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清宫有毒TXT下载清宫有毒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清宫有毒全文阅读

作者:夕幼     清宫有毒txt下载     清宫有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9 珍重

    银色的月亮点缀着深蓝的夜空,轻纱般的云霭在天空上中漂浮不定,好似隐藏着殿阁宫阙的飘渺仙境。

    这是我进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依着惯例,家人可以见面送行。因伯父长善临时接到旨意外出办事去了,所以只有奶奶带着哥哥们来与我和子玉惺惺话别。奶奶走到璇玑身旁,往她手里塞了一包银子,含笑道:“一点心意,还请嬷嬷笑纳。”

    璇玑推开奶奶的手,摇一摇头,“夫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略福一福身,“至于银子,奴婢实不敢再收。”说完,璇玑就转身过去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安静退出了屋子。

    一想到明日就要进宫,我和子玉早已哭得满面泪痕。

    哭的是不舍,是遗憾,也是自己。

    我明白,这一进去,恐怕一生都无法挣脱出来,只能一步步走向毁灭,日后再想见到这些在古代对我关怀备至的亲人们一面更是难如登天。

    我并非铁石心肠的人,虽然我不是真的他他拉•子兮,但在这段日子与他们亲厚地相处下,心里早已把他们当做自己真正亲人一般的对待。

    我擦干眼泪,扯出一丝笑容来,望着奶奶,分明年纪已是四十出头,面容看上去却年轻了十岁不止,应是得益于平日里的悉心保养。她用帕子不断地擦拭着脸颊上滚落的泪水,仅仅一夕之间,盘起的发髻里似乎又多出了几根白发,眼里的泪花好像断线了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的夺眶而落。她拈着薄绢来回抹拭着,面上敷的脂粉被擦去了大半,肌肤透出黄褐的颜色。

    我盈泪劝道:“奶奶,我此去是入宫中享福去的,白歌也还跟着我,必不会受到委屈,只是还未尽到为女之孝道,就要离去,心中实在不安,但好在哥哥们会替我和子玉好好照顾您的。”

    奶奶不停地点头,泪水却还是难以止住,过了一会儿,反倒呜咽得更加厉害了。

    志锜走近拍了拍奶奶的肩膀,安慰道:“奶奶不必难过,子兮不是说了,她们姐妹俩都是入宫享福去的,家里不还有我们在么?”他微微一笑,又朝我道:“子兮放心,我会替你们姐妹俩好好尽孝道的。”

    奶奶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拭了一把泪水,叮嘱道:“你们两人要记住,一入宫门深似海,最是无情帝王家。与老佛爷和皇后相处时更要处处注意,面面小心,子玉为人娴静,我自是放心,”眼神越过子玉,着重看向我,“只是子兮,你要记住,宫中不比家里,做任何事之前,定要先考虑结果,保全自身。”

    子玉勉强笑了笑,语气温婉说:“奶奶放心,我全记下了,也望奶奶能好生保养自己身体。”

    我跟着低声道:“我也记下了,”沉默了半晌,又侧头对志锜道,“伯父今晚虽没来,但我还是想要多嘱咐他一句,公事自然要紧,但自身将养更是要紧,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

    志锜含笑道:“你放心,这话我必定帮你带到。”

    我轻点了点头。

    志均盯着我的目光里尽是哀伤,“子兮,以后你的一切荣辱皆在自身,他他拉氏满门的荣辱自然也系于你这一身了。”

    我“嗯”了一声,应道:“我明白。”余光无意看见志锐仿佛在思虑什么,一直隐忍不言,我知道志锐原不是这样犹豫的性子,心里必定是藏着什么要紧的事,稍想了想,便对奶奶道:“奶奶,时候也不早了,明儿还有的忙,不如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奶奶再三叮嘱后,才肯依依不舍地去了。

    众人尽散,可志锐的脚步依旧顿在原地,我看在眼里,只轻声叫住他,“志锐,你且等一等,”眼睛紧紧地睨着他,轻声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志锐的神情微微错愕,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子兮,我不知该怎么说。”

    我淡淡地看着他,蹙眉道:“志锐,你我最是玩得开,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只跟往常一样,直言便是。”

    志锐凝视着我,半晌,悄声道:“子兮,自你从树上摔下来后,你应该知道我待你是与旁人不同的。”

    我眯眼打量着他:“你指的是……”

    志锐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道,“面对后来的你,我心里真的很纠结。”

    我看着他深情的神色,心里猛然一惊,嘴上依旧平和,提醒道:“志锐,我是你的妹妹。”

    志锐摇一摇头,朝我更近一步,俯下身来,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子兮。”他的声音陡地透出一股森冷,就好像是在一个晦暗的夜里锋利的竹尖上瑟瑟刮过一阵寒风,惹得我头皮不受控地紧绷发麻,心脏也跟着愈加战栗,疯狂地跳动。

    我紧皱眉头,看着志锐,掩饰一笑道:“你莫不是疯了?我不是子兮还能是谁?”

    志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并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说着,他叹出一口气来,“你明日便要进宫,我心里的疑惑怕是还要你现在来替我解答,我今晚才能安寝,今后才能安心。”

    我柔声道:“我原本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我就是子兮,我在为她而活着,”稍停了一下,我又道,“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活着,但这两者并不冲突。”

    志锐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瞬落寞,片刻后,轻声道:“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对你说一句:‘珍重。’了。”

    我笑道:“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哥哥的。”

    志锐的目光在我面上来回逡巡道:“如果你不是顶着子兮这张脸这副身子,我恐怕早就想带你离开京城了。”

    我摇头,“你不要异想天开了,即便你要带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无论是谁都有自己该走的路,而你的路也一样早就定好了,根本不容一丝更改。”

    他问:“我的路?”

    我点头,“是啊,你注定要待在京城中沉浮,即便我不是他他拉•子兮,你也带不走我,”目光轻轻盯住志锐,笑了笑,“你的路,倒也算精彩。”

    他又问:“你知道我以后的路究竟是怎样?”

    我笑,“我知道,”我看着他渴望求知的眼神,随即又摇了摇头,“但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无论是谁都逃不过‘人生苦短’四个字。”

    志锐想了想,轻笑道:“你不说也好,多一些未知,至少人生还有所期盼,”停一停,他视线直直地勾住我,又道,“既是先知,那么现在看来你的路果真就像是如你所说那般,要进宫当宠妃的。”

    我笑问:“你信了?”

    他叹,“不敢不信了。”

030 枷锁

    我望着他,轻轻“嗯”了一声,“宠妃”二字听上去仿佛是一片光明坦途,实际上这些古人又哪里知道“宠妃”这二字背后所深藏的凄然注定,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真子兮的?”

    志锐嘴边划过一丝笑来,“子兮琴意极好,从小跟我一起,自然也知道留香乐馆,可她,却从不会研究《离骚》,再加上你那些奇奇怪怪的表现,还不够我疑心的么?”

    我轻笑了笑,垂眸道:“志锐,你果然很聪明,你既然早就已经察觉,今日开了口,我自然也不想要继续瞒你,因为我根本无从辩驳,但是许多话今晚你问过了,我也如实答了,就请你不要在别人的面前再多提起一句,否则就连我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志锐眉宇间皆是不解,“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我对他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此事你必要对他人三缄其口,这样对你,对我,甚至对所有人,都最好。”

    志锐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会子,缓缓点头,蹙眉道:“好,我答应你就是,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无奈一笑,“面对你,我总是会输的,”他语气渐渐宛然,“旁人如果听到你以后会是皇上宠妃的这个消息或许会觉得高兴、荣耀,但我却反倒希望你永远不是。”

    我面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问:“为什么?”

    志锐叹道:“宠妃哪里是那么好当的?”他神色恍然变得忧虑起来,“后宫的争斗纠缠,古往今来,时有发生,这种争斗会让你时刻身处在风口浪尖上,危险至极,我不希望你最后会成为皇族斗争中的牺牲品。”

    我不置可否,低眸看见架上的烛光正轻轻摇曳着,底部是温暖的橘黄,火尖上闪着幽幽的红光,“若有一日,我果真如你所说处在风口浪尖上无法自救,到那时,你会帮我吗?”

    志锐抬手狠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觉得呢?”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

    志锐低声说:“无论你是不是子兮,我保护你,都理所应当。”他说这话的语气中满是宠溺,我晓得这种宠溺不是对真子兮的,而是对我的。

    我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半晌无语,心中一酸,泪水又潸潸而落,伸出手去,“志锐,能在这里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

    志锐拍了一下我伸出的手,又凑近捏了捏我的脸说:“我也很高兴。”

    我定了定神,端详着志锐,与他视线交汇的瞬间,我的眼泪竟已不受我的控制,眼前一片模糊,这些日子以来,心里的恐惧,担忧,委屈都在这一瞬间交织喷涌。

    “志锐。”

    我声音很轻。

    志锐应了一声,扶住我的肩,轻轻摩挲安抚着我,温和嘱咐道:“进宫后要千万小心皇后,她是老佛爷的亲侄女,当然,更要小心老佛爷,你这么聪明,必定明白的。”

    我啜泣着点头。

    过了一会儿,门上两声轻叩。

    我低了低头。

    白歌进来屋子道:“时候不早了。”

    我渐渐平静下来,对志锐柔声说:“确实不早了,你说的我都记着了,但你也不能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志锐退了两步,满脸不舍之情,深深地凝视着我。我定了定神,让白歌送了志锐离开。望着他的背影,我又不由得蹙紧眉头黯然流下两行泪来。

    半晌过去,眼睛甚觉酸胀。我知必是不能再哭了,只得把心里溢出的悲伤和感怀再重新压回心底。

    明儿一早,我就要进宫了,但此刻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不顾白歌劝我就寝,披上锦绣披风独自踱步至小院中。

    晚风悠扬,围着小院走了一圈,从缺口那里绕进去便到了子玉所住的稻栖阁,看着夹路上的一草一木,泥土香味馥郁鼻尖,心里忽然无比留恋起这个我已经居住了六个月的府邸,一时竟有些抑不住的感伤。

    在现代我从没发觉自己会是这样感性的人。

    正走着,余光无意间瞥见稻栖阁的月台边隐约矗立着一个凄伤的人影。我以为又是霁月躲在那里难过,走近了才发现站在那里的人并非霁月,而是子玉。

    她正双手合十仰面向着明月祈祷着什么,我立即停住脚步,退到一棵苍树后,月上中天,皎洁温柔,柔和的月光把迷离夜晚烘托出一片难得的平静与祥和,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漏下一片斑驳的黑影,枝叶的影子宛如绣纹一般投射在子玉身上,越发显得她姿态凄清落寞。

    夜音如此清净,光色如此惨淡,耳边似乎能稀疏听见子玉极力压抑着的断续啜泣声,我晓得她此刻思念的沉重,或许她现在脑海里的回忆正像洪水般翻涌,铺天盖地席卷着她的意志,啃噬着她的灵魂,掠夺着她的快乐……心里只能假装那份美好的时光自己从不曾挥手告别过,因为惟有这样才能麻木自己,人,才能保有一丝的冷静和理智,才不会痛到癫狂。

    原来无论是谁终究都逃不过命运的枷锁,无疾而终的情爱终会被埋葬在现实中,眼前如子玉,方才如志锐。纵使子玉对那人有万般情,千般意,恐怕今生也已经注定是有缘无份了,志锐对我之情亦然。

    我静静望着子玉的这番情景,心里不禁觉得还真是应了那句“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的话。

    绿珠原是西晋富豪石崇的宠妾,传说她“美而艳,善吹笛”。赵王伦专权时,他手下的孙秀倚仗权势指名向石崇索取,遭到石崇拒绝。石崇因此被收下狱,绿珠也坠楼身死。只是我并不希望子玉和那人会走上如石崇绿珠一般的不幸命运,其实许多事情正史都不会有所记载,最后全部都无声无息地被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至于子玉,就连我也不清楚她的感情究竟会怎样发展,又何去何从,不免为她心生担虑,又突然觉得其实在某些情况下相濡以沫真的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若是子玉和那人真在紫禁城中干出些什么破格的事情,那不仅是毁了他们自己,更是闯了弥天大祸,必要殃及两家府邸上下几十口人。

    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是要跳出来一般,但依照这两天的情形来看,我却更相信子玉不是那种容易被一份感情冲昏头脑的人,在关键时刻,她是能够保持理智的,至多是如唐琬那般的叹一句: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叹息了一晌后,回到闲汀阁,白歌已经帮我铺好了床,我静静地平躺在被子里,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分明感觉全身疲乏难耐,可是却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头脑中的意识无比清醒,直到天色大亮。

031 入宫

    光绪十五年四月初四日,听外头说,宫中来迎接我和子玉入宫的大队人马已到门外,静待吉时。

    按清宫制度,尽管嫔妃入宫礼仪不如皇后的隆重,但也比一般家庭的婚礼盛大,封嫔之礼也极为奢靡。

    我坐在铜镜前冷眼看着自己,想到日后种种,面上不见一丝笑意,显得愈加寂寥,就像一口波澜不起的枯井。

    我身上穿着翠绿色的烟纱碧霞罗长褂,袖口绣着大朵牡丹,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裙角上绣着细碎的石榴花瓣,百褶如亮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头上简单地绾了个飞仙髻,斜插着一支金制的镂空兰花珠钗,颊上薄施粉黛,只增颜色,若隐若现的红扉感,竟把我死灰般的心境遮盖的一分不见,反而营造出来一种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花间纷飞的蝴蝶,又似池塘里茕茕孑立的荷花。

    白歌奉上一小盒零陵香让我抹在耳后,淡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薄如轻纱般的直叫人心醉。她灿然笑道:“小主容貌倾国倾城,入宫后,皇上必定宠爱有加。”

    我尽管心中怅然,但面上依旧是挂上了明艳的笑容,说道:“这身入宫装束虽是好看,却也束缚的很。”我凝眸向镜,方觉自己实在演技不佳,不用多花心思都能看出镜中人的笑容是那样勉强。

    白歌微微侧目,眼角眉梢皆是飞扬的神采,言语间却仍是存着恭顺,道:“这才是嫔位装束而已,若以后小主圣恩得宠,想必加封礼时,定会更加劳累。”

    我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岂是能乱说的?若是传到别人的耳朵里,不知道要惹来多少是非!”

    白歌反应过来,脸色一白,敛了敛喜色,低声道:“是,奴婢日后定会注意说话分寸。”

    我又道:“入宫后,你我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明白?”

    白歌轻应,“小主放心,奴婢明白。”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随即淡淡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吧。”

    和风在始春四月的日光里,贴着我的发髻徐徐吹了过来,初暖乍寒之计,树叶的叶芽慢慢舒展开来,花儿的蓓蕾也是初绽,历经风雪磨砺的树枝,一改僵硬呆板的冬姿,仪态轻柔娇嫩。大地惭惭地铺上了一层淡绿色,上面还点缀着粉、黄、橘、玫等颜色的小巧娇花,裹挟着暖意,一丝丝淡雅的花草味扑面而过,让人瞬间就觉得心旷神怡起来。

    清色透明的日光下,志锐独自负手站在屋外的桃花树下,白粉色的花瓣碎碎落了一地,我浅笑着看了他一眼,出声唤道:“志锐。”

    志锐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很快就反应过来,神色安然地跪在我面前,恭敬说:“臣受命特来送亲珍嫔娘娘。”

    我极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一片哀凉,温和说道:“快请起。”

    志锐站起身来,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灼亮的凄然之色,仿佛雪花落在掌中,转瞬不见。他道:“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宅外等候。”

    我徐徐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担心,入宫后,我定当首先保全自身,再言其他。”

    志锐叹了口气,小声道:“既你已知,也有打算,我便也能安下几分心来了。”

    突然,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我便知时候到了,婉然道:“吉时已到,我该走了。”

    志锐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掌心的温暖渐渐蔓延到我心中,声音也凝固在我耳边,“臣恭引娘娘入宫,以示皇恩浩荡。”

    我点头道:“那就有劳哥哥了。”

    志锐厚实的手掌稳当地托着我,一路迤逦而出,伯父长善的大宅屋院重重,一道道门槛就好像怎么也跨不完一样。

    两排宫女内监垂首恭谨地跪迎着,丹红色的凤鸾小轿,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想要燃尽我生命的活力,最后只剩下一瓮死灰。大红色的彩绸帷幕,上面绣有富贵杜鹃、丹凤朝阳和百子图等吉祥图案,缀以金、银色两色,檐下四壁外侧镂刻卷云缠金花。

    志锐把我的手交给璇玑,在执礼大臣的引导下小心上了轿,我坐在其中,心中默然:以后我都要在皇宫的巍峨高墙中生存了。

    我不禁自己掀起盖头,目光游走在帷幕缝隙外,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金子一般炫耀着五颜的色彩,除去敲锣打鼓声,我似乎还听到了一群南飞的大雁正嘶鸣着掠过一泓如洗的天空。都说雁过无痕,我现在当真想看看外面碧蓝天空上到底有没有留下一道风一般的剪影。

    贞顺门外早有穿暗红衣袍的内监恭候,有嬷嬷帮忙摘下盖头,銮仪卫和羽林护军的簇拥着,我从轿子中出来,一下轿就看见子玉站在前面。想着日后苍白的生活里还有子玉相陪,我悬着的整颗心一时倒安慰不少。因顾着规矩,两人都不能说话,我只好趁着在与她视线短暂相交的一瞬间,飞快地付出淡淡微笑。

    紫禁城,布局严格遵循着封建等级礼制,秩序井然,重檐尖顶阁亭突起,宛如五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气势雄伟。碧色的琉璃壁上,九条栩栩如生、神态各异、颜色各不相同的巨龙口戏白珠,或是翻腾卷涌,或是盘旋上升,或是俯冲下落,似乎是要直腾九天云霄,又似乎是要扎进深渊碧海。而中间饰有山石、云气作背景,整块九龙壁雕塑精美、色彩华丽,我在心中叹为观止。

    走了一路,不知不觉,我已来到了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三个楷书大字:景仁宫。

    景仁宫坐北朝南,门内有石影壁一座,传说是元朝的遗物,未知真假。前院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檐角安放五个走兽,檐下施单翘单昂五踩斗栱,龙凤和玺彩画。明间的前后檐开门,次间、梢间都是槛墙、槛窗,门窗采用双交四椀菱花槅扇式。屋内悬挂着乾隆帝御题“赞德宫闱”匾。天花为二龙戏珠图案,内檐是龙凤和玺彩画,方砖墁地。殿前还有一座宽广的月台。

    东西两侧有配殿各三间,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顶,檐下绘有旋子彩画。配殿的南、北各有耳房。后院正殿五间,檐下施斗栱,绘有龙凤和玺彩画。后院西南角还有井亭一座。

032 册赏

    据我所知,景仁宫不仅格局辉煌,修葺精致,还很有些历史色彩。康熙帝和其兄长,也就是顺治帝皇二子福全,兄弟二人一直感情甚笃。康熙帝甚至曾命宫中画匠,绘制一幅自己和兄长福全共坐桐树荫下的画,以示两人共老。在康熙四十二年,福全过世时,康熙帝在丧期以哀沉的心情居住景仁宫致哀。

    还有清孝康章皇后佟佳氏、清雍正朝熹贵妃、清乾隆朝纯惠皇贵妃苏氏、嘉庆朝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清咸丰朝婉贵妃索绰洛氏都曾在这里居住过。而清同治朝敬懿皇贵妃赫舍里氏、庄和皇贵妃阿鲁特氏,也就是现在四太妃中的瑜妃和珣嫔,两人则是封嫔时曾在景仁宫接过册宝。

    我转了一圈,回到院中,眼见株叶上的石榴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一丛丛,每一朵都如同喷吐的火舌般烈艳,每一树就像一匹瑰丽无比的锦缎铺展在天地间。

    我扫视着两边一直规规矩矩跪着的太监宫女们,微微颔首,随口问:“这是新种的石榴树?”

    身边搀扶我的宫女恭谨答道:“老佛爷吩咐,宫中新进妃嫔,所居宫室多种桂花、石榴二色,以示新贵入主,内宫祥庆,取多子多福之意。”

    我点点头,“劳老佛爷费心了,”随后又朝白歌蹙一蹙眉,白歌自当会意,从袖子里掏出来几色荷包,里头揣着满满当当的银子元宝,我含笑道,“你们也累了一日,这些银子就当是打赏你们喝茶的。”

    一众太监宫女齐齐跪下谢我。我忙叫了起来。

    白歌刚把银子分发下去,还未及进了正殿,宫门外就已经有小太监急急过来传话说:“吉时已到,该去清宁宫行册位礼。”

    我问:“这么快么?”

    小太监笑道:“自然,皇后娘娘正位中宫礼昨儿就先做过了,今儿一早也已经和皇上一道去了宁寿宫给老佛爷行了礼,诸事妥当后这才命奴才们分别到珍主和瑾主这里来传话,珍主还要快着些,千万别叫老佛爷等急了。”

    我笑,顺势塞了一包银子给小太监,“那就请公公领路吧!”

    清宁宫前设有黄幄,更有黄案于幄内,正副使节至清宁宫宣读册文,进满洲、蒙古、汉字三种表文,依次宣读,并行庆贺礼,我和子玉双双跪地接过册文,并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礼成,正副使节退下复命。

    并未在清宁宫见到慈禧和光绪皇帝,礼毕后,回到景仁宫问过才晓得原来慈禧和光绪皇帝在行册位礼时应在乾清宫阅览册宝,日头已过晌午,从一大早忙到现在我甚觉疲累,刚想进殿中卸下头上身上戴着挂着的劳什子去榻上歪着休息一会儿,高万枝、戴春荣就匆匆过来笑说慈禧的赏赐已到了门口,并还是李莲英亲自送来的。我总不好怠慢,只得起身请了进来,李莲英礼数周全,先施礼请了安,满面笑意对我道:“老佛爷特地命奴才将这些赏赐好生送至景仁宫来,奴才委实不敢怠慢。”

    我向外头淡淡看了一眼,果然很多,前头皆是些绫罗绸缎,金具玉器,片刻,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微笑道:“多谢老佛爷赏赐,尚不能去宁寿宫给老佛爷磕头,奴才之心还请李安达代为转答,李安达也辛苦了,不若喝盏茶歇歇再走。”说着,我随即朝白歌吩咐说:“还不赶紧去给李安达沏一壶上好的龙井来。”

    白歌应声刚抬脚要去,李莲英忙笑道:“不必了,奴才哪里能歇得了,这不还得给瑾小主送赏去,”又道,“小主的心意奴才必定带到。”

    我瞅了白歌一眼,白歌会意,立刻从袖子里拿出三锭金元宝送上,我上前笑道:“本宫初来乍到,还望李安达日后多多徇导才好。”

    李莲英先辞了辞,我当然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就又多笑说了几句不得反驳的话,最后李莲英以一种看似为难的姿态收了,看着他离去的谄眉背影,脑子里生生浮现出六个字:伪君子,真小人。

    随后,其他太妃的赏赐便也一个接着一个地送来,只晓得这些太监宫女都是有几分体面的一个也不好得罪,不停地迎来送往,根本没有休息的机会。

    眼见着阳光逐渐暗淡下去,透过窗纱在黑漆小几上投下一道梅红色的斑驳光影,交叉纵横宛如竹枝被秋风吹得凌乱,景仁宫中终于稍稍安静了下来,白歌、莺儿、鹊儿三人正在耳房清点赏赐入库,高万枝、戴春荣依旧在宫外等候来人,我也不敢睡着,只懒懒地靠在小榻上环顾四周,还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高万枝在门外请安的声音:“瑾小主吉祥!”

    我忙起身,还未走至门廊,子玉就已经含笑走了进来,面上笑意正好不浅不浓如沐水春风,叫人看着舒心无比,“平日里看你倒活泼,这才哪到哪怎么就蔫了?”

    我轻轻笑叹道:“姐姐还不晓得我,最怕这些应酬之事。”

    子玉携着我的手缓缓坐下,“刚我从外头进来看着赏赐不少。”

    我笑问:“姐姐的永和宫赏赐应该也一般无二吧?”

    子玉点一点头,淡淡道:“这是好事,说明宫中有人看重咱们姐妹,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我低低叹了一声,“我知道,”默了一会儿,见屋子里除了我和子玉,只有霁月伺候,才又道,“但其实,我打心眼儿里是不想要这些赏赐的。”

    子玉问:“为什么?”

    我垂眸,“常言道:拿人的手软。我只是不想受制于人罢了。”

    子玉微微笑道:“不过是一点子赏赐,又能如何,但凡新人入宫都有这个规矩,”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若实在不喜欢,日后寻个由头慢慢还回去也就罢了。”

    我点点头,忽想到什么,起身去到妆奁前拿了上次的鼻烟壶过来,又笑道:“上次去稻栖阁原是要还姐姐东西的,结果中间出了个岔子,反倒忘了,又给我拿了回来。”说完,我就将手中的鼻烟壶递给子玉。

    子玉一笑,拿过手中摩挲把玩一番,“亏你还记着这个东西。”

    我笑,“上次拿出来莺儿、鹊儿都说是极好的东西,姐姐在广州时送给我,我一直留在身边,想着现在倒也用不着了,况且宫中人大多势利,姐姐向来俭朴,但都说入宫后总要有些好东西傍身才不至于被冷落,而且这个东西终究是姐姐的,我如今拿着叫有心人看去大做文章也是不好。”

    子玉笑起来,“你说的不错,以前你说这个好看我才给了你,再言你如今身边也不缺个东西,”她目光在鼻烟壶上轻轻一扫,又抬手将鼻烟壶在我眼前晃一晃,笑看我道,“那这个我可就拿回去了?”

    我展颜一笑,轻“嗯”一声,点了点头,随眼望着窗外夕阳半边瑟瑟半边红,原来紫禁城中就连夕阳都跟外头的不一样。

033 慈禧

    春光容易流逝,常常使人追赶不上,樱桃才红熟,芭蕉又绿了,转眼间,春去夏又到。

    整个五月里,我几乎每日都在慈禧的宁寿宫中服侍,为她代笔写大字,多是“寿”、“福”、“禄”之类的吉祥字眼。春意尚未完全褪去,殿外的绣球花已经变得雪白,繁茂蓬勃,远远望去,如同雪花压树。枝杆上长满了翠绿翠绿的叶子,绿叶长得一点也不留缝隙,风摇枝动,又像一树流动着的云,满枝的白云就随着风势缓缓飘动,俏立水畔,顾盼生辉。

    宁寿宫,四周以黄绿琉璃砖瓦围起透风灯笼矮墙,檐廊柱枋间为镂空云龙套环,枋下云龙雀替,皆饰浑金,堂皇富丽。东次间开门,置光面板门两扇,上为双交四椀亮子,门左右下砌槛墙,上安直棂吊搭窗。后檐明、次间为门,每道门双交四椀菱花扇四扇,室内吊顶镞花蝙蝠圆寿字天花。

    檀木桌上放置着一盏金瓯永固杯,用八成金制成,杯为圆形口,口边刻有回纹。杯口边铸有“金瓯永固”、“乾隆年制”篆书,通体錾刻缠枝花卉,其上镶嵌数十颗硕大珍珠,红、蓝宝石和粉色碧玺。杯两侧为双立夔耳,夔龙头各嵌珍珠一颗,底部是三象首为足,外形呈鼎式,十分雍容精致。

    许多时候,慈禧只是默默地坐在内殿批览奏折,虽说载湉已经亲政,但似乎宁寿宫的奏折,一天也没有少过。

    至少,就我在宁寿宫走动的这一个月来,慈禧每日都必定要花上三四个时辰来批阅回遣一摞又一摞的奏折。

    案上碧玉香炉里焚着龙脑香,是用南洋的香木制成,水烟渺渺,淡淡萦绕在鼻尖,纯净而浓郁的味道就如同远山轻霭一般,境外缥缈,似有若无。

    笔触最后以有力地一勾收尾,“寿”字写好,我放下笔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今日的成品,嘴角不禁意地微微上扬。

    半晌,我轻轻道:“老佛爷也喜欢这南洋香木制成的泥香吗?”

    慈禧直起身子,舒了舒背,缓缓道:“用惯罢了,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其实龙脑香就是现代的冰片,具有开窍醒神,清热止痛的功效。常常会被用于治疗热病神昏,惊厥等病症。

    我道:“奴才有时也会点来醒醒神,静静心,倒是比沉香要好。”

    慈禧起身,扶着荣儿的手走出来,安然地看着我,微笑道:“不错,无论是何人,人生都必是不能样样如意,在后宫之中更是要懂得排遣,你这样倒是蛮好。”

    我浅笑道:“都是老佛爷教导奴才有方。”

    慈禧轻轻翻阅我写的几张大字,小指上的珐琅錾花镂雕凤尾护甲划过月白色的青檀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淡却锋利的痕迹。她淡淡笑道:“不过才练了一月有余,线条粗细变化明显,跌宕有致,很是可教,”打眼瞅着我,“你很是聪明,不怪皇帝喜欢你,哀家也十分喜欢你的机灵劲儿。”

    不过是轻描淡写几句,面上已有些发烫,说起来,我的字一向是颇为自持收敛的,当然,也是因为来到古代刚练不久的缘故。

    我在现代时,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日拿毛笔写字。

    是圆珠笔不香?还是嫌水笔太贵?

    但说来也巧,大约我十岁时,在小学错报过一年书法班,这才阴差阳错的有些基础沉淀,穿越过来之后学得也比常人快些,融会贯通只用了两个月而已。不久前,与载湉合书过一阕纳兰的《虞美人》,月光似水,他贴着我的耳畔,呵出的淡淡气息,轻拂在耳边融融痒痒,低声细言:“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珍儿的字,朴实无华而兼纳乾坤,婉转如婀娜窈窕的美人,秀美如春风拂面繁花一片。”

    我侧过头,肆意挑笑道:“皇上实在言过其实,奴才的字不过鬼画符罢了,哪里比得上姐姐。”

    他目光霎地暗淡下来,冷冷道:“瑾嫔的字是好,只是太过工笔,失了韵味,她人,也一如她的字,无趣得很,朕看着很累。”

    思绪回到当下,我咧嘴一笑,对慈禧道:“奴才承蒙老佛爷看得起,勤能补拙而已,要说字,奴才哪里比得过两位姐姐。”

    慈禧嘴角轻搐,静静地望着墙角独自开放的一株牡丹,将手中的宣纸递给荣儿,慢慢道:“牡丹真国色,皇后关乎国体,字自然不能差,最稀罕的是瑾嫔才对,听说她每日都要闷着头练好几个时辰的字,也该歇歇了,”思索片刻,问荣儿,“瑾嫔好像许久未来过哀家这里坐坐了。”

    荣儿道:“是有日子了,上次还是带珍小主过来拜见老佛爷的时候呢!”

    我暗暗揣摩,不再言语,隆裕并不得载湉的宠幸,慈禧自然要为她多打算一些,可是她自己不争气,什么都差人一等,论才气比不过子玉,论灵气又比不上我,至于人品嘛……落到这步田地又怪得了谁,就算旁人再如何推波助澜,大概也终归是无用。

    慈禧望着我道:“珍嫔的底子很不错,很有灵气。”

    我低声道:“奴才惭愧。”

    慈禧看着我的眼光深沉又空洞,似笑非笑道:“承宠以来,字应属这个月练得最多吧?”

    我双耳不觉地更加炽热起来,“奴才生性懒惰,幸而老佛爷看得起奴才,前些日子还让缪老师特意入宫一趟来亲自指导,奴才不敢不再尽心。”

    慈禧仰面笑了两声,“也是,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性子来好好练字,皇帝宠爱你难免喜欢你陪着,疏忽了练字也不打紧,皇帝喜欢不喜欢,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只是别太过了就好,后宫祥和,前朝才能太平,哀家也老了,到底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不要再叫哀家操心,你原是个懂事的,应该明白哀家这话的意思。”慈禧如今待我不错,可就是这一番后宫祥和的道理又偏生摆明了要我把载湉往钟粹宫推,我一点儿都不愿意,载湉也不愿意,但慈禧见不着好就总是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换着说法来暗示我,不免叫人心烦不已,一而再,再而三的,更是让我这个现代人的现代思想开始不停地在自己胸中搅动作祟,一股子不满的情绪正在心中油然而起。

    我虽猝不及防,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心下一横道:“奴才自然明白,奴才也不想叫老佛爷操心,可是有的事情也不是奴才能左右的,皇上每次去皇后娘娘的钟粹宫都是黑着脸被赶到奴才的景仁宫来,说是,一去皇后就会摆脸子给皇上看,”说着,便低头跪下,“奴才也没有法子了。”

    前日载湉来我宫中留宿,我便择一个绝好的机会婉转劝他多临幸隆裕,他只是扬眉苦笑:“朕的珍儿竟这样大方?”

    我叹气道:“奴才怎么会大方?”我又蹙了蹙眉,声音颤抖道:“只是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不然老佛爷又要找奴才练字说话了,奴才心里怎么想的,皇上知道就好了。”

034 载湉

    终于从宁寿宫出来,还好慈禧每日午时三刻都有小憩的习惯,我才得以偷闲,走拐了几个方向,离宁寿宫已经很远。这个时节,御花园的景致最好,内外多倚围墙,少数精美雕琢的亭台立于园中,舒适而阔广。四周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园内景象变化多端,层次分明。地面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等象征性图案,大概是要取之吉祥的意思。堆秀山是宫中重阳节登高的地方,叠石独特,磴道盘曲,下有石雕蟠龙喷影壁。听载湉说,冬日里,翠竹、白皮松,还有墙外的数株玉叶梅,三者相互呼应,更是得以形成一处松、竹、梅,“岁寒三友”的绝妙佳境。

    数株翠竹秀逸有神韵,纤细柔美,和煦的阳光从竹林的叶片枝杆中洒下了千丝万缕的金线,泛起碧海金波。一根根轻盈细巧,未曾出土先有节,细细的叶,疏疏的节,叶子在微微地颤动着,风儿吹过,纤细伸展的枝叶更是随之轻舞,闭目凝神时,似乎还可以听到“沙沙”的竹语。

    翠竹环绕着六块长短不等的淡绿色剑石,石前墨牡丹花瓣重重叠叠,花色秀韵多姿,美得流光溢彩,美得雍容华贵,美得绚丽娇艳,美得惊世骇作。传言有云:后周宰相魏红博为官清廉正直,素爱养花,尤甚牡丹。魏宰相得知有人从邙山挖来的一株墨牡丹,走近观看,牡丹墨色晕染恰到好处,多一份则艳俗,欠一份则平淡,处在兰红之间,恰到好处的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深知其为牡丹中的珍品,便花重金买下。又经数年精心培育,成为了当时的花中之王。

    “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一句就是出自这个典故。

    下午的天气极好,天空澄碧,纤云不染,浅蓝色的天幕像一幅洁净的丝绒,镶着黄色的金边,连一丝浮絮都没有。

    白歌帮我拣了一块大石,抽出绢子来拂了拂尘。我安然坐下,看见那缀于柔密芳草之上的片片落花,心里不由得凭添几缕神伤,花瓣在风中轻颤,几番挣扎却还是一片一片无奈地在风中飘散,好似迟暮美人万般无奈盈盈带泪的一回转,凄婉的眸子里是满含着深深的唏嘘,暗结的心绪里有着欲说还休的惆怅,落寞的身影里有着风华褪尽后的幽怨凄怆。悲伤无尽就仿佛我那还未开始就已既定的结局。我私心根本不愿去想,可有时现实却又叫我不得不去考虑。

    温暖的风轻轻吹过,缓缓搅动了身侧那一树繁密的梨花,丝绸般柔软的花瓣点点地息落在我身上,洁白如雪,银光闪闪,就像仙女那白色的纱裙,随风飘舞。

    我道:“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正心下黯然,身后忽传来一声女子的呵斥:“什么人在那里?怎得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过来?”

    我本就不快,又逢有人这样对我说话,起身回头去看,隆裕一身明黄色旗装,上面绣有“八宝平水”的纹样,大拉翅样的发髻上缀着层层流苏,珍珠青金石点翠华盖,红宝石坠角,应是有“吉庆有余”的好意头。她挺身盈盈站在树下,满脸的暗火如河底汹涌湍急的旋涡在澎湃翻滚。她身边的宫女如儿指着我唤道:“还不过来,娘娘说得就是你。”

    我瞬间被惹恼九分,面上仍极力维持着平和的微笑,慢慢走过去,行礼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白歌跟着请安后,用力瞪着如儿道:“我家小主好歹是珍嫔,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奴婢指手画脚!”

    如儿目光稍露怯色,打量了我两眼,侧身看着隆裕,小声委屈嗫嚅:“皇后娘娘……”

    隆裕视线垂睨着我,掩口笑道:“本宫想叫你,也不行吗?”

    我淡淡笑道:“皇后娘娘想叫奴才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皇后娘娘如何今日这样有雅兴出来走动?”

    隆裕目光一敛,“你有几个胆子,敢如此暗嘲本宫!”

    我心里一哼,轻蔑想:果然这些自卑到极致的封建女子是无法跟别人好好交流的,不管说什么,都觉得别人在嘲讽自己。

    我低头,曼声道:“奴才没有这个意思,奴才和娘娘都是后宫之人,理应同心同德,共同照顾皇上起居安好。只是皇后娘娘平日里的确很少出来走动,一时好奇嘴快罢了。”

    隆裕嘴角一飞,语气中透着对我的厌恶,“本宫有句话要奉劝珍嫔,珍嫔晚上照顾皇上劳苦,白日里还要过宁寿宫服侍老佛爷,有这个闲暇不如回到景仁宫好好休息,免得出来叫人平白遇到珍嫔这副妖媚惑主的皮囊,越发招得人嫌。”

    我心中的怒火彻底难耐,一旁的白歌也是恼得鼻端直出粗气。我想了想,含笑道:“娘娘对奴才的教诲,奴才自当遵守。不过奴才这里也有一番话想要对娘娘说。”

    隆裕斜着目光看着我,十分不耐烦道:“你说。”

    我微笑道:“一来,奴才今儿到御花园来绝非贪玩,而是要采集新鲜的花瓣,为皇上烹茶。二来,奴才再怎么说也是个主子,”眼睛缓缓上移,盯着隆裕身边的如儿,“奴婢理应向主子行礼问安。”

    隆裕“哦”了一声,道:“如儿是本宫身边的宫女,也要向珍嫔请安吗?”

    我轻笑道:“奴才并非要苛求什么,只是皇上和老佛爷向来喜欢宫中礼仪周全,奴才其实是想要告诉娘娘,娘娘何以总讨不得皇上……”

    我话还未说完,隆裕忙厉声打断:“住口!”

    隆裕恶狠狠地瞪着我,指着我道:“给本宫掌嘴珍嫔,十下!”

    我不惧道:“都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聪明贤惠,又是老佛爷的侄女,自当能恪守宫规,不滥用私刑!”

    隆裕朝如儿使了个眼色,如儿立刻领会,向我走来,一个耳光甩在我的脸上,顿时我便感觉左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踉跄了两步,白歌忙扶住我。隆裕满目冷光,嫌恶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说着,她大约是觉得不够解气,就又要自己上来再行对我动手:“还剩九下呢!”

    如儿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娘娘,珍小主如今圣眷正隆,若是让皇上知道就不好了,不如……算了。”

    隆裕听了这话,面色愈加难看,怒瞪如儿一眼,随即转过手去“啪啪”两个耳光无情地扇在如儿脸上,如儿脚下一时没吃住力,直直向后摔了个跟头,隆裕森森的目光凌厉地瞥过如儿,随后复又冷冷地落在了我面上,一步一步缓缓走近,眉目一挣,刚抬起手高挥在半空中还未及落下时,就被一人生生截住,“娘娘请自重!”

    原是那尔苏,载湉身边的一等侍卫,初次在乾清宫见到他就觉得这人气质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宛如黑夜中的鹰。隆裕吃痛,手腕一软,恼羞成怒地朝他吼道:“凭你一个小小侍卫,也敢来管本宫之事!”

    如儿见状忙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那尔苏的胳膊,撕扯道:“快放开皇后娘娘!”

    那尔苏嫌恶地用胳膊肘杵开如儿,面上不过清冷一笑,带了几分无稽神情自是利落地撒开了手。

    我正要张口,不远处就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厉道:“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先行漠视宫规,又是谁在春夏相交繁盛之际,在大庭广众之下滥用私刑煞大好风光?!”

    我闻声看去,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与我相伴整整一月,心头情绪顿时纷乱交杂,原本面对隆裕心中熊熊燃烧着的怒火一下便幻化为了无尽的委屈和苦楚,两种感受互相地交替着刺激我,泪水渐渐充盈了眼眶,手上不自觉的攥紧了裙上的流苏。

    一袭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挂白玉玲珑腰佩,身姿清瘦挺拔,步履轻缓,如芝兰玉树,光风霁月,周身散发着说不出的尊贵雅致。

    俊美无铸的脸上,带着淡淡的不悦,细细长长的单凤眼,里面藏着一种凛冽桀骜的眼神,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

    隆裕见是载湉,眼中目光陡变,恍若秋水彩云光亮般温柔明媚,恭敬道:“皇上吉祥。”

    载湉点了点头,并未多加理睬她。她上前讨好问:“皇上怎么有空过来御花园?”

    载湉眉毛一挑,“你能来,朕怎么就不能来了?”

    隆裕满脸卑微,小心翼翼说:“奴才听人说,皇上近日爱来御花园散心,想必景色一定很好,所以也想过来看看。”

    载湉皱眉道:“听人说?听谁说?”他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范长禄,范长禄连忙跪下道:“奴才实在什么都不知道。”

    载湉“嗯”了一声,轻摆了摆手,“你起来罢。”

    隆裕怯声道:“奴才……奴才是听得一些闲言碎语。”

    载湉讥诮道:“可见你不老实,与朕说话都这样不尽不实,半藏半露,”又道,“如若后宫闲言碎语颇甚,此乃皇后不严之责。”

    隆裕语气矫揉道:“奴才只是想多了解皇上一点,日后可以好生陪伴皇上左右。到底该如何管理六宫,奴才还要跟老佛爷多学。”

    载湉身子一颤,冷声道:“御花园中景色好坏,终究看人心境,境界不到,满眼不过俗气红翠而已。管理六宫事务自然是要多去请教老佛爷,可是依朕看来,这几日宁寿宫倒是珍嫔去得多一些。”

    载湉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怔怔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哪里还说得出来话。

    我缓缓跪下去,磕了一个头。

035 处置

    他一把扶起我,和颜道:“你已无辜受罚,无须再行这样大的礼,”又靠近在我鬓边低声询问,“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

    “怎得半边脸都肿了?”

    载湉一面说,一面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我忙忍着痛道:“皇上。”暗示他还有旁人在场。

    他清一清嗓子,转身唤了白歌起来,交代道:“好生照顾着你家小主,”又敛了敛声色,冷冷地望着隆裕,缓缓道,“皇后这样急躁的性子,日后何以能母仪天下。得改。”

    隆裕气咻咻地站在原地,眉毛怒气冲冲地向上挑着,嘴却向下咧着,大声道:“皇上!皇上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想要废了奴才吗?奴才是老佛爷的亲侄女,老佛爷是绝不会答应的!”

    载湉安静地看着隆裕,半晌才说话,嗓音又粗又重,“皇后别动不动就断章取义,动不动就喜欢拿老佛爷来压着朕!”接着眉头浅浅一蹙,“朕何时说过要废了你!朕又何须废了你!”

    片刻后,载湉指着躲在隆裕身后的如儿道:“方才可是你动手打得珍嫔?”

    如儿自载湉来了后,就一直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额上的汗水早已流湿领角,如今听载湉的语气又明摆着大有严惩之意,忙跪行上前两步,扯住载湉的袍角哭喊道:“皇上,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今日是脑子不太清楚才会对珍小主无礼的,求皇上宽宥奴婢。”

    隆裕沉声道:“如儿是奴才身边的宫女,皇上果真要严惩吗?”这话说得既不叫人感到诚恳,也不令人心生怜惜,字里行间只剩下一股淡漠挑衅的意味。

    载湉嫌恶地看了隆裕一眼,并无多话。如儿见形势不对,一叩三拜,宛然膝行到我身前,大肆哭泣道:“奴婢今日犯下大错,不求小主原谅,只求小主能放了奴婢一命。”

    我瞥一眼哭得狼狈的如儿,说到底她也是听命于人,替人受过,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推开白歌的手,走到载湉面前忍着灼痛开口,声音柔软,道:“谁人无过,知错能改就好,奴才想着如儿定是已然知错了,奴才不过挨了一巴掌,也无甚大事,还请皇上就饶她一命吧!”

    载湉看了看我,又瞥如儿一眼,道:“既是珍嫔亲自开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本愿赐死,现下……就打发去辛者库做奴役吧。”

    载湉往后退了几步,扬了扬手,范长禄使唤了几个年轻的小太监,上前请了安,又分别朝隆裕和我打了千儿,载湉皱眉道:“带下去吧,”范长禄扭头看了一眼面色青紫的隆裕,瑟瑟着不敢动手,载湉眯眼,轻喝道,“还不拉下去!“随即又道:“宫女无规无矩,着内务府再替皇后挑两个机灵的使唤。“

    范长禄应了一声“是”,几个人拖拽着瘫软在地的如儿下去了,载湉瞥了一眼隆裕,“皇后,记住,自个儿身边的宫女不懂规矩,你要好好调教才是,否则生出今日这般事来,外人看着,会以为朕私心偏袒于皇后,亦会说朕处事不公,这即便是老佛爷在也一样是无话可说的。”

    隆裕使劲地搓揉着手里的绢子,道:“奴才知道。”面上却全是不服气的神色。

    隆裕行礼退下。载湉走过来笑吟吟地看着我,语气体贴道:“珍儿快回去上药,若留下疤痕就不好了,”他凑得极近,声音极低,低得只有我和他两人能听见,“朕晚上再去景仁宫看你。”

    我笑了笑,极低极软地“嗯”了一声。

    白歌扶着我终于回到景仁宫,我能明显感受到自己被隆裕掌捆的左半边脸颊正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慢慢地一点一点肿起,高万枝、戴春荣看到我后,面色都是一骇,忙对里头高声道:“莺儿、鹊儿,小主回来了,快去打盆水。”

    莺儿、鹊儿一道小跑出来,忙上前来,焦急问:“小主这是怎么了?去了一趟宁寿宫请安,脸怎么就肿成了这样?”说着,两人的目光急促一凛,露出些许讶异,过来片刻,又小声询问:“难道是老佛爷对咱们小主用刑了?”

    白歌一咬嘴唇,“才不是,好好儿的,老佛爷怎么会对小主用刑呢?”

    莺儿一面将我迎进正殿,一面说道:“正是呢,奴婢也觉着奇怪,老佛爷那么喜欢咱们小主,又怎么舍得这样对小主,”叹出一口气,又道,“可咱们小主这么受宠,宫中除了老佛爷,还有谁敢对咱们小主用刑?”

    白歌轻哼一声,“还能有谁,皇后娘娘呗!”

    莺儿轻一撇嘴,语气忿忿道:“皇后娘娘向来看咱们小主不痛快,平日里总是冷嘲热讽的,自己不得宠却总喜欢把缘故全怪在咱们小主身上,小主一再忍让,皇后娘娘不仅不知收敛,如今还变本加厉起来,竟对小主动用私刑,真是过分!”

    鹊儿端了一盆水进来,拧了把冷帕子,悄步过来轻轻敷在我的脸上,顿时一阵刺痛,“没错,要不是咱们小主时常劝皇上不能太过冷落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那钟粹宫可能比冰窖还要更冷上三分呢!”

    我轻叹一声,“你们也都少说两句吧,”目光环视了一圈,继续道,“明知道皇后娘娘本就对我存了极大的敌意,你们还这样口无遮拦的,万一被不小心传了出去可怎么好?”

    鹊儿见帕子热了,又去拧了一把,过来帮我敷上,“小主居然还帮皇后娘娘说话,奴婢可都是为小主抱不平。”

    我微笑,温和道:“我自然知道你们是一心为我好,”看着鹊儿、莺儿、白歌为我担心又为我义愤填膺的模样,我不禁叹出一口气来,轻抿了下嘴,又摇了摇头,“其实静下来换位思考,我也能理解皇后娘娘的作为,她也不过是爱之深,恨之切罢了。”

    莺儿面色疑惑,“爱之深,恨之切?”

    我含笑道:“皇后娘娘钟情于皇上,甚至愿意为皇上付出一切,可是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情意却总是视若无睹,反而对我情深意重,”停了一会儿,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皇后娘娘无论是作为皇上的正妻一国之母,还是仅仅作为一个爱慕皇上的女子来说,爱而不得都是一种莫大的痛苦,而这种痛苦的根源便是来自于我的存在,”说着,我轻笑了笑,又道,“所以,皇后娘娘有多爱皇上,就自然会有多恨我,这大概就是一种很深刻地情感转嫁,”想了想,不免好笑,“说起来如果换成是我处在皇后娘娘的境地,我也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只是在这里我比较幸运罢了。”想一想,以前在现代时我曾也是找过前男友的现女友互撕过的女人,在感情面前,我也不敢说自己可以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冷静理智。

    莺儿道:“才不是呢!小主可比皇后娘娘善良多了!”

    我轻笑,“是你们把我看得太好了才是真的!”

    鹊儿笑道:“小主本来就好嘛!不然小主怎能一进宫就既让皇上倾心,又让老佛爷喜欢呢!”

    白歌转身斟了一杯茶给我,“小主,这是皇上今儿早上特意遣人送来的毛尖,听说是昨儿江南那边刚进贡来的,只有两斛,一斛送去宁寿宫给了老佛爷,另一斛就在咱们景仁宫了。”

    我扬眉一问,“真的?”随即接过梅纹青玉杯盏,揭开杯盖,贴近鼻尖嗅了嗅,清香馥郁,如碧霞沉碎,亦如泛乳花轻,不禁含笑道:“果真是好茶,”又轻轻一叹道,“看看,这茶就是了,分明江南只进贡了两斛,按尊贵自然理应一斛给老佛爷,另一斛给皇后娘娘,但皇上偏偏把这另一斛给了我,这不就正是我占了皇后娘娘的东西么?”

    白歌轻嗔道:“小主莫要胡说,”向我福一福,才又道,“要像小主这么说,那连皇上就都该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了,可众所周知,皇上一点儿都不喜欢皇后娘娘,皇上若是没了小主陪伴在侧,时常红袖添香,那恐怕就只剩下一句‘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斜晖’了,这样的一生岂不是太过凄凉了么?”

    我想了想,觉得白歌说得也是,在现代一夫一妻都是得益于自由恋爱选择结合,饶是这样还有那么多最后走不下去,选择离婚的夫妻。而在这个只能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下一纸婚书的古代,生生把两个毫无感情可言的男女硬凑在一起,好与不好全听天命,真是悲哀!

    古往今来,人就是这么不服输的,换个思维方式看待,大概古时的三妻四妾可能也是为了终其一生找到那个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罢了,在古代一纸休书自然简单,但被打发回娘家的女子却和现代女性不同,一生便会被钉在耻辱钉上惟有无限悲凉。

036 如儿

    过了一会儿,思绪终回到眼前,我颔首,无奈一笑,“既然你们都把我夸得这么好,那我就也少不得要做一件好事了。”

    鹊儿笑问:“什么好事?”

    我淡淡一笑,眼神瞧着白歌,“白歌,你马上去一趟辛者库,把如儿带到我这里来,我有几句话要对她说。”

    白歌十分不解,“小主这是何意?”

    我叹道:“说起来,方才的事也不能把所有过错都让如儿一个人扛,辛者库看管嬷嬷性子最是泼辣,必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的,那不是她能待的地方。”

    白歌蹙眉,不情愿道:“奴婢不去,”跟着一扭身道,“小主不是没看到如儿方才狐假虎威的样子,见到小主连礼都不行,小主竟还要帮她,像她那样的人就该让辛者库的看管嬷嬷好好给点颜色瞧瞧。”

    我道:“你这是什么话!”

    白歌没好气道:“如儿本就是钟粹宫的宫女,要救也该是皇后娘娘去救,关咱们景仁宫什么事,况且即便去了指不定人家还不领咱们的情呢!”

    我道:“以皇后娘娘的性子此刻必定不会为了一个小宫女再费什么心思,毕竟钟粹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伺候妥帖又机灵的宫女,”叹了叹,又道,“至于如儿,”目光看了一眼白歌,“你放心,到了这个时候她不会不领情的,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人不怕死,但却没有人不怕折磨。”

    白歌垂眸,低声说:“话虽如此,可奴婢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瞟她一眼,“如此见死不救,那咱们景仁宫和钟粹宫又有什么区别呢?”我随后轻轻一笑,又催促白歌道:“你快去吧!”

    白歌无可奈何,只得去了。

    过了片刻,鹊儿小声说:“奴婢虽没有跟着小主,也没有亲眼目睹,但奴婢是知道白姐姐性子的,连白姐姐都这么大火,那如儿就一定是很过分了,小主真不该叫白姐姐去救她。”

    我笑,“我哪里是只在救她呢?”

    鹊儿疑惑地“嗯”了一声。

    我又道:“我是在救我们景仁宫里的所有人。”她们不知道最后景仁宫的凄凉下场,但我知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关心我的人不得善终,我自己逃不过历史的轴轮,总也要努力为她们铺设一条后路。

    莺儿、鹊儿互视一眼,都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我扬唇一笑,“在宫中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留一条后路给别人就等同于将来留一条后路给自己,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会一直笑到最后不是?”

    鹊儿道:“小主就是太过宅心仁厚,要是换成皇后娘娘还指不定怎么在钟粹宫里幸灾乐祸呢!”

    我和颜道:“她是她,我是我。”

    莺儿道:“是了,奴婢听说皇后娘娘从小娇生惯养,在府邸时就没人敢说她一句不好,奴婢还听说就在大婚那晚皇上入了钟粹宫半刻就出来,连皇后娘娘一根手指头都没碰,惹得皇后娘娘好大的不痛快,当即就跟皇上吵闹了起来,皇上被气得眼圈都红了。”

    我叹道:“这事儿也怪皇上,大婚当晚半刻就出来,皇后娘娘面上自然挂不住。”

    莺儿道:“才不是呢,皇后娘娘一身的戾气,当时拨去府邸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还告诉奴婢,”说着,她停住了,稍低了低声音,“皇后娘娘在府邸时若有伺候的人说了一句不好听的实话,她就要割人舌头。”

    鹊儿被吓得脸色煞白,不自主地“啊”了一声。

    我笑,“又是听谁人胡说呢!大概皇后娘娘也是说这话吓吓众人,怎么可能真的割舌头。”

    莺儿焦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歇了一口气,又道,“是真的割舌头,之前宫中派过去的一个宫女名叫翠儿的,就被割了舌头,人也疯了,就关在冷宫里呢,样子可吓人了!”

    我正色说:“不准瞎说,整日听风就是雨的,可是我太纵着你们了?!”

    莺儿道:“奴婢没有瞎说,后来被派过去顶上的是福子,之前福子跟奴婢关系挺好的,人又单纯没有心机,什么话都会跟奴婢说,进宫后,福子就跟在钟粹宫伺候,时有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

    还要再说时,白歌就已经带着如儿进来了,鹊儿喝道:“小主要问你话,还不快过来,在那里磨蹭什么呢!”

    如儿见状,只得快走几步跪在我面前请安,怯生生不敢抬头。我看着她含笑道:“你不要害怕,本宫没有恶意,只是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

    如儿低头道:“方才在御花园是奴婢得罪了小主,小主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奴婢自当谨遵,不敢再有一丝违逆。”

    我朝众人摆了摆手,白歌领在头里退了出去,我轻轻一叹道:“说起来,方才在御花园也不能把所有错全都怪罪在你的身上,你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小宫女,大多行事都是听主子命令,罚你去辛者库实在有点重,”见她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色,我故意顿一顿,“经过方才的事,你应该也知道本宫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你那么聪明,也应该晓得什么是良禽择木而栖,”说着,我身子微微向她耳边俯去,“听说皇后娘娘经常会动用一些可怕的私刑,冷宫的翠儿便是你的警惕。”

    她听我说完后面的话,脸色微微一变,俯首道:“奴婢粗笨,从前哪里能跟着什么良主,只能听之任之罢了,如今能得珍主不计前嫌,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珍主尽管吩咐,奴婢没有不从的。”

    我直起身子,轻笑望着她道:“这就很好,”过了一会儿,我又道,“你放心,本宫会让皇上把你调去别的地方,辛者库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如儿满面欢喜的仰起头来说了一句:“奴婢谢小主恩典,谢小主恩典。”随后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我伸出戴着半三寸长镂空琉璃玛瑙攒绢花护甲的食指轻轻划过她颤栗的脸庞,最后停滞住手上动作,用冰凉尖锐的甲端勾起她下颚,徐徐道:“可你更要记住,本宫既能把你拉出十八层地狱,便也能让你再回去,”我嘴角轻轻一扯,接着说,“本宫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你一心事于本宫,本宫必会厚待于你,但你若还想要跟本宫玩什么心眼,本宫劝你慎重,你也晓得,本宫不是那般好糊弄的!”

    满屋子的寂静,如儿直勾勾地望着我,像是被我唬住了,脸色有些发青,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木雕一般,半晌,她才缓过神来,身子匍匐在地上,声音微微颤抖着说:“小主放心,奴婢并非是那种三心二意,不知感恩图报的人,小主救了奴婢,奴婢必然以身殉之。”

    我清然一笑,“本宫要你的性命做什么,且先不必说这样的大话,说实话,不管你此刻怎样表忠心,本宫全然不信,还是要看你日后的所作所为究竟值不值得本宫去信任。”

037 红妆

    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窗外皎洁的月亮躲在柔和似絮的云朵间静静地撒下一片素洁的光辉。依在墙边的红漆檀木架上摆着一盆画珐琅委角长方蜜蜡佛手栽景,点翠枝干上缀满了蜜蜡佛手和蜜蜡五瓣花,寓意福气吉祥,枝叶均以薄金托片明蓝色翠鸟羽制成,与黄橙色的蜜蜡佛手交相辉映,盆底四周还有染色象牙装饰的水仙、奇石、蜜蜡灵芝和其它花草作为点衬。翠玉枝叶本就柔美光泽,此刻,更是被琉璃烛灯如雾霭轻纱般的朦胧光色轻轻笼住,仿佛有淡淡水华浸润着似的晶莹饱满,入眼栩栩如生。

    听见载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忙对白歌使了个眼色,“皇上来了,你且去外面迎一迎,千万小心,别让皇上看出什么纰漏来。”

    白歌低头一笑,朝莺儿、鹊儿摆了摆手,默默行礼退出。

    莺儿、鹊儿模样连月来生得是愈发齐整端正,我看着心里也很欢喜。她们自然明白白歌的意思,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一面将内室的纱帘拉上,一面朝我“呵呵”笑道:“小主别急,来得及的。”

    我打手掀开纱帘的交合缝隙处,只从内室探出一个头来,小声交代道:“等会儿皇上进来后,你们奉上茶水就可以先退出去了。”

    莺儿、鹊儿巧笑道:“是,小主。”

    满室的红烛正在一根一根被点燃,莺儿、鹊儿年纪虽说都不大,但行事却都是惊人的老成稳当,手脚也十分利索,两人在府邸时就一直跟着我,伺候得小心谨慎,想必是可以放心的。

    墨青色的纱帘外恍如白昼般亮堂,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穿金边琵琶襟薄衫,腰间系一条粉霞锦绶藕丝缎带,鬓间落去钗环,如瀑般披散下来的墨发,现已被长长的编成了一根粗辫垂悬在脑后,上衔红宝石,末缀珊瑚黄金穗。手上持着的象牙折扇,扇端镶嵌着的蝶状玛瑙不时泛出幽幽的光泽,嘴角轻轻一勾,倒还果真是颇有点风流少年的佻然。

    门被“吱吖”一声关上,我透过纱帘丝缎的密密勒勒间隐约能看到载湉踱了两步坐下,莺儿、鹊儿早备好了锦缎鹅羽垫子铺在他常坐的那张虎头漆木椅子上,一把荼芜香在座侧的莲托灵芝纽耳铜炉里淡淡地焚着,沉静的香味似有若无地丝丝萦绕入扣在洋洋空气中,就好像看到了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这样高洁的场景。

    须臾,我用折扇缓缓挑起纱帘,笑唱道:“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这首曲子我是闲着无事新学来的,并在古典韵味中又巧妙地融合了一些现代流行音乐的元素进去。

    载湉先是一惊,然后只怔怔地起身看着我。《梁祝》是中国汉族民间四大爱情故事之一,自西晋始,在民间流传已有一千七百多年,可谓是家喻户晓,流传深远,还被誉为爱情的千古绝唱。从古到今,有无数人被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悲惨爱情所感染,我也不例外。即便我如今身在满人的天下,但里面所传达出的爱情、韵味,所给予人的感动、震撼,我相信能懂得的人应是不分名族、不分时代的。而载湉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感受到这份意境沉淀。

    载湉果然很快反应过来,颔首微笑,漫步走近,附和道:“贤弟,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我抿嘴一笑,眼神轻轻地望住载湉,朝他婉声问道:“皇上觉得奴才唱得怎么样?”

    载湉微笑道:“甚好,”随即一把搂过我,“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不是红妆,但是朕知道朕的珍儿本就是红妆,还是那种绝色红妆。”

    我颔首,低声道:“皇上戏弄奴才,信口胡说。”

    载湉扬了扬眉,笑道:“朕如何胡说了?”又抬手在我的鼻尖上点了一下,“你若今儿不给朕道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来,朕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去。”

    我仰面看着载湉,含笑道:“谁都知道皇上当日选秀原本是看中镶红旗满洲江西巡抚德馨家的两个女儿,自然她们才能称得上绝色,此刻,奴才如何又能当得?”

    他垂眼回望着我,身子靠的更近了些,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在我睫边穿梭喷涌,弄得我眼皮一阵痒,声音极低,极沉,“如果朕告诉珍儿,朕是故意的,珍儿可信?”

    我心里震惊,愣了半晌,悄声道:“皇上是说……你是故意选德馨家的女儿好让她们选不上……”说着,我蹙了蹙眉头。

    载湉道:“这样一来,你必然就能被选上。”

    我难以置信道:“皇上从一开始就……”我思绪变得有些混乱,实在没想到选秀从头到尾都是载湉的一个谋划,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德馨家的两个女儿也只是载湉手中的两颗棋子,亏我在现代时还为载湉一眼万年就像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且爱而不得的初恋替他哀惋叹惜了那么久。我大脑飞速运转,随即也明白过来在进宫前的那个雪夜里偷听到志均他们所谈及的那个“奇怪之处”究竟是什么了。

    如果载湉真的在选秀时对德馨家的女儿一见钟情,那么他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放下还移情于我,自然,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的动情,当得知德馨家的女儿大病后更加不可能镇定得仿佛不关己事一般。要知道,醇亲王病中时,载湉可是想尽了一切法子要去探望的。对于载湉来说,放在心尖上的人出了事,他是一定会失去所有理智的。

    志均侍君侧多年,深知载湉脾性不在话下,所以那时他会感到奇怪。至于为什么志均没有点破点明,我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因为少了一丝灵光,或是一点契机吧!

    载湉笑道:“其实朕第一眼就看到了你,于是就想了个这样的法子留住你,老佛爷的意思朕怎么会不知道,叶赫那拉氏,她是老佛爷的亲侄女,必然是皇后之选,躲不掉的。”

    我叹了一口气道:“所以,皇上就在这件事情上抓住了老佛爷的软肋,老佛爷必须要为自己的亲侄女以后的荣宠多考虑一些,一旦看出皇上对德馨家的女儿有好感,就一定不会选择,”想了想,又说,“皇上这一步棋走得真好,”随即摇了摇头,“就是有点可惜了。”

038 确定

    载湉垂着眼眸问:“可惜什么?”

    我仰面一笑道:“可惜德馨家的女儿肯定会觉得皇上原本着意于自己,本或许可进宫得专房之宠,却终是碍于老佛爷的意思落了选,这还不得在闺房里日日难寐,时时哀叹啊,”说着,身子依向载湉,顺势轻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低声说,“皇上这法子还真是够损的,奴才可是听说德馨家的两个女儿落选回去后,大女儿心思尚可,但那小女儿只因对皇上思念成疾,免不得大病了一场。”

    载湉的声音渐渐沉迷,“朕当时才顾不得那么多,那日余光扫过你,你就独自站在一片落红成阵里,那种清秀婉转的样子,仿佛一汪泉水般的干净清澈,这种气质朕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见到过,惟有你,珍儿,才有。”

    想来那时载湉见到的我,并非现在的我,如果我没有穿越过来,载湉应该会更加喜欢原来的那个他他拉•子兮吧!

    我小声问道:“皇上喜欢珍儿吗?”停了一下,又问:“皇上喜欢现在的珍儿吗?”

    他深情地看着我说:“当然,”他抬手抚了抚我的后脑勺,将我拥入怀中,“珍儿,朕告诉你,朕今日爱你之心,更甚当日。”

    我笑问:“为何?”

    他温柔说道:“因为当日朕是看中你的容颜,你身上所带的独特气质,却并不确定你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而现在朕知道了你,更了解了你,十分确定你就是朕心中所想所要。”

    我抬头看着他,他亦瞧着我,墨色深邃的目光里闪动着溢彩的流光,如置在烛光下的帛锦,一头沉溺进去就再也无法挣扎出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珍儿永远都会站在皇上这边。皇上也是珍儿心中所想所要,”抿了抿唇,踌躇了一会儿,我又说,“珍儿有一句话,可能说出来会有些僭越。”

    载湉低声道:“珍儿,你说。”

    我悄声道:“在珍儿的心里,皇上虽是独一无二又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但是珍儿却只当皇上为知己,为夫君。”

    面前这如凰凤般高贵的男子,簇金天子锦衣,眉目清俊,眼中颇有坚毅神色,语气真挚,“珍儿视朕为知己,为夫君,朕又何尝不是,朕是天子,已注定不能给你正妻名分,但是朕答应珍儿,朕心如磐石,只归珍儿所有。”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在如今这个世道里,珍儿能寻得知己已是不易,却更是没想到这知己偏是皇上,而皇上竟也是珍儿的夫君,皇上又待珍儿这样真心,这样好,珍儿无以为报。”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际,“朕不要你报答,”幽幽一叹,“朕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却唯独给不了你最尊贵的皇后之位。其实朕心里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我忙道:“皇上无须自责,珍儿不怪皇上,珍儿知道皇上尽力了,立后也实在是势在必行,没有办法,现在珍儿能陪伴皇上左右,珍儿已经很知足了。”

    他道:“你知道?”

    我微微点头道:“珍儿知道,”低了低声音,“珍儿入宫后听人说,皇后娘娘入紫禁城那晚,偏生走水,一把大火将太和门燃尽,闹得人仰马翻。若不是皇上……还有谁会这样去做……旁人再如何大胆都好,怎么也不敢冒着大不韪去做这么一件事。珍儿大胆猜测也正是因为前朝中守旧一派人的思想大多腐朽,皇上才敢这样去做。能有这样智慧胆量的,除了皇上,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他道:“何以不是意外呢?”

    我仰面道:“意外?”又摇了摇头,含笑道:“不会,太巧合了。”

    他一直低眸凝视我,片刻,道:“知朕者,珍儿也,”叹息一声,又道,“的确是朕着人去做的。可惜没有奏效。这次朕倒是失策了。”

    我语气柔软道:“皇上没有失策,老佛爷守旧,迷信神佛,也正是有皇上这一局,老佛爷对皇后娘娘的信任宠信才大不如前,才有了现在皇上和珍儿的好时光。”

    他声音笑的低沉,极具磁性,我虽然在现代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对载湉,始终仍是无力招架,脸颊不由的一时滚热。他贴近我的脸颊看了又看,满脸担心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下午皇后打得你脸的地方还痛?”

    载湉正要叫人,我忙拉住他,低低道:“不是,皇上不要劳师动众了,已经冷敷过了,皇上尽管放心,珍儿真的没事。”

    载湉笑看着我说:“幸好是你,要换成一般的女子,满身的小家子气,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我笑了笑,心想,当然了,大庭广众之下被掌嘴,在这个年代,作为一个后妃承受如此刑罚应该算是极大的侮辱了。可是,我并不在乎,我又没有这些古人奇奇怪怪且无比强烈的自尊心。换句话说,如果把这些古人放到现代去看心理医生,那绝对十有八九都是属于心灵扭曲。我跟这些成长不健全的人计较什么?我翘了翘嘴角说:“珍儿有皇上的疼爱、怜惜和理解就够了,至于其它,珍儿没什么可计较的,”灵机一动,歪了歪头,又问,“不对呀!皇上这话,奴才怎么听着好似在说奴才老脸皮厚呢?”

    载湉“噗嗤”一笑,轻轻捏了捏我的脸,“朕何时说过这话,都是珍儿自个儿过多解读,”我低头嫣然一笑,他的目光亦跟着垂落下来,紧锁在我脸上看了半晌,随后,轻拍了拍我的背,贴在我耳边温柔说,“好了,朕不跟你闹了,朕知道,珍儿是想故意逗朕开心。”

    我一惊一怯,把头埋得更低了,说道:“连这都被皇上看出来了。珍儿可再也没法子应付皇上了。”

    载湉看着我满目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宠溺神色。

    过了一会儿,我手指轻轻抠着载湉胸前的龙纹暗绣,小声说:“皇上,珍儿想再求你件事儿。”

    他轻声说:“你讲。”

    我道:“下午在御花园的事儿究其根本也不能全怪如儿,她只是一个宫女,听主子命令行事而已,罚她去辛者库实在太重了。”

    载湉低眸看我,叹声道:“是啊,究其根本是皇后的过错,但朕总要给老佛爷留个面子,不能太过苛责,否则朕何止仅仅是只严办一个如儿。”

    我忙道:“不要,皇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若是皇上和珍儿都把气都撒在一个如儿身上,实在不公平,况且宫中有那么多的太监宫女,人心所向呐,皇上还要三思。”

    载湉稍蹙一蹙眉,“可是朕也的确不想再看到她那副嘴脸,令人生恶得很。”

    我想了想,低声道:“这也简单,皇上若当真不想再看到她,便打发她远远儿的去就是,”抿了抿嘴,继续说,“西苑,或是冷宫。”

    载湉望住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便知此事九分成了。

039 觐见

    也不知载湉什么时候走的,手臂往床右边一摊,空荡荡的锦绣鸭羽如意双鱼软枕尚存一丝热气,才五更天,我就被硬生生地拖起来,带着九分睡意,连眼睛都不愿睁开,却被服侍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这是进宫后第一次正式觐见后宫后妃,隆重至极。景仁宫的宫人们似乎全部一夜未睡,不管是白歌,还是莺儿、鹊儿,看上去都有些紧张局促,伺候得分外小心周到。

    莺儿、鹊儿仔细的帮我上好胭脂水粉,白歌则在一旁捧着一盒首饰问:“第一次觐见后宫,小主虽没有艳压群芳之意,但也要打扮的稍显精神些,才不算失礼。小主想如何打扮?”

    我叹了一口气,困怠说:“朴素一些就好,别让皇后娘娘抓到话柄。”

    白歌面色有些难看,踌躇道:“奴婢说句实话,即便小主素衣素环,皇后娘娘也是望尘莫及,既是望尘莫及,皇后娘娘心中就必定不快。但正式觐见后宫,又不能太过失礼于人,毫无装扮。”

    我余光看到莺儿一直盯着镜子中的我,满脸欲语还休的神情,忍不住问:“莺儿你想说什么?”

    莺儿帮我把两鬓的碎发捋到脑后,小声说:“咱们小主在后宫里绝对算得上美色无双,即便不打扮的多么妖娆隆重,也能艳冠群芳、一枝独秀,怎么都比皇后娘娘她们好看,皇上喜欢咱们小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试问谁会不喜欢美好的事物呢?”她撇了撇嘴,“可现在,为了迁就皇后娘娘,就连打扮都不能好好打扮,小主真是委屈。”

    鹊儿低声道:“是啊,饶是这样,皇后娘娘还总嫉妒小主,处处针对小主。小主处处忍让,皇后娘娘却得寸进尺。奴婢也替小主不值。咱们小主天生丽质,才配得上皇上赏下来的这些宝石钗环,现在反倒不能用,皇后娘娘那样的长相,不管用什么,都简直是暴殄天物,衣不衬人,钗不衬面。”言语间多是讽刺。

    我无声地回头看莺儿、鹊儿一眼,她们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不过莺儿、鹊儿说得也没错。而且,既然打扮与不打扮同样都是罪过,那我为何不打扮的光彩夺目一些。

    原以为现代看脸,没想到古代也这么看脸。

    说来,这个他他拉•子兮的五官随着时日越长跟我越像,渐渐地,就已经不仅仅是局限于一双眼睛了。开始时,我心里对此还有些震惊惧怕,可一日日的变化看在眼里,觉着既然无法阻止,也就只能慢慢去接受这个事实。有的时候我坐在镜子前望着这张脸,不止一次有过恍惚的错觉,觉得就是我本身来到了这里,而不是我占用了一具不相干的古人身体。

    在现代,我的长相大概算得中上等,到了这里居然就成了国色天香,不得不暗叹,果然近亲结婚,生出来的孩子质量普遍不高啊!

    我淡淡说:“梳普通圆满髻即可。”白歌端了首饰上来,我挑了一对银鎏金镶玛瑙钗,色泽透亮,衬得皮肤奕奕流光,髻尾别了一支点翠银发钗,是用翠鸟两翼下最软的那一撮羽毛制成的软翠,两旁点缀珍珠翡翠,戴上愈发显得人精致艳丽,典雅高贵。又着淡粉色的“蝶栖繁花”图案的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霞罗薄纱衣,举手投足皆引得纱衣仿若粼粼波光涟漪摇曳生色,更是给人一种清雅不失华贵的感觉。

    我打扮妥当,莺儿、鹊儿都看得几乎要呆住了,半晌,由衷称赞道:“小主真是好看,就好像天仙下凡一般。”

    宫轿已候在景仁宫门口,虽然还未到盛夏时节,但在这样大的日头下生生站上两三个时辰也是不易的,想来这些小太监的里衣应该全都汗湿透了,辛劳至斯,我于心不忍,就叫白歌拿出几两银子来打赏他们。而后,我才小心上了轿,白歌和高万枝随在轿后一道跟了去。小太监们许是拿了赏钱的原因,路上伺候的甚是周到,轿子抬得十分平稳,一点磕绊也无。过了好一会儿,轿外有个尖细的嗓音喊:“宁寿宫到,请珍小主下轿。”

    高万枝挑起了帘子,白歌上前扶住我的手,一路进了皇极殿。皇极殿位于宁寿宫中央,坐北朝南,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取“帝尊九五”之制。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前檐出廊,枋下浑金雕龙雀替。殿中四根沥粉贴金蟠龙柱,顶置八角浑金蟠龙藻井,下设宝座。殿内左置铜壶滴漏,右置大自鸣钟,制作考究。皇极殿丹陛左右分置日晷、嘉量,是体现皇权的重要陈设。御道两侧分别有六方须弥座一个,座上置重檐六角亭,亭身每面镌篆体寿字各三。石座中心有铸铁胆,每年腊月二十三至正月十五日,则改立灯杆于其中,是古代多用途基座实例,今仅存其座。另外,殿中安设铜龟、铜鹤各一对,鼎炉两对,入眼很是堂皇。

    同治皇帝的敦宜皇贵妃、珣嫔、瑨嫔也都已到了,互相行了礼,各自按照身份位次坐下。又大概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子玉形色匆匆走进来,依次行礼,走近见到我这般装扮,先是一怔,我拍了拍她的手,再朝她会心一笑。很快,她也恢复面上原本微笑,向我点了点头,肃然入座。

    一阵规矩低密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钗环叮铃,脂香幽幽,慈禧被一众宫女簇拥着坐上了宝座。隆裕于旁谨慎搀扶着慈禧,看上去一副极怕失了分寸的样子,一点皇后的威严都不见。后宫人忙都跪下请安,口中齐齐道:“老佛爷金安,皇后娘娘万安。”

    隆裕一袭金黄色的五仙望花裙,绣五翟凌云花纹,用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慈禧的头上勒着翠蓝销金箍儿髻,戴着朱金红宝石簪环并几朵琉璃牡丹花,耳垂上三钳丁香夜明珠耳坠,大朵牡丹嫣红绫罗蜀锦,五彩金线绣着的凤穿牡丹活灵活现,袖口上绣着淡红色并翠蓝色的牡丹,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下摆密麻麻一排蓝色的海水云图,胸前戴着一方血色玉佩明珠装饰,凤髻露鬓,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鬓发轻柔拂面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

040 贿赂

    慈禧眼眸慧决地横扫一眼,见众人都在,遂浮出满面的笑容道:“不想后宫众妃嫔都如此勤勉,实在是大清之福,”片刻后,依旧含笑道,“都起来吧。”

    李莲英随即走过来继续引着我和子玉向隆裕行了叩拜大礼。

    隆裕受了礼,又吩咐赏下礼物,我和子玉谢了恩。

    慈禧左手边第二个位子空着,慈禧微微侧目,李莲英道:“瑜妃娘娘身子未见好,今日又没能前来。”

    慈禧“嗯”了一声,关心道:“瑜妃的身子何以总是不见好,太医到底可否用心医治了?”

    李莲英道:“太医不敢不尽心,只是瑜妃娘娘的身子乃是不调之症,怕是要调养好一段日子了。”

    慈禧轻轻叹了一声,“那也罢了,就让她且歇着吧,”又对后宫众妃嫔嘱咐道,“你们平日里可要记得好生保养,别弄得跟瑜妃似的,终日缠绵病榻才知道厉害。”

    众人皆低眸道了一句:“是。”

    慈禧斜靠在宝座上的吉祥如意侧枕上拨弄着大拇指上的一枚血玉戒指,目光扫到我面上,指着我道:“珍嫔,你过来。”

    我心里一怔,起身离座,跪在慈禧面前,恭声道:“奴才惶恐,望老佛爷不吝赐教。”

    慈禧摆了摆手,笑吟吟问我:“听说昨儿下午你从哀家宁寿宫出去没多久,皇后就着人打了你,没事吧?”说着,慈禧瞧了隆裕一眼。

    我看向慈禧,微笑道:“多谢老佛爷关怀,都是奴才不懂事惹得皇后娘娘生气,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宽宏大量,奴才已然无事了。”

    慈禧“嗯”了一声,轻笑道:“珍嫔懂事,无碍就好,这样哀家也能放心了,”又对着隆裕说,“皇后记得日后别动不动就知道动手,千万要以德服人,后宫姐妹祥和才是皇后之福,皇后之功。”

    隆裕道:“是,奴才受教了。”

    慈禧并未叫我起来,我只得跪着,半晌,慈禧抿了一口茶,问我:“哀家知道珍嫔因昨日的事受委屈了,想要什么赏赐,哀家都答应。”

    我心中暗道:好一个慈禧,一方面仅在口头上训斥了隆裕,给了我脸面。另一方面让旁人在表面看上去觉得她是称赞于我,但其实内里倒反而真正是处罚了我。

    她训斥了隆裕多久,我就跪了多久。先叫我尝了一个下马威,再装模作样地给我一颗糖吃。还真当我是小孩子一样的来安抚!

    我温和道:“奴才并不要什么,就是有句话必定要告知老佛爷才有用处。”

    慈禧好奇问:“何事?”

    我道:“不知老佛爷有没有听过‘贿赂’二字?”

    慈禧沉声道:“自然是知道,珍嫔此话何意?”

    我垂眸道:“老佛爷既知‘贿赂’二字,就一定知晓贿赂之危害。”

    慈禧眯着眼睛看我,“哀家怎会不知?”

    我蹙眉道:“老佛爷既然也觉得贿赂不好,那这事儿老佛爷就一定要管。”

    慈禧轻笑道:“珍嫔的话绕来绕去,到底想跟哀家说什么事儿?”

    我微笑道:“奴才初入宫中,才知道原来自皇上起,所有宫眷、经常入宫的储王、大臣,每次觐见老佛爷均要向公公们送红包,否则寸步难行。有些公公们居然还规定,每日皇上向太后请安,需纹银五十两,依次皇后、嫔妃逐级递减。如果交不出红包,便不能向老佛爷请安,那就是天大之罪。奴才更是听说,甚至因为这个还曾逼出过人命。”

    慈禧眉心一纵,侧头瞅向李莲英,李莲英忙跪下道:“老佛爷明鉴,奴才实在不知道有此事。”

    我道:“李安达不知道此事理所当然,李安达深受老佛爷宠信,哪里就缺这五十两银子了,定是下面的公公不懂事。”

    慈禧舒了两口气,沉声道:“皇上何以从没跟哀家提起过此事?”

    我轻声道:“皇上向来仁孝,对老佛爷也极是敬重,奴才想来即便是每日要五十两纹银,皇上也是宁肯自己吃了亏去,绝不愿老佛爷生气担心的,一心只愿老佛爷能安泰享福,”低了低声音,“原是奴才不懂得人情世故,才实在没忍住多嘴说了这一句,叫老佛爷生气,但此事恐怕也只有老佛爷说话管用了,奴才实在看不得那些公公狗仗人势的嘴脸。试问,在座的哪位姐姐没有吃过这群公公的亏去?”

    我越说,隆裕脸上越是气得躁红,眼见着她坐不住了,起身道:“老佛爷,的确如此,奴才虽向来不喜欢珍嫔狐媚,但这事珍嫔倒是说得对,上次奴才去宁寿宫请安,一起子小太监们居然生生要了奴才四十两纹银,简直大胆!本以为是老佛爷的意思才没多说,现在才知晓内情并非如此,还请老佛爷为奴才做主!”

    慈禧一拍案,沉默在那里出着粗气,许久,才道:“李莲英。”

    “奴才在。”

    “去把宁寿宫下面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一齐抓了来,经查实私收贿赂一事属实,不用上报,直接杖毙即可。”

    “奴才遵命。”

    李莲英走过我身侧时,似乎是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但我又不很确定。

    却也无碍,我随即笑了笑,一面叩拜,一面道:“老佛爷英明。”

    慈禧的目光顿在隆裕面上,道:“难不成若是哀家的意思,皇后就纵容此等脏事了?”叹了叹,“有空多跟珍嫔学学那股子机灵劲儿,皇上才会更喜欢你。”

    我忙道:“奴才不敢。皇后娘娘天香国色,奴才怎敢与日月相较。”

    隆裕斜目冷笑一声,低低对我说:“亏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低眉道:“是。奴才自知愚钝,无法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慈禧无奈摇了摇头,亮声道:“皇后!”出口的这两个字,无比沉稳,又无比压抑。

    隆裕低了低头,不敢再过多言语。

    随后,我和隆裕都回到了座位上,一时觉得双腿很是酸痛,手心不由地紧捂在双膝上,却不能露出痛苦的表情,只得忍了又忍。一会儿,慈禧笑了笑,和蔼说:“时候不早了,都先跪安吧!”

    唉!又要跪。

041 挑衅

    一时间众人散去,我和子玉携手同行,正朝外头走着,忽听见身后有人笑道:“方才珍嫔妹妹说话口齿好生伶俐,胆子也是大得很,竟连本宫都自愧不如!”

    两人回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同治皇帝的珣嫔,她一面说着,一面脚步婀娜款款驱上前来,言语中略带几分挑衅意味,“竟敢跟老佛爷提宁寿宫太监私收贿赂一事,这么长时间了,谁都受过宁寿宫太监的气,可谁都没说,偏珍嫔你一来就忙不迭的向老佛爷告状,紫禁城中人人都知道李莲英李安达是老佛爷身边最信任的人,下面的小太监也都是李安达替老佛爷管着,老佛爷才能少操些心,妹妹此举就当真不怕惹祸上身?”她又是蔑然一笑,“本宫方才可是看到了李安达下去时的那脸色,可像是要生吞活剥了你似的。”她言语中说得那样轻松,嫣然巧笑仿佛春日里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上下翻飞的蝴蝶。

    我又怎会不怕呢!

    有些时候胆子比她们略大些,行事比她们更放得开些,只不过是因为我并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历史的轴轮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我比谁都清楚,我明白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却还是想做些什么,不是为了这个时代,只是为了载湉。

    我还未开口,子玉便上去两步挡在我身前,轻轻一笑,语气温婉道:“妹妹年纪尚小,许多人情世故还没开窍,想来李安达大人大量,不会同咱们计较的。”

    珣嫔瞥过眼去,冷笑道:“算算日子,你们才入宫几日啊,张嘴闭嘴就‘咱们咱们’的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两个是同一府邸里出来的姐妹一样,”顿一顿,她转而浅浅一叹,“若真是姐妹情深倒也不用人前人后的强调吧,谁又是瞎子呢?”过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你们入宫前教引嬷嬷难道没告诉你们姐妹在宫中遇见比自个儿位分高的主子要自称‘奴才’么?”

    初入宫闱就乍然听到这样毫不掩饰肆意揣度的污蔑话语,纵使子玉千般万般的温顺有涵养,此刻面上也是挂不住地为难起来,整个人又羞又躁,低下去的脸庞就像是放在炉子里烧红了的炭火,隐着怒气却又不敢爆发,半晌,只道出一句:“是,奴才受教了。”

    我心中亦有恨恨不平之意,此刻却也只能压下气焰,因今日行事已经大为惹人注目,若再生起事端恐怕就要惹火烧身了,打量看她穿了一身桃红色的锦绣蜀锦山水华服,艳丽至极,却是极不合适的,不禁暗暗生出一声叹息。

    这样德行的人居然也能被选入后宫,转瞬又想到隆裕,两人半斤八两,隆裕既能是皇后,那么珣嫔倒也没什么再可说的了,随之忍不住好笑起来,到底也难怪野史上老说同治皇帝面对后宫整日郁郁寡欢,宁愿出宫去寻花问柳。

    望着眼前的人儿,用“庸脂俗粉”四字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说实话,要换成我是同治皇帝,我也一样提不起兴趣。

    珣嫔面容泛黄,身形肌瘦,眉毛淡得几乎不见,便是用青黛描着,也还是朦胧晦暗没有一丝该有的缱绻风韵,一双眼睛细长微挑,难得的目光灼灼里却又透着世故,不免俗气,眼角眉梢带出的神情既不勾魂摄魄,也不妩媚灵气,只留有一股不合时宜的高傲逼人。

    她伸出干瘪如枯枝的手指着我道:“你瞪着本宫做什么?”走向往下的嘴角随之勾出一抹不屑来,“可是不服?”

    我面色不愠不恼,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卑不亢道:“奴才没有瞪着娘娘,”淡淡含笑,脑子有如飞轮快转,“奴才只是觉得娘娘国色天香,一时不觉看得呆住了,”又行一礼,“还望娘娘恕罪。”

    珣嫔满意一笑,“珍嫔的嘴果然是伶俐得叫人喜欢。”

    我颔首,继续恭维道:“奴才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珣嫔听言,面上止不住的盈满笑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紫禁城上下也就你珍嫔最有眼光!”

    我抿嘴一笑,并未回答,抬眸往珣嫔身后一看,立刻屈膝行礼,“敦宜皇贵妃吉祥!”子玉、珣嫔还有一干宫人都未察觉,一时怔住,见我行礼已毕才反应过来,纷纷跪下请安。

    “国色天香?”

    敦宜皇贵妃笑意浅浅,透露着几分嘲意,睨了珣嫔一眼,珣嫔随即垂首,“看来方才皇极殿内的觐见倒没叫你累着,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同新人拌嘴。”

    珣嫔双腿一软,向后连退两步,“娘娘,方才殿内珍嫔出言不逊,奴才只是想替娘娘训诫一下她而已。”

    敦宜皇贵妃看也不看她,摆弄着自己小指上的珐琅金丝护甲,缓缓说:“珣嫔真是不辞劳苦,是老佛爷不在了,还是嫌皇后手段稚嫩,后宫竟需要一个小小嫔位来代为训诫了?”歇了一会儿,轻轻发出一声笑,继续道:“况且本宫见你们方才聊得挺开心的,又何来训诫一说?”半刻前的散漫语气一下竟变得咄咄相迫起来,完全凌驾于珣嫔之上,“珣嫔胆子愈发大了,竟都敢出言来诓骗本宫了?!”

    珣嫔被吓得浑身发抖,一连几问,即便她想要辩驳,也无从可辨,只得道:“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敦宜皇贵妃凤眸一挑,“方才在皇极殿内,事情不是很清楚了么,都是那起子下作太监的缘故,李安达平日里事多人忙,怎能顾忌到这等小事,况老佛爷也已经发落了,珣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点眼色都没有了么,”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笑着,措辞却是凌厉,话音未落,眼光轻轻扫过我,“本宫出来前还听到老佛爷在里头说珍嫔这孩子不错呢!”

    珣嫔嘴唇霎然发白,低低应了一声,“是,奴才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敦宜皇贵妃目光流转如池子里的春水,婉然道:“既晓得了,就不要惹事生非了,跟着本宫回长春宫去闭门思过吧,”敦宜皇贵妃的声音说不出的妖娆,可我却又觉得这说不尽的妖娆缱绻中似乎隐藏着说不尽的危险,她又望了望一侧嶙峋的叠石假山,崖壑深邃,岗峦峥嵘,朝我们摆手交代道,“近日宫中各处园子里的风光都很好,珍嫔、瑾嫔可自行去漫步欣赏一番。”

    我和子玉如释重负,只道了一声:“是。”便急忙告辞退下。只听“哎呦”一声,却是子玉不小心被脚下石子绊了一下,我一把扶住她。敦宜皇贵妃见了轻笑一声,一脸惬心模样。

    据我所知,珣嫔和已薨的孝哲毅皇后应该是姑侄关系,双双入宫后自然理当守望相助,就如同现在的我和子玉一般,但为什么珣嫔却会选择依附于敦宜皇贵妃,这一直是我想不通的点,本以为是敦宜皇贵妃看重珣嫔更甚孝哲毅皇后,今日看来也并非如此。

    和子玉相互搀扶着,直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停下来,我吩咐所有跟随的宫人们都先在远处等候。两人却一起爬到园子里不高的假山顶上建筑的碧螺亭一处坐了下来,亭子的五根柱子呈梅花形,亭顶的藻井、栏杆上的浮雕都是梅花图案,用紫酱、孔雀蓝两色琉璃瓦筑成,虽然有些褪色,但看上去还是十分素雅别致,“碧螺”二字还是乾隆皇帝亲题的匾额。我取出丝帕来擦额上的汗,抬眼见子玉脸色煞白,身子微微颤抖,便好笑问道:“你怎么了?”

    子玉沉吟片刻说:“今日可真是一波三折,刚刚你也看到了,咱们身边可没一个好惹的人。”

    我吁出一口气,不以为意,“那又如何,”眸光轻轻落在不远处的一拢雏菊,白的像雪,粉的像霞,黄的金光闪闪,紫的雍容华贵,千姿百态,就像一把把撑开的小伞,四周的花瓣垂下来,在阳光下玲珑剔透,宛如碧玉雕出来一般,“咱们只管过好咱们的日子就行。”

    子玉小心翼翼地向左右看去,生怕被什么人的耳目听了去,直到确信四周无人,才极小声地问我说:“你可看出来了?”

    我想了想,问:“你指的什么?”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道:“敦宜皇贵妃言语间似乎在有意拉拢咱们。”

    我轻叹一声,摇一摇头,拍了拍子玉的手,沉声说:“若是有意,可不是敦宜皇贵妃,而是老佛爷,”过了一会儿,又道,“据说当时同治爷选后时,老佛爷认为富察氏像自己年轻的时候,而十分喜爱,所以主张选富察氏,也就是现在的敦宜皇贵妃。”

    子玉咂摸着道:“也就是说,敦宜皇贵妃和老佛爷是穿的一条裤子?”

    我点头,低声道:“老佛爷拉拢咱们,想必是希望咱们能做她的眼线以此来监视皇上动向。”

    子玉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今儿整件事情下来也能看得出来珣嫔十分害怕敦宜皇贵妃。”

    我回看着子玉道:“所以,这还不够明白么,不仅仅是敦宜皇贵妃和老佛爷是穿一条裤子,自然还少不了珣嫔这个没头没脑的前锋。”

    她身子略略前倾几分,悄声询问我:“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蹙眉,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回声:“什么?”

    她言语中略显犹豫道:“你……可会投向老佛爷?”半晌后,又试探道:“老佛爷对你还是不错的。”

    我沉默良久,轻摇了摇头,付之一笑,却没有作答,只是反问:“你会吗?”

    耳边和风暖意融融,拂过枝叶的簌簌声,她久久无言,“我是心死之人,入宫不求荣宠,只求日子能过得安宁。”

042 蚂蚁

    歇了大概一炷香,我们才起身下了碧螺亭,子玉因刚才被石子稍崴了一下脚,本以为没事,但现在她却开始感觉到脚踝有些许的发胀疼痛,我听得也就只好让她先携了宫人们回永和宫去了。

    见天色晴朗,我便还想再逛一会儿,蔚蓝高高的天壁上镶着大理石纹似的云缕,燕子愉快地划破了天空的沉寂,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柳絮,像是一点一点的小雪团,随风轻盈飘扬,上下浮动。

    周围栽种的一路杜鹃花随风摇曳,三个一团,五个一簇,绽开的花瓣娇艳得就像绸缎,不时还有淡淡的清香飘入肺腑,让人陶醉,映衬在阳光下,绮丽多姿,绚丽动人。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储秀宫前,储秀宫属西六宫,这坐落在树丛中的宫殿,奢华巍峨,朱墙未至处露出的一个个琉璃瓦顶恰似一尾尾金色的凰翅。

    但门前的一切却安静得不寻常,就好像是沉进了一片杳无人影的海市蜃楼里,就连来路上不绝于耳的莺雀叽喳,还有自不远处假山上传来的淙淙水声,也似乎都在这里被悄然凝冻住。

    上抬有楹联曰:日映东方,光华被艺圃。源流北海,沆漾挹文澜。

    白歌有些畏怯,拉一拉我的衣袖,小声道:“小主,咱们走吧。”

    我瞧着她一脸局促紧张的样子,笑问道:“怎么了?”

    白歌愁眉说:“小主不知道,这里便是那瑜妃的住处,病气重得很,还是离得远些好。”

    我问:“为什么?”

    白歌想了想,煞有其事地说:“奴婢听那些老嬷嬷说,这紫禁城本就阴气重,特别是像井边还有这些住着病人的地方根本不能来,会给人带去厄运的。”

    说到井边,我心不由地一怔,稳了稳神思,又疑惑问:“瑜妃不是住在翊坤宫吗?”

    白歌舔了一下嘴唇,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小主有所不知,这储秀门及翊坤宫后殿、体和殿被修改成一间穿堂殿。体和殿东西耳房各改一间为通道,使储秀宫与翊坤宫相连,关上殿门,两宫依然可以成为独自院落,原本为了修葺才让瑜妃暂时搬去翊坤宫,后来老佛爷见瑜妃病势愈加沉重,就在储秀宫翻新修葺好的即日,便又叫瑜妃搬回了储秀宫,储秀宫正殿比起翊坤宫更加宽敞明亮,老佛爷的意思是让瑜妃住得更舒心些,于病情也有益些。”

    我点一点头,虽未见过这瑜妃,但慈禧对她这样关怀,来路也必定不简单,若她也是慈禧那边的人,往后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不免生出一声叹息来,苦笑道:“老佛爷对瑜妃娘娘还真是关怀备至,可见老佛爷宅心仁厚,是会厚待咱们的。”

    白歌忽然发出“哎呀”一声喊,整个人步步后退,言语断续道:“小主……小主……你看……”

    我回头瞪了她一眼,“怎么这样突然大惊小怪的没有规矩,你到底怎么了?!”

    她臂膀颤抖着指着地上,焦急道:“小主,你快看,你快看呐!”

    我循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地上一看,当场也被唬了一跳,向后逼仄了两步,十分惊讶——就在我刚才驻足的地方,竟有乌压压一整片蚁群从四路八方聚集在储秀宫门边的墙根底下,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只蚂蚁,看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些蚂蚁并未全部停在墙根底下,有一部分正慢慢爬在储秀宫的红墙玉壁上,蜿蜒而有序的形成了一个图案!

    白歌大跨几步到我身边来,讶声道:“小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目光紧紧盯着墙壁上的图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过白歌的衣袖问:“白歌,你看这个图案像什么?”

    白歌仔细端详着,声音颤抖,“像是……像是一条龙。”

    我点头,“是啊,像一条龙,”似有若无的,仿佛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又问白歌,“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白歌挑眉望着我说:“没有啊。”

    我蹙眉,“你真的没闻到吗?”但我不仅闻到了,还觉得味道越来越浓了,闻着像是什么香料。

    她尝试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忍不住猛打了两个喷嚏,“是,好像有一股很浓的香味,却又不似寻常香料,闻着有些作呕。”

    我点头,“有什么香是这样的味道?”

    白歌微微一愣,立刻骇道:“莫不是这储秀宫被诅咒了?”

    我松出一口气,轻轻一笑,扭头看了白歌一眼,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瞎说什么!”

    白歌满脸惊惧,“是真的!小主!奴婢以前在老家时就总听老人说起过诅咒,许多事情就像现在一般的奇怪!你别不信!小主!咱们走吧!”越说她语气越是激动,最后近乎哀求。

    我无奈地摇一摇头,“别怕,这世上哪有什么诅咒,必定是有人在搞鬼,专门来吓像你这样封建的人。”

    白歌问:“封建?”

    我宽慰道:“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诅咒,”又道,“退一万来讲,即便是有,但咱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怕什么?”

    白歌面上青白相间,半信半疑问:“真的吗?”过了一会儿,她又点了点头,恳然道,“奴婢信小主。”

    我“嗯”了一声,那股奇怪的味道越来越重,熏得人头发晕,我仿佛觉得那股味道就是从墙根底下散发出来的,就缓步走过去蹲下,深一吸气,感觉整个头皮都发痛,眼睛也睁不开,忙站起来,喊了一声:“白歌!”

    白歌即刻就过来扶住我,“小主!”

    我缓了半刻,抽出绢子来揉了揉眼睛,连打了几个喷嚏,勉强挣开眼,捂着鼻子,朝那墙根底下指了指,“味道就是从那儿飘出来的,肯定有东西埋在墙根底下,你去找个树枝什么的,把东西挖出来看看。”

    白歌“嗯”了一声,立刻就去旁边的树丛里折了一根胳膊长小指粗的灌木枝干来,我留心把绢子覆在她口鼻上系在脑后,才悄声说:“快些去。”

    白歌上前去一面挖,一面止不住地咳嗽,不停地嫌弃道:“小主,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随着白歌挖得更深,味道也更加浓郁,更加难闻。

    我似乎能感觉到就快了,因为我已经快要忍受不了了,直问:“怎么样,有东西吗?”

    “有了,有了,”白歌语气倏而变得异常兴奋起来,从怀里抽出一方丝帕裹着手竟掏出了一方木盒来,神色又是激动,又是疑惑,“这是个什么?”

    她轻蹙着眉头,将那方木盒捧到我面前,我卷起袖子接过手来,前后仔细端量了一番,大致是紫檀木为身,盒上整边的柳叶花纹雕刻得十分精致圆滑,一看便知是女子用品,我指尖用力弹开已经生了锈的金属扣子,一阵轻风过,拂开紫色的丝绢,伴随着难言的骚臭袭来,里头装着的是暗褐色的大颗粒,共有五粒整齐地摆放在紫色的丝绢上,我打手又是一抽,那紫色的丝绢摸在手上质地柔密,像是蚕丝线织的,并非寻常人物能用的东西,丝绢一角上头针脚均匀细致,绣着一枝错落青竹绕着红梅。

    拿着木盒的时间久了,我已经感觉眼睛发痒,连舌头都是苦辣苦辣的,受不了地蹙着眉头,半眯着眼睛问道:“这些颗粒是什么?”

    白歌也不知怎么了,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一拍打,木盒从我手中摔落于地,本就腐朽,这下更是砸了个稀碎,我惊道:“白歌,你干什么?!”

    她忙拽开我连连后退,神色惊恐道:“小主快离远些,这些是麝香!”

    “麝香?!”我扭头一望,原在墙根底下的蚁群像疯了一般的瞬间又转移阵地包围住地上的破碎木盒,仿佛当空皓日被乌云遮廓,曾经的踪迹和光线一下就消失在人眼中且无处可寻,“可是麝香怎会是这样的味道?”

    白歌眼眸轻垂,小声道:“小主,奴婢听人说麝香中最厉害的林麝在还未和水划开时就是这样难闻的恶臭。”

    我一听,忙又向后退两步,惴惴道:“紫禁城中怎会有这样多的厉害麝香。”

    白歌还未及说话,储秀宫大门敞开,从里头走出一位妇人,看起来大约三十上下年岁,一身翠绿衣衫,皮肤雪白,双眉弯弯,面庞清秀却病态尽显,项颈中挂了一串明珠在光线下发出淡淡的光晕,衬映得她面色更是苍白,轻启双唇,语气淡漠道:“你这婢女说得不错,的确是麝香。”

    我一愣,打量着她的装束,朴素得的确不像是妃位,却又见左右两个宫女扶着她,这才敢确认,恭敬行礼道:“瑜妃娘娘吉祥。”

    她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本宫也只是个病中人罢了,受不得这么多礼节。”

    我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忙解释道:“瑜妃娘娘,奴才不是故意要把储秀宫弄成这样的,只是奴才刚刚路过这里时看到了一个诧异的景象,一时好奇才……”

    瑜妃抬手打断我道:“不必多言,本宫都知道。”

    我颔首,心里有三分惊诧,“娘娘都知道?”

    瑜妃拢袖轻咳两声,“知道又或者是不知道其实都不打紧,珍嫔还是赶紧回宫去吧。”

    我蹙一蹙眉,“娘娘和奴才从未见过,如何知道奴才就是珍嫔?”

    瑜妃微笑道:“本宫与珍嫔从未见过,珍嫔又如何知道本宫是瑜妃呢?”

    我笑一笑,“奴才明白了。”

    瑜妃仰面望一望天,“入夏雨水将多,珍嫔可去园子里看看李花,否则被雨水打落了,就不好看了。”

    瑜妃这话没头没尾的说出来,我倒有些没听懂,转身欲要走,她却又出声嘱咐道,“珍嫔可要记住本宫方才的话。”

    我怔了怔神,回身谢礼时,余光见她似乎故作无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便更觉得奇怪,虽揣摩着是否内有乾坤,却一时无解,也只是轻笑着道了一句:“是。”旋即就疾步离开,但在回去的路上依旧低头反复思索了许久,这才暗暗有些明白过来。

043 苹果

    回到景仁宫已时至傍晚,莺儿、鹊儿见我久久不归都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期间一个不小心,出了点什么岔子。见我回来两人倒十分默契地把本提在胸口的那口气一道深深松了下去。

    院子里穿堂风过,精致如碧玉一般的树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石榴花跟着扬起轻盈的舞姿,恰似红色的宝石镶满绿色的屏,远远欣赏,眼底美不胜收,不时散发出一股股浓淡不一,却泌人心脾的花香,使人拾得一种醉了的感觉。

    我昏昏然斜倚在榻上,蝉的嘶鸣一声近,一声远的传进屋子里,我身子发虚,双膝酸痛,困倦欲睡,可惜又不能安睡,只剩下一片寂静,一番心事。

    慈禧对我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她似乎有心拉拢于我,但又保留了些许态度。所以白日里在皇极殿上先是当众作势惺惺惩罚于我,而后又听我谏言严办手底下的小太监。也正是因了这件事,恐怕我和李莲英的梁子就此算是结下了。我稍微有些后悔,明明知道李莲英是慈禧身边最得脸面的太监,实在不应该这样开罪于他。

    但转念一想,即便我不开罪于他又怎样?

    反正历史注定我都是要死的。况且,根本谁都不能保证李莲英这种人善变而又阴毒的城府心思里究竟在琢磨些什么,就算是慈禧也不能。

    几乎可以肯定,在这个紫禁城里我早已经树敌不少,李莲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慈禧虽然态度暧昧,但目前看来她暂时还在观望,不会对我动手。不过要是依照历史来看,慈禧对我动手也只是早晚的事情。我宠冠六宫,与载湉携手,绝计永远不会站在慈禧那一边。而当慈禧看清楚这一切的时候,必然会觉得我有心跟她作对。到那地步,我便会成为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定要想方设法除我而后快。

    入宫前,奶奶要我千万保全自己,我自当清楚,万一我获罪,估计他他拉氏一门全都免不了要受到牵连。

    一虑到这些,实在心有余悸,既然我已先知将要发生的许多事,总也不能等在这里任人宰割,还是要早些做点准备才行。

    我望着满枝绽放优渥,翩翩随风起舞的石榴花,心中暗暗思忖计较。

    晚风吹过身上不由的漫起一层凉意,我紧了紧臂膀,疲倦一笑道:“莺儿、鹊儿,去给我拿一件锦缎披风来。有点凉。”

    “好。”

    听见像是载湉的声音,惊得我一下翻身坐起,“皇上,这会子怎么来了?”才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敏捷按住。

    身上一暖,多了一件缎面袍子在身。载湉看着我笑道:“看来珍儿好似不想看到朕来,那朕可就走了。”他即刻回身抬脚要走,我如何看不出来这是他假意逗我的把戏,却也只能陪他演着,一把拽住他的袖角,卿卿道:“皇上。”

    他在我身旁坐下,顺手端起榻侧春滕案几上放着的象牙雕松鼠葡萄叶形碟,以象牙制,造型为一片宽大的葡萄叶,边沿稍内卷,叶脉清晰,一端连接葡萄藤,藤上端另有一叶,小叶上蜷卧着一小鼠,蔓上还挂有几颗似未成熟的小葡萄,葡萄叶的另一端爬有两只小虫。整个象牙碟构思巧妙,造型优美写实,里面放了几颗刚才从井里湃过的苹果,怔怔地托在眼前看了半晌,含笑道:“珍嫔苹果脸。”

    我不解,微笑问:“什么?”

    他用指尖轻轻一触,碟面发出一道叮铃之声,很是悦耳,“朕方才看着苹果,忽然在脑中闪过珍儿遗世独立的美貌,信手便拈来了这么一句话,”说着,他拣了一片切好的放到我嘴边来,清香飘溢在鼻尖,“张嘴。”

    我张嘴含过,口中清脆甜润,一会儿,我拿过一颗比在脸旁,故意装作有些不满意的样子,问:“皇上夸人也不会,奴才的脸哪里就像这苹果了?”

    他突然双手撑在春藤案几上,伸过脸来啃了我脸边的苹果,骇了我一跳,“白居易曾说过‘每看阙下丹青树,不忘天边锦绣林。’珍儿就是朕的‘锦绣林’。林子里自然是要结果子的,因而朕看到苹果就会想到珍儿。”

    古人说情话就是这样委婉又动人,我不由地低了低羞红的面庞,“皇上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了,弄得奴才有些措手不及,竟不知该答些什么。”

    载湉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笑道:“不知该答些什么?”他又轻轻“嗯”了一声,假装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此,那朕可要罚你了。”

    我仰面,嬉问:“皇上要罚什么?”

    他一面看着我,一面挑了一片苹果尝了尝,“就罚珍儿来对朕方才说得那句话。”

    我问:“珍嫔苹果脸?”

    载湉笑道:“是。”

    我胳膊肘抵着膝盖,手背托着下巴道:“原来皇上是想要考奴才啊!”

    其实我知道下联是什么,以前在语文课上老师曾说过这个无情对,但又不能立马就说出来,也只好先表演起思考神态来。

    半晌后,载湉放下银签,一脸期待地看着我问:“珍儿可想到了?”

    我歪头笑了笑,眼波流转,满腔成竹在胸,一句掷地有声道:“瑞士葡萄牙。”

    载湉听了连连点头,来来回回五个字倒被他咂摸了半晌,啧啧道:“这阙无情对,对得好啊,”又问我,“珍儿是如何想到的?”

    我撒娇道:“请恕珍儿罪,珍儿不能告诉皇上。”

    载湉好奇问:“为什么?”

    我抿嘴笑道:“若是珍儿告诉皇上珍儿是如何想到的,日后皇上再考珍儿就没了惊喜。”

    载湉忍不住捏了捏我的下颌,“你这个鬼精灵,朕还果真是拿你没了办法。”

    我身子向后靠了一靠,推开他的手道:“不然呢?”

    载湉一把搂过我道:“像你这样伶俐的女子,朕还是第一次见。”

    我伸手点了一下他的薄唇,假意叹出一口气来,“那若是以后皇上遇见了比珍儿更加伶俐的女子,恐怕就不会像今日这般宠爱珍儿了。”

    他笑道:“瞎说。”

    我噘嘴,“珍儿可没有瞎说。”

    载湉附在我耳边小声道:“朕的眼里只有珍儿的伶俐。”

    我低低道:“珍儿的伶俐也只在皇上的面前才有。”

    载湉看着我笑,轻声道:“听说白日里,你向老佛爷提起那事了?”

    我问:“何事?”

    载湉言简意赅:“贿赂。”

    我答:“是。”

    载湉叹道:“宁寿宫下面的小太监被杖毙了十数人。”

    我睨了他一眼,问:“皇上看上去好像并不开心。”

    他拿起我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朕心里很是纠结。”

    我问:“皇上纠结什么?”

    载湉搂了搂我的肩,“小太监的命也是命,但贿赂一事也是板上钉钉。”

    我“哦”了一声,道:“既然是板上钉钉,那就是死罪,如此结果又有何不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载湉蹙眉道:“朕指的不是这个。”

    我问:“那是什么?”

    他郑重道:“上行下效,”又道,“那些底下的小太监不过是看着上面人都这么做,才跟着也这么做,罪不至死不说,还替上面那个本该受罚的人顶了罪。”

    我缓缓低声问:“皇上说的可是李莲英?”

    载湉微微摇头,沉声道:“朕指的是……老佛爷。”

    我凝视着他深邃的眸子,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老佛爷……”我蹙了蹙眉,身子一颤,“这么说来,奴才倒帮了老佛爷?”

    载湉微笑看着我,呼出一口气,释然道:“珍儿不必介怀,你并不知晓其中更深内情,朕不怪你。”

    我靠在他胸前,低低道:“皇上不怪珍儿,但是珍儿却无法原谅自己做了一件这么愚蠢的事情。”

    载湉的手软软地抚摸着我的额际,“朕最怕的就是珍儿对自己的无法谅解,其实此举已经足见珍儿的勇气,就连朕都自叹不如。”

    心里稍许安慰,他有力的心跳声沉沉入耳,“皇上待珍儿这样好,珍儿却没能帮上皇上。”

    载湉呢喃:“只要珍儿在朕的身边,就是帮了朕。”

    我仰面望他,“珍儿的心里只有皇上,珍儿永远都会陪在皇上身边支持着皇上。”

    载湉亲了亲我的脸颊,“皇后和瑾嫔乏味,总叫朕厌烦,后宫中,也只有珍儿这里才能叫朕真正的无拘舒心。”

    我推了推他,“可是两位姐姐那里,皇上也不能不去。”

    提起这话,载湉总是笑得勉强:“朕知道,否则珍儿的日子又该不好过了。”

    我道:“其实,珍儿劝皇上去,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载湉问:“什么更重要的原因?”

    我悄声道:“皇后娘娘实际上是老佛爷安插在皇上身边的一双眼睛,只有老佛爷觉得皇上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才会渐渐放下对皇上的警惕之心。”

    他的目光中有着无尽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着我,“珍儿……你……”

    我指尖轻轻覆在他的唇齿间,“皇上不必说。珍儿懂。”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0656/ 第一时间欣赏清宫有毒最新章节! 作者:夕幼所写的《清宫有毒》为转载作品,清宫有毒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清宫有毒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清宫有毒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清宫有毒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清宫有毒介绍:
一睁眼,回到光绪十四年,我居然成了长叙家的五姑娘——他他拉•子兮,待六个月后嫁入宫中为珍嫔……是光绪皇帝一生中最宠爱的妃子,也是清朝历史上唯一一个敢跟慈禧硬杠的女人。清宫有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宫有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宫有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