毛子手上……”说完,他又叹息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回身离去。

    一步三回头。

    我长舒一口气。

    王商面色似乎也颇为后怕,只对我道:“娘娘,快些吧!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了!”

    我甚觉王商说得对,赶紧起身颔首跟在后头,好在荣寿公主在东华门外接应,守卫整日忙碌,更是难免疲累,这个时候也就没什么精力再去细查我出宫缘由。

    我顺利出了东华门上了荣寿公主备好的马车,载湉已坐在里面,他见到我面上止不住地欣喜,一把拽过我问:“怎么这么久?”

    我看着他笑道:“无事,不过中途出了一点很小的意外。”

    载湉浅浅出一口气。

    没一会儿,荣寿公主也上了来,坐在一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载湉,呼出一口气道:“皇上,珍儿,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接下来的生活就只有靠你们自个儿了,小坤子会在车外帮你们驾车。”

    我问:“小坤子也跟着一块儿走么?”

    荣寿公主道:“是。”

    说着,荣寿公主又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递给我,“这是我为你们最后准备的,路上必定少不了要花银子打点歇脚。”

    却之不恭,我只得接过。

    面对这些面面俱到,我竟不知该说什么,一味痴痴地看着面前的荣寿公主。

    她这么一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人,竟什么都为我和载湉考虑到了。

    须臾,荣寿公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执过我的手拍一拍,含笑道:“这原是我答应你的。”

    我一抿嘴,点了点头,“这个作风很大公主。”

    她一笑,“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说完,荣寿公主就回身下了马车。我撩起帘子,看着荣寿公主对小坤子交代道:“快启程吧!多等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小坤子应了。

175 瞒天

    马车颠簸而行了整整一夜,车轱辘转动在泥地积雪上面,时不时地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音。很快就已经是后半夜,我靠在载湉的身上,心里头有些担忧,也不知道紫禁城里有没有人发现我和载湉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慈禧最后会把莺儿、鹊儿怎么样,也不知道荣寿公主会不会被我和载湉牵连。

    还有子玉。

    不过子玉尚有瑜贵妃护着,想来应该无事。

    载湉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抚一抚我的肩道:“日后紫禁城再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我轻声道:“也没有珍儿这个珍妃了。”

    载湉含笑道:“你是在为莺儿、鹊儿担忧?”

    我一抿嘴,向上看一眼载湉道:“何止莺儿、鹊儿,”顿了一下,才又说道,“还有大公主、姐姐,还有皇上身边的王商,老佛爷身边的荣儿。珍儿对这些人都不能完全心安。”

    载湉低笑道:“日后可千万不能再叫皇上了。”

    我一仰面,看着他,“那叫什么?”

    载湉睨着我,低声道:“载湉。”

    我抿嘴一笑,反问:“载湉?”

    他挺眉点头。

    我眨一眨眼睛,含笑轻声唤道:“载湉!”

    他应道:“嗯。”而后他又道:“我在西苑时也还多亏了如儿和小春子的关照。”

    我一挣目,“如儿?”

    载湉点头,“就是你当年从辛者库捞回来的那个。”

    我笑,“我记得。她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

    过了片刻,载湉又道:“小春子说自个儿本来也是景仁宫的,认识莺儿、鹊儿,只是后面出了来,之前我本是想让小春子去景祺阁递信儿的,后来觉得还是小坤子更让人放心些。”

    我笑,“小春子原是景仁宫的,自然没有小坤子脸生。”

    小春子我已然记得不大清了,但仔细想一想却还是有几分印象的。

    载湉见我不说话,于是又道:“小春子说是十六年从景仁宫出来的。”

    我这才完全记起,“小春子原是高万枝手下的,”不免叹息一声,又道,“大约也是因着高万枝的缘故。”

    载湉点一点头,道:“至于莺儿、鹊儿,珍儿也不必过于忧虑,大公主会妥善安排的。”

    听了这话,我轻轻吁出一口气。

    荣寿公主我自当是信的。

    过了一会儿,我问:“咱们是要去哪儿?”

    载湉笑,“先往湖北走。”

    我“嗯”一声,缓缓阖上眼睛,须臾,我忽然想到方才在东华门外爱新觉罗??溥儁的话,于是睁眼悄然望住载湉问:“皇上。”

    我还未及说下面的话,载湉就低眸盯住我“嗯”了一声。

    我忙改口,“载湉,”见他轻轻一笑,我又道,“你和大阿哥可是有什么恩怨?”

    载湉定定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笑,“东华门外我和王商正好遇到大阿哥了。”

    他目光一凛,使力一拢我的肩问:“他可有对你做什么?”

    我立时就想到了爱新觉罗??溥儁的轻佻举止,但一抬眸就看到了载湉眼中紧张的神色,若是全然告诉载湉,大约载湉能记恨爱新觉罗??溥儁一辈子,于是我只一摇头道:“没什么,王商公公也在,即便他有这个心却也没这个力。”

    载湉暂且像是相信了我,面色稍稍缓和,浅浅叹出一口气道:“爱新觉罗??溥儁为人佻薄轻浮,言行向来无状,以为自个儿日后必定会承袭皇位成为下一任皇帝,所以在紫禁城中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包括我。”

    我问:“他怎么敢?”

    载湉淡淡一笑,“他乃莽夫,没什么不敢的。”

    我问:“大阿哥伤过你?”

    载湉问:“你怎么知道?”

    我道:“他自个儿说得。”

    载湉轻哼一声道:“那日,我看见溥儁正在轻薄西苑一个长得还挺齐整的小宫女,见小宫女委屈至极,我实在不忍,于是就上前去斥责了溥儁两句,却没想到他不仅破口大骂,还上来就要打我,我本来被关在西苑,心里就有气没处撒,所以干脆就跟他打了一架。”

    载湉这话吧!

    我深觉不大能十分信,但七八真大概也是有的。

    于是,我笑睨着载湉问:“那最后是谁赢了?”

    载湉笑眯着眼盯住我,“你说呢?”

    我笑道:“我自然是希望皇上赢了!”

    他抬手极轻地一弹我额头,“又是皇上?”

    我一蹙眉,叹气道:“一直都是叫皇上的,乍然要改可真是别扭!”

    在紫禁城待了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中原来我也已经变得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载湉柔声问我:“累吗?”

    我摇头,“还是快些赶路吧!也不知道能瞒多久,大约天一亮老佛爷就会发现皇……你已经不在西苑瀛台了。”

    载湉笑看着我,须臾,才轻声道:“不会被这么快发现的。”

    我好奇地盯着他,“为什么?”

    他道:“因为有个人正在瀛台帮我瞒天过海。”

    我心一抖,“瞒天过海?”

    载湉点头。

    是谁?

    王商?

    不是。

    小春子?

    不可能。

    那是谁?

    除夕。

    宴会。

    难道是……

    我问道:“是伶冠?”

    载湉点头。

    也的确。

    如果有心要瞒天过海,伶冠一定是最好的人选。

    他本就跟载湉有三分相像,再加上梨园之冠的表演技巧以及出神入化的化妆技术,成心想瞒个三五天必定不成问题。

    只是……

    他就不怕被连累吗?

    载湉就不怕连累他吗?

    须臾,载湉缓缓道:“知己就是知己,这个世上君子、小人、上流、下流,其实都不能一概而论。”

    晨风淡淡吹送,能明显感受道些许寒意袭入马车,我轻轻掀开帘子一角,望见天空中有几朵单薄的云彩悠游过来,鲜亮的阳光射透云层,柔和的硕长光柱透视着幽淡的曦霭,载湉身上淡淡的沉香味道馥郁在鼻尖,让我有些昏昏发困,不知什么时候眯着了,一觉黑甜,当我再睁眼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一个客栈的门口。

    我轻声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载湉笑,“今儿就在客栈里歇一晚,明儿再走。”

    我忙一挺身,“万一老佛爷追上来怎么办?”

    载湉悄声对我道:“不会那么快的,就算老佛爷已经发现,老佛爷也不知该往哪里找,”他看我一眼,又指一指外头,语气温和道,“就算人能受的了,马也受不了的。”

    我“嗯”一声,点了点头。

176 江南

    下来马车跟着堂倌入了客栈,里头人并不算太多,大部分都是坐在桌上三三两两地在喝酒聊天,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堂倌一面引着我们上了二楼,一面热情地对我们道:“咱们客栈可是郑州这儿最好的一家了。”

    我在心里不羁一笑,但凡是个商家都会这么对客人说。

    堂倌看我一眼,又道:“这位姑娘你还真别不信,这会儿看着冷清,但等到晌午时分咱们客栈就会开始说书,那会儿子人可就多了,想找个位置都难。”

    我问:“说书?”

    堂倌见我有兴趣,于是道:“是啊,什么话本故事,奇闻轶事,宫廷秘闻,应有尽有,”说着,他目光又扫过载湉,“我看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有时间一定要下来听一听,才两个铜板听一次,宫廷深苑里的秘闻,大宅府邸里的趣事,有钱都可以自个儿点,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听言,我和载湉不免互觑一眼。

    很快,就到了客房,是靠走道里的第一间。堂倌领了我们进去,然后勤谨地给我们倒了两杯茶,我和载湉坐下喝茶,过去半晌,堂倌人却依旧徘徊在原地也不出去。

    载湉回身视他一眼,问:“还有什么事吗?”

    堂倌笑道:“看二位穿得衣冠楚楚也不像是哪里的穷人,怎得姑娘和爷明明是两个人却偏偏只开了一间客房?”

    我问:“怎么了?”

    堂倌往我这里走近了两步,弯下腰来在我耳边小声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大姑娘家可可人人的这要传出去对名声可是不好的。”

    听言,我不免莞尔一笑。

    载湉叹息一声,在一侧悠然放下茶杯,一抬手缓缓拽住堂倌的绳子腰带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眼光只是盯住堂倌。

    堂倌不解,神色难免有些慌张问:“爷这是做什么呢?”

    载湉松开堂倌,一拂身,轻轻然从椅子上起了来,悄然牵过我拢在怀里道:“你这堂倌还真是没有眼力见儿,这位姑娘就是爷的夫人。”

    堂倌一挑眉,“夫人?”随后,左看看我,右看看我,面上仿佛始终不相信的模样。

    载湉摇了摇头,一摆手道:“罢了罢了,爷见你不是第一个觊觎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暂且就原谅你的无心之失了。”

    片刻后,堂倌还是杵在原地端详着我,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就像在看一座雕塑,目不转睛的,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原来这么耐看,只无奈地朝载湉撇了撇嘴。

    载湉重重一拍堂倌的后背道:“还不出去?”

    堂倌这才意识过来,陪笑道:“原是小的眼拙了!爷和夫人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叫小的上来,小的就在一楼忙!”说完,堂倌一面挠着头,才一面缓缓退出。

    载湉看了看我,沉沉叹出一口气来,“原来还是把你关在后宫里才最是安全。”

    我笑,“怎么?皇上……”这两个字刚出口,载湉就瞪我一眼,我忙禁了声,过了一会儿,我才又道:“你还想回去不成?”

    载湉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当然不,”又道,“不过你看看方才那个堂倌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你一样,外面这么危险,我如何能放心?”

    我嫣然一笑,用手托着下颚看着窗外问:“皇上之前有没有出来玩儿过?”

    载湉道:“没有。”

    我问:“一次都没有?”

    载湉道:“我三岁就入宫登基了,老佛爷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有机会呢?”

    听言,我心蓦然一软,他说这话就寻常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收回视线来盯住载湉道:“在紫禁城中二十七年,生生被老佛爷软禁了二十七年,真是可怜的载湉,日后就好了,你想游历山川也好,你想远渡重洋也好,珍儿都陪着你。”

    他盯住我片刻,随即轻声道:“不许扯谎。”

    我点头。

    随后,他规划道:“我想先带你去乌里雅苏台看看志锐,小的时候,你与志锐关系最好,毕竟是你二哥,我知道你心里尚还记挂着他,”话说一半,他默了一会儿,又道,“然后我便带着你一道在一处阳光甚好的地方,卷香风十里珠帘,看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我笑道:“那是江南。”

    载湉含笑道:“我小的时候第一首在诗选中读到的诗歌就是唱江南的。”

    我笑问:“是什么?”

    他道:“是南朝齐谢眺的《入朝曲》。”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我笑,故意打趣道:“原来你是觊觎江南小女子啊!”

    载湉抬手一敲我脑袋,“胡说什么呢!”轻轻一笑,他又道:“江南是一块富饶而美丽的地方,它曾经被很多帝王作为都城。在谢眺心中,江南,是宏大的。在我心中亦然。”

    我看着他道:“你可知道文人墨客向来都会把一个地方的好放大无限倍,若是你去了却发现没有这么好又该如何呢?”

    他笑,“却也不枉此行,有些事物总要亲眼看看才好。”

    在现代我就是实打实的江南女子,生于秦淮,长于秦淮。

    那个金陵便是我最爱的家乡。

    想了须臾,我道:“城墙环绕着蜿蜒曲折的护城河,春日,绿波荡漾,风光旖旎,站在城墙上抬头远眺,又能见层层高楼,鳞次栉比,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晶亮的颜色显得灿烂辉煌。”

    他问我:“果真?”

    我笑看着他,“大约差不多。”

    他笑,“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

    我一挣眉,“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去过?”

    载湉问:“你不是来京城前一直跟着长善在广州吗?”

    我高深一笑,“我期间就不能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别的地方玩一玩么?”

    载湉似信非信道:“从来也没听你说起过。”

    我盯住他道:“你也没问过我啊!”随后又含笑道:“我怎么知道你心里头是这么的向往去一趟江南?”

    过了一会儿,载湉回视着我道:“现在你知道了?”

    我颔首一笑,须臾,我轻声问:“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载湉叹道:“以前谁又晓得现在会和你一起坐在客栈里呢?”

    我问:“以往你就一次都没想过要溜出来?”

    载湉低眸,“想过,”说着,他执过我的手道,“但却是珍儿你给了我希望,我本是心死之人,直到遇到了珍儿你,我才发觉上天对我原来也不是全然放弃,偶尔也会让我岁月温柔,往往惊喜都会出现在自个儿最不经意的时候。”

177 说书

    两个人说了一通话,时日就到了晌午时分,小坤子安置好马车行囊,一身风尘仆仆地入了客房来俯身对我和载湉道:“奴才已经吩咐堂倌儿在落下准备了酒菜,两位主子想必赶路也饿了吧!”

    随后,载湉抚一抚肚子,笑道:“还真是有些饿了,”说着就起了身来,抻了个懒腰,背着手走到小坤子身侧轻声道,“日后千万别再奴才主子的叫,既然一道出了紫禁城便就是一家人。”说完,载湉眼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径直出去。

    见小坤子一脸无措地站在原地,我轻轻一笑,过去一拍小坤子的肩道:“日子还很长,慢慢习惯吧!”

    我这话一说,小坤子脸色就更加苍白了。

    我正要抬脚,小坤子就叫住我道:“主子,娘娘和皇上都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实在不敢和娘娘、皇上称作为一家人呐!”

    我忙回身以严肃神色示意他噤声,并小声嘱咐道:“在外头可绝不能再称什么‘娘娘’、‘皇上’的,若被什么心存不轨的人听去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小坤子神色一凛,赶紧道:“奴才失言,奴才自个儿掌嘴!”说着,小坤子“啪啪”两巴掌就扇到了自己的脸上。

    我见状,忙阻止道:“快别这样了!”随后,又将小坤子扶起来,“载湉方才说得对,出来紫禁城,我们就是一家人!”

    小坤子神色惊惶,语气焦急道:“主子,这不是折奴才的寿么?”

    我摇头,看着小坤子道:“你也是上过学的人,应该晓得从出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我们三个人就已经是生死与共了,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吧?”

    小坤子依旧颤颤,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肯定了我的话,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应声而已。

    片刻,我拉一拉他的胳膊,笑道:“咱们快下去吧,载湉在底下许都等得急死了。”

    小坤子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我刚下了一楼,堂倌儿就迎上来,“夫人怎么才下来?”又陪笑道:“爷都在底下等了几时了!”

    我一笑不言。

    堂倌侍在一侧,指一指大堂里才搭好的戏台子笑道:“马上本客栈就要开始说书了。”

    我问:“还有多久?”

    堂倌掰着手指算一算道:“大概不消一刻就开始点戏册子了。”

    我“哦”一声,来到桌边,桌上已经摆了四菜一汤,载湉正坐在椅子上,托着头直勾勾的望着前面的戏台子。

    我问:“怎么?”

    载湉抬手一指戏台子问立一侧的堂倌:“上面都会说什么戏本子?”

    堂倌想一想道:“那要看爷和夫人想要听什么了。”

    我侧目问:“宫廷秘史你们也说?”

    堂倌点头,“只要爷和夫人感兴趣,且出得银子够,小店就一定说!”

    载湉看一眼小坤子。

    小坤子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整锭银子扣在桌面上。

    白花花的银子亮得煞人眼。

    载湉问:“够吗?”

    堂倌眼睛都大了一圈,连声道:“够够够!”

    堂倌正伸手要拿,载湉眼疾手快地抢先收回,握在手上道:“银子爷有的是,但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只怕上头说书的弄虚作假来诓骗爷和夫人。”

    我见机道:“是啊,紫禁城里头的宫廷秘史哪里是人人都能知道的!”

    小坤子道:“不过是使银子听个新鲜罢了!”

    堂倌忙摇手道:“别的地方或许无法得知,但咱们客栈的说书人原是紫禁城里的一老太监,什么事情他不知道的?”

    听及于此,我和载湉不免互觑一眼。

    但凡在宫里待过的人都知道太监一旦入了宫就至死不得出。

    不仅我和载湉讶异,就连小坤子听言面色都是一紧。

    载湉把银子抛给堂倌道:“去叫那说书的来,今儿的戏本子咱们来点!”

    堂倌将手里的银子放在牙上一咬,随后笑道:“是是是,爷、夫人请先用餐,小的这就叫人来!”

    我拂衣坐下,见载湉的眼睛一直看着小坤子,才发觉小坤子一直立在一侧,于是,我对小坤子笑道:“坐吧!”

    小坤子不敢。

    载湉轻轻掷下筷子,“也不知方才的聪明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小坤子面色难看。

    我起身到小坤子面前扯一扯他的袖子道:“周围人都看着呢!”

    小坤子举眸视我一眼,我点一点头,他又扫过大堂一圈,这才讪讪坐下。

    我左看看载湉,右看看小坤子,“从今往后,咱们就要一直这么着了!”

    载湉深吸一口气道:“挺好!”

    小坤子小声颤颤道:“这还是奴……我第一次和皇……”磕磕绊绊的说了几个字,他一叹气,缓了缓心气,才又道,“这么同桌吃饭,还真是第一次。”

    载湉拣了一块肉夹到小坤子碗里,“凡是都会有第一次。”

    我抿嘴一笑,也抬手夹了一块肉递到载湉碗里,“快吃吧!”

    正吃着,堂倌就过来桌边道:“说书人今儿特意草了一册折子戏都是关于宫廷秘史的,也不知爷和夫人要点哪一出?”说着,堂倌就把册子递到载湉手上。

    载湉放下碗筷,接过册子打开看了一番,面上神色并未有什么波澜,随后又将册子递给了我。

    于是,我也看了一遍。

    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就是一些《新帝登基》、《太后寿辰》、《公主出嫁》之类无关痛痒的俗文戏折子,也就是让外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过个干瘾。

    载湉淡淡道:“不瞒你说,爷的亲戚也有在京城里做官的,爷自个儿也进过紫禁城,”说着,又指一指我手上的册子,“这些对于爷来说都没什么意思!”

    我合上册子,朝堂倌笑道:“既如此,便也不拘什么了,你就让那说书的拣自个儿极好的说来就是。”

    堂倌拿过戏折子说了一句:“是。”而后,缓缓退下。

    待得堂倌走得远了,我才小声问:“据我所知,紫禁城里的太监都是非死不得出,怎么会有老太监在这里说书?”

    载湉一蹙眉道:“对这个人我也感到奇怪,所以也很想看看到底是谁?”

    小坤子道:“大约是以前在宫里的一个不起眼太监,赚够了银子,趁着无人注意就偷偷的跑了出来也不是没有。”

    我点头道:“也不奇怪,宫里头那么多太监宫女的,不见了一两个可有可无的也没什么稀奇。”

    载湉一挺眉道:“但关键是这人还大张旗鼓的在这里说书,大多说得还都是宫廷秘史,胆子倒不小!”

    才讨论了一会儿,说书人就已经站在了戏台子上,苍苍白发中依稀夹杂着几许灰发,一身湛青锦绣袍子,手里握着一把香檀折扇,正用略带沧桑的嗓音说道:“说甚龙争!”随后,醒木一拍,“啪”的一声,全堂寂静,说书人才又道:“唐尧虞舜夏商周,自古忠奸斗不休,名利场上争权势,富贵流中紧漂游!”出口很有些架势!

    底下有人问:“老安,今儿要说什么?”

    另有人道:“左宗棠抬棺出征!戊戌六君子!”

    又有人道:“不如说说大太监李莲英吧!”

    还有人道:“不!还是说说皇上和珍妃的爱恨情仇!听说皇上现被太后老佛爷囚在瀛台可是真的?”

    有人回道:“这事儿可别问他,他老早就出来了,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更有人玩笑道:“老早多早?”

178 老安

    老安醒木一拍道:“同治八年,前门接旨,后门斩首,那一年,久在宫闱的太监安德海想出宫游玩并借机敛财,遂借口预备同治帝大婚典礼,再三请求慈禧太后老佛爷派他到江南置办龙袍、预备宫中婚礼所用之物,最后获得了慈禧太后老佛爷的许可。有了太后的支持,安德海置清朝不许太监擅出宫禁的祖制于不顾,带领着一班随从,前呼后拥地出京了。”

    有人嘘道:“我原就知道这个事儿!后来安德海被就地正法了不是!”

    旁人听了结局随即就也失了大半兴致,不免跟着嘘道:“是不是啊?是不是啊?老安这次你说得可是不行了?!”

    老安面不改色,“客官莫急,且听老安慢慢道来,安德海虽号称钦差,却并未携带任何公文,一路又过于威风张扬,因此在途经山东德州境内时,德州知州赵新闻讯对此颇感费解:既是钦差过境却为何未接到‘明降谕旨’并由军机部文传知?安德海仆役下船购买物品也未出示‘传牌勘合’。因而为谨慎起见,赵新立即将此事上报巡抚丁宝桢。”

    听及于此,我已经暗暗察觉到事情含着的几分诡异。

    载湉亦然。

    他只依旧眉间若蹙地听着。

    老安道:“丁宝桢早就对安德海的仗势骄横非常愤慨,接报后立拟密折,痛陈安德海种种‘震骇地方’的不法行径,并申诉了自己职守地方,道:‘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此时紫禁城后宫也是沸沸扬扬,当时的慈禧太后老佛爷还是西宫太后,西宫太后听到风声就想要袒护安德海,毕竟是自个儿宠信的大太监,但可惜的是,东宫太后却早就联合了尚还年幼的同治皇帝通过军机处发布了密谕让丁宝桢将安德海‘立命诛之’,密谕内称:‘该太监擅离远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宫禁而儆效尤!’八月七日,丁宝桢亲自查验确实后,遵旨将安德海就地正法于济南,此日距安德海被抓不过五天。这一惊人之举,使得满清朝野震惊,曾国藩赞叹丁宝桢为‘豪杰士’。权阉安德海伏法,也使得朝野上下人心大快,一时‘丁青天’之誉传遍民间。”

    我扭头问载湉:“这事儿可是真的?”

    载湉神色肃然地看着我缓缓一点头。

    我猛地一蹙眉。

    载湉悄言道:“这事儿绝不是一般的小太监能知道的,就连密谕上头的内容这老安说得都是不差分毫。”

    我心一震。

    恍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萦绕在心间。

    失措须臾,我小声问载湉:“安德海当年真的死了吗?”

    载湉轻轻一摇头,“我也不晓得,那时我都还没出生。”

    老安在台子上头继续道:“青史几行姓名,北氓无数荒丘,同治七年冬时,安德海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前门外天福堂大酒楼张灯结彩,大摆酒宴,正式娶徽班唱旦角的年方十九岁的美人九岁红为妻。慈禧太后老佛爷为了表示宠爱,特地赏赐了白银一千两,绸缎一百匹。宫廷许多事情正史叙述只有区区百来字,来人记住的往往只是一段大快人心,但人生中蕴含着的却是无数荡气回肠!”

    说完这话,老安就下了台来,堂倌走到我们桌边陪笑问:“爷、夫人觉着可好?”

    载湉轻声问:“这老安究竟是什么来历?”

    堂倌一瞅道:“可别说!”随后左右看了看才又道:“老安来的时候衣衫褴褛,是我们老掌柜的好心才收留他在后院儿里打杂,后来闲时总听他说一些宫廷里的事情才晓得他原是紫禁城里的太监,掌柜的也觉着他说得挺好,应该有人爱听,也好给客栈添添热闹,于是就给他在堂里时不时的搭个戏台子叫上来说书。”

    我问:“这老头现在还住在后院?”

    堂倌笑道:“早就不住了,他现在说书赚了点钱在客栈后头自个儿置了间屋子。”

    载湉小声道:“你们掌柜的胆子还真不小,明知道他是逃出来的太监竟还敢收?”

    堂倌道:“客栈赚的是江湖钱,自然能帮一点儿就帮一点儿。”

    小坤子问:“他……叫什么名字,听你们都喊他老安?”

    堂倌笑道:“是啊,刚来的时候说自个儿叫小安子,现在年纪大了自然就喊他老安了!”

    三人都点头。

    堂倌又道:“见你们三位仿佛对老安挺感兴趣?”

    我笑,“难得听见有太监能逃出来还在一地混得有头有脸,不免就觉得有趣多问了几句。”

    堂倌“哦”一声。

    吃过午饭,出来大堂,载湉就径直往后院里去,我拦住他道:“载湉!我晓得你心里有怀疑,我也一样,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载湉蹙眉道:“明儿我们就走了,这件事儿我必须要弄个明白!”

    我小声道:“如果他真的是安德海,你就不怕他跟老佛爷通风报信吗?”

    载湉看着我道:“你放心,他没见过我,我当然也不会傻到自报身份。”

    我道:“安德海是什么人,伺候老佛爷许多年,行察言观色最是厉害,他难免会察觉!”

    载湉执过我的手道:“就算他察觉有些许不对,他也不会想到我就是被囚在瀛台的皇帝,况且他跟老佛爷这些年似乎并无什么联系,对于他来说,活着已是很难,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什么人再引火上身,”说着,他看我两眼,问道,“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

    我想了想,这样也好,至少我能旁观大局。

    于是点一点头。

    来到老安的屋子,虽布置得极其简单,但依旧有几分圆明园曲径通幽的意思,载湉道:“这老太监住的地方倒还装饰得挺有格调。”

    我笑,“毕竟是在皇宫里待过的人,自然不简单。”

    载湉拉过我道:“日后咱们的屋子一定会比这里好上千倍万倍!”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嗯”一声,含笑道:“那么奴家可就指着公子了?”

    载湉也笑,“放心吧,小姐。”

    一时入了里头,看见老安正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水烟,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并未察觉到已经有人进来,载湉望住他,缓缓道:“老安,方才你的故事大约还没说完。”

    老安听见了声音这才慢慢挣开眼皮,视线紧紧地睨着我和载湉,随后轻轻付之一笑,摇了摇头,阖上眼继续吸着水烟,什么也不说。

    载湉向前几步,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口中的安德海应该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结局。”

    老安深吸一口,水烟从鼻中出来喷在载湉的面上,载湉呛咳两声,随即嫌恶的一蹙眉,倏然挺起身子。

    随后,老安瞥一眼载湉道:“走吧,别想再从我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载湉一低眸,含笑道:“安德海,祖籍直隶青县,十岁入宫,充内廷太监。由于办事机敏,善于察言观色,因此深得老佛爷欢心,一跃成为老佛爷身边备受宠信的大红人。但之后,安德海就恃宠而骄,虽然只是六品的蓝翎太监,却连同治皇帝载淳以及恭亲王奕訢等朝中大臣皆不放在眼里。安德海经常喜欢搬弄是非,挑拨同治皇帝和老佛爷之间的母子关系,使得同治皇帝常被老佛爷训斥。他目无皇帝,越权胡为,已经到了令同治皇帝忍无可忍的地步,”说着,载湉抬眸睨着他道,“这么多年,我也算是见识了你安德海断章取义的本事,全然把自个儿塑造成一个在皇族权谋争斗之下的牺牲品,实则却巧妙隐藏了自个儿做过的许多坏事。”

    老安眸光一凛,视着载湉问:“你是谁?”

    载湉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老安不言。

    我道:“你就是当年的安德海!”

    老安苦笑道:“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竟是死在自个儿手上。”

    载湉瞪着他道:“三十年前你就该死了。”

    老安不屑一笑,一副飘飘然的样子。

    我也视着他道:“你罪大恶极,已经多活了三十年还觉得不够么?”

    老安反问道:“我罪大恶极?”稍一咧嘴,又道:“我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载湉肃声问:“当年你是怎么逃脱的?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老安笑,“我当年可是老佛爷最宠信的太监,老佛爷怎会舍得就这样让我去死,死的那个不过就是个替死鬼罢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

    我心一揪。

    特权总是会出现在上位人的身上,而那些无名之辈就连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祭奠,最后不过只剩一块无字碑罢了,在紫禁城中,杀死一个太监,一个宫女就好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老安笑道:“要杀就杀吧!”

    载湉道:“我不杀你,我怕脏了自个儿的手。”

    老安讽刺道:“妇人之仁!难怪成不了大事!”

    载湉身子一震,问:“你什么意思?”

    我也被这话吓得不轻。

    静了片刻,老安森森一笑,睨住载湉道:“被囚在瀛台的滋味不好受吧!”随后,又缓缓道了二字:“皇上!”

    我手心已然冷汗直冒。

    载湉却依旧冷静,扯过老安的领口道:“你可别胡说!我看你是这烟抽多了都不能自主了!”

    老安望住载湉小声道:“皇上、珍妃娘娘,你们两个的形容在人群中很是扎眼,你们自个儿感觉不到吗?”说完,他就笑哼一声。

    载湉深吸一口气道:“你既晓得了,便就绝不能留你了。”

    我忙过去握住载湉的手腕,摇头道:“不要。”

    若是为了这样一个人而毁了自己的清誉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我不能看着载湉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载湉侧目看我道:“今日我若是留他,明日被抓回去的就是你我。”

    我蹙眉道:“为了安德海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

    载湉一摇头道:“我是为了咱们。”

    我凝视着他也摇头。

    载湉还未动手,老安就一把掀开载湉的手,一个俯冲下了炕,载湉顺势一捉却没捉住,只见老安蓄足了力往对面墙上撞去,仿佛就在一瞬间,雪白的墙上被溅上了一片鲜艳的红!

    像是开在雪地里绽放的朵朵红梅,妖冶而骇人!

    忽然,一片凄凉!

    从没想到当年风光无限的安德海最终会是这样死去,但也一样不会有人想到在三十年前就该死去的安德海竟然在一处小城通过贱卖自己的阅历一直活到了今日。

    也算是活久见。

    安德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和载湉一时也都愣在原地。

    须臾后,载湉过去踢了他两脚又伸手把了脉搏,随即回身过来抓住我的手道:“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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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有毒介绍:
一睁眼,回到光绪十四年,我居然成了长叙家的五姑娘——他他拉•子兮,待六个月后嫁入宫中为珍嫔……是光绪皇帝一生中最宠爱的妃子,也是清朝历史上唯一一个敢跟慈禧硬杠的女人。清宫有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宫有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宫有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