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今上大王称善之
洪景来这一趟换了十四匹战马,而且还是那种听了枪响炮响不会跳蹄的战马,虽然十二匹公马都给人骟了,但总也不算亏。
这么一大笔活动的巨款,肯定要小心对待。而且靠近北方的咸镜道不是脱手的好地方,要带去汉阳才能卖上好价钱。
把大部分手下以及两匹母马都安排回铁山,只让李在朝挑两个会骑马的,和马夫照管马匹,跟着洪景来回一趟汉阳。
此番大功,总要去吏曹投一份履历。何况吏曹判书赵镇宽是赵万永的爹,洪景来与赵万永是同年之谊,说上两句话应该不难。
虽然打胜仗比不了大登科,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绝对很符合闵廷爀一行人此时的想法。
一众等待着回汉阳升官受赏的官员跑的飞快,归心似箭。
等进入京畿道,就听到街道上的父老都在传颂招讨大使闵令监擒获鞑酋,大胜而还的事迹。两日前,背着思力八斤去往汉阳的驿丁刚从此处过。
内心火热的闵廷爀听了之后,笑得和一朵花一样,抚须颔首。
进入碧蹄馆,纯宗大王已经派了中官内侍以及以工曹判书金麟淳为首的文武百官在此郊迎。
金麟淳代表纯宗大王下赐御酒,并赐三十二人的乐妓歌舞,欢迎闵廷爀奏凯而还。
沿途都是围观的百姓,不论古今中外,首都的百姓总归政治敏感度比常人要强上不少。此前汉阳北山五座烽火台燃起狼烟,预示汉阳百姓,有鞑兵万骑入侵。
那时候汉阳以及京华的百姓脑海中那久远的几乎尘封的记忆被猛的掀开,鞑子打进来了!
满城骚动!
可当天中午就看到闵廷爀一袭白袍,轻马布衣,忠心王事,伴随着那面号称是李成桂用过的王旗大纛慨然出城。
闵令监北上抗鞑啦!
市井小民不知道什么国家大政,只知道在国家最危急的时刻,站出来的乃是承政院大殿右承旨闵廷爀。
一时之间,闵廷爀就成了汉阳人民大救星,万家敬仰大英雄。
街面上传扬的全都是闵廷爀除暴安良,惩恶扬善的故事。甚至有小说写手,写下了些结合民间故事的《闵侍御暗行扬州,金观察闻言落胆》、《令监单骑出六镇,四方鞑酋齐授首》。
尤其是之前闵廷爀黄海道放粮赈灾,击破郑神师贼兵的事迹也全部翻了出来。甚至还演化出什么闵廷爀在圆明园与嘉庆皇帝据理力争,以头击柱,血流不止,只为保全朝鲜|国体的故事。
百姓太需要一个好官了!
恰好一直“清白”做官的闵廷爀符合了百姓的一切愿景,正逢其时。加上此番驱逐鞑虏之功,在汉阳的声望一时无两。
士林清议也将闵廷爀论做李忠武第二,颇有些愿为闵令监,慷慨吞胡羯的气象。
当闵廷爀入城的那一刻,全城轰动,朴宗庆和金祖淳亲自在城门设宴,款待闵廷爀。
随后闵廷爀在人海的簇拥下,进入昌庆宫,纯宗大王登上明政门,亲自为他击鼓开门。将王旗大纛归还入内府,君臣相见十分相得。
纯宗大王随即命令撞钟升殿,在明政殿前的广场上拉着闵廷爀的手,让文武百官一同恭贺。作为纯宗大王继位以来,第一场边功,此番大胜,乃是他顺天应人,继承大统的明证。
第二天,实际上处于半昏迷状态,也就只剩那么一口气的思力八斤被放进牛车,由汉阳的军官子弟们押送着前往宗庙。
人群再度轰动,看呐,那就是罗禅国大鼻鞑的鞑酋,数千骑兴兵犯边,遭到闵大使痛歼。如今被擒汉阳,马上就要献俘宗庙了。
别人都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唯有洪景来痛苦万分,之前为了给洪景来寻个光拿钱不干活的官,于是闵廷爀就很随意的替洪景来弄了一个奉祀陵园郎。
这个陵园自然是有明朝鲜国明道洪德显谟文成武烈圣仁庄孝大王,清谥恭宣正宗大王的健陵。
谁叫当时正宗大王刚伸腿,其他早前伸腿的自然已经有人奉祀了,能排给洪景来的就剩这个了。
作为儿子的纯宗大王取得了大胜,要不要告诉他爹呢?
还用多说吗?
洪景来跑起来吧!
拿着金祖淳亲笔写就的告慰先王表文,洪景来必须一夜将它背好,然后在今天的祭祀大典上代替纯宗大王大声的背出来。
这也就算了,背完还要飞马去杨州,到健陵的神位前把表文烧给正宗大王。
而且在祭祀的时候要穿大礼服,金祖淳闵廷爀他们全都是五梁冠(明制,朝鲜国君臣所用礼服就大明之制减二等,故而中国的大臣带七梁冠),持长笏,躬身站在阶下。
唯有洪景来是跪在纯宗大王旁边,代替他背诵告祭表文。虽然九月份了,但是天气还没有完全转凉,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暑热。
穿着厚重的大礼服,垂手跪坐在席上,和唱一样背诵表文。平时能打伞的纯宗大王都不能打伞,更不要提洪景来了,就搁太阳底下晒着吧。
颂表文还不许快,要匀速,要高声,要扬抑,把洪景来整的欲仙欲死。
本以为干了个可以混吃等死的官,没想到竟是烂事。
直到思力八斤赤身裸(屏蔽)体,只着一条大裤衩子,被押送上来,挨了一刀,典礼结束,洪景来才终于不用跪了。
散场啦,终于散场啦!
内心欢呼雀跃,剩下就是去杨州烧纸了,终于不用跪啦!洪景来瞅了一眼纯宗大王,希望他赶紧走人。
内侍和别监们上来服侍纯宗大王摆架回宫,小孩穿一身冕服也热的够呛。
“你是洪景来?”低头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奉祀郎,纯宗大王突然开口。
“回禀殿下,臣确实唤做洪景来。”洪景来赶忙答话。
“你就是上次殿上定谳罪逆的洪氏从孙是吗?也是惠庆宫洪妃的从侄孙?”
“正是臣!”
“喔~~~,你的廷试大卷我看了,答的甚好,没想到你居然只任陵郎这样的微职。”
“能奉祀先王乃是殿下对臣的厚遇!”
“很好!”纯宗大王笑了笑,示意洪景来可以站起来后,就拾阶而下。
31.难道简在帝王心
十三岁的纯宗大王轻轻的走了,留下一脸懵逼的洪景来。
“很好”是什么意思?
这位纯宗大王虽然历史上受到安东金氏、丰壤赵氏等大势族的左右摆布,但是他仍旧是掌握有相当王权的大王,甚至之后还简拔商人担任了正三品堂上官。这在李朝这种封建秩序禁锢的国度,实在是一桩大事。
所以说,这是简在帝心?
或者说简在王心?
怎么看怎么不靠谱,洪景来背后确实有一个丰山洪氏,在往昔的岁月里也曾经煊赫一时,权倾朝野。但那都已经是过眼云烟啦,洪乐任都以大逆恶贼的罪名被处死,丰山洪氏委实衰弱了。
想要靠登庸洪景来,把丰山洪氏拉上自己的战车,根本不存在的。
最是难测帝王心!
小小的纯宗走远,洪景来起身,揉了揉膝盖,把表文捧好,一路快步疾走出去。还要去杨州,去告慰先王呢。
整一圈跑下来,洪景来感觉自己能瘦上三斤,当个芝麻官都这么难。
回到典洞的家里,还是躺在自己的两米五大床上软和舒服。
金斗吉一直没有回来,搞不清他到底捐没捐上官儿,但是有一封一个多月前的来信。说是正在全罗道打通关系,也想买一个生员的身份,其余就没了。
如今借住在家里的是崔正基,和之前预料的一样,韩确没有门路,虽然立了功但也就实授了庆兴县。崔正基则和他不同,不断的买东西送进宫内,又去借“任债”奔走于各处衙门。
反正他开销不小,自然也不舍得租宅院自己住。索性厚着脸皮,借住在洪景来这儿。
不过看他的意思,他还是不想弄京官儿,京官虽然更容易巴结上司,升官更快一些。但是除非财政部门,不然弄钱太难。
还是外官好,如果能弄一任正经的有油水的地方官,只要宫里的关系跟得上,他的前途肯定不会太差。
大概又等了几天,崔正基的官告下来了。
当下来的那一刻,就有汉阳放“官债”的各色人等过来替他鞍前马后,做家人长随。
洪景来担心他被这些人挟制,还多嘴问了几句他要不要问自己借一点,把这些放债的赶走。
崔正基却完全不要,他的官告刚下来,老家的两个姐夫,两个堂兄弟就听了消息赶了过来。
四个汉子都是“莽夫”,儿臂粗的木棍啪的一声打背上和没事人一样。登时就把那些收债的给吓着了,一个个都唯唯诺诺不敢放肆。
反正一行十个人快活的去上任了,任所在平京,担任平京监营坐营主簿。主管官奴婢的调派和监营官田的收支。
虽然称不上天下第一等的肥缺,但是第二等总是差不离的。
至于闵家兄弟两个不出意外都已经升官任职,文官里真就只剩下洪景来一个人,不仅没有升官,连升官的影子都没见着。
坐不住了,这下真坐不住了!
多牵着一匹五龄的马,洪景来就往赵万永家里去。打听一下咯,吏曹判书家里不可能打听不到文官的任职吧。
到了赵府,很可惜,人家家人说赵万永刚去乡下的田庄查看今年的收成情况了。是他弟弟赵寅永出来接待的洪景来,赵镇宽还在吏曹。
一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以后也是要做领议政的,洪景来便功利的和他闲聊了两句,顺路就把自己的马也送给了他。
兄弟两人,一人一匹上好的战马,在缺马的朝鲜,最少能值几百两。
赵寅永一开始也和洪景来随意的谈文艺之道,但是发现洪景来只是那种附和,大致也猜到洪景来真的只是陪聊。
略微联系了一下最近的时事,赵寅永就明白了,洪景来肯定是来打听关于古邑大捷之后,有功人员的奖功任官。
“洪世兄可能要失望了,家父两日前刚辞任吏曹,最近正在三挽留中。”
“吏判怎么突然?”洪景来汉阳里没有消息来源,两三天前朝堂上的事情,现在才知道。
“家父年迈,深恐不能尽善王事。”赵寅永说了一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我下次再来拜访吧。”
“好,大兄回来后,我会告知他的。”赵寅永略带抱歉。
从赵府出来,洪景来转身就往闵府跑,吏曹这种紧要地方,那必然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赵镇宽告老肯定有什么原因,也肯定有一些波折。
闵廷爀不担任大殿承旨之后,就不用在大殿坐班,所以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
看到洪景来急匆匆的来,等人一坐下,两人一问答,一切明了。
吏曹判书这个职位,由丰壤赵氏四代人连续担任,虽然中间也有别人间或担任,但赵氏把持国家任官的要职确实太久了。
固然门生故吏满天下,可嫉恨痛绝者亦不在少数。
此番赵镇宽告老,实际上是金祖淳在多处暗示之后的结果。
彻底掌握了兵权的金祖淳,正在设法夺取人事权。虽然最高的人事任命权还在贞纯王大妃手中,但是如果掌握了吏曹,对于安东金氏自然是好处多多。
起码中层以下的官员任免,可以由安东金氏主导并控制。
赵镇宽激流勇退,留一段香火情给金祖淳,也是为了赵万永的将来铺路。
可以想见,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安东金氏必然掌握权势。赵万永想要出头,必须有金祖淳的首肯。
如今暂时将吏曹判书让给金祖淳,是为了将来赵万永担任吏曹判书打底。
神仙打架,殃及洪景来少了一条门路。
“此前大祭,王上是不是问话了?”闵廷爀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是的,王上垂问下官姓名。”纯宗确实就问了洪景来是谁。
“前次上殿,王上亲口索要官阙职表,还是五品以下的。”
“大监的意思是?”洪景来哪里能不懂,这玩意儿,难道真的简在王心了。
“尚不得而知,但你的任官,一时半刻不会下来,你且再等几日。”闵廷爀笑了笑,他也不敢把话说满。
“明白明白!”
好家伙!难道这次要被纯宗大王超擢?
32.王上在读海东纪
要论天下第一等的美差是什么,在清国的话,漕运、河道、淮盐、织造、海关、钞关、粮道、茶道…………
不过很可惜,绝大多数是只给内务府包衣奴才去做的,类似这年头第一等的肥缺粤海关监督,崇文门税务监督,江宁织造,淮安清江浦内务府坐办郎中,全都是内务府派员。
汉官们想都不要想,剩下的也肯定先委旗员,再委信臣。
李朝的肥缺,譬如盐田,全部都被打包交给宗亲府管辖。又譬如宣惠厅提调,那是外戚朴宗庆把持的。
倒是有一个肥缺,洪景来不仅十分合适,而且十分想当———栅门团练使。
栅门就在义州过XX江后不远,从名字上就能知道这是栅栏中的一道门的意思。
地址就在如今的凤凰城外(现在已无任何遗址),满清入关后在辽东地区划定柳条边,边外乃是满清所谓的龙兴之地,不允许人民迁移进入。
这条边墙被李朝人称之为边栅,而在边外建设起来的集镇,就被时人称之为栅门。
此处乃是朝鲜商人与清国商人进行边境贸易的重要地点。在朝鲜一般称之为“后市”,实际上就是黑市的意思。
两国商人在此大搞走私贸易,甚至连金银、铜钱、铁器都不加掩饰。
时人朴趾源有极为生动的描写,(《热河日记》)左右市釐连互辉耀,皆雕窗旖户,画栋朱栏,碧榜金匾,所居物皆内地奇货。边门僻奥之地,乃有精鉴雅识也。
到了十八世纪,由于屡禁不止,加上贸易量的巨大。李朝政府居然就不管了,索性在此设立团练使,监管整顿贸易,另外就是开征商业税。
李朝在这种问题上倒是真的看的很开,只要能弄来钱,而且来钱快,那么摸着鹅卵过河也不是不可以嘛。
当然清李之间不止这么一处后市,还有什么中江后市之类的,但那里离铁山太远,不符合洪景来的要求。
背靠清李第一贸易口岸义州,完全可以大展拳脚,干嘛跑远路去。
至于所谓的栅门团练使,原本是临时的差遣,只是奉命从凤凰城接回出使清国的使团的统兵官员的代称。
因为李朝使团跑的太勤快了,每年不停的调派官员去接送使团,来回奔波。加上栅门这一城镇的兴盛和繁荣,于是团练使成为定职。
从原本临时调派的护送专员,变成了常驻栅门的经制官吏。
职务性质也从完全的军事性质,变成了主要民政,附带军事的性质。
这也是洪景来最看重的!
栅门团练使主管栅门的各类边境贸易,同时还负责收税!
别人看重他能捞钱,洪景来看重他能执掌边关商贸。
另外有一说一,这时候的满清还有点“祖宗之地”不可轻弃的意识。在李朝在此派驻官员,设立衙门之后,意识到了李朝似乎在实行蚕食鲸吞的策略。
乾隆于是派了(一说康熙)一员分得拨什库,率领甲兵五十员在此驻守,也不管收税民政什么的,就是驻守当地,宣示主权。
后来这些甲兵基本都成了大车店老板,酒店老板,或者牛羊成群的大农场主。
有记载的就有鄂(蒙古旗员,鄂尔嘉氏)、张(满旗员,赫舍里氏)、黑、关等姓氏。
李朝自然不敢明目张胆侵占清国的领地,栅门自始至终最高官员都是满清的分得拨什库。李朝的团练使要跪地相迎,也始终只能号称是来迎接使团回国,而不是管理贸易征收商税的。
洪景来到是不介意给人下跪磕头,封建时代装什么傲骨呢?
只要能给洪景来干上两任栅门团练使,保准弄来几十上百万的银子,这点本事都没有的话,洪景来也别混了。
说干就干!
咱们不是有弘文馆大提学曹允大老师嘛!
他选的洪景来进士,自然和洪景来就是师生啦。官场上同族同乡是一种,同年同谊更是紧密。
何况咱们曹老师还给纯宗大王上课,人家是真有学问,三六九日讲经筵。那是日常上殿见君,能见天颜的人。
想了想,设法去弄了一套明刻《左传》,以送书的名义去曹允大府上。
让咱们曹老师去探听一下纯宗大王的口风,总比洪景来自己搁这儿瞎着急来的实在。
到了曹府,送上帖子,递了门包,不肖五分钟,下人就把洪景来迎了进去。
“恩师在上,昨日寻得《左传》一部,想恩师久在馆阁,必是喜欢,特此送来。”洪景来结结实实的下跪行礼,天地君亲师,世人所重,跪拜之礼不可轻忽。
“你倒是少见,自你选了成均馆后,怎么就还乡了?”曹允大确实喜欢那套明刻,翻阅起来。
“奉祀先王,并不在京,是故还乡。”总不能说怕被报复吧,这位王大妃可不是宽宏的人。
“最近可有读书?”
“俗务缠身,又被点入招讨幕府,少读了。”
“学问一事不可放下,松懈了可就失却了!”曹允大教诲道。
“是故来请教老师。”洪景来又低头受教,行了一礼。
“近来,今上除开经文外,甚为喜爱阅读前领相申氏之《海东诸国纪》。”【注1】
“海东?日本?”洪景来有些莫名。
“是咯。”
“谢过老师。”
纯宗大王索要五品以下官吏的官阙名单,又看了《海东诸国纪》,如果他在考虑洪景来的任官去向,那绝对和这两者有关。
可是李朝根本没有设置什么外交部门,那怎么会有配套的外交官吏,而且还是五品以下的?
嗯!明天用成均馆儒生的身份,跑奎章阁去偷偷翻一遍《经国大典》。
【注1】:《海东诸国纪》(해동제국기)是朝鲜王朝领议政申叔舟编写的汉文书籍。记载15世纪日本和琉球各种情事。1471年(成宗2年)问世。申叔舟在1443年(世宗25年)以朝鲜对日使臣书信官的身份访问日本后、由于成宗的命令纪录日本地名、国情、交聘往来沿革、日本使臣接待方法等。
1.东莱巡海备倭判
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的洪景来,摇着折扇,穿着丝履,轻飘飘的混进了奎章阁。
守门的那几个书吏还误以为是哪家的大少爷,冲着洪景来点头哈腰。谁叫洪景来用的是成均馆儒生的学生证,一块长条的牛角牌,并没有用自己官告或者户牌。
奎章阁是先王正宗大王设置的保存典章制度,诏书御笔的殿阁。当然啦,大量的王室典籍、重要的存档记录也都在。
只要有心翻一翻,到底还是翻出来了,李朝固定会对日本派出通信使团。
一般在将军继位或者去世的时候派遣,规格比之清使团要低不少。
但是李朝确实有专门的对日外交官员——东莱府使。
如果不认识东莱的话,他现在有一个小港口,没什么太大的名声,只是庆尚道一处不起眼的小地方。名字叫做富山浦,可能这个名字大家还是不认识,没什么,后来改名叫釜山了。
所以以前的倭乱,丰臣秀吉的大军率先登陆攻击的就是东莱。
因为东莱是朝鲜对日贸易最重要的港口,或者说也是仅有的几个在朝日关系崩灭的情况下还能正常运转的港口。
由于留朝倭人渐多,几达三千人之巨,最后甚至开辟了倭馆。
即使到现在,也有数百人乃至千人居住在东莱的倭馆之中。接受江户幕府对马府中藩和东莱当地李朝政府的双重管辖。
李朝政府对倭馆具有征税权和检断权(司法审判权),对当地居住倭人的管理也已经相对成熟和平缓。
如今在东莱府的倭馆建于1678年,(位于今韩国釜山广域市中区南浦洞龙头山公园一带,占地约十万坪。)相对于曾经的豆毛浦倭馆,草梁倭馆被称为新倭馆。
整个倭馆依龙头山的广大敷地而建,有馆主屋、开市大厅(交易场)、裁判厅、浜番所、弁天神社等其他神社以及东向寺、日本人住居等建筑。
被允许居住在倭馆内的日本人,在对马藩派遣的馆主之下,有贸易担当代官、横目、书记官、通词的役职者及其属官,以及小间物屋、仕立屋、酒屋的商人。
亦有数名学医者和朝鲜语学习者滞留馆内。在如今这个年头,李朝的医学相对日本而言更先进,不少日本的藩医和町医来到倭馆,学习内科、外科、针灸等医学知识。
1727年,日本的儒学家雨森芳洲在对马府中藩设置朝鲜语学校,其中的优秀者便能获得赴倭馆留学的资格。
去年李禧著说要去东莱,找莱商的柳成用大房,去和日本人做生意,指的就是和倭馆中对马府中藩的商人做生意。
基本上算是二道贩子,把中国的丝绸绢缎送到东莱,由日本的商人收走,再由他们转运去大阪和江户,形成一条完整的贸易路线。
当然莱商自己也走私,也会开船去日本贸易。毕竟江户幕府是允许朝鲜持有图书的商船停靠在对马和长崎的。
这一点也在荷兰商人的记载中有很多条目,尤其是1700年前后,朝鲜和清国的船只在长崎非常多,以至于港口内至多时有上百条数百吨的商船汇聚。
这么一想,对清贸易做不成,对日贸易应该也不错,而且日本产硫磺啊,日本还产金银啊,哪样在朝鲜不是紧俏货。
如果去东莱做官,洪景来感觉到也还行,虽然比不上栅门团练使,但也差不太多。
可是东莱府使,这级别太高啦,李朝的府本来就比郡等级高。就和宋朝时候一样,州的政治级别比府要低。
郡守都要四品了,何况是高一级的府使?像汉阳府尹更是高高在上,乃是一品或者二品的堂上官兼任的要职。
洪景来没可能一跃而起做上府使这样的高官的啊,纯宗大王看的也是五品以下的官阙,可五品以下有什么官能对日交涉?
离开奎章阁,刚到家,赵万永找上了门。
小伙子风尘仆仆的,显然刚到家,听到赵寅永说洪景来找,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两人一坐定,仆人送上热茶,赵万永不顾形象咕咚咕咚的一杯饮尽。
“贤弟这是饿了还是渴了?”洪景来不介意开一下这位的玩笑。
两个人算是一起做过弊的铁哥们,又有一些意气相投,属于政治理念接近,互相吹牛批比较能吹得来的朋友。
“要是有点心也可以!”赵万永把茶杯放下,哈哈一笑。
待客的东西家里不会少,一直预备着的,韩三石道了声打扰,端进来两碟点心。
“贤弟自便!”既然人家在蹭点心,洪景来也就不招呼了。
林尚沃从铁山写了信过来,此前洪景来让人仿制织布机、梳理机、纺纱机这些工业机器。图纸是有的,可惜上次圆明园没有把实物偷出来。
用那些云山雾罩,完全只具有形状的图像还真不如造蒸汽机那样简单。
你让那些铁匠照着说明书图纸外加一个等比例模型复制一个蒸汽机要不了几个月,可让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想象仿造,就有点悬了。
反正林尚沃说差的还有点远,只有一个铁架子徒具形状。
距离成功还有不短的路!
“让世兄见笑了,实在是乡下庄上粗食淡饭,食不知味。”
“留下用饭吧,有上好的鱼白,一炙即可。”
“那便叨扰了!”赵万永凑过头来,嘻嘻一笑。
“贤弟过来肯定不是为了一餐饭吧?”洪景来把信收好。
“那自然不止如此,来给世兄报喜,你还要给我发喜钱嘞。”
“你先不要说让我来猜一猜!”
“愿闻其详!”
“庆尚右道!”
“是!”
“右道水军万户府,东莱!”
“世兄既然早就知道,我就不这么急了。”
“也不过是略略打听了一下,你且说来吧。”其实是洪景来猜不到下面了,他只能查到东莱是对日交涉的一线。
赵万永还以为洪景来早就智珠在握,所任何处,官任何职都打听的清楚了,于是少了几分急切,而是缓缓道来。
“东莱府巡海备倭判官!”
2.韩五石衣锦还乡
韩五石使劲拉扯着身上的青衫,明明是崭新的官服,哪里有什么皱纹。
“我这身儿行不行?”
“行行行!你都问了八百遍了!”
平安道嘉山郡城,带领李在朝手下去往铁山的韩五石突然得知自己被案内保举。以效用材士的身份,成了从九品副司勇。
还没反应过来,因为具名参与古邑之战,累功再升一级为九品司勇。
啥事儿没干,就成了军官。
你说这算啥事呢?
他哥哥韩三石一样得了保举,也做了九品司勇。兄弟两个,如今都是官老爷啦!
洪聪珏得了闵廷爀的青眼,加上本来就是两班武官军吏家庭出身,有人带他立马就能起来。已经当上了内禁卫从事郎,不过也就是看着好看,实际上是去昌庆宫守明政门。
一场大功,也就混了一个门卫!
李在朝则是洪景来替他运作的,补了铁山郡捕盗从事校,回铁山老家,替洪景来稳固产业,顺便占李朝朝廷几个捕盗兵的名额。
把他那些好兄弟都挂名去做捕盗兵,用国家的钱粮,养几个自己的私人。
洪景来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沾你纯宗大王点光算啥。
“马呢?把马牵给我!”韩五石才不管那几个跟骑,原地转了一圈,自顾自的从头到脚打量了自己一遍。
等马牵来,韩五石一跃而上,高踞马背。好一个威风赫赫的武官!
嘉山山多地少,城池并不太大。突然城门口出现五六骑人马,为首的还穿着官服,骑着蒙古大马。没多久消息就传了开来,街上不少人探头探脑的张望。
一开始大家还在揣测是哪里的官员过境,等定睛一瞧,这不是城西边卖腰带的韩二嘛!
一眨眼,咋还就老母鸡变鸭了?
街上的百姓议论纷纷,乡里乡亲的,谁还不认识韩二?
一堆小孩屁颠屁颠的追在马后,喊着“韩二叔”“五石叔”,边喊边跳。
韩五石看的高兴,从马上的布袋掏出一大把钱,漫天挥洒出去。引得满街的孩童和大人都弯腰争抢起来,好不热闹。
等到了家门口,本街的中任、里长、统首都得了消息,跑了过来。
“拜见韩老爷,韩老爷安!”几个人不约而同。
“哈哈哈哈哈,都起来都起来,我算什么老爷,不过一个司勇而已。”
这人真奇怪,当了官以后就算是笑声,都感觉变得动听起来。
统首赶紧上去敲门,“韩家二嫂,你家老爷回来啦!快开门!”
院里韩五石的老婆正在和她大嫂一起刷缸,要腌水萝卜泡菜了,不然冬天就没菜吃。突然门口就喧闹起来,老爷长老爷短的。
门一开,一个身穿官服,但是却又熟悉无比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是自己男人好有谁?
“五石?”韩二嫂有点不确定。
“诶,怎么还叫名讳,该叫老爷啦!”里长插口到。
“哈哈哈哈哈,还是夫人叫的亲!”韩五石才不管老婆叫他啥呢。
院里一大家子原本搁哪儿剁菜刷缸码盐巴,等韩五石一进门,都站起来,愣愣的望着。
“二叔?俺爹咋没回来?”还是韩三石的儿子最没紧张感。
他们这些行商是这样的,一年有一多半时间在外面跑,也就年下能在家里呆两个月。
“你爹在京城做了大官,骑着高头大马,以后来接你做少爷!”韩五石一把把侄子抱起来。
“五石,你这是?”韩老爹拄着根木棍,把人往家里带。
“洪大哥中了探花郎!选了成均馆,又跟着闵令监打了鞑子,我跟着混了些功劳,给我保举了一个司勇。”
韩家人都一头雾水,什么“探花”、“成均馆”、“闵令监”都是新鲜的词汇,唯有打鞑子听懂了。
“啊呀!你去打鞑子了?伤着没有!”最心疼儿子的自然是娘。
“我能有啥事!都是洪大哥他们打的!”
一番波折,大家这才弄明白,年前洪景来召兄弟两个去做家人。这才小一年,洪景来中进士,当了官,而韩家兄弟由于跟对了人,如今也当上了武官,还是有缺即补的那种。
这还有啥好说的,韩家兄弟本来在嘉山就是乡里的头人,如今发达了,那更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齐来祝贺。
从院里到街上,都是人。韩家立刻买米买面,杀羊捉鸡,操办起来。左近的同族同宗兄弟,邻里乡亲都来帮忙。
没多久县里的几位衙门头面公人,还有城内店铺的店主都送了东西过来。
最后甚至连县监都派人过来,请韩五石有空过府一叙。
从下午到晚上,韩家热闹了大半天,人群才最终散去。
把几个跟骑安置休息,韩五石才有空和家里人坐下细聊。
他这次护送着白银三千两进京,洪景来补上了官,要使银子的地方太多,便传信回去,让铁山送银子来。
几个跟骑都是李在朝麾下的好手,三千两银子的巨款,不敢轻忽。
“爹,这是白银二百两,你暂时收着。”韩五石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十两长鋌,足足二十根。
看韩老爹有些不知如何下手,“这都是洪大哥赏的,留家里有用。”
“你在外边做官,不要使钱?”韩老爹以前也走南闯北卖杂货,多少有一点见识。
“尽有呢,这个呢您收着,如果道郡有灾,开了捐,帮大嫂和阿英赎良贱!”
“那小石头……”
“只要赎了籍,她们也就成了两班夫人,小石头就是少爷啦!”
坐在旁边没有发言权的三个女人突然齐刷刷抬头,手里缝补的衣服袜子都丢了下来。
“我也能做夫人?”
“怎么不能?有了银钱什么不能!”
“这么说,小石头以后也是两班家的大少爷,不用走街串巷卖发带,可以骑马做官了?”韩大嫂抱着涎着手指的孩子。
“那当然!以后我和大哥的孩子都是两班家的少爷,都能读书考进士,还能做官!”
“没想到,我们韩家还能有这样一天,你们要好好跟着洪老爷干,洪老爷我当初见他就知道他将来一定是要做观察的。”韩老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那肯定啊!洪大哥可有能耐了,听说马上就要去做东莱判官啦!你们知道什么叫判官吗?就是那个堂上,拿着签子,想打谁就能打谁。”
“比嘉山县里的老爷好大?”
“那可不嘛!比县里的老爷大好几级!”
“喔唷!真是了不得!”老太太赶忙拿出两个长方木盒,把银子装了进去。
3.行前放牌要验看
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到了,洪景来这才方便办事,没钱真是啥也不能做。
在赵万永过来通气之后,又过了两天,吏曹才放差,宣布洪景来升任庆尚道东莱府判官。
据称是今上钦点!
谁知道呢?摊手。
可是不管钦点不钦点,还是要去吏曹拿官告的。崔正基为了拿官告,又借了“任债”也不知道使了多少的银子。
临门一脚,伸头缩头都要挨这一刀,想当官谁都跑不了。
洪景来一样要到吏曹去,要去换履历,然后更新户籍,最后才会由吏曹开具文书,注册完毕。
到了日头,和罚站的小学生一样,搁吏曹门口报道。先给门兵二两钱,往里面递履历,正式开始排队。
门口可不止洪景来一个人,五品及以下还算中层以下的官吏,大王平时根本就管不到这种小官。贞纯王后虽说抓着人事任命权,也主抓正三品堂上官以上。
所以那些下层的两班多少还有点机会,“京华士族”盯的也都是汉阳的职位,外官里的小官,那些大两班也看不上,甚至视为苦差。
扫视了一圈,没有什么神采风流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神色有些怯弱的样子。
想来就算以前做的县令大老爷,到了吏曹也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芝麻官。哪里敢耍什么威风,甚至连放屁都不敢出声。
为官一任捞几个钱,在汉阳活动一圈,基本也就去了一半。
还好咱们有老相好闵大监!
原本放牌都要一百两的,如今一概没有多要,只有今天验看才要使钱。
“阁郎,这要排到什么时候去啊?”韩三石提了一个小马扎,给洪景来在角落找了个荫头。
“我哪儿知道,这还不是要看里面大人的意思。”
“原来县里面威风赫赫的大人到了这里,也都和小鸡儿似的。”韩五石从盒子里拿点心出来给洪景来做早饭。
“你就是观察、节度、万户、府使来了这里,也要带着小心做人!”
“这官当得真不容易!”韩三石感叹了一句。
“那你们想当官吗?”洪景来舔了舔手指上的黄豆粉,用手绢擦手。
“想啊!怎么不想!当了官既能挣钱又能摆架势,四乡都崇敬。”韩五石刚尝过甜头。
“那不就得了!在这里陪一天的小心,可以耍三年的威风!”
三人闲谈间,一名穿着蓝袍的官员出来,几个吏员跟着。其中一个拿着一面木牌,上面写着几行字,隔的稍远,看不太清。
“京畿道开京松都主簿,安一贞!”一嗓子把一个人群中的中年男子唤出来。
“挂牌!”一个吏员把那面木牌挂到了墙上。
这代表了这个缺儿基本十拿九稳,那个官的履历写在木牌上,类似于任前公示,让大家知道,国家选了这个人。
那个官的家人立刻掏钱,两份,一份给唱牌的文官,一份给挂牌的吏员。
这叫放牌钱!
然后就由那名官员引入吏曹,去拜见吏曹的堂上官。
过了十几分钟,这人就面带喜色的出来。几个和他相熟的候选官员都出来恭贺他,大家团拜在一起,好生快活。
“庆尚道东莱府富山浦判官,洪景来。”正看戏,门口又唱牌了。
洪景来一激灵,立刻越众而出,跑到吏曹阶下,向那名蓝袍官员行礼。
这下看得清楚,写着洪景来履历的木牌被吏员举着,挂到了墙上。
“贵房师是?”
“是骊兴闵舍人!”
“跟我进去吧!”那个蓝袍官员点了点头。
韩三石赶紧掏钱,给吏员那张兑票人家收下了,给这名吏曹官员的,人家却摆摆手,示意不用。
“我与舍人乃是同科生员,他这般看顾你,你要知恩。”
“原来大人与老师是同年,多谢大人提携,未曾请教大人名讳。”
“这位乃是吏曹文选主簿金大人!”旁边一名吏员代替回答。
“下官拜见金大人!”
“好了,等下按着吩咐行事,不要孟浪!”
“省得省得!”
到了堂下,一溜儿站着七八个吏员,都在哪里等待着什么。
“唱名验看!”一名书吏高喊,开始了。
“平安道铁山郡洪景来,壬戌科进士出身。曾祖洪某某,捕盗从事大校。祖洪凤真,儒生。父洪乐友,儒生。”
每走一步大声报出自己的家门,这既是为了了解候选官员的出身,也是查看此人有没有口吃,口吃者不允许选官。
随后就是验看,堂上坐着的肯定是比你高的官员。从你走路进来,然后按照礼仪,跪拜堂上官员,整个动作是否流畅,有没有什么残疾、瞎眼、手脚不协同的问题。
“你就是洪景来?”堂上官问话,洪景来这才可以起身。
“是,下官便是洪景来!”抬头一看,居然是金祖淳坐在堂上。
“供判来!”
这个判的意思是判状,下去做地方父母官,自然要会写判状。可洪景来还真不会写,不过不要紧,一名吏员很自然的拿了一张进来。
“呈判!”边喊边拿上去。
金祖淳大致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这主要是由吏曹吏员来抄写候选官员以前写过的判状,所以由吏员呈上并不奇怪。
“堂写戒官铭来!”
笔墨纸砚送上来,要查看洪景来的字写得如何。
“朕念赤子…………特为尔戒,体朕深思。”这玩意儿洪景来记得清楚,他的字继承原主十几年的苦功,还算不错。
快速写好,难得的一个别字也没有,稍微吹了吹墨痕,交由一名吏员呈上。
“你这官阙乃是主上殿下钦点的,务必要实心同事。”金祖淳微笑着。
“放差!出告!”伴随着一声唱,一名吏员飞速的写好一份告身,交由吏曹的掌印正郎钤印。
“下官告退!”接过官告,洪景来头低着,不转身,慢慢向后退步离开大堂。
很轻松,发挥的挺好。堂外的金主簿招呼洪景来过去,大概是结账的意思。
整个吏曹判状写的最好的抄手五十两,唱名引见的二十两,笔写官告的二十两。这是给吏员的,称之为“四具结”。
给官员的稍多一些,唱牌带入的金主簿按理要二百,钤印盖章的正郎要三百,实际验看的堂上官要四至六百。
当场结清,概不赊欠!
4.咱们景来到东莱
吩咐韩三石找来一杆小秤,细细的给那位金主簿称上了二百两银子。
其他的人洪景来勾搭不上,但是这位和闵景爀有一段年谊的金主簿洪景来还是准备多走动走动的。毕竟吏曹文选司,就凭这个部门,那就值得大力深交。
足足称了二百十两才算完,既然是送人,总不能短了人家的。这些银子不知道改铸过多少次,指不定已经往里面兑了多少铅,不足额送人就很过分了。
“五石!”把银子包好,和韩五石说明了地址,写了一封回帖,上面只写“二百贤人”。
“送完就回来,如果人家叫你带回信你就多等一会儿!”
“对了,外头有人递了一封信进来,说是去了平京的崔老爷送来的。”韩五石还兼职给洪景来做门房,所以也收发信件。
崔正基应该是到任了,平京监营坐营主簿,虽然听说是个肥差,但是要孝敬的人也多,过来伸手的人也多。
他信里还说了不少可笑的事情,以前倭乱,八道尽丧,国家没有粮饷支援南部全罗道庆尚道的水军活动。等到李如松帮助朝鲜攻克平京,就算是有一道的根基了。
于是平京监营被命令向南方的全罗道左右水营,还有庆尚道水军都万户府供应军粮米。
这在战争时期属于无可奈何的举措,因为李朝政府只有这么一块地盘了。结果后来倭寇都退兵了,八道都光复了,平京监营还要协饷。
起先是南部久经战火,根本无力供应,这是真的,也就算了。结果这都二百年过去了,还是这个理由,那就开玩笑了。
这也导致崔正基去接手的时候,前任和他交接有一万多的亏空!
人家也很光棍,反正就是亏空了,你有本事就查办我,没本事就交接。崔正基气的想打人,结果一问,人家这亏空就是故意的。这位是潘南朴氏的同乡,上头有人,爱咋咋地。
只能把这口气咽下去,先把帐做平了,再慢慢设法弥补亏空。
这个官儿真的是到任了才知道钱多事也多,除开协饷全罗庆尚水军,还要支应平京地方官府的日常办公开销,平京地方官兵的粮饷,维护平京的行宫和驿站。
最后就是问洪景来再借一千两,等弄着钱就还给他。
官老爷看着威风,难过的地方还是不少!
…………
这些事情处理完,该辞别的辞别了,改交往的也交往了。连宫内的“姐姐们”也都联系上,各自送了些土仪特产,把姐弟名分定下。
虽然人家尚宫娘娘不能出来和洪景来见面,但是传递消息还是很轻松的,以后宫里有个大事小情,洪景来就不会两眼一抹黑了。
如此这般,打包好了行礼,契兄弟里的老三李济初过来跟着洪景来听吩咐,或者说李在朝感觉他们老三跟着洪景来也能混个一官半职。
韩家兄弟照样跟上,其余人等就不用了。带多了也没必要,他这个判官说是要巡海,但是水军在庆尚右道水军都万户麾下,不打仗人家根本不鸟你。
至于备倭,富山浦是有“恒居倭”(就是定居)数百上千人,但是这些人自己管自己,日本的对马府中藩还在此特派了一个代官。
人家大事小情基本都自己内部解决,只有每年纳年贡米的时候才会主动和李朝官府接触。
平时和他们打交道的都是莱商的商人,以及富山浦当地的百姓。人家也主要是过来做生意的,德川幕府闭关锁国的政策,不允许这些人在外边儿生事。
洪景来这趟官,就是去了解了解情况。反正也没有收税权,说起来好听的很,是个判官,实际上也就是个点头老爷。
不过有一个好,这个官不驻东莱府,驻富山浦,虽然有上司,但实际上等于没有。
全富山浦,洪景来最大!
这一点最让洪景来满意,毕竟不是各个上官都像闵廷爀那样好相处,要是碰上个不好相与的,随便什么都指手画脚,颐指气使,那天天和吃苍蝇一样难受。
而且没有收税权,就没有向上级解递年贡的责任,无责一身轻,还能拿俸禄。
虽然分驻富山浦,但实际上能管整个庆尚外海的几十个浦的巡海备倭事宜。划条船出去,一月两月不回衙都没事。
问就是我巡海去了!
现在日韩搁那里争的竹岛(独岛),距离郁陵就有一百公里,随便转一圈岛,可不就要十天半个月嘛。
而且更完美的是,这个当口儿,东莱府使暂缺,本来是早就该有人补上去的,可最近不是赵镇宽和金祖淳在表演“三挽留”嘛。
吏曹判书这个职位没有确定下来,东莱府使这样一个要职怎么可能确定下来呢?
那可是日朝如果发生战争,第一个就要吃枪子的东莱府啊!怎么着也要找一个“咸明吏理,通晓兵革”的干员吧。
等挑好人选,洪景来早漂了,大不了四百两银子土仪奉上,再去漂嘛。
至于庆尚右道水军都万户,名叫李尚宪,很难得,姓李。
没猜错,全溪李氏,王族宗室!
不过这位跟今上大王的血缘关系已经疏远的很了,论理都不在五服以内。只不过确实是李氏宗亲罢了。
为人耿介,说白了就是不会来事儿,不然头顶着大大的宗亲,至于在庆尚道喝苦咸水嘛。
按照闵廷爀的话就是,你给他节礼他也会收,但除此之外就不会和你有任何瓜葛了。
他也不会来管你,也不想你去烦他!
说难听一点就是庸吏一个,虽然不懒政,但也没作为。糊裱匠都称不上,就是个混子。
不用和他认真打什么交道,以礼相待即可。真要是打仗了,也不用指望这位李万户能拒敌于国门之外。
最后就是庆尚道暗行御史,巧了,是闵景爀的同年。闵景爀已经亲笔写了一封信,只要遇着交给这位,保证三年内不会找茬生事。
这官倒也做的痛快!
总之一句话,东莱府,咱们洪景来到了!
5.可惜不曾得署理
在道府庆州暂留了两日,注册了官告,整个任官手续才全部办完,剩下的就是到东莱上任了。
秋风渐凉,再过没多久,就要入冬。此番恰好赶在冬前上任,挑了个好时机。
一路轻马飞驰,沿途又可以征用驿马,洪景来一行四人脚程极快。
到了东莱府内第一站苏山洞,趁着换马的间隙,洪景来登上苏山。
山风猎猎,吹的纱帽颤动,但是却无碍于洪景来内心的火热。把马鞭夹在腋下,眺望着远方的东莱城,还有更远的大海,洪景来一时间内心澎拜激荡。
这座将来被命名为釜山的国际性大港口,如今还只是由恒居倭开拓而成的小小对日贸易港,这不正是洪景来大展拳脚的机会嘛。
“阁郎,山上风大,咱们下山吧,也该出发了!”韩三石看洪景来笑的很是放肆,有些莫名其妙。
“走!随我上任!”洪景来抽出马鞭,摇摇向前一指。
东莱城已至!
城内早就收到新任东莱府巡海备倭判官即将上任的消息,在城门处守侯的兵丁一看到洪景来一行人的打扮,便猜到这就是新任判官。
守门的兵丁上来一问,果然如此!
立刻有人前往府衙报信,然后就极为热情的帮洪景来牵马带路。
驻守东莱城的东莱县监、东莱主簿、儒学教授、东莱察访等官吏纷纷集合到府衙,等待洪景来的到任。
出示了吏曹和道府注册过的官告,一番互拜,各自引见。众官吏把洪景来拱上首座,洪景来想了想还是往下手第一张位置上坐定。
“想必判官此来是要署理东莱府吧?”东莱县监看洪景来不肯做主座,有些疑惑。
“署理?难道此前无人署理东莱吗?”
一任府使,无时无刻不在挣钱,只要滚单发下去,按着月的各种借口可以收税。治下那么多县里,人口数以十万计算,还有对日贸易港口。
日进斗金不好说,平均月入二千两保证没问题!
此前东莱府已经出缺四个月,本以为很快就会有人授官,可是吏曹换届。加上借着古邑大捷的东风,金祖淳一系得力的官员们纷纷案内保奏,一时之间各个升迁美官,还真没有人想着往地处“乡下”的东莱去。
“算上这个月,东莱已经五个月没有主官了。”县监小心的回道。
“五个月?那岂不是一万两!啊……那岂不是连秋税都无人征收解运!”
“确实如此!所以判官没有从道府转圜,前来署理嘛?”
早知道不仅实授官没来,连署理都没有人署理,那洪景来就和闵廷爀求封信过来干几天了。
亲民官不好当,但能掌印的话就好上不少,起码辖境内是大爷。
“原以为总有署理……”
“判官是汉阳吏曹实授,都不加署理。道府内的各位上官见了,怕是如今署理东莱的大人已经在路上了。”
那县监的脸色慢慢的就从恭维变成了同僚的交际,只因洪景来乃是从五品的判官,官高两级,虚应故事而已。
场面迅速从热络变成了平淡,既然洪景来不是来署理东莱府使,而是真的分驻富山浦做一个小小的判官,那就不是在座众官吏的上司,也就没有了上下尊卑之分。
“那判官与我等一同在府城稍候罢,总要迎接署理府使大人才算完满。”
“可。”
虽然还是有接风宴,也挺热络的,但是大家更多的是当作一场日常的交流晚会,而不是给上司接风洗尘的马屁大会。
是乐伎的舞姿不美丽,还是歌声不撩人?
喝就得了,快活不好吗?
倒是洪景来没心没肺,反正也没指望做人群的中心最靓的那个仔,有吃有喝就够了。再说这些官员也是被迫,不讨好上司,怎么做官?
又等了两日,庆尚道委来的署理府使终于到了。虽然不是货真价实的上官,挂着署理二字,但指不定哪天就实授了呢。
有心大干一场的洪景来还是只能入乡随俗,和众官吏团拜府使,并送上了四百两的贺仪,这才脱出这蝇营狗苟的囚笼,奔向富山浦。
这位署理府使,大概是使了不少银子,如今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眼睛都绿了,就差亲自撸袖子下场。
专门给洪景来派了一个家人,又调了几个书吏,以及东莱县的差役,拿着签子黄册,命令十五日内征齐秋税。
英宗大王在位时期,为了与民修养,所以更改了税制。田政且不去提,只说军政的征收数额是一个丁口一匹布,但是可以用米来折算,一匹布折六斗米,这叫折变。
这个数字不算太夸张,还属于可接受范围。但是汉阳并不是按人口的实际数量征税的,就比如东莱,一府十来万人,丁口最多也就三万来口。
按理说就是两万多石米(或者三万匹布),可实际汉阳下达给庆尚道的指标是四万二千石,庆尚道下达给东莱府的是五万五千石。
到了县里,也就是洪景来所在的首县东莱县,就要承担二万石!
不民怨沸腾有鬼了!
到了地方实际经历征税才知道这中间翻着倍的加征,以及为什么往后的一百年内,朝鲜南部会此起彼伏,连年不断发生大规模的农民抗税暴动。
驱民从贼,滋生X教土壤!
反正洪景来坐到富山浦官衙后,成天里见到的都是抓丁,那名府使的家人背着满包袱的空白文书,谁抗税就填上名字抓谁。
反正看那个家人的架势,如果今年不能完纳,保准让整个富山浦上上下下都没好日子过。
洪景来又不可能阻止他,完不成汉阳下达的任务,整个东莱府所有官吏都要吃挂落,即使洪景来是个不用管征税的官儿。
索性眼不见为净,以巡视庆尚道右水营以及富山浦倭馆的名义出城。
实际上嘛是去找小伙伴李禧著,他既然说是来莱商柳成用大房大爷的名下听用,那么在倭馆交易的莱商中肯定有认识他的人。
如果有这么一个熟悉地方的人帮忙,不管做什么事都能方便不少。
6.再逢禧著去对马
和湾商这个商团一样,莱商也只是在东莱从事对日贸易商人的总称。
大家在合作中有竞争,竞争中有合作。莱商内部竞争上岗,如今的莱商大房柳成用最开始也只是一个背砂糖的臭苦力,三十年商海沉浮,如今也成了执掌对日贸易牛耳的大商人。
商团的总部在东莱府城,莱商本店自然也在城内。但是莱商的商人们一般不呆在东莱城,而呆在富山浦。
谁叫富山浦距离倭馆近,还正好还是港口所在,方便船运。
判官大人一声令下,莱商在富山浦的行首屁颠屁颠就跑了过来。还带着一颗日本的真珠,当作见面礼。
“本官问你,你们莱商中有没有一个叫李禧著的行商?”
“李禧著?容小的想想。”跪坐在下手的莱商行首咪起了眼睛。
“他去年曾去过清国,带了很多丝绸回来。”
“去年?啊!知道了!本店的书(屏蔽)记里有一位叫做李禧著。”
“现在何处?”知道便好,洪景来点了点头。
“和大房大爷在倭馆订合约,要去对州严原浦,应该是马上就要放船了。”
“走走走,快带我去!”
对州就是对马岛,严原浦就是对马府中藩曾经的本城严原城。这要是去了日本,那指不定一两个月都不回来,那还找个屁。
把那个行首一把提溜起来,连拉带拽往外走,吩咐李济初赶紧套马,洪景来急着去港口。
“大人怎么这么急?”那行首扶着自己的小笠帽。
“怎么不急,欠着钱呢。”
“啊!他欠了您的钱!”
“不是,本官欠他钱!”
行首突然懵逼了,这年头当官的欠了钱,居然还这么急着去找债主。不应该是能拖就拖,能赖就赖,最好是直接免了的嘛。
怎么还火急火燎去还账?
看了看太阳,没有从西边升起来啊!
富山浦算得上繁荣,但是由于德川幕府规定禁止制造超过千石的大船,强行毁灭本国的造船业。所以进入港湾的日本船没有太大的,而莱商自身的船只除开极少数几条之外,也都是几十吨的那种小海船。
自然也没有什么千帆云集的场面,统共也就十四五条船,但是人来人往,仍旧是很热闹。
“郑行首,郑行首……”沿途的各色人等好像都认识这个行首,纷纷和他打招呼。
揪住一个背着包裹的保袱商,“见着大房大爷没有?”
“嗯?大房大爷?还在栈房派货呢。”
“行了,去忙吧!”行首舒了一口气。
知道了去处,也就不急了。郑行首在前带路,一路上充分发挥自己商人的特长。和洪景来介绍着港口的一切,这毕竟是他们莱商存在的根本,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
往来的小行商把八道收购来的皮草,清国输入的丝绸,还有刻印的书籍,宝贵的人参,都交到莱商的栈房,运向日本,获取利润。
就洪景来而言,这种充满商业氛围的地方更具有自由的气息。
比之压抑的汉阳,富山浦到处都是快活的气氛,每个人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
出海六十八里就到对马严原浦,一百二十二里就到赤间关(马关)和门司,一百六十里就到长崎,顺风不过是一日的事。
只要肯努力,出海一趟就能让全家吃饱饭穿厚衣,生活有奔头,人生有希望。
“洪大哥?是洪大哥?”洪景来还在浏览,旁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禧著!”洪景来立刻叫出了声。
“哎呀,真是洪大哥!”李禧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洪景来身边,一把握住洪景来的手,就差抱了上来。
“洪大哥你怎么来了?”
“李书(屏蔽)记呀,这位是洪大人,不可无理啊。”郑行首看两个人这般亲切,但还是出言提醒。
“洪大人?大哥你考中进士啦!做了大官嘛!”
“中了,做了个小官,正好在东莱,就过来看看你。”
两个人手把着手,互诉往事,一别经年,过命的交情,怎样都不为过。
“不知大人是?”一名年约四旬相貌粗旷的男人在几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本官是新任东莱府判官,想必你就是莱商柳大房吧。”
“没想到李书(屏蔽)记嘴里一直念叨的洪大哥居然是判官大人,请恕小的失礼之处。”说着,柳成用就长揖到底。
“哈哈哈哈哈,当初还是禧著借我的银子,救了我的急,不必如此。”洪景来把人扶起来。
柳成用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洪景来和李禧著,没想到平时普普通通的李禧著居然有慧眼识人的本事,在洪景来没考中进士的时候就放了官债。
偏生还遇上洪景来这种重情重义的人,借了钱不仅不依仗官势赖账,还千里迢迢找过来还钱。
更重要的是洪景来现在分驻富山浦,乃是最最现管的县官。
有一位亲善莱商的现管,对于莱商而言可不仅仅是省了钱的事儿。
作为莱商大房,柳成用很懂分寸,看洪景来和李禧著亲切的话都说不完的样子,完全没有上前打扰的意思。
而是和韩家兄弟还有李济初打起了交道,各种打听洪景来的消息。
等听到洪景来一年多以前还是一名普通儒生,家境贫困,需要借债才能上京赶考。而如今不仅从五品的文官做着,看模样也已经不差钱。
手下三个家人,都是一等一的精干汉子,韩三石稳重有气量,韩五石聪明手脚快,李济初高大且勇猛。收服这样的手下,也可知道洪景来本人的过人之处。
此刻洪景来乃是朝廷经制的从五品文官,居然丝毫没有看不起一介商贩的李禧著。两个人平等相交,李禧著即使知道洪景来当官了,也和他如此亲近,证明洪景来以前就是这般平易近人。
此人能交!
柳成用不光是商业嗅觉敏锐,看人也不会差太多,有这么好一个官商勾结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可惜了洪大哥,明天我要放船去对州,不能招待你。”
“去对州几日来回啊?”
“三五日就能来回。”
“那我能去吗?”洪景来转头看向柳成用。
7.对日贸易体量丰
“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可以离开治所?”
柳成用代替了在场的所有人,问出了他们都想问的话。
这句话一点儿也没错,君王将一方百姓“托之令长,抚养安绥。”那么地方官就有守土安民的责任。
封建王朝,弃城而走的官员政治生涯基本完蛋,而且大部分还会项上挨一刀。而力战守城的,活下来的一定不吝爵赏,死了的那更是风光大葬,恩惠子孙。
崔正基凭什么可以从一介中人家庭出身的九品执掌,猛升至平京监营坐营主簿?除了他宫里有姐姐之外,还不是因为洪景来送了他一个坚守本邑的大功。
这是君王对地方官最重要的一个要求,干的什么官,就要守什么城。
洪景来身为东莱府判官,那本来就一定要驻在东莱,除死方休。而今分驻了富山浦,那更是担当起了御城之责,不可轻动。
“对啊,本官是东莱判官,是朝廷命官,但这乃是本官的职责啊!”
“朝廷怎么会允许在任官员私离任所?”
“巡海备倭判官,不巡海怎么像话!”洪景来身肩巡海之责,本来就应该操弄舟师,巡曳大洋。
“啊呀!是啊,大人您是巡海判官!也是这二十年十多任大人都从不曾提过要放船出海。”
突然明白过来的柳成用哎哟一声,实在是他少见多怪。
毕竟往前数的历任判官,都会找上娇伎美妾,沉迷于伎馆的声色之中。谁会吃力不讨好的去放船巡海,是家里的炕不暖和吗?
反正又没有倭寇打进门来,德川幕府自己闭关锁国,连大船都不允许造,根本不可能派兵过来攻打东莱啊。
倭乱毕竟已经过去二百年了,文恬武嬉,哪里还肯到海上吹风,巡视沿海大大小小的海岛。
别说亲自放船出海,能每年派两个兵逛上一圈,虚应了事的就算是认真的干吏了。
“所以我能不能去得?”
“那还不是您一句话嘛!只是有一点,去了对州,您就不是判官大人了,只能是普通行商。”
“省得,放船出海是职责所在,登岸倭国就大为犯禁了!”
出海归出海,洪景来自然不会大大咧咧的以官员的身份出海。反正柳成用的商船是在德川幕府取得朱印状图书的合法商船,每年允许四十条船和对马府中藩贸易,都有注册的。
跟着去见识一趟,来回要不了半个月,根本没人会在意。
说干就干,吩咐韩家兄弟去打包裹,然后就上了李禧著安排好的舱房。
如今秋末冬初,西伯利亚的强冷气流吹来,正刮的西北风,稍稍调整一下船帆,借风使力,半天就能到对马。
富山浦到对马太近了,真正的朝发夕至。
李朝朝廷与德川幕府当年缔结和约,对马岛拥有两属之权,对马宗氏在日本是从四位下侍从对马守,在李朝一样是从四品的对州郡守。
身兼两国高职,担任两国之间的交涉和沟通联络,拥有得天独厚的政治与地理地位。
当然对马最出名的还是日俄大海战,在这块沙俄的海军精华几乎全军覆灭。日本海军以正面决战的高调姿态,彻底摧毁了沙俄海军挽回整体战局的雄心壮志。
至于对马本身,实际上乏善可陈。方圆四百里,地处玄界滩,统共百十岛。
没有大规模的农业,或者说就是没有农业。特殊的地质构造,导致了岛上根本没有办法开垦出大片的农田。
到德川幕府时,还特意在肥前国给了他一小块地,让他能够有点米出产。
三国志魏书卷三十说:“倭人在带方东南大海之中,依山岛为国邑。旧百馀国,汉时有朝见者,今使译所通三十国。从郡至倭,循海岸水行,历韩国,乍南乍东,到其北岸狗邪韩国,七千馀里,始度一海,千馀里至对马国。其大官曰卑狗,副曰卑奴母离。所居绝岛,方可四百馀里,土地山险,多深林,道路如禽鹿径。有千馀户,无良田,食海物自活,乖船南北市籴。”
但他又偏生巧合的处于日本与朝鲜的中间,倭乱时宗义智居然能出兵四五千人,你们就知道这几乎称得上是不毛之地的富庶了。
那可是十万石大名的动员力!
如今的对马府中藩大概有四万至五万人口,绝大部分人口属于日朝贸易的上下游从业者。整个藩上上下下,都是靠着贸易吃饭的。
所以严原浦的港口内也汇聚了大大小小,数十条日本国内驶来的船只。
日本船与朝鲜船并不做严格的区别,在船只进港前,由町内的奉行派遣同心划小船上船指引停泊的方向。
洪景来还没有感觉呢,居然就已经算是踏上了日本的国土。
到底也是充满了新奇之感,颇有几分东张西望,探头探脑的好奇。
至于韩家兄弟和李济初,三个人吐的昏天黑地,就差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万万没想到陆地上都是铁打的一样的汉子,才坐了半天船,三个人全都是被人背下船的。
倒是过来勘验船只的严原浦与力见怪不怪,因为来严原贸易的莱商不是固定的一批人。
莱商一直在更新换代,不断的有新人补充进来,头次做越洋海船,吐个半死的多了去了。町内有专门治疗晕船的町医,而且是公费开支,不要老百姓花钱就能去。
“洪大哥,这个严原呢以前也是有城池的,不过他们的大将军不允许地方筑城,就给全部掀了。你看那座高台,就是以前的城。天晴时甚至能看到咱们富山浦。”
反正日方人员在查验证件,以及查看货物,暂时不能立刻卸船展开贸易。
李禧著倒是有空和洪景来说说对马当地的风土人物,以及地方上的民情习俗。
“诶,对了,这次你们带来的是什么货物啊?”
“啥都有,可多了,这一船就值八万两钱呢,十好几个行首的货。”
“八万?”洪景来没想到对日贸易的体量这么大。
一条船上八万,四十条合法船就三百二十万,加上不知道多少的走私船。那日朝间的贸易岂不是以千万计算的?
果然是只比对清贸易略逊一筹,来对了!
8.旷野传道洪先知
根据固有的印象,1802年,江户幕府的统治只剩下几十年的光阴,国内各阶层矛盾空前激化,幕府及大名财政极度恶化。
天灾人祸,自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之后,累代昏君,甚至连“尿床将军”、“将棋将军”都一再出现。
整个幕府不免出现风雨飘摇,乃至于夕阳落幕的情况。
但是严原浦改变了洪景来的印象!
自然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日本百姓给予洪景来的第一印象是穷!不光是外表透露出来的穷,而是整体看上去的那种穷。
不论男女,都是矮矮小小,甚至有个别女性只有一米一多的身高。满目所见没有一个胖子,成千上万人的肥胖率是零。
即使是为柳成用的商船勘验登记的那名严原浦奉行与力也是一种可以察觉的穷,面色黝黑,两颊上也没有多少肉。
人固然站的挺直,但是脚上的袜子很现实的破了一个洞,马上冬天了穿的仍旧是草鞋。
不过这也比普通的百姓强,因为寒风中的百姓九成都打赤脚,尤其是进行重体力劳动的力夫之类,这么冷的天,仍旧光膀子,全身上下只有两块布。
裤裆一块遮羞布,头顶一块擦汗布。
但是除开穷,确乎有一种生气,而不是死气!
瘦归瘦,但大部分人是由于辛苦的劳作,才显瘦。港口码头上的力夫忙忙碌碌,帮助各条商船卸货。很难想象一米三一米四的身高,居然能将几乎和他差不多大的包裹背下船。
与整体的穷对应的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快乐!
这似乎不应该是两种能够并存的状态,穷怎么可能快乐呢?
大约是这个年头的人更容易获得满足吧,只要能干活就能有饱饭吃。双手双脚勤快起来,怎么也饿不死。
年景好,还能换身新衣裳,年下吃上两顿年糕,那便是满足而又满足了。
“洪大哥,我说的不错吧,日本国是不是比之我国还更显贫穷。”李禧著看洪景来站在那里仔细观察着。
“那你没有发现他们有一种向上的心态嘛?”
“有吗?这里的感觉和东莱一样啊,除了更穷一些之外。”
嗅了嗅鼻子,海风带着咸腥气,港上还有不少小渔船。玄界滩虽然不是好渔场,但总归三瓜两枣不会少。
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化,似乎其中所蕴含的道理就在眼前。
“我问你,东莱的百姓与别处的百姓有什么不同呢?”
“能有什么不同,大家都是穷鬼儿!哈哈哈哈哈哈!”李禧著揉了揉鼻子,大声笑了起来。
几个船上听到谈话的水手,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大伙儿都是穷鬼嘛。”
穷且开心!
“你看你们笑的这么开心,再想想有什么不同?”洪景来也微笑着。
“嗯……好像其他地方的人不会笑……”李禧著想了想,说出一个不像答案的答案。
人怎么可能不会笑,欢喜悲伤都是人固有的情绪,从生到死,不外如是。
“是不会笑吗?你们也觉得别处的百姓是不会笑吗?”
似旷野里传道的先知一般,洪景来坐在一个木桶上,看着眼前的众人。
“应该不是………”
“禧著,你想想人为什么会笑呢?”洪景来指了指周围热火朝天的码头。
“因为开心啊,因为快活啊!”李禧著答得非快!
“没错,是因为有让他们开心让他们快活的事情发生,所以就笑了。”洪景来肯定了李禧著的回答。
“那你们说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心快活?”
“娶媳妇儿,生儿子,这趟船挣了钱,行首给你们发工钱,是不是都开心?”
一众人都点头,表示认同。
“甚至今天晚上吃大碗白饭,配着整条的烤鲅鱼,油滋滋,还撒了一把盐,开心吗?快活吗?”
洪景来问完,顿时就听到了四五声咽口水的声音,很清晰。
“哈哈哈哈,现在觉得你们是不是其实每天都生活在快活里,虽然是穷鬼儿,但有饱饭吃,放船挣了钱就能娶媳妇,生儿子。”
“到底洪大哥是读书人,说的硬是有道理,以前不懂,现在你一讲就明白了(liao)。”
“以前咋也就没想明白咧,老爷懂得就是多啊。”
大家纷纷附和起来,聆听着洪景来的传道。
“所以你们再看着严原浦的百姓,他们虽然比富山浦的百姓更穷,但是也很快活啊!只要出来干活,就能有饱饭吃,生活有奔头,未来有希望,干上十年八年就能存上钱娶妻生子。”
“你们再回想你们在八道其他地方看到的百姓,他们为什么不快活,笑不出来呢?”
“光棍汉,娶不起媳妇!”一个人率先抢答。
“这是一个!”洪景来微笑的摆摆手。
“平时吃不上饱饭,过年都吃不上一顿饱的!”
“还有呢?”
“冬天还要给官家出劳役,官家也不把他们当人,不光打人,干苦工还不给饭吃。”
“赶上旱了涝了,官家不赈济,还继续收贡米,交不上就要抢女儿孩子去卖。”
………
大家七嘴八舌,都是小商人,走南闯北见得多,说的自然也多。
“大家认为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呢?”
“………”迎来了一阵沉默。
“贪官污吏,横征暴敛。乡班大户,欺压良善!”李禧著的经历更加曲折,开口痛斥到。
“官府里的老爷收太重的税了!”另一个人试探着说。
“没错!是因为剥削!你们起早贪黑种地干活,而官府里的老爷啥事不干,坐享你们的租税,犹自不满足,继续剥削穷人,剥削你们,将你们榨干,吃你们的血肉,吮你们的膏脂!”
“啊呀!啊呀!就是这样!”
感同身受的众人大叫起来,洪景来说的都是实情,说的都是他们能够产生共鸣的事情。
“你们因为可以出海,还有一条活路。而八道其他的百姓早就没有活路了!
所以他们不会笑!
他们也笑不出来!
等他们的血肉膏脂都被吃干喝尽,那下一个没有活路的就是你们!”
团聚在洪景来身边的船工水手越来越多,被洪景来喝问之下,居然有人哭泣起来。其余人,大多陷入了沉思。
9.一番话动两人心
这年头,谁还没遇见过两件糟心事儿,洪景来点到即止,并不作深入的阐述。
说白了,也是怕他们这群小商人水手听不懂!
另外就是说的太深,就要触及封建统治的根本了,骂两句贪官污吏那是随便骂的,本来洪景来就是有议政权的成均馆儒生。骂那些鱼肉百姓的赃官,如果是非金祖淳派系的,那更是会有人鼓掌叫好。
但再往制度上,甚至那张宝座深入,就是大不敬,大悖逆了。
大王还是他们的主上父王!
其他人不能深入,李禧著到不必要避讳什么。众人散开,各种还有事情要忙。
也许他们一时之间受到了巨大的触动,意识到了社会的不公,甚至产生了反抗的积极念头。但是人总是健忘的,他们很快就会在苦涩的生活中消磨掉一切印记。
为了挣一个活路,什么雄心壮志,远大抱负都会被抛诸脑后。
可能洪景来这番话他们能记住一天,一个月,甚至一年。但是之后就会彻底忘却,毕竟眼前还有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要使他们不忘却,能一直保持对不公平的剥削的认知,那就需要一个人不断的提醒他们。
李禧著就是最好的选择!
“禧著啊,你觉得这个天下会变吗?”
“只要洪大哥做了宰相,把那些贪官污吏统统罢免,这日子一定会好过起来的。”李禧著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唔……不光如此,单单指望我一个人是没有用的。譬如你,你也应该做点什么!”
“我?啊!对了!我一定会挣一百万两银子帮洪大哥买一个宰相做!一定!”
“哈哈哈哈……”洪景来被这个实心眼儿的兄弟给逗笑了,居然还记着当初洪景来和他提的买官的事情。
“不不不,你要做的不是给我买一个宰相,你应该设法启发你身边的这些百姓,告诉他们道理,能多教一个就多教一个。让他们明白活路不是别人施舍的,不要指望天下全都是清官,要自己动起手来为自己挣一个活路!”
“大哥说的是?”
“告诉他们这个天下的不公平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打破,每一个人都发动起来,才有可能让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钱使,人人有田耕,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
“无处不均匀,无处不饱暖……”李禧著念叨着这句话,眼睛里焕发出完全不一样的神采,似乎想到了许多更深远的东西。
“眼前的这些人,都是你认识的,你熟悉的,他们的苦乐你都了解。你要有带领他们出困境,带领他们享太平的意识。”
“我?我行吗?”
“你,就是你!你一定可以!”
“你看他们胼手抵足,日夜操劳,也只能挣一个饱饭。这世上的不公平太多,剥削太多!如今上天赋予你使命!你应当启发他们!带领他们!让他们站起来,做一个人!”
“好!我都听你的!洪大哥一定能让大家享太平得喜乐!”
李禧著坚定着自己的信念,今天所受到的启发远胜于往昔二十年的生活所给他的一切。
他只感觉到洪景来的话给了他力量,给他指明了前路的方向,为他规划出了一个美好的蓝图。
他亲眼目睹了太多太多社会底层百姓辛苦挣扎而不能生存下去的惨状,洪景来如今为他带来对未来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他下定决心,要按照洪景来所说的去实行。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我能够在汉阳以另一种方式相遇,那时候便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洪景来继续激励着李禧著。
………
站在船侧的柳成用从洪景来给船工水手讲道理,忆穷苦,翻旧帐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在人群后听了起来。
普通的船工水手不识字,没有读过书,还则罢了。柳成用以前是穷,只能去码头上扛大包。如今地位上来了,也是勤恳向学,努力学习了汉语汉文,以及日语。
他的文化水平并不太差,甚至比许多不学无术的两班来的强。
别人没有听出洪景来的意思,他却是听出来了。洪景来的话字字诛心,是在启发众人对如今生活中的不公平的认知,让他们产生反抗心理。
说白了就是在鼓动造反!
那可是造反啊!
两班出身,进士及第,钦点探花,主上任官,这样一个黄金模板,怎么会生出造反的心思!
更兼洪景来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平素好像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和他认识没多久的李禧著完全愿意以性命相托付。两者之间的感情,在坚厚的友情下,是李禧著对洪景来深深的崇敬。
船上的水手船工明明完全不认识洪景来,却被洪景来短短几句话给调动了起来。让水手们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引洪景来为自己人,愿意倾述心声。
等到人群散开,洪景来和李禧著牵着手离开。两个人只是一番话,刚刚还对于生活不公而哀伤的李禧著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斗志昂扬,义气充盈。
洪景来的语言似乎充满了魔力,能够让听见的人为之倾心。
即使柳成用自己也颇多感触,他辛苦三十年登上莱商大房的位置,执掌朝鲜商界对日本贸易的牛耳。可在两班贵族眼里,不过是一介下贱商人而已。
纵使自己的汉语说得再好,也没有一个两班会多加一眼。
他们对柳成用的唯一需求就是钱!
朝廷没钱了就需要柳成用报效,今日一万,明日两万,像是个无底洞一般。
地方的官吏也是欲壑难填,想尽一切办法和柳成用明示暗示,索取金钱。
想好好做生意都不行!
官府的抽税越来越高,四十条官船,一张图书就卖上万两。百十年来价格涨了三倍多,而贸易的利润却逐年下降。
如果有哪一天无法满足那近乎无穷无尽的索取,柳成用毫不怀疑他们会立刻扑到自己身上,将他撕碎,以满足他们的胸腹。
这个洪景来也许以后能成事!不妨如今多给他行些方便。
原本准备交易完便回航的柳成用,临时改变了打算。
10.李朝漂民来坊津
严原浦固然也汇聚了大量的日本商品,但是主要也就是扇子、刀剑、俵物。
明面上的贸易总是这样平平无奇,柳成用的商船上甚至带着几十架大漆屏风。这玩意儿在日本销路还挺好,价钱挺贵。
日本这边也有不少好东西,比如游戏《太阁立志传5》里面的鳖甲细工,说白了就是玳瑁,再直白一点就是乌龟壳。
用玳瑁做的梳子、发簪、头饰,属于时下在女性中比较流行的头面装饰。
洪景来还了解了一下,这鳖甲细工做起来也不容易。龟壳分正反面,反面白色的更贵。而且一件细工不是说一片乌龟壳就够了,那是用五片玳瑁切削严整,再加热以后压制到一起的。
所以一把普通的玳瑁梳子就可能是一只成年龟整个背甲,代价很大。
奢侈品,但是有销路!
都是做熟了的贸易,大家手脚都快,早就约定俗成。
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不能卖的东西怎么会在幕府指定的对朝贸易口岸严原浦卖呢?这不是啪啪啪啪打德川幕府的脸吗?
德川幕府在这儿可有人盯着呢,他巴不得你们这些外样大名犯点错误。那时候幕府直接来一个改易,让你扑街。
就算罪不至此,那就让你出钱去修河工,去修道路桥梁,去修神社寺庙,让你穷的欲仙欲死,穷的死去活来。
既然可以在富山浦倭馆私下贸易,在严原浦大家还是做守法好公民得了。
“我们不回富山浦,再去别处一趟。”
装完船,已经放船出海,大家都准备回家,柳成用突然来了一句。
“大爷的意思是?”船头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马上过年了,咱们再去寻摸些压船舱的重货!”柳成用面无表情。
但满船的水手船工却齐齐咽了一下口水!
“往南还是往东?”
“往南!”
“好嘞!都动起来!”
只留下一脸懵逼的洪景来,和三个两脚发软的手下。这怎么回事,这是要往哪里去?
赶紧去找李禧著,这船上的人怎么不回家还这么高兴,一个个和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上蹿下跳的兴奋劲。
“禧著啊,这是去哪儿?长崎吗?”
“才不是长崎,是坊津!”李禧著突然压低声音,贼头贼脑的左右探看。
“坊津?坊津是哪里?”
“萨摩国、鹿儿岛、鬼石曼子!”
“岛津义弘!”洪景来脱口而出。
“洪大哥你小声点,看破不说破,知道装作不知道,别这样。”
“怎么去鹿儿岛啊?还有说压舱的是什么?怎么大家都这么兴奋?”
“嘿嘿,我们现在是漂民!自有去的道理呀。”
李禧著慢慢的叙述起来,萨摩岛津氏属于被德川幕府压制和防备的七十七万石外样大大名,表面上甚至还经常联姻,实际上历来被幕府使劲掏空,只要要花钱就找岛津氏。
穷的死去活来之后,岛津家什么不敢做?
早就和朝鲜的莱商勾搭上了!
在日本很多不值钱的东西,在朝鲜和中国的价钱可不便宜,而且不在幕府监管下,岛津家没有不敢卖的!
柳成用这一行去,如果胆子小,那就装砂糖。如果胆子大,那就装硫磺!
胆子再大一点,黄金也可以!
何况搁坊津,还不用交税。什么狗屁税都没有,全是岛津家的家臣,暗中亲自出马偷着卖,赚差价的中间商一个都没有!
说完,李禧著就从船舱里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漂民日记》!【注1】
然后交给洪景来看,嘱咐他务必仔细看完,并且牢记!
而后李禧著就出了船舱,船上的船工水手就开始唱起歌来。唱的和《漂民日记》上写的几乎一模一样!
你自何处来?东莱富山浦。
所乘何人船?浦中许三甫。
不去严原口,怎来萨摩走?
十月海风急,风吹坏船斗。
所言可属实?慌言不敢有。
…………
好嘛!和着是偷渡对切口!
大家边唱边笑,全船一首歌唱完,就算是统一了口径,即使到了坊津被幕府安排在萨摩的目付发现也没有什么事了。
船是正规船,有幕府的奉行和对马府中藩盖过章签过字的图书。人也是正经人,有朝鲜的户籍火牌。
连风都是合理风,十月底北风天,西伯利亚的寒风吹坏了船斗,我们也很无奈啊。
至于为什么恰好漂流到萨摩坊津港,那这就是天意啦!
不过是两天多三天,船就到了萨摩外海。
船上立刻举灯“求救”!港上的岛津家反应迅速,本着无尚的人道主义精神,以无私和宽容的态度飞速划船前来抢救他国船员。
双方很有默契的放缆牵绳,由岛津家的小船引导着船进入坊津港。
坊津作为萨摩半岛南端的重要港口,在中世纪就已经是九州地区向外界贸易的大港。繁荣的贸易大大带动了经济的发展,成为岛津氏历来的财赋重地。
桦山久高征琉球时都是从此处出发,造船业、渔业都盛极一时。
虽然后来修筑鹿儿岛城之后,人口分流出去了一部分,但是作为琉球砂糖输入日本的重镇,以及冒充琉球使团贸易船的出发港,此处还是鹿儿岛藩一等一的繁华之处。
港内对于有朝鲜船“遇难”而求救早就司空见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没有人会去揭破这种事情,和气生财。
毕竟萨摩隼人,以前那种不服拔刀就砍的二愣子性格如今在萨摩武士身上还是有继承的。
关原合战之后毛利、上杉大规模减封,宇喜多、石田等直接就没了。岛津氏不仅屁事没有,甚至还包庇收容宇喜多秀家多年。
岛津义弘西军参战,罚酒三杯,也是屁事没有回家让位于岛津忠恒隐居。
固然有天下未定,德川家康不敢也不能太过于逼迫的原因。但是萨摩隼人那种犟脾气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原因。
反正岛津家存续到了现在,将来也会继续存续下去。
【注1】:此书堪称古代版偷渡应对红宝书,不管哪一方面的问题,面面俱到,都提前写好了应对的答案。作者应该是岛津氏的某一位文采斐然心思缜密的武士,可惜由于内容的问题,不能留下名来。
11.岛津何物不敢售
船还没靠岸,港内左近一阵闹腾,没多久居然有各种小船慢慢划上来,九州靠南,几乎接近冬季也没有落雪,是故还能有些叶菜。
那些船家兜售着蔬菜、饭团、米酒、栗子饭,甚至烤红薯。
“看样子,这个什么石曼子国好像还挺富庶啊。”韩三石眼看着终于又能下地,勉强站起来观望。
“你往那头看,看到那条有船篷的船了吗?”洪景来突然看到个好康的。
“那是?”
“花船!花几个钱就能痛快一次!”洪景来颇有意味的调笑一句。
“算了算了,不敢想了。”韩三石连忙摆手,一脸大窘。
“哈哈哈哈哈哈,下船下船。”
虽然在下船,但是听到“花船”两个字的三人还是频频回头看了几眼那条有船篷的小船。
正当几个人在看的时候,有一个船工放下一条船缆,很熟练的从船上滑下去。居然还和那小船船头上裹着包头巾的一名男子打招呼,而那个撑船的男子居然也能用朝鲜语问好。
老恩客了呀!
“禧著啊,这样……”
“这是留守在船不能上岸的,所以也由着他们先快活一场,然后就不许下船了。”
“这样子的啊?这种的什么价钱?”洪景来看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这个啊!便宜,一升米就够了!人家做的流水生意,一天能挣一两斗。”
“噢~~”难得的,洪景来贱兮兮的朝李禧著笑了起来。
“诶!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李禧著连忙挥手,老脸一红。
“我都懂!哈哈哈哈哈哈!”
一行人下船,岸上果然有岛津氏在此的代官上来迎接。
莱商团里尽有通晓日语的翻译通事,而且柳成用自己就日语一流。所以也就不需要什么用中文“笔谈”了,大家直接当面交流。
洪景来完全听不懂这带着严重萨摩口音的日语,还是老脸通红跟上来的李禧著驾轻就熟,他似乎很熟悉这种日语,帮洪景来挑重点翻译了起来。
岸上的岛津武士看起来相貌老成,但按照洪景来的估计顶天也就二十五,和自己差不多。主要是月代头一剃老了很多,加上面色黝黑,还蓄了胡须。
人家也没来什么虚头虚脑的东西,上来就拿了一张报单,让柳成用填报。
不过这都是形式,大家早就背完《漂民日记》,一样的答案。人家岛津家也就做个样子,以防幕府查起来没有对证。
把航渡朱印图书上的内容抄录一遍之后,漂民营救到此结束。
岛津家出于人道主义,要向邻邦朝鲜国的合法商船提供必要的维修船只物资和食品补给。
至于为什么修理船舵需要用几千上万斤砂糖,这种问题就不要细问了。大家心知肚明,明白就好,不要多此一举。
人家把船上下来的人员,引导到港内一处宅院,院子很大,安置二三十人毫无问题。
以前可能是不会住的,不过如今大家“互惠互利”,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会出事。所以近年来除了留守船只的,另一半人也就留宿岸上了。
人家岛津氏的武士很直接,既然不是大庭广众了,就问柳成用要什么。
柳成用缓缓道出,硫磺、长刀、鸟枪、红铜、黄金……
全都是违禁品!
果然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柳成用这么大的产业,敷衍那么多贪官污吏,支应那么多朝廷报效,不干点这事儿,还真弄不转儿。
“硫磺可以立刻交货,但是条铜要等十几天。”
“其他的呢?”
“铁炮藩库送来只要两日,至于黄金……”
“老规矩!”
“好!”
那个岛津武士年轻归年轻,但是决断到可以,没有什么迟疑和犹豫。
“禧著,什么是老规矩?”
“就是不要他们的什么狗屁金判,要赤金!”
“怎么?”
“他们的那个劳什子金判一半都是银和铜,尽是坑人玩意儿。”
“那不等于骗人吗?”洪景来这下想起来了,江户中后期金判的质量连年下跌,已经到了劣币的地步。
“别提了,以前商团里有行首异想天开,听说日本金银一比六,拿着银子过来换,换回去的金判只有不到一半是金子,赔的倾家荡产!”(比价将来会持续下跌)
“啧啧啧,也难怪!”洪景来自然明白。
按照新井白石的说法,到宝永五年(1708),日本流出贵金属折价超过黄金八百三十六万余两,日本国内流通的贵重金属大为减少。
到正德五年(1715),德川幕府严令禁止金、银、铜等贵重金属的外流,但是非常可惜,收效甚微。
用《坂上之云》的话说就是,日本是一个除了米和绢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出产的国家。
他没有能够用以出口的商品,偏偏江户时代商品经济大繁荣大景气,市民消费大大增加。需要连年从荷兰、中国、朝鲜进口香料、染料、药草、书籍、烟草、丝绸,甚至西洋眼镜等南蛮商品。
人家外商过来,又不可能收日本铜钱或者越后大米的。那还不是需要用金银来支付,只要贸易不停,日本的金银外流是不会停止的。
当然明治以后日本大规模殖产兴业,发展了生丝业,纺织女工撑起了他们的维新。
这都是后话,如今不管德川幕府怎么严令,甚至八代将军德川吉宗以身作则,袜子不是只穿一次就丢,要求大家不要买进口商品还是没用。社会发展至此,凭幕府阻挡不了。
倒是岛津家,人家反正穷疯了,没有不敢卖的,国家储备贵重金属损失关我屁事,只要能弄钱来,让岛津能喘口气就好了。
别说赤金了,如果说岛津家的大名能卖黄金一百万两,他们指不定也会考虑考虑技术上是不是可行。
说了这么多,还没问到如今岛津家主是谁。洪景来悄悄和李禧著打听了一句,总不能来了人家地界,连地主是谁都不知道吧。
“我主乃从四位上左近卫中将兼萨摩守,蒙大树赐字,讳齐宣!”
岛津齐宣!这不就是笃姬他爷爷嘛!
12.萨摩虽大却穷困
面前的岛津武士大概是听到了洪景来和李禧著的谈话,又看洪景来是个文化人,用汉语的吴语方言讲了一遍岛津齐宣。说完之后没有太多的表示,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小院。
管他是谁呢,但是要提笃姬那洪景来可就不困啦!
当年大河剧《笃姬》里的女主角是宫崎葵主演,那样貌,那身段,那仪态,记忆犹新,深深刻于心怀啊!
虽然已经是2008年的大河剧了,十年多过去,岁月并没有消磨掉当初的记忆。如今想来,还是历历在目。
一脸憧憬,这辈子要能娶到笃姬那样的老婆,那真就是没白活这一世了。
“洪大哥!洪大哥!你想什么呢?”李禧著看那个岛津武士和洪景来说了一句汉话,洪景来居然听乐了,很是不解。
“没啥没啥,那位武士和我说如今岛津氏的家主叫岛津齐宣?”
“应该是叫这个名没错,不过也就是个空壳。”
“实权都掌握在他父亲手中是吧!”洪景来想到笃姬,这段历史也就了然于心了。
“是的呢,他父亲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岛津重豪,据说是个身高只有四尺多的矮子。”【注1】
提到岛津重豪,实际上洪景来还有些羡慕。因为大名的身份,以及可以支配的庞大财力。这位仁兄能够在长崎接触到整个世界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他在位期间,在萨摩藩设立造士馆、演武馆、明时馆(天文馆)和医学馆,并广泛的培植各种植物和农作物,萨摩的近代化速度甚至可以说远胜于东亚诸国。
由于极为幸运的成为了将军德川家齐的岳父,岛津重豪居然得以担任了江户城内大廊下诘的幕职。这在幕府历史上属于破天荒的头一次,德川家康、秀忠、家光三代人加强的幕藩体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谱代禄少而得权,外样禄高却无势。
这一规则被岛津重豪打破,使岛津重豪得以参与幕政,岛津家居然罕见的得以掌握权势。
当然这实际上反而让岛津氏陷入了不幸的深渊!
之前幕府在美浓国进行三川整备工程(木曾川、长良川、揖斐川),直接摊派给了岛津氏,前后耗费黄金六十万两,使得岛津氏深陷亏空。
明和九年(1772)江户大火,藩邸被毁。安永八年(1779),樱岛火山喷发,数万石藩田被毁。天明元年、六年、九年,江户三度大火,藩邸一再被毁…………
岛津氏的财政几近于崩盘!
但这时候德川家齐上台了!岛津家最大的幸运与不幸同时到来!
由于岛津重豪的突然得势,天下间的大名,幕府的旗本,江户、大阪等地的豪商纷纷汇聚到他身边,寄希望能够从权势喧天的的岛津重豪身边获取利益。
自然而然的,岛津重豪这个穷的要死的大名不会放过这个良机。很顺畅的就向各位开口借钱,而为了巴结他的各色人等抢着借钱给他,甚至低息无息都可以。
于是在这位岛津重豪在位期间,萨摩藩的欠款最终到达了黄金五百万两!
说白了就是还不上了,怎么样都不可能还上!
你就是把他拆了卖了也还不上,欠款一年的利息就要黄金八十万两,而萨摩藩每年的财政收入才黄金三十五万两略多。(这居然也好意思叫高利贷?年利息才百分之十六,这种巨额无抵押低息贷款真是罕见!)
等死不是萨摩人的准则!
那就干呗!
于是就是如今的样子了,按李禧著的话说就是那个刚刚离开的岛津武士,可是所谓的萨摩藩城下一等士,有资格进入萨摩执政中枢的身份。
如今不是一样和柳成用这个商人面对面坐着,为了一斤砂糖几个钱吵得死去活来,唾沫星子都要喷到脸上了。
德川前三代是成功的,确实让外样大名们穷的底儿朝天,永远也不可能拥有足以造反的资金和军粮。当然他们也不会想到,会让外样大名穷到这种地步,以至于不造反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咱们能出去看看嘛?”来一趟萨摩,总不能啥也不看就走吧。
“可以啊,在坊津左近都无事,就是不能去内地。”
“那禧著你陪我出去逛逛?”
李禧著回头看了眼柳成用,柳成用向他点点头,李禧著这才答应。不管他和洪景来多么亲密的关系,终究这个时候他还是莱商雇佣的书(屏蔽)记。如果商团里有事,就要先紧着商团的事情做完,才可以陪洪景来。
“大哥要去看啥?”李禧著熟门熟路了,他几乎每年都会来一趟甚至几趟。
“就随便看看,能出港去乡村吗?”
“这,我也没去过,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只要是左近乡村问题不大。”
“恩,那走吧!”
两人走出馆舍,洪景来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地。它主要是想考察一下坊津此地的贸易状况,以及日本国内的乡村发展。
这倒不是说什么情怀,或者关心下层民众。只是洪景来希望借此等多了解一下日本如今的情况,毕竟如今的日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农业国,看不到农村的情况,是了解不了的。
至于港口和贸易,倒也不是乏善可陈。柳成用这次带来的主要是身轻价贵的人参、汉学书籍、丝绸、以及染料。
这些商品不占太多地方和重量,却能有相当高的附加值,在严原浦销售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带来了坊津。
坊津最多的自然就是砂糖,如今岛津氏在奄美诸岛上实行的是折贡制。岛津家派出官吏,检视当地百姓的土地物产,然后估算一个产量,当地岛民就要交出价值这个产量的一半的砂糖作为年贡。
比较灵活和浮动,但是收入也不小,毕竟砂糖是紧俏的商品,而且在日本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也是很多商人愿意低息借钱给岛津家的原因,只要奄美诸岛不沉没,那甘蔗总会长出来的。有甘蔗就有砂糖,再少再少岛津家也会有一笔收入可以还钱。
“诶,大哥你看!”正边走边逛,李禧著突然叫住洪景来。
顺着他的手指,往几米外的一处土间店铺看去。用藤条编织的大竹筐里若影若现,往前再走几步看得分明。
樟脑!
【注1】:岛津重豪被称作高轮下马将军,XX百科里说这是暗示他是个矮子的称号。
所以说XX百科就是一坨屎,高轮是一个地名,就在现在的东京港区。下马则是一种身份,在室町幕府时代,下马众是最顶级的武家可以享有的身份象征。可以理解为中国的到此碑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
所谓的高轮下马将军,根本就不是指的岛津重豪还没有大车的车轮高,只是恰好岛津重豪有一处宅院在高轮地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