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草长莺飞春又回
三月,草长莺飞,昊京郊外都是踏青赏玩的游人。
这个时节除了正当季的碧桃还有佛手花、香橼花、丁香、连翘、君子兰、春鹃、天竺葵等。
人们最爱看的还是碧桃,凤鸣山上因为遍植碧桃,逗引得游人络绎不绝。
还有一些更有情致的,背了包袱,一路登山攀爬而来没有尽兴,便回城去雇了骡车、带了家眷,索性再多走几十里,去往深山里小住几日。
这时节,尚能看到春樱。
此时,昊京城里的樱花早都凋谢完了,山里清寒,才刚刚开放,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孔与德就没有这样的福分了,春闱高中,还没有任命官职就被皇帝委派了审理科场舞弊的案子。
当然,这不合规矩,很不合规矩。
吏部的姚尚书对内对外都重申了很多次这个观点,他认为今上这个任命是不合规矩的,也是不合情理的。
有一些官员倒是附和他的观点,但大家不过是私下里说说,像姚尚书这样公开表态的,一个也没有。
也有一些官员,觉得皇帝能够破除陈规,直接提拔状元去做实事,是难得的圣君。
更多的人,都是持着观望的态度,看这个新科状元,到底能有几斤几两,把这一个舞弊案办的如何。
总之,朝廷已经正式颁了圣命,大家就算有想法,也不再多话,唯有姚尚书啰嗦几句,显得很是不合时宜。
姚尚书还总要问别人,是否同意他的看法。
听见的人唯有诺诺,也不能说皇帝的错,也不能说姚尚书的错,不过是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完事。
这世道,哪个是认真对错的,真要认真,那一天都没法过下去。
唯有范虎是他的老朋友,当面就跟他杠了起来。
“既然是有圣令的,状元也是真才实学,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朝廷就没有这样的先例!
他就算才高八斗,但没有审理案子的经验,如何能审这样的大案?”
姚尚书带着几分指责的语气,仿佛皇帝就该听他的,就该循规蹈矩,就该按部就班才是。
“万事都有开头的一天,我看今上这么做,倒是对的很呢。”
范虎背着双手,挺起胸,一副我最有理的架势。
旁边的人看了,纷纷指指点点,自有那多事的人,去私下传递消息。
出了宫门,范虎拍着姚尚书的肩膀,悄悄道:
“老姚,你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
姚尚书眯缝了双眼,“我看不开?不知是谁看不开呢。
你以为那个状元是省油的灯?
他若是真的信奉你的圣贤那一套,他就不会参加制科考试,更不会刻意在皇帝面前表现,拔得头筹!”
姚尚书的嘴角泛着唾沫星儿,仿佛一口气要吐出心中所有的不快。
“学成文武艺,贩于帝王家,这是古训。
我看孔状元做的没错,弄不好,他会成为下一个左相一般的人物。”
范虎的神情舒展,他似乎对朝中的进退并不那么在意。
只是觉得皇帝的举动,若能让读书人拥有该有的体面,也是一桩美事。
“且看吧,日子长着呢。”
姚尚书胸中的气愤难平,他不相信孔有德能胜任这个差事,更不相信,他能真的平步青云。
刑部和大理寺在接到圣旨后,虽然不满,也得听上面的指派。
审理时,给孔与德设了专门的座位,表示对皇帝的尊重。
那座位就在堂官的上面,明显比大家高出一阶。
也与其他人的座位,明显的隔离开来。
大家想着他总要推辞一二,没想到,这孔与德倒是毫不客气,径直往上面一坐,就如同当家人一般。
堂官们本来还想着,他怎么也得谦让一番,让资历高的刑部朱尚书坐在首位去。
或者,让年龄更大的大理寺卿秦澜居于上位,也足以让大家获得一丝的安慰。
可是,这个孔状元,却丝毫不按常理出牌。
他就那样都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直接走上了最上面的座位。
加上他的身材又魁梧,上座之后看着当真是不怒自威,好一派官气。
其他人也不好自作主张,且看他如何分派,都有点作壁上观的意思,也都乐得落个清闲。
何况这个案子真要牵连起来,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本来官场上,和气生财,这刑部和大理寺也都是各有门路。
以前也经常有些龃龉,互相扯皮是常事。
如今两个衙门都在这里,有了孔状元的加入,他们还真是难得的一团和气起来。
彼此拱拱手,都是心照不宣。
孔与德静默有顷,徐徐开口:“奉陛下口谕。”
底下人连忙一个个慌乱的站起来,忙不迭的跪拜在地上。
待大家都跪的齐整了,孔与德才慢慢开了口。
“着孔与德审理科场舞弊案,各部郎官务必要辅助孔状元,查个清楚,审个明白。”
就这么一句话,大家愣了半饷,发现的确下面没有了,这才磕起头来,嘴上又一起称颂道,“臣等接旨。”
等大家抖了抖衣襟,重新归坐之后,这气势上就矮了好几分。
孔与德是皇上钦点的状元不说,还奉了皇命审案,真的是得罪不得。
一个个都收起了看热闹的心,至少脸上是恭敬了起来。
刑部的朱尚书也特别的殷勤,向上拱了拱手,“既是皇上钦点的办案大臣,还请孔状元训示,吾等听您的号令。”
孔与德也不客气,请朱尚书坐下后,他对着众人,宣示道:
“诸位,在下之前只是一个八品官,在集贤院做一个小小典簿,从没有经手过一个案子,自然不如各位办案老道。
但科举舞弊不是杀人放火,不是作奸犯科,不是普通寻常的案子。
这是一个政治事件,关乎着朝廷的面子。
我既然上蒙皇恩,就得担负起来。
审理这个案子,最重要的就是维护好朝廷的面子,我责无旁贷,你们也一样。”
说完,冷眼看了一圈,见这群老油条都不说话。
不知是怕得罪了皇上,还是怕对朝廷没了交待,这些官员的表情都开始凝重起来。
他顿了顿,拿出那个名册来。
“好,既然你们没有异议,那我就从名册开始了。”
第七十七章 同年旧谊
大家都不曾想,这个孔与德不过一介书生,竟如此有魄力。
细究起来,他不过做了几年典簿,家里也贫寒的很,并没有什么靠山。
牵牵连连,招供的越来越多,他竟砸出官场一个小地震出来。
随着案子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多的人被带去调查取证。
虽然还不能立即就入罪,但传讯已经让很多人喘不过气来。
只要被牵连上,就有了些不光彩,更不用说被传讯到现场去了。
大家一想,这也不是办法。
这个状元办事情一点章法也没有,完全不晓得官场上的规则,得有个人去提点他一下才是。
思忖来,思忖去,这人选就落到了汪伯琴头上。
汪伯琴也没想过,这些人能找上他。
还乌泱泱的一大片,哭的哭,抹泪的抹泪,还有那干嚎的,吵嚷不休。
他被烦的不轻,但也懒得管这事情。
不为别的,就因为孔与德是个不好相与的。
虽然两个人是同年,又一起在白虎书院读过书,但论起交情来,还真是不算深厚。
但迫于无奈,他只能接受这个任务。
汪伯琴受人拜托后便专门来到孔宅,却连续遭了两次闭门羹。
若不是推不开的情面,他早就打道回府了。
第三次的时候,他实在是硬着头皮不想去,可一来托付的人也不好得罪,二来人家答不答应是一回事,若是面都没见到,实在是显得他无能了。
汪伯琴也不知对方怎么打探出,他跟孔与德有私交还推脱不了。
唉,这年头,认识了状元竟然惹出了是非。
他也想过,若是孔与德没有被点这个状元,该多好。
可是事已至此,他不能眼见着这个事情不断的扩大。
好歹是同年的情分,这个事情又关系着朝廷大员,他一再告诫自己,必须去,必须见到。
在对方管家又一次给他吃闭门羹时,他只好使出了非常的手段。
夜黑,风高,他跃上墙头的时候,还为自己的身手暗暗地叫了声好。
没想到,这几年都没怎么去打马球,竟然还这么利索。
嘿,还是在白鹿书院时,天天爬山打下的好基础。
那时候,他跟孔与德总是一边爬山,一边对诗。
多少年了,他还是不能忘记。
也许,是那时候年轻。
也许,是那时候太快乐。
总之,他把孔与德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
这一次,不为别人,就是为了孔与德,他也得来在在这一趟。
不能让他再这样错下去,得罪的人越多,以后的路便越难走。
就连自己也不希望山长的理想,化为乌有。
如今,能够代表白虎书院的,只有孔与德了。
他必须一路顺遂的走下去,必须成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等到跳下墙头的时候,汪伯琴一个踉跄,跌在地下,衣服上都带了土。
孔与德见到他时,也是吃了一惊。
“你怎么进来的?莫非会穿墙吗?”
“孔兄,玩笑了。
我又不是崂山道士,哪里会那穿墙的法术。
只是你一而再的让我吃闭门羹,我总得想些办法。
我们好歹是布衣之交,孔兄也太心狠了些?”
见汪伯琴的衣角都是泥土,孔与德就知道不是管家放进来的。
见他言语间有些生气,只好干咳一声,掩饰一下尴尬之情。
“汪兄,你自然不是外人,但如今的情势,你来这里就是自寻麻烦啊。”
“我何尝不知?你当我愿意来嘛。”
汪伯琴一边拍打着衣角的泥土,一边嚷嚷着要茶喝。
说外间候的久了,渴得慌。落座、奉茶,一通忙活。
眼瞅着他一口气喝了整碗茶,才开始说话。
“孔兄,除了你这个状元陛下另有安排,我们都有了职分。
兄弟我去了刑部的赃罚库,虽然官阶只升了两阶,但职权可是大大不同了。”
“赃罚库,嘿嘿,你真是长进了。
比你之前在弘文馆可是好了不止一倍啊。
老实说,你可使了钱?”
“这是什么话,我堂堂制科考试高中的人才,做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点的官,还需要使钱?
你可真是小瞧人!
何况吏治也没败坏到这种程度。”
“别的不敢说,这考试都能舞弊,这派官的时候就没有猫腻?
看我一个个揪出他们来。”
“孔兄,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实诚呢?
陛下派你这差事,也是看你是不是个迂的。
你这么不留情面,一查到底,那最后就是无官可用,陛下也会为难的,你懂吗?”
“我不懂你说的,我知道的就是要好好给朝廷办事,不负陛下所托。
科场舞弊之风,决不可开,官场昏聩之风,也决不可再继续。
他们不是说我没有靠山吗?
我有的是一颗真心,陛下会知道的。”
“你知道这次谁托我来的吗?你不想一想也有人需要你庇护?”
“我一没妻小在这里,二没兄弟在官场,有什么人?”
“你再好好想想,我汪伯琴也不是贪生怕死、爱慕富贵的,谁能逼我来说情呢?”
孔与德站起来,在椅子间来回踱了几圈,复又颓唐的坐下。
“白虎书院,我差点忘了呢。”
他低下头思索了片刻,依然坚定地说:“山长会理解我的!
在书院时,我们就约好了,要建立一个清明世界,让我们读书人有尊严,让官场有秩序。”
“我的孔兄,你还是这么天真。
山长是无所谓,那些爱送束修的,都被你抓了,以后像我们这样的贫寒子弟就没有免费读书的名额了,这是你所想所愿吗?”
“我相信山长他自有办法,倒是你这个滑头,推了山长出来做筏子,到底谁让你来的。”
孔与德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板起面孔来,本来就大的眼睛,这下瞪的更大了。
“快收起你的牛眼,看着吓人。
不过是捎一句话,让你切莫一意孤行,反正话我已经带到了,告辞。”
“慢着……”
“怎么了,孔兄难道连我也要抓吗?”
“看你一身的泥,回去还要爬菜园子的墙吗?
我让管家送送你。”
汪伯琴笑了笑,“孔兄还是顾念我们的旧时之交,难得,难得。”
“难得?
你要是敢贪腐,看我怎么收拾你。”
“得,就你是圣人,我们都是凡人呢。”
说完,汪伯琴抬脚便走。
第七十八章 飞上枝头变凤凰
到四月间的时候,案子就处置的差不多了。
虽然牵连甚多,调查取证都颇费事,但最终处罚的官员并不算多。
礼部的一个侍郎,科举司的两个参判,五个员外郎,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
还有一些罪过轻的、认罪态度好的,就罚钱了事。
再就是刑部两个主事也受了牵连,被判了充军。
按往年的例,今年这个也不算重判,只是范围广了些。
但凡有些牵连的,都得罚俸,官员们便少不了一片抱怨之声。
汪伯琴这个月也是忙的家都没回几次,经常是住在刑部衙署里。
看那些往来的官员交罚款,心想,“这些没眼力见的,孔兄这次也算是高抬贵手了,不然这些交罚款的,都得去打板子。”
也不知是前朝哪个皇帝发明的廷杖,疼痛尚在其次,当着众人的面被剥去了裤子打,还真是斯文扫地。
好在,朝堂之上几乎没了女人,这还能少了一些尴尬。
不然真的是以后都抬不起头来,没办法在朝廷上行走了。
这一次的处理,对大家来说,也就算轻了。
试想,一个国家最为重视的制科考试,而且是宣德帝继位以来的第一次制科考试,就能私自售卖考题。
简直是让让皇帝颜面扫地,让朝廷上下蒙羞。
这样的人,砍个头还真是轻了。
若是赶上威烈帝后期,这肯定是要株连九族的。
皇帝也没有要兴办大狱的意思,不过是看着状元处置的还好,也就点点头,算是翻过这篇了。
官场起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处身其间的人,却甘苦自知。
也许,今日还在朝堂上高谈阔论,明日就成了阶下囚,甚至被砍了头,也不稀罕。
这就让那些置身官场的人,越发的浑浑噩噩起来。
天知道,还能撑到哪一日,不如多寻些乐子,且逍遥着。
那些被罚俸的官员,虽然心疼钱财,但想着好歹没有被关进去,也算天恩浩荡了。
他们发现新来的这个堂官,大是不同。
汪伯琴对那些来交罚款的同仁,都态度友善,并不如那些积年的官员们,一个个麻木了。
之前来交个罚款,还被吆五喝六,指东打西,被指挥的一顿乱跑。
汪伯琴就写了流程,贴在案前,还认真讲解。
对比之下,大家顿时对这位新来的堂官,印象颇佳。
汪伯琴总记得山长曾对他说过:“做官也是门学问,其中高下,也是云泥之别。”
他想着,起起落落,谁知道这些今日罚俸的官员,明日不会攀爬上去?
还是多留一分小心,多结一些善缘的好。
案子处置停当了,孔与德也算是交了差事,但同年们都被分配了新的职位,唯独他还没有着落。
没有皇帝的首肯,吏部的官员,这一次打死也不愿出头了。
姚尚书让底下的堂官拟个意见上来,他们却一个个推脱起来,都说皇帝既然亲自拔擢的,必然要授予美官,断不会按照旧例处置的。
其他人也都在偷眼观望,不知皇帝到底怎么安排。
有得人窃窃私议,说孔状元既然学问好,不如继续在翰林院供职,提拔位份即可。
也有人说,孔状元去太学也是一个好差事。
还有人说,孔状元既然审案子这般利索,给个刑部的侍郎,也是可行啊。
但过了许久,还是没有认命下来。
孔与德也就每日还去翰林院上值,继续做他典簿的工作。
有一起共事的就不免说起风凉话,说孔与德中了状元又如何?
审那个舞弊案得罪了多少人啊,能官复原职也就不错了。
皇帝琢磨了许久,也定不下给这状元一个什么职位好,便去同云妃商议。
“衡英,你看这孔与德,怎么安置的好呢?”
“我看陛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之前给我说孔与德是个莽撞的性子,让他处理科举舞弊,必然是官场地震。
谁知道这案子判决下来,竟然雷声大、雨点小,也算处置得当。
真不知得了谁的指点,这般乖觉了。”
“是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个周尧,我看他相貌清丽,本想许他一个乐府的郎中做。
谁知道他连着辞了三次,非要去兵部锻炼。
前日,我刚允了,且试试他的本领。”
“我可听说这个周尧啊,有一个诨名,叫做花妖郎君。
难道他要用妖术去领兵吗?”衡英有点掌不住,笑出声来。
“还有这么一回事啊,我倒是想知道,那个花郎社,他有参与吗?”
“周尧也算是花郎社的干将了,他的事情,让清池给你说吧,他最清楚。
还是先看看孔状元的安排。”
“怎么又跟清池牵扯上了,我的大总管还真是耳目众多啊。”
“太监们便是宫廷的手脚耳目,有他们在,自然可以给君主分忧,也是他们当尽的本份。
陛下,若想做一个强有力的帝王,那必须对臣下有足够的了解。
我看,这个孔与德,他既然这么喜欢讲究体面、规矩,那不如把礼部尚书的位置给他。
让他把不合礼法的事情,都好好管起来。”
“甚好,甚好。且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来。”
“一个读书人,用好了,就是一面旗帜;
用不好,就是一个祸患。
这个孔与德聪明、有决断,我看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四月底的时候,孔与德的任命正式公布了,从八品直接擢升到二品大员,这是鸿音王朝从未有过的殊荣。
孔与德也是感激涕零,三叩九拜之外,还写了谢表呈上。
太学的学生们也很是激动,认为皇帝对读书人是真的重视起来了。
九仙门外的宫墙上,又开始有热情洋溢的诗歌出现。
一首首长诗、短诗,歌颂着英明的帝王,也歌颂着这个充满着朝气的时代。
太平的久了,大家的逸乐之心就开始暴露无遗。
昊京城的南北商贩们,虽然在年后被课了重税,比往年加了两成的税,但依然是客似云来、货堆如山,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
那些茂隆的客商们,看着这样的盛景,说是安烈帝晚年最繁华的时候,也不过如此了。
甚至,现在要更加热闹一些呢。
第七十九章 揭发
春闱的事情一落定,眼看就要到端阳节了,宫里上下又开始忙碌。
皇帝给状元加意栽培,让朝廷上的气象也为之一新,一切政务都开始慢慢理顺了。
这已经是洪庆四年了,人们对宣德帝也越发的认可,觉得这个皇帝不光是能马上平胡虏,更是能马下致太平。
跟着宣德帝,那就是直奔光明啊。
随着榷酒银征收的顺利,朝廷的银子也多了起来。
宣德帝去年便命人在昊京内外修建了几个义仓,官中出银子,秋天的时候囤积粮食。
待粮食市价暴增之时,便开义仓,平抑粮价。
昊京的穷苦百姓尝到的第一个利好,就是,终于可以吃饱饭了。
本来三四月正是青黄不接,最是挨饿的时候。
米价刚抬头,涨了两成,义仓官员便开始开仓卖粮,价格只有市价的七成。
这一来,穷苦的百姓们,无不称颂宣德帝是少有的仁君。
只有米商们,在暗暗地骂娘。
有些官员也在上朝时抱怨说,朝廷这样出手干预市场,是不是不大好啊?
宣德帝并未训斥,更为辩解,只将此人关在闲置的宫室中,才饿了两顿,那人就磕头如捣蒜,说知道错了。
倒是让传话的內监们嘲笑不已,说陛下早说了,只要饿两顿,便知道穷苦的百姓们不能吃不起饭。
要是百姓们吃不饱,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那名官员,灰溜溜的被送出了宫。
这之后,再也没有人在宣德帝面前聒噪过。
左相的身子自从去年冬日里吐了血,就一直不大好,拖了这半年,愈发只有出得气,没有进的气了。
两口子托人传讯,请了灵微道人来,想知道女儿到底去了何方。
灵微道人不忍,却又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对着咳喘不已的左相说:“曼殊天资聪颖,是修道的奇才。当年若不是你们坚持要她入宫,也许她会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左相叹口气,提起旧事难免伤怀,他艰难的开口问道:“不知灵微师父,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准信,曼殊到底是在何处?她还安全吗?”
灵微道人摆了摆她的拂尘,仿佛挥去了一些笼罩在这个屋宅之上的晦气。
“此去蓬莱无多路,她去访仙山去了,岂是我们凡人能跟得上的?”
夫人见灵微道人说话藏着玄机,却又不肯吐露分毫,知道再问也是无用。
但眼见着丈夫的身体就要不行了,这临终前的一个心愿,却不能了却,也实在是心如刀绞。
左相只得说:“罢了,你们世外的人,从来不把生命当最重要的事情。
老夫如今也要去了,若是能早些见到曼殊,我倒是开心呢。”
左相这话一出口,夫人涕泪俱下,对着灵微道人,不禁生气起来,“天道,天道,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天道,却从不告诉我们,天道,到底是什么?”
左相家虽然愁云惨雾,但是挡不住整个昊京都是一派欣欣向荣。
为了筹备端阳节,宫廷中更是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从上到下,都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这一阵子,大总管清池都没有睡过好觉,一是要伺候好了云妃主持的第一个端阳节,各样器物、摆设都务求体面漂亮,把银子花的跟淌水似的。
本来就奢华的碧霄宫,如今更是多了许多花样出来。
一尺多高的红珊瑚,配上象郡供的明珠,西昆仑产的碧玉,配上东越州供的重锦,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太监小宫女频频咂舌。
二是想起周尧来,他就不能舒坦的喘口气。
宫里的杂务尚有停歇的时候,这个周尧却不能让他有一刻的安宁。
加上频频入宫请见,总是在他眼前晃悠,的确是让人气闷。
不止一次地想过,是不是该去揭发他曾经商家子的身份。
甚至想好了说辞,怎么偶然的提起他,怎样不露声色地说起往事,怎样掩饰住内心那条嫉妒的发狂的毒蛇……
直到有一天,皇帝忽然问起来。
“清池,你先留一下。”
入夜,他送了端阳节要表演的庆典节目单,做了说明正准备退下时,皇帝忽然叫住了他。
无来由的,他的心一抽一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点燃了。
“是,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春闱的探花,周尧,你可知道他的底细?
看着花团锦簇一个人,却总说要去兵部,被他磨不过,前日刚允了。
他的事,云妃说你最清楚。
你给朕说来听听。”
清池的预感得到了印证,却一下子有些懵了,不知道这是一个落井下石的机会,还是一个做情圣的机会。
皇帝见他没有往日的灵光,有些纳闷:“怎么,你跟他不会是有些什么挂落?”
清池顿了顿,往事在脑海中回溯,他拣选了几件准备说与皇帝听听。
“陛下,我与这个周尧既不是同乡也不是什么学友,并不认识,不过听说了一些他的事情,倒是有趣的紧。
要是您不嫌烦,我就说几件,您听了就当解闷吧。”
皇帝见他回复的甚是规矩,便郑重地点点头。
这样一个机会,不知是不是暗暗的祈祷有了回音;
这样一个机会,不知是不是纠结的内心终于有了答案。
此刻,他站在这明晃晃的观德殿里,却有一丝一丝的暗影在眼前晃动。
那是私欲在膨胀,那是心中的魑魅魍魉在叫嚷。
他慢慢的开了口,声音温柔,仿佛讲述的不是他的情敌,仿佛讲述的是他的爱人一般。
“周尧是建威大将军周居瀚的庶子,花郎社的干将。
为人潇洒有意气,虽然没有名门嫡出的贵气,却有着俊美的容貌、谦和的性子,很是得人爱戴。
他的母亲以前是一个歌姬,本名不可考、花名叫做初音,虽然没有隶属教坊司,却也是商女的身份。
所以,周尧,也是商家子。”
平静地说完这番话,他抬起眼看皇帝,发现皇帝并没有表现出震惊或者失望的深情来,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按照鸿音王朝的传统,商家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更是不可能参加什么制科考试。
如果要说舞弊,没有比身份舞弊更恶劣的事情了。
第八十章 花郎商家子
清池见皇帝并没有说什么,仿佛早就对这件事情有了一定的了解,他只好想一想再说下去。
他思忖着,或许皇帝自己就是以远宗别支这样的身份继承了大统,那么他对身份本身就不是那样的重视?
又或许是,皇帝对周尧也起了那样的心思?
这不能吧,这个念头吓了他一大跳,可是万一呢?
自古帝心难测,要是一旦皇帝真动了心,自己这报告打的就有点不大合适了,大大的不合适啊。
心念一动,他就开始另一个策略了。
既然事实本身没有对错,那不妨挑几件真的说说罢了。
如果要是圣心偏袒,也是无话可说的。
一边打定了主意,一边前行施了个礼。
他肃容道:“陛下,之前说的都是二条司探子报上来的官方材料,相信您在其他渠道得来的消息也就是这样了。
但有些事情,确实我比外人知道的多些。”
“嗯,这才像个汇报的样子。
刚才说那些话,一看就是背书。
我就说我的大总管,何时这样文邹邹起来,不像是大太监,倒像个酸秀才。”
清池听皇帝这样说,也不觉红了脸,“陛下取笑了,那我不说了。”
“继续继续,连景云都知道你这里有货。”
听皇帝提起司案太监,清池马上领会了,想必皇帝大约很多事是知道的,这次询问只是在考验他的态度。
他慌忙跪下,向上叩了三个头,“请陛下饶恕,我只是一时糊涂,差点耽搁了陛下的大事。
制科考试为国取材,出身并不重要,周尧的确是一个能给国家出力的人才。
我的私心都被云妃看的明明白白的,她又不戳破,给了小人反省的机会,如今我是真心悔过了。”
“哦,怎么讲,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陛下,我虽然蒙您恩典,当了这个大总管,我也是一个有着普通欲望的人,也有私心,也有感情。
云妃知道的,我跟花郎社的华少是从小的交情,要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后来这个周尧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了,竟也得了华少的不少青眼,我这心里就嫉妒了。
所以您今天一问我,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让他在您这里栽个跟头,栽的彻彻底底,栽的翻不了身,永远在我们面前消失才好。
却忘记了,我首先是宫里的太监,是陛下的臣子,是您的耳目,我没有尽我的本分,却总是想着嫉妒,实在是大错特错。”
说着说着,清池的泪一行行流了下来。
大约是真的触动了心事,大约是这些天的犹疑、嫉妒、憎恨都通通靠着泪水排遣了出来。
皇帝看他这个样子,也有些意外。
“是呢,太监也是人,也有感情,怎么能只当工具使唤呢?”
他在心里暗暗的提醒自己,若要真正的收服身边的人,确实是要考虑他们的所思所想才是。
“朕知道了,你竟有这么多的委屈。
我不该问你这件事,让你犯难。”
“陛下,我如今已经想明白了,就该正经给您答复。
周尧这个人堪用,他的确是文武双全,弓马娴熟,不是表面那个清秀公子哥样。”
“嗯,朕记下了。
感谢你的忠诚战胜了情感,可是,没有下一次了。
你要记得自己的职分,记得我们的国家需要更多的人才,不是个人好恶就能左右的。
朕的天下,需要人才济济。”
宣德帝的声音透着从来没有的威严,他的那股子从商时的柔软、亲和劲儿全部被一种陌生的东西替代了。
它让人听起来就想服从,甚至有一些惧怕。
“谢陛下提醒,我定当尽忠报国,忠诚不二。”
清池一时间也分不出自己是发自真心,还是出于对君权的惧怕。
他隐隐觉得,陛下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
起初,他刚来昊京时,待谁都是那么谦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任凭朝臣们在殿前争吵,也无动于衷。
可是,慢慢的,他开始变了。
自从那个大祭司入宫之后,他就越发性情暴躁,别说什么火神祝福的鬼话,清池可不信那些。
他相信皇帝本来就是个有主意的,暴躁的人。
不过是初来乍到时,他小心地掩藏了自己的本性。
更或者,在宾州的好些年,他都在压抑自己。
如今,条件成熟了,他开始爆发出来,把先祖们隐逸了几代的那种怨气,都一发的表露了出来。
“好,你下去吧。”
在听到了皇帝的命令之后,清池秉着一口气,慢慢退了出去。
清池回到值守的偏殿,才发觉衣裳已经湿了大半。
原来,不是不紧张,不是不害怕的,面上再沉静如水,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了。
这个陛下,以后还不知会怎样呢?
这会子就不好伺候起来了,一想到以后,清池的脑袋就开始发胀。
他安慰自己,先把眼前的事情料理清楚,再说以后。
只要好好跟着云妃做事,倒也不怕陛下难为自己。
这个后宫里,还是跟对了主子,最为重要。
沐浴之后,他换了洁净的衣服,坐在桌前,借着一对高耸的宫烛,拿出拂尘来,对着那块猫眼石发呆。
如意结前两日松散了,还是托了碧霄宫的彩墨帮着重新打好了。
彩墨的模样虽然寻常,但这宫里再没有比彩墨手更巧的宫女了,而且她的心思也很是灵巧。
记得彩墨打好了如意结,递过来的时候,羞红了双脸。
那幅情景,他似乎看过很多次了,但只能装作没看见。
是呢,寂寞的宫女们,也只能对着太监发发花痴,想来也是可怜。
他暗下决心,等她的契约年满,就托华少给她寻个好人家吧。
不是人人都可以利用,都可以只当工具的,她们也有感情,也该有心心念念却总是被耽误的好归宿。
华少,虽然见了还是跟往日一样,但清池心里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如往日那样对他了。
不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便总是挤得慌。
但他无法说法自己去讨厌周尧,尤其是华少说过的那段往事,真的是无法割舍的艰难抉择啊。
第八十一章 救命之恩何以报
还记得那一次,就在春闱结束的三天之后,华少找到了清池的外宅。
老管家还假装拦了一下,华少就作势要打,老管家连忙躲了,陪着笑道:
“您要进去,我也拦不住。
但我要是不拦一下,那位要是知道了,可饶不过我。”
华少一笑,“赶明,给你带一壶酒来,别闹了,让我进去。”
老管家陪着走了两步,“那位心情不好,您可小心着点。”
“知道,知道,这不是上门赔罪来了嘛。”
老管家还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了一句,“可千万别吵架,那位要是不痛快了,又不给我们好脸了。”
华少一边应着,就慢慢走进去。
知道清池在赌气,便特意去市上买了一只鹦鹉来逗他开心。
说来也巧,那只鹦鹉见了客人,就会说“我喜欢你。”
来往的人见了无不喜欢,那主人仗着鹦鹉机灵,又抬高了不少身价。
华少觉得鹦鹉传情也是个妙招,便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下来。
旁边的人都取笑他,“真有傻叉,花三十两买一只破鸟,谁要一只鸟喜欢啊。”
华少不理他们,觉得只要能讨清池喜欢,这鹦鹉就是三百两,他也不觉得贵。
买回去之后,他在家里一直对着它说话,教了两日,这才算有了成果。
华少先偷偷的把鹦鹉笼子放在窗边,就等清池靠近了,那鹦鹉就会表演。
果然,看见鹦鹉,清池就露出好奇的神色来。
华少人躲在外面,就听见鹦鹉在那里叫的热闹。
“小福,小福,我喜欢你。”
“小福,小福,我喜欢你。”
鹦鹉一叠声地叫嚷着,清池知道华少也花了不少心思来调教鹦鹉,不忍心再绷着脸,接过鹦鹉笼子,挂在廊下。
俩人进了门,都有些尴尬。
“小福,这些天你都不开心,没什么言语,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福,我不叫这名字好久了。”
“看,又赌气。在我心里,我们就永远是小福和小禄,两个最好的朋友。”
“只是最好的朋友吗?”
华少作势打了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张嘴,什么朋友,是最好的恋人。
我们可是青梅竹马,说好了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清池听了,很是受用。
“就算是骗,他要能一辈子这样,该多好。”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肯服输:“那个猫眼石,我看那个花妖郎君竟然也有一块一样的,你说说怎么回事?
是不是一块石头,送这个,也送那个,花心大萝卜。”
“哎呀,小福,你冤枉我啊。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这猫眼石本来一对,我挑了大的送你,另一个当了花郎社的投壶奖品。
他就是运气好,拔了头筹而已。”
“拔了头筹,我看他拔的是你的心吧。”
“哎呦,你这是吃醋了吗?我看,是不是吃醋了。”
华少见清池转过身子去,气鼓鼓的样子,甚是可爱。
“还真生气了啊……”
静了片刻,华少从背后拥住清池,清池推了推没推开,就任他抱着。
外面的鹦鹉还在聒噪,室内却静的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
“小福,你听我说。周尧,对我有救命之恩,我送他猫眼石就是表示感谢,没有别的意思。
你不知道那一次有多凶险,想起来都后怕。”
“你是说你伤到后背那次?
当时到底都没给我说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好意思说啊,要不是今日这情势我不得不说,还总想着在你面前一直当盖世英雄呢。
谁知道英雄也有遇到狗熊的时候,还不早不晚落在了那个周尧面前。”
“啊,你是被狗熊伤到了……”
“就前年初雪围猎,也算是花郎社的年例,去的也不是远处,不过是凤鸣山往里走了走。
谁知道那天就那么不凑巧,竟碰见了狗熊。
后来查看了一下,说是那天熊洞上的雪太厚了,压断了树枝才惊得狗熊也出来了。”
“我就说那次怎么整个背都是血,还不让我看伤口,硬撑了半个月不肯见我。”
“就那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只狗熊黑漆漆的,猛的向我扑过来,我的刀还在马上,身上只有箭,但哪里来得及射。
真的是千钧一发之际,若不是他,我哪里来的命呢。
如今想起来,我还是胆寒呢。”
“你别说了,我懂,可为什么当时就只有他跟着你,还不是喜欢你?”
华少尴尬的笑了笑,“看你们这样,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鸿音王朝不是没有养男妾的,但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是能轻易接受的。
毕竟,男人的嫉妒心比女人要猛烈多了。何况是有些功夫的,更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怎么就搞不定一个男人的心呢?
看着华少的为难,清池没有办法将情郎的救命恩人当敌人看,也没有办法将他当作兄弟,更是没办法彻底放下心中的嫉妒与醋意,只能交由时间去慢慢处理。
也许,时日长了,就惯了;
他在宫里出去的日子也不多,能力也有限,反而是周尧给他的陪伴和帮助多一些。
想到此处,清池的愁绪似乎得到了一些疏解。只要他能时时安好,自己心里委屈一些又算什么呢?
华少出海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断了周尧的绮思。
他也认真的给过他规劝,可是完全没有用处。
他不远不近,就在那里,该做的事情都会提前帮你想好,该说的话,他还是会讲,让你猝不及防的就沉醉其中。
临走时,他说:“舜卿,这次出海,你不要跟着我去。”
周尧有些失望地低了一下头,瞬间又回复了冷静自持,“哦,我不去,昊京事情也多,我给你好好打理花郎社。”
这一下,华少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他总是那么妥帖,总是那么安静的守在身边,倒仿佛是自己的刻意保持距离,伤害了他。
一年多的分离,让他们都渐渐冷静下来。
海上的生活让华少的心更加得坚定,他知道自己想要坚守的东西,关乎道德,关乎承诺,也关乎着那个人的福祉。
做人,哪能面面俱到;做事,哪能时时顺遂。
这世间本没有两全其美,不过是人的贪心多了,就开始妄想。
第八十二章 收服姚尚书
皇帝理顺了春闱的事情,心里也颇有些得意。
下一步就可以正经建宫学了,要得到士子们的拥戴,那必须给他们一点甜头。
破格提拔一个制科状元,就让读书人充满了期待,真的是大大的划算。
但那些酸秀才怎么能做好事情呢?
还是宫学才靠谱,望舒很早就开始策划这件事情,如今也算是有点眉目了。
皇帝想到此间,就心情疏朗起来。
距离细雪的死,也有些日子了。
这是姬繁生成年后的第一次死别,要说不感慨,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种话跟谁也没法说去,在外人面前,他得装作是那个雄强的君主。
在后妃面前,他得是她们的夫君。
甚至,在母亲面前,他也不能提起细雪。
母亲现在眼里心里都只有玉姒一个儿媳妇,说为了一个死去的小女子,让玉姒心里生了嫌隙可不好。
不知怎么,他却不能忘记她,那个陪伴了他在昊京最初岁月的女子。
可是,她就这样淹没在人们的记忆中,似乎葛细雪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没有人还能想起愉贵妃是一个曾经多么炙手可热的角色,他能给她的也就是偶尔的怀念了,连死后哀荣也不能给。
还好,时间慢慢淡去了这种哀愁。
日子还要继续下去,就像若水走的那么远,那么不肯回头一顾,自己不是还要过下去吗?
就在皇帝想着该如何建立宫学,拉拢大臣们的同意时,冒出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吏部姚尚书那边,二条司有了些新情况。
皇帝一想到这个老家伙竟然还有些用处,就暗中要笑出来。
礼部的老倔头杨尚书告老还乡,已经有了些物议,虽然可以用皇帝的威严弹压臣下,但终究不如合作来的好。
吏部这个姚尚书,本想着实在不行就砍了头拉倒。
谁叫他总是横眉冷对的一副倔样,没个好声气。
但这样一来,那些老臣难免心里不舒服,加上他们门生故吏众多,连带着让消极情绪影响更多臣工,可就不好了。
说来也巧,经过二条司的调查,这个姚尚书每天说的冠冕堂皇、说什么两袖清风,竟是个大大的一个贪官,官员任用都得给他孝敬,凡是没有眼力见,没有上供的,在稽核时都会给差评。
按理说,这是一个利用贪腐,敲山震虎的好机会。
但这个姚尚书的确是一个人才,虽然收了钱,但给大家安排的职位都非常合适,人尽其才,也算是公私都得利了。
他甚至还搞了一个机构,给那些职业技能差的,进行培训,吏部常规三年一次稽核,但凡不合格的,都得去学习一番。
这样上上下下,都对他的能力很是钦佩。
这些也不过是表面功夫,最重要的是,他信奉三圣教。
皇帝亲临姚尚书的宅邸时,老管家吓了一跳,没想到此生还能见到这种大场面。
安烈帝的时候,姚尚书已经位极人臣,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殊荣。
毕竟安烈帝是一个极讲究体面的人,把皇帝的面子看的比啥都重。
要不,也不会在昊京城破之时,选择从容殉国。
他不逃,不想着重头再来,只想着去死,觉得是自己辱没了祖宗,没有颜面活下去了。
但姬繁生不是这样的人,他虽也贵为皇室支脉,但家庭衰落,祖上也是犯了错的皇子,没有什么好骄傲的。
加上做布商的历练,真的是人心剔透。
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体面不体面,有实惠才最重要。
“老臣参见陛下……”
姚尚书颤颤巍巍地行了大礼,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
“怎么,朕来看你,不高兴吗?”
“不敢不敢,老臣荣幸之至。只是寒舍简陋,怕委屈了陛下。”
见这个老狐狸假惺惺的样子,着实有趣。皇帝故意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停在一架丝绣屏风上。
这是一个双面绣四折屏,上面瑞草如茵,吉花满枝,鸟儿翎羽精细,栩栩如生;花卉草木舒展,相得益彰。
“老姚,你这个屏风看起来色彩温润,华美精洁。
对视良久,恍若处身瑶琳仙境啊……怕是要费不少银子吧。”
姚尚书听到皇帝如此说话,不觉尴尬起来,气势上就矮了一大截,本来还抱着要做直臣宁死不屈的,仿佛一下子就少了很多勇气。
“这个屏风,的确是费了不少人力,但都是家眷做的,并没有费什么银子。”
他试着掩饰着奢靡的生活方式,毕竟勤俭才跟忠臣似乎连接的更紧密。
“哦,哦,您的家眷还真是巧夺天工啊,难得,难得。”
皇帝的语气收敛了揶揄之气,倒多出一些诚意来。
“听说,你有个幼女,出落的美丽贤淑,人人称颂。”
皇帝的目光透过屏风,回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这个老狐狸。
“啊,幼女是庶出,很是顽劣,是外人谬赞了。”
“庶出……朕倒是觉得庶出的才有趣呢。”
姚尚书仿佛被戳中了心窝子,“陛下,小女已经许了人家。”
“许了人家啊,也无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姚尚书一下子气结,竟不知如何回答。
静默了一刻,姚尚书鼓足勇气,双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陛下,臣有一事,不得不说。”
皇帝的嘴角噙了一个笑,“嗯,你说。”语气很是平和,让人有种春天花丛的错觉。
“科举为国聚才,但还是慢了些,且那些读书人都迂的很,真要做官,也没几个堪用的。
大家子弟虽然好,一是人数有限,二是承平日久都被声色犬马惯坏了。
我做吏部尚书八年了,思前想后,还是建立宫学最为妥当。”
见他主动提出建宫学,皇帝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姚爱卿,你这般忠君爱国,的确是众臣的楷模啊。
好,很好。”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弘扬圣教之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碍于形势。
如今,既然我同圣上同心同德,那还有什么说的,只有卖些力气罢了。”
“最难的便是移风易俗,你我君臣同心,相信宫学必能宏教,也能成为聚才的法宝。”
“是,陛下圣明,老臣甘愿肝脑涂地,为陛下效忠。”
第八十三章 分魂术
皇帝回到的昊京王城的时候,宫里的妃嫔们大都已经睡静了。
唯有留守的宫人,在尽着自己的职分。
有那守着灯火昏昏欲睡却强撑着的,也有那精心看着茶水炉的,还有那四处敲着梆子巡夜的。
一切都井井有条,可见清池平日里的管束得当,宫人们都安分守己。
小德子见皇帝回来,忙忙的从观德殿里迎出来,说太妃夜里问了两次,还是裴淑媛应付过去的。
“太妃最近这般聒噪,以前太后也不怎么讲究日日晨昏定省,她现在倒是越发摆谱了。”
皇帝的语气有点不善,但舒太妃是皇帝生母,小德子不敢说什么造次的话。
他轻轻接过皇帝的腰带,细声细气道:“太妃也是关心皇上,裴淑媛倒是每日都去问安的,说是替皇上尽孝。”
皇帝招招手,又把腰带系上,“朕出去走走,你不要跟着。”
小德子应了声是,不知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更不敢追问皇帝要去哪里,只好在观德殿里默默的发呆。
跟着皇帝好几年了,却越发不懂得他。
起先,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皇帝身边的核心人物了,但时间长了,他才渐渐明白,跟在身边,并不代表什么。
这个皇帝不一般,他的心思细腻,又决不轻易外露,就算是云妃娘娘也未必猜得透。
外人看着云妃娘娘已经独得圣眷了,但小德子却觉得,皇帝心里有一个人,他藏的紧紧的。
小德子只能猜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尾。
皇帝出了观德殿,又一次去登上宫墙。
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王城的小楼里,还有几个窗口点着了红绿的灯笼,有人在那里吹吹弹弹。
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他的耳朵里来。
这大约是漂泊天涯的歌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
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破烂的大钟似的沉沉的盖在那里。
云层**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姬繁生每一次走上这宫墙,就想起他悄悄地那次送行。
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回去的时候,他却悄悄的登上宫墙,他想最后看看她的样子。
其实,那时候,他就约略知道,倔强的若水是要一去不回头了。
若水在前面打马远去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
她竟然没有回头,仿佛没有一丝不舍,山若水,果然是一个冷情的人。
但之前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十三岁,她第一次击败一点红,成为江湖有名的剑客。
他看她依然是那个邻家的女子,或许有一天多赚点钱,可以跟她在一起,帮她料理那些俗事,做一个家里的男人。
不,他知道自己不会的。
当时那么喜欢她,也没有真正想过只守着她一个人。
虽然她也从没说过,想要嫁给他。
但那些年的感情,依然是真的。
如今的伤痛,也依然是真实的。
春风沉醉的晚上,他一个人想着些旧事。
想着他为整个鸿音王朝做的奉献,他很迷惑,究竟是他这个皇帝主宰了天下,还是整个天下主宰了他。
这个夜晚,云妃也在碧霄宫里难眠。
那个声音突然响起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晚风轻拂,室内花香阵阵,宫人们细碎的脚步声,窗外的猫儿还在发情的嚎叫。
一切都在提醒她,这是清醒的状态,而那个声音是真实的。
“衡英,衡英,我回来了。”
声音是那样熟悉,连语调都是那样轻快,充满了熟悉的韵律。
算一算时间,看来,他是真的做到了。
四年了,时间真的是一晃而过。
她没有想过他会真的回来,一时间她真假难辨,是自己的一点痴念成了真,还是妄念起了幻觉。
她迫切地想再听一次那个声音,先是屏退了宫人,后来连猫咪都给赶跑了,可是那个声音却再没有响起。
她仔细的回想他临走时的情景,病床上游丝一般的气息日渐衰弱,他俊美的眼睛也开始无力睁开。
他们都知道,钟怡快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了,虽然大家都不情愿,可也不愿他这样受苦拖下去。
老阁主查询了所有秘术典籍,依然没有找到可靠的方法。
只有一本残破的古书里,记录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暂全之法。
在喝了半盏参汤,钟怡撑着身子看过之后,淡淡地说:“我的命是天要夺去,人世走一遭,有慈父,有娇妻,我已经知足了,何必要如此呢?”
他的声音已经是极为微弱,随时都仿佛要停下来喘口气的样子。
但还是坚持着,说完了这句话,他才向后靠在厚厚的枕垫上。
“我们是不舍,真的真的舍不得你啊。”衡英的眼泪流了太多,眼窝都是热的。
钟怡点点头,他怎么会不知道,父亲和妻子对他的不舍。
只是他的生命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流逝,虽然心痛,但没有人可以逆转这一切。
“达马蒂的方子,有着奇异的妙处,哪怕只是一线生机,我们也希望能成功。”
老阁主不肯放弃,握着钟怡的手鼓励他,两只眼睛都挤满了浑浊的泪。
“既然这样,那便一试吧。
假若来日归来,我只是一缕魂魄,也算是活着吗?”
“人的生命到底是什么,我活了这把年纪,也还是不清楚,也许是人们常说的一口气,也许是情感和记忆。
如果你还有情感和记忆,那不就如同活着吗?”
“好,我答应你们。只是这个俊美躯壳,没什么用了,倒是可惜。”
衡英记得他那时的口气,倒不像是赴死,也不像是要接受痛苦万分的分魂术,不过是孩童做游戏一般,轻松极了。
分魂术,发明这个秘术的人,一定是对尘世有太多眷恋,即使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也依然想多看看这个世界。
千百年来,真正能承受,并能成功的,琅嬛阁有记载的也不过数名,各自有着幽微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
那还是安烈帝的治下,一切还没有纷乱的迹象,谁知道他们命运的转角就要出现了。
第八十四章 玑荷染尘埃
第二天一早,衡英早早起身,收拾了几件物品,就出宫去了。
一夜的辗转反侧,让她的神情很是萎顿,车子上,她紧闭双唇,不肯说一句话。
画心跟着,看小姐的样子,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帮她垫好靠枕,然后在一边呆坐着。
她知道小姐是遇到了大事情,才会这样心绪不宁。
若是平日里,即使是前线战事纷纭,也没见小姐皱过眉头,还是该喝茶喝茶,该下棋下棋。
仿佛天大的事情,在她眼里也没什么,总是那么悠闲自在,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看着车子稳稳的驶向星辉潭,画心提着的一口气先缓缓放下一半。
之前她总是担心小姐哪一日也像许皇后一样,一去不归。
更或者像那姜太后一样,出宫一趟回来就一病不起,最后还枉送了性命。
画心记得,重阳节的时候,姜太后看着还很精神呢,不仅是看着身体康健,就连容貌也是保养的甚好。
谁知道出宫去了一趟玉芝山,回来就迅速衰老,连那些宫里的老嬷嬷也比不得。
姜太后好像是一下子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枯萎的像一棵冬天的枯树。
画心一想起来那最后的情景,就惊骇不已。
若是,小姐有一日也走上这样的路?
画心不敢想下去,看见星辉潭的路标出现在眼前了,这才定了定神。
早上出宫时,她还以为真的要去玉芝山了呢,如果小姐去缔结盟约,那自己以后该如何自处呢?
最近小姐一直为这个事情烦恼,望舒又催了两次,但她只是敷衍了事。
其实,早先就应允了姜太后的,只是没有给准日子。
千机老人的百日奠仪也搞的声势浩大,一群人趁机联名写了信,希望小姐能快些正位。
可是画心不懂,那个什么三圣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为什么要去做他们的教主呢,在宫里当娘娘才好呢,当教主能有什么趣味。
画心不明白的事情还很多,例如小姐真心觉得皇帝就是有情郎了吗?
她还不懂情爱,只是看着小姐总是淡淡的,并不像那些陷入爱情中的女子,那样患得患失,那样对皇帝翘首以盼,更不像表小姐那样看见皇帝都会脸红心跳。
一路瞎琢磨的功夫,星辉潭就跃然眼底了。
下车之后衡英抬眼望去,星辉潭还是如同往日一样静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还是不能放下心来,必须上前去查探一番。
这个秘密以前几乎无人知晓,但今天,这个秘密在她胸中膨胀,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掩饰不住的慌张,不知那个传言会不会真的实现。
其实,最关键是,如果他能够回来,自己又该如何选择呢?
清晨还有些薄雾没有散去,星辉潭的玑荷亭亭玉立,叶子已经出水一尺高了,间或有一些小鱼在上层的水中游动,浅浅的阳光一照,鳞片都闪着粉艳艳的光。
见是宫里有人前来,那些值守的士兵,立即让出一条道来。
见来人都是宫装打扮,又美貌非凡,想必是宫中得宠的嫔妃。
为首的长官先行了一礼,才按例询问道,“不知娘娘是哪个宫的主子,星辉潭不许外人擅入。这玑荷更是不许凡人染指,小的也是执行上峰的命令,还请您见谅。”
画心上前一步,“我们是碧霄宫的,见了我们云妃娘娘,还不赶紧闪开。”
那人听说是碧霄宫的,立即趴下磕了个头,“原来是云妃娘娘亲临,小的冲撞了,这就退出去,还请您恕罪。”
画心还叮嘱了一句:“云妃娘娘在此,你们可看好了,外面,不能让外人随意进来。”
“是,是。”那头领连忙应了几声,就退了出去。
衡英点点头,没有说话,她跳下小船,让其他人都等候在岸边。
画心本要跟着,奈何她不通水性,一看潭水幽深,就怕的直缩脚。
叮嘱了几遍,小姐小心,才放了衣衫,肯让她去。
衡英看着她就想笑,这个丫头片子,跟了自己这么久,也没多大长进,对自己心软的很。
算一算,有七八年了吧。
真不知若她不在身边了,这丫头能有个好归宿吗?
不容她多想,她用念力荡开船去。
后面的人都惊奇的看着,她的船静悄悄的,竟那样没有船桨滑动,就离岸而行了。
潭中央是一个小塔,玑荷围绕着形成一个大圆,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衡英仔细地观察水面,上面的确没有什么异样,下面却有些看不清,只能等太阳照过来再说。
这一刻的等待仿佛很是漫长,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太阳光已经要过来了。
衡英觉得这几年的经历太梦幻了,本以为可以躲在琅嬛阁里,悄悄地等他回来,谁知道整个鸿音王朝都天翻地覆了。
若不是她走进宫廷,成为宠妃,琅嬛阁就真的是要隐匿于江湖了。
“衡英,你也来了。”
她没有转身,就知道来的必定是老阁主。
就在这一刻,阳光刚好照射到潭心,水下的情形一下子明亮起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禁不住流露出欣喜之色,原来水下的一颗种子已经开始萌芽了。
这颗种子是钟怡母亲留下的千年古玑荷,她临别之际,说留给孩子做个念想。
谁知道,竟有这样的用途。
当年,他们用古书记载的分魂术将钟怡的三魂七魄生生打碎,用秘术牵引在三个不同的地方。
只待来日,千年古玑荷的种子受到特定的感发而萌芽,长出新的形体,他便可以回来了。
回想那一刻依然是万分紧张,几年来他们都不知当时的仪式是否真的成功了。
衡英总记得钟怡最后一句话是:“就当我死了,如果,我有一天回来,那也不再是我了。”
她当时不懂,现在也不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仪式,是她跟老阁主最后能给他做的一件事。
几年来,她一直都在想,他们到底做错了吗?
两个人悄悄说了几句话,就散开了。
回到岸上时,并没有人发现过还有人去过潭心。
他们只看见衡英的小船独来独往,在玑荷丛中穿梭,都以为她是忽然来了兴致,观赏清晨的星辉潭美景。
第八十五章 天魂在哪里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云妃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开始议论。
有好事者说云妃去年就是在星辉潭跟皇帝密约,由此走进宫廷。
如今可是故地重游,感慨宫妃的日子还是不如乡野间自由自在?
也有好事者悄悄议论着,云妃这次是不是来星辉潭占卜的。
毕竟玑荷是否丰盈,是朝廷一年的兴衰运气所在。
去年的玑荷收成虽然好,却被钦天监的一把火烧了。
果然腊月里,太后就薨逝了,真是不详。
今年这玑荷刚刚长成,虽然还没有开花,但看着已是一番丰收的样子。
也许,鸿音王朝就要迎来一个好年份呢。
云妃一向不在乎别人的飞短流长,等她不知道,就在她离开之后,有一对师徒也悄悄离开了星辉潭。
“师父,这琅嬛阁老阁主和云妃都来确认过了,看来曼殊他们真的已经抵达达马蒂了。”
一个瘦削的青年将身子隐在漓月轩的窗影下,他身后是灵微道人。
他的语调平稳,却掩不住心中的欣喜。
阳光这时候已经铺满了水面,到处金光灿灿的,热气也开始蒸腾出来了。
已经端阳前后了,潭里的玑荷都快要绽放了,那颗种子才刚刚萌芽,显然不是自然催发的结果。
灵微道人看着徒弟的背影,想起了远赴达马蒂的爱徒曼殊,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众多的门徒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曼殊,可是天意弄人,最能继承衣钵的徒弟却去了达马蒂那个异时空,等她再回来不知何年何月。
也不知,她是否会辜负自己的一番教导。
“是啊,曼殊一行应该是到了。
她最后一次发来消息说已经找见玉龙,想必也已经找到了女王和观星师,这是她的宿命。”
灵微道人提起曼殊,总是无来由的怅惘,虽然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分上派定的宿命,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她还是不能抑制内心中的酸楚。
“师父,我不懂,为何当年钟怡的分魂术会将地魂寄在玉龙上。”
徒弟侧着头,眉头紧皱,他心中的疑惑快要把他折磨坏了。
“他们当年也是押注一般,必须有一物能去到达马蒂本土,这才能催发那颗千年古玑荷的种子。”
灵微道人想起分魂术,也是心有余悸。
这种险谲奇诡的秘术,已经在世间近乎失传,竟然她还能亲眼见到,这是她之前如何也想不到的。
别说是这个秘术本身非常凶险,很有可能在施术的时候,就立即失败。
就是当时成功了,你也得让寄托地魂之物能真的到达异时空。
这之后还有重重险阻,在等着你。
所以真正愿意实施这个秘术的人,是少之又少。
“哦?这是为何呢?我之前听您讲过分魂术,却还是搞不明白其中奥妙。”
“分魂术最早的缘起不过是一个幻术,后来的人信以为真,加以钻研,还真的找到了其中诀窍。
但必须有异时空的催发,也就是把人临死的那一点时光,放在异时空无线延长。
终究,还是会幻灭。”灵微道人说到此处,禁不住,叹息了一声。
“但那一点点光景,就足以让人们奉献全部了。”
“是的,凡人就是这样贪恋永恒,我们修真的人才知道这些都是虚妄。
你既然看清楚了,就更该好好在修真的路上前行。”
“是,师父,我没有师妹的悟性,但我愿一直追随师父。”
师徒二人越行越远,仿佛不经意间,青年抓了抓耳朵,“师父,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既然地魂在玉龙上,那千年古玑荷的种子上的是一定命魂了,如今命魂苏醒发芽,那天魂岂不是也有了感应,云妃的身子能撑住吗?”
“你总算是有了些长进,能猜到天魂在云妃身上。
鸿光,你在庶务上的确是无可挑剔,只是修炼上却险阻重重,你可有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
“师父,可能是我天资鲁钝,您这样教导我,修炼上我还是初阶,的确是不能作为大弟子的表率。”
“鸿光啊鸿光,你为人谦逊,务实低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修炼这回事要讲前缘,要讲禀赋,做好自己能做的,其他就是随缘吧。
要说修行的聪慧,没有人比得上姜衡英,她在青城山不过是开了蒙,却能有今天的境地,的确是令人刮目相看。
而你师妹有她天生的使命,就是弘扬本门的道法,算起来,我也只放心她去做。
但现在看来,她们可能都不如你有机会获得修行的真谛了。”
“哦?弟子惶惑啊,还请师父明示。”
“有了太想去做的事情,反而是负累,有一颗清净心才是根本。”
鸿光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知何为清净心,也不知自己的好奇心会不会影响了清净心。
仿佛师父知道他还在惦记那个问题,回转过来,敲敲他的脑袋,“命魂刚刚苏醒,尚未赋形,云妃身上的天魂一定是有了反应,她才这般急匆匆赶来星辉潭。
至于她的身躯能不能承载钟怡苏醒的天魂,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原来当年,钟怡的命魂寄在这个千年古玑荷之上,为的是借用神奇的古物镇住全部魂魄,而天魂寄在衡英身上,为的是醒转之日能够清明不昧;
地魂则寄在玉龙之上,传说中女王必用玉龙做星图,而玉龙碎裂之际,地魂就可以寄在女王的古剑上,一路奔赴去往达马蒂了。
当地魂到了达马蒂,一切开始苏醒。
命魂受到地魂的感发,就会牵引千年玑荷种子发芽,待长出形体,灵识便可以自由了。
老阁主在归途上也是不能平静,分魂术看来是真的有效,那回归达马蒂的妻子,虽然不肯留下,好歹留下来这个儿子,如今,他终于要回来了。
按照约定,天魂须寄在有牵连的人身上,他本来是想儿子的天魂寄在自己身上,但挡不住衡英的再三恳求,何况他当时并不知儿子何时才能真正归来,毕竟衡英年轻,可以多等几十年。
但如今,他不得不开始忧虑。
命魂苏醒,天魂也有了感应,等到玑荷成形,儿子就能真正回来了。
但天魂既然寄在衡英那里,她的身子能撑得住吗?
第八十六章 地魂登岸
衡英回到碧霄宫,喜忧参半,皇帝来看她时,见她也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今日怎么了,看着这般愁苦?”
姬繁生很少见到衡英这个样子,每次来见她,总觉得碧霄宫是昊京王城最舒服的所在。
不仅是布置的富丽堂皇,让人如在仙境,最主要的是衡英总是气定神闲,何时有这样的愁苦过?
宫中最忌给皇帝脸色看,都是各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拿出最靓丽的一面来,但衡英从来不取巧。
她就是本来的面目,装扮也是图个自己开心,不装扮的时候,也自有林下风致。
这一点真的是别人比不得的,但谁又有她的家世,她的美貌呢?
更不用她那一颗玲珑婉转的七窍心,总是把皇帝的意思摸的透透的。
今日,她却这样不开怀起来,定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衡英见皇帝过问,认真地想了想,方开口道:“陛下,可相信魂魄之说?”
皇帝摇摇头,笃定的说“我不信,虽然古籍中说,随神往来者,谓之魂。
但究竟有没有,谁也没见过,我只活在当下,不去想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
皇帝即使自己受到了火神的祝福,但他对魂魄这些东西,依然不肯相信。
“在青城山的时候,我听师父说,魂者,神之初气,故随神而往来;
阳气生发,则魂变而为神。
人的精神会分成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
天魂管人的智慧,地魂管人的情感,而命魂管人的阳寿。”
皇帝听着觉得新奇,点点头道:“这样说来,可能真的有吧,民间常说三魂七魄,也有叫魂的仪式,但我一直以为是骗钱的玩意。
既然有人力不到的地方,自然会有这些神秘的东西。
但我的云妃,治理国家也要靠这些吗?”
皇帝随手剥了一个金黄的枇杷,酸甜的口感,让他口中生津。
他又剥了一个递给衡英,衡英接过来却塞进皇帝口中。
“陛下说的是,这些都不是正道。
只是,我想着,如果有一天,我失魂落魄,你会去寻我吗?”
皇帝见这话说的突兀,却又十分真诚,不像是戏言,便肃容站起,“衡英,若有一天,你魂魄有失,我定当寻访世外高人,帮你诊治。”
“有陛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衡英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真的放下了心事。
等皇帝走出去的时候,日头正晒的猛,他不过是过来吃午饭休憩,还要返回观德殿去起草文书,宫学的事情已经准备开始在前朝议了,这两天得抓点紧。
彩墨送皇帝出去,回来见云妃在窗下呆呆的。
她的目光似乎是在追随着皇帝的英姿,又似乎没有聚焦任何人、任何事,空洞洞的显得怕人。
画心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小姐的神情那样奇怪,只能去跟彩墨交谈两句。
“彩墨,你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你可知道什么是三魂。”
“三魂?”彩墨听到这个词,身体微微的颤抖了一下。
“没什么,修行的人,都会谈这些的,放心吧。”
画心却不能放心,感觉一颗心从此提起来就放不下了。
在遥远的达马蒂,若水一行人经历了数次的风浪,终于登岸了。
她的古剑在登岸的一刹那,发出一声龙吟。
那声音仿佛是寻找到故主的宠物的哀鸣,又仿佛是压抑许久,终见天日的呐喊。
一群人都沉浸在登岸的喜悦中,只有若水听见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柄剑,是父亲给她最后的礼物。
她始终记得,父亲临终时,用颤抖的手把这把古剑交到她的手上。
“这是苌虹剑,先祖在紫云山得来的,最能汇聚四方灵气,她能助你登上青云端。”
“青云端?父亲,我不要什么青云端,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若水的眼泪仿佛断线的珠子,她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身体日渐得羸弱,终于到了告别的一天。
“若水,你听我说,这是你的使命,苌虹剑会指引你去达马蒂的。”
“我不想去什么达马蒂,我就在我们婆罗洲好好过日子。”
若水眼泪汪汪,她真的不想去什么父亲心心念念的达马蒂。
“跟那个隔壁的臭小子吗?傻闺女,他心里可从来没有你。”
父亲仿佛早就看透了姬繁生那躲躲闪闪的眼神。
那时候,他们还小,但如同预言一般,两个人的确是越行越远了。
“历剑,练兵,斩妖,除魔,王天下。”父亲的话始终在耳环萦绕,一路行来,她似乎没有选择。
今天,她已经踏上达马蒂的土地。
她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被选中要完成这个使命?
为何自己的家族就要承接这样的使命?一代又一代,积攒着力量。
直到自己,终于有了别样的天赋,可以真正承继苌虹剑,可以扬帆达马蒂。
这个神圣的时刻,苌虹剑发出异响,这是在提示自己什么吗?
白恒见她愣愣的,“若水,怎么不开心,我们终于登岸了,这是历史性的时刻。
婆罗洲人,从来没有人真正来过这里,只有我们见证了历史。”
白恒看着那巍峨的城市群,从岸边一直绵延到内陆去,那些传说中的繁华景象,虽然想象过很多次,但真的出现在眼前,他还是说不出的激动。
曼殊也不出声,静静的看着苌虹剑。
“分魂术,苌虹剑上有分魂术?”曼殊吃惊极了,她没有想过,师父提到过的秘术会出现在眼前。
若水与她对视一眼,她们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都绝口不再提苌虹剑的事情。
“你们,怎么都这么镇定?这可是达马蒂啊。”白恒有点气馁,没想到这两个人都呆了。
“山将军,那边有一队人围过来!”小邱慌张地跑过来。
白恒顺着小邱的指示去看,一向和善的达马蒂人,却全副武装,朝这边冲过来。
大约,从来没有婆罗洲的商船来过达马蒂。
面对这种情景,他们也慌了。
若水把苌虹剑握的更紧了一些,在这里,她要护着身后的一众人安全。
她是他们的女王,是他们的生存的希望。
第八十七章 与君初相识
苌虹剑在若水的手中熠熠生辉,这本来是一把朴拙的古剑。
剑客们都讲究拥有一把名剑,那剑身需要光可鉴人,那剑刃需要吹毛断发,连那剑套也需要是名家手作。
可是苌虹剑的样子却普通的紧,若不是那镌刻在剑身上的苌虹二字,没有人能想到这就是流传了一百多年的江湖大杀器。
在登上达马蒂之后,这把剑却不甘于沉默了。
它先是发出龙吟,继而那暗沉的剑身,忽然闪耀起来。
对面的人看见若水拿着的剑,都是心生瑟瑟之意,无人敢上前来。
倒是若水主动把剑收了,只见她笑吟吟走上前去。
“婆罗洲山若水来访,请问尊姓大名。”
对方为首的人,是一个带着佩刀的大胡子,皮肤黝黑看不出年纪。
他似乎愣了愣,没想到对方会跟他通姓问名。
“这里是达马蒂的里特岛,你们怎么来的?”那人不可置信的望着若水一行人。
“两百多年了,从没有婆罗洲的人来过这里,我们是第一个。”
若水带着骄傲的口吻,宣布她的登陆。
“是,两百多年了,我们以为达马蒂人已经控制住了归墟,可是,你们,你们……”
那人说不下去了,他真是太惊讶了。
若水上前一步,“我们没有征服归墟,只是漂流至此的,请相信我们不是敌人。”
那人讷讷之际,似乎更愿意相信若水的这个说辞。
是啊,婆罗洲人怎么能轻易征服归墟呢?
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每个达马蒂人都知道归墟是他们力量的源泉,是他们信仰的核心。
“这里不是你们婆罗洲人可以踏足的地方,请你们速速离开。”大胡子忽然转身,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他身后的人,纷纷拿出长矛,一起对外,仿佛婆罗洲人只要再上前一步,那战事便一触即发。
“达马蒂人就是这样款待他们的客人吗?”
若水肃容间,语气变的凛然不可侵犯。
海风鼓荡着她的斗篷,她本就身材高挑,远远望去,如同树立在海边的女神雕像。
白恒见她随时就要拔剑的样子,忍不住想要上前,却被她按住了。
“客人,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被我们招待。”
大胡子男人解下佩刀,冲着若水招了招手,那意思就是要下场较量一番。
白恒思忖着,刚到达马蒂,就公开树敌,这怕是不好。
他身影晃动,挤上前去,想要跟对方讲讲道理。
他的速度极快,只见到影子一闪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对面那群人面前。
不知说了什么,曼殊他们没有听到,就见那人一扬手,把下巴台的高高的,就将白恒晾到了一边,不再理睬。
白恒只好讪讪的退回来,“他们要比试一下。若水,你知道我的功法稀松的很,还是你来吧。”
若水看着白恒俊美的脸,略微染了红晕,不觉一笑。
看来这达马蒂人,不甚流行男风啊。
白恒不擅军前对阵,他的造诣在观星,在探究世事运行的规律。
若是真的舞枪弄棒起来,他怕是连他的那个师侄也比不了,就是长跟着他的耀武,也是军前历练过的。
以前每次出门,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利,毕竟在师门时,他还修习了速遁术,真要危机关头,保命是够了。
可是这一次,他却有了一种特别的挫败感,尤其是在若水面前,十足的丢了面子。
说什么“和为贵,凡事先商量”,这些婆罗洲的规训在达马蒂仿佛完全没有用。
这里的人如此野蛮,他心中愤愤道。
曼殊在一边没有作声,她知道这一战势不可免。
初来乍到,若不能让若水在此处扬名立万,那以后的路会倍加艰辛。
若水屏退众人,他们围着她成为一个半月形。
她利落的拔剑,迅捷的奔袭,眨眼间便把那人挑翻在地。
大胡子擦掉嘴边的泥,不服气的又爬起来。
“再来,再来。”他喘息不定,依然不肯放心手中的佩刀。
若水轻轻一笑,瞬间将剑压在他的颈子上,“输了就是输了,再来一次有何区别?”
那人忽然颓然地扔掉了手中的刀,“我输了,你现在开始,是我的客人了。”
若水松手,那人缓缓的站起来,仿佛刚才被若水的剑压塌了,身体承受了过大的压力。
“这里是里特岛,我代表岛主欢迎你。”
大胡子忽然变得彬彬有礼起来,白恒在一边看的睁大了眼睛。
这时候又开始讲仁义礼智信了?达马蒂还真是一个需用要实力去打脸的地方。
“与君初相识,全赖此剑,得罪了。”若水见对方客气,也放缓了语气,她想着自己带着这么多人,若是要一直打去藏着仙山的那个岛,还不知得何年何期?
还是要跟达马蒂本土的人交朋友才是上策。
想到了这些,她立即请求道,“请带我们去见你们岛主如何?”
大胡子轻快的一转身,“请,你们现在就是我们里特岛的客人了,欢迎四处去游玩。但是岛主肯不肯见你们,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在海上飘摇了数日,如今终于踏上了土地,若水觉得身子终于可以不再跟着船身摇晃了。
这种感觉让她充实,让她的身体充满力量。
达马蒂,这似乎不是异乡,更像是心心念念许久的故乡。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熟悉,虽然是没有见过的景物,是没有吃过的水果,但一切的新奇都化作了一种温暖的包容感。
除了码头上的那群人,再没有碰见一个拦截他们的人。
仿佛从码头下来,他们就成了达马蒂的一员,没有人再把他们当作异乡人。
也没有人对他们特殊招待,所有人都忙着张罗生意,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
达马蒂就是个繁华的大都会,她能包容所有来到这里的人,让大家乐不思蜀,乐而忘忧。
仿佛大家已经习惯了来来往往的客商,市镇里的人总是去了来,来了去。
你从哪里来的,又有什么所谓?
也就是管理者们才会在人群之外,藏着一只只眼睛,密切地注视着这群闯入者。
第八十八章 白虎从火出
若水初到达马蒂,一切都充满着新奇,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熟悉当地的风土,也需要时间去打探三仙山到底在何处,还有那火精圈,又该如何获取。
这些问题都需要时间去慢慢解答。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开始变得漫长,她在这里的游历,终将成为婆罗洲最鼎盛的传说。
会有后世人记载,她扬帆出海,越十数年而归,容颜不改,恍惚似神人。
这也会为她在婆罗洲的统一,造就最佳的声势。
然而她现在想的还不是这些,她望着身后茫茫的大海,不知何时才是自己的归期,而那时候,姬繁生还能好好的活着吗?
达马蒂的时间在流逝,婆罗洲的时间已经转到了洪庆四年的端阳。
新帝不仅没有三年而崩,洪庆四年的春闱还让皇帝积聚了更好的声望。
在大家看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从宾州乡下忽然跳出来的皇室远亲,而是成了鸿音王朝真正的掌舵人。
他武功卓著,大胜乌延国,彰显了大周的国威,更是让林加国也重新开始朝贡。
要知道安烈帝十五年以后,这些周边小国都开始蠢蠢欲动,自从象郡频频的不安分,林加国有样学样,也开始不恭顺起来。
如今,宣德帝重新让这些小邦臣服,自然是鸿音王朝又要兴盛起来了的征兆。
加之,皇帝重视文教,科举兴邦,让底层的百姓们也看到了那一丝跃迁的希望。
这一年,百姓们对太平盛世充满了向往,觉得好日子就在前面不远处,仿佛只要轻轻跨两步,就能得到了。
皇帝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确信,他真的是一个好皇帝吗?他真的能坐稳这个位子吗?
地方上的豪强,还都在蠢蠢欲动,一个豫州牧虽然失败了,但保不准还有其他人想着拥立失踪许久的七皇子呢。
如果可以,他也想去白虎宫占卜一番呢。
端阳节,白虎宫前熙熙攘攘,聚集了很多来占卜的人。
白虎宫在昊京王城的西侧,左右都是道观庙宇,这一代靠着潋滟池,风水甚好,而白虎宫正对着潋滟池的中轴延伸线。
据说是建在了水源的龙脉上,有着不可说的殊胜之处。
平日里就游人众多,到了节庆时节,更是人山人海、里三重外三重的。
人们挤啊挤,就只为进去看一眼白虎宫大殿供着的白虎大仙。
据说,望见白虎大仙,这一年的运势都会特别好。
如果能够诚心供奉,添些香火,那立即转运也说不定呢。
所以那些仕途失意、经商失败的人,都喜欢来这里祈求转运,甚至还有些恋爱失意,情侣分散的,也来这里祈求白虎大仙能够帮助他们破镜重圆。
总之,民间的神里,除了火神就是白虎大仙最灵验了。
但火神又需要长期供奉,且精诚不辍,还得身体力行去修炼,哪里有白虎大仙这样拜一拜就可以转运来得快呢。
因而,这白虎宫占卜的生意就好的不行,白虎大仙座下的一个签筒,任由众生去摇晃,掉出一支签来,就忐忑的拿去解签。
这解签的人也分了三六九等,虽然一字排开了有很多道士模样的人,在那里如同医生问诊,搭起了一条长龙,但能请到白虎宫里的大德们解签,那就需要面子加运气了。
这一日,孔与德也随昊京的风气,约了三朋五伴来潋滟池游玩,他们包了一条花船,请了两个会唱曲的女娘,咿咿呀呀的唱着。
两个拉琴的师傅在旁边陪着,对着湖景时不时露出陶醉的神情,这个时节的潋滟池,空气暖润,荷花已经开了小半池,挤挤挨挨的,还有那鸳鸯、野鸭子随着绿水来回游玩,一派祥和之气。
汪伯琴坐在船头,视野正好,看着岸上有那挑着扁担叫卖的小贩,有出来冶游的公子,也有急匆匆赶路的乡下人。
最多的还是那些打扮的窈窕的各色女子,她们趁着天光晴好,出来潋滟池纳凉、嬉戏。
也有那些有主意的姑娘,约了要好的小伙伴去白虎宫碰碰运气。
占卜不一定有用,但若碰见心仪的年轻公子,也是不错的。
就算也不能碰见什么年轻公子,人群之中看一眼白虎大仙,也算没有白来一趟了。
几个人听着曲,日头一照,身子就有点懒洋洋的。
看远处大楼船上的歌儿舞女在湖上影影绰绰,也似乎没了意思,觉得还是白虎宫看着更有趣。
有一个就提议道,不如去白虎宫走走。有两个心动了,也嚷着要去;
其他人就嫌游人太多,挤得慌。
正在犹豫间,却远远望见,白虎宫起火了,人群随之四散。
不一会功夫,白虎宫门前就稀稀落落,没有什么人了。
汪伯琴来了兴致:“孔兄,我们去一观如何?”
白虎宫本来进门处有一处粉莹莹的影壁,这个影壁据说可以破除霉运,照照影壁,以前的坏运气就会被照到九霄云外去。
影壁下抬头就是黄琉璃筒瓦歇山顶,配着棋盘大门,看着威风无比。
这会,影壁被烧的焦黑,大门倒是无碍,就是被人群挤得门槛倒了下来,歪斜在一边。有几个小道士巴巴的提了水桶来,却看见火已经灭了,都露出吃惊的神情来。
几个人忙忙的开始清扫,先扶正了门槛,又开始刮下影壁上的焦灰。
孔与德一行人走进时,恰好看见影壁上露出一个奇怪的形状来,几个人上前仔细辨认,互相看了几眼,都沉默了。
周尧眼疾手快,就拿了佩剑上去,把那个已经露出了头的虎形,匆忙清理出来。
小道士们看见虎形,也是吓得不行。
还是孔与德有经验,对那群小道士说道:“快去通知你们师父来,并找人保护现场,这事情必须禀报陛下。你们都好好的在这里守着。”
大家看了这个情形也没有再进去的道理,天火烧了白虎宫,又只是烧焦了影壁,还显出虎形来。
谁也不知道,这是上天在预示着什么。
或者是好事,又或者是白虎大仙的示警?
管他呢,白虎大仙看来也管不了这些污糟事,只有让老道士去占卜吧。
第八十九章 宫学设总坛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望舒知道火神在白虎宫显了圣迹,分外的激动,立即就要赶去宫里,却被属下拉住了袖子。
“大祭司,这是要去哪里?”红衣下属的声音怯怯的,手上却使了全力。
“进宫面圣啊,宫学的选址一直没定,这不是上天帮我们选好了嘛。”
望舒的语气无比欢欣,她是一直惦记着这个宫学的事情,如今天赐良机,自然是喜不自胜。
“大祭司,您何必抢这个风头,谁先进宫,必然要给皇帝解释为何起火?”
说到这里,红衣下属顿了一下,仿佛故意逗引着望舒去想其间的缘由。
“还用说,这是火神显灵。”望舒刚出口,就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虚心地停下脚步,坐下来听下属细说。
那红衣下属也不着急,看望舒已经回过味来,这才慢慢开口。
“我们自然认为是火神显灵了,但其他人可不这么想啊,让他们先去折腾。
等陛下垂问,您再奏对宫学的事儿,不就是水到渠成了。”
望舒一想,的确如此,就是皇帝本人对火神的态度,也是一直模糊不清,他虽然受了火神的恩惠,却不肯公开的把火神拿出来祭祀。
只是在碧霄宫里,悄悄地做法,并没有要彰显火神的意思。
至少,目前,望舒看不出一点端倪来。
如果贸贸然去说,似乎还真是有些麻烦。
看她犹豫不决,那个红衣属下便攒了笑脸迎上去,“大祭司,不如先去碧霄宫转转,看看云妃娘娘怎么说。
听说她这阵子,身子不大好呢。”
下属小心的探寻着望舒的意思,看她脸上的怒气越发浓了,就赶紧停下来。
“你不提她,我还不生气,玉芝山的盟约,她迟迟不肯去缔结,火神必然已经生气了。”
在身边的属下们都不敢接这话头,倒是有一个乖觉的穿蓝衣的,替她整理了一下袍角的褶皱,都抚平了,才开始慢慢说话。
“大祭司您别生气,云妃娘娘不信奉火神,这也是有原因的。
您从九州来,可能不清楚。
她可是星相世家出身,拜月一向天赋异禀、自矜身份。
如今让她贸贸然拿性命去缔结盟约,自然是要有所迟疑的。
但为了整个婆罗洲的安定,我相信她作为拜月大家,早晚都会想通的。”
蓝衣下属半是安慰,半是劝勉,望舒的心情好了很多。
想着云妃娘娘虽然推脱,但总是答应过的,相信有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倒真是该进宫去看看了。
“也罢,我先去碧霄宫看看。”望舒做了这个决定后,本来雀跃的心情,就开始回归平静了。
碧霄宫殿宇高阔、庭院深深,外间的日头虽然正好,大殿里却是凉浸浸的。
虽然已经是端阳了,云妃还是穿着暗影提花的白色梭织长裙,外面罩了一件绣了金线葡萄藤的披帛。
整个人看着很是单弱,仿佛几日来都没睡过好觉的样子。
望舒看见也不觉消了气,这样一个美人,的确是适合娇养在深宫之中,何必去深山大泽中奔波。
别说是玉芝山了,就是宫墙上走走,也怕会被风给吹化了。
怪不得今上总是把云妃捧在手心上疼爱,的确是我见犹怜。
就一瞬间,她立即在心里暗暗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来做说客的,怎么就忽然站在云妃的立场了。
还没开口,就觉得自己在气势上矮了好几分,还无来由的觉得自己无赖。
同样一件事,求了又求,不是无赖又是什么,还真没这样又挫败又气恼过。
“参见云妃娘娘。”望舒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事,开口却只是循礼问了安。
她知道自己这番行径,是有点讨人嫌,但没办法,她既然是要弘教,自然是要做许多事情出来。
但唯有婆罗洲安稳,才有弘教的可能。
若是玉芝山的盟约迟迟未能缔结,王气再像之前那样衰败下去,洪水又该开始肆虐,怎么可能会有太平盛世呢?
望舒想到这些,心中就不能平静,但以整个国家的安定来要挟云妃,似乎也很不妥当。
道理上都对,但就是哪里说不出的难受。
“望舒来了啊,外间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我最近闷得慌,总是觉得没精神。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总是心里想的多,身子却懒得动。”
云妃神色憔悴,说起话来也是中气衰弱。
望舒没有经过生育的事情,但也听人说了很多,看云妃这气色,不会是有孕了吧。
她心里盘算了一下,却不敢开口。
云妃看她打量自己的肚子,不禁笑出来,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身孕,你的尘世法术比我强,听说之前也给陛下做法调理过身子,不如给我也看看。”
云妃的确是好几日没有睡过好觉了,夜里总是无法安寝,白日里精神自然是越来越差。
望舒立即跪下,惶恐地说:“微臣法术不精,给陛下施法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主要是陛下信念的力量在帮助他。
微臣实在不敢,在云妃面前卖弄。”
云妃点点头,“望舒,我很欣赏你的一点就是,知道何事能为,何事不能为。
玉芝山的盟约,我肯定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你也不必再催我。”
虽然神气衰弱,但云妃的话一字一句听起来都是不容反抗的。
望舒叩了一个头,表示接受。
“微臣有一事需秉明云妃娘娘,今日白虎宫忽然起火,天火烧了影壁不说,还在一片焦灼之上显现了虎形。
这分明就是火神显灵了,宫学若能在白虎宫设总坛,那就是圣教光复的最大喜事,也是我们教徒们的衷心所愿。
云妃娘娘,您可得支持这件事啊。”
云妃用手指敲了敲桌案,“这件事陛下已经同我商量过,只是还没有想到在哪里设立总坛,如你所说,白虎宫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我会给陛下提的,你放心吧。”
望舒感激的看着云妃,“看您的神色,仿佛精气外溢,还请悉心保养。”
“嗯,你下去吧,我这会子又乏了。”
说着她的眼皮子就开始耷拉下来,仿佛真的困倦不已。
望舒连忙退出来,心里却开始打鼓,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第九十章 状元与內监
孔与德进宫之后,在观德殿外碰见了司案太监景云,他拱了拱手表示见礼。
景云见他客气,也便点点头,微笑了一下。
皇帝这会正在午睡,小太监说刚睡下,没有一两个时辰怕是起不来。
听说是这几日皇帝夜里都去了朝仙馆,不知那个卢才人省亲时学了什么新本事,惹得皇帝一连几日都宿在那里,满宫里也是啧啧称奇。
但后宫里,谁承宠,谁失宠,也不过是寻常事,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再怎么娇艳的嫔妃,也有红颜老去的一天。
因而,后宫里最被津津乐道的是依然是权力而不是恩宠。
在等待皇帝醒来的时间,孔与德便去拜访了景云办公的西暖阁。
小太监带他进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个司案太监的西暖阁竟然堆满了书。
别说是四面书架一直高到了天顶,就是案几上也堆满了书,景云正坐在那里,捧着一本《五帝本纪》看的津津有味。
孔与德心想,这个景云不简单啊。
且看他身材瘦削不过三十余岁,面白无须,可那一双秀目,却蕴着无限精华。
“公公,有礼了。今日白虎宫失火,我就是为这个事而来,您可听说了?”
“孔大人客气了,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司案太监,虽说可以经常得见龙颜,也不过是陛下的内臣罢了。
您说的这白虎宫之事,我尚不清楚,昊京的线报要每日酉时才报到这里。”
孔与德见景云这般斯文有礼,不像大总管清池那般倨傲,立即好感倍增,也愿意与他多说几句。
“公公怎么看呢,白虎宫以占卜出名,怪力乱神,有违圣人教诲,陛下说让我主管不合礼法之事,我看这白虎宫就首当其冲。”
景云未语先笑,“孔大人的确是将礼法放在了心里,可占卜之事圣人也没有弃而不用啊。”
话说到这里,孔与德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仿佛不那么明晰。
就那么一线光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顿了顿,仔细地思索开来。
“占卜、拜火教都是百姓们喜欢的玩意,但陛下若能导之、引之,让下民们也能沐浴天光,未必是坏事啊。”
景云一字一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何况这些能将陛下送上神坛,我们的帝国可以更加的安稳,百姓也能更加安乐,有何不可呢?”
“景云公公所思所虑,甚是啊,在下浅薄了。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
两个人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两人谈笑间,小太监来报,皇帝已经起身了,正在进茶点,请孔大人移步。
孔与德进去的时候,皇帝已经在漱口了,桌上放着几样细巧点心,看盘子里的情形,皇帝只用了一块绿豆松仁糕。
今日这天气本来闷闷的,这会子忽然起了风,吹进观德殿来,身上就爽快了很多。
皇帝拿起茶巾,沾了沾嘴巴上的水滴,就势仍在案几上。
“爱卿,何事啊,这个时候还来求见?”
鸿音王朝祖训皇帝不许跟臣下单独面见,但太后薨了,右相死了,左相也不大出来了,太师也是进入颐养天年的节奏,朝中并没有人敢对皇帝的行为指摘。
他也越发恣情任性起来,想起什么事情未办好,就招了臣下来问讯。
这几个月来,大臣们也渐渐习惯了,甚至觉得经常可以跟皇帝说些不便在众人面前说的话,倒也甚是方便。
孔与德斟酌了一下,随即开口道:“陛下,今日白虎宫出了桩怪事,那个影壁无来由的起了火。
老百姓们吓得不轻,都说是天火降世,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但一片焦迹之上,竟然显现出了虎形,白虎宫显白虎,这可真是不寻常啊。”
“白虎宫有这样的神迹,的确是不寻常,不知孔卿有何打算,总不会是专门进宫来给我讲新鲜事的。”
皇帝对这些民间的东西再熟悉不过,觉得不过是把戏的成分居多。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就露出了一些轻慢鄙薄之色。
孔与德看了看皇帝的神色,心里的担子就放了一半,他之前还担心皇帝若真的相信这些,那就比较麻烦了。
看如今的情形,皇帝也知道所谓占卜不过尔尔。
“陛下,如今天下初定,四海也没了战乱,乌延国去年输了也消停了,林加国也来朝贡了,但惫懒之心不可有啊。
臣说句不当说的,去年有人假冒四皇子,虽说是伏法被诛,但安烈帝的七皇子还不知尚在何处呢,若被别有用心的人要挟了,来个诸侯自立,这昊京王城还能安稳吗?”
孔与德一边说一边悄悄斜觑着皇帝的脸色,虽说是越来越阴沉,一双美目都晕上了杀气,嘴唇也闭的紧紧的,但感觉还是能绷住,他便继续讲下去。
“白虎宫这事虽然也没什么,弄不好还是道士们自己耍的花枪,但白虎既然已经显形,那不如……”
他故意顿了顿,皇帝果然耐不住,问他,“不如怎样,孔卿为何如此吞吞吐吐。”
孔与德告了个罪,“还请陛下容我细说。”
说着又上前两步,让皇帝能听的更加清楚。
“陛下,这白虎宫以占卜为生,百姓甚为信奉。
若占卜能与三圣教还有传统的儒学结合,陛下不就成了天神和圣贤在人间的代表?
只要大祭司主导起白虎宫的事务,又能广泛建立宫学,直接为朝廷培养人才,岂不是盛世可期?
您想啊,这科举为国选材本是好事,但一来规模太小,二来升迁缓慢,三来真正有治世才能的人,未必能在经学考试中崭露头角,倒是可惜的很。”
说着,他还叹了口气,仿佛多年的积怨在此刻一并叹了出来。
皇帝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忽然间喜上眉梢,指着孔与德说:“读书人果然不一样,孔卿,你果真是大大的忠良之臣。”
孔与德谦逊的一躬身,行了个礼,徐徐说道:“陛下,这是微臣应尽的本份。
还有,我必须禀告陛下,觐见之前,司案太监景云公公也提点了我几句,很是受用。”
“好,很好,不居功,也不对內监充满鄙夷,不像外间那群老臣,各个以贵族自居,看不上新进的大臣,也看不上內监们。
心底里对我这个皇帝,怕也是诸多怀疑。”
说到这里,皇帝忽然收起那种恨恨的表情,正色道:“我看这白虎宫建宫学的事情,就教给你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