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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有毒全文阅读

作者:夕幼     清宫有毒txt下载     清宫有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4 帝师

    夜凉如水,淡淡的月光洒在斑驳的树影上,实在是太静了,月光仿佛是朦胧的银纱织出的锦布一样,随风徐徐拂过树枝,拂过廊柱,拂过窗棂,点点烛光将载湉肩头袍服上以银线织就的云纹晖映得光华无限。半晌前回到景仁宫时载湉就已经在了,荣寿公主只在殿中稍坐了片刻就眼力见十足地识趣退下了。

    白歌添了茶盏也领着莺儿、鹊儿出了屋子,门被轻轻关上,两人坐在桌前,一时无语,我只侧目看着旁边案上的青花瓷瓶里供着一株红梅,花瓣润滑透明,艳如朝霞的颜色中有透露着冰清玉洁的雅致,原本浅淡的芳香被屋子里的炭火热气微微一烘倒变得馥郁起来。载湉的目光在屋子各处不停逡巡着,过了一会儿,他道:“杨立山事情做得不错,这景仁宫看着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我听言,也挪了视线跟着环顾一圈,胳膊顶在桌面上以手背托着脸颊笑道:“杨大人颇有才干,皇上定要好好重用。”

    载湉身子向前一倾,好奇问我:“这么晚才回来,去宁寿宫做什么了?”

    我看着他,轻轻一笑,“老佛爷嫌镇日无聊,今儿下午叫了后宫众人陪着摸了几把骨牌。”

    载湉笑问:“赢了?”

    我睨了他一眼,不免叹息一声,“赢什么啊,奴才又不会骨牌,老佛爷又不肯放过,偏要奴才上去,也就只能是瞎陪着玩儿呗,”换了只手托住脸颊,又道,“最后大约是老佛爷看着奴才已经输的叮当响这才放奴才回来的!”

    载湉一面抬手摸着下巴,一面打量着我,“竟还有珍儿不会的?”

    我一蹙眉,“皇上说什么呢,皇上可是太高看奴才了!奴才不会的东西可多了!”

    载湉眸子一低,絮絮道:“珍儿就连什么……五子棋……都会……”还未及他说完,我身子一怔,忙问:“五子棋?”

    载湉大睁着眼睛盯住我点一点头。

    我凝眸问:“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载湉展目一笑,“上次志锐入养心殿东暖阁时告诉朕的,”又笑道,“志锐可是在朕面前夸下海口,说珍儿这五子棋下得可是出类拔萃,世无其二,说就连他自个儿都甘拜下风。”

    我问:“上次东暖阁奴才也在,他竟是什么时候跟皇上说得这个事儿?”

    载湉笑,“在你来之前跟朕说了好一阵呢!”

    我叹了口气,“皇上可别信志锐的,他就喜欢到处去说这个事儿,生怕谁不知道似的,况且奴才也只是玩的多比旁人熟练罢了,哪有他说的那么神!”

    载湉只是笑,片刻,对我道:“你知道他是怎么跟朕说得么?”

    我自然也好奇,“怎么说的?”

    载湉笑着摇一摇头,“他竟把自个儿下五子棋时的景象比成是像胡照麟一般人等,朕当时一听这话十分惊讶,志锐倒也算是在棋艺上有所造诣,怎得就能被朕的珍儿在五子棋上逼得这样落荒而逃?”他淡淡地扬一扬嘴角,继续说:“听志锐说了一通,朕心觉得这五子棋也并不是很难,甚至在某些方面与围棋还是有互通之处的,便道甚无心意,可朕这话刚出口,志锐就忙嘱咐朕日后定要与珍儿较上一较方才能晓得其中关窍,说是在府邸中他他拉一家兄弟几个现在都只围在一起下这五子棋。”

    胡照麟是乾隆年间的一个扬州盐商,酷爱下棋。传言说有一次,胡照麟与名手范西屏下棋,下到中盘时,已明显居下风,就不敢再下了,谎称肚子疼而封盘告退。

    回忆及在府邸时在古代第一次跟志锐下五子棋时的情景,原来他最后匆匆离去并非全然是顾及时间太晚,还有一个原因是输得不敢再下了,偏还要装作一脸正经的样子掏出怀表来看,弄得我都信了,自无半分怀疑,现在想来不禁觉得志锐那厮真是好笑又可爱!

    我颔首一笑,“五子棋怎能跟围棋相较,说白了,只是玩意儿罢了,比之围棋,大约是浅于筹谋,深于策略吧!”想了一会儿,我又道:“但五子棋另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费时间,输赢比之围棋要快上不少!”

    载湉唇角微动,“要不,珍儿也亲自教教朕?与朕杀一盘?”

    我别过头“噗嗤”一笑,又回来胳膊抵在桌上,双手托着下颚玩笑问:“那这么说,珍儿也是和翁同酥翁大人一般的帝师了?”

    载湉伸手过来,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长目微睐,里头有重重笑意:“要是这么算的话,帝师可就太多了,”看我一眼,又道,“多算珍儿一个倒也不打紧。”

    我一把抓住他的食指不肯松手,笑问:“皇上,即便是国事繁重,皇上也还要学吗?”

    载湉点一点头,盯住我道:“劳逸结合。”

    我笑,“好,”说着,便从小几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白歌收着的围棋棋盘出来,一通铺好,给了载湉黑子,我拿了白子,又笑说,“皇上先请。”

    载湉问:“第一子下在哪里可有说法?”

    我耸一耸肩,“随意,找活路罢了,千万别把自己堵死就行。”

    载湉扬眉一笑,随后在中心落了一子,我见着,心叹载湉还挺有天分的,倒比志锐聪明多了,便问:“皇上以前下过?”

    载湉摇头,“朕只下过围棋。”

    我问:“围棋和五子棋的下法策略大有不同,皇上怎么晓得不按围棋的下法来落子?”

    载湉得意一笑,“朕又不傻,若是这五子棋下法与围棋一般无二又何必要分成两个棋种?”

    说得倒还挺有道理,我又下了两子后,只觉得载湉还真不容易对付,才短短几个回合,告诉了他大致的规则,又行两子后,他就好像已经摸透了玩法策略,不仅有了自己的阵势,更是来势汹汹,这边连起三个,那边连起四个的,我居然只能被牵着鼻子走,除了堵还是堵,“早知道皇上这么厉害,一开始就不让着皇上了!”

    载湉的目光紧盯着棋盘,“朕还没赢呢!”

    我没好气,“皇上这才第一次下就想赢奴才,可没那么容易!”说着,我又堵了一颗子。

    载湉总是在想法子进攻,反而忽略了防守,稍后纵观全局,才乍然一惊,“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将要连成一线的白子?”

    我摸了摸鼻尖,笑道:“皇上,奴才这叫以守为攻,以退为进!”

    载湉思索一番,也放弃了进攻,开始堵起我的白子来,好在他醒悟的不算晚,趁我还没成定势全力回守,终于将威胁消除了干净。

    我脑中忽灵光一现,想到这五子棋棋盘不就好像人生的格局一般么,又想到晚上从宁寿宫出来时看到的那尔苏,“皇上,纵观全局,进攻必然重要,可千万别放松了警惕,”又道,“皇上可听过‘灯下黑’一词?”

    载湉落下一子,抬眸问:“灯下黑?”

    我笑着把桌上正点着的烛灯推到载湉的面前,指了指由于被琉璃灯座自身遮挡住,而在灯下产生阴暗区域,“灯下黑,”把食指和拇指夹着的一颗棋子落在有四颗黑子将要连成的一线头里,这是载湉给我设下的一个陷阱,他早已料定了三步之外,“有的时候,越是发生在自个儿身边很近的人和事越是难以让人看见和察觉。”

    载湉手腕一抖,缓缓放下棋子,身子靠在桌边,抬眸问我:“珍儿是想提醒朕什么吗?”

    我微微一笑,金灿的烛色反耀一点明晃晃的光泽,“珍儿只是想提醒皇上不要掉以轻心,不要让后院失火。”

    载湉一笑,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尖,随后掌心停滞在我的面颊上,“朕的后院不就是珍儿你么?”又认真问:“珍儿会让朕的后院失火么?”

    我淡淡地一扬嘴角,伸手去抚载湉的手,缓缓道:“珍儿当然不会。”

    他的手暖暖的,在我面上温柔地游移着,“那就够了。”

    我看着他,心里直呼,真的就够了么?

    又下了一会儿,这场棋势均力敌,到最后也没能分出胜负。或许我和载湉之间根本就无需胜负。

075 请安

    走在御花园里,冬天花草大多都凋零了,眼睛几乎看不见一点绿意,唯独几株白皮松依然是苍翠挺拔,叶子一簇簇向外伸长着,像细针一般,掩映着几拢翠竹,绿中泛着微微的黄,宛如一片片莹色的翡翠片,在日光下滑腻出点点忽闪的光,玉璧般的色泽令人观之愉悦。

    子玉常日里喜欢把自己关在永和宫中一心只读圣贤书,难得能有机会如今日一般跟她一块儿在御花园中闲逛,和煦的阳光一连三日将大地烘得干净爽朗,紫禁城中各处檐角上挂着的冰凌也早已渐渐融化开来,忽然想到有日子没去看瑜妃了,便出声询问子玉的意思,“姐姐可想与我一道去储秀宫给瑜妃娘娘请个安?”

    子玉侧目看着我问:“你经常去储秀宫吗?”

    我笑道:“瑜妃娘娘身子不好,之前偶然撞见多聊了几句,”转过脸去迎上子玉投来的目光,又笑道,“瑜妃娘娘比之其他几位太妃,也的确是个好相处的主。”

    子玉缓缓移过视线,静静仰目看着一道道景明的阳光,不禁眯一眯眼,“瑜妃娘娘很少露面,而我自入宫以来也从未主动去过储秀宫,本早该去请安问候的,说起来,我倒没你懂事了。”

    我拉住她的手,笑道:“那今日姐姐就同我一块儿去储秀宫,想来瑜妃娘娘若是看见姐姐定会无限欢快的。”

    子玉点一点头,道了:“也好。”

    我拐着子玉的胳膊一道踏着彩石路面,转过钦安殿,走了小半晌,就来到储秀宫门前,我叫白歌上前去敲门,从里头出来的毫无意外是丁香,她看见我们一众人,先是请了安,随后一面将我们迎进去,一面笑道:“说来今儿可不是巧了么!”

    我笑问:“什么巧了?”

    丁香领我们进了院子,笑道:“大公主前脚刚到,才在里头说到珍小主,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有人敲宫门了,奴婢一开门还真就是珍小主来了!”

    我咧嘴一笑,“大公主也来了?”

    丁香点了点头,“是呢!”又看了一眼我旁边的子玉,笑道,“没成想瑾小主也来了,储秀宫这下倒十分热闹了!”

    储秀宫明间未关门,我和子玉便一齐悄步入了进去,荣寿公主和瑜妃娘娘分别坐在小榻上磕着瓜子说笑,见到来人,忙让出了位置,朝我摆手道:“许久未见你了!快来叫本宫看看!”

    我拉着子玉走过去行礼,笑道:“瑜妃娘娘,这是奴才姐姐,与奴才一同被封入宫的瑾嫔。”

    瑜妃抬眸上下打量着瑾嫔,一时笑得合不拢嘴,看样子十分喜欢子玉,一把拽了子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认真的细看着子玉,目光从子玉的面上、脖颈上,最后慢慢游移到子玉的手腕、指尖,“瑾嫔长得珠圆玉润,必定是有后福之人。”

    子玉乍然听得瑜妃的话,只有些不好意思地颔下首来,脸庞微微发红,看着很是嫣然,倩倩道:“娘娘说笑了,奴才比不得妹妹受皇上宠爱。”

    瑜妃拍一拍子玉的手背,“这福气并不全在于是否受皇上宠爱,有时,能安稳富贵一生才是真正的福气。”

    我和荣寿公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生出了一种独特的默契,两人正好对上眸子互觑一眼,不由地双双发笑,我走过去坐在她身侧,用肩头顶了她一下,笑问道:“大公主笑什么!”

    荣寿公主抓了一把花生给我,“吃!”

    我一面拨着花生米,一面看着对面的瑜妃总顾着和子玉说话并不理旁人,也就玩笑道:“早知道不带姐姐过来了!”

    瑜妃听了我这话,回神一笑,目光落到我身上,随即身子稍稍前倾,伸手过来狠扭了一下我的面颊,笑道:“你呀!”

    我撂了一颗花生米在嘴里嚼着,“姐姐来了娘娘就只喜欢姐姐了,偏跟姐姐坐在一处说笑,反倒不爱理奴才了!”

    荣寿公主也跟着起哄道:“还有我呢!”说着,一臂揽过我的腰际,“娘娘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下我和珍儿都成旧人了,只能抱着相互取暖了!”说着,她另一臂又抱了上来,我顺势也抱住她,两人面上装作呜咽模样,余光轻轻瞥见瑜妃和子玉坐在对面只静静地看我们两个表演,不到片刻,喉咙里假意的沥沥呜咽声就都转而变成了铃铃笑声,我随即放开荣寿公主嬉笑道:“不行了,不行了,装不下去了!”

    荣寿公主整个人全都伏在我的肩头,也笑得一抽一抽的,“你还说呢!我都岔气了!”说着,就又从袖中掏出一块丝绢向瑜妃和子玉扔过去,“两人就凭着这么看,也不知道来劝劝!”

    子玉笑道:“一看便晓得你们是在打趣,难不成我和娘娘还要贴过去任更肆意的你们说笑吗?”

    瑜妃面上跟着笑,“正是呢!”

    说笑间,丁香上来给众人上了茶盏,里头泡的是乌龙铁观音,平日里我并不常喝铁观音,只觉得味道过重,但今儿看着盏里的茶汤金黄丹红,茶条在滚水中微微卷曲,肥壮圆结,又沉重匀整,色泽砂绿,形状似蜻蜓头,香气入鼻倒别有一番风味,“娘娘这铁观音倒是极好的,不似寻常喝的乌龙铁观音那般冗杂沉闷。”

    瑜妃微微含笑,“说起来这乌龙铁观音还是当年穆宗赏给孝哲毅皇后,孝哲毅皇后又赏给本宫的呢!”

    丁香嘴角蓄着一缕轻笑,“娘娘一直放在库里舍不得拿出来喝,近来大公主和珍小主常往储秀宫跑,娘娘就吩咐奴婢说把这个拿出来招待。”

    瑜妃朝丁香摆摆手,丁香自当会意,转身就过去妆台那边收拾盒奁去了。

    随后瑜妃释然一笑道:“不过是见你们平日里跑得勤,又没好的招待,见你们可怜见的实在于心不忍,只把这个拿出来了,”又道,“平白放着也是可惜了,本宫这个身子你们也都是晓得的,日日喝着药壶里的药,到底也不能喝这些茶水。”

    荣寿公主身子一凛,像是想起什么来了,大呼道:“我怎么忘了!”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荣寿公主身上,荣寿公主一叹息,继续道:“上次说是派人去广州寻的西药前几日就送到我手上了,正逢前些日子事情多,就一直没抽出空来提起这件事,”说着,荣寿公主拉过我的胳膊,“珍儿哪日有空闲来我住的承乾宫一趟?”

076 绿檀

    我笑,“明儿就有空!”

    荣寿公主激动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瑜妃叹息一声,道:“你们实在不必这样为本宫费心,本宫的身子本宫自个儿知道。”

    子玉凝眸看着身侧的瑜妃,也出声劝慰道:“娘娘不应这么说话,若是果真有能彻底根治的法子,何乐而不为呢!”

    荣寿公主眼光一闪道:“这话正是呢!”

    瑜妃只是微微颔首,视线缓缓扫过我们,并未多说什么。

    片刻的沉静,正在收拾妆奁的丁香在旁边“哎呀”了一声,众人的目光一下就都被吸引了过去,瑜妃扭过头去,淡淡问:“怎么了?”

    丁香一抬头,笑朝我们道:“只是妆台上头的木柜抽屉掉了,大约是木柜太老里头有些腐朽了,明儿去找内务府的人来修一下应该就好了。”

    我起身走到妆台那里,见一俱都是小柜黄花梨打造,五菱花纹虽是精致,但看上去确实已经十分老旧,“娘娘何以不直接跟内务府换一个去?”

    瑜妃含笑道:“可换不得。”

    荣寿公主疑惑问:“为什么换不得?”

    瑜妃微笑,轻叹道:“原这储秀宫正殿明间是孝哲毅皇后的住处,里面一应用品都是孝哲毅皇后留下的,本宫原是住在储秀宫的左偏殿,后来孝哲毅皇后薨后,东太后看着本宫以往和孝哲毅皇后相交甚好便下了懿旨让本宫住进正殿明间。”

    我目光盯住妆台,有些讶异,虽知道储秀宫曾是孝哲毅皇后的住处,却也没想到里头的东西也保存得这样完整,“这居然还是孝哲毅皇后留下的,真是不可思议!”

    瑜妃眉目濯濯,将眼光轻轻投向妆台这里,“所以才换不得。”

    我又好奇问:“可是储秀宫不是曾翻新修葺过吗?”

    瑜妃道:“老佛爷让翻新修葺的是大致格局,还有一些腐朽陈设,至于孝哲毅皇后留下的东西一应都是半新的,既是本宫继续住着,也就没换,一直用到现在,就仿佛孝哲毅皇后从未离去过。”

    子玉宁和道:“娘娘对孝哲毅的皇后的感情真是叫人感佩。”

    瑜妃微微一愣,窗外日光轻斜,随风挑动无澜的秃枝,“许多年里,本宫也是尝尽了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后来蒙孝哲毅皇后垂怜,让本宫搬至储秀宫与自己同住,穆宗这才爱屋及乌关注到了本宫,孝哲毅皇后一直对本宫有再造之恩,亦如亲姐妹一般相待。”

    我轻轻一叹,低眸望着妆台,伸手去缓缓扶住,其上每一寸的雕龙画凤,镶嵌雕刻都是那样的细腻精美,焕然夺目,仿佛当年孝哲毅皇后坐在五屏式妆台小轩窗,对镜贴花黄的情景就在眼前,目光忽转到一个小锦盒里,一缝隙中透出一抹莹亮颜色,我轻巧打开,装着的是一把绿檀梳,漆亮的乌红色宛如全新,上头镶着三颗大小不一的红、黄、银三色宝石,拿在手上滑润无比幽幽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宫中多用檀木梳,慈禧妆台上用的就是极为珍贵的紫檀,因檀木梳据说能百毒不侵,又能避邪治病,故又称“圣檀”,人们常把檀木作为吉祥物,以保平安吉祥,我随手拿起,随口笑问了一句:“这也是孝哲毅皇后的东西么?”

    瑜妃神色先是一凛,随后平复笑道:“不,这是本宫自个儿用的。”

    这把檀木梳子也实在是太过崭新了,一点都不像是有人用过的东西。

    我存着疑虑拿过去,抬手将檀木梳子对上自窗棂外透入的清亮阳光,不禁轻声道:“这把梳子真是奇怪。”

    荣寿公主忙问:“哪里奇怪?”

    我还未及开口,子玉就抢先道:“大公主可能闻到一股极好闻的香味?”

    子玉这话未说之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乍然反应过来,身子不由的一颤,余光无意间瞥见瑜妃眉心已然微微蹙起,心里瞬时跟着一慌,连忙放下手来,将檀木梳子缓缓丢在小几上,转脸又看见荣寿公主于旁深吸一口气,而后面色惊道:“是了!的确有一股很香的味道!”

    子玉侧头问瑜妃:“这梳子果真是娘娘的东西吗?”

    瑜妃缓缓点头,神色却透露着些许的心虚。

    子玉拿起小几上的檀木梳子对荣寿公主道:“恐怕娘娘的病症也与这把檀木梳子大为有关,”又关切地对瑜妃嘱咐道,“娘娘可千万别再用了。”

    瑜妃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应答。

    荣寿公主放下手心里握着的花生,连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玉紧紧蹙着眉头,摇一摇头,倏然起身,对霁月道:“去太医院将赵太医请来储秀宫。”

    瑜妃听言面色一惊,立刻警觉,忙拦话道:“不用!”话音未落,随即又示意丁香赶紧拦住霁月,丁香疾步过去拽住霁月,“本宫倒觉得没什么问题,大可不必费事找太医过来!”

    霁月被眼疾手快的丁香拦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因着瑜妃的激烈反应,弄得子玉也是一头雾水,只满面疑惑地看向瑜妃,“娘娘……可……”

    在场的人里头大概除了霁月一般储秀宫中的人外,也就只有我知道瑜妃心里担忧害怕的是什么。

    荣寿公主起身走到瑜妃身边,轻皱着眉头,好言道:“娘娘无须担忧麻烦,”目光轻轻扫过子玉手中握着的那把梳子,“既然发现了端倪,就一定要查个明白才安心!”说着,荣寿公主又过去拖开丁香,对霁月道,“若是太医院有人问起来也不必牵连你们小主,只说是我在储秀宫身子忽感不适要请个太医来瞧瞧!”

    霁月应了一声,就退出去了。

    我见瑜妃面色煞白,笑容似有若无,欲语又还休,不禁在心内深深后悔,瑜妃和孝哲毅皇后感情甚笃,自然想要为孝哲毅皇后明哲保身,不愿意麝香一事再被人重新提起。

    我自知生了事,只悄步走过去轻轻勾住瑜妃的手,小心唤了一句:“娘娘。”

    瑜妃漠然地扫开我的手,瑜妃从未对我这样冷漠过,此番看来必是生气了,我也不敢再招惹,只得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瑜妃消气。

    荣寿公主许是看出了些许异样,缓身坐在我旁边问:“面色怎么这样难看?”

    我慢慢摇一摇头,随即朝她一笑道:“没什么。”

    子玉一直站在窗边仔细端量着手中的檀木梳,不时划过鼻尖轻轻一嗅,一色紫藤如火如荼倒影窗纱之上,繁茂的枝叶中,串花层层叠叠开得蓬勃,一阵风过,就像一只只淡紫色的小蝴蝶在翩翩起舞,不一会儿,外头就铺了满地的花瓣。

077 内情

    目光忽然触到窗外一抹靛蓝色的浮影掠过,还未及说话,人已经步入屋中请了安,视线微转,正好看见子玉一回身清亮的目光幽幽对上那双邃然正经的眸子,随后她身姿一颤,人就这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之前从没见过子玉眼里散发出如现在这般泠泠晶亮的光彩,乍然见到也是一惊诧,缓了片刻,才可起身走到子玉身边轻扯一下她的衣袖,又朝子玉的目光死死盯住的那人问:“你就是太医院的赵太医?”

    他微微躬身道:“正是臣。”

    我点点头,笑道:“早有耳闻赵太医医术很好,出身世家,今日终得一见,何其幸会,日后还望赵太医能好生相待咱们,无论是谁千万不要厚薄了彼此才好。”他抬眸的一瞬,滑过我面上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华美。

    赵太医微笑颔首,“臣不敢,”又恭谨道,“有何事小主尽管吩咐就是。”

    子玉终回过神来,向前走去,将手里的檀木梳悄然递给赵太医,“有劳赵太医验一验这把檀木梳子。”

    赵太医浅浅瞅了一眼子玉,随即躬身接过,将药箱放在桌上,再回过身来仔仔细细地观其色,闻其味,良久,他神色遽然变得严肃起来,又片刻后,转身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布袋,小心翼翼的自布袋里抽出来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头恰好对上外头漏进来的灿黄日光,随即最尖处飞快划过一道凌厉的光亮,他将银针轻轻贴在檀木梳子上的齿间,不消半刻,银针便尽然发黑。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惊,我捕捉到赵太医难骇然的目光,立刻朝白歌一干人摆一摆手,示意她们先行退下。瑜妃也跟着让丁香领在头里出去,吩咐宫女太监都到偏殿去喝茶玩乐,待一晌后再回来。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五人,其实到了这步田地每个人心里都已经有了几分数。

    瑜妃微微闭目,平和道:“请赵太医直言罢。”

    赵太医道:“这梳子里含有大量的麝香。”

    荣寿公主和子玉听了这话面色都是一惊,“麝香?!”

    我却了然,摇一摇头,过了一会儿,又上前问出自己心里的疑惑,“可麝香并不会让银针发黑!”

    赵太医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下眸去,声音淡淡道:“因为除了麝香,这里头还含有一味砒霜。”

    我大为讶异,“砒霜!”

    荣寿公主满面只剩震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后目光幽幽看向我,“在方才赵太医说到麝香的时候,珍儿你的面色并无一分惊讶,但提及砒霜,你的面色却大为不同,大有震惊之色,”说着,眼睛一直端详我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我轻轻蹙眉,侧眸看了瑜妃一眼又赶忙收回视线。

    子玉也疾步过来,面色焦急道:“在紫禁城私藏麝香可不是小事,你若是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吧!”

    我实在为难,不敢再擅做主张说什么,怕又引出一场更大的祸事来,这样一来,恐怕瑜妃这气就要生得长了,须臾过去,我一直只低着头,不言不语。

    荣寿公主和子玉两人都快急坏了,瑜妃见我被逼迫得退无可退,这才出声道:“别逼珍嫔了,这事原是本宫告诉她的。”

    荣寿公主神情猛然一凛,恍然反应过来,“是了,娘娘说储秀宫正殿明间里头都是孝哲毅皇后的东西,娘娘自然知道的更多。”

    瑜妃静默半晌,轻轻一低眸,语气和然道:“麝香原本就是孝哲毅皇后的东西,本宫之前在储秀宫四处已经发现不少。”

    荣寿公主紧紧皱着眉头不放松,揣摩道:“难不成……难不成是……”荣寿公主在紫禁城中多年许多事情自然明了,只是一时难以宣之于口罢了。

    瑜妃盯住她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又道,“后宫嫔妃甚多,若是没个手段,又如何能得穆宗独宠多年,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更不必大为惊诧,孝哲毅皇后在本宫心中是个绝好的人,并不会因为一个麝香就抹杀了孝哲毅皇后在本宫心中的位置,而你们也不该因为一个麝香就改变孝哲毅皇后在你们心中原本的印象。”

    子玉缓缓道:“所以娘娘就心甘情愿的将此事压下,好保全孝哲毅皇后贤德的名声?”

    瑜妃眸光一亮,“不,”立即又说道,“孝哲毅皇后贤德的名声根本不需本宫来保全。”

    荣寿公主转目过来看着我问:“那珍儿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淡淡一叹道:“阴差阳错,娘娘无法也就只能告诉了。”

    过了一会儿,荣寿公主又出声问:“那砒霜呢?砒霜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实话,我也好奇砒霜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里头还有一些隐藏得更深一层的密辛?

    一时,四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住瑜妃,她沉沉叹息一声,瞬间双眼通红,静默了许久,缓缓吸一口气,用努力压制着的声音道:“砒霜……砒霜……”还未说几个字,瑜妃的面庞上就已经滚落泪珠,“砒霜是本宫……本宫亲自端给孝哲毅皇后的……”

    此言一出,几个人面面相觑,大瞪着双眼,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恐怕无人敢信,我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过去须臾,我颤声问:“怎么会呢?”

    瑜妃忿忿切齿道:“当时老佛爷拿本宫赫舍里氏一门的性命来威胁本宫,跟本宫说只要将那碗药端进屋内递给孝哲毅皇后就……会放过赫舍里氏一门性命,大家相安无事,否则……杀无赦……本宫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照做,本宫不能赔上赫舍里氏一门无辜性命。”

    瑜妃面色黯然,又道:“若是天有报应,就报应在本宫的身上吧!”

    子玉立在一旁叹息不已,将事情串联道:“跟着娘娘后来就病倒了不问世事,这病……原是心病。”

    瑜妃静静流泪,“是本宫,是本宫对不起孝哲毅皇后,”又道,“孝哲毅那么相信本宫,本宫端进去的药孝哲毅皇后想都没想就喝了,其实那个时候孝哲毅皇后身子已然大不如前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我强按住狂热的怒意,压低声音道:“因为只有娘娘,孝哲毅皇后才不会疑心,因为老佛爷痛恨孝哲毅皇后,就如同老佛爷痛恨东太后那般。”

078 背叛

    “不!”

    突然,一道清丽而铿锵的声音穿透沉郁的气氛骇了众人一跳,抬目一看,竟是珣嫔,身着暗花柔云百鸟褶缎袄,墨绿色的绸缎面没有一丝瑕疵,原本泛黄的面上现在倒生出两分苍白来,手里拿着剔红梅花纹漆盒,语露惊恐道:“不是这样的!”

    我和子玉无所适从,荣寿公主一把将珣嫔拉进来,探出头左右看了看,随即关上门,疾步走到珣嫔面前问:“那是如何?”

    珣嫔捏一捏手里握着的漆盒,缓缓递给瑜妃,“前儿娘娘给的蔷薇硝很好,奴才今日是特意来还这个的。”

    瑜妃面色无比慎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珣嫔,一把拽住珣嫔的胳膊,冷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珣嫔这才缓过神来,自知说错了话,眉宇一挣,目光逡巡在瑜妃的面上,随后用力地将胳膊挣出来,失措地退后两步,低着头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何……为何又说起这件事?”

    瑜妃怒目瞪着珣嫔道:“孝哲毅皇后是你的亲侄女啊!”缓缓起身走向珣嫔,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漆盒,又道:“若不是看在你是孝哲毅皇后的亲姑姑的份儿上,本宫才不愿管你的死活!”

    珣嫔脚步虚虚一晃,很快脸色一变,竟仰目笑道:“奴才从来都是靠着自个儿才一步步走到今日,奴才从不求娘娘管过奴才的死活。”

    瑜妃挣目道:“孝哲毅皇后是你的亲侄女,可你却始终背叛她!”

    珣嫔笑得森森,“背叛?”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冷静了下来,又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谈背叛?皇上喜欢她,看不上我时,她又何曾管过我的死活?”说着,珣嫔又轻轻一笑,那样鄙夷,那样不屑,“况且她又算得上什么阳春白雪般的人物,不还是一样要用麝香这种卑鄙恶劣的行径来获宠吗?”深深叹出一口气,继续说:“恐怕穆宗至死都不知道自个儿一直在受麝香的侵蚀和摆布吧!”

    我蹙眉,指责珣嫔道:“你竟然一直在外头偷听我们讲话!”

    珣嫔狠睨了我一眼,“你别胡说!”又厉声道:“知道这些事情,我何须偷听你们讲话!”

    瑜妃竖眉,“你早就知道?”

    珣嫔竖眉大笑两声,而后岔气吁吁道:“我固然早就知道,”眼睛又瞥着瑜妃道,“待在老佛爷身边什么不知道,我恐怕比你知道的还要更多!”

    瑜妃死死盯住珣嫔问:“你方才在那里大呼‘不是’,到底不是什么?”

    珣嫔凝视着瑜妃问:“你当真想知道?”

    瑜妃点头。

    珣嫔笑,“你求我,你跪下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瑜妃肃言道:“你可知就凭你这句话,本宫就能将你即刻拖出去打死!”

    珣嫔点点头,“那么,娘娘就永远不会知道孝哲毅皇后真正的死因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震惊,“真正死因?!”

    珣嫔的目光逡巡一圈,鄙夷道:“你们……都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最后目光停在瑜妃的面上,手指着瑜妃道:“还有你,凭什么指责我!”

    荣寿公主上前重重拨开她的手,冷冷道:“你能威胁得了别人,却威胁不了我,我给你半刻钟,你若不说,我即刻叫人将你拖下去弹琵琶,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珣嫔眉宇一怔,“你!”

    荣寿公主气势不减,指着案上的一方长形香炉,里头的供香只剩小半段,目光瞟着珣嫔道:“待那香全部燃尽时你若还不肯说,我说到做到!”

    “威胁?”珣嫔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一把抓住荣寿公主手臂,露出极为阴冷的一笑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威胁吗?”

    众人不解。

    荣寿公主更是不解。

    珣嫔道:“穆宗当年所患病症久治不愈,后来太医院太医说已无力回天,但有一法可放手一试,便是砒霜,但太医也只是见到古籍记载从无真正试过,穆宗尊贵,药量多少都不好,便需有人以身试药,我亲眼看着老佛爷逼迫孝哲毅皇后每日试药,渐渐地,孝哲毅皇后的身子也跟着穆宗的身子一起每况愈下,最后穆宗薨逝,孝哲毅皇后必然一死,”说着,珣嫔看了一眼瑜妃,“即便没有你那一碗药,孝哲毅皇后也活不过几日,你那碗药不过只是一道催命符罢了,”又道,“而我,为了阿鲁特氏一门不可说,也不能说,直到有一天,敦宜皇贵妃在长春宫聊天时说漏了嘴,我才知道当年孝哲毅皇后是被老佛爷以我和穆宗二人性命相威胁才肯答应试药,即便孝哲毅皇后期间也一直都在尽力反抗,说尽了好话,用尽了一切法子,却终是无用,那时谁都没想到老佛爷要孝哲毅皇后试的药竟是砒霜,想来自己的身子自己应是最值得的,大概在喝下那最后一碗药之前,孝哲毅皇后就知道自个儿将不久于人世了吧,”目光凛然看着瑜妃,小声说,“她是想要成全你,你明白么!”

    又冷笑道:“她若知道你后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应该也会后悔当日选择吧!”

    这样连珠般字字贯穿下来,瑜妃震惊不已就连还口之力也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看,良久脸色一颤,悻悻道:“竟真是如此么……”

    珣嫔嗤笑道:“否则呢?”

    我和子玉的目光悄然落在赵太医的身上,他淡淡道:“臣在太医院的脉案中也看到过其中记录的一些蛛丝马迹,只是不甚明了,臣心中虽一直颇有怀疑却又无法断定,今日这样一说,也就尽然了。”

    我问:“脉案?”

    赵太医道:“也就是处方,太医为帝后及皇室其余重要成员治病时,辨脉、用药皆需记录在案,小至日常保健、饮食调理,大至生老病死、弥留记录。太医院脉案有折单和簿册之分,臣所看的便是折单。”

    我问:“有何不同?”

    赵太医道:“折单为每次看病、用药的记录,大小不等,而簿册则是一般为几个月的治病记录汇总,自当折单更为详细细致。”

    我好奇,“你心中怀疑就没找过当年诊脉的太医询问一番?”

    赵太医摇头,“当年诊脉的那位太医早在臣入宫侍奉前就已经告老还乡了。”

    珣嫔嘴角浅浅勾笑,“说是告老还乡……实则……”话说一半,珣嫔就没再说下去。

    荣寿公主瞪住珣嫔,“实则什么?说清楚!”

    珣嫔回望着荣寿公主,一面笑着朝荣寿公主更为逼近,一面缓缓道:“不知大公主在宫中这许多年可曾听说过‘灭口’二字?”

    荣寿公主眼圈一红,后退两步,声音颤颤道:“老佛爷……她怎么能这样做……一个又一个……在我心里老佛爷不该是这样的人……是我从前识人不清么……在这寂寂深宫中究竟还有多少不曾为世人所知的事情……”

    我过去轻拍一拍荣寿公主的后背,悄声道:“这些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殿外绵绵的余晖洒落在遒劲的枝干上斑驳一片,鲜红的夕阳缓缓落下,只见一片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锦绣灿烂,但最终还是被晓月替代,无限光彩悄然消失在无言中。心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一时觉得寂寞而凄凉。空虚的紫禁城就像坟墓一样的压抑,背后带着噬骨的寒凉,这种寒凉是不知多少冤魂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窗外兀地亮了灯,原来白歌、霁月并着丁香一干人已经从偏殿说笑着出来,她们手里提着的灯笼散发出的幽幽火光左右扑闪就像是无数鬼魂死都不愿瞑上的眼睛。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决绝之意,偏侧过脸去,望着荣寿公主笃定道:“不能再让紫禁城中有人如这般的无辜死去了。”

079 不公

    时光荏苒一如流水悠悠而过,终将逝于指缝之间,无法回头。没有风波的日子里,冬寒也渐渐退去,新一年的春色正在泥土之间慢慢生长,柔软的日光透过明纱糊的窗格,是一种浅淡的碧色。自那次事情之后,荣寿公主整个人不似往日欢快,神情变得更为沉闷,其实,无论身份尊卑,人的心底都终归是无比脆弱的,我也晓得在心底里落下的伤痕比起血肉之躯更加难以愈合。近两个月里,几乎每两三日间就要往承乾宫跑一趟,说是一起探讨瑜妃病理好配置西药,实则我是心里放心不下非要亲眼看见她好好儿的才能放心。

    瑜妃自吃了荣寿公主遣人去广州寻来的西药后,身体好了不少,心里藏的事一股脑说出来,神色更是显见的爽朗起来,心宽了,人也眼见的胖了一圈,看上去也更加慈祥。珣嫔回去之后还是依附于敦宜皇贵妃左右,表面上看着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不免碰面时,她在话语间少了许多讽刺,眉宇间少了许多跋扈,虽不至于友好,但也够了。

    一院子的花草蓓蕾竟已争相初绽,满目绽红泻绿,早上出门时还未有颜色,想来是午间日头高湛才温熟了这些移植花木,歪在榻上看着满院的花团锦簇,桃李春风,心情也稍稍好了些。

    早上见承乾宫的梨花最是美好不过,开得枝头密密匝匝如雪堆云涌,银波琼浪,几许欣喜,一股似有似无的清香和着暖洋洋的微风飘散在承乾宫每一个角落,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下散发着透亮的光芒,千朵万朵压枝欲低,素洁而淡雅。

    待到午时才从承乾宫出来,今日见到荣寿公主神色尚好,我也稍稍安心,走过御花园的石子甬道正要回景仁宫时,却迎面遇上了那尔苏,气氛一时变得很是尴尬,上去也不是,掉头也不是。前几日听见莺儿说慈禧为那尔苏物色了瑞郡王奕志的第七女爱新觉罗??清宁为正妻,两人虽未曾见面,但因着是慈禧的懿旨,伯彦纳谟诂也不得不接受安排,近来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嫁娶之六礼,好在这瑞郡王奕志的第七女身份还算尊贵,给那尔苏做正妻也并未辱没了那尔苏家族的门庭。

    我驻足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尔苏,须臾才回神过来,眼见着躲不过就朝白歌吩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白歌自当遵命。

    我缓步走过去,施施然道:“本宫先恭喜大人了。”

    “恭喜什么?”

    他的声音如檐角风铃闻得微风拂过发出的铃铃轻响,清淡而浅碎。

    我一笑对之,“大人年里加官进爵,年后尤得佳人相伴,不日便要行请期之礼,还不值得人来恭喜的么?”

    那尔苏默然地注视着我,目光柔和而恳切,向我靠近一步,我却向后退却一步,“若对小主说,一切都是身不由己,非臣所愿,小主可会相信?”

    我失落地回视着他,“身不由己什么?身不由己背叛了皇上?身不由己加官进爵?还不身不由己娶妻纳妾?”漠然一笑后,又道:“大人的身不由己,本宫实在不懂。”

    那尔苏微微低头,“那要怎样小主才会相信臣?”

    我摇头,“大人这又是何苦呢?”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其实大人无论做什么都根本无须本宫相信,人生在世短短十数载,还是活的坦荡一点为好。”

    他一愣,眼睫轻轻一颤,似乎是一只蝴蝶被谁人触到了最敏感脆弱的双翼,“小主以为臣是在欲盖弥彰?”

    我沉吟一会儿,看着他道:“大人是不是有心在欲盖弥彰,本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说着,我不由的蹙起眉宇,“只是本宫想问大人一句,真小人和伪君子,大人一定要选择一个的话,大人会如何选?”

    那尔苏自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眼眶有些许的发红,低眸下来沉声问我:“小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面上一直带着合乎体统的微笑,“本宫以为大人一定是会选择伪君子,大多数人都会这样选择,因为至少里子没了,还有面子,”目光始终盯在他脸庞,又道,“但是本宫却会选择真小人,因为至少这样的人性子里还有一份为人的坦诚,至少这样的人敢于直面真正的自己,”我紧紧地睨着他追问,“大人,你说是吗?”

    他也不答,只是淡淡一笑,“看来小主心意笃定,不论臣说什么,小主都不会改变心意了。”

    我缓缓道:“本宫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尔苏轻笑,“小主不过是看到臣出入宁寿宫,怎么就能这样断定臣的心背叛了皇上?”又道:“小主凭着这样一幕就认定臣乃不忠之人,小主就没有觉得对臣十分不公平吗?”他说着,轻轻一嗤,淡淡道:“小主其实根本不曾信任过臣。”

    我苦涩一笑,“还不够么?”又问:“还要怎么样呢?”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饶是这样,本宫都不敢告诉皇上,皇上把大人视作左膀右臂,大人不会不知道皇上的心思,本宫信不信任大人又能如何,重要的是皇上是否信任,”我凝视着那尔苏,又说,“若是再看到什么更加确凿证据,本宫恐怕就不能像现在一般对大人之事置若罔闻了,即便知道皇上会痛的锥心刺骨,本宫也必然会开门见山的告诉皇上,而不是如今日一般行事,到那时,大人以为自己还能好好儿的站在这里与本宫说话吗?”说完,我猛然反应过来,不免自嘲一笑,补充道:“本宫方才说得不对,差点忘了,大人现在是老佛爷身边的红人,自然会有贵人相助,自然能顺利渡过波澜的,日后或许大人不仅会站在这里跟本宫说话,还可以居高临下的教训本宫。”

    那尔苏惶然别过头,淡淡道:“臣了解皇上,皇上没有小主想的那般脆弱。”

    我笑,“是啊,所以大人就毫无顾忌的去了宁寿宫。”

    那尔苏蹙眉望住我问:“小主这是在责难臣吗?”

    我仰目回望,徐徐反问:“不然呢?”随即讥诮一笑,又道:“本宫祝愿大人步步高升,暖玉在怀。”

    说完,我扭头就走,决绝得没有半步停留,多面对他一秒,我心里就多一分的恶心,白歌忽出声问:“小主方才在跟那尔苏大人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我道:“没什么。”

    白歌回望一眼,道:“奴婢看着那尔苏大人还站在那里看着,好像面色并不太好呢!”

    我道:“他面色好不好,与我何干?”

    白歌小声说:“可是那尔苏大人不是皇上身边的人吗?”

    我侧头瞅住白歌道:“最近你是太闲了吗?!”

    白歌面色一惊,显然没料到我的愠怒,忙跪在地上道:“奴婢多嘴,小主恕罪。”

    我叹息一声,“你起来吧!”又道:“不该问的别问!”

    白歌低低应了一声“是”。

080 思君

    我仰面望,各殿宇都是檐牙高啄,各抱地势,矗不知其几千万落,一时走到永和殿侧门,本想着时日尚早,不如进去找子玉聊会儿天,正见眼前一拢开得极盛的月季,含笑怒放,花瓣舒展开来宛如孩子的笑靥,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娇羞地露出面庞来,我俯下身子欲要信手摘一朵来,还未触及就听见门里头传出来的絮絮声音,我太熟悉了,是子玉的声音,娇媚柔软,她似乎是在跟一男子交谈,子玉向来沉稳自持,绝不会轻易越矩,不必多想也晓得里头那男子是谁。

    子玉道:“只可惜我已经是皇上的妃嫔,你我二人再无可能。”

    赵太医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在紫禁城中过得并不幸福。”

    子玉道:“我在紫禁城中过得幸福与否早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

    赵太医道:“怎么没有关系!”

    子玉道:“缁黎,”她停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挂怀了!”

    原来赵太医的名字叫做缁黎。墨者,乌也,缁黎者是。

    赵太医道:“你是我第一个付出真心的女子,这段日子,我已经想好了,我可以为你放弃官职,放弃荣耀,放弃前途,甚至放弃家族,跟你一起浪迹天涯,隐姓埋名,晓看天色暮看云,且以深情度余生,只要你点头。”

    听到这里,我心一抖,赏心乐事共谁论,晓看天色暮看云,愿无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余生,脑子好像瞬间被抽空一般,很快却又缓过神来,因深知他们是走不了的,心底不免深深地为他们感到遗憾和悲哀!

    有情人呵!总是不能终成眷属的!

    子玉默了良久,才出声说:“可我不愿意,我不是没有打过这个念头,我若要走,入宫前便会去找你了,那时,我妹妹还说过要帮我!”

    赵太医道:“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子玉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我二人走了,留下的人该怎么办?”又道:“是,你可以为我放弃一切,我也可以为了你放弃一切,隐姓埋名,粗茶淡饭,但是其他人该怎么办?两个家族上下几十口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凭什么要让他们为我们承担后果?!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赵太医道:“你成全了所有人可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为我们想过?”

    子玉颤声道:“想过,”过了一会儿,又道,“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后半句她语气听上去平和了许多。

    赵太医叹气道:“不要寄希望于来生,因为根本就没有来生。”

    子玉道:“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来找我了,老佛爷已经有些疑心了。”

    赵太医问:“老佛爷怎么会知道?”

    子玉道:“深宫虽然看似寂寂,实际上四处都是眼线,你整日待在太医院又不长居后宫自然不知晓其中利害。”

    赵太医只剩连连叹息,片刻后,沉声道:“若是身子有什么不适,尽管来太医院找我。”

    子玉应声后,叫了人来送走赵太医。而后,霁月过来问:“小主,你为何要对赵太医这般决绝?”

    子玉静默许久,只道了四个字:“有缘无分……”然后便是叹息,叹息,叹息……

    我坐在小门外头,抬脸望见今日夕阳,光色像是被人夺取一般,不再耀人眼目,十分柔和温存,向西缓缓退着。诚然,人生在世实在有太多牵绊,是不能随心所欲。

    直坐了半晌,白歌也不敢紧催,只立在一旁静静等着,待到斜阳落寞时分才终于回到了景仁宫,戴春荣出来开门时见我面色不太好,与白歌相交一眼,就什么也没多说。

    莺儿、鹊儿见我回来,忙都从偏殿跑出来。鹊儿也没注意到我的脸色,直笑道:“要说皇后娘娘真是有意思,原本钟粹宫这么好的花木,偏生要全部移植到咱们景仁宫来,去年秋天植下去还没见什么,多亏戴公公、高公公两个不时就往内务府营造司跑,一秋一冬照看得极好,”说着,就拉过我来到迎春花圃旁,品种是极为珍贵的红素馨,一条条墨绿色的嫩枝交错重叠,蓬松着的优美弧度上缀满了一簇簇丹红的小花,娇巧而润嫩,就像像蝴蝶的翅膀,薄薄的,软软的,在灿烂日光的照拂下,开得那么楚楚动人,清风吹过,又宛如一只只红色蝴蝶在风中翻覆舞蹈,她指了指笑问,“小主,你看,好看么?”

    大约是忻悦会传染,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只轻点一点头,含笑道:“好看。”

    一弯新月宛如一叶小舟,翘着尖尖的船头,在深夜的静湖中划行,给我送来一片情思,想着下午在永和宫门外听到的对话,不禁心尖又是一颤,深深觉得在这个世道能和自己情投意合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眼前浮现载湉,只感到自己幸运,怅然叹出一口气,从榻上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停在案前,随手拨弄着案上一直摆着的一尾古琴,来到古代这么久了,我也隔三差五的会翻看许多太音古籍,却还是无法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只笨拙的拨弄着几个音符,“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风乍起,门口似有动静,这么晚,他还是来了,轻轻然的声音仿若漂浮在空气中,“珍儿什么都好,只是这琴艺……”

    我缓缓抬头,白歌并着伺候的旁人早都已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载湉静然相对,一瞬后,我一抽身直接扑入他的怀中,脸颊在他锦绣衣衫上磨蹭着,嘴里带着些许嗔怪的语气,“都这么晚了……”

    他的眼睛里折出亮晶晶的光,低眸看我,“这么晚了,珍儿不是一样还在等着朕?朕若不来,岂不伤心?”

    我笑着一推他,“皇上……不来才好呢!珍儿乐得逍遥!”

    载湉挣眉轻笑,“逍遥?”又道:“那么朕方才是听得谁在里头弹那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凄婉之语,伤春之情?”

    我被正中心事,有些怯怯然,感觉耳根子有些发烫,“珍儿自个人伤自个儿的春,关皇上什么事?”

    载湉佯装失落,转身欲要走,“既然不关朕的事,朕可就去看皇后了?”

    我一手牵住他,轻嗔道:“你敢。”

    载湉仍作势,“朕有何不敢的!”

    我啐他一口,“好啊,那皇上去啊,想来钟粹宫也备了好酒好菜正等着皇上临幸呢!”说着,我手顺势一松,转身坐到桌边近处的椅子上,挑眉道,“本来嘛,皇后娘娘才是正妻,皇上理应是皇后娘娘的!”

    载湉听了这话,一个箭步就跨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提起,揽在怀中,口鼻呼出的热气喷在耳边痒痒的,“什么朕是皇后的!”我听他的语气有些凌厉,恐怕是方才的话说重了,便用软语哄道:“皇上别生气,珍儿乱说的!跟皇上开玩笑呢!”

    载湉依旧苛声道:“这种玩笑也是能开的?!”

    我身子一凛,本欲要屈膝跪下去,他却伸手拽过我胳膊,挡住了我的跪势,我茫然的看着他,他却道:“谁要你跪了!”说罢,重新将我揽入怀中,一会儿后,只小声而亲昵道:“记住,朕是你的……朕是你的……”他不断在我耳边重复,重复,重复……弄得我头皮发麻,全身汗毛都在战栗不已,还未缓过来,他又颔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鼻尖,清然道,“日后若再让朕听见这样的玩笑,朕可真就要生气了!”没想到载湉他一个古人,情感洁癖竟然比我还要严重!

081 赵墨

    日子一晃就到了六月中,去宁寿宫晨昏定省时正好路过御花园的池子,水面静得像一块缎色的丝绸,一缕缕清光覆在水面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波光一如银河中璀璨的流星。

    才进宁寿宫门就听见正殿内莺莺燕燕的声音,仿佛十分热闹,荣儿刚好领着一行宫女正要上去添茶,见到我,只过来行了礼,笑道:“珍小主今儿可算来迟了!”

    我忙让了她,“正是呢!只因昨晚读了一本《太音》,早上便起得迟了,这下倒不敢进去了!”

    荣儿满面笑意融融,“珍小主这是什么话,老佛爷不是这等小心眼儿的人,不会怪罪的。”

    我抿嘴一笑,“固然老佛爷不会怪罪,里头谈笑风生,只又怕乍然进去会坏了老佛爷此刻的兴致。”

    荣儿笑,“无妨,珍小主进去就说是在外头与奴婢说了会子话就是。”

    我稍稍一欠身,欲要道谢,荣儿忙忙的就拦住了我:“小主这是要折煞奴婢了!”

    隆裕、敦宜皇贵妃、珣嫔、瑨嫔、瑜妃等人皆在,慈禧正与荣寿公主说话,见我刚至,便问:“珍嫔今儿怎得来迟了?”

    我正要张口,身后的荣儿就进了来,一面上去给慈禧添茶,一面笑道:“原是奴婢的错,方才在外头见了珍小主就少不得聊了两句。”

    慈禧“哦”了一声,闻言只是略微点头,“聊得什么?说来也叫哀家听个新鲜!”

    我看向荣儿,并未说话。

    敦宜皇贵妃着意打量我一番,笑道:“珍嫔不必小气,说来也让众人听听!”

    荣儿过去上了一盘小点,笑道:“原怪奴婢,本想给老佛爷一个惊喜才求珍小主替奴婢保密,这下弄得倒是不说不行了,”轻轻一叹,又道,“奴婢私心里想为老佛爷绣个万寿袍讨老佛爷开心,可惜奴婢并不识字,后宫中又属珍小主的字最得老佛爷真传,方才见到珍小主也不管什么了,只忙不迭就上去去求了,没想到珍小主一口就应下了。”

    再抬头慈禧已经满面含笑,春风得意模样,“珍嫔这孩子一直很乖觉懂事。”

    我微微颔首,恭谦道:“奴才当不得老佛爷如此夸赞。”

    慈禧叫我起了来坐在左手最后一个位置上,荣儿替我上了茶和小点,我目光宁和趁势轻轻睨了她一眼,表示感谢她方才替我解围。

    荣儿对我轻付一笑,自当懂得。

    耳边忽闻得慈禧道:“瑜妃近来神采尚好,看着面色也红润许多,不比往日那般苍白。”

    瑜妃缓缓放下手中茶盏,陪笑道:“多亏了太医院赵太医这段日子的悉心照料,这旧疾才好了许多。”

    慈禧沉吟片刻,“赵太医……可是那个叫赵墨的?”

    瑜妃笑答:“正是呢!”

    我侧目见子玉指尖轻轻一颤,随即伸过手去握住子玉,这才发觉她指尖竟寒凉如腊月冰凌。

    慈禧支颐道:“说起来,这个赵墨赵太医也有些来历,说是汉军旗,但实则祖上乃是圣祖朝的河西四汉将之一的赵良栋,在平定三藩之乱中有大功,虽比不得‘尚、耿、石、李、佟、祖、蔡、王’八家,但在汉军旗里却也是绝无仅有的尊贵体面一族。”

    敦宜皇贵妃问:“既是大将军,何以后世子孙竟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廷太医?”又道:“岂不是太过讽刺了么?”说着,敦宜皇贵妃面上就浮现出丝缕嘲弄的笑意。

    子玉手已悄然握拳,掌心沁出汗意涔涔,想来她胸中有股暗藏的怒气亟待爆发,但理智却让她一直忍着。

    慈禧亦笑,“后来的事谁又晓得?”

    隆裕讥笑道:“毕竟也并非人人都能是满清巴图鲁!”隆裕正说着,慈禧的视线就已经悄然拂过了子玉面上,缓缓问:“瑾嫔,你说,皇后这话是吗?”

    子玉微微抬眸,深吸一口气,眉间一蹙,语气听上去十分镇定,“请老佛爷恕奴才罪,奴才不明白老佛爷的意思。”

    慈禧轻笑着撇过头去望着敦宜皇贵妃、瑜妃,“太医院赵太医年纪不小却尚未婚配,不知有哪位世家格格与之有缘?”

    敦宜皇贵妃嫣然笑道:“说起来大清女儿多是喜欢英武雄伟气概非凡的男儿,像赵太医这般脆生苗子若是想找为门当户对的格格还的确是不容易。”

    瑜妃道:“小儿女之事谁又说得好?”对着慈禧又是一笑道:“不过,奴才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倒觉赵太医还是不错的,医术高明,为人又正派。”

    敦宜皇贵妃笑,“什么时候太医院的太医医术高明也成了可以信口吹嘘的好处?”

    瑜妃笑而不语,慢慢端起茶盏来沾了一口。

    子玉哂笑,“奴才倒觉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总有人会喜欢赵太医,况且若是两厢情愿,并不一定非要是门当户对的格格。”

    珣嫔倩然一笑,“奴才可是有幸见过这位赵太医一次,长相也算是清秀俊朗,只不过身板看上去确实有些单薄,不比咱们满族大好男儿。”

    隆裕抬手别一别耳边垂落的鬓发,轻笑道:“汉军旗嘛,终归是比不得的,”又道,“满军旗伟岸男儿甚多,与这般男子相比岂不是自降身价?”

    我微微垂眸,“皇后娘娘这话说得倒是不中听,先不谈世祖、圣祖两朝大力推行满汉一体,就说皇上也并非是皇后娘娘口中那般身姿浑厚雄伟的男子,”又道,“皇后娘娘今日说此话岂非也在暗讽皇上身单力薄难堪大任?”

    隆裕一时局促,口中的话被我堵得说不出来。

    荣寿公主紧接着笑道:“正是这话呢!方才我在旁听着,也觉着奇怪呢,仿佛若非身材魁梧的铮铮铁汉就当不得满族大好男儿了?”又道:“依我看来,世上大多翩翩如宸宁潘安般样貌男子都并非是敦宜皇贵妃和皇后娘娘口中的那般粗狂,而是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列松若玉山之将崩。”

    敦宜皇贵妃笑道:“谁人不知大公主向来喜欢长相俊美的男儿,否则也不会下嫁富察??志端,只可惜不过五年就……”

    荣寿公主一时被戳中了心窝,免不得愠怒,“你!”“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腾起来,指着敦宜皇贵妃道:“我不许任何人出言侮辱额附!”

    敦宜皇贵妃还要还口,却被慈禧生生截住。

    “好了!”

    慈禧轻蹙眉头,眼神厉然睨着敦宜皇贵妃,“还要吵到什么时候!”又朝敦宜皇贵妃低喝道:“你也是!多大的人了!还要跟一起孩子计较这些话吗?!”

    敦宜皇贵妃听慈禧这般说,也只得把尚未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下去。

082 额附

    我从没问过荣寿公主有关富察??志端的任何事情,更加不知道富察??志端究竟因何而死,本以为荣寿公主和早夭的额附富察??志端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以往伤怀不过是因为自己年少就成了寡妇,但从今日景象看来荣寿公主对富察??志端的感情似乎不像我想的那般浅淡。

    瑜妃眉宇淡淡道:“额附向来是大公主心中所痛所惜,今儿娘娘的话确实欠缺考虑,说得重了些。”

    慈禧“嗯”了一声,举目看着敦宜皇贵妃,静然道:“你也是守寡之人,言语间怎能这般奚落于大公主,以往哀家喜欢你机灵,看见你就宛如看见了哀家年轻时候的样子,”轻轻一声叹息,“却不想你竟会说出今日这般糊涂言语!”

    敦宜皇贵妃颔首,低声道:“奴才刚刚不过是随口说说。”

    荣寿公主一挣眉:“随口说说?!”

    慈禧随即肃声道:“随口说说也不成!”

    敦宜皇贵妃应了“是”。

    慈禧转眸又对荣寿公主道:“你也无须这般气愤,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也该学着释怀,再这样闹下去,若非要伤了后宫和气?”说着,又叹息一声,温言道:“敦宜皇贵妃方才的话大概也并非出于有意,哀家已然斥责了她,你也消气吧!”

    荣寿公主泛出淡淡红色的眼眶里似有几滴晶莹,听了这话,也得平声静气的坐下,不再发作。

    过了一会儿,慈禧的目光又幽幽看向子玉,言语间似有若无的暗示道:“其实,哀家就喜欢大公主这个性子,才让她长久的入宫陪伴左右,凭着旁人如何好,眼光却只能看见自个儿身边的额附,大公主的情深义重,至死不休,其之妇德更堪为女子典范。”

    我不敢太过,只微微侧头瞄一眼子玉,见着她嘴角含着一缕淡淡如云烟般一撩即散的笑意,随即缓缓对慈禧道:“大公主对额附的情意感天动地,自然当世无二。”

    慈禧默然片刻,又道:“说起来皇上近来不是在乾清宫就是养心殿,也该多出去锻炼骑射,毕竟咱们大清是在马背上得来的天下,”随即目光侧过去看了看隆裕,又回过来看了看我和子玉,“你们几个倒也该时常多提醒皇帝,不能因文废武。”

    隆裕叹息道:“老佛爷说得是,奴才何时不劝来着,皇上也得要听啊!”说着,视线偏生斜了我一眼,“要说皇上最听哪个的话,珍嫔若当第二,谁还敢称第一呢?”

    我浅笑,也不客气,“倒是奴才的错了!”

    今夏的天气雷雨很多,去时天气尚好,姣好日光当空流照,不想才说了一会子话,突然天色就变得阴下来,雷声大作,不消片刻,殿外瓢泼大雨就已经倾盆而下。

    荣儿去外头瞧了瞧,李莲英正好步进来:“奴才刚从外头回来,雨下得极大,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要耽搁诸位娘娘小主回宫呢!”

    慈禧笑道:“今年这天也是奇怪的很,说热就热,说下就下的,就跟小孩性子似的说变就变,你们可是走不成了,看来是老天爷想多留你们在宁寿宫陪哀家多说话呢。”

    见雨天大作我心中虽不悦,但慈禧在前,哪敢抱怨天气,急着要走,见众人都笑道:“可不是老天爷有心,能跟老佛爷多说会子话,正是求之不得呢!”

    我也只得附和。

    慈禧听见这些话不免高兴,越发上了兴致与众人闲聊。

    一时聊到喜事,我便道:“听说那尔苏大人不日将要娶妻,还是老佛爷亲自下得懿旨指的婚呢!”

    瑨嫔笑道:“那尔苏大人可真是好福气!”

    我笑,“可不是嘛,年里加官,年后娶妻,还是老佛爷亲自指婚,极大的体面,极大的尊贵呢!”

    瑨嫔又道:“难怪去年年尾总能见着那尔苏大人往宁寿宫这边跑。”

    慈禧笑,“那尔苏那厮哀家看着的确欢喜,固然要给他指一门好亲事,绝不能亏待了他。”

    瑨嫔笑,“老佛爷还真是看重那尔苏大人呢!”

    我陪笑道:“那尔苏大人能文能武,最能彰显满人体统,很有些当年圣祖爷身边一等侍卫纳兰大人的风范。”

    说到这里慈禧掩不住的喜欢,忙笑道:“珍嫔这话倒是不错,哀家也一直如此觉得。”

    又多聊了两句,直到未时三刻,雨方渐渐止了,众人才向慈禧告辞各自散去。

    雷雨初歇,妃嫔们大多结伴而行。我见瑨嫔又是独自一人,便拉了她与我和荣寿公主同行,出来宁寿宫,见敦宜皇贵妃、珣嫔二人正要一同回宫,子玉跟着瑜妃路过,双双朝着敦宜皇贵妃行了礼,敦宜皇贵妃打量瑜妃几眼道:“瑜妃面色果真好多了。”

    瑜妃含笑道:“是赵太医医术高明。”

    敦宜皇贵妃轻嗤一声,“太医院医术佼佼者甚多。”

    子玉盯着敦宜皇贵妃的眼神十分骇人,里头藏着三分愠怒,三分自持,四分怨恨,这些情绪落在我眼里皆成无限担忧。

    随后,敦宜皇贵妃也没过多纠缠,眼角一飞就领在头里离去了。

    下过雨路滑难行,一个不小心就会溅起一裙泥水,乌云蔽日,天色沉坠坠的也并不甚好,一行人走得极慢,聊及瑨嫔,说是本来与瑜妃住在一处,后来因瑜妃去了储秀宫,咸福宫一时没了主位,也就让瑨嫔一人独占了一宫,风过处,树叶哗哗作响,我对荣寿公主道:“真没想到大公主对额附的感情竟是这般深厚。”

    瑨嫔淡淡说道:“这是自然,大公主和额附应该算的上是青梅竹马。”

    我好奇,“青梅竹马?”

    荣寿公主苦笑道:“我和额附其实一早就认识的。”

    我有些许的讶异,“一早就认识?”

    荣寿公主点头,“他是满清王公富察??景寿的儿子,一等荫生,经常会跟着他阿玛富察??景寿出入宫中。和志端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我们一块儿在阳光下骑马,在林子里狩猎,在郊外喝酒谈天,暖阳和煦,微风轻拂,伴着手里桃花酿淡淡的熏香,不沾春秋,无关风月,只为真心。”听着荣寿公主说起这一段美好的时光,她面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小女儿的娇俏神色,就连极小的细节她都能记得清楚,仿佛那段日子已经深深的印刻在了她的心里,她嘴角不经意露出的笑容宛如泡在一罐蜂蜜中封存般的长久甜蜜,这是我之前一直不曾在她面庞上或是眼中看过到的。我想,那时的荣寿公主应该是陷在热恋中的幸福女子。

    也可想见富察??志端的死对她的伤害有多大。

    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红拂女与虬髯客第一次见面时说的一句话,两人真心去面对未知的一切,彼此欣赏,共度余生,比起海誓山盟更让人矢志,只可惜最后还是逃不过“看尽洛阳花,春风容易别”的凄凄结局。

    我笑,“原来大公主的骑术这么好是额附教授的。”

    荣寿公主也跟着笑道:“我的骑术向来很好,哪里需要他来教授呢?”

    我侧目看着荣寿公主,显然她还没有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终是问出了那个剜心的问题来,“可是额附何以会这么早就去世?”

    瑨嫔声音轻轻然,“额附是因病去世。”

    荣寿公主方才面上的笑意不消片刻已然全部消逝,惟剩一片落寞神情,“若是他那日不去参加那场围猎或许就不会患上附骨疽,若是我那时能照顾他更多一些,他也不会这么早就……那时我以为我们还有许多的时间……”

    珣嫔慰声道:“这如何能怪得大公主,”叹息一声,又道,“大公主那时也不过二八年华。”

083 诚慎

    晴空万里,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我正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那尔苏昨晚吞金而亡的消息晌午时分才急急传入景仁宫,心内震惊之余,更加担忧载湉。他是性情中人又一直当那尔苏是左膀右臂,乍然听得此事心绪必然哀恸难当。可我知道那尔苏并非忠良,老早就背叛载湉投靠了宁寿宫,我私心里并不希望载湉为了这样一个人哀思酸楚不断反伤了自身,而后,只对莺儿简单交代两句就忙忙的打了锦绣伞出了景仁宫欲要前去劝慰。

    走在路上,我不禁想方才听得高万枝口中有关宁寿宫行状的消息,仿佛慈禧悲痛之心并不亚于载湉半分,不过一早上慈禧就已经追封那尔苏谥号为“诚慎”。

    “诚慎”,这可是一个极好的谥号。

    人刚到乾清宫,范长禄就急迫地迎了上来,“小主,您可来了!”

    我看见范长禄的面色急躁又担忧,就知道载湉的情况不好,这也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只宽慰道:“范公公千万别太着急,那尔苏大人去得猝然,皇上一时不能接受也是有的。”

    范长禄叹息道:“方才皇后娘娘也来过了,说要进乾清宫看一看,生生被皇上呵斥走了,现在恐怕可就只有小主能够宽慰皇上几分了。”

    我问:“皇上怎么了?”

    范长禄蹙一蹙眉,“在里头有两个时辰没说话了,皇后娘娘来了刚在门外出声请了安,皇上就怒喝说皇后娘娘是来看笑话的,让皇后娘娘滚!”说着,范长禄无奈地摇一摇头,“皇后娘娘悻悻走后,皇上又是长久的不出声,皇上从未这样过……奴才心中实在害怕皇上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个时候,隆裕不去宁寿宫陪着慈禧,反倒跑来了乾清宫看载湉,此举也算着实叫人摸不透,难怪载湉要将她呵斥走,谁知道她是不是替慈禧来乾清宫刺探军情的!

    我面上笑得温和,又慰声道:“范公公尽管放心,皇上没有那么脆弱。”

    范长禄道:“小主说得是,但凡是也只怕个万一不是?”

    我微微一笑,“公公安心就是,本宫这就进去瞧瞧。”

    范长禄应了一声,忙就开了门,铜胎掐丝珐琅香炉并排放置于硬木几架上,檀香的味道丝丝缕缕从里头飘散出来,沉静而清幽。墨玉一般的砖墁上不落一点灰尘,清晰地倒映出金扉上雕刻的“二龙戏珠”图案,栩栩如生,载湉就站在窗扉前背手立着,金黄的光色从黛青色薄翼纱丝隙间点点透入,柔和却散漫。我悄然步近载湉,见他一动不动,只停立在他身后缓缓伸出双臂环住,身子轻轻靠在他背上,过了一会儿,我静声道:“皇上,那尔苏大人死了。”

    载湉身子一震,片刻的沉默后,他低沉道:“死了。”

    不知怎的,乍然听得载湉说出这两个字,我不禁眼圈一热,缓了片刻,才问道:“那尔苏大人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我感觉手背上落了一滴温热的水珠,我知道,那是眼泪,载湉深吸一口气,只道了四字:“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我记得那日那尔苏也对曾对我说过这四个字。

    载湉道:“前日伯彦纳谟诂早朝上向朕奏请欲带三子回科尔沁左翼后旗祭奠僧王墓时朕就该察觉事有蹊跷,若朕不允,那尔苏大概就不会死了。”

    我诧异,“那尔苏大人不是在家中吞金自杀的么?”

    载湉道:“为了平息祸端伯彦纳谟诂亲自折断手上的金镏子,好让那尔苏吞金自杀。”

    我愈加不解,“祸端?”

    我即刻反应过来,“难道跟老佛爷有关?”

    载湉苦笑一声,“朕安排那尔苏去宁寿宫打探消息,却从未想过老佛爷竟……竟……”许久,载湉话都说不出口。

    我心也跟着肃然起来,问道:“什么?”

    载湉缓了一口气,才又道:“朕从未想过老佛爷见到那尔苏一表人才竟动了暧昧之心,私下里和李莲英勾结逼迫那尔苏就范。”

    什么!

    真相竟是这样?!

    那我岂不是一直都在错怪那尔苏,还对他说了那么多决绝的话语,想在想来,悔不当初!

    可是事已至此,悔已无用。

    此刻仔细想来,发生这一切倒也不觉有什么奇怪之处,那尔苏天庭饱满,唇红齿白,才貌皆是不凡,慈禧看见心生旌曳,午夜梦回花样年华并不在话下,只是那时谁也不会,也不敢往这方面去想。

    我轻声道:“皇上……一直都知道么?”

    载湉缓缓摇头,“今日早朝后朕亲自问了伯彦纳谟诂才知晓其中还有这样多的波折,”又道,“伯彦纳谟诂担任九门提督、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等数十个职务,位高权重,在得知亲儿那尔苏与老佛爷有染后,顿如晴天霹雳,怕此事一旦泄漏,老佛爷定会诛灭九族,伯彦纳谟诂更加以为祖祖辈辈为朝廷立下的汗马功劳也必将因此毁于一旦,所以,伯彦纳谟诂便想出了个法子来,”又是一声低沉的叹息,“朕……委实对不住那尔苏,朕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朕而死……”说着,他轻轻抚上我的双手,终于回身过来,满面的哀凉似秋日里一瓮枯水,低眸视着我,“珍儿,你能明白么……”

    我使劲勾起嘴角想要浮出一丝笑意,“皇上,珍儿明白,皇上为那尔苏大人的死凄然伤感也就罢了,只是皇上不该迁怒于自个儿,那尔苏大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算是风流不拘,人世走一遭,能如那尔苏大人这般倒也不枉,”又道,“何况那尔苏大人是为家族而死,大概也是心甘情愿,那尔苏大人生前又一心侍于皇上左右,大人也必不想皇上因其哀伤过度有损自身,珍儿想那尔苏大人最舍不下的应该就是家中娇妻,还望皇上能为其好生安排往后生活。”

    载湉点头,“伯彦纳谟诂告诉朕那尔苏死前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希望儿子阿穆尔灵圭能好生成人,二是希望死后能埋在科尔沁祖坟内。”

    我讶异,“那尔苏大人都已经有儿子了?”

    载湉难得付出一笑,“遗腹子,自然还未出世。”

    我抬眉问:“若是女儿又该如何?”

    载湉道:“那朕就破格封其为和硕格格。”

    我轻轻一笑,回身走至桌前铺了素纸,跟着在镶金口梅花纹银水盂里洗了笔,又拿起龙游朱墨在红丝砚里细细磨着,抬面对载湉微笑道:“皇上,请吧。”

    载湉凝视着我,眸光深沉如静潭中水,悄步走过来,一面写,一面道:“朝廷命:贝勒带骑领侍卫十员,往奠故科尔沁贝勒那尔苏茶酒,赏恤如例,子阿穆尔灵圭袭爵。”

    就这样静静地陪着载湉直到晚上,月光幽幽,宛如苍茫的大海中一叶正摸索前进的小舟,宫殿前的日晷白玉石须弥座的上部刻云纹,中部束腰处刻山石纹,下刻水纹,星光迷离一转,大约已是酉时,风轻拂而过,摇曳碰撞了一天的树叶也疲倦了起来,万籁俱寂,就连白日里飞舞啼鸣的鸟儿也归巢不再鸣啼,我和衣躺在窗下月榻上,载湉就在我身侧,他仰目望着窗外的几颗惨淡星子,不言不语,我忽出声唤:“皇上。”

    “嗯?”

    我随口问:“若是皇上处在那尔苏大人的境地下,也会这么做么?”

    他摇头,“朕不会。”

    我侧过脸去,又问:“为何?”

    他收回视线,定定的看着我,“心之所向,便将是朕身之所向。”

    我低头轻笑一声,“皇上说笑了。”

    他捧起我的脸,对我道:“情之所起便是朕一往而深,朕能看得出来,瑾嫔的心并不在朕身上,而朕的心在哪里瑾嫔也是知晓,与之不过相敬如宾,倒也刚好,至于皇后……实在是老佛爷错点了鸳鸯谱。”

    我望着他道:“若是没有珍儿,皇上或许和皇后娘娘不会如现在这般。”

    他嘴角一牵,摇一摇头,道:“朕并非皇后良人,即便没有珍儿,也是一样。”

    夜风自月窗涌入,几许清凉,脑海中突然想起荣寿公主不日前所说的许多话,心不免一怔,忙从榻尾拉过薄被轻轻覆在载湉的身上,他轻睨着我,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两厢对视良久,他幽幽道:“珍儿,你知道么,自四岁入宫以来便不再有人对朕这样好过。”

    我淡淡一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怔怔看着他眼中眸光闪烁似水波,片刻,手缓缓抚上他精致的面庞,心内无比恻隐,“对不起皇上,珍儿,来迟了。”

084 惬意

    隔了两日,慈禧因为那尔苏悲伤不已,甚至把伯彦纳谟诂诏到宁寿宫去骂了两次,晨昏定省时我也见到慈禧的光景,只能用黯然销魂、哀毁骨立来形容了,一提到那尔苏,慈禧就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泣,弄得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跟着呕心流涕,大生哀嚎之状。李莲英也跟着瘦了一圈,静立在慈禧身旁蹙眉苦脸。

    天儿一日比一日更热,慈禧便说要去圆明园九州清晏避暑,带了子玉、隆裕、敦宜皇贵妃、珣嫔,看着瑜妃身子尚好便也带了去,本来荣寿公主也是要去的,不过荣寿公主以事俭朴之名回绝了,慈禧也就随她去,这样一来,惟剩下载湉、我、瑨嫔和荣寿公主几人留在紫禁城,我当然知道慈禧的用意,她是把那尔苏的死迁怒于载湉还有我的身上,圆明园是避暑胜地,九州清晏更是上元三晏,乾隆曾题诗说九州清晏,棼橑纷接,鳞瓦参差。前临巨湖,渟泓演漾。周围支汊,纵横旁达,诸胜仿佛浔阳九派,驺衍谓裨海周环为九州。除了心中有些遗憾不能亲眼看见这传说中华美奢侈的宫殿群,其余的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去与不去对于我来说都无所谓,倒是子玉,要自己一个人在慈禧身边生活两个月,我很担心慈禧会因我迁怒于子玉。

    至于我跟载湉,没了慈禧在耳边啰嗦,两人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时值盛夏,清风徐徐,景仁宫里石榴花开得繁盛,黄昏升起晚霞火红一片,金灿灿的颜色打在石榴花上愈加显得艳丽,我和载湉时而躺在榻上一道看书念词,从诗经到宋词,无一不唱,时而卧在小几上下棋谈古,上下五千年,从秦时明月到大清风云,不拘朝政,不拘风流,时而坐在廊外嬉笑怒骂,打情说俏,我会跟他说起自己的喜好,从口味到颜色事无巨细,也会跟他说很多现代的事物,不过说时自然是要加以修饰的,不能让他心生过多怀疑,他对于我口中的事物也是无比向往,他告诉我自己心中描摹的盛世景象,也告诉我他最简单的愿望只是随心所欲,只是柴米油盐诗酒茶。

    盛夏的夜晚,星星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一点,两点……闪烁不定,动人的光芒在天宇上凝聚,忽然,一颗流星飞来,吸引住我们的目光,一眨眼的工夫,它又从我们的目光底下隐遁在天际的另一端,我连忙双手合十许起愿望,载湉则在一旁笑看着我,“方才还在跟朕说神佛鬼怪之言不可信,这下,怎么自个儿倒先向神佛许起愿望来了?”

    知了在树隙上吱吱鸣叫着,我轻轻一咬唇,笑道:“皇上,珍儿许愿只是心中寄托罢了,并非当真以为靠着神佛就能愿望成真的。”

    载湉直起靠在软垫上的身子,卷起书籍在手上轻轻一敲我的额际,“倒什么话都被你说了!”

    我笑着贴过脸去,“皇上是君子,应是不会跟珍儿这般小女子计较的吧!”

    载湉对于我的赖皮恐怕早就习以为常,只是笑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模样,就在此时,白歌进来说荣寿公主来了,我笑道:“快请大公主进来。”

    荣寿公主进来后见了载湉轻轻一行礼就坐在我身旁,白歌上了一盏我教她们做的瓜果汁,荣寿公主喝了一口很是觉得惊艳,拉着我问:“这个是怎么弄得?”

    我笑,“只叫人把西瓜瓤剖出来,再把梨子、黄瓜去皮切成小块一起搅烂出水最后用纱网滤掉渣滓就是了。”

    荣寿公主一饮而尽,含笑说:“珍儿就是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却也都是好的,”又道,“今儿来就是有一事想要求珍儿的。”

    载湉听了颇觉新鲜,“哦”了一声,问道:“大公主向来伶俐敏觉,如何还有事是要求珍儿的,”说着,他目光凝在我身上,不免一笑,“珍儿手脚笨拙得很,竟是哪里承大公主看好?”

    虽说载湉说得不错,但我也是要面子的,随即就定眼轻嗔了他一下,“皇上!”

    荣寿公主捂嘴轻笑,“我也是晓得珍儿的,更晓得皇上爱惜珍儿,哪里又敢过于劳她,只不过此事除了珍儿的确无人能帮我。”

    我问:“什么事?”

    荣寿公主道:“我知道珍儿向来精通于琴棋书画,皇上可知道如今京城棋馆中最风靡的是何棋种?”

    载湉含笑,似乎猜到了什么,“千万不要告诉朕是五子棋。”

    荣寿公主听了也笑得合不拢嘴,一竖指道:“正是!”

    我蹙眉,有些不可置信,“五子棋?!”我不乏好笑,没想到我的一时兴起竟还在京城中带火了原本平平无声的五子棋。

    荣寿公主展眉点一点头,“所以,我是来求珍儿教我一教,日后出去也不好落了下风。”

    我笑着打量她,“大公主在外头可是惹了什么人?”

    荣寿公主眉心一颤,连忙道:“没啊!”

    载湉也看出几分不对来,只问:“输了谁?”

    我跟着一笑。

    片刻后,荣寿公主见再也瞒不下去只缓缓低头,小声说:“还不是那个杀千刀的他他拉??志锐。”说完,她随即竖眼瞪了我一下。

    我和载湉诧异的对视一眼,“志锐?”

    荣寿公主睨着我,“就是你二哥。”

    我不解,“他……怎会惹到大公主的不快上?”

    荣寿公主说:“上次我见他马术不错便想着再找他一较高下,结果他抛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跟他下五子棋,若是赢得了,他就再与我赛一场。”

    我说:“大公主身份尊贵,若要与他赛马,他怎敢不肯。”

    荣寿公主挑眉道:“我若以身份压制或是命令又有何意趣,他必定不会全力以赴!”

    我点点头,叹息道:“那可就难了,”说着,我目光从载湉面上扫至荣寿公主,“志锐这个人虽说有趣,但有时却也较真,恐怕大公主若赢不了他,他真的不会承应大公主的邀约。”

085 吃醋

    荣寿公主焦急说:“所以我才来求珍儿教我啊,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又道:“我找人打听过了,珍儿可是志锐学五子棋的半个师傅!难不成师傅倒还下不过徒弟不成!”

    我听了这话,身子轻轻一侧,眼睛盯了载湉一眼,载湉一挣眉,稍正了正身子,假装不解,拿起小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我见之低头一笑,荣寿公主目光瞅着我问:“珍儿,你听到我说得话了吗?”

    我忙点头,“听到了!”

    荣寿公主一叹气,“日后定不能拣皇上和珍儿在一块儿的时候来找珍儿说话!”

    载湉笑问:“怎么了?朕……可是做错什么了?”

    荣寿公主盯住载湉道:“都是皇上弄得珍儿心不在焉的!”

    载湉一摊手,神色十分委屈,“朕可什么都没做。”

    荣寿公主道:“皇上还要做什么!皇上只是坐在这里就已经很麻烦了!”

    载湉一挑眉,“朕麻烦?”

    荣寿公主一把抱住我,朝着载湉挑衅道:“只要有我在,皇上就不能将珍儿据为己有!”

    载湉听了这话只是无奈叹气。

    又聊了几句闲话,载湉本以为荣寿公主要走,面色渐渐有些复兴,但没想到荣寿公主对于知识却也算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说了,谈及了,就要马上学,我也只好抛下载湉,连着教了她两晌,什么路子,什么阵法,一件不落,又仔细教授了斜月局、名月局、慧星局三种开局,必定先声夺人,荣寿公主真的十分聪慧,一教就会,我也省了不少力气,我在心中暗暗笑,不知志锐对上这样一个被我亲自教授过的荣寿公主会不会胆怯,不知志锐能否看出荣寿公主的行棋手法是出自于我,直过了两晌,至戌时三刻荣寿公主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开,白歌送了荣寿公主出去,我起身走到载湉的身旁,见他在读一折戏文,只是笑道:“若叫老佛爷知道皇上在抽空读这个,必要大发雷霆,皇上可怎么办?”

    他并不理我。

    我瞅着他想,难道是吃醋了?伸出食指来戳一戳他,“皇上?”

    他看我一眼,神色平淡,“老佛爷现远在圆明园,何尝能知道这些,况且即便老佛爷知道了,这也该是珍儿担心的事情吧?”

    我含笑问:“奴才有什么可担心的?老佛爷责怪的又不会是奴才!”

    载湉自是安然,“朕自小被老佛爷责怪惯了,自是不怕的,至于珍儿嘛……”说着,他谄眉看我一眼,又转过眸去,“自然也是逃不过的。”

    我坐在他身侧,“逃不过就听着呗,”我将头抵在他肩膀上,“可能皇上不太清楚,珍儿可不是养在深闺的那些高楼小姐,既不温文尔雅,也并非窈窕淑女,自小胡打海摔着长大,闹出不少笑话,自然也是被伯父、奶奶口中骂惯了的,皇上这话可吓不到珍儿,”举目看着他的侧脸被烛火掩得割裂,轻轻从口中吹出一股气拂过他耳腮,脖子往前一伸,笑问:“皇上在看什么戏?哪一出?”

    他静了片刻,未有动静,就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反身把我压在了榻上,目光深深地凝视着我,对我道:“朕在看《长生殿》。”两个人挨得这么近,我似乎能闻见他身上所带的馥郁沉香,我被这一下唬得不轻,心大力地“砰砰”直跳,只低低地撇过脸去,“哦”了一声。

    他轻轻一笑,低声问我:“你怕了?”

    我回过头来,“奴才怕什么?奴才是……”

    我还未说完,他就含着笑低吻上我的脸颊,然后轻轻浅浅地一路游移着贴上了我的双唇,熟悉的感觉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温柔地回应着他。

    至亥时,他揽我在怀中,在四下寂然中,忽清声道了一句:“朕吃醋了。”

    我坐起来好笑的垂眸看着他,“那是大公主!皇上也要吃醋吗?”

    他展一展眉,一脸的理所当然模样,“那又怎样?”

    我披散着三千青丝,笑着摇一摇头,拿过烛灯旁的一把小剪轻轻拨弄着烛头上残留的蜡花,漫然道:“皇上可怎么办呀,也太过容易吃醋了,”又回头玩笑道,“忍耐是个好词,皇上要多参透参透其中奥妙。”

    他从身后又揽住我,“不好么,”又道,“朕真希望时间只停留在这一刻,没有瑾嫔,没有皇后,亦没有老佛爷,天地间,只有珍儿和朕……”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希望的呢?可是人生偏不会这样如意的,日子一旦到了极盛便会开始每况愈下,我虽知晓许多事情,却也一心愿沉溺在此刻的温柔美好中,“君不弃,便定不负相思意。”

    他叹息一声,下颚顶在我的肩颈上,“只不过老佛爷终归会回来的,该面对的终归还是要面对。”

    在他这一声叹息中,我能听出里头的疲惫,反手轻轻抚上他面颊,“真是可怜的皇上。”

    载湉苦笑道:“世人都以为皇帝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又有几人知道作为皇帝的心酸。”

    我心微微一动,“是啊,高处不胜寒,这个紫禁城就好像是一个黄金的笼子,珍儿和皇上都是被关在里头的金丝雀,旁人看着只会赞叹其美,并不会问一问这里头的金丝雀开不开心,金丝雀本该属于林间,世人却偏要它堕入寸尺之地,与繁华为伍,岂能好过?”

    载湉静静地看着我,无限动情,眸光闪烁。

    过了一会儿,我又道:“珍儿能体会皇上的感觉,真的,远离亲人,是那么的痛苦,那么的难过,却又那么的无奈,那么的无力,心中挂念却又无法亲近,独处之时,每每思及,无限凄凉,周遭逾是繁华喧嚣,心中逾是孤单。”

    载湉眉宇轻轻一抖,“珍儿你……”

    我自己眼中也温热起来,轻轻摇一摇头,盯着载湉,“日后,皇上不会孤单,珍儿也不会了。”

    载湉握住我的手,低眸一笑,“这般……极好。”

086 送回

    睡得不知几何,东方第一缕辰光透过窗格霞纱轻轻然的缥缈在苏芳色的帐幔间,一袭一袭的流苏似乎在眼前随风轻摇,晃出浅浅淡淡的晕光,耳边仿佛能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话,声音和脚步都极轻,我收拢意识,缓缓睁眼,见一室青灰色的明光,又竖耳细听一番,周遭安静得很,好像并无人说话,一时顿觉恍惚,不知方才究竟是梦是醒,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转头看一眼身侧熟睡着的载湉,他面颜细腻光洁仿若松下清风绘着皎皎明月,一味精致的面庞上迎合着微弱柔和的亮光泛出如瓷器一般的滑润光泽。看得有些发了怔,心里只觉幸运,片刻过去,正才要阖目继续睡下,就听见门被轻轻敲响,有小太监的声音在门外低声唤:“皇上,小主。”

    我刚一回头,就见载湉已经支起半个身子,无奈的叹息一声,沉声问:“何事?”

    小太监道:“启禀皇上,瑾小主在九州清晏出事了,今儿一早上就被老佛爷送回宫中了。”

    我听了心里一震,拉了载湉的衣袖,蹙眉道:“皇上!”

    载湉也看我一眼,随即披衣起身,我跟着一把掀起帐幔也要下床,他却拦住我道:“时日还早,朕先去永和宫看看,你不必跟着起来。”

    我忙摇头,“姐姐出事了,奴才还怎么睡得住,就让奴才跟皇上一块儿去吧,况且皇上等会儿还要早朝,永和宫不能没有人看着不是?”

    载湉见我说得有理,就也没再多加阻拦,过了一会儿,白歌领着莺儿、鹊儿从门外贯入,半晌,洗漱穿戴后,就和载湉一起急急往永和宫去,好在永和宫与景仁宫相隔得并不太远,一路过去也只用了片刻的时间,刚进院子,就看见正殿内灯火闪烁,隐隐透着半黄半橘的灰暗颜色。霁月开门迎了我们进去,面色显得十分担忧,瑨嫔早已从咸福宫过来,并带了一宫宫人来永和宫帮手侍奉,殿内众人见了载湉忙下跪请安,载湉道了一声:“起来,”才又向瑨嫔询问,“如何了?”

    瑨嫔平和道:“太医已经在里头抢救了。”

    我倏然蹙眉,“抢救?!”心里一急,抬脚就要进去内室。

    载湉一把拦住我,悄声对我道:“珍儿,朕知道你着急,但逾是这种时候愈要冷静,”我怔怔地看着他,随即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一点头,然后,他又对瑨嫔说,“既然太医已经进去了,人多过于嘈杂反倒对病情无益。”

    瑨嫔点头说:“正是呢!”

    载湉道:“打发人去承乾宫告诉大公主先不要来了。”瑨嫔应了一声,就有一个小太监忙忙的就退出传话去了。

    载湉更走近瑨嫔,面色谦和道:“原本是朕后宫之事,此刻还要劳烦太妃,大清早忙的也着实累人,既然朕和珍嫔已经在了,太妃就请先回宫去休息吧!”

    瑨嫔含笑道:“也好,”正要走,又回过来道,“本宫带来的宫人现下也都在永和宫忙着,并不好直接抽身,就先让她们在永和宫侍奉着吧!”

    瑨嫔思虑十分周到,我心一软,直接上前行了礼,温婉道:“多谢娘娘。”

    瑨嫔朝我浅浅一笑,让我起了身后,只独自扶着一贴身宫女出了殿去,以前听别人唤过这宫女的名字,好像是叫莫苔,冷眼看着她长相虽平淡却很舒服,也难怪瑨嫔一直很喜欢她。

    掀帘进了内室,几位太医见了载湉都慌乱的请安行礼,载湉忙叫他们起了身来,问:“怎么样了?”

    我一眼就看到赵太医苍白焦躁的面色,忙过去问:“怎么?姐姐不好么?”

    太医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只赵太医垂头道:“小主昏迷,伴有呼吸困难、干咳、喘鸣、发绀等症状,臣等实在是对此束手无策。”

    我紧紧攥着的拳头这下攥得更紧了,只觉得指尖隐隐疼痛,“束手无策?!”又道:“你们可是大清上下最好的太医了!怎么能束手无策!”

    赵太医蹙着眉心,见载湉沉沉叹了一口气,才又道:“臣等方才根据小主的病况大致拟了一张方子……只是不知效用究竟如何……不敢擅专。”

    又有其他太医说:“只要瑾小主能醒过来也就无大碍了。”

    我记得在现代时有看过某本书上说子玉曾经患过大脖子病,也就是在现代常说的甲状腺肿大,初中生物课上曾也说过这个病,病因并不完全清楚,好像情绪、药物、遗传、炎症、自身免疫等许多因素都可以干扰甲状腺激素的合成、储存与释放,并引起甲状腺肿大,总而言之,就是缺碘。

    想来,子玉现在这个病应该就是所说的甲状腺肿大了,只可惜,这个病应着重预防,并没有特别好的治疗方法,就是在现代也是在特别严重时手术或是吃一些特效药,而古代科学技术并不甚发达,这个时候又哪里来的特效药呢!更别说手术了!恐怕就连卫生水平都达不到!

    载湉拿过方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淡淡道:“人参一味去了吧,对瑾嫔此病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赵太医望住载湉,轻轻一蹙眉,“这……”

    载湉道:“瑾嫔体质一直温和,不宜火补,”又道,“此病既无良方,还是多用食疗吧!”

    赵太医应了一声“是”。

    我略带讶异地侧目看着载湉,不曾想过居然他还懂得医术,片刻,我方缓过神来,忙叫住赵太医,转脸问霁月:“永和宫可有虾皮?”

    霁月想了想,点头说:“有!”

    我朝赵太医道:“不知这方子里头若是加一味虾皮进去会否冲撞药性?”

    赵太医面色更加惊奇,“虾皮?!”

    我点头,“就是虾皮。”

    赵太医并另几位太医相商了一会儿,才过来道:“并无冲撞。”

    我点头道:“那就好,”又嘱咐,“药中定要多加些虾皮才好。”

    赵太医虽不解,却也只能应着。众太医们见载湉没有说话,这才唯唯诺诺地退下去。

087 王商

    忙碌一晌过去,我走至载湉面前,“皇上先去早朝吧,永和宫就交给奴才。”

    载湉双手扶住我的肩,垂眸看着我叹出一口气来,“那就辛苦你了。”

    我笑着摇头,“这有何辛苦,姐姐生病,妹妹理应照看在侧。”

    载湉静静看着我说:“也就只有你……”

    我低头一笑,推一推他,“皇上快去吧,否则早朝恐就要迟了。”

    载湉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也只得松开手去了。

    我悄步走到床边,见霁月正跪在那里流眼泪,抽抽噎噎的,我从身后轻拍她一下,她忙起身行礼,不敢再哭,只是面上挂着的泪痕犹未干。

    我扶起她问:“到底怎么回事?怎得去了一趟圆明园就成这副模样了?”

    霁月“扑通”一下又跪在我身前,语气中透着几许愤恨之意,“老佛爷说是带了小主去圆明园避暑,其实每日都苛待小主,而且总用言语来吓唬威胁小主,不过十多日小主就病倒了,小主身子一直不太好,怎么受得住那般苛待,小主又不准奴婢惊动他人,硬生生扛了几日实在扛不住了才让奴婢去叫了随行圆明园的太医,结果老佛爷知道了直接就把小主给送回来了。”

    我心一揪,心中怒意横生,问:“老佛爷是如何苛待姐姐的,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霁月应了一声后,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详明的跟我说了在九州清晏隆裕如何克扣子玉的吃食、用度,如何时常恶语相加,慈禧分明知晓却只全当不知,晨昏定省时总也暗语警告子玉不要妄图旁人,这个旁人指的自当是赵太医,敦宜皇贵妃最会添油加醋又时常举出红杏出墙的例子讽刺子玉。

    其实这些事情若是放在我身上倒没什么,我毕竟是现代人老脸皮厚惯了,但子玉却是个正经的古代大家闺秀,本身体质又弱,如何受的这般凌辱恐吓,回想原来的那个他他拉??子兮只是从树上摔下来就挂了,此刻子玉受辱多时想不开病来势如山倒也属正常,过了一会儿,我出声问:“瑜妃娘娘呢?她没有护着姐姐么?”

    霁月道:“瑜妃娘娘自然是会护着小主的,只不过又是皇后娘娘,又是敦宜皇贵妃,又是老佛爷的……老佛爷自那尔苏大人去后,心情一直都不好,只凭着小主撒气呢!”

    我轻轻一叹,安慰了霁月几句,叫她起身,侧头看子玉躺在床上,已然换了干净衣物,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实在骇人,她整个人此刻昏迷不醒,原本素净的青色帐幔,灰色锦被忽让我觉得沉重,衬得子玉面色更加如死灰一般没有生气,她额上的汗水划过眉间,落在眼皮上像是一滴泪。

    子玉这病在古代也只能调养,实在难以想象当她见着自己这副姣好的面容日后渐渐变得肿胀而难以接受时又会是什么样的绝望心情。

    我心一酸,从霁月手中接过毛巾,轻轻帮她拭去汗水,“这样如金似玉的一个人竟生生被折磨成了这副惨淡模样。”才不过两个月啊,只觉古人脆弱,异地处之,如果换成我,或许能坚持得长久一些吧!须臾,又不免在心中担心起载湉,担心起他的身体,他的健康,更加担心以后我不在的日子里他会不会也被这样折磨……生不如死……

    霁月反过来劝我,“珍小主也不必太过伤心,太医也说了,只要小主醒过来就无碍了,奴婢相信小主能醒过来的,光绪十四年珍小主不也曾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了一天一夜么?珍小主不也挺过来了?”

    我抽了绢子拭了拭鼻尖,虽知道真相,但嘴里也只是道:“是……是……”

    一会儿,赵太医端了药进来,味道十分难闻,酸酸的,涩涩的,霁月过来小心地扶起子玉,我接过药碗一勺一勺温柔地喂,可子玉却是口齿紧闭,一点儿都喝不下去,即便是喝了两口也会吐出来,我十分焦急,霁月看着比我更焦急。正在两人束手无策时,赵太医只疾步至床前,从我手中一把抢过药碗,我本以为他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给子玉嘴对嘴喂药,浪漫而温存,却不成想,他却是过去用拇指和食指大力地捏住子玉的下颚,狠狠地将药猛灌了进去,一点都不留情,子玉一边呛咳着,一边吞下了药汁,场面残横得就连我这种心若磐石的人看着都有些不忍,好容易喂了药后,子玉下颚上最终留下了两道紫红色的印记,霁月又服侍子玉重新睡下,我陪着赵太医出了来,我好奇问他:“你方才如何能对姐姐下得了那样的狠手?”

    赵太医浅浅一笑,“因为臣是太医,小主是病人,对待小主这般弥留的重症病人可绝不能有一丝手软,”他看我一眼,深出一口气,“臣只是在救小主的性命而已。”

    我侧目回看着他,点了点头,“赵太医说得不错,原是本宫糊涂了。”

    他只是笑笑,并未说话,静了半晌,我又问他:“赵太医,你有多喜欢姐姐?”

    他含笑望着远处水波纹般的云彩,似乎是在慢慢地游动,重重地吸一口气,“海枯石烂,矢志不渝,够吗?”

    我并未正面回答,只盯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有一日姐姐变得不再是现在这般模样,你还会像今日这般喜欢她吗?”

    他默然不答,过了一会儿,才道:“臣不明白小主的意思。”

    我随即一笑,人性是最经不住考验的东西,我向来清楚这个道理,但即便如此,我也希望子玉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能觅得真正的良人,而不是错付一生感情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赵太医不必挂怀,本宫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毕竟哪个女子不害怕容颜不再,面目衰颓。”

    赵太医问我道:“难道珍小主也害怕吗?”

    我笑,“本宫也是女子,如何不怕?”

    赵太医笑,“是了,愈加美丽的女子便愈加害怕红颜老去,”又道,“可是世间谁人不老呢?”

    是啊,春残花亦渐落,世间谁人不老,在现代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便是:优雅的老去!

    我轻笑,“不过都是黄粱一梦罢了。”

    赵太医叹息一声,“即便知道人生仿若黄粱一梦,也极少有人能够看透红尘,”说着,他问我,“小主能看透吗?”

    我摇头。

    赵太医告退后,一个小太监过来候在我身边,只静静立着,十分懂得分寸,我看他一眼,问:“早上可是你来景仁宫禀报的?”

    小太监打了个千儿道:“正是奴才。”

    我问:“你是永和宫的太监?”

    小太监道:“奴才是伺候乾清宫的。”

    我问:“你与范长禄范公公也认识?”

    小太监道:“范公公正是奴才师傅。”

    我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说:“奴才名叫王商。”

    我轻轻一笑,“你很机灵,很聪明,也很识时务,本宫很喜欢你,不愧是范公公调教出来的,”又道,“日后定要好生伺候皇上,好生在乾清宫做事,可晓得?”

    王商道:“是,奴才谨遵小主教诲。”

    我一面叫他起来,一面叹道:“什么教诲不教诲的,你只当本宫在与你闲聊也就罢了。”

    王商羞涩地笑了笑,见我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又问我:“小主这是……”

    我“哦”了一声,温和道:“瑾小主在里头服药睡下了,本宫也出来透口气。”

    王商道:“方才大公主遣人过来问了情况,说原本欲要来的却正好得了皇上旨意,只得罢了。”

    我道:“若是大公主再遣人来你就说瑾小主并无甚大事,叫大公主安心便是。”

    王商道了“是”。

    我又道:“等会儿再遣人去一趟内务府,搬几块冰过来,永和宫里头着实有些闷热,这么捂着并不利于瑾小主身体的康复。”

    王商忙道:“奴才这就去。”

    我拉住他,“忙什么,”又道,“这边还在煎药,一会儿还要换水,哪里还能少得了人?”

    王商俯身道:“是奴才做事急躁了。”

    我微笑道:“急躁不怕,只是做事时定要思虑周到才好。”

    王商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我问:“早上瑾小主被送回宫时可有听得老佛爷要回来的消息?”

    王商摇头,“并未听得什么消息,”说着,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这天儿还热呢,想必老佛爷要回来的话还得等一段日子呢!”

    听了王商这话,我才暗暗放了心,好在子玉能有一段日子恢复。

088 星月

    子玉在床上已经生生躺了有一个月不止,我几乎每日都会去一趟永和宫探望,就在不久前,荣寿公主出宫去找志锐赛马,回来后,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每每后宫几人聚在一起聊天时,荣寿公主总会在不经意间提起志锐,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于是,一日,我便忍不住笑问她:“大公主那次赛马可赢了?”

    荣寿公主低低一笑,“自当是输了!”

    我随即和榻上的子玉互视一眼,抿嘴轻笑道:“赛马虽输了,可是大公主棋艺必定高于志锐一成。”

    提及于此,荣寿公主不觉傲然笑道:“那是自然的,毕竟不能给珍儿丢人不是?”

    子玉不明所以,含着淡淡的笑意问:“这是何意?”

    荣寿公主对子玉道:“我的五子棋可是珍儿教的!”

    子玉问:“五子棋?”

    荣寿公主点头,“正是,”又道,“瑾嫔不知道,现在京城中最为风靡的棋种便是这‘五子棋’了!”

    子玉笑着摇头,“竟从未听说过。”

    荣寿公主看了我一眼,“珍儿‘五子棋’下得极好,瑾嫔怎会不知道?”

    子玉听言,好奇地侧目瞧了瞧我,“在家中时,众人皆知子兮的棋艺是……”子玉还未说完,荣寿公主道,“不啊,我之所以晓得珍儿的五子棋下得极好,正是志锐告诉我的!”

    子玉掩面轻轻一笑道:“大公主可真是三两句话离不开志锐!”

    荣寿公主面颊嫣然淡红,朝子玉挤一挤眉,笑嗔道:“瑾嫔可别胡说!”

    打打闹闹的欢声笑语不断萦绕在脑海中,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好笑来,却也压不下那股难言的忧愁,就如同暴雨倾盆前灰色天空上沉郁着的整片将要泄落的乌云,全因昨日听载湉说起近来大清内外的局势,内有慈禧奢靡无度,意欲长久把控朝政,始终不肯放手,至于外部,前有日本虎视眈眈,后又有德法伺机而动。

    我当然清楚,大清的军备远远不如日本,军事变革基本停留在改良武器装备的低级阶段暂且不谈,编制落后,管理混乱,训练废弛,直接导致战斗力低下,甚至今年开始,北洋水师就连枪炮弹药都停止购买了,但是最可怕的还并在于此,而是经过数十年的洋务运动,初见成效,大清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皆开始得意轻敌,丝毫没有对外敌的警惕之心。

    可是,我即便知道一切,也不能告诉载湉,这是历史必有的进程,我不能插手改变,天知道,我有多想插手,我有多想去告诉载湉所有的一切,可是我不能,况且我的身份还是载湉的后妃珍嫔,后宫不得干政,否则便会被扣上独断骄横的帽子。

    甲午中日战争的爆发应是在光绪二十年,距离现在还有三年的时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听起来好长啊,长得可以让故人初心变却,可以消磨掉某些人曾经的骄傲与热情,亦可以使得在外漂泊许久的浪子回头,三年过起来却又好短,短得就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脑子里想到将来的一些动荡,不可能不害怕,但也晓得害怕是无用的,必须要去面对,既然逃不过,那就只有好好珍惜此刻,好好享受窗外明媚的日光。

    不知从时候起我开始并不讨厌夏日这强烈刺眼的阳光了,反而觉得敞亮舒心。

    一日,我正坐在案前看着戏文,一时觉得颇为有趣,便笑了两声,是一出《西厢记》里头的初遇,崔莺莺带着青春的郁闷上场,当她遇到了风流俊雅的张生,四目交投,彼此就像磁石般互相吸引,她分明觉察到一个陌生男子注视着自己,但她的反应却是“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剧本写红娘催促她回避,而她的反映又是:

    回顾--觑末--下。照封建礼教的规定,为女子者,应“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崔莺莺竟反对张生一步一回头,全把箴规抛之于脑后。

    鹊儿端了一盘果子茶水进来,闲话道:“小主怎突然笑得这么开心?”

    我轻轻放下戏文,胳膊撑在案上,手掌托着下巴,好奇一问,“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你会把箴规全然抛之于脑后吗?”

    鹊儿想了想,摇头说:“奴婢不知道,”又笑着反问,“那么小主会吗?”

    我也想了想,心里在问自己,我会为了载湉孤注一掷吗?终是道:“想来应该是会的吧!”

    鹊儿笑,“那小主应该就是‘这边’的了!”

    我一时没听懂,反问:“什么‘这边’‘那边’的?”

    鹊儿道:“其实宫中人都看得清楚,老佛爷和皇上之间在前朝摩擦不断,一直在暗中较劲,前些年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罢了,而今就算旁人看不出端倪来,但时常在身边伺候的人终归能看出点东西,奴才奴婢们私下里也会聊及,袒护皇上的人呢,就称皇上为‘这边’,称老佛爷为‘那边’,反之亦然。着实有趣。”

    我打量着她笑道:“你们这起子还倒晓得看破不说破了!”又道:“若是这么说来,那你就是袒护皇上这边的了?”

    鹊儿坦然点头,笑说:“小主在哪边,奴婢就跟在哪边!”

    我望着她,撇嘴一笑,还要再说时,就听见白歌在外头笑语清然,“皇上吉祥。”我知道他下了早朝必定要来,因而就连殿门都没让关,他踏了落花步了进来,我忙起身请了安,见他站在风口,袍角染了风尘被暖风吹得扬起,便笑道:“皇上是不想进来了?”说着,我就走过去拉了他来至内殿,从床上的双枕边取了一袭银灰色祥云纹素袍递过去,“皇上快换了吧!”

    载湉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只展臂对我道:“朕这身衣服也是早上刚换的。”

    我轻轻一笑,去到他面前伸手扯过袖后的袍角,拿在他眼前笑问:“都这么着了,皇上还不干净换了去?”

    载湉见自己衣物上沾染了一片污迹,眉心一蹙,“这是何时染上的,朕竟一点都未发觉!”

    我笑,“恐怕是皇上走在外头时伺候的公公不大小心才沾染了风尘,没有见到,就连公公都没有见到,皇上心急火燎地过来又怎能发觉?”我又道:“看今儿情形大约不是范公公跟着的!”

    载湉一听,抬手戳了一下我的眉心,打趣说:“就属你机灵!”又道:“是王商。”

    我一面帮载湉解开扣子脱下他身上被弄脏了的衣物,一面转身拿过床边的干净衣物给他换上,一面又道:“王商公公是范公公调教出来的,也必是好的,只不过王公公年纪尚小有时做事不免粗心急躁些,还多需历练提点,皇上也别怪他,想来再过个一两年定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载湉展臂任我摆弄,眼睛却追着我道:“朕也是觉得这孩子十分聪明,这才叫他跟着的。”

    我又从柜子里挑出一条玄色龙凤玉带来给载湉系上,正在反手扣着后头的扣子,与他靠得很近,大约只有一指的距离,鼻尖馥郁着他身上所带的惯常香味,刚扣好最后一颗,就感觉背后被人有力的一推,顺势整个人就倒在了载湉的怀中,我推一推他,仰面问:“皇上,你干什么?”

    他却垂眸笑看着我,金灿灿的日光中,他的容色润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愉悦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旁人伺候得多么小心翼翼,朕也总觉浑身难受,”随即又笑问,“珍儿原来知道朕要来?”

    我盯着他,不觉轻笑,有意顶了他的话,“奴才才不晓得皇上来不来呢!”

    他道:“那为何朕进来时殿门大开,床上的衣物也都备好,就连果子茶水都事先端上来了?”

    我只低头未答,他却笑意更深。过了一会儿,他牵着我来到榻上坐下,自己叫了王商进来,我好奇问他:“皇上,把王公公叫进来做什么?”

    载湉稍摆了摆手,王商就从胸前掏出一方锦盒来递给载湉,然后退下,我看着载湉问:“这是什么?”

    载湉笑着过来坐在我身边,“喏!送给你的!”

    我惊讶,“送给奴才?”

    载湉点头,将锦盒往我面前一推,“还不打开看看?”

    我接过来含着几分疑惑打开,红色遍绣蝴蝶纹的锦盒里头装着的是一对白玉手镯,上头似是有暗暗凸出的纹路,看着像是祥云,十分精致,他推一推我,轻笑道:“拿起来看看。”

    我侧目瞧他一眼,点一点头,本就想拿出一个手镯来看,却没想到拿起一个才发现原是一对连环白玉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有些微微一怔,他道:“这对连环白玉镯乃是天然形成,并非后天雕琢,十分罕见,朕记得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就再未见到,前儿朕着人去内务府库里找来找,果然找到了!”

    我不觉笑一声,望着他说:“这么稀罕的东西,皇上就送给奴才了?”

    载湉展目道:“这是朕在内务府库里一眼看上的东西,除了珍儿,还有谁能配得?”

    我心一动,并非是这个镯子有多么贵重,而是这镯子是他第一眼就看上的东西,这份心意,让我不免触动,笑吟吟道:“那珍儿就只好收下了。”

    载湉忙不迭说:“快戴上让朕看看!”

    我卷起袖子,脱下原本手腕上的烟色琥珀串子,载湉亲自帮我戴上,细腻通透的质素在纤纤手腕间划过滴露玲珑的光华,内更有虹光萦绕,绮丽无比,仿佛其中镶着星辰。

    我正在惊讶,载湉目光盯着我手腕,淡淡笑道:“果然好看,”又道,“戴上了朕的手镯可就不许摘了。”

    我抬手轻捶他一下,嗔道:“皇上这话可真是霸道,”说着就要脱下腕上的镯子,玩笑道,“只这么着珍儿可就不敢要了。”

    载湉眉宇一动,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不许。”又道:“珍儿可晓得这镯子的寓意?”

    我侧头,伸另一只手摸着他的下巴,笑问:“是什么?”

    他欢欣一笑,把我的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愿朕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我嘴角一牵,月暂晦,星却常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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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回到光绪十四年,我居然成了长叙家的五姑娘——他他拉•子兮,待六个月后嫁入宫中为珍嫔……是光绪皇帝一生中最宠爱的妃子,也是清朝历史上唯一一个敢跟慈禧硬杠的女人。清宫有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宫有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宫有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