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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有毒全文阅读

作者:夕幼     清宫有毒txt下载     清宫有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89 闺乐

    时光忽忽一转新年又至,今年宴会的一切规格与往年并无什么不同。

    这些日子以来,载湉对我的宠爱日甚一日,翻看《起居注》,载湉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都是宿在景仁宫,其余的时日则是歇在养心殿,大多时候也是由我陪着,每当夜深珠履伴着疏疏竹影,浓点烛光,载湉时常跟我谈起志均、志锐,尤其是志锐,似乎深得载湉心意,“过些日子朕要召志锐入宫与他详谈。”

    我时时于旁添香磨墨或是斟茶披衣,轻轻问:“皇上要与他谈什么?”

    载湉笑得粲然,“他同朕说起谭嗣同为人,又同朕说起照相馆用途。”

    我想了想,“照相馆原是志锜开的,怎得又跟志锐相关起来了?”

    载湉道:“这就是拜那谭嗣同所赐,朕日前短短见了此人一面,听他说了几句话,的确风姿绰约,不似凡品,言语间很有些见地。”

    我玩笑,“那皇上可问过他何以不考取功名?”

    载湉也笑,“问过。”

    我道:“看来他回答的不错,并未听到皇上要下旨处置于他的消息。”

    载湉道:“他与朕说了很多科举制度的弊端,甚合朕意,朕心甚悦。”

    我道:“倒不如趁着这次志锐入宫时皇上吩咐志锐带上谭嗣同一道入宫觐见。”

    载湉道:“朕正有此意。”

    隆宠已至极盛,晨昏定省时每每看到隆裕凌砾如刀子般恨不得要即刻杀了我的眼神,每每看到敦宜皇贵妃、珣嫔等几位太妃艳羡却又凄然的眼神,每每看到慈禧把我看做眼中钉肉中刺的眼神,心内不禁几许怅然!

    隆裕愈加的只像个摆设,载湉平日几乎不理,经慈禧劝诫过后,载湉更是无心,宁可去子玉的永和宫坐坐,也不愿踏足钟粹宫半步。

    我看在眼里,心既悦又忧,多么矛盾!

    今年的冬日来的比往常都早一些,却未下雪,也并不寒冷,似乎是个暖冬,乾清宫大殿外开满了似血杜鹃,艳丽茶花,桀骜梅花,雍容牡丹,美丽至极又引人入胜,于悄然中驱散了寒气。

    目极华丽,耳倦丝竹。

    载湉跟慈禧两人以往若是暗暗较劲,如今便成了明目张胆,都不再掩饰什么,慈禧总会说:“皇帝现在翅膀硬了,想要展翅高飞,可是皇帝并非翱翔于天际的雄鹰。”言语间一味喜欢夹枪带棒,极为恶心人,也容易叫不明所以的人误解载湉。

    至于载湉,一向少动嘴皮子,这话入耳也只是含着浅浅而得体的笑容自顾自的喝酒并不理会,他当然能听出慈禧话中的意思,只是不愿在这些极小的地方去多加计较什么,我问过载湉原因,他只说:“老佛爷总归是老佛爷,是长辈,不得过于忤逆,况若朕将话还回去又与老佛爷有什么不同?”他即便看不惯慈禧,也不会如慈禧一般当众揭她的短,不是揭不过,而是心怀尊老爱幼之中华传统美德,更不愿与淖泥为伍,他的胸怀是我最喜欢的,如山间清风般峻穆,又如万里草原般广阔,更如潜渌小涧般透澈。

    虽载湉能忍住,可我却忍不住,不过抚一抚鬓间玉钗,轻轻一笑道:“鹰扬虎噬,太过凶恶,皇上乃是鹤,鹤鸣九皋,鹤唳时,可以败鹰。”

    子玉身子渐好,正端坐在我身侧的位置上,一袭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夹袄裙,缓缓托起清华盏品了一口梅花酿,笑道:“珍嫔这话不对,皇上乃是天子,便应是龙,龙驭九天,有逆鳞径尺,如何是鹰鹤能与之相较的?”

    我听了,侧目望住子玉,付出嫣然一笑,忙道:“姐姐教训得对,原是我脑子不清楚,竟说出这等胡话来!真是该打!”说完,我余光轻轻扫过慈禧面上,凝滞一片寒凉宛如殿外檐下结出的冰凌。

    隆裕在上冷笑道:“珍嫔、瑾嫔就是会说话讨皇上欢心,不比本宫笨嘴拙舌的只会忠言逆耳。”

    慈禧肃声道:“你是皇后,身份何等尊贵,怎可比得她们!”

    隆裕微微颔首一笑,露出居高临下的神情,可于我眼中却像是冬叶落索。

    荣寿公主面上难得抹了淡淡的胭脂,笑说:“后宫女子身份再尊贵又如何?打扮的再雍容华贵又如何?”又道:“最重要的还不是闺中之乐,闺中情趣,否则闺怨愁思终不得解,一人一宫惟剩一片落寞而已,又有何意趣?”

    隆裕穿着八团彩云金妆花纱锦袍,一抹煞人明黄,锦绣妆花,高高在上,扎眼却不耀眼,明亮却又晦暗,她并不搭荣寿公主方才的话,只当是没有听见,眸子慢慢低落下去沉入酒盏直到不见。

    片刻,瑜妃叹道:“大公主这话可真真儿是戳到本宫并几位太妃的心坎儿上去了!”

    荣寿公主涩然一笑道:“又何曾不是戳在我自个儿的心坎儿上呢?”

    荣寿公主话音刚落,我便悄然望见对面瑨嫔目光平静得毫无波澜仿佛一汪死水,看不到一丝情感的起伏涟漪。

    敦宜皇贵妃眸色幽幽,“大公主何苦道来这话。”

    然后,就这么一人一句的又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整个宴的气氛都是沉闷的,众人皆觉没什么意趣,很快,也就各自散去了。

    回到景仁宫时,我有些倦,躺在榻上望着瓷瓶里折的一株白梅,晶莹如白玉雕刻而成的花瓣傲然的绽放着,就像一个降临凡世的谪仙,不染一丝烟火气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玉洁,不知怎么回事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再醒过来是被莺儿、鹊儿乐滋滋欢喜声闹醒的,两人把我拉起来,往窗外指了指,“小主,快看谁来了!”

    我睡眼惺忪地朝外头看去,目光中有一官服男子站在院中,晶亮的蓝宝石顶戴,九蟒五爪蟒袍,补服孔雀,我心一抖,忙掀了毯子起身出去,“志锐!”

    他见了我,缓缓拜下,“小主吉祥!臣……”我忙阻止他说,“景仁宫中没有外人,在我面前无需称‘臣’,我也不在你面前自称‘本宫’。”

    志锐笑着点头,他身姿比起以往更挺拔些,也更清瘦些,鼻头一酸,上前将他扶起,迎进正殿中,我上下打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090 入探

    志锐微微一笑,笑得是那般陌生又熟稔,“听说瑾小主前儿身子不大好,现在可大好了?”

    我点头,“尽管放心,姐姐早就大好了,只是还需费心调养着。”

    他问:“皇上待你好么?老佛爷有没有为难你?还有皇后娘娘……”

    我笑看着他,说着他又抬眸左右扫视了一圈殿内陈设,不免好笑说:“皇上待你自然是极好的……”

    我随之嫣然一笑。

    他歇了口气,眉心猝然一动,动情地看着我,“在瑾小主之前就听说去年年头时你也受了些委屈,我本还很担心你的处境。”

    我笑,“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还提他作甚,早就过去了。”

    他垂眸片刻,轻轻唏嘘,“好在皇上对你一心……”

    我淡淡一笑道:“是啊,皇上……他一直待我很好,”随即我忙反问起,“家中奶奶可好?伯父可好?”

    志锐道:“你也尽管放心,家中一切都好。”

    过了一会儿,莺儿、鹊儿上了茶,志锐望了一眼,问:“怎么不见白歌在屋子里伺候?”

    莺儿笑答:“正月里事多,白姐姐和高公公两个方才去内务府领东西去了。”

    志锐“哦”了一声,我对之付出一笑道:“前几日皇上就说过要叫你入宫来详谈事情,乾清宫可去过了?”

    志锐笑,“自然是先去的,皇上正在乾清宫里和谭嗣同两个一起说话,吩咐我先抽身来景仁宫会你。”

    我朝莺儿、鹊儿摆一摆手,她们退下。

    关起门来,我问志锐,“谈的怎么样了?”

    说及于此,志锐神色也忽变得认真起来,“我在奏折当中说志锜在东华门外经营的照相馆可以用来互通宫内外的消息,是个极好的掩体,无人会怀疑的。”

    我疑惑,“可是志锜会答应吗?”

    志锐笑,“志锜原也是不答应的,后来在谭嗣同的步步引导下居然心甘情愿的同意了,我刚得知时也是十分震惊,谁不晓得志锜那个比石头还硬的性子,不想却被谭嗣同说通了,现在我倒对谭嗣同又多了几分佩服。”

    我思忖片刻,轻轻一叹道:“这倒也是好事。”心里却不大认同自己才说出的话。

    志锐道:“志锜那个照相馆现在不仅仅是谭嗣同了,还有许多维新人士时常聚集在一块儿谋划。”

    我脑中乍然浮现出“戊戌六君子”几个字,忙问:“还有谁?”

    志锐道:“康广仁、梁启超、康有为、杨锐……”

    听着志锐谈及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我心无比黯然。

    志锐又道:“方才在乾清宫也跟皇上说了,这个照相馆若果真要利用起来还真少不了小主在里头平衡。”

    我一蹙眉,“我?”

    志锐点头,“要掩人耳目,就需要小主的帮助。”

    我笑问:“同样都是他他拉氏的女儿,你怎么不去找姐姐?”

    志锐笑,“瑾小主向来行事谨慎周到,为人保守,是不断不会做也不能做这等事情的!”

    我心里想志锐还真是不了解子玉,面上又继续笑问:“那你们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会答应?”

    志锐看着我说:“你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又道,“我和谭嗣同笃定你不会沉溺于守旧。”

    我胳膊靠在桌面上,含笑问:“皇上也希望我这么做?”

    志锐面色稍稍一怔,道:“刚才在乾清宫提出这个想法时,皇上决然不认同,这不,还在乾清宫谈着呢吗?”

    我浅浅一笑,扬起眉毛说:“所以你就先过来游说我了?”又道:“我说呢!按照你的性子,怎会舍得放谭嗣同一人在乾清宫谈大事,自个儿跑来看我了,即便皇上要你来,你必然也要先等在乾清宫门外得出个大事结论才罢,想来皇上必不知道放你过来有如豺狼虎豹!有如放虎归山!皇上以为你我兄妹相见必是泫然湿袖,闲话家常,没想到你却还挂念着乾清宫那档子事!皇上若是知道了还不得扒了你的皮!再不得让你单独见我!”

    志锐听了也不免一笑,问我:“所以,你到底应不应?”

    我望着他笑道:“我只问你,我应了对皇上可有好处?”

    “自然有!”

    “那我还有什么不应的理由?”

    日影西斜,志锐只是握着茶盏久久的盯着我不说话,他的眸光中似乎有一种看一眼少一眼的落寞,我展眉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笑,视线终于从我面上缓缓移至窗外霞色,“今日晚霞真美!”

    我道:“还记得那时在府中看晚霞的时候,本以为心中苦楚会日甚一日,时至今日竟才发现那日凄伤更甚于今日。”

    志锐道:“这是自然,那时……”停下叹了又叹,终归没有说下去,静了片刻,他才又道,“今日你有了皇上这个良人自然比不得那时才来的落寞孤寂,”静了一会儿,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又缓缓道,“如此说来……你竟从未把我放在心上过。”

    我笑看着他,“我说过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哥哥的,事实上,你的确是他他拉??子兮的哥哥,这么多年了,你究竟还在纠结什么?”又道:“也罢,时间终会冲淡一切。”

    他问我:“如果你无需进宫,你会选择我吗?”

    我笑着摇头,“我不会,”又笃定的小声说了一遍,“就算我无需入宫,我也不会喜欢你。”

    他又问我:“如果皇上不是皇上,你还会喜欢他吗?”

    我想了想说:“那么……应该就不会了吧,因为那样的话,我根本就遇不到他。”

    过了一会儿,志锐忽出声道:“前些日子大公主来找我赛马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头,“知道,怎么了?”

    志锐道:“五子棋……是你,教她的?”

    我点头,“是,”又笑道,“你看出来了?”

    他道:“当然。”

    我道:“你喜欢吗?”

    他身子一震,疑惑问:“什么?”

    我笑,“我说,你喜欢大公主找你赛马吗?”

    他吁道:“还不错!”

    我问:“那么,你喜欢大公主去找你下棋吗?”

    他想了想,“还不错。”

    我问:“那你喜欢大公主吗?”

    他听言面色一凛,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沉声说:“不许胡说!”

    我挣出手来,“大公主对你的印象倒是不错。”

    他认真的看着我道:“此话休要再提。”

    我只得“哦”一声胡乱应了。

091 溃崩

    晚些时候,志锐看窗外天色已不早,起身要走时,王商就过来景仁宫传话说:“皇上还请小主和侍郎大人一道去乾清宫说话。”

    我稍稍思忖,“皇上政事谈完了?”

    王商笑道:“应是谈完了,现正要用晚膳呢!”

    我浅浅一笑,便带着戴春荣、莺儿两个和志锐一道随王商出去,走在半路上,志锐忽慢下脚步,轻扯了扯我的袖角,在我身侧低语道:“谭嗣同也想见你一见,只怕你不肯。”

    我侧目,“谭嗣同?”

    志锐小声道:“他说他有话想要问你。”

    我在心中暗暗计较,都是现代人自然有话说,恐怕他是记忆中有一些历史不明晰的地方要来问我一问,便应道:“也好,我也有话要问问他。”

    一路驱行到了乾清宫,王商领着入了西暖阁,里头左右列图史玑衡、彝器、前后四扇菱花槅扇门,槅扇裙板镂刻升龙,绦环板镂刻宝相花,光线自镂纹中丝丝隙隙的漏进阁内,打在墙上的细腻龙纹暗影仿若逼真,载湉坐在宝座上正和谭嗣同说笑,见我来了忙起身过来牵我,“这是珍嫔。”

    谭嗣同睨我一眼后只得跪在地上行礼请安,他今日穿了一件亮绸面的湛蓝红纹长袍,外罩一件紫色对襟袄子,整个人还是那般意气风发,不见沧桑,只是似乎在眉宇间多了几分锋利的笃定,我忙让他起来,并笑道:“看来还是你日子过得最是逍遥。”

    话刚出口,载湉就盯着我问:“珍儿竟和谭嗣同认识?”

    我轻轻一笑。

    谭嗣同不禁也笑,只对载湉道:“有幸在小主尚未入宫前结识,不过是一面之缘。”

    我含笑,“高山流水觅知音,有些人,一面之缘已经足够,”看了看载湉的大好面色,又道,“看来你已经不单单是我的知音,也已经是皇上的知音了?”

    载湉道:“方才朕……”

    还未及载湉话出口,我便抬手挡了他的话,笑道:“皇上不必再说,志锐已经在景仁宫跟奴才谈过了,奴才定要答应的。”

    载湉听了,瞅着志锐,“志锐,朕让你先去景仁宫可不是叫你去跟珍儿说这些话的!”

    志锐一骇,忙跪在地上。

    我瞧着志锐狼狈的样子,不乏一笑,而后轻拽了拽载湉的胳膊,“皇上就别怪志锐了,”说着,我视线又扫一眼志锐,“他也是一心为了皇上。”

    载湉又气吁吁的多说了志锐两句,只好罢了,色近黄昏,最后一抹余晖终被吞噬在巍峨高墙之下,婆娑的零星树叶被冬日冷风吹得生脆枯黄,宛如一只孤寂的枯叶蝶,宫门将要下钥,志锐和谭嗣同也该出宫去,我向载湉请了特旨,送两人至太和殿。

    我朝志锐看了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对谭嗣同交代了之后出宫碰头的地点后,只独自向前去。

    偌大的紫禁城此刻已经陷入一片灰色中,一股严肃而庄重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向后退两步,望着谭嗣同问:“你要见我?”

    他道:“是的。”

    我问:“有何事么?”

    他道:“将近了,你是怎么想的?”

    我倒被问得有些奇怪,“什么怎么想的?”

    他道:“你甘心吗?”

    听他这话的意思不像是要问我不明晰的历史,倒像是想要游说我与他一起改变历史的意思,我心不免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道:“你我都是现代人,也都清楚下面将要发生的许多事情,以及历史的大致走向,你难道就不想改变悲剧吗?”又向前一步,低声道:“我能看出来,这个光绪皇帝是对你真心的,而你对他也是真心的,难道你就不想和他白头到老,共襄天下吗?”

    我问:“何出此言?你不是不太能记得在现代的一些事吗?”

    他叹息一声,“慢慢地似乎也有些印象了。”

    我道:“恐怕不只是有些印象吧!”

    他不说话。

    我问:“你记起什么了?”

    他磕磕绊绊道:“我……我可能已经……”

    “已经什么?”见他面色惊惶,我又问:“是已经死了吗?!”

    他听言身子一震,看着我的眼睛里满含红色血丝如织网密布,他喃喃说:“我不确定,可是那样大的爆炸……那样蓬勃的火光……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我承认,他刚刚的话确实诱人,在某一个瞬间,我几乎心动了,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行,“这就是你找我的原因?这就是你想改变历史的原因?”

    “是。”

    我有些微微的愠怒,“你是现代人,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不管。”

    我看着他说:“你不能这么自私,我也不能!”

    他情绪看上去有些崩溃,“我不想死!我不想去面对那些可怕的后果!”

    我低喝道:“我也不想!谁想?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我深深叹出一口气,又道:“在现代,还有我们的家人、朋友、或许你还有恋人或是妻子、孩子,你就不该为他们想一想吗?”

    “我没有!我不要想!我不要!”

    他的声音低沉又威胁。

    说完,谭嗣同就转身离去。我也不清楚自己的话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希望他听进去了吧!

    第二日,志锐就买通了一个小太监过来景仁宫递消息,我就让戴春荣偷偷跟着去了,时值午间,温暖的阳光自小窗中透入布满了桌上,许多纤细的尘埃在明光中凌乱飞舞,我憩在榻上串着珠子,刚串到最后一颗时,戴春荣回来了,步入殿中将藏在袖中的消息纸条递给我,我看了上头是关于北洋水师邓世昌为人事迹和载湉亲父和硕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病重的消息,连忙起了身来遣了白歌去探载湉是否在乾清宫,过了半晌,白歌回来说:“皇上刚下了早朝,现正在乾清宫批阅奏折。”

    外头虽是冬季,天气却格外晴朗,腊梅和栀子花都在绽放,疏影横斜的劲枝,喷吐幽香的花蕊,温润如玉的池水也在缓缓流着,池边横斜着几尾小舟,过了御花园,便至乾清宫,只身步了进去,载湉正在云烟缭绕中抚眉深思,我到他身边灭了香炉里头的龙涎香,“龙涎香虽能醒神,但终归是人工香料,尽量少燃些吧。”

092 消息

    他缓缓抬脸看我,“你怎么来了?”

    我见他面色昏沉煽红,心里倏而担心,连忙上去问他:“皇上身子不适吗?”说着,手背就贴上了他额际,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我大惊,他正烧得滚烫,正要叫人,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随即道:“不必了。”

    他的手也很烫,我回身看他,不解问:“皇上病了,何不宣太医?”

    他凝望着我说:“昨晚朕歇在昭仁殿是你陪着的,若让老佛爷知道,必然是要为难你的。”

    我瞪着他说:“为难就为难,皇上烧得这样烫,必然是要召太医来看的!”

    他虚弱地看着我笑,“朕的身子朕自个儿知道,朕真的没事。”

    我焦急,“皇上怎么会知道?!”转念一想,在上次子玉的事中仿佛能看出载湉懂些医术,只得缓一口气,俯身下去用嘴唇贴在他额头上,古代没有温度计,只能用这个方法来大约估计体温究竟高到了个什么程度,记得在现代时我妈就总是用这个方法来帮我频繁地测量温度,依着载湉这个热度体温烧得没有四十摄氏度也得有三十九摄氏度,我的唇离开他额头,片刻,我双手捧着他的脸颊问,“皇上可多喝热水了?”

    他点头,抬手握住我的手腕,“朕真的没事,”可言语间却有些细微的哆嗦,他紧接着眉心一蹙,问我道,“你突然来乾清宫做什么?”

    我见他这副病容,心中实在有些不忍告诉他醇亲王病重的消息,一时有些犹豫起来,可我哪里能瞒得过他,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踌躇心思,容色轻轻一敛,小声问:“可是志锐的消息入宫了?”

    我盯着他点头。

    他又问:“怎么?消息不好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一横,还是决定告诉他,叹息着从袖子里掏出纸条来,他望着我从手里接过,展开来认真看了,在看到最后时,手腕显见的有些颤抖,良久不言,我握过他的手:“皇上。”算算日子,醇亲王的死期也就是这两日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他,我实在不会也不想说谎骗他。

    他难过,我比他更难过。

    就这样安静过了半晌,载湉缓缓放下那张纸条,深吸一口气,“朕要去一趟和硕醇亲王府。”说着就起了身来。

    我眉心一蹙,忙抓住他的衣袖道:“皇上!皇上不能去!”

    载湉回身轻笑着睨我一眼,“你以为朕去和硕醇亲王府是要做什么?”

    我不解,只是看着他。

    他道:“邓世昌爱妻与载沣侧福晋邓佳氏关系极佳。”

    听他说着,我缓缓松开手来,“皇上是想要通过载沣贝子侧福晋来拉拢邓世昌?”

    载湉道:“朕打听过,邓世昌与之爱妻伉俪情深,朕这里道理一说,夜里安眠时枕边风再一吹,事情不怕不成。”

    我蹙眉道:“可是这样一来牵扯进来的人甚多,皇上就不怕有人不小心泄露了只言片语?”又道:“何况皇上出宫去醇亲王府实在逃不过老佛爷的眼线。”

    载湉道:“载沣是朕的亲弟弟,自然不会有错,至于他那个侧福晋朕还真有些拿不准。”

    我想了想,道:“皇上稍安,不如就让奴才来试试看可好?”

    载湉目光炯然,“你?”

    我点头,“怎么?皇上不信奴才?”

    载湉的手在我手臂上游移着,含着浅浅的笑说:“怎会。”又道:“不过,珍儿久居深宫,又如何能见到侧福晋?”

    我淡淡一笑,“皇上尽管放心就是,此事倒也不急,只等着便是,珍儿必定让皇上得偿所愿。”

    载湉点了点头,看着我轻笑。

    见他坐回座上,感觉十分疲惫的样子,我转身从架子上拿过一件外袍给载湉披上,又斟了一杯热水过来,半跪在他身前,抓住他的手小声劝说:“皇上,唤太医来瞧瞧好不好?”

    他缓缓摇头。

    我又道:“唤太医院的赵太医来看看好不好?”

    他问:“赵太医?”

    我点头。

    最终他还是应了。我连忙起身去外头吩咐范长禄去太医院将赵太医唤过来,范长禄应声去了,我又让白歌、戴春荣去井边打盆冷水进来,王商依旧守在门外。

    我将载湉扶到小窗下的榻上躺着,白歌将水盆端进来,我又让她出去准备点米粥,自己卷起袖子亲手拧了帕子,搭在载湉额上,冬季的井水可真冷,冰得我指尖都僵硬得没了知觉,载湉轻轻抓过我划过他额间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呵了口气,正对视着,范长禄就领着赵太医进来了。

    载湉道:“朕不过是风寒束表罢了,并无大碍,你既来了就看看吧!”

    赵太医请了安,依礼给载湉把过脉,说是:“皇上舌淡红苔薄白,脉浮紧,确是偶感风寒,并无甚大事。”然后开了个方子吩咐范长禄抓药熬药去了,见范长禄出去后,赵太医才又对我说:“皇上乃房欲之后盖覆单薄,寒邪乘虚入里,遂成斯疾。”乍然听得这话,一点心理准备也无,弄得我一时面红耳赤,只颔首怔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载湉则是躺在榻上忍不住轻扯嘴角,面上浮着淡然似乎不关己的笑,忻忻得意。

    我随即狠瞅他一眼。

    他只作不见。

    赵太医清了清嗓子,“此虽系调治可愈之证,但小主和皇上可千万不能小看,如若调养不好发展成附骨疽就麻烦了,”又道,“皇上也应该知道曾高宗五子和硕荣亲王爱新觉罗??永琪,圣祖十三子怡贤亲王爱新觉罗??胤祥及其子弘暾皆患有此疾且多早逝。”

    我问:“什么是附骨疽?”

    赵太医道:“附骨疽常生于大腿外侧……由体虚之人乘凉寒湿侵袭,三阴不足,外邪过盛,大腿通肿,皮色不变,疼痛日增不消不溃者,此属虚寒骨冷,初觉寒热往来,如同感冒风邪,随后筋骨疼痛,不热不红,甚则痛如锥刺筋骨,不能屈伸。”

    我忙担忧问道:“那该如何调理?”

    赵太医道:“小主不必焦急,皇上现只是风寒,还未发展到那一步,只需内服祛风散寒之药物,平日里温通气血,多加保暖即可。”

    我这才放心。

    赵太医退下后,载湉拉过我的手,让我坐下,笑对我道:“朕都跟你说了,朕没事。”

    我轻哼一声,抬手推了他一下以示讨伐惩戒方才之笑。

093 荒谬

    不消得几日,载湉的风寒就已经痊愈,正在此时和硕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过世的消息也传入内廷,载湉得知后自是极为悲痛,但又屈于慈禧的淫威,不敢过于外露,因而一连几日情绪都不是太好。见载湉整日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心里自然也跟着不好受,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多陪在载湉身边。

    这就是历史该有的进程。有的时候坐在景仁宫闲庭下也会想起那日暮色四合时谭嗣同对我提起的话,说没有再心动过是假的,每每这个时候脑子就会跳出一个极为理智的声音告诉我不可以,不可以这么想,更不能这么做……可这个声音越是这么告诉我,我心里就越是痒痒的,这种无限痛苦的纠结萦绕着我已经整整十日,但凡想起,皆是苦不堪言。

    一日晌午时分,载湉来到景仁宫小休,刚步入殿门我就看见他原本分明的柳叶状眉毛已经紧紧的拧到了一起,双眼里迸发着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像是要杀了什么人一般,径直过来拂衣坐下道:“真是气死朕了!”

    我缓缓从榻上坐起身子,端过小几上特意斟凉了的桂花甜露奉过去,温言道:“皇上今儿因着什么竟生了这么大的怒气?”

    这么一问,他愈加恼火,接过桂花甜露,却又放回小几上,抓过我的手,冷哼一声,才低喝道:“还不是因为那个李鸿章!”

    我一面揭开盏盖,一面平静问:“李中堂又做了什么让皇上不高兴的事情了?”

    载湉握拳一锤小几道:“李鸿章一手把持北洋军务,不肯让旁人沾手半分,甚至就连朕都不知道北洋水军的真正实力,今儿早朝上朕不过才问了一句,李鸿章就以朕不懂军务为由相驳斥,更对朝上众臣再三讲,北洋水师,东亚第一,世界第九。”

    我轻笑道:“李中堂对北洋水师这样有底气,对于大清来说不是挺好的事情么?”

    载湉怒喝道:“简直荒谬!”

    我用小勺舀起甜露喂到载湉嘴边,温和问:“皇上不信北洋水师的实力?”

    载湉一口含了,片刻,又道:“朕自然是相信北洋水师的实力,但现在局势紧张,朕迫切需要知道关于北洋水师更多更细致的长短利弊,才好相应的统筹布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而这些并不是从他李鸿章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话所能讲清楚弄明白的,”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朕每每提及插手北洋水军,他都必然驳斥,又说不出什么真正能令人信服的理由,要么说朕年纪尚幼,还需历练,要么就是说军务乃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要缓缓为之,不可操之过急,今日居然又说朕不懂得军务,朕见他那个老顽固才不懂得军务呢!北洋水师军权若不尽快拿回迟早败在他李鸿章的手里!”

    两人四下里沉静了一会儿,载湉又说:“况且,即便北洋水师再如何不错,也达不到李鸿章所吹嘘的那个程度,让这样不夯实的人掌管着水师大权,朕又如何能放心?!”

    其实,载湉虑得极是,事实的确是如此严峻,甚至比载湉说得要更为严峻几分,并且北洋水军最后也正是败在了李鸿章的手里,载湉一语成谶。可我现在又能说什么呢?又该怎么说呢?不过问道:“那么翁同酥翁大人又是怎么说的?”

    载湉叹出一口气来,胳膊撑在小几上,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语气十分无奈:“朕最气的也正是这一点,老师在朝上居然也说合肥治军数十年,屡平大憝,今北洋海陆两军,如火如荼,有何可惧,不仅只字未提朕之心意,更是大有推崇李鸿章之统领北洋水军之意。”

    翁同酥在我这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但是载湉此刻并不晓得,也难怪今日载湉会生这样大的气,于是,我又问:“难道前朝就没有一个在此事上与皇上一心的人么?”

    载湉冷笑一声,道:“就连张骞都说以日本蕞尔小国,何足挂齿,非大创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

    看来这些人根本看不清北洋水军的真正实力,都是自以为义、得意洋洋之徒,看不清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他们从未想过要去看清。我也不免摇头冷笑,片刻,载湉问我:“笑什么?”

    我举目看着载湉,抿一抿嘴说:“皇上,依奴才看来,这些前朝大臣实在有些太过低估对手。”

    载湉乍然听了我的话,面色倒变得饶有兴趣起来,看着我问:“珍儿有何见解?”

    殿内有清风灌入,轻轻吹过我的脸颊,吹起我散落下来的三千青丝,载湉抬手帮我细细别过稍显凌乱的发丝,我面对他,淡淡道:“见解不敢说,只是觉得朝中有一些未办过实务的大臣如徐桐等人,他们看不到日本明治维新后日新月异的变化,以为日本还是过去那个落后的小岛国,着实可笑,”过了一会儿,我又继续道,“只是奴才没有料到,翁同酥大人还有张謇大人也会说出这样不明所以的话来。”

    载湉盯着我道:“珍儿话的意思是说北洋水师实力根本不敌日本?”

    我耸一耸肩,轻笑道:“奴才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载湉凑近过来,吻一吻我被他撩起的发丝道:“珍儿或许不晓得老师于朕情感并不亚于亲父。”

    我静静地盯着他听他继续说。

    “老佛爷向来强调威严,朕入宫后便一直生活在恐惧当中,唯有在书房里朕可以和老师随意嬉闹,老师不仅在学习上耐心教导朕,也在生活上给了朕无微不至的照顾,光绪六年时老佛爷生了病,太监便疏于对朕的照管,结果朕只得亲自铺床,亲自倒水,被烫得一手的血泡,老师见到后就去找太监替朕出气,而后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师总会出面保护于朕。”

    我不禁唏嘘,虽知道载湉和翁同酥感情深厚,但亲耳听见载湉将往日情份亲口娓娓诉说出来,心头还是不免生出些酸涩之感,眼中竟也有些热热的湿润,并不是感慨于载湉和翁同酥二人的深厚感情,而是怜惜于载湉惨痛的成长经历,心中居然更是有些庆幸,还好有翁同酥护着载湉,否则还不知道载湉那时要被欺负到什么田地,“皇上……所以皇上信任翁同酥大人,也相信他所说的任何话。”

    载湉点头,“朕必须信,朕只得信,老师毕竟是陪伴了朕二十年的人,若老师都不可信,那么朕真的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人的话,”然后,他又道,“紫禁城中人人都说朕勤奋好学,却极少有人知道朕之所以日日勤奋学习是因为朕发现如果朕学习能好一点的话,那么被老佛爷呵斥的次数就会少一点。”

    我心里愈加不是滋味,看着眼前的载湉,周身始终散发着一种钟灵毓秀的华贵,旁人只知道他是大清的帝王,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旁人只知道当今皇帝有逸群之才,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他今日的气质才华。

    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仅是暂时离开家人一个晚上就哭得不能自已,仿佛坠入地狱般的可怖,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觉得自己那么的可怜。

    现在想来,这些完全不能跟载湉的经历同日而语,作为大清帝王的他才是天底下最可怜,最凄惨,最倒霉的人。

    我心里就算原本还有预备要说出的话,但此时又如何还能说得出口,告诉他北洋水师终会不敌日本么?不就是等同于在挖他心肝儿么?

    他现在的确只能相信翁同酥的话,如若不然,那么他与翁同酥二十年如父子般深厚的感情又该置于何地,想到这里,我心不禁沉沉一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皇上,奴才从不晓得皇上是这样过来的,”静了一会儿,我又缓声问,“如果……奴才是说如果,如果事实并非如翁同酥大人并其他几位大人所言那般,届时皇上会如何处置?”

094 沸扬

    载湉听后,轻笑着垂下眼睑,低低道:“有错便该责罚。”

    我望着他道:“可是翁同酥大人和皇上情如父子。皇上真的下得了手吗?”

    载湉吐出一口气,沉声说:“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若是因为是朕的老师就错而不罚,实在有失不公。”

    我道:“可是皇上,天子犯法何曾与庶民同罪过?”

    他道:“以往没有,那便自朕而始。”

    载湉这话一出口,着实叫我吃了一惊,也难怪他是能做出“维新变法”这样举措的人,而后载湉又向我控诉几句李鸿章的不是之处,我好言劝慰两句,他胸中的怒气就也渐渐消了。

    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却不想李鸿章偏不安生,居然还闹到了慈禧那里,弄得前朝后宫一时沸沸扬扬。窗外的雨“哗哗”下着,犹如千万条银丝,荡漾在空中,恰如串成的珠帘,我看在眼中却根本无意欣赏这样的美景,宁寿宫中此刻气压低沉一如窗外天空中笼罩着的乌云,似乎有难以遏制的怒意弥漫在空气中感觉马上就要爆发。

    原本慈禧叫了后宫众人来宁寿宫品茶闲话,结果还未说得几句,载湉也至,慈禧便向载湉提起了关于北洋水师的话,“李鸿章自元年始掌管北洋水师多年,甚多经验,皇帝实在不该在朝上对李鸿章说出那样不过脑子的提议来。”

    北洋水师一直是载湉的一块心病,他本就对李鸿章气恨难消,今日又听了慈禧这样的话,怎能不怒,便全然不管旁边还有众人,猝然竖目道:“老佛爷,当今局势眼见着紧张起来,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应知晓有关北洋水师的一切军务,只听李鸿章一人之词怎可明晰,”又道,“常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今朕却连自家水师大权都不能掌握,将来何以面对强大的日本与西方诸国?”

    慈禧忽大笑道:“强大的日本?”言语间特意加重了“强大”二字。

    载湉目光沉闷地看着她,道了一句:“是。”

    听及要谈前朝政事,因着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众人皆自觉行礼欲要退下。我自然也跟着大流行礼正要一道退出宁寿宫,脚尖却还未及跨出一步,慈禧就道:“珍嫔留下。”

    步子凝滞下来,只得回头继续听着两人说话。

    子玉和荣寿公主听得慈禧忽叫住我,大约也知道没什么好事,身子都跟着一震,踏出屋子前两人都回身朝我隐隐地抛来一个甚为担忧的目光,我见之则是耸耸肩,并付出微微一笑,好让她们放心。

    几位太妃最先退出宁寿宫,现早已远去,我侧目静静看着她们的背影倒不得不感叹一句她们那“世事如云任卷舒”的淡然态度,很快,几人就连背影也看不见了。

    天上的雨点像筛豆子似的往下掉,骤雨抽打着地面,雨飞水溅,迷蒙一片,仿佛天地间只有隆裕那一抹渐行渐远的明黄色最为显眼。

    我心里一阵恶心,稍撇了撇嘴,收回视线来。

    慈禧目光扫过我,又扫过载湉,缓缓捧起小桌上头的瓷盏抿了一口,随后只蔑然道:“不过弹丸小国耳!”

    载湉听言,脸一时急的煞白,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说道:“日本明治维新举措颇丰,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国力日渐强盛,即便算不上什么强国,但也绝非是大清可以小看的,即便北洋水师实力不弱,却也得要严阵以待不容差错才好。”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些话对于慈禧来说不过是对牛弹琴。

    慈禧的充耳不闻尽在意料之中,她只安然细数以往的功劳簿道:“八年时,皇帝才多大,朝鲜发生壬午兵变。丁日昌奉命率威远、超勇、扬威三艘军舰赴朝以壮声威。清军拘捕大院君,迅速平定叛乱。

    十年时,中法因越南问题再起战事,为加强海防力量,‘超勇’、‘扬威’开赴南方,准备会同南洋水师的‘南琛’、‘南瑞’、‘开济’、‘澄庆’、‘驭远’,组成特混舰队一起南下。日本看到大清对法作战,便试图在半岛挑起事端,唆使朝鲜亲日的开化党发动政变,驱逐驻朝大清军队。为稳定局势、震慑日本,丁汝昌奉命率‘超勇’、‘扬威’从上海北上,并指挥‘威远’运送淮军增兵朝鲜,很快平息局势。

    况且北洋舰队各主要战舰舰长及高级军官几乎全为福州船政学堂毕业,并多曾到西方英国海军学院留学实习。中层军官内多有原留美幼童,被召回后到福建水师学堂学习海军后服役。舰队内一直亦有外国人担任军官作技术专家及指导。北洋舰队的军官多能操英文,内部指挥命令亦是以英文发号,”说着,慈禧含笑打量了载湉两眼,“说起来,皇帝的英文尚在学习中,恐无大用。”

    载湉面对慈禧的列举与挖苦全然不怯,只道:“老佛爷只道八年、十年之事,却不道十一年时,清廷深受法国舰队横行无忌地刺激,十六年时,琅威理‘升旗事件’发生后,北洋水师洋员数目更是锐减。”

    慈禧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烟,“皇帝如何知晓十六年北洋水师洋员数目锐减?”

    我心随之一怔。

    载湉却只作不觉,嘴角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态度,沉着说:“琅威理‘升旗事件’在前朝中还有何人不知?”

    慈禧眼睛看向我问:“珍嫔也晓得么?”

    我含笑低下身躯,“老佛爷明鉴,此事奴才并不晓得。”

    慈禧“哦”了一声,机巧说:“不过哀家听说前几日皇帝下朝后怒气冲冲的进入景仁宫,难道就没有跟珍嫔说起过北洋水师的事情?”

    我淡淡一笑,眼眸看向载湉,“皇上从未跟奴才提及过北洋水师之事,只是那日皇上心情的确不佳,进了景仁宫一言不发,奴才随口宽慰了几句而已,”又道,“后宫不得干政,奴才知晓的。”

    慈禧凝视着我道:“珍嫔果然与众不同,只是随口宽慰几句就能叫皇帝怒气尽消。”

    我眼睛始终盯着身侧的载湉,随后笑道:“皇上不嫌弃奴才愚笨罢了。”

    载湉未管慈禧是否开口,只回看着我道:“珍嫔性行温良,端庄淑睿,甚得朕心。”

    慈禧含着浅浅的笑意道:“看来皇帝大有封珍嫔为妃之意。”

    载湉正色道:“待珍嫔育有子嗣,便仰承老佛爷慈谕、以册宝、封尔为妃。”

    慈禧听言,面色明显不快,却也无法驳斥这话,只是沉默着。

    想来,慈禧应该心中已有决断,她是不会让载湉和我有孩子的。

    我低首,心中自然也十分清楚自己和载湉是不会有孩子的,因为历史不会错,不过今日在载湉提及子嗣时,我能看见他的目光中宛如有一汪清泉般的眷然,隐约其间又有几许春花亮蕊闪烁,我才恍然发觉他有多么期待一个孩子的降临,期待一个我和他的孩子降临,此时摆在大窗下的一盆海棠花悄然落入眼中,层层叠叠地开得正娇艳,颜色鲜红得像是我心中沁出的血滴。

095 小宴

    载湉虽料想到北洋水军实力或许不似李鸿章说得那般天花乱坠,但永远也料想不到北洋水军真正的实力已如朽木一般的薄弱,我几次想提,话就在嘴边,却总也不好开口,一方面,既碍于翁同酥于载湉来说有如父子一般的深厚感情,即便载湉甲午战争失败后终将发现翁同酥而今所言俱虚,但大概也不该由我现在说出来。另一方面,也是碍于担心话出口后会否影响到历史发展真正该有的进程,我不能冒险去打破历史的平衡,更不能让无辜的人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去承担一些未知且可怕的后果。

    说实话,在现代时,我从未发觉自己竟是这么有社会责任感的一个人,许是在现代我被家人保护得太好了吧,自小到大从未让我独自面对过什么大事!

    因着那日载湉和慈禧一言不合,支持载湉的帝党和支持慈禧的后党也皆跟在后头摩擦出不少火花,前日刚听说志锐在前朝公然弹劾了瓜尔佳??荣禄,载湉趁机将瓜尔佳??荣禄连降两级,黜为西安将军。慈禧在宁寿宫乍然听得此事虽大为不满,却也没有横加干涉,毕竟内务府大臣杨立山现在才是慈禧面前的红人,杨立山这两年筹办的大小家宴多不胜数,慈禧没有不喜欢的,当然这里头少不了有我的出谋划策。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按照载湉这边的想法进行着,顺利得简直叫人害怕,但依旧没有到载湉能够彻底跟慈禧撕破脸的时候,虽然载湉以及这边的众人都满怀希望,但我自当晓得这边最终必然是输家,我私心里并不是在筹谋什么,而是真的不希望到时候载湉和慈禧的关系闹得太僵以至于慈禧万般折磨载湉,慈禧的狠辣我不是不知道。于是,我去找了荣寿公主想让她帮忙想个法子来从中调和一下慈禧和载湉的矛盾,恰巧,荣寿公主也有此意,与我所想不谋而合,即日,荣寿公主就遣了人去一趟云南府活捉了十只蓝孔雀,昨日傍晚方归,今儿一早去宁寿宫晨昏定省时荣寿公主提及此事,慈禧大为欣喜,荣寿公主欲要张罗着开一宴给紫禁城添些热闹,慈禧听了自是没有不允的。

    五月初,万物从沉睡中全部彻底苏醒过来,无论是青草还是树木都开始一点一滴的抽出嫩芽。因为是寻常小宴,又是打着载湉的名义张罗开来,地方只得择在乾清宫后头的小榭,待得傍晚时分,霞色慢慢褪去,凉月已然升起,众人一时过来进入谢中,脚下踏着白石甬路,目光所及两边皆是翠松青柏,月台上设着浅雕伏莲,高低起伏变化有致,有一班杂耍闹热场子,行动不止,一会儿雄狮戏绣球,一会儿雌狮戏幼狮,一会儿幼狮或匍伏脚下,或搂抱肩头,反正极尽亲昵之态,实在有趣。

    众人路过看着也是捂嘴嬉笑。

    栏杆里头正放着两张大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面设着各色筷勺盏碟。有宫女煮茶,亦有宫女煮酒,人多不乏热闹,难得的是诸事却又进行的井井有条,慈禧扶着李莲英的手自入了来便是满面笑意,喜滋滋地上了座,“也亏得大公主能想到这么个新鲜玩意儿!”

    上面一桌自然是慈禧、载湉、皇后还有敦宜皇贵妃,其他人便在下面一桌,荣寿公主自在旁边伺候安排着,敦宜皇贵妃见了,只起身笑道:“哎呦呦,本宫可不敢劳大公主站着伺候!”忙就让出了座位叫荣寿公主坐下。

    荣寿公主不肯,慈禧就也笑说:“本就是寻常小宴,不必太过繁琐,”说着,又指一指周围伺候的宫女太监,“他们都是懂得的,你只坐下便是。”

    李莲英忙上前笑道:“大公主尽管入座,奴才替大公主暂时看着。”

    荣寿公主见李莲英过来如此说,便又对身边的香云吩咐了两句,才肯入座。

    笑谈着看了会儿杂耍,正要上热菜,荣寿公主顺势看我一眼,我便晓得意思,只放下杯箸一起下来张罗。

    一连从后头上了四道菜来,一是名为“孔雀开屏”,另一是名为“风华绝代”,又一是名为“洛神汤”,最后是名为“国色天香”,一俱色泽晶蓝,奇香四溢,好不好吃不知道,但的确是耐得赏看。敦宜皇贵妃净了手后,只帮着慈禧夹菜剔骨,孔雀肉虽鲜却实在刺骨过多,吃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

    隆裕拾起筷来给载湉夹了一块孔雀翅。

    载湉空洞的目光看过去,轻轻扫视隆裕面上,随即又缓缓撇下眼去。

    子玉看着盘子里头或蓝或紫的东西,只喝了碗汤也就不再吃了。

    其余人也都是各盏泛泛品尝了两口。

    孔雀肉不过是吃个新鲜有趣,哪里能真的抵饱肚子,热菜仅用了半晌,众人就都洗了手,一时闲聊起来。宫女撤下热菜后,又献上桂花酒、落英茶、青稞果、吉祥糕等小食换口,榭廊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宫灯高悬,金石弦管之声如幽泉山涧般叮当流出,汇成一泓碧玉深潭,水潭中似乎又荡起一层层细碎的涟漪,摇曳着一轮金黄的明月,也不知荣寿公主从哪里找来的这班子,着实有两把刷子。伴着乐声,慈禧忽笑道:“算起来皇后入宫也有几年了,肚子如何就没个动静?”

    此话一出,许多人身子皆是一颤,隆裕虽羞红了脸,缓缓低下头去,却也没忘记趁机平白瞪我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咬一咬唇,似乎很不好意思,只道了:“老佛爷……”

    敦宜皇贵妃于旁笑说:“老佛爷,要说这些年也是珍嫔、瑾嫔承宠最多,要有也该是她们两个先有才是。”

    慈禧微笑不语。

    瑜妃忙也含笑说道:“娘娘此言差矣,能不能有喜这种事都说个机缘,并非哪个承宠多就是哪个一定先有。”

    敦宜皇贵妃侧头看瑜妃道:“虽说并非一定,但总也机会大些不是?”话音未落,敦宜皇贵妃就转眸看我一眼,又道:“特别是珍嫔,皇上一个月中几乎有大半时间都跟珍嫔在一起,这都多少年了,怎得还一点消息都没有?是不是珍嫔身子不好有什么隐疾?”说完,她从袖子中抽出丝绢来捂嘴轻笑两声。

    慈禧看住敦宜皇贵妃,眼中也跟着露出嗔笑。

    隐疾?我坐在下面一桌刚喝了口落英茶,一时听得这话,不禁举眸望着敦宜皇贵妃并在心里咒骂道:你才有隐疾呢!你全家都有隐疾!

096 原来

    这个他他拉??子兮刚入宫时才十四岁,葵水还未至,怎么可能怀孕,今年倒是来了初次,几个月下来却也不规律,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怀孕,而受孕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理过程,哪有她们说得这样简单,一句说怀就能怀上的?

    殊不知现代有多少夫妻为了怀孕各种方法百尝不殆。

    天时地利人和少一个都不行。

    不免轻轻一叹,无知……无知啊……

    子玉听了敦宜皇贵妃这话,忙替我忿忿不平道:“珍嫔自小活泼爱动,家中大小无人不知,怎可能身子不好!方才娘娘口中的隐疾一说更是毫无头绪,想来是珍嫔年纪尚小的缘故,”说着,子玉扫眼看了看慈禧和敦宜皇贵妃,“老佛爷都还未开口催珍嫔,娘娘急得什么?”

    我在桌下握一握子玉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随即自己抿嘴一笑道:“皇后娘娘都还没有,奴才不敢着急。”

    慈禧含笑看向载湉,“皇帝可听到没?”

    载湉微微颔首,轻笑道:“大清子嗣上天祖宗自有主张。”

    慈禧听言眉间浅蹙。

    荣寿公主见状,急急笑着撇开话题道:“老佛爷马上快要六十大寿了,可定是要好好过的!”

    瑜妃亦笑,“正是这话呢!”

    慈禧故意抿嘴笑说:“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过什么!随意吧!”

    敦宜皇贵妃掐准了时机道:“可不能随意!古往今来六十从来都是大寿,花甲之年可是不易的!”

    慈禧依旧笑着摆一摆手,“近年来大局不稳,弹丸小国前来滋事,还是将银子充裕水军为好!”

    我目光悄然扫过载湉,见他面色泛白便已知他心中必然不肯帮慈禧过这寿,但他却也知道若要安抚慈禧,此事就不得不为,便道:“老佛爷过慎了。寿,还是要过得。”

    慈禧看着载湉问:“皇帝竟不反对?”

    载湉笑说:“朕岂敢不孝。”

    慈禧“嗯”了一声,“既皇帝都如此说了,哀家若再推辞倒是显得虚伪了,”想了会子,又道,“穆宗时曾下谕修园,此为穆宗赤子孝心,而却因当时经费不足之故不得不停修,去年哀家带着几位太妃、皇后、瑾嫔去避暑时便觉九州岛清晏、上下天光、杏花春馆、万方安和、武陵春色几处着实不甚合意,皇帝意下如何?”

    我知道这事,曾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好像是说当初同治皇帝因听信内务府的引诱游说下令要重修圆明园才闹出了后来一系列的前朝政治风波。

    据说那时,恭亲王爱新觉罗??奕訢、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与其他一些王公大臣联名上疏,痛陈修园之巨弊,恳请急停。可同治皇帝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对他们怒斥一番,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大学士文祥见状伏地痛哭,几乎昏厥。

    结果同治皇帝革去了恭亲王爱新觉罗??奕訢的一切差使,并革去世袭罔替,降为郡王,其子爱新觉罗??载澂革去贝勒郡王衔。

    同时,更以“朋比谋为不轨”的罪名将惇王、醇王、文祥、李鸿藻等十名力主停修的王公大臣尽行革职。

    但就在第二天,慈禧突然在弘德殿慰谕爱新觉罗??奕訢,表示“十年以来,无恭王何以有今日,皇帝少未更事,昨谕着即撤消。”同时更下了懿旨赏还奕訢及其子爱新觉罗??载澂爵秩,这一“夺”一“还”,其实都是慈禧在幕后操纵,意在再次向朝廷内外表明爱新觉罗??奕訢等王公大臣都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她早已大权在握,不可撼动,权威更是不容轻觑,不容侵犯。

    至此,历时半年的“修园之争”虽以“停修”而结束。但由此引发的前朝政治风波却进一步加强了慈禧太后的权威。

    我不禁忖度,难道慈禧想要故技重施?

    载湉坐在那里,恐怕他也没料到,慈禧会厚着脸皮再次提出这般无理的要求,进而只是含笑道:“若非老佛爷六十大寿将至,朕必应允……”还未及载湉说完,慈禧就忙问道,“皇帝这话何解?”

    载湉依旧平和笑道:“朕心欲为老佛爷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六旬万寿庆典,先着户部拨款一百万两入手准备着,”随即又拟言道,“在清漪园受贺,仿康熙、乾隆年间成例,自大内至园,路所经,设彩棚经坛,举行庆典。“

    慈禧听得载湉这话,自是大喜,连声道:“好……”

    就在无人注意到的某一瞬间,我看得清晰,载湉眼中隐隐陨落的一道流星,里头的颜色一如冰冷的秋水,我虽跟他座位隔得尚远,但耳边似乎依然可以听得到他心底落叶的声音,就这样悄然地碎在了寒凉的大地上。

    左右都是割舍,也只能选择割舍得更少的一方。

    随后,敦宜皇贵妃兴奋的声音划过耳边,“太好了,有些日子没半场大喜事了!又有得热闹了!”

    珣嫔喝了一盏桂花酒,跟着笑说:“看起来要比十五年时更加热闹呢!”

    李莲英立于一侧,也对慈禧笑道:“老佛爷,有日子要好好准备了!”

    慈禧稍点一点头。

    敦宜皇贵妃眉梢一挑,又对周围众人道:“不若咱们给老佛爷凑个份子吧!”

    慈禧“呵呵”笑说:“哪里轮得到你们几个凑份子,你们一个月才有几个钱!”而后又道:“只看你们到时候能奉上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儿来叫哀家开心开心就成了。”

    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这边则是一片漠然。

    荣寿公主拉一拉我的袖子,小声说:“现在这内外大局势明眼人都能看得清楚,这当口上,皇上是不是疯了?”

    我侧目看向她,轻摇一摇头,“大公主,可别乱说,”稍低一低声音,又道,“左右都是流水银子,若换成是大公主,大公主是会选择重修圆明园呢?还是会选择为老佛爷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寿宴呢?”

    荣寿公主想一想,低低道:“似乎还是寿宴用的银子要稍少些。”

    子玉忙侧身过来道:“皇上神色看上去也是为难得很呢!”我和荣寿公主听言都侧目看一眼载湉,再回过视线来,过了一会儿,子玉又疑惑道:“说起花费银子,难道你们两个不晓得红白两件喜事其实才最是无底洞么?”

    我和荣寿公主大为疑惑,面面相觑,自是不懂。

    正万般不解间,瑜妃幽幽叹出一口气,对我们说:“皇上是没有选择,不得不为罢了,”过了片刻,又道,“幸而皇上没有应了重修圆明园。”

    瑜妃此话一出,我和子玉、荣寿公主都各有各的满心好奇,歪着个头想听个究竟,瑜妃小心的往旁边看了两眼,确定那边无人注视,这才小声道:“穆宗当年大兴土木实则本意是欲让两宫好搬去颐养天年,即便是库款支绌,入不敷出,穆宗还是坚持动用储款行事,老佛爷知道后心里自然不悦,却又不好当场发作,便暗暗在前朝掀起风浪,这才亲手制止了此事。”

    原来,竟是这样!

097 八月

    日子浅浅一过,便又到了暑气灼人的八月,北洋水军虽然有了规模,却又逢慈禧大肆热闹着筹备还有许久才至的万寿庆典,载湉一时在前朝被弄得焦头烂额,外部局势愈加紧张,可老的八旗绿营无法改造,新的勇营湘军、淮军,一个早已半残,一个又是暮气沉沉,正在重蹈绿营覆辙,说要整顿,也只空有一个计划而已,具体的行动一拖再拖,八字都没一撇。所谓练军,不过就是一个影子罢了。

    在这样一个处处需要用钱的关键时候,还要为慈禧举办一场空前绝后的六旬万寿庆典,载湉本就不悦,却谁都更没想到的是整整一百万两还不够慈禧塞个牙缝。听载湉说起,大清每年财政收入不过也就五千两上下,每项开支也都是固定的,为了之前那些费钱的洋务运动,国库已经将近空虚,就那拨出的一百万两,几乎是在寅吃卯粮了。

    可饶是这样,慈禧依旧并不满意,户部见状只得又拨三百万两,不用想我也知道这里头必然包含着偷偷被挪用的北洋军费,后头各级官员报效养廉银又是共约一百余万两,官商额外也报效了将近两百万两,各省不分大小贫富皆要求上报三万两,十八行省总共就是五十四万两,一一算下来少说也得有七百万两。

    其实,也只是过个六十岁生日而已,居然就要花费七百万两。由此可见,慈禧有多舍得为自己花钱,日子过得有多奢侈。

    没过几日,慈禧更是动用了户部拨下的一百万两着人修复了清漪园,并改名为“颐和园”。

    载湉每日在养心殿见户部上报的一张又一张统计奏表,气得眼圈都是闷红的。大约这日已然忍无可忍,才愤然拿起手边的瓷盏就朝墙上砸去。

    我本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书,耳边忽听得一声脆响,抬眸一看载湉面色极怒,眼睛里像是蕴藏着火似的,我便起身走过去道:“皇上,既然势在必行,就不要再跟这手边不会说话的茶盏过不去了。”

    载湉食指重重地在奏表上扣两下,紧蹙着眉头说:“一个六旬万寿庆典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百两银子还不够,大清体制从上至下生生又平添了将近六百万两!”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极力压抑着胸中的怒气,哂笑道:“六百万两!竟能拨捐出六百万两!若不是老佛爷此次庆典,朕怎么也不可能料到!日前朕以局势紧张,恐要一战为由提出想要给北洋水军添充军费一言时,这些人又是怎样的另一副嘴脸,在朝上是如何的对朕言之凿凿,如何的委屈谏言说各处各地不堪重负,实在拿不出钱来,下朝又是多少奏折上疏劝朕打消念头,”说着,他冷哼一声,“此刻想来真是极为恶心!”

    我一面捡起地上破碎却锋利的盏片,一面含笑劝慰道:“皇上,向来都是夜晚天色越黑,星星越亮,”过去片刻,我余光瞄一眼载湉,又好声问道,“皇上可听说过掩耳盗铃的故事?”

    载湉走过来,一把拽起我,“别捡了,小心伤着你,等会儿叫范长禄过来收拾就罢了。”

    我轻轻一笑,“皇上若是以后不想伤着奴才,就千万别再摔这些个瓷脆物什了,”见他微微垂眸,又一点头,我才渐渐安心,他怕碎片伤着我,我当然也怕伤着他啊,只须臾后,我目光看着他继续道,“皇上还没回答奴才呢!”

    载湉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随即一挣眉,“自然是听过的。”

    我转身将手中的碎盏片小心的放置小桌上,回头温和笑说:“既如此,皇上又何以不能**?”又道:“他们不过是一群掩耳盗铃之徒尔!”

    载湉不免叹气摇头,“他们是掩耳盗铃之徒不错,但却也误了大清!”

    我用目光勾住载湉的目光,稍稍歪着脑袋对他道:“既是掩耳盗铃之徒,食之无味,那便弃之,也不算可惜。”

    八月中旬,有外使入宫朝见,载湉自是在紫光阁摆了几桌酒席接待,阁高数丈中作团顶小殿,用黄瓦,左右各四楹,接栋稍下,瓦皆碧。南北垂接斜廊,悬级而降,面若城壁。王、贝勒、贝子、四品顶戴宗室都在席上。

    于是,慈禧领着后宫妃嫔也来凑了这个热闹,说是席上不谈政事,只谈家事,殊不知,天家哪有真正的政事家事之分,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门下廊上摆着桌案,上头陈设一色玉器,正位甬道上分东西摆放席后预备赏赐的物品,就近搭设紫色凉棚十个,预备摆放席上菜馔。

    卯时三刻,载湉的乾坤御驾升座,乐队奏中和大乐,在阁内外就坐的都在正门两旁按辈分等级侍立恭候。升座毕,中和乐止。所有赴宴人员皆分批次向载湉和慈禧行三拜九叩礼,各自归座,乐又起,茶膳坊向各席进奶茶,赐茶完毕,奏乐即止,范长禄首先向载湉呈进米面炉食制品等十五种,摆在填漆花膳桌上,并置好五寸黄盘、叉子、毛巾等,乐声再起。载湉开始给王公宗室赐酒,这时,众王公宗室们都要离座,行一叩礼,依次接受赐酒。酒赐毕,礼仪方止,然后再赐肴馔。

    筵席上,南府艺人还要演戏。

    说笑间,忽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魁梧男子昂然起身缓缓上前来,一身翠绿色加以金线密织上下紧身装束,肌肤美得就像院子里的桃花,气质十分矜持贵重,一开口便是能让人听得懂的汉话,我心中一时颇为讶异,“我王入清,特来拜会大清皇帝。”

    他面上含笑,既不行礼,也不屈膝,只是脱帽并微微弯下腰肢,载湉还未发话,他就自己起身,然后身板直直的站在那里,双手又抱拳一拱,算是含笑问安,这些年在紫禁城见惯了卑躬屈膝,乍然见得这般情景,心中居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不过一阵温热划过心头。

    载湉并不作色,只随口问了他几句外邦之语,场面看着也算友好。

    只是不料慈禧于旁却有些愠怒,登时出声道:“既来大清觐见,怎不按大清规矩行礼请圣上万安,更不奏上名来,就这般向圣上说话,实在大胆!”

    “约翰??维尔逊!”

    说时,他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漫然的涟漪来。

    载湉轻摆手道:“约翰使臣,入座吧!”

    约翰??维尔逊模样温文尔雅,笑着点了点头,走过我身畔时,他目光一凛,轻轻打量我一番,不禁笑道:“You

    are

    gorgeous!”

098 听懂

    说完,他嘴角悄然一勾,露出一脸坏笑来盯着我不动。

    我当然能听得懂他这话的意思,不过只是赞我一句漂亮罢了,依着礼数,我只含笑回道:“谢谢。”

    约翰??维尔逊目光有些惊诧地看我,怔了一会儿,才道:“你竟能听懂!”

    我付出一笑,“自然。”

    我虽是能懂,但在座的无论是其它妃嫔也好,还是许多王公大臣也好其实都不大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霎时阁中众人便皆窃窃私语起来。

    隆裕坐在在上首望下来,视线扫过我,嘴角不免含起一抹讥讽之色来。

    而敦宜皇贵妃也悄悄掩口而笑,不怀好意。

    子玉欲辩又觉不屑,因不大懂英文,更是无从开口,刚要站起身姿势就凝滞住,还是只得含怒坐下,一言不发。

    慈禧观望众人,自是指着约翰??维尔逊道:“大胆!区区弹丸使者竟敢对天朝妃嫔大不敬!”

    约翰??维尔逊听言,身子一颤,目光终于从我面上收回,却不恐慌,缓缓侧过身去对慈禧道:“老佛爷根本无需动怒,方才老佛爷责怪我不以大清礼数相见,其实是我王担虑大清皇帝不懂外邦之语缘故,因而只吩咐以我国行动礼数相交!”说着,随即又看我一眼,继续道:“不过,此般看来实在是我王过虑,竟连席中一佳人都能通晓外邦之语,阁中众臣自当亦是习得。”

    此言一出,许多王公大臣显见地坐不住,暗暗低下头去,生怕被点名要说所谓“外邦之语”。

    载湉敏慧,习了好几年,此刻自然也已经能听懂约翰??维尔逊方才说的那句英文是何意思,面色说不上难看,应该没有动怒,但反正肯定有些吃醋颜色就是了。他只对约翰??维尔逊道:“使者可知刚刚你口中的佳人乃是朕后宫妃嫔中的珍嫔,依着大清规矩,使者该称之一声:小主。”

    约翰??维尔逊眉心一动,叹出一口气来,轻轻摇首,不觉目光渐移向四周打量,从慈禧始至瑨嫔止,“素闻珍嫔小主自入宫就一直深受大清皇帝宠爱,今日得见果然聪慧干练,标志过人,如此看来,小主能深受大清皇帝喜欢也是有道理的。”

    我听之心里虽高兴舒服却也不免为之一怔,在这种场合,这个使者约翰??维尔逊口中只大肆称扬于我一人分明是给我引火上身,他大约不明白世上女子多为小心眼,而后宫女子则最是如此。不禁在心里为自己深深叹气,刚一抬眸就恍然对上他投来的异瞳目光,忙躲闪一避,随即见载湉眸中精光一闪,一瞬后复又如常,面上只含着合乎体统的笑容紧紧看着约翰??维尔逊,旁人虽不察不明,但我却知道这笑里头的火气!

    不知回去后又要花多少时间去哄载湉开心了!

    约翰??维尔逊回至座位上又拿起酒杯说了祝祷载湉万福绵鸿之类的敬语,也不管载湉应不应,只自顾自将酒杯中酒一饮而尽,恐是西方多喝葡萄酒、威士忌,乍然喝不惯高粱酒,酒气冲得他倒自己忍不住捂嘴狠嗽了两声。众人见状皆颔首轻笑。一时话毕,范长禄唤上歌舞,宾主觥筹交错,莫不欢颜,看似一副升平景象。

    一会儿后,约翰??维尔逊开口问载湉道:“我王听日本参谋本部制定得所谓‘清国征讨策略‘,第一步是攻占台湾,第二步是吞并朝鲜,第三步是进军满蒙,第四步是灭亡大清国,不知大清皇帝对此如何看法?”

    载湉不失为帝稳重,含笑反问道:“使者又是如何以为?”

    约翰??维尔逊却没正面回答,只是笑道:“常听闻大清北洋水师甚为雄壮,我自当是支持大清皇帝与日本天皇一战,给明治点颜色瞧瞧!”

    我没想到这个约翰??维尔逊还真坦诚,就西方各国来说在一定程度上时支持日本侵略的行径的。

    载湉勉强一笑,未给出正面的回应。

    约翰??维尔逊又道:“据悉同治六年时,明治天皇睦仁登基伊始,即在《天皇御笔信》中宣称‘开拓万里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这难道还不够表明心迹吗?”

    载湉心如明镜,自然能听出此话中暗含的意思,也自然晓得这话的重量,却因着帝王至尊不得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缓缓拿起面前酒杯轻抿一口,随即浅笑道:“难得大不列颠国竟这般忌惮日本天皇之语。”

    约翰??维尔逊不管载湉的话,只继续咄咄笑说:“日本乃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虽中日两国签订了《中日修好条规》,就是不知日本会不会永久遵守这一条约,难道大清皇帝陛下就不曾为此担虑过么?”

    载湉面对约翰??维尔逊的来势汹汹,语气略加强硬,不逊其半分:“弹丸小国耳,又有何惧!”

    载湉此话一出,慈禧连连含笑点头,面上十分满意模样。

    我知道载湉故意说这大话实则是在稳定局面,一阁中不仅有许多王公大臣,后宫妃嫔,更有不少各国使者,这个来自英国的约翰??维尔逊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约翰??维尔逊轻轻哂笑道:“早前亦听闻北洋水师刘步蟾逼走了水师教习英国琅威里,你们这里不是有句古话叫过河拆桥么,也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载湉显然不知缘故,听了身姿一颤,而后,缓缓笑道:“可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强扭的瓜不甜,更有叫一个巴掌拍不响,并非北洋水师逼走琅威里,原是琅威里呆不惯北洋水师才选择离去。”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阁中气味渐渐变得浑浊,我几杯高粱酒下肚,不过半晌,就已经深觉脸颊如烧,只起身静静扶着白歌退出去欲至香扆殿换一层外衣歇会子再来。

    外头云雾翻动,幽幽的澹香搅杂在空气中,偶有清风拂面,也拂过花树,一阵花雨飘落下来,洋洋洒洒,让人顿觉风无影而实存,脚下踏着花泥紧步了片刻,逐渐离歌舞俗声远了,待我行至偏僻之处,只见周围有树阴池影,苍柏一俱葱翠万状,缓下步调,轻轻松开扶着白歌的手,其实我自出来吹得淡风意识就慢慢恢复清明,醉熏之意散去八分,早就足够意识到身后有人在跟,此刻见四下无人,我才立定,回身见是王商,便忙问道:“事情如何了?”

    王商行了礼,小声道:“今儿载沣贝子没来,”我听言叹息一声,他大约是见我脸色焦灼,还没歇得一口气,急忙又道,“倒是侧福晋邓佳氏替贝子来了,”我未及开口问,王商偏又说道,“奴才已经去传过信儿了,小主尽在此处等着就是,大概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侧福晋肯定就来了。”

    我这才安心,对王商点头笑说:“这事儿办的不错。”

    王商笑道:“皇上和小主看重奴才,奴才不敢不尽心,况且平日师傅教导甚严,奴才一字一句都谨记着。”

    我微笑道:“你自个儿敏觉,怪不得人要看重你,”又道,“范公公在皇上身边侍奉多年,身上还有许多学问仍需你自个儿细细去学。”

    王商道:“奴才自当用心跟着师父学习。”

    我“嗯”了一声,笑道:“想来紫光阁那边也少不了你,你快回去罢,省得人怀疑。”

    王商颔首一笑,应了声“是”后,便躬身退下。

099 蓦动

    果然,没等一会儿,就见有一着深兰色织锦长裙的清淡女子朝我步来,腰上系着一条白色锦绣带子,上头钳着五色宝石,华丽贵重,乌黑的头发挽成如意髻,插着白玉簪,面上薄施粉黛,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并有些透着微红。我忙迎上去,温和笑问:“你就是侧福晋邓佳氏?”

    她朝我行礼笑道了一句:“正是。”

    我笑着打量了她两眼,携了她的手往前走去,因为并不熟识,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走了片刻,她先问我道:“不知小主这次叫王商公公找奴才前来有何事要说?”

    我叹息一声,慢了步调,朝身后白歌摆一摆手,待白歌身影远了,我才道:“侧福晋十八岁入了载沣贝子府邸侍奉,现如今深受贝子宠爱,已是府邸中最大赢家,想来不论侧福晋说什么做什么贝子都是无不答应无不反对的。”

    邓佳氏轻轻一蹙眉,看着我问:“娘娘这是何意?”

    我凝眸望住满地闲花幽草肆意生长蓬勃,“听说侧福晋和邓世昌大人爱妻私下里很是熟识?”

    邓佳氏道:“是,时而会约着喝茶品琴。邓夫人知书达礼、气若幽兰,与她相处,奴才不觉腌臜。”

    我默然了一会儿,心中虽依旧踌躇,却还是选择把明白话说出口:“不知侧福晋也有所听闻关于北洋水师的事情?”

    “奴才有所听闻。”

    “侧福晋既与邓夫人私下熟识,冷眼旁观以为邓大人如何?”

    “邓大人乃是上忠之将。”

    我听了,心中自然欣喜,又道:“侧福晋,你与本宫本不熟识,只是此事说来关乎皇上,更关乎大清,纵观全局无人能为,只得来相求侧福晋帮忙。”说着,我欲要行礼,邓佳氏大惊,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有如此纡尊降贵的行为,忙阻止了我,“小主有何事直说便罢,何需如此?!”她拍一拍我的手背,又道:“说起来,小主和奴才原本算是妯娌,只是天意弄人,才会导致如今混乱局面,虽不常入紫禁城,但在宫外也早有耳闻,后宫妃嫔中,皇上万般疼宠珍小主,说来惭愧,奴才本还对小主看法尚有保留,但于今日初见小主后,甚觉面善,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般,又见方才小主行为,小主能为皇上做到如此,也是全心相待了,所以不管如何,小主有事尽管吩咐就是,若事情奴才果真能办必然会替小主和皇上办妥。”

    一面望着眼前的邓佳氏,一面听她说着,我心蓦然一动,不管日后如何,至少此刻她对我,对载湉是坦诚相待的,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晓得在紫禁城中能遇到一个坦诚相待的人是有多么困难,直静默半晌,我才低声说:“如若可以,还求侧福晋能替我联系邓夫人。”

    “联系邓夫人是为何?”

    我叹气说:“李中堂不准人插手北洋水师之事,皇上面对愈加紧张的内外局势,实在着急,想要弄清楚北洋水师实力究竟如何,也实在无奈,听闻邓大人乃是大义凛然之人,所以才想通过本宫不动声色的联系上邓大人。”

    邓佳氏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也是,李中堂十分看重邓大人,自然也明白邓大人为人,必不会轻易将邓大人放给皇上,”静了片刻,她又道,“更何况,还有老佛爷……皇上处境艰难,以前时而就听阿玛提起过,因而许多事奴才和贝子都晓得的……”

    我握住邓佳氏的手,恳然道:“本宫和皇上之心皆系于侧福晋身上了。”

    邓佳氏想了想,随即抬眸看我一眼,笃定道:“说到底还是皇上想私下召见邓大人,何劳邓夫人,只奴才回去府邸跟贝子说明,叫贝子将皇上心意告知邓大人便是,皇上只等着,邓大人不日必至。”

    我点头,笑道:“这样甚好,”垂眸一想,又道,“好容易见到侧福晋,果真出水妙善、落雁沉鱼,方才又从侧福晋口中闻得邓夫人美名,本宫也想一见,哪日本宫回过皇上定要两位来景仁宫一道小悦片刻。”

    邓佳氏一笑,福一福身子说:“若是小主相邀,奴才必然相至。”

    待得回到紫光阁时,饭席已经过了大半,歌舞也都歇了下去,慈禧早已不在座位上,应是喝的熏醉回宁寿宫歇息去了,后宫妃嫔目光大多也都是怔怔的,恐也是因席间高粱酒后劲颇大,纷纷有些挺不住了,我只觉何必呢,若非想在这些外邦使者面前卖弄,紫禁城中根本不会有人喝这高粱酒,此刻也不必皆在这里强撑,伤人先伤己,伤人十分,自损七分,载湉酒量向来不错,面上亦有薄醉之色,我附耳交代白歌去端来一碗蜂蜜水让范长禄上给载湉,至于约翰??维尔逊那帮外邦使臣皆撑在桌上,姿态各异,要么以手托头昏昏欲睡,要么僵直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空洞,更有甚者整个人直接趴翻在地,不消一晌,王公大臣依次退下,载湉着太监将那些外邦使臣运送回各自居住驿馆,范长禄视我一眼,手上端着一盏蜂蜜水过去附在载湉耳边轻说几句,载湉随即侧头看他一眼,接过玻璃盏去,喝了两小口,幽幽放下,见人散尽,才起身悄步朝我走过来,“方才去了哪里?”

    我侧头看一眼隆裕,她正被钟粹宫的宫女太监扶着向后出去,几位太妃怡然,子玉虽没喝醉,却对我和载湉谈话不感兴趣,也扶着梅韵跟着瑜妃一道出了去。

    我望住载湉打量问:“奴才自是去换衣服去了,皇上怎么这样问?”

    载湉“哦”了一声,装作无意道:“朕不过是方才见了那个约翰??维尔逊也出去了半刻,怕他对珍儿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来。”

    我盈然一笑,“皇上分明晓得约翰??维尔逊不过是随口一句罢了,也分明晓得他不能对奴才怎样的。”

    载湉只是看着我。

    我小声说:“皇上,奴才只是去见了侧福晋而已。”

    “谁?”

    “侧福晋邓佳氏。”

    载湉淡淡“哦”了一声,松出一口气,看似无意,实则是在掩饰心虚,说:“也不知那个约翰??维尔逊方才做什么去了……”

    我望着他,不禁悄然笑说道:“嘶,怎么这么酸啊?”

    载湉随即问:“什么酸?”

    我不言,只是耸一耸肩,嫣然笑看着载湉。

    载湉猝然也明白过来,点着我的鼻尖,对我玩笑说:“你竟戏弄朕!”

    我忙作委屈状,“奴才怎敢?”

    载湉微微颔首,抓过我的手,将我人拉得更近些,“日后,朕不准你再跟别的什么不相干男子说话,更不许跟他们眉来眼去……”他还没说完,我忙抬眸盯住他道:“奴才何时眉来眼去了?!”说着,就挣开他的手,回身向前走了两步。

    四下里片刻沉默,我正奇怪载湉怎么还没哄我,忽然整个人就被圈入了一个弥香的怀抱,声音漫声耳畔,“别跟朕耍小孩子脾气了……”这话说得我没理他,他又道,“别生朕的气了……”其实我心里早就没气了,只还是不想理他,须臾后,他问我,“难道珍儿就果真没看出方才朕是在吃醋么?”他言语间着实委屈,更有些着急,我听了随即“噗嗤”一声笑,回身反抱住他,“早就看出来啦!”

100 乐悠

    载湉看一看左右正在低头收拾残局的宫女太监,只牵住我的手急急步了出去。

    载湉并不准旁人跟着,一时只我和他两人来到翔鸾阁,这里是中南海的最高点,瀛台岛上北有石桥与岸上相连,桥南为仁曜门,门南便为翔鸾阁。从这里俯瞰下去,山石花草,藤萝翠竹,石桥造型别致,笔直的桥栏下有水泉,澄澈得如同刚开凿的水晶,在以怪石砌起的小坡上蜿蜒流泻下去,绵延不断,远处更有秀丽的石塔正沐浴在玫瑰色的霞光中,后头的楼阁亭台,亦皆是金碧辉煌,且地势多拥水而居,在青松翠柏当中掩映重叠,幽美而绚丽。清圣祖康熙曾在这里领着大臣们垂钓,此为乐哉!清高宗乾隆年少时曾在这里读书,此为悠哉!载湉日后也会在这里度过漫长而孤寂的岁月,却只能一个人晨间看溪光树色,午时赏窗外闲云,子夜听清露梧桐,此为凄然!

    我缓缓侧过头去看一眼载湉,他正认真瞭望着天边晚霞,云卷云舒,整个天际渐渐都变成深红,像几团淡火燃烧,他并未转眸,却轻启薄唇,问我:“你一直看着朕做什么?”说完,他收回视线来恰时地对上我的眸子。

    我并未躲闪,一笑道:“看皇上好看呗!”

    他笑,“朕知道。”

    我笑,“皇上还真是不谦虚!”

    他一扬眉毛,“分明是事实,朕为何要故作谦虚?”

    我好笑两声,回过眼来,手伏在栏上,遥望整个西苑瀛台岛,轻轻问:“皇上觉得瀛台如何?”

    载湉身子反靠在栏上,稍想一下,说道:“清高宗御制《瀛台记》中有道:奇峰峭壁,翏轕蓊蔚,有天然山林之致,”说着,他又回头看一眼,才继续道,“朕看实景只觉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是无二话说的。”

    我见他话语似还未完,便道:“除了景致呢?”

    载湉撇嘴一笑,稍稍侧身凑近我耳边道:“其实除了景致,这瀛台还有一绝,旁人必定不会知晓。”

    我问:“什么?”

    他道:“瀛台酒。”

    “瀛台酒?”

    他点头。

    我“哦”了一声,笑说:“我知道了,就是方才在席上喝的那一种!”

    载湉摇头,“方才在席上不过是寻常高粱酒罢了。”

    我看着他,他继续说:“瀛台酒,能工巧匠、不惜工本,应季回沙、石窖瓮陈,酱香幽雅、细腻柔滑、协调丰满、醇厚悠长、爽醉仙飘,素有‘天下第一酿’之极崇美誉。”

    我道:“竟这么厉害?”

    他点头。

    我问:“皇上喝过?”

    他叹息一声,缓缓摇头,“朕哪里有这口福,只听说九年时老佛爷曾在瀛台酿酒,以赏亲信之臣。”

    我灵机一动,笑问:“那皇上可晓得这瀛台酒被存在何处?”

    他一展眉,似乎看出端倪,盯着我问:“你要做什么?”

    “在何处?”

    “蓬莱阁。”

    我拉着载湉忙就下来翔鸾阁往蓬莱阁去。

    尚未入阁中便见周围有梧桐遮蔽,山柳摇曳,只因今日特别,宫女太监都着实忙碌,一面要伺候慈禧、太妃、妃嫔,一面还要收拾打理,一时门口并无人看守,我和载湉一闪身就入了进去,霎时间,就闻得满阁四处飘溢着一股清纯的幽香,直暖人心房,蓬莱阁一楼有酒窖,二楼是茶室,不得不说,享受这件事真是古今亘古不变的追求,凭海赏酒品茶,的确是为一景。阁内收拾得十分整洁,地面铺着泥砖,格外一尘不染,整个房间都挂满了用金花点缀的淡粉色织锦帐帘,左边紫檀架上一格一格地被分开,格中放置许多形状不一的坛子,数十坛口都被用彩布死死封住。右边洋漆笔架上悬着十支小马毛笔,桌面上摊着册子。我过去翻开看,原是记录于何时出了多少坛瀛台酒,这么看来瀛台酒着实珍贵,只一本册子就已经把从清世祖顺治皇帝出的瀛台酒次数多少一直记录到今,越往后看越让人震惊,最后几页几乎写的一俱都是:宁寿宫出。以至到近几次都不再记录一次出多少坛了。

    载湉从紫檀架上挑了两坛提过来放在桌上,凑过脸来,问我:“在看什么呢?”

    我轻轻一笑,把册子打在他手上,“自己看。”

    他睨我一眼,随即拿过册子细细翻看起来,我时不时的瞄过他面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观察他神色的变化也已经成为我平日里的乐趣之一,当看到最后几页时,恐怕他与我一样震惊,面上颜色变得有些苍白,目光随之一紧,神情自然是凛若冰霜,我叹息一声,轻声一笑,随手揭开坛子上的彩布,他忙抬眸一步跨过来,似乎是想制止我的动作,却没来得及,整个人只怔在那里,手中还捧着已经被合上的册子。

    我侧目看他问:“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沉沉呼出来,“朕还想自个儿揭开,感受一番呢!”

    “这有什么好感受的?”

    “这是一种仪式感。”

    “仪式感?”

    原来古人也讲求“仪式感”!

    我不禁一笑道:“好了好了!下次!下次珍儿一定把这个揭彩布的活儿留给皇上亲自来!”

    载湉瞟我一眼,小声嘟囔道:“哪里还能有下次啊!”

    我望着他,“不然皇上自个儿再从架子上拿一坛子来揭?”

    他抬手狠弹了我脑门一下,瞅着我说:“你可知这瀛台酒可是选取糯高粱、天然茅河水、纳天赋微生态、蕴山川仙灵气,经端午踩曲、重阳投粮、七轮取酒、经五年酿藏才能成,哪里有多少来这么糟蹋的?!”

    我吃痛“啊”了一声,捂着脑门,睨着他道:“那皇上要怎么样嘛!”随即转身坐在椅子上横声道:“反正珍儿是揭开了,又不可能再给它盖上去让皇上重揭一次,这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事儿,珍儿可做不来!”

    载湉叹一声,直接撑坐在桌子上,一手拿起一坛来喝了两口,我仰面看着他,忙问:“味道怎么样?”

    他目光先是看向我,然后又朝另一坛瞅了瞅,“自个儿尝尝不就知道了。”

    我在现代时酒量极差,在古代酒量虽也不好,却还能喝两杯不倒,今儿本就在席上喝得有些微醉,此刻原不应再喝,但最终却还是因为心中的好奇,十分想尝尝这酒的味道,看看比之别的酒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于是就硬着头皮喝了点儿。

    待及回甘,才发现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101 卖缺

    再后来,我记得自己喝得醉醺醺的,甚至有些断片,后面还做了什么我实在都不大记得了,再有意识时,我就已经躺在床上了,衣服也换了,只见窗外月明如洗,白歌说我是被载湉抱回西苑屋子的。我问白歌:“可生出什么祸端来?”

    见白歌摇头。

    我才放心,还好没被人发现。随后便又沉沉睡去,黑甜一觉。

    回到景仁宫,隔了两日,又至三更时分,夜幕更浓,天空上缀满了点点璀璨的繁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花儿被轻风微拂着拢起的花瓣,悄然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散发着丝丝清香。

    小窗外,月光朦朦胧胧,好像隔着一层寒津津的薄雾,一地冷清苍白的颜色叫人心底不由地弥漫出阵阵凄凉,我纷乱的思绪宛如正在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里点着的乌沉香一般,轻烟缭绕飘摇,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沉静的空气中随风荡漾到九霄云外去。

    最终却还是被一声无奈的叹息拉回眼前。

    我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斟了一盏碧螺春到载湉面前,垂眸看一眼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虽知道他习惯夜里批阅奏折,就好像我在以前现代时喜欢半夜写文章一样,但还是不免出声劝道:“三更了,朝政繁忙,皇上也该注意身子。”

    “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么晚了,”他放下朱笔,掌心抚上我手背轻柔的摩挲着,抬眸温和看我,道,“你该去休息的。”

    我摇一摇头,含笑凝视着他,“奴才要陪着皇上。”

    他苦笑一声,“那些言官只知道给朕递上来一堆不痛不痒的折子,什么都要说上两句,正事儿反倒是一点儿没办成,真是叫朕烦恼至极。”

    我婉约一笑,“身为言官并无实权,许多事情根本有心无力,大多也只能如此,皇上不必过于苛责他们,”又听载湉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才又问,“皇上近来两日火气很大,到底是在为何事烦恼?”

    他捧过茶盏并不饮,蹙着眉头道:“还不是为了筹措水师军费一事。”

    我神色一凛,“北洋水师?”

    载湉沉吟道:“李鸿章本已与英领事谈妥购置几艘军舰,可惜因为大办老佛爷的六旬万寿庆典导致现在国库空虚,反倒无力办事。”

    我轻声喃喃道:“老佛爷……”说着,也不由的跟着叹气,“可若是反口不办庆典,天下人便会指责皇上乃无孝心之人,皇上金口玉言更是不好食言,这个节骨眼上办与不办,左右都是两难。”

    载湉再忍不住,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掼,里头茶水四溅,案头摊开的奏折上尚有几笔还未干透的朱批被滚热的茶水浸湿,丹红色渐渐晕染开来,载湉两腮紧咬,冷哼道:“只恨那些以刚毅、荣禄、李鸿章为领头的太后党都这个时候了还只是顾自己整日淫乐,对于花天酒地之事向来是推波助澜,更是喜欢一味讨好老佛爷,心里全无大局观念,”他手心握拳又往桌案上重重一捶,“天下人指责朕又怎样,朕从不畏惧史书后世如何评判,朕只求无愧于心!”又道:“朕若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最好,若不能,百年之后,朕真的不知有何颜面去面对祖宗先人?!”

    桌案边角祥云花纹镶着赤金宝玉,质地坚硬无比,我见载湉手背骨骼处顿时就现出了大片红印来,忙上前抓过他的手,心疼道:“皇上这是要怎么样,和他们置气也就罢了,何苦总偏要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一面用拇指轻揉着载湉伤处,一面道,“说到底不就是筹银子的事,奴才这里有个路子可走,就是怕皇上不肯。”

    载湉一把捉住我的手臂,问道:“什么路子?”

    我垂眸,实在难以启齿,片刻后,才出声悄言道:“卖官鬻爵。”

    载湉听言神色即刻就变得无比严肃起来,一口否决道:“不行!”

    我抿了抿唇,低声说:“眼下皇上还有更快更好的筹措银子的方法么?”

    载湉摇头道:“这可是卖官鬻爵,你知道何为卖官鬻爵吗?你知道卖官鬻爵之风一旦盛起对大清朝廷有多大的危害吗?”越说他语气就越加沉重,“朕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我轻蹙眉头道:“奴才知道。”

    载湉厉色道:“你知道还敢把这个路子说出口来!”他停一停,整张脸被气急得发紫,语气十分冷峻,“东汉末年太学生之所以总跟宦官作对闹学生运动根本原因就是他们寒窗苦读的出路被卖官挡住了。明朝灭亡,‘南明’福王朱由崧南京称帝在朝野中卖官其中一项就是取消生员考试录取制度,改以纳银多少来定名次,直接导致‘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的不堪局面。鬻官者,欲民之死。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连朕都开始卖官,那么下属更会以朕为榜样弄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哀声道:“奴才怎会不知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买卖会带来多大的弊端,可是这无本万利的先例早已经开了,否则也不会有人找路子找到了奴才这儿来。”

    载湉愕然,竖眉道:“什么?”

    我静默片刻,言语冷静道:“卖官之事恐已有老佛爷在前,也不知道事态发展到了哪个程度,但是当务之急是筹建海军不是吗?”

    见载湉未说话,我又道:“非常时期需行非常手段,既然已开先例,一时又无法制止,北洋水军一事迫在眉睫,不如先得一笔收入以筹银款解了燃眉之急,再行处置贪官污吏,孰轻孰重,皇上掂量掂量。”

    有须臾的沉寂,一阵狂乱的风声簌簌,窗外密密匝匝的竹枝竹叶被撩拨轻扫得哗然作响,载湉旋即平静下来,眼底那种凛冽逐渐缓和,“是谁人找路子找到了你这儿来?”

    我嘴角淡淡浮出一抹扯笑,举笔在花帘纸上写下“鲁伯阳”之名递给载湉,他看了一眼问:“这人是何时找你的,怎么没见你跟朕提起过?”

    光线昏暗的烛光浅影里,他眸光深邃如无底深渊,我轻轻出一口气,道:“聂揖规将升任江苏臬司,原职务江海关道即将出缺,几日前这个叫鲁伯阳的人写明此事托人辗转到景仁宫意思是想出钱找奴才买此缺。奴才刚看到时也很震惊,陪伴皇上左右多年不会不晓得皇上心性,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决断不能答应去做的,就想着先叫此事不了了之,等六旬万寿筵后再找机会和皇上好好谋划卖官鬻爵一事的后续处置,可是皇上近日来都是愁眉不展的,奴才也不好提,今日皇上说起筹建水军的烦扰,奴才竟突然觉得这个路子倒是可以走一走,虽是下策,但皇上这么急,也只有这个路子来银子最快最好。”

    载湉暗暗计较,“聂揖规……”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人是曾国藩的女婿,的确是有这么一桩升迁,”随即又冷笑道,“这人出钱买缺倒知道托人在后宫辗转,反而前朝一丝消息也无,瞒得是密不透风,这操作也是熟稔得很,可见是早已有前人趟过泥泞路子的,大道已成,如今后人办事才这么一路坦阔无阻。”

    我“嗯”了一声,淡淡道:“奴才私下着人查过,发现宁寿宫一直花销甚大,并非近日,后宫其余诸妃的开销加起来竟都敌不过,如此大的流水账目除了能从这个路子里来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了。”

102 十万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夏日风光旖旎而蓬勃,缤纷而炫丽,灿烂而热烈。已经过去好些日子,心里一直记挂着邓佳氏,也不知道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邓佳氏有没有跟载沣提及那话,载沣有没有去找邓世昌坦诚相告,邓世昌听后又有没有要来找载湉的意思。

    每日几乎从早到晚要么躺在榻上想着,要么趴在案上想着,要么坐在廊上想着,弄得我整个人都有些痴怔了。不仅仅白歌,就连载湉都看出我的异样。本想事成给载湉一个惊喜,可是又等了两日依旧还是没有消息,我实在坐不住了,只把事情全然告诉载湉,于是,载湉便着人出宫去打听,原来是李鸿章从中作梗,为了邓世昌处处防着载沣接近,甚至派人时时盯着邓世昌府邸,一刻不放松,载沣不敢打草惊蛇,一拖就是十日。好在这一日,慈禧的一个突发奇想倒是歪打正着恰好解了我和载湉的困局。

    逢着荣寿公主出宫几日,夏日炎炎众人也都蔫蔫儿地,冷清几日,慈禧嫌紫禁城愈发无趣,便着李莲英召了几位福晋夫人入宫陪她聊天说话,顺便一道想想六旬万寿庆典上怎么玩儿法,我于旁听得可真是心惊胆战,有的福晋夫人说的热火朝天,一个点子接一个点子,慈禧听着笑得合不拢嘴,合着不是自家的银子花得不心疼,这群人里头以李鸿章的继室赵氏为首,有的则是越听面色越如死灰,却又不能发作,只是提心黯然,与我心境一般无二,比如邓佳氏,又比如初次入宫的邓夫人。

    因初次入宫邓夫人以不大懂规矩恐冲撞老佛爷为由只让邓世昌一道陪着进了来。

    想来,此刻邓世昌应该已经在乾清宫了。

    两晌过去,慈禧欲要用膳,众人也都各自散去了,我便请了邓佳氏以及邓夫人一道回了景仁宫。

    白歌、莺儿、鹊儿上了茶后,静静退到一边。我起身,行了一礼,“本宫替皇上多谢侧福晋和夫人。”

    邓佳氏、邓夫人见我如此,忙大惊失色,过来扶起我说:“小主这又是在做什么,奴才哪里受得起小主这么大的礼!”

    我笑,“自当是受得起的,本宫晓得若是其中没有两位相助,皇上今日必不能见得邓世昌大人。”

    邓夫人桃腮泛红、檀口粉嫩,着一身碧色翠衫,如清波玉嫩,流盼香娇,开口淡淡道:“方才奴才听得老佛爷所言实在心惊肉跳,不敢苟同,如今局势微妙,战争一触即发,眼见着李中堂也并非大义之人,奴才早就欲让大人相见皇上,只可惜一直无法,终于等到机会,必然不能放过,其实奴才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大清,更是为了全局。”

    没想到,这邓夫人的眼界果真颇高,能当面说出这一番话来,更是不禁让人心生敬佩,我看着她点头笑道:“夫人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轻轻一声叹息,我继续说,“皇上也是时刻为了大清前途担忧,并非为了自个儿,”看着她们两人认真的神情,我又道,“你们也晓得,皇上的这个皇位不是他自个儿选择的,皇上曾跟本宫说过,若非如今大清内外交迫,皇上宁可去过那种闲云野鹤的日子,皇上并不贪念皇位,他只是有一腔热血抱负,他只是热爱自个儿脚下的土地,不想它有一日终将倾颓,更不想它有一日要遭外人凌掠。”

    这话说出口,我微微怔了会儿神,心中无比凄然。

    邓佳氏听着不禁一叹息说:“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老佛爷还要大办六旬万寿庆典,这才哪儿到哪儿,银子简直花得跟流水一般。”

    说到银子,我倏而凝视邓夫人,问道:“不知邓世昌大人可晓得北洋水师现况究竟如何?”

    邓夫人蹙眉想了想说:“曾听大人说起过,仿佛北洋水师这些年状况一直不好,军饷短缺,军备老旧,后勤管理腐败,自刘步蟾逼走了水师教习琅威里,后备人才更是不足。”

    邓佳氏闻得此话,忙惊诧道:“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么?如何以前从未听及过这话?”

    邓夫人摇一摇头说:“李中堂一直把持北洋水师,大肆吹嘘,这些里头的腌臜事向来不准人说,外人自然是不曾知晓的。”

    我对此并不讶异,早有心理准备,只是就连邓世昌的爱妻都知道这么多,恐怕邓世昌在乾清宫必然会告诉载湉实情,我不免有些担心。

    我低头摆弄着衣带,又深深觉得可笑,载湉一直在为北洋水师筹措军费,可如今却亲耳听得北洋水师军费一直短缺,这么说来两头空,那么那些不翼而飞的银子究竟去哪儿了呢?

    难不成银子还会自己长腿跑了?

    当然不!

    邓佳氏忽出声问我:“小主何以发笑?”

    我笑哼一声,“方才听得夫人说北洋水师军费短缺,细细想来着实可笑。”

    邓夫人眉尖若蹙,问我:“小主这话是在责怪奴才么?”

    我摇头,“不是,”又道,“夫人和侧福晋或许不知道,皇上这些年一直在千方百计的为北洋水师筹措军费,少说也有几百万两银子,方才乍然听得夫人说北洋水师军费短缺,便觉可笑,难不成银子还能自个儿长腿飞了不成?”

    邓夫人面色变得阴郁,“自然不会!”她又道:“一定是李中堂!”

    邓佳氏道:“奴才也晓得皇上一直在筹措银两,阿玛在时常常私下提及,妹妹提及,都不乏叹息流泪,说皇上处境已然艰苦,却还想着要为北洋水师筹措银两,着实不易。”

    邓夫人一拍桌子,桌面上的茶盏盖子猝然一震,“难怪老佛爷万寿庆典李中堂一人就能报效十万两白银!”

    邓佳氏挣目道:“十万两算什么,奴才听说李中堂可是预备给老佛爷置办百件‘绣缎龙袍’为贺礼,刺绣面料指定由江南,杭州,苏州三大纺织制造府来承担,大约将要花费二十万两白银不止!”

    邓夫人讶异,“龙袍?!”

    邓佳氏点头,“可不么!”

    邓夫人眼中火星四起,道:“他们竟已经如此不顾纲常伦理了吗?”

    我笑,“他们向来如此,龙袍……”欺负人都已经欺负到头上来了,我绝容不得李鸿章和慈禧这样跋扈,更看不得载湉受此大辱,忽就心生一计,“本宫自有法子让他们不能得逞。”

103 伶冠

    虽离六旬万寿庆典还有一段不短的日子,却因着慈禧素日就喜欢热闹,内务府昨儿就把京城里头十分有名的两三个梨园唱戏班子请进了紫禁城来,一班人住在漱芳斋,一班人住在畅音阁,一俱有蓝翎侍卫看守,总共二十四人平日无事时也只能待在各自住处练功,不得随意出入宫中各处。

    听说里头有一个在之前端午节庆的时候就进乾清宫唱过小旦角的优伶,慈禧见之甚爱,后来一直念念不忘,这次又命内务府将人请了来。

    我对这优伶也是颇有印象,扮上一身行头后整个人一举手一投足皆是玉软花柔,比女子还要女子。最重要的是,端午节庆那时我曾见载湉神色微动,他心里似乎也对这人生出了些许兴趣。

    这日下午,天空一片青灰色,蝉在窗外的树上低沉而缓慢地叫着,阳光仿佛不再如午间一般的炙热,恰逢一阵南风从小窗下吹进来,伴着丝丝清新的木槿香味,让人不觉心绪沉静,眼中困意陡然袭来,我本躺在榻上看书,光影洒在书页上颤颤晕晕,一时更加昏昏欲睡起来,白歌坐在一侧正替我打着扇子,见我光景,微微俯身,低声问:“小主要不要去床上?”

    我放下书来,打了个哈欠,懒怠地摇一摇手,“不必。”说完,我就缓缓起身,抻一抻腰肢,透过小窗看出去,才发现原来夏日倦乏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莺儿、鹊儿两个坐在廊下身子靠着廊柱上早已睡得不知时日几何。高万枝、戴春荣都卧在院子里石榴树下的石桩子上一动不动。

    我笑着朝白歌招一招手。

    白歌过来,我指给她看。

    白歌道:“太不像话了,怎得都睡倒了,每一个清醒的,奴婢出去把他们叫醒。”

    我忙拦住,“算了,夏乏在所难免,也没什么事情,就让他们睡着的,这些日子宫里头也是闹腾得很。”

    白歌止步。

    我转身坐在镜子前,让白歌帮我梳了个简单的两把发髻,自己又稍微抹了点儿胭脂,“听说御花园的荷花今年开得不错,我要去看看。”

    白歌站在我身后,一面垂眸帮我簪着花钿,一面道:“奴婢叫莺儿陪着小主去,奴婢还要替小主准备晚膳呢!”

    白歌仔细簪好后,我感觉有点歪,就又抬手扶了扶发鬓间细碎的桃花钿,莹润的淡粉光泽在夕阳光华下逾显透亮,“不用,你忙你的就是,我自个儿去转转就行。”

    白歌忙道:“这哪成!近来紫禁城中来了两班小戏,人龙混杂的,小主怎么你一个人出去逛呢!万一遇到了什么图谋不轨的人可怎么好!”

    我笑,“你想太多了!但凡能进来的戏班都不是一般的戏班,这点规矩他们还是懂的,况且漱芳斋和畅音阁都有侍卫看守着,哪里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出的呢!”

    刚说完,我就已经踏出了屋子,白歌跟上来在后头喊:“小主!”

    我本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听到白歌声音,就又一回头,笑道:“放心吧!半个时辰我必然回来!”又道:“今儿我想吃石炙鸡肉!”

    御花园满池的荷叶就像一把把碧玉制的扇子在香风中轻轻摇曳,亭亭玉立的荷花从层层叠叠的绿色中探出羞怯的脑袋,嫩蕊摇芳,娇羞低语,妩媚着香风,轻歌曼舞,一田田,一圈圈,如脂如染。池子里的细流弯弯,绕过荷叶则更清,流经荷花则愈香,缠缠绵绵,清清悠悠,与周围的鸟啼虫鸣应和着,更不失情趣。

    正看得入神,身后忽响起一把脆生生的男音,“你是何人?”

    这把音色我从未听过,于是心中带着几许好奇回头,入眼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子,我一惊,后退几步,敛色问:“你又是何人?”

    他一身淡紫色锦袍,上头用彩线绣了百花蝴蝶,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这样光亮华丽的色泽必是贡品柔缎,前儿载湉也给了我一匹这样的绸缎,倒还没来得及做出成衣,“皇上赏的?”

    他疑惑的一挑眉,“什么?”

    我轻轻一笑道:“本宫是说你这身儿衣服料子看起来是贡品无疑,可是皇上赏的?”

    他“哦”一声,笑道:“是,”一下展开手中握着的香木折扇,一面轻轻摇着,一面又道,“本宫?”

    我笑,“本宫乃是宫中珍嫔,”说着,我顺势问他,“你是何人?可知道像你这般闲杂人等在紫禁城里头是不能随意乱逛的?”

    他依着礼数行了礼,“奴才乃梨园伶冠。”

    待他报上名号,我这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长得倒也算是唇红齿白,难怪能在梨园称绝称冠了,不免笑道:“原来就是你啊!”

    伶冠不解,“小主难道认识奴才?”

    我笑,“除了你,怕是也无人能出得了漱芳斋和畅音阁在紫禁城中随意走动了。”

    伶冠淡淡一笑,“早在宫外就听说过小主,如今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我看着他道:“本宫也记得你,你在端午节庆上的青衣唱得很好,不仅得了老佛爷的喜欢,就连皇上似乎也沉浸其中,被你吸引。”

    秀气的叶眉之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深棕色眼眸,他眼角微微上挑,朝我近一步,“原来小主吃醋了。”

    我有些心虚地低眸下去,“本宫有什么可吃醋的?”

    伶冠嘴角含着一缕斜斜的笑,回道:“小主以为皇上对奴才的扮相动了心。”

    我仰面正要再说话,就被载湉的声音生生打断,“什么动心?”

    话音未落,载湉就从几株花树之后现出身来,走到我身边又问:“什么动心?”

    我和伶冠都请了安,载湉忙叫我们起来。

    我看一眼伶冠,含笑对载湉道:“方才伶冠公子说皇上那日在端午节庆上对他的扮相动了心。”

    伶冠听了我的话面色难为,忙道:“奴才没这么说!”

    我问:“那你是怎么说的?”

    伶冠不言,过了片刻,他才道:“伶冠知道小主心里头是在跟伶冠吃皇上的醋,因为小主以为皇上那日对奴才的扮相动了心。”

    载湉清朗一笑,问我:“可是真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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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有毒介绍:
一睁眼,回到光绪十四年,我居然成了长叙家的五姑娘——他他拉•子兮,待六个月后嫁入宫中为珍嫔……是光绪皇帝一生中最宠爱的妃子,也是清朝历史上唯一一个敢跟慈禧硬杠的女人。清宫有毒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宫有毒,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宫有毒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