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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若兰佩     青云端txt下载     青云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1章 银汉西流夜未央

    不用睁眼,白恒也能感觉到蒲斗的位置。

    只是,他从未试过这种法术。

    牵引柔力,白恒不懂是什么,但是婆罗洲一向也有星辰之力的传说,只是那些古奥的、久远的、无人能知悉的秘密都掩藏在了拜日一系的隐秘传承中,偶有书籍谈及一二,也都是语焉不详。

    白恒虽然知道,见过,但却从未试过。

    他这样一个凡人,也能借助一次星辰之力吗?而且这星辰还不是婆罗洲的星辰,是达马蒂的星辰,是达马蒂东北方最闪耀的蒲斗。

    那股妖风越来越强劲,若水的苌虹剑发出铮铮的鸣叫,虽然若水没有后退一步,可是她的衣衫却离自己越来越近,那一定是是错觉,可是白恒忍不住去想。

    万一,若水也抵抗不了这股妖风呢?

    万一,这红宝石的点亮就这样泡汤了呢?

    万一,自己这一次就能成功了呢?

    这样想着,白恒立即盘腿坐下,他在记忆中搜索着师兄曾经用的法门,想着师兄到底是如何借用星辰之力。

    意念开始慢慢模糊,他的念力仿佛上升到了天际之间,孩子慢慢升腾,升腾,就仿佛自己的念力可以升腾到宇宙深处。

    这当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但他不敢多看,不敢多想,向东北方按图索骥。

    蒲斗,就是她了,那么明亮,那么耀眼。

    他的念力与蒲斗慢慢融合在一起,他仿佛将自己都融进那颗星,也仿佛将那颗星都融进了自己。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有了可以睥睨一切的勇气。

    他想要笑,想要叫,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打碎重来,他忽然有了以前从未有过的一种体验,那是世间纵横的强者,那是天上地下的君王。

    白恒充溢胸间的气息鼓荡着他的衣衫,他随意的推手出去,力随意转,妖风顷刻间便熄灭了那种鼓动的冲力,一点一点退却了下去。

    若水轻轻的叹了一声,不知是欣喜,还是失落。

    白恒睁开双眼,一切风平浪静,他再看自己的双手,上面闪着一股奇异的光,仿佛有着很多蓝色的星斑。

    若水也注意到这个变化,“白恒,你的手……”

    “若水,先去看看凤先生吧,不知红宝石还好吗?”

    这句话提醒了若水,他们再去看凤云明时,却吃了一惊,不知何时,他已经不见了,别说是他,就连是画纱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竟然不见了,不知是被人捉了去,还是?”

    若水环视着周围,却看不出有人来过的迹象。

    刚才的妖风也仿佛没有来过,一切都在静谧中透着一种奇异的说不出的美。

    夜色微凉,星云开张,庭院中花木扶疏,廊子下还有燕子筑的旧巢。

    如此良辰美景,却如此失望惊惶。

    原本以为,今夜会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却没想到竟是这样收场。

    白恒也很意外,但他还没时间去顾虑那些宝石,那些未来的征程,他只为自己道法的精进而感到激动莫名。

    这是师兄修炼了三年才略有小成的功法,没想到,他在达马蒂竟这样轻松的做到了。

    是自己变了吗,还是因为达马蒂的特殊原因,在婆罗洲的时候,他也有试过,虽说师兄笑他不是这块材料。

    就连师父也暗示过,让他不要在这方面花功夫了,毕竟拜日的功法秘不传人的本来目的是为了保护普通的修道者。

    因为妄炼拜日功法,妄图启动星辰之力的人,往往都莫名地死去,而且死状颇为凄惨。

    以至于拜日的药师长老不得不将功夫典籍束之高阁,不再轻易流传。

    起先,他们也想着可以像拜月那样,广泛培养弟子,再慢慢挑选其中的翘楚。

    可是这种代价实在是太惨重了,药师长老不忍再看很多人因为妄念而步入歧途,更不忍拜日一系因此遭世人的误解和憎恨。

    正是由于药师长老的一念仁心,拜日一系在婆罗洲基本没有什么声名,偶尔有几个天赋极好的弟子,也都淡泊名利,隐身于名山大泽之中,只顾自己书写着星神的传奇,而不屑理会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可是今夜,白恒却因为一念仁心,一个救助别人的心愿,而轻松的达成了与星神沟通的目的,这对于普通修习者来说,可能是需要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时间。

    白恒也曾经琢磨过,但是完全无法理解,如何将念力与星辰融合。

    这一次,他却轻易的做到了,也许,达马蒂才是他的故土,也许,达马蒂才是他的乐土。

    就在两个人站在院中发呆的时候,却有一队人冲了进来,他们披坚执锐,仿佛埋伏已久。

    “你们两个,赶快放下手中的武器。”

    若水冷笑一声,“既是此间主人邀我们至此,怎么说我们也是客人,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为首的那一个,难得的白净面皮,脸上却布满麻点,只见他踏前两步,“这位姑娘好不省事,还敢说自己是客,把你的入城堪合拿出来看看。”

    若水不料还有这个东西,一时也有点哑然。

    白恒看看若水,示意她不要说话。

    “敢问军爷这阵仗,是要抓我们去哪里啊。”

    那个带头的麻子,晃了晃手上的文书,“自然是带你们去……”

    话没说完,那个带头麻子的手腕就被一个人抓住了,麻子一会身,却被扭住了身子,动弹不得,“大胆,谁敢动我?”

    却从麻子身后转出一个人来,“你说好好的请人家去,就不行吗?”

    那麻子立即惶恐地跪了下去,“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你这马屁拍的过了,我们公子交待过的,让你好好把人请去,怎么都当耳旁风啊。”

    训斥了两句之后,那人走上前来,动静间,步步生风。

    白恒看他一身劲装,夜色中如同行走的弓箭,不禁莞尔,心道,这必然是天家的近卫,才能有这等风度。

    那人抱拳为礼,“二位,请跟我去王城吧。我们公子已经先被请去了,画纱小姐也一同随行的,请二位不必担心。

    现在,就请跟在下一起进宫去吧。”

第212章 百年翻覆热手掌

    若水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白恒拽住了袖子,“也得阁下有这个本事才行吧。”

    白恒如今不比往日,他已经知晓了如何动用星辰之力,尤其是婆罗洲的蒲斗,此刻还在头顶闪亮如斯,运用之道,存乎一心。

    不敢说已经纯属,但总算是已经知道其中关窍,他们这样的人,只要得窥门径,便是已经修成了一半。

    何况白恒在观星上的资质一向远超过常人,如今,既然已经领悟这运用星辰之力的法门,自然不再惧怕比武斗法。

    一般凡人的力气,跟星辰,那是没法比的。

    若水也看到了白恒的这个变化,乐得让他展示一下他的新能力。

    可是对方却轻飘飘的只说了一句话,“我是没有这个本事,可是我们公子临走前说了……”

    只见他附耳在白恒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院中的其他人都没有听到,就连若水也没有听见分毫。

    只看见白恒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知道了,我们随你去。”

    若水不知那人到底说了什么,白恒竟忽然就变了态度。

    她不想走,只要她不愿意,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带她走。

    看她不动,白恒只好请求她。

    “若水,看来我们必须得去走一趟呢。”

    “要去,你去,我哪里也不去,凤云明实在是不仗义,竟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白恒立即上前来用手捂住若水的嘴,“若水,说什么呢,没看出来,凤先生那也是被他们请走的啊。”

    说那个“请”字的时候,他故意压低了嗓音,显出不同寻常来。

    若水还是要挣扎,白恒又说道,“刚那人说红宝石还没点亮呢,你想想,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若水不愿意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可是如今,如果不跟面前这个去王城,还真不知该去哪里找凤云明呢。

    何况,进这个梦乐都城,都需要走特殊的通道,真要是王城重重守卫,要进去又不被人发现,还真是不容易呢。

    “好吧,我们这就跟你走。”

    若水虽然不情愿,却还是冷静地发现,这是最快找到凤云明的方法。

    那麻子的样子甚是恭谨,“二位请这边走。”

    说着让二人走在前面之后,才慢慢跟上。

    一路无话,他们下山之后,看见山脚下的马车,心想今夜终于不用再走路了。

    果然,那马车是给他们准备的,只是车上还放了两套洁净的衣衫。

    “请二位更衣,我们的王城规矩可大了。

    你们可不能就这样进去的,若是失仪,我也要跟着受挂落。”

    二人听了,只好答应了下来。

    仔细去看,却发现那两套衣衫都是女装。

    白恒觉得被羞辱了一般,一时气恼,不知该说什么。

    若水看了倒是想笑,“看来云明倒是替你想的周到,换了这女装,定是美貌绝伦,可以直接找帝释天施行美人计了。”

    “美人计,若水,你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有怀疑过凤云明的身份吗?”

    若水歪了歪脑袋,“我不是没有想过,他一早便给我说过的啊,他出身凤凰谷,学的是魂牵术。

    至于这次说的这个柔力,我倒是没听他说过,但我相信他。”

    “若水,你不觉得我们一直被他牵引着走吗?

    去龙蛇岛接了画纱,如今又随他们来到梦乐都,一步一步,都是他的筹谋和安排。

    就算他本来没想着去王城,可是真到了梦乐都,这一切都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了。

    我们以后还是要小心一些才是,就算找不到宝石,我们也得安然回去。

    婆罗洲的子民,还等着你呢。”

    若水摇摇头,“不,白恒,若是找不到宝石,我不会回去的,若我只是想要那个宝座,方法不要太多。

    不管是打去昊京,还是直接杀掉姬繁生,我都可以比现在更容易的坐上那个宝座。

    可是,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给婆罗洲带来真正的安宁。

    至于谁坐在那个位置上,并不是最重要的。”

    “又开始说傻话了,如果你不在那个位置上,那你现在做的一切都不会被百姓知道,也不会历史铭记,你只能做一个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傻子。

    就算你做了再多对百姓有意的事情,他们也会很快忘记。

    你只有做了他们的女王,让历史记住你的辉煌业绩,我们今天海外历险,做的这一切才有意义。”

    若水忽然沉默下来,她知道白恒说的都是对的。

    虽然她不能认可这些道理,但确实事情会像他说的那样发展。

    也只有做婆罗洲的女王,才是自己此行的终点。

    沉吟了半饷,她点点头,“我知道了,但我一定能集齐七颗宝石的。

    你肯信我吗?”

    白恒握住她的手,“若水,我若水不信你,又怎么会一直追随你呢。

    你放心,从今往后,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就像以往一样,也跟以往不一样,因为我开始拥有力量了。”

    他的手有些颤抖,可能是激动,也有可能是那些蓝斑的缘故。

    若水觉得手心里是那般烫,仿佛有很多个点同时在烧灼她的手心。

    “白恒,你的手……”

    白恒仿佛没有任何知觉,“怎么了,若水,我的手怎么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翻开手掌,却只能看见那些蓝色的斑点,闪耀着粼粼的光。

    仿佛大海上被太阳照耀的那些金色的波浪,又仿佛蓝天上的那些被太阳镶了金边的流云。

    看着是那么美艳,那么迷人,可是这双手却开始越来越烫。

    那些蓝色斑点明明都是冷冷的样子,可是触摸之下,只觉得滚烫异常。

    若水再次用手去触摸了一下,“就是这些蓝色斑点放出的热量,开始越来越烫了。”

    白恒将两只手掌贴在一起,可是他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他将手掌又贴在自己裸露的手腕上,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她又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感觉。

    他镇定下来,“若水,也许这些温度对我,是感觉不到的。”

    他的声音是那么淡然,仿佛这一切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他根本感觉不到恐慌。

第213章 宫门一入深似海

    若水慢慢冷静下来,“星辰之力,这就是蒲斗留在你身上的印记了。”

    “你该替我高兴呢,若水。”

    “白恒,其实那妖风也不算什么大事,若是真裹挟了我们去,此刻说不定倒可以直接找到那带走云明的人。

    不过,还得感谢那个妖风,让你参透了星辰之力的秘密。

    但我不会替你高兴的,异能这回事,一向是被诅咒的。”

    说起诅咒两个字,若水加重了语气,她太知道有着别人没有的本领会遭遇什么了。

    这也是她跟凤云明一见如故,相知相惜的原因。

    他们都是早慧的孩子,受够了同龄人的嫉妒和排挤。

    可是白恒却依然为这个星辰之力所振奋,毕竟这是他在婆罗洲无法达成的成就。

    这种振奋甚至冲淡了,即将进入达马蒂王城的那种惶恐。

    前路未知,七颗宝石,漫漫长路,他却没有一点焦灼。

    也许,能力的增长和共同的历险,对白恒来说,是更珍贵的体验。

    “若水,就算是诅咒,我也要为你承担起来,只要能保护你,能够更好的完成使命,诅咒又有什么可怕呢?”

    若水捧起那件女装来,“既然诅咒都不可怕,为了完成使命,先换上这个吧?”

    白恒的脸色顿时灰败了起来,“这个,这个,我还真是做不到。

    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穿女人的衣服呢?”

    “为什么不能呢?我们现在是在达马蒂,没有人认识你啦。”

    “那也不行,我自己认识自己,你也认识我啊。”

    若水噗嗤一笑,“那我们进宫去,你在外面自己想办法吧。”

    “那不行,我可得跟着你,万一你自己集齐了宝石,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梦乐都,那怎么行。”

    “那就穿上吧,大丈夫能屈能伸。”

    白恒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看若水,真是左右为难。

    车子还在吱吱呀呀的向前走着,车轱辘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这梦乐都竟这样的广大。

    有一瞬间,若水都以为他们要出了梦乐都呢,可是听外面的声音愈发的鼎沸,这一定是经过闹市。

    她打起帘子,果然是游人如织,灯市如昼。

    梦乐都的夜晚是跟昊京一样的嘈杂和热闹,百姓们永远都是这般没心没肺的过日子,就算是明天会有危险到来,也要先把今天的生计奔完。

    那些赶路的、唱曲的、喝茶的、冶游的,都是觉得今夜难得,觉得时光不再,就连那些在家中静坐的,也大概会觉得今夜是这般难得。

    因为那月,那云,那良夜,都是每个人最珍贵、最独特的体验。

    “我们这就要进宫去吗,也不知那帝释天是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君王?”

    若水言语天真烂漫,倒是把刚才那种尴尬化解了不少。

    白恒也没想过,这一次来达马蒂竟然还要踏足宫廷。

    “怕不是好相与的,上位者怎么能跟我们想的一样呢?他要是知道你来此间的目的,肯定是第一时间打发了我们回去。

    如今,怕只能都担待在凤先生身上了。”

    说着他也望着窗外,望着那不曾见过、又似曾相识的人群。

    这就是梦乐都,这就是自己的另一个故乡。

    “云明自己都自身难保,我们现在追进宫去,还不是为了他。

    你怎么还能指望他啊。”

    白恒眨了眨眼,“这个,你就等着看吧。

    我们那个凤先生,神通广大呢。

    你没见这些人对我们这般客气,这可是请我们去,不是抓我们去啊。

    还有这衣服,怕也是他在捉弄我,而不是捉弄你。”

    说着就见拐进了一个僻静的街道,能听到的人声越来越淡,后来索性一点声音也没了。

    若水想起昊京王城的外围依然是普通民宅环绕,东边好一些,还是些大官的宅邸,西边却都是普通人的小门小院了。

    可是这梦乐都却气派大多了,至少清出了两个街区的隔离带。

    也不知这帝释天到底有多少秘密,怕被民众探知。

    再转了两个弯,马车就停了下来,大概前面的路,是不能再乘车了。

    刚才那个麻子,这时候换了一副笑脸,请了他们下车,见他们还没换衣服,顿时脸拉的老长。

    “二位,不是我不讲情面,你们这外邦服饰的样子,怎么能进王城呢?”

    白恒抬眼看了看,已经见不到刚才那个劲装的男子,也不想跟这个麻子聒噪,便又返身上了车。

    那麻子立即伸手要去拉白恒的手臂,白恒轻轻一挥手,那麻子便轻飘飘的飞了出去,随即又重重跌落。

    若水莞尔一笑,“白恒,你这是做什么,人家那是好心提醒你,你这样动粗,可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白恒听了这话,一抱拳,“若水,我在下面等你,请更衣吧。”

    若水将帘子轻轻放下,她觉得白恒在这一夜之间变了很多,但究竟是哪里的不同,是变的更好,还是更复杂,她不敢去想。

    每个人也许都在变,就连自己也不例外。

    她拿起那件衣衫,崭新的丝织物,顺滑的像水面一样,是淡淡的绿色。

    拿起在身上比了比,真心觉得还是很好看的。

    不管白恒怎么说,她慢慢换上这件衣衫,觉得也许从外到内,自己都该好好了解达马蒂,先从服饰开始吧。

    这里的衣服都比较宽松,也没束腰的带子,大约是因为炎热,大约是为了遮蔽曲线,不管怎么说,这倒是很合若水的意。

    她再下车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达马蒂人了,也许,这个样子进王城去,真的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呢。

    白恒看见她这个样子,也有点呆了。

    以前他们是并肩战斗的战友,可是这一次,他却是以观赏者在姿态出现,若水的样子跟以前确实是大不同了。

    这不是一件衣服的魅力,而是,她真诚地想融入这块神奇的土地了。

    这王城,是梦乐都的缩影,更是达马蒂的缩影。

    白恒也有一种冲动,他也应该穿上那件女里女气的衣服,反正这里并没有人认识他,他也可以借此以一种全新的面目来感受达马蒂。

第214章 从此宾州暂相忘

    就在白恒还在犹豫的时候,却见画纱忽然出现了他们面前。

    “若水姐姐,云明哥哥让我来接你们。”

    她一抬头,看见白恒还穿这原来的衣服,立即着了急。

    “他怎么还这个样子,这是王城,你觉得你一个外男,能这样走进去吗?

    当然,也有一个特殊的方法,就是会费点事,也怕你舍不得。”

    说着,画纱的眼睛往白恒那里一转,白恒心领神会,立即点头道,“我懂了,不用麻烦了,我这就去换。”

    半刻之后,就见白恒穿了那大袍子下了车,大家顿时眼前一亮,这白恒果然是美人计的最好人选。

    画纱还不满意,说他这发型还是不对,便亲自上手,给他松散了束发的玉冠,又随意挽了一个秋山髻。

    这下子,的确是看着顺眼多了。

    这里尚看不见宫门,不过是隔离带的一处树林,空旷的简直不能相信这是通往王城。

    “画纱,我们真的是去往王城吗?你云明哥哥呢?”

    若水觉得今夜的一切都透着蹊跷。

    画纱在这里的样子完全不像是遭到了胁迫,仿佛她一路来的目的就是去王城。

    画纱清浅一笑,“若水姐姐,云明哥哥此时已经去见我爹爹了,若是他运气好,我们自然是无事。

    包括你的计划,也都可以慢慢实施。

    可若是,他运气不好,说不定我们这王城是进得去,可就出不来了。”

    若水一呆,没想到处境竟这样被动起来。

    可是白恒却丝毫不为所动,“画纱妹妹,不必说这些吓我们。

    我们可是跨越了归墟而来的,归墟,你总听过吧。

    这么点小风浪又算什么呢?”

    “嗯,我们从婆罗洲辛辛苦苦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你这两句闲话的。”

    若水也觉得画纱有时候真的是很冷酷无情。

    也不知她小小年纪,怎么就是这么一副冷硬的心肠。

    “我给你们打个招呼,做个心理准备,你们却这番矫情,是真不知我是好心,还是用这个来掩饰你们的胆怯?”

    画纱冷哼一声,“这世上本就是不如意的事情多,你们偏以为自己事事可以如意?

    就拿那红宝石来说吧,本来已经开始慢慢苏醒了,谁知道那妖风一起,就被吹熄灭了。

    你们说,这是云明哥哥不尽力吗?

    这明明是你们运气不好啊。

    之前我还担心来着,万一他为了帮你忙点亮红宝石,就随意使用柔力,还不知要被怎样反噬呢。”

    画纱的话让若水吃了一惊,她没有想过凤云明为了点亮宝石,是需要担负风险的,她以为这一切都来的轻巧和容易。

    “画纱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明从来没有说过,运用柔力会反噬啊。”

    “运用柔力本身是不会反噬的,可是他是要用柔力来牵引蒲斗之力,以此来重新点亮红宝石。

    虽然云明哥哥的身份也算是尊贵了,可是不借助法器,只在暗夜之中就寻找蒲斗,还是太风险了一些。

    你们若真是他的朋友,就该让他找到法器来帮忙,而不是让他孤身一人就开始试练。”

    白恒听了心有戚戚然,连接星辰的时候,的确是充满了凶险,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迷失了心志,更会让身体收到星辰之力的暴击。

    自己那手掌上的蓝斑,那不断发烫的温度,都是明证。

    若水点点头,“画纱,你说的对,我们不该让云明孤身犯险的,还有有那突然出现的妖风,打乱了之前的计划。

    真的有那么巧,就刮起妖风吗?”

    画纱无声地笑了笑,“要想知道这些答案,就赶快跟我进王城吧。

    牵引蒲斗要用的法器也都在王城里,云明哥哥本来不愿意回去,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我是不惧怕我爹爹的,但他,真不知今日的气数到底如何了。

    若是晚了,别说我不救他。”

    若水一下子有点慌,“画纱妹妹,那我们赶紧出发吧。”

    “嗯,这已经是最近的路了,本来都要绕着圈进去的,我既然回来了,那之前的规矩不守也罢。”

    若水再无一语,他们沿着林中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向前走去。

    林中的树木很是稀疏,月光沿着那些缝隙照进来,刚刚那个麻子停在远处,似乎,他也不是不能再向前进一步的。

    离开树林的时候,眼前顿时开阔起来。

    那是一个百米宽的大路,上面空空荡荡,跨过路去,就能隐约看见城池的边界了。

    奇怪的是,城墙依然低矮,甚至可以看见王城里面一些高耸的建筑。

    有楼阁,有假山,还有那飘渺的在云层中的花园。

    不知是怎么一个修建的方法,远远看着,只觉得光明华彩,如登彼岸。

    “画纱,你以前也住在这里的?”

    白恒想知道王城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构造,便先同画纱套个亲近。

    可是画纱并不买账,她对白恒的态度一向是冷冰冰的。

    唯有云明哥哥,才是她在世上最在意的人。

    白恒心中纳罕不已,明明这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爹爹,可是为何画纱对凤云明却有着不一般的情意,这分明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照画纱说的,这王城分明是她的家,那王城中的住在,最尊贵的帝释天就是她的父亲了。

    而凤云明说也喊那个人爹爹,岂不是凤云明也是帝释天的儿子,达马蒂未来的主人。

    当然他也在可能会有其他的兄弟,也有可能还有其他更有实力的竞争者,而且达马蒂也不一定是按血统来承继权利。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充满着疑惑,让他迷惑不已。

    若水看着画纱的态度,也知道大概是问不到什么了。

    她也不想从她的嘴中知道凤云明与这个王城的关系,如果凤云明被帝释天抓了去,她大可以想办法去救他。

    可是若他存心隐瞒自己,就像姬繁生一样,离开宾州的时候,只写了那么一封简短的信。

    他们都以为自己不能共同承担风险吗?

    他们都以为自己不配与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吗?

    他们都以为,自己不会爱,不会心痛吗?

    若水头一次觉得,宾州的那个人、那些事,真的开始离自己远去了。

第215章 流落王城重相会

    在一个幽深的殿堂里,凤云明又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们都说他是自己的父亲,可是他不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

    有让儿子一直在外面流浪的父亲吗?

    有让母子不能相见的父亲吗?

    有让儿子对自己充满了恨意的父亲吗?

    不管怎么说,他只觉得那是一个抢走了母亲,抢走了他的生活,甚至将他从天堂打入了地狱的人。

    可是他被带到这里,他们全都异口同声的说他是自己的父亲,让自己俯首帖耳听他的话。

    就连母亲也在刚刚,远远的冲他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暗示,也是一个肯定。

    他必须得相信了,这一次来梦乐都,他没想过要进王城来,如果能在往城外就能一一找见那些宝石,那是最好的选择。

    实在不行就只能偷偷潜入王城,可是像这样被请来,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大殿里的那个人高高在上,并没有要与他亲近的意思。

    到底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凤云明倔强的不出声,他还想保持最后的一份尊严。

    “既然来了,还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上面那人的声音苍老却充满威严。

    凤云明不想动,可是两边的那些武士却瞪着他,仿佛那些手里明晃晃的家伙,随时都要招呼到他的身上来。

    在那么多人目光的逼迫下,他只好慢慢走上前去。

    “我回来了,你看看,我真的是你要找的人吗?”

    凤云明抬起头,充满挑衅的看着盘踞在宝座上的人,那人的面目被遮住了,看不清楚。

    不知为何,他反而轻松下来。

    既然总是要面对,还不如趁现在一起说个明白。

    “你这小子,在外面这么多年,终于肯回到梦乐都了?”

    那个声音陌生的很,可是他的语气却那般亲近,仿佛真的就如同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

    儿子远游回来,老父亲半是责备,半是心疼,才会有这般的言语。

    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的两个人身上,怎么看,怎么听,怎么想,都觉得是透着诡异。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回来,可是我想我娘了。”

    宝座上的那个人嘿嘿一笑,“这倒是像句真话,听说你这几年越发的不像样子了,到处乱跑。

    尤其是最近,还跟一些外人,在我们达马蒂乱跑,你这是在做什么?

    难道,你前几年干的蠢事,现在还想再干一次吗?”

    凤云明见父亲这样说自己几年前的壮举,不由得有点生气。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我来梦乐都就是为了找那七颗宝石。

    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那些宝石有什么用。

    如今他们全部寂灭了,如果能重新一一点亮,那不仅是我们达马蒂的福祉,更会是婆罗洲的幸事。”

    上面那人听了这话,不由得放声一笑,“黄口小儿,何德何能,就凭你,就想将七颗宝石全部点亮?

    我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也没做成的事情,你就凭一张嘴,就想做成?

    今晚若不是我让随风去,你的小命可能都没了。”

    凤云明回想一下,觉得父亲说的都对,只是心中还是不服气,

    想那红宝石开始闪亮的一瞬间,自己只觉得五内俱焚,仿佛那蒲斗是通过自己将能量传递到红宝石上的。

    幸而,还只是一道微光,红包是只是刚刚萌出了一点亮光,就被随风给截断了。

    如果蒲斗持续的给自己发力,真不知自己的这幅身体能不能撑持的住?

    现在想来,也觉得后怕起来。

    虽然说在若水面前,他是拍过胸脯作保的,可是自己对柔力的控制能力,在那件事之后,还是有了极大的变化。

    其实,在拿到宝石却被定住的时候,他就该反省了。

    可是,画纱妹妹给自己解了围,也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还只是预判除了差错。

    其实那个下午,他都在慢慢恢复身体,不是说撤出了那种牵制,他就立即恢复过来的。

    只是他不愿意说给画纱,更不愿意告诉若水。

    他不是怕他们笑他,而是,柔力与他是个老朋友了,按理说,他可以轻易的掌握柔力,并让柔力为自己服务。

    可是柔力,竟像个小调皮,因为自己长久没有使用就开始对自己怠慢起来。

    仿佛那两个小妖,他太久没有再去隐欢院了,他们两个的态度也模糊和暧昧起来。

    不然怎么那么快,随风就到了?

    这这是一个巧合,还是那两个小妖走漏了风声。

    自己这一路行来,不可谓不小心,不谨慎,怎么能刚到隐欢院,第一个晚上,就被王城那边得了消息,还出动了随风和劲风卫。

    那劲风卫向来以速度著称,从来都是执行一些需要快速完成的任务。

    这一次竟然,舍得调他们来了。

    父亲,还真是,舍得。

    “怎么,还不服气,你从八岁就学会了对柔力的操控,不可不说是极其聪慧的。

    可是你后来都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凤云明被父亲噎的说不出话来。

    那些尘封的往事一下子漫漶上来,他被那些旧事淹没,只觉得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

    他一直想忘却的,想揭过的篇章,却在父亲这里被反复提起。

    是啊,这是可以拿捏自己一辈子的把柄,他怎么会轻易丢开手去。

    或许,只有自己强大才能真正摆脱这些羞辱。

    “我还要再做一次,如果有了法器,我一定能成功的。”

    凤云明想着收在名堂中的法器,如果借助那些法器,他一定可以将蒲斗的星辰之力,平稳的牵引到红宝石中。

    而不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硬抗下来,虽然,如果他能控制好柔力的速度,这些也是可以完成的。

    可是,上一次的尝试失败了。

    这又多了一层让父亲羞辱自己的理由,凤云明忽然间好恨,他一直在外面不肯回到这王城来,不就是因为父亲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压制吗?

    他是真的盼望自己成长,还是惧怕自己成长,或许,在父亲的心里,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凤云明知道,他不仅是宝座上那个人的儿子,更是凤凰谷的传人。

    只要他想,就可以不断突破身上的禁制,变得更强。

第216章 浮生恰似冰底水

    上面那人不以为意,仿佛早就料到他要说什么。

    “若不是为这个,你也不肯回来吧。我看你那两个朋友,倒也是有些本事的。”

    “他们自然是比我强了,无友不如己者,这还是师父从小就教给我的道理呢,没有这么容易就忘记的。”

    “那你可知道,他们来我们达马蒂所谓何事吗?

    难道跨越了归墟,就为来这里观光?

    我倒是不信有人能有这般的魄力。

    就像我们达马蒂的商团,若不是为着玑荷,为什么年年去婆罗洲?”

    凤云明沉吟了一下,他不知该不该说出那个秘密,或许对父亲来说,神兽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若是存心不愿意让别人好呢。

    至少,在他身上,父亲的这个劣根性就体现的特别明显。

    只要是能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他都会去做。

    明明知道自己很想念母亲,可是他偏偏不让母亲回凤凰谷。

    人生啊,就像那浮冰下面的水,在面上根本看不出喜怒哀乐,实际上,早已经是经过了太多太多。

    “也许,就是来观光吧,探险寻宝,这是人的天性。”

    凤云明心不在焉,他不想激怒上面的那个人,也不想奉承他,追随他。

    只要一有机会,他还是要离开这里的。

    但现在,他的第一要务是得到允许,可以使用那些法器,这样才能有再次点亮红宝石的机会。

    而只有点亮了红宝石,也才有找到下一颗宝石的线索。

    这七颗宝石就如同七个兄弟姐妹,他们紧紧的连接在一起。现在他们一起处于寂灭的状态,表面看已经不再闪亮。

    可是他们依然保持着某种奇妙的联系,能够一起复活,也是他们最殷切的盼望。

    “就知道你还是这般刁滑,不说也罢,先去看看你的母亲吧。

    这几年,她可是日夜思念你。”

    说到母亲,凤云明还是认认真真行了个礼,毕竟,对母亲来说,这王城的确是她最好的隐身地。

    达马蒂没有比这里更安全,更适合她修养的地方了。

    “是,我安顿了朋友们,就去见母亲。”

    “还有,你带了那个小丫头回来?你谁知道她有多麻烦吗?”

    “我知道,只是也总该告诉她实情了。

    或许,她还能成为帝国的助力,毕竟她天生的幻术,是上天的赐福。”

    提到幻术,宝座上的那个人似乎有一刻的失神,“让我再想想吧。”

    凤云明告辞出来,只觉得心中竟无比的轻松。

    几年了,他一直回避这里,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甚至觉得流在身体里的这股血充满了羞耻。

    可是,事到临头,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难题,他还是回到了王城,回到了这个让他厌恶的地方。

    也许,自己才是那个最最软弱,最最没有出息的家伙。

    不过再次见到若水的时候,他已经将刚才这些不快都抹了去。

    看见白恒穿着那身宽大的女士衣袍,也觉得今夜还真是有趣的一夜。

    宫门在身后慢慢的闭合了起来,夜风也开始有了一点点凉意。

    夜间本来是不允许开宫门的,但凤云明得了劲风卫是帝释天身边的亲卫,自然不同寻常。

    宫门的守卫看到他们带着人来,态度都恭敬了许多。

    待展示了帝释天的手令,那些守卫便老老实实开了门,没有寻常那种跋扈的样子。

    若水看这些人井然有序的样子,方知道达马蒂并不是之前看到的那些小国,并不是那些荒蛮不知礼的样子。

    在梦乐都,若水看到的是一个出奇强盛的帝国,这完全是一个可以和鸿音王朝媲美的帝国。

    她繁盛,她美丽,她井然有序。

    隐隐之中,若水有一丝的不安。

    也许,达马蒂的人并不都是良善和热爱和平的。

    自己这一趟来梦乐都,真不知是喜是忧。

    白恒也一路收获着大家的注目礼,没有人想到今夜的值班,还会有这样好的奇遇。

    凤云明在看到白恒的一瞬间也有点失神,“你这个样子,还是挺好看的。”

    他真诚的赞美了一句,对他来说,这样的赞美已经是超乎他的本心了。

    凤云明一贯都是一个骄傲的人,不管是容貌,还是天赋的异能,还是出身师承,别说是在凤凰谷起就被人嫉妒,就是来了王城,他也一样是人群的焦点。

    在所有的贵族面前,他依然是最善良的那颗星。

    可是今夜,他看着白恒,却也由衷地赞叹婆罗洲的男子,还真是可以美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白恒也不说话,今夜,他就做个看客好了。

    之后的路还长呢,何必争一时之长短。

    凤云明将若水他们安置在自己之前居住的碧梧院,其实,也有好几年不曾踏步这里了。

    这个院子被闭锁了很久,虽然紧急腾挪了出来,也看的出来,里面的花木因为无人照料,都开始疯涨,早已没有庭院初初布置好的模样了。

    甚至有一些旷野的气息,在这锦绣成堆的王城里,这样一个僻静的院子,还真是难得。

    若水倒是喜欢这里,野蛮生长的花木,屋檐上的蜘蛛,让她觉得充满着活力。

    而外面那些雕梁画栋,倒像是死物。

    因为人们反复的擦洗,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洁净如斯,也冷漠如斯。

    有一对宫人,鱼贯而入,在紧急的清扫和布置着。

    若水挑了一处高高的亭子,随意坐在石凳上,月亮斜斜地挂在天边,她看着众人的忙碌,只觉得自己的多余。

    是呢,就是多余的感觉。

    在昊京的时候,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来了这达马蒂,她依然是一个多余的人。

    即使她等待着命运的转机,一再地告诫了自己要耐心,可在日日的等待中,她还是开始灰心起来。

    她看着远处画纱在院中快乐的奔跑,更觉得自己面上身上都是说不出的寒意,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东西,似乎早就开始与自己如影随形。

    冷冽如寒霜,清冷如冰雪,融融似浮冰下面的水流。

    若水,若水,她思量着父亲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

    上善若水,可是自己的前半生,哪一件又称得上是上善呢?

第217章 我今因病魂颠倒

    若水在梦乐都的碧梧院暂时安住了下来,她要等待时机,等待红宝石点亮的那一刻。

    星移斗转,婆罗洲的人们还在盛夏之中期盼着秋来。

    希望秋风能吹走夏日所有的阴霾,包括那些瘟疫带来的悲伤,包括太妃去世带来的禁止民间宴饮婚嫁,包括白芷国带来的兵灾消息。

    即使是远在茂隆之外的白芷国,依然是鸿音王朝的心腹之患。

    云妃通过贸易战将白芷国击败,本来是好事,却没想到临近的壶镜国,居然胜之不武,趁白芷国内乱的时候,杀进王城。

    这真的是趁人之危,这真的是寡廉鲜耻,一个国家,相邻相依,却能趁对方内乱的时候,行并吞的事。

    定难门外跪着的使节和泣血上书的王子,都让人垂怜不已。

    一个没了国家作为后盾,一个失去了父王和亲人的消息。

    所谓的王子,此刻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白芷人,只能用血书这种最卑微、最示弱的方式来祈求鸿音王朝能够施以援手。

    原本朝堂上还在为舒太妃的陵寝而争吵,这一下,大家的焦点都被转移了。

    没有人再去关心是否应该在凤鸣山继续修建舒太妃的陵寝,那毕竟只是一个和礼制相关的事情。

    可是白芷国发生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如果国家一旦发生危难,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

    和平时期,一件衣服穿的对不对,一个奏章写的是否合议,都可以当作大事来讨论,可是战争袭来的时候。

    所谓的礼制,不过是笑话一样的东西。

    只有实力才能决定你的生死,可能大臣们也都深谙此道,因而在白芷国战事的刺激下,忽然意识到,他们只是皇帝陛下手中的一个个棋子。

    如果听话,便可以好好用着,如果不听话,实则是可以随时抹去的。

    史官也都是惜命的,没有人会为你写上一句好话。

    毕竟只有胜利者才配写进史书,千秋万代,诗歌礼赞。

    而普通人只能在宦海沉浮中,慢慢体会,什么是善迎上意,什么是阿谀奉承,什么又才是忠君体国。

    这并没有一个单一的标准,但大家都明白,如果在这个时候,还跳出来说,修陵寝的事情,那是极不相宜的。

    唯有一致对外,想一想如何处理白芷国的争端,如何让壶镜国退出白芷国境,又能让两国在之后相安无事,这才是当务之急。

    皇帝听了这个,倒是不着急,毕竟鸿音王朝跟白芷国也罢,跟壶镜国也罢,都还隔着茂隆呢。

    茂隆是一个群岛,自来都是松散的联邦,没有一个强大的帝国,但处在交通要道上,四处临海,没有人可以轻易占领这里。

    而且,正因为没有强有力的帝国来统治她,也没有高的税收。

    茂隆因此成了一个真正自由的贸易港湾。

    隔着茂隆,鸿音王朝若是直接干预,倒显得师出无名。

    若不是壶镜国先动了手,还真是只能看着,不管你怎么心急,也都是爱莫能助。

    不然就是失了贤良的名声,就像现在壶镜国一出手,就被大家认为是擅动干戈,无情无义。

    碧霄宫也早早得了消息,可是这一日云妃娘娘却身子不大舒服。

    自从平定了瘟疫的事情,她的记性就开始不大好起来。

    起先不过是忘记了书放在哪里,或者是衣服有没有熏香。

    虽然她还是不习惯在屋子里熏香,可是衣服还是要细细用喜欢的香一层层熏过才肯穿的。

    经了几道的程序之后,又放置了两日,才肯上身。

    这中间,总有画心盯不住的时候,偶尔也会忘记了是不是还有哪道程序没有完成。

    这时候,一般都是把衣服拿到云妃面前,她轻轻一嗅,便知道还少了什么,或是陈放的时间还不够。

    可是近来,她的鼻子似乎不灵了,对这些事都只是不在意。

    画心有一次去请示时,她也嗅了嗅,却轻轻放下了,什么也没说。

    这在平日里是不可想象的,画心也担心小姐出了什么事情。

    可是,她不过是默默了一刻,就又正常了。

    但画心却总觉得她哪里开始不对了,但又说不出。

    到出了白芷国这事情,云妃仿佛早就有预料似的,好巧不巧说是头晕不能起来,也便没有人再来敢打扰她。

    景云公公听了这消息,却是微微一笑。

    “这病,来的真是时候。”

    旁边徒弟小胜子不免一愣,“师父,这病怎么还分是时候和不是时候?

    难道云妃娘娘都成神了,还能自己控制不成。”

    “这倒不是,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病了也是好事。

    省的那些措大们,又要说她干涉朝政。”

    小胜子见师父用了“她”这个称呼,而不是历来尊称的云妃娘娘,他隐隐觉得师父变了。

    本来那个言行谨慎,总是挑不出错的尚书房司案太监,如今竟在称呼上都能错出格去。

    他想提醒一下师父,可是见师父并不是糊涂的样子,他自己反而迷惑了。

    “来,把这个给她送去吧。”

    小胜子接过来一看,是一本《茂隆异闻》。

    “师父,这不妥当吧,云妃娘娘都病了,您还让我送这个过去。

    她哪里有精神看啊,这不是添堵吗?

    别的宫妃,要是送礼物,怕都是送燕窝,送人参啊。”

    “你这就不懂了,你说是我送的,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小胜子实在忍不住了,“师父,那是云妃娘娘,你直呼为她,这很不妥当啊。

    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万一在别人面前也这样顺嘴说了,怕是要出大事。”

    景云一愣,他似乎未发觉自己的称呼问题。

    “知道了,你且去吧。”

    小胜子一边纳闷,一边思忖着,“别不是云妃娘娘病了,反倒是自己师父病了呢,看着还病的不清呢。”

    等到了碧霄宫,果然见,其他宫妃都送来了各色慰问的物品。

    仔细一看,还真是有捧着燕窝的,也有捧着人参的,还有那捧着细巧点心的。

    门口的守卫倒是没有二话,只说是让大家留下东西,可人一概不准进去。

    小胜子本也想放下东西就走,可那守卫认出了他,“御书房来的吧,娘娘交待了,让你进去呢。”

第218章 却忆金明池上路

    “进去,让我?”

    小胜子颇感意外,他还是没办法懂得师父今日错误百出,竟然还有猜中的时候。

    看来碧霄宫的主子,对自己的师父的确是区别对待的。

    那些等待的宫人,看着小胜子携了一本书便要进去,都纷纷腹诽起来。

    一个穿黄衫子的道:“这御书房也算是清贵的地方了,每个月的月例也是宫里各处最多的,怎么出手就这么寒酸。”

    她旁边那个着绿裙的也跟着说道:“云妃娘娘都病了,竟然只送了一本书,看着还半新不旧的。我们娘娘可是让我拿了足足两斤燕窝来呢。”

    那个黄衫子看了看绿裙女手上的燕窝,“这么大一包,你们家娘娘可真是实心眼,这眼瞅着包袱都要包不下了。”

    “谁说不是呢,我也私下劝了我们娘娘,说拿上一星半点,是个意思,她却说,人怕是不让进去的,礼物就得是最贵重的,才算是表了心意。

    更何况,我们家娘娘还缺这么点东西吗?”

    小胜子加意看了一眼,却并不认得那个绿裙的女子,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娘娘派来的。

    只是看着有两分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守卫看他的眼神,会意道,“小公公,你不认识她的。

    她倒是经常来,是怀远宫莫娘娘身边的大宫女。”

    小胜子点点头,“多谢。”

    “小公公不用往心里去,她们镇日里没什么事做,这天气又热,不免就口舌一番。

    快进去吧,娘娘在里面侯着呢。”

    “是,是,我晓得了。”

    小胜子捧着那本书就往碧霄宫深处走。

    这个盛夏过的仿佛没有尽头,枝头的蝉还在一声一声地叫着,让人更加的厌烦夏日,只盼着秋日的爽利快点到来。

    小胜子看云妃娘娘的样子不像是病了,倒像是神采奕奕呢。

    她穿着一袭粉艳艳的袍子,在宫中来回的走动,仿佛在焦灼的等待着什么。

    小胜子浅浅行了个礼,不知云妃娘娘有没有注意到他。

    “小胜子,快拿过来吧。”

    小胜子一愣,没想到云妃娘娘的语调也这样欢快,并不像他们外界说的病的起不来,也不愿外人打扰的样子。

    小胜子匆匆忙忙将那本《茂隆异闻》递了上去,默默的在一边不作声。

    “你师父还说了什么?”

    小胜子讷讷不言,这时候该如何说好呢,难道直说,师父今日连呼了两次“她”。

    “不曾再有别的交待了。

    只是,今日师父有些恍惚。

    以小的看,云妃娘娘身子健朗的很,倒是我师父今日不大好呢。”

    “是吗,怎么讲?”云妃清浅一笑,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师父说,娘娘这病,还真是时候呢,到省的外间那些措大们总说娘娘干政。”

    云妃听了冷笑一声,“措大们,懂什么,还不如你师父省事呢。

    你辛苦了,回去给你师父说,我也要卸下这担子了。

    让他过两日再来看我吧。”

    小胜子不明所以,只重重点了点头。

    这两个人,今日都透着古怪呢。

    真不知是什么预兆,怕不是人们说的,事若反常必近妖。

    待他退出来的时候,才发觉,背上的衣裳都湿透了,在廊子里被风一吹,好像清醒了许多。

    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是战战兢兢的。

    这宫里的日子,何日才能轻轻松松的当差呢,尤其是这碧霄宫,这么广大,这么堂皇,可是自己却从来也不愿意来此处。

    那些守卫见了他也是客气的,并不像待其他宫人那样冷冰冰,可是他就是觉得每次来碧霄宫,都让他不自在。

    一种说不出的缘由,仿佛那个美貌的云妃娘娘带着一种巨大的光环,这光环别人敬仰,可是对他来说,那个光环只会让自己的双目都觉得疲惫,整个身体也觉得受到了重压。

    一个女子,竟这般的足智多谋,不是妖妃,又是什么?

    师父日日跟她绑缚在一起,不知哪天就要掉脑袋的。

    小胜子暗地里想着,啥时候该给自己找另一个山头了。

    师父,明明是已经得了失心疯。

    虽说是陛下那里,从来没有对师父的案头工作不满过,但师父经常来碧霄宫的事实,终究是让陛下心里不痛快的。

    想到此间,小胜子发觉自己已经步出了碧霄宫,身后那壮丽巍峨的宫室,真像一座精美的囚牢,将一个非凡的女子圈进其中。

    更是将与她相关的人,都圈了进去。

    小胜子忽然觉得有一丝的凉意,从心底升起,自己也要跟着师父一起绑缚在这精美的囚牢上吗?

    等回去回禀了师父,小胜子就一个人去外间走走。

    不当值,又不用伺候师父的时候,他都是喜欢去金明池走走。

    那里人少,也没有那些喜欢看花的宫女。

    金明池就是昊京王城东南角的一个大人工湖,假山堆叠,形成了一个湖中岛,远远看着就像是一艘乌沉沉的渔船。

    也不知是哪里请的风水先生做的这个景观,在小胜子看来,那湖中的假山不管何时看着都是阴沉的可怕。

    如果说这还算景致的话,那望城门口那乌压压的士兵,也是景观了。

    但也正因为这里总是阴沉沉的,金明池并没有什么游人,小胜子来这里散心便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是风光明媚的风景佳处,自然是宫娥们喜欢聚集的所在,七嘴八舌,聒噪不已。

    而唯有此处,真的是清静的连只鸟雀的鸣叫,都听的一清二楚。

    记得师父曾经给自己教过一句诗,是关于这金明池的,“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

    可惜,这里没有什么红裙女,更没有什么绿衣郎。

    唯有自己在静静地想着,今后的路该如何走。

    白芷国的战事,想来朝廷是必要过问的,只要打仗,那陛下自然少不了要去督军,这后宫里就会更加地寂寞了。

    照目前的形势看,没有宫妃可以在短期内可以靠恩宠晋升了。

    那唯有拥有子嗣的重华殿的那位主子,今后才是这昊京王城真正主宰了。

    碧霄宫看着再精美壮丽,里面的云妃娘娘也不过是纸壳子糊的人,今日病明日病的,不知哪一日就真的一病不起了。

第219章 归客对此不成眠

    凤鸣山中,还是那般寂静,白芷国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来。

    蕊儿公主来到山中已经是第三天了,她暂住在红枫寺对面的净月庵,这是一个很小的庙子。

    别说是跟红枫寺不能比,就是跟京畿的其他寺庙比起来,这个净月庵也算是小的。

    但小也有小的好处,护卫起来还真是便宜。

    皇帝将蕊儿公主安置在这里,既是有让她守丧的意味,更是有将她软禁的意味。

    一个小小的净月庵,派了百八十人,就围得铁桶一般了。

    但是那些尼姑们,就开始怨声载道。

    平时念佛不见大声,可抱怨的时候,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若不是看着公主的面上,还不知要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

    这些尼姑们平日里也不大出门,现在门禁森严,反而更想出去走走,但要出去一趟却不容易了。

    本来这山居岁月清苦,大家也都习惯了,但好在是自由自在,去后山挖个笋子,采个菌子,都是兴来则去,兴尽则返。

    可是现在,却只能全靠外面的供应了。

    这士兵把净月庵围起来之后,原本来上香的妇人也只好绕着走,去红枫寺参拜了事。

    这没了供奉,断了香火,让那净月庵的老尼心中老大的不自在。

    可是这事情又是上面摊牌下来的,京畿的官员亲自送了蕊儿公主来的,又下了严令,一定给服侍好了,说是要她们帮公主诚心拜忏,给舒太妃诵经祈福。

    可是这香火断了,供奉断了,净月庵本来又是一个小庙,哪里供奉得起公主之尊呢?

    老尼舔着脸问那官员,“不知大人能否添些香火钱,不然我们如何侍奉的好公主?”

    京畿道的官员倒也算宽和,不但没有责怪老尼姑,反而体恤的给了一个建议。

    “这红枫寺储备颇丰,不如请师太去打点秋风,只多了公主和她的几个侍女,这才几张口,怕不是什么难事。

    听说红枫寺的长老,跟师太也算是旧交,这点情面还是肯卖的吧。

    至于那些侍卫,自然有人来给他们扎营做饭,不需师太费心的。”

    老尼姑心想若是连军士也要在这里打秋风,自己可真的是要破产了。

    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点头,“老爷说的是,只是那红枫寺刚糟了瘟疫,折损了好几个青年弟子,这时候去打秋风怕是不相宜吧。”

    那京畿道的官员嘿嘿一笑,“那请师太自己想办法吧,陛下的旨意是让我协助周将军送公主过来。

    周将军还在外面不知军士们的防务,师太若是有问题,不如去找这位周将军。”

    老尼姑一时气结,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唉声叹气地将公主迎了进去。

    把自己的那件清静的禅房腾了出来,让给公主居住,自己去跟那知客的老尼一起并脚睡。

    那禅房虽然不大,却收拾的甚是干净,蕊儿知道来了此间,跟宫里是比不得的,在大丧之前,怕是只能在这里委屈委屈了。

    这已经是第三天,她从刚开始的惊愕中渐渐镇定了下来。

    周尧跟着她的,却没有多余的话,他也只在外间守着,并不到净月庵里来。

    倒是那些小尼姑们,看见周尧的样子俊俏,反而开心了起来。

    蕊儿对着佛堂,对着众尼,一句话也不想说。

    大家都以为她经历了丧母之痛,必然是心中焦苦,但老尼姑刚想开解两句,却被她挥挥手赶了出去。

    这一下,没有人再敢上前,毕竟她还是公主之尊,来这里也是因为母丧祈福。

    过几日还是要回宫里去的,那时候,她照样是飞天的凤凰,是尊贵的公主。

    蕊儿整夜的睡不着,她还是不能相信母亲真的就那样去了。

    她并没有见到尸骨,那棺椁之中停放的只是她的衣冠,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不过是哥哥骗自己回来的手段罢了,她想不到哥哥现在还有什么不如意,还要拿自己去填那权力的空洞。

    这一夜,已经是第三夜,她的眼睛熬的通红,可是还是不肯去睡。

    她张开窗户,看外面的夜空,不知别人看到的星空和自己看到的一样吗?

    不知若水姐姐已经到了何处,她还能看见这样美丽的星空吗?

    如果若水姐姐还在,他们一家也还在宾州,是不是母亲就不会死,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而自己也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定海侯,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你不能选择的人生。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窗外忽然一动,蕊儿听见外面有人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她不知是谁,只觉得那个声音那般熟悉,那般亲切,她很想那个人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可是,她很怕这都是她的幻想。

    因为她三天没有睡觉,便在禅房也出现了爱人的幻影。

    她不敢出声,怕惊吓了那个幻影。

    “蕊儿,蕊儿,你在吗?”

    当那个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倏地一下跳起来,她探头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是谁。

    “是谁?”蕊儿的声音含着惊喜,也含着恐惧。

    如果让哥哥知道,他来这里看自己,不知还要说什么,不知还要给他什么样的惩罚。

    “蕊儿,是我。”

    定海侯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她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惧怕。

    “你,怎么来了?难道不怕周将军抓到你吗?”

    定海侯向蕊儿深处双手,“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见你母亲最后生活的地方。”

    “最后,你的意思是是,她真的死了?”

    蕊儿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虽然她总是骗自己这一切的都不是真的。

    可是当定海侯平静的说着这些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的悲伤。

    “蕊儿,我只有这一炷香的时间,你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你把周将军怎么样了,他可是个好人。我来这里的几天,他都没有为难过我。”

    蕊儿脸上露出了惊慌,她不知道定海侯是如何突破那百八十人的护卫,是怎么闯进来的?

    而且,刚才,外面分明静悄悄的,并没有一点声音。

第220章 无为沾巾在歧路

    “蕊儿,快出来啊。”

    蕊儿公主不再犹豫,她轻轻应了一声,“好,这就来。”

    蕊儿从不想吵到众人,便从窗户跳了出去。

    外面,果然是定海侯隐身在花丛之中。

    他的样子看着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衫还带着土。

    “蕊儿,这边走。”

    他向蕊儿公主深处了一只手,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有着说不出的急迫感。

    蕊儿紧走两步,把手放在定海侯的手中。

    夏夜的风吹拂着他们,这时檐子上的风铃忽然响了两声。

    他们只觉得心中一震,互相看了一眼。

    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们沿着定海侯悄悄进来的那个洞,又爬了出去。

    待走出老远了,他们才听见后面隐隐有兵士的声音,“什么人,怎么在这里走动。”

    然后那边又听到那人纳罕一声,“原来是一只猫儿在这里胡闹。

    都散了吧。”

    定海侯轻轻一笑,“还好,我刚才带了一只猫来。”

    蕊儿正在担心,却没想到定海侯早留了后手。

    二人待那边声音静下来,才又慢慢上路。

    蕊儿没有想到,竟然这样便宜,就走了出来。

    看来这夜半十分,兵士们的警惕性也低了很多。

    大概没有人想着,她还会想着出来。

    毕竟是经理了母丧,又是待嫁的人,自己出来乱跑什么,只要没有坏人进去,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毕竟,这是山里,万一有那不识好歹的小毛贼,跑到庙里去行窃,那就让皇家卫戍,失了体面。

    不是说担待的问题,而是名声就此尽丢。回到王城去也是要被同行取笑的,所以大家也都是打起精神来干活的,夜里也派了七八个人来回走动。

    但到了下半夜,的确是瞌睡虫上来了,人也都有点迷糊。

    何况都第三天了,想着公主老老实实连她的禅房都未曾出来,也没见有任何人来探访,自然是松懈了起来。

    只要没有外人擅入,他们的工作也就圆满了。

    万万没想到,还真有人出入了那个平日里的只有狗能爬进爬出的矮墙下的小洞。

    蕊儿公主也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然也钻了一次狗洞。

    “定海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蕊儿跑出来之后,才觉得几日都没好好吃东西,腿也开始酸软。

    为什么要跑出来呢?自己这是想跟着定海侯跑,还是真的想去看看母亲到底是死是生?

    如果他若有心,那在火雨林外,他就可以带自己走,何必等到今日。

    定海侯,他到底在想什么?

    定海侯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蕊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来见你最后一面的,陛下已经让我回宾州了。

    明日一早就得启程,今夜我若再不来,就没机会了。”

    蕊儿一听,心下不知是热切还是冰凉,他能够不避嫌疑来看自己,按理说是自己该激动、该开心才是。

    可是,想到明日就要分离,再相见还不知何年何期,蕊儿的心中只觉得心跳都要慢下来。

    为什么,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只能去往远方。

    而自己想要的生活,永远不可企及。

    今生,就只能这样在无望中,虚度吗?

    蕊儿无声的点点头,“我知道了,明日就要分离,那今日把该说的都说了吧。”

    “你母亲是在红枫寺染了瘟疫去世的,这件事对外的说法是你母亲失足落水,不然染了恶疾,终究是不体面的,写进史书不好看,相关官员也得追责。

    你知道的,这其实跟红枫寺并没有什么关系。

    京畿道的官员虽说在防治疫情上还不够积极,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是杀死你母亲的凶手。

    那病来的太快,红枫寺的好几个弟子因为帮着处理你母亲的身后事,也都感染了瘟疫撒手去了。

    奇怪的是,伺候你母亲起居的那几个侍女,倒是现在都还好好的。

    我还是怀疑,这中间肯定有人是有嫌疑的。”

    蕊儿听了这话,“哥哥就没有暗中查访吗?”

    “这疫病,一般人都是避之不及,怎么查访?

    而且这一次,疫病来得快也去得快,听说是碧霄宫的那位娘娘,去玉芝山做了法,这才让瘟疫如此快的褪去了。

    可是,你母亲却在很短的时间内,染上了瘟疫,又连太医的救助都没赶上就走了,也确实值得怀疑。”

    蕊儿低低叹了一声,“我知道了,只是母亲真的就这样走了?”

    “你可以去红枫寺走一趟,那里还关押着伺候你母亲的几个宫人,她们被隔离在后院的偏殿里。

    如果你愿意,我今晚就陪你走一趟,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蕊儿沉默有顷,却摇了摇头,“既然这几个宫人都无事,自然不是她们刻意传染给母亲的,何况,母亲并没有值得别人谋害的理由。

    你,有没有把那件事告诉哥哥?”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是说火雨林的事情?”

    蕊儿点点头,“我在想,这个秘密,怕是要守不住了。”

    “如今的婆罗洲,就要进入最鼎盛的时期了,这一点小状况,不怕陛下知道。

    我当时在想,如果边关异动,你就不用出嫁了。

    可现在,有着国丧,至少你还可以在昊京待三年,一起都来得及。

    蕊儿,等我。”

    蕊儿已经不去再想两个人还有可能,只是淡淡道:“三年,哥哥哪里会让我等三年?

    你还是不懂他的,我在他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而且就算是真正重要的人,只要价格合适,他也会舍出去的。”

    定海侯愣了愣,但立即紧握住蕊儿的手,“蕊儿,你要相信我,陛下有陛下的难处,但事情再难,总有解决的办法。

    你只要安心等着,我总能想到办法来找你的。”

    蕊儿摇摇头,她把手抽了出来,“我们本不是一路人,偶然一场相逢,趁现在散了的话,倒是一桩美谈。

    非要求个结果,只能是苦了自己。

    就此告别吧,定海侯大人。”

    定海侯听了这话,只觉得鼻子一酸,一开始虽然他有着自己的计划和盘算,可是一路行来,蕊儿已经慢慢走进了他的心里。

    如今就要这样分别,他心中只觉得委屈和不甘。

第221章 不信东风唤不回

    “蕊儿,你就这样不肯信我吗?”

    定海侯的双目闪着一些晶莹的东西,那不是泪,只是困惑,只是迷茫,只是不能控制的激动。

    蕊儿转过身去,她不忍再看,这个她曾经朝朝暮暮、思之念之的男人,如今也透露出软弱的一面来。

    “你快走吧,趁还没有人发现我们。生而为鸿音王朝的儿女,总要为她做点什么的。

    我已经不能再为母亲做任何事了,但总要为我的国家做点什么。”

    “可是,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你也有想要的婚姻,想要的家庭,想要的寻常日子。”

    “不,我没有资格要这些了。

    谁叫我的哥哥坐上了那个宝座,他所拥有的,都是我们必须失去的。

    而且,本质上,我们都是一体的。

    我们心中对权利的渴望,都是一样的不堪。”

    说完最后一个字,蕊儿就忽然跑了出去。

    她已经想通了最近几日来百思不解的问题,她必须要做点什么。而不是在这个小庙里一直等待大丧的典仪。

    定海侯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可是那手却在半空中垂落下来,无力,又颓然。

    蕊儿就那样大步走着,她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的畅快过。

    那些之前所有的犹疑,所有的不确定都烟消云散了。

    她只觉得以后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都是自己的决定,跟哥哥再无一丝瓜葛。

    她信步走入红枫寺,夜还没有要褪去的样子。

    可是红枫寺的那主持老僧已经在大殿开始早课了。

    那主持老僧一旬间已经须发皆白,他不知迎接舒太妃来避暑,竟然成了这样一桩大罪过。

    上面那位还没开始问罪,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那些后院偏殿里哭哭啼啼的宫女,总是让他心乱。

    这到底是谁的罪过?天谴吗?

    不知舒太妃究竟是怎样染上了瘟疫,明明寺庙里还没有人染病,就连那几个伺候的宫人,也是在舒太妃之后才发病的,而且她们很快就康复了,到现在也都好好的。

    每日里啼哭起来,声音老大,但地方官说她们是不详之人,怕她们传染他人,只是将她们拘禁在此处,既不肯收监,却也不肯放了。

    那主持老僧每次听到那啼哭声、叫骂声,就觉得是自己的错,这瘟疫必定是因为总是在佛前不恭,才会让红枫寺罹此大难。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那主持老僧昨夜不曾睡好,此刻只觉得眼前都是金星闪耀,只见外间进来了一个年轻姑娘。

    大殿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他并没有唤小徒弟起来添灯油,一切都昏沉沉的。

    这一幕就像是梦境,那主持老僧就那样木然看着这个年轻姑娘一步一步走进来。

    完全忘记了这是黎明前最暗黑的时候,外面根本不会有正常的香客。

    梦耶,幻耶?

    蕊儿公主诚心的在佛前拜了又拜,如果母亲在天有灵,希望能和佛祖一起保佑她吧。

    “大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蕊儿转身朝着主持老僧,她想此刻还在佛前早课的,这般勤谨,必然是得道高僧。

    那主持高僧一愣,他不想,这个年轻女子还要问自己问题。

    她是谁,为何这般夤夜前来,更是没有一个跟随的侍女、卫士。

    看她的衣衫华贵,气质不凡,并不该是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个时刻,只该是那些勤于修行的佛子,心中念着佛菩萨,手上敲着小木鱼,勤勤拂拭去心上的尘埃,让一颗心透明纯净。

    可是,这个女子,却在这里殷勤的礼佛,还要对自己提问。

    “不知施主,从哪里来,为何此刻出现在这里?”

    蕊儿一笑,“大师也是糊涂,何必问因缘,只看现在的果报不好吗?”

    那主持老僧忽然心下了然,“原来是来问道,打机锋的。

    这是我的本行,还怕了她不成。”

    镇定下来之后,那主持老僧就觉得眼前的姑娘不是鬼怪,也不是妖魔,不过是一个迷途的羔羊。

    “姑娘,请问吧。”

    蕊儿公主点点头,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流离,她何时会想过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

    从宾州来到昊京,又从昊京去到了平城。

    千里迢迢,她始终不能逃脱自己的命运。

    哥哥以前把自己藏在宾州的时候,大约就是想着最好永远不用自己履行公主的使命。

    谁知道,这一切都变的太快了。

    “大师,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人死了之后就没了烦恼了吗?”

    那主持高僧一听是生死的问题,便有了些悲悯之意,这果然是小儿女的问题。

    “人死了之后,若是有福报的,便可以去西方极乐世界,那自然是没了一切烦恼;

    若是没有福报的,便要往生轮回,依然在尘世中打转,那烦恼便会继续跟随。”

    “大师,果然好智慧。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人会变吗?”

    看着面前的姑娘认真的样子,那主持高僧又升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人无时无刻不在变,自己在变,别人也在变。就是死后,我们也会变的。

    但一切的因果又不变,空亦不变,佛亦不变。”

    蕊儿公主忽然问道,“那爱恨也不变了?道也不变了?”

    她问的突然,语气又尖锐,仿佛是忽然间从地底下冒出的暗火。

    那主持高僧吓了一跳,“道,佛家不讲道。爱恨,更是业报。

    也许变,也许不变吧。”

    “好,那我的第三个问题,不,我没有问题了,谢谢大师的提点。”

    快要出去时,她忽然低低说了一句。

    “我若是多做有福报的事情,或许,能修个好来世吧。”

    这句话很轻,可是那主持高僧却听到了,“姑娘,莫说来世,且度今生吧。”

    “受教了。”她随手拿起地上的一个木鱼,轻轻一捏,便碎成了木屑。

    接着,蕊儿公主头也不回,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那主持高僧看着那木鱼的碎屑,又一次呆住了。

    她,到底是谁,那破碎的木鱼无语,整个大殿又一下子昏沉沉起来,空荡荡的,仿佛从来有没有人来过。

    蕊儿公主走出红枫寺的时候,天边的一线晨光已经撕破了暗沉沉的夜空,她的心也随之一亮。

    终了相思,便断了流离。

第222章 周郎策马客京华

    蕊儿公主返回的时候,周尧刚刚被晨光唤醒,还说昨夜不知哪里的猫在那里扰人清梦。

    但习惯了早起的他,还是在晨光刚刚照在眼皮上时,就醒转了过来。

    躺在军营中的时候,他总是睡的很浅,在枕上从不多做停留。

    即使头一夜没有睡好,他也如常起来,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更是他深深以为要保持下去的良好习惯。

    只有自律才能让他在虎狼一样的军士之中,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

    他得让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挑不出错来,他好让他们知道,他周尧不是靠的祖上的荫蔽,也不是靠的这幅容颜,就更不是靠的谄媚的手段。

    而是,他真的能领兵打仗,能有在战场上驰骋的能力。

    就算他们戏称他是马上潘安,那又如何?

    只要能在马上,别说是潘安,就是宋玉,他也当得。

    待收拾完毕,在净月庵周围巡视了一圈,看见了昨晚肇事那只猫儿,不禁有些来气,吩咐手下去抓了来。

    一时间,却不知该把这恼人的家伙怎么处置好。

    那猫儿仿佛也有灵性,看见周尧厌烦地看着自己,也不再作声,只乖巧地趴伏在地上,一下一下,舔着自己身上的毛。

    那通身的毛儿都是金黄色,晨光一照,仿佛都闪着金子般的光芒。

    那一对眼仁碧旺旺的,仿佛蕴着一包水在里面,看着可怜见的。

    周尧正打算将这只猫儿就地正法,却见蕊儿公主走了进来。

    “公主殿下,您怎么出来了?”

    周尧随即怒视着旁边的军士,心道,一定是他们躲懒,竟让公主就这样从净月庵里走了出来。

    蕊儿二话不说,先抱起了那只猫,“周将军,不妨把这只猫儿送给我吧。”

    “公主只要喜欢,请便。”

    说完,蕊儿也不答复周尧,径自又走回了净月庵。

    没有几日便是大丧的典仪了,哥哥总是要派人接自己回去的,蕊儿一经放下了心事,便认认真真吃了早餐,开始在佛前拜忏。

    她并不相信佛龛上那个泥塑的人儿,能保佑自己,母亲天天念佛,还住在红枫寺里,却也染上了时疫,这就是天意难测。

    但此刻,人们需要看到一个公主为了母亲的国丧在佛前拜忏,在佛前痛哭,那她就配合他们好了。

    只要好好的尽了表演的义务,那彼此都能从这场国丧中解脱出来。

    于他们,可以不用再接待公主。

    于自己,可以不用再蜗居在山中。

    如此,甚好。

    果然,见蕊儿公主如此诚心拜忏,皇帝陛下第二日就下了圣旨,说接她回宫去。

    为了酬谢净月庵的侍奉,皇帝还特意下了旨意,让净月庵的所有尼姑们也进宫去念经祈福。

    这一下子,那群姑子可乐坏了,这是少有的尊荣和体面。

    净月庵本不是什么皇家寺庙,竟也能去宫里,跟那些皇家寺庙的僧尼一起念经祈福,当真是皇帝特别赏赐的荣耀。

    周尧见此间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在护送完蕊儿公主和一众女尼入宫之后,就先去金吾卫那里将天子亲卫交还给了黎将军,又去兵部交卸了差事,这才打算回去歇歇。

    可是从昊京到平城,再由平城回到昊京,周尧觉得平白被皇帝当了枪使,完全不知道这一次出行,目的何在?

    如果是真的让自己追赶公主,为何又让自己在平城待驾,又派去了定海侯当后手。

    自己傻丢丢的一直往前扑,并没有见到公主的踪影,若不是定海侯出面,若不是皇帝早交待了要在平城等着,自己还真的要扑到彤云关去了。

    更或者,自己都要深入乌延国境内了,以自己的速度,这都不算什么,辛苦也不算什么,可是走这一遭,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若是不能琢磨出上意,以后在这宦海中,怕是很难向上攀升了。

    兵书虽然读过不少,可是毕竟少了这种为宦的经验,跟兵部的同僚们,也不能讨论这个问题。

    他们多半是按章办事,按序升迁,正常情况下,见到皇帝的机会也不多,不过是在层层的阶梯之下,偶尔一睹天颜罢了。

    他们不需要揣摩皇帝的心思,只要把顶头上司伺候好了,到了三年大考的时候,能否得到上好的评语,这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周尧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一个人,他也许久没去看过他了。

    这个时节的昊京,还没有一丝秋天要来的迹象。

    天气闷热的让人绝望,周尧经常有一种错觉,今年的这个夏天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似的。

    周尧骑着自己的青骢马,这还是刚入花郎社那年在西市买的,那时候的自己还只是一个豪门庶子,并不为人所看重。

    这匹青骢马虽然说是花了一百两银子,但周尧却没有因为骑了贵马就让人高看一眼。

    那时候的他没有功名,也没有父亲的宠爱,只不过在兄弟行里觍颜列了一个位置罢了。

    但入了花郎社就不同了,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知道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挣一些功名。

    花郎社里都是不受待见的庶子,大家共同勉励,却也开始有了一些新的气象。

    尤其是,华少,那个才能卓然的社长,他为大家的利益奔走,为每一个兄弟的开心而开心,为每一个兄弟的难过而难过。

    这个时候,周尧能想到的人也只有华少了。

    如果华少不能帮他猜中皇帝的心思,他就只有去青牛观寻那些老道占卜了。

    快中午了,骄阳似火,道边的树还不够高,那一点荫凉完全不足以遮蔽天上的烈日。

    周尧觉得身上燥燥的,不知是天气的事儿,还是心里在闹鬼。

    他有多久没见到华少了,自从华少出海回来,这一两年,他都很少去找他。

    毕竟他已经算是二条司的人了,自己又是外官,别人发现他们往来,终究是不大好的。

    不自觉的,他就放慢了步伐,策马缓行,让这见面之前的焦灼,慢慢冷却下来。

    这昊京,竟像是一直客居之地,他从未找到过自己该走的路。

    即使是今天,他依然迷惑着。

第223章 朱门沉沉按歌舞

    周尧不曾遣人通报,也不曾去衙署中打探消息。

    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就这样策着马,一点一点向华少家走去。

    青杏坊,这个名字听着寻常。

    可是华府却隐身在一众豪宅之中,并不算好找。

    华少的爹一向喜欢繁华,家宅更是安在了这昊京最气派的青杏坊里。

    这里面的住客非富即贵,能把家安在昊京王城的东边,可不是一般人就能做到的。

    若是小民,想离王城近些,便只能去西边住。

    太阳东升西落,自然是东边的华贵,西边的低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周尧顺着记忆一点点看清烈日下树荫的样子,在不同的季节,那些树荫都是不同的,唯有盛夏里,那些树荫是那么浓密,那么盛大。

    仿佛可以把所有的心情都装裹进去,你只要走在树下,就是把自己同过往的记忆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很多时候,周尧都不想让自己沉浸在回忆里,这样会让自己变成一个软弱的人。

    可是一个个漫长的黑夜,他都想着那个永远不能靠近的人。

    那种无望的爱折磨着他,让他渴望生活中有可以让自己更加沉浸的事情,可以让自己痛烈的投身进去,让自己燃烧,让自己攀上一个人人艳羡的高度,让那个人终于看到自己。

    哪怕是一眼,哪怕是一瞬间,他也就知足了。

    胡乱想着心事,一抬头却发现已经到了华府的门口,这匹青骢马还真是比自己的记忆可靠多了。

    古人说的老马识途,果然不是假话。

    人竟然不如一匹马,真不知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自己根本就不想这条路快点结束。

    在路上的时候,还可以有期待,有盼望,可是若到了那里,见不到那个人,那种失落,真不知该如何承受。

    更或者见到了,他却无法给自己期望的回应,这种痛苦,在入仕之前,就经常折磨着他。

    如今,自己通过制科考试,也算有了功名,而且在随着皇帝出巡的过程,也得到了皇帝充分的信任。

    在这个时候,是不是自己更有底气了呢?

    不,他在自己犹疑的脚步中失望地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在爱中卑微的人。

    嘡啷一声,大门被推开,里面走出的老者,热情的跟周尧打着招呼。

    “周将军,快里面请吧,刚才门前的童子就来报了,说远远的看见像是周将军的样子。

    老朽听见了,忙忙的来迎您。”

    周尧见了这老管家,也是心下感慨,华少还真是一个恋旧的人,这老管家看不出年纪,只觉得头发胡子都白了,说起话来也有点哆哆嗦嗦,可是他没有家人,也没有地方可去。

    华少便一直让他在府里安养,管家的头衔也一直没有拿掉,不过是另外提拔了一个年轻的管事,处理各种杂务。

    这样一个老人家,闲闲的时候居多,便记住了常来常往的各个人。

    尤其是作为花郎社的干将,老管家对周尧的印象特别好,如今见他也被陛下抬举做了将军,他可是真心为周尧高兴。

    “老管家,让你费心了,不知华少在吗?”

    “在,在,这大热的天,我们少爷昨天忙了一天公务,说今日歇了,不用去了,正在堂屋里雕冰呢。”

    “哦,华少还是这么喜欢雕冰啊,我去瞅瞅。”

    “快进去吧,那堂屋里也凉快,老朽这就去给周将军看茶。”

    另有伶俐的小童,立即接了话头,“老管家,您就歇着吧,我带周将军进去就是了,奉茶也自有屋里的姐姐们看顾的。”

    “好,好,老朽就不陪周将军进去了。我在这廊子下,再透透风。”

    穿过了回廊,周尧慢慢步入老管家口中说的堂屋,实际上这是一间起居兼会客用的屋子,有一个穿堂,两边还有厢房,正中堂屋里,坐着的正是华少。

    他一身月白的衣裳,仿佛感受不到一点暑热。

    仔细看去,他面前的托盘里正是一块雪白晶莹的大冰块。

    两只耳朵已经雕了出来,周尧看那大型已经出来了,大约是一只兔子。

    华少停下了手中的小刀,冲着周尧一招手,“快过来吧,这时节,还是雕冰最惬意。

    既能消暑,又有意趣,你看这是什么?”

    周尧只觉得华少的姿态亲切又自然,随和又热络,真是说不出的妥帖,让人想走到他的身边去。

    只是想了想自己来的目的,他顿了顿,慢慢道,“华少的手艺一向是好的,比外面那些匠人雕的要灵动的多了。

    依我看,今日这个就是月宫里的玉兔吧。”

    “过来啊,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这有多少日子没来我这里了,难道是得了陛下的恩典,就看不上我这贱地了?”

    “华少,我,我今天来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周尧真是恨自己的懦弱,明明是有事情来商量,却仍然是开不了口,挪不动腿。

    仿佛那个人坐在眼前,也依然是隔着蓬山无数重。

    “哦,进来说啊,你干嘛站那么远?

    我们两个人已经疏远成这个样子了吗?”

    华少直勾勾的看着周尧,仿佛永远的心无城府,仿佛在周尧的面前,他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

    周尧的心莫名的就一痛,“华少,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你能帮帮我吗?”

    华少看周尧的表情如此认真,也不好再坐着。

    “不是说好要做永远的兄弟吗?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华少走到周尧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都有我呢。”

    周尧的眼眶就一热,他知道自己没有信错人。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去回心楼看歌舞吗,那些歌姬拉拉扯扯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我把你救出来。

    这一次,也一样,有什么事,都有我帮你呢。”

    周尧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是呢,那些一起去回心楼看歌舞的日子,歌舞沉沉,永无休日。

    似乎,明天永远不会来。

    似乎,两个人可以一直把酒言欢。

    似乎,生活中不会再有别的风浪,就这么看着那些舞女的裙轻盈地飘在空中。

    而华少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不曾远离。

第224章 话里谁知壮士心

    听周尧说了事情的经过,华少推想了一下其中的关窍,觉得乌延国的事情不容小觑。

    他斟酌了一下,才慢慢说道:“陛下怕是要重用你了,西北用兵,朝中没有人可以肩负重任。

    不是能力不足,便是不足信任。

    你是陛下从制科考试中特别拔擢出来的武将,借这个机会让你去西北看看,也是陛下的一片苦心了。

    只是不知,你这一趟行走,可有了什么收获?”

    华少一愣,“陛下不是要跟乌延国结亲吗?怎么还要用兵?”

    “你个憨憨,当真就以为两国结亲就是交好了?

    蕊儿公主未必愿意远嫁,陛下也没有那个心思真的让妹妹远嫁,不过是暂时安抚住乌延国罢了。

    不然你看看白芷国闹成那样,我们鸿音王朝若是不出手,便白担了这婆罗洲共主的名声。

    我跟着云妃娘娘办事,这也有三年了,她对国事料的深远,不是我们这些俗人能想到的。

    且听她的安排就是。”

    “那云妃娘娘的意思是?我们要随时做好跟乌延国开战的准备了。

    好在我们这一路倒是顺便考察了山川地理,算是不虚此行。”

    周尧想着今日还真是来对了,之前从未想过华少明面在二条司公干,却居然一直在给云妃娘娘办事。

    而且在自己面前,还毫不避讳,这份勇气,真不是自己能有的。

    华少点点头,“你心里知道这些就好,也不必都告诉人去。

    依我看,这打仗的日子就要不远了。”

    华少的神情有点漠然,并不是年轻人提起打仗该有的那种热切。

    在他身上也看不出有一丝想建功立业的心来,这在以前的花郎社,可是大家共同的目标。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难道是那次出海,让他对人生有了不同的思考吗?

    “华少,真要开始打仗的话,兄弟们都愿意听你招呼。

    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已经得了陛下的差事,为何还要听云妃娘娘的差遣呢。

    她毕竟是个妇人,这宫里的事她说得上话。

    这天下大事,她能有什么高明的呢?”

    华少一笑,“舜卿,你这就糊涂了。

    能不能懂得天下大事,又怎么能看是男是女呢?

    你只要认定了一个人,又怎么会介意他是男是女,你说对吧。”

    华少的这个譬喻,让周尧一下子就懂了。

    “是,你说的对,只要你选定了跟随的人,又怎么能管她是男是女。

    既然华少你全心的信赖她,那我以后也都听云妃娘娘的差遣。”

    “嗯,关于乌延国,云妃娘娘早做了周详的计划,你就等着着紫袍,封列侯吧。”

    华少的语气那么笃定,仿佛万里觅封侯,在他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听云妃娘娘的差遣,一切都会水到渠成,至于这期间需要多少枯骨,多少血泪,他并不在乎。

    周尧向往着征战,这意味着他曾经苦读的兵书都可以有用武之地,更意味着,他可以凭自己的功绩来赢得世人的尊重。

    他,不再是一个建威大将军家那个不受重视的庶子,而卑贱的歌姬之子同样可以做出傲人的功绩。

    “华少,你等着看,我一定会做到的。”

    “嗯,我信你,今夜,我们再去看一次歌舞吧。”

    周尧的脸忽然间就冷了下来,不,歌舞旧事,都是些不能再提的琐碎小事。

    他经不起这样的考验,他怕在华少身边呆久了,就再也不想离开。

    “不,我晚上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华少看着周尧的眼睛有些黯淡,“怎么了,不是刚还充满意气,怎么忽然就冷了脸,是哪里不舒服吗?”

    周尧轻咳一声,好掩住心里汹涌起伏的情绪,“我没事,刚想起公主的猫落在了我那里,我得给她送进宫去。”

    “哦,公主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你去忙吧。

    等有时间,我再去找你把盏。

    这两日怕是不得闲,这白芷国怕就要有动静了,我还得替云妃娘娘盯着信儿呢。”

    “嗯,嗯,我等着你就是了。”

    周尧说着就要出来,华少要送,也被他拒绝了。

    待出了大门,才惊觉自己并没有地方可去,那所谓的猫,也被公主抱的好好的。

    天地之大,似乎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让自己去耗上这些辰光了。

    也罢,只待西北用兵,自己就做那人最利的刃,最快的箭吧。

    这时节驿馆里,白芷国的王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回音。

    “这都第三天了,也不知这宣德帝能否给我们一个答复?到底愿不愿意出兵,去解救我们白芷国的困境呢?”

    那白芷国常驻昊京的使节,此时也是抓耳挠腮、火急火燎,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三王子,我们如今也只能是指望这宣德帝能够救我们了。

    我在这里数年,可是亲眼目睹他多方征战,神勇不凡。这里的百姓都称他是火神赐福之人,有着凡人没有的勇气和力量。

    相信他,一定也可以把光明带到我们白芷国。”

    “度悠,你在这里难道也改宗了?”

    那被唤作度悠的时节瞬间脸红了,“三王子,我也悄悄接受了火神的信仰。

    这真的是太难让人拒绝了,如果你也见识过火神的力量。”

    白芷国的王子脸色苍白,“你才来了几年,就把我们的湿婆神背弃了啊。”

    “三王子你听我说,我也没有脸再回白芷国去,但是火神一定也会赐福我们白芷国的。

    我相信鸿音王朝他们是真心要做婆罗洲的共主的,如果此时不显现他们的力量,更待何时?”

    三王子冷笑了一声,“度悠,你变了。你还记得你是我们白芷国的时节吗?你的心里还有国主,还有我吗?”

    度悠一下子跪在地下,膝盖在硬硬的青石板上磕碰的出了声,那是畏惧,那是忏悔,更是在国家沦丧之际却帮不上忙的谢罪。

    “三王子,相信我,现在唯一能救我们白芷国的,也只有鸿音王朝了。”

    “相信你,是,若不是相信你,我怎么会一路颠沛流离,跑到这里来。这是,已经三天了,我们被羞辱了三天了,现在还只有等待。”

第225章 遗民忍死望恢复

    那唤作度悠的时节,慢慢垂下泪来,“我何尝不知,国弱被人欺的道理,可是壶镜国趁我们内乱的功夫,就派兵占了我们王城,还把国主抓去了。

    此刻,若是三王子在国内还有一点办法,想必也不会来到这昊京,不会去求那宣德帝。

    如今,我们只有耐心的等待,若是宣德帝肯派兵,那自然是好。

    若是不肯,我们也没有他法可想,就是白芷国,我们怕也是回不去了。”

    度悠已经注意到这两日驿馆外面的兵士,日渐多了起来,而且面目也看着陌生的很。

    只怕是早已经走不脱了,只盼着宣德帝能有一念之仁,肯给白芷国一线生机。

    两人正在相对垂泪,却见外面小黄门进来,说是传宣德帝的旨意,让二人进宫去问话。

    二人一喜,都以为是这事情有了眉目,忙不迭的说要换衣服。

    那小黄门也不着急回去复命,说在外面侯着,好引领二人入宫去。

    那唤作度悠的时节在昊京好几年了,也算是对京中规矩多了很多了解。

    刚才是欢喜的急了,待换了官衣,这才想起,忙忙的从抽屉里捡了一块十两的银子出来。

    度悠缓缓跺到小黄门面前,装作亲热的拉住他的手,“小公公辛苦这一趟了,只是不知这陛下是光召见我们两个,还是有其他大臣啊。”

    那小黄门觉得掌心被让塞了一块银子,握在掌中还颇有些分量,便掂量着开口道:“陛下明日是准备了大朝会的,如果你们今日奏对得体,怕是明日就能有结果了。”

    度悠一听,放下心来,对那小黄门千恩万谢。

    那小黄门看他如此这般,也觉得很是受用,不妨又悄悄告诉了他,这两日反对的大臣虽然很多,但主战的都是一些说话有分量的,让他们不必忧心。

    待三王子也更衣出来,三人立即就像宫门驱车而去。

    那门口的守卫,见到小黄门也是毕恭毕敬,比见到使节大人还要周到几分。

    车上有小黄门,二人也不好说话,只觉得这一路竟这般漫长。

    仿佛要下雨似的,天气特别的闷热,一路行来,那汗水就顺着脸颊往下滴。

    因为多穿了几件衣裳,三王子的汗就格外的多。

    小黄门体贴的开了拿了巾帕出来,说让三王子擦擦。

    三王子接过来一看,这小黄门用的巾帕都是上等的素缣,虽然不是那么洁白,却质地紧密,平滑柔顺。

    他接过来在额上擦了一下,不好意思还回去,便随手摘了个戒指,递给那小黄门。

    “投桃报李,小公公就请笑纳吧。”

    那小黄门嘻嘻一笑,“那就不客气了。”

    “二位不必惊慌,上面这几日都在议你们的事情,国事我也不懂,但相信陛下一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

    二人听了,连连称谢。

    还是度悠老道,“不知陛下为何上次不肯召见,今日却又忽然召见了呢?”

    三王子也很疑惑,上一次时节度悠让他们在定难门外泣血哭求,还写了血书,可是宣德帝并没有传召他们入见。

    只是把那血书收了进去交大臣议论,就劝他们回去了。

    那时候,还真是万念俱灰,这几日,他们都是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若不是想着要为母国求得一线生机,还真是不愿再这样忍辱偷生下去。

    三王子这是第一次入宫,他比使节度悠要紧张多了。

    本来在母国,他也不是国主最寄厚望的王子,可是临难,却只有他千里奔袭。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我们不能选择的人生。

    你可以怨愤,也可以努力去拼一把。

    就看你是如何选择了?

    现在他只能把救国的希望寄托在鸿音王朝的救兵上,而高高在上的宣德帝却连面还没有见过。

    他不了解,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宣德帝真的是一个可以威震八方,可以统领士兵亲自上阵的皇帝吗?

    这在他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自己的父亲除了收税,除了喜欢贸易,还有什么特长?

    他想不起来,上一次父亲骑马是什么时候,他甚至从未见过父亲射箭。

    既然已经高高在上、权柄在握,又何必会这些舞刀弄枪的玩意呢?

    三王子现在也迫切的想听这个小黄门如何解释,皇帝为何没有在三天前召见自己。

    只见那小黄门苦着脸,“二位大人,我们也有规矩的,有些事,都是朝堂上公开的事情,虽然说了也不打紧,但还是尽量不说的好。

    但看在你们的厚意上,我能说的也都说了。

    但你们现在,这是在揣测天心,那可是重罪啊。

    就是借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的。”

    那小黄门说的委屈,连神情也是战战兢兢的。

    三王子才知道,这昊京,这朝廷,这宣德帝,并不是好相与的。

    度悠看了三王子一眼,安慰道,“三王子莫急,我们这也就要进去了,等面了圣,臣自当为国进言。

    请三王子也好生振奋,一会子好好答话。”

    “嗯,我晓得了。”

    两个人互相勉励一番,便随着小黄门进了昌乐门。

    三王子回首一看那牌匾,“昌乐门,还真是讽刺,我们白芷国如今既不荣昌,也不安乐。”

    度悠叹了一口气,“只盼着天心向转,我们就能平安度过此劫了。之后,我们白芷国依然是昌乐如故。”

    “希望吧,但以后,谁能料得到呢?”

    三王子的声音听着那么飘渺,不知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还是从什么地方飘过来的怨气,回荡在昌乐门下。

    宣德帝已经在大殿上侯着了,刚处理完乌延国的军报,他知道西北一直都没有消停过。

    可在这个时候,若是他们也有动作,那就真的不能轻松了。

    衡英的话还在耳畔,“婆罗洲的共主并不是虚名,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功业,这需要我们两个一起努力。”

    他也疑惑过,这般费力,这般辛苦,到底是为什么,可是看着衡英坚定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是在和她一起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功业,而这种功业是可以让他们两个一起被后人铭记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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