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原来小赵亦国戚
意外而来的大造化着实让洪景来欢喜了一场,但是事还未定,出了闵家的大门,洪景来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金祖淳是为了占据道统和义理的双重制高点才准备为思悼世子恢复的,到底行不行这事情还不一定怎么个说法呢。虽然历史上最后思悼世子真的追复,被尊为庄宗神文桓武庄献广孝大王,但那都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在李朝混了这好些年,这政局的翻动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光洪景来见证到的就先后有时派的大规模倒台,和僻派的彻底被逐两回。谁知道之后外戚内部会不会复生些什么狗屁倒灶的烂事,再大撕一场。
肉没落到肚里,就都是假的!
正打马往回走,快到家,瞧瞧!那不就是咱们最亲爱的小赵同学嘛!
因为在全罗道暗行御史任上惩凶除恶,清理积弊,打击豪强,算是捞取了老大一波士林和百姓间的声望。赵万永最后公开弹劾金达淳,在全州表明身份,开衙听冤,据说是日夜不停,四乡百姓听到小赵御史前来,欢呼雀跃。
凭这一举参倒金达淳的“泼天大功”,小赵的官声好的就差坐上穿天猴上天了。
这样的人才当然要提拔回汉阳,洪景来就在汉阳,议政府内的堂除文报韩三石每天都能抄回来直接看。这汉阳大事小情,只要台面上的,洪景来顶多延迟两日也就知道了。
按照估计,赵万永从清贵的文学官转到台谏上之后,应该会继续在台谏奋斗。不然不就白瞎了他在全罗道民间积累的“赫赫威名”!
各种迹象表明,新任司宪府掌令(正四品)非他莫属!
“贤弟别来无恙啊!”洪景来主动打招呼。
“哎呀,正想去找世兄,没想到就碰上了。”赵万永可能是吃了些苦,晒黑了不少,虽然还是富家贵公子的姿态,但是成熟了许多。
“哈哈哈哈哈哈,走走走,刚去先生家里谈了些事情,正好归家。”
赵万永也骑着马,两个人并辔而行,现下已然开春,三月当头,气候暖和上不少。两个人打马缓行,既然遇上了倒也不必急着回家坐下谈,哪里都一样。
“老弟闯下好大名声啊!我在汉阳都听闻不少。”
“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称不上称不上。”赵万永虽然嘴上说着不过如此,但是作出一番成绩来,还是颇为自得的。
当然洪景来是不会提什么僻派和外戚党争到最激烈的高峰时刻,你打的好算盘,好好的校理不做,出外为暗行御史。是真的想积累一下官声,还是嗅到了什么气味,提前跑出去躲避这一场大暗潮。
“此番回调汉阳,有何区处?”
“大概是司宪掌令知事,叔父和我略提过几句。”赵万永没有隐瞒什么。
“是个好去处!”若果是以前,洪景来会羡慕一下,但是现在?
哼哼!
咱们那已经是稳的正三品堂上,不管是去训练营做别将,还是等着带清追封思悼世子,随便哪一桩成了,洪景来就算是成了“人”了。
大王与两班共治天下,这两班可不是街边饿的讨饭的那种穷鬼两班,而是京华士族两班,且特指能做到正三品堂上官阶之后的两班士族。
在此之上,那才真的是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用句装比的话来说,那基本上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退一步也是“胜天半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逾越了!
“世兄还做这个常平佥正?这个差事……”
“不妨事,再做几月就卸任了!”洪景来现在有选择,所以不着急换。
“要不要我和叔父提一提?”小赵关心了一句。
“放心,我这去处尽有的。”洪景来现在今非昔比,做个官的事,哪里需要求人?
“是了!世兄此番大功,该是如此。”
就算是刚回京,赵万永也肯定得知了洪景来现在的状况。矫旨带兵逼宫的事情做出来,不论哪朝哪代,要么就是加官进爵,要么就是身死族灭。
很显然,洪景来是前者,加官进爵那都是最基本的。没看到洪妃现在心思都活络了起来,想替洪景来聘金氏女嘛。
膨胀了!
边说边走,到了家门口,自有仆役家人过来牵马。两个人许久没见,自然还有许多别的话要聊,手挽着手一道进屋。
顺便还拜见了一下洪氏,赵万永知道洪氏乃是封赐的节妇,在某种程度上身份比眼前两个男子还要高,社会地位尊隆。很是正式的大礼拜见之后,才喊的伯母。
登堂拜母,妻子不避!
好兄弟才有这待遇!
洪氏很自然的留赵万永吃晚饭,赵万永本来就是来拜访洪景来的,一口答应,就算再忙,洪景来这位最亲近的同年这边也总归要单独留出时间。
闲话几句之后,两个人才算有了私人空间,得以坐下来聊一些更加隐秘的事情。
小赵过来,谈的也是关于思悼世子追复这件事。在这件事情上,丰壤赵氏是不情愿或者说不乐意的。
至于原因是什么也简单的很,因为现在法理上纯宗大王的祖母是追封为真宗大王元妃的徽贞贤淑孝纯王后。
再细说一点就是孝纯王后或者说孝纯王妃出身丰壤赵氏!
他们老赵家乃是现在法理上纯宗大王祖母的娘家,小赵现在理论上还是纯宗大王的大表哥呢。
虽然孝纯王后都死了五十年了,但是这个身份却是实打实的。丰壤赵氏乃是纯宗的祖母的娘家,有这么一层光环在,差不多就算是政治保护罩。只要不是犯了什么谋逆大罪,基本上就论不到死罪上去。
毕竟纯宗大王总不能不顾念自己那个根本就没见过的法理上的亲祖母的身份,去弄死她的娘家人吧。
谈不上免死金牌,但和免死金牌的效果差不太多,甚至可能效果会更好一点。
可小赵你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
最近两章写李朝王室和京华士族的纠葛,我自己都感觉云山雾罩的,实在是几乎已经缠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怎么梳理都梳理不清楚了。
真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随便拨动一个,背后就是一大坨人。用时下的话说就是“命运共同体”?李王就是最大的京华士族,或者说京华士族的代言人。
10.所谓继统不继嗣
“世兄可知明世宗故事?”赵万永歪着脑袋看向洪景来。
“明世宗故事?莫非是……”
结合当下,洪景来肯定能明白啊!这要是都不知道,那还玩个锤子。赵万永所讲的明世宗故事肯定是大礼议之争,也就是小宗入继大宗的法统问题。
大礼议是个什么情况,就不必去赘述了,基本上能看到这儿的应该没有不清楚的。表面上是为了争兴献王的政治地位待遇,实际上就是改朝换代必然产生的那点政治斗争的肮脏烂事。
“有句话世兄应该是知道的,‘继统不继嗣!’”。
何谓“继统不继嗣!”呢。
就是嘉靖皇帝是来继承孝宗皇帝的皇统,而不是来继承孝宗皇帝的后嗣的!
你既是皇帝,也是父亲。
因为皇帝这个位置的特殊性,所以一定是需要有人来做的,天下不能无主。但是做爹的没儿子,那就是你自己不争气了。所以我朱厚熜就来做皇帝,但我不认你做爹,你绝嗣关我屁事,我就是奔着皇位来的。
你儿子朱厚照自己不争气生不出来,你就去怨他,他那个没籽的西瓜死了拉到,你们父子九泉下相会掰扯去吧。
当然啦,赵万永在这里提嘉靖那点烂事也不是要和洪景来论这个玩意儿,而是提个头,表明一下自己的来意。
“想必不久之后就有谢恩使去往燕京,相机陈奏庄献世子(就是思悼世子)等项。”【注1】
“老弟的意思是?”洪景来心下已经有数。
“不出意外,谢恩副使便是世兄你了!”赵万永并不讳言。
“确乎有此可能……”洪景来如果能在升官之前混一个遣清使的差事,等于在履历上又能添上好看的一笔。
要知道洪景来出身极佳,已经有了一笔“边功”的亮眼经历。现而今也算是“知兵文臣”,将来要是有什么战事,第一时间点将挂帅的肯定是洪景来。
如果再镀上一层“遣清”的金,等于就有了对华夏(使日算是对蛮夷,李朝是不怎么认可这种出使经历的)的交涉经历。以后处理国家政务,以朝鲜的地理位置而言,肯定是不可能完全避开清国,对清国有所了解是必须的。
“虽还未定,但是正使大概已经确定,吏曹金参判。”小赵的消息来源比洪景来要广,这是出身决定的,暂时比不上。
“吏曹金参判啊。”就是金祖淳的弟弟金明淳,原任的咸境道观察使。
去年被金祖淳调回汉阳,协助金祖淳掌握吏曹的权势,金祖淳亲自掌管兵权,虽然兼任兵、吏两曹判书。但是当时贞纯王大妃没有去世,所以高级官员的任命往往需要和僻派争夺一番后才能成行。
自然的,金祖淳要把心思放在议政府和僻派去争斗,而京官五品及以下的那些芝麻官,京华士族看不上的外任小官,金祖淳没工夫去管。那代替他做主去管这些事情的,自然也就是担任吏曹参判的金明淳了。
现在僻派倒台,上层势力出现大面积的换局,金明淳作为金祖淳的弟弟,肯定是在替补第一梯队的。那么给他镀一层金,更好的替补上去,便是自然。
“以吾观之,圣天子未必会允,此事总要呈请二三次甚至更多才能成行。”
“老弟倒是看的明白。”洪景来和他打了个哈哈,等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圣天子不允,世兄不妨趁势提出继统不继嗣之论。”赵万永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金明淳肯定会秉承他大哥金祖淳的意志,以为思悼世子翻案为主要目标。在英宗大王末年已经恢复了思悼世子的世子地位,如今最好更进一步,追封为王。
好方便将来纯宗大王认祖归宗,金祖淳掌握法统义理!
但是这对于丰壤赵氏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一旦纯宗大王认祖归宗,回到思悼世子一系,那么已经追赠为真宗大王的孝章世子就会变成从祖王父,而不是王祖父。
小赵家的政治保护罩就没了!
但是如果以继统不继嗣的方法来操作的话这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正宗大王就可以以一肩祧两宗的方式,既继承孝章世子的王统,又继承思悼世子的嗣统,两边都算爹,两边都是大王,两边都能受到祭祀和追封。
这事情不好意思,咱们洪景来一时半会子不敢答应你。
“不是老兄我不肯,兹事体大,我明日便去拜见枫皋大监,向他禀明,再行区处。”
“……”小赵欲言又止。
“你的意思我尽是知道,但还是抱歉。”洪景来知道小赵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光飘飘的过来的,指不定他爹他叔叔和他说过什么。
而且也不可能只由他这一条线来推进此事,金明淳那边,甚至金祖淳那边也肯定有人在试探和推进。
小赵倒也没有什么失望不失望的,他是个知分寸的人,这种事本来就有一点强求,真正能做决定的只有金祖淳,不是说他们几个小字辈在这里跑跑就能办成的。所以他也不再多话什么,和洪景来把酒言欢,只是叙说近来人情,以及全罗任上的趣事。
把人送走,洪景来回屋独自坐下,复又思考起来。
僻派这才刚倒,金世淳的女儿也才送到赵家,做了赵寅永的老婆。可是金祖淳为了掌握至高的道统和政治义理,必须要追尊思悼世子。
不可避免的,身为外戚一方中大势力的丰壤赵氏产生了一丝的不满,即使是通过联姻加强了两者之间的联系,也难以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丰壤赵氏尚且如此,那潘南朴氏就更不要说了。为了推翻僻派,朴宗庆和金祖淳可以合作无间,搁置一切争议,共同对敌。
现在僻派已倒,中央的权势大面积洗牌,安东金氏多占一分,潘南朴氏便少占一分。毫无疑问的,双方终究会发生决裂,最后走向对抗和争斗。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注1】:就是之前的龙川飘民出送谢恩使节团,反正李朝只要有机会就会向带清遣使,一方面是“事大忠诚”,一方面是每次出使都收益颇丰。
11.实则阁郎颇不同
洪景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有些混乱,白天发生的一切这时候细细想来,真有些说不清的烦恼在里面。
说来外戚这个整体,在侵夺王权,掌握财势上面的总目标是一致的。但是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想法,十个人就有十个人的计划,而外戚集团何止百十人呢。
现在金祖淳办事,利于潘南朴氏和丰山洪氏,却使丰壤赵氏产生了不满。赵万永此番前来,所言所想怎么看都代表着整个丰壤赵氏的态度。
那将来金祖淳办其他的事情,要是侵凌到了丰山洪氏呢?洪景来真的不保证自己不会对安东金氏产生不满,以至于最后和安东金氏走向对立,掀起争斗。
要知道历史上的丰壤赵氏就是帮着安东金氏猛烈的打击了潘南朴氏之后,却得不到相应的权势,而心生不满。
加上当时的孝明世子也对自己母家的强横心生忌惮,他毕竟是世子,害怕自己将来继位以后就成了安东金氏的傀儡。所以立刻联合丰壤赵氏,以赵家女为世子嫔,开始了外戚内部的新一轮争斗。
衰弱的王权和丰壤赵氏的结合,取得了相当巨大的效果。一时之间居然把风头正劲的安东金氏给打了个懵比,现在看着人畜无害的赵寅永甚至会利用新一轮的“邪狱”给安东金氏来一套组合拳,荣登领议政的宝座。
神贞王后(赵氏)则几乎是贯穿了整个十九世纪中叶的所有李朝历史事件,和安东金氏三代人连番对战,争的不可开交。
“我要不要赶紧想办法娶了小白菜,也生个女儿出来!”
洪景来脑子里一下子窜出来这么一个念头,丰山洪氏不是没有人在,而是没有了权势。要是能出一个世子嫔或者将来的王妃,那就能以大王外戚的身份掌握权势,取代丰壤赵氏将来的历史地位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过有一点,孝明世子是个短命鬼。别的洪景来记不住,但是纯宗大王在位不过三十来年,然后就是宪宗哲宗两个短命鬼,等这拨人都伸了腿,那就是高宗和兴宣大院君离昰应的天下了。
再往后嘛就是清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等等一系列历史事件,这些东西洪景来手到擒来,如数家珍,熟悉的很,不会出错。
那这么一盘算,孝明世子这是个铁打的短命鬼啊,不会连二十岁都活不到吧。那咱还生个屁的女儿,洪景来既然知道这事,总不可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
要是刚嫁过去,孝明世子就伸了腿,那岂不是就要和神贞王后一样,做一个六十年的老寡妇!
算了算了!还是不要想了。这几十年跟着安东金氏混,就算到了高宗朝,安东金氏也有极大的政治影响力,甚至可以左右朝政。大不了到了孙子那一代,趁着和闵氏关系好,直接跳上老闵家的船,一百年富贵无虞。
“说到底,我不过是个陪笑脸的小角色。”
越想越烦,洪景来没了睡意,索性起来放个水。因为实在是用不惯什么五谷轮回桶,哪怕在外面上旱厕,也比在床边上撒尿强。
“阁郎!”深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吓得洪景来一哆嗦。
“哎呦……”走近一看,原来是韩三石,他也是半夜出来放水。
大半夜的,要是个下雨下雪天,两个人这一咋呼,指不定一道手牵手给跌进茅坑。
“您莫非?”韩三石双手扶胯,腰向前拱,做了一个极不文明的姿势。
“怎么!我出来放个水还要和你预先禀告啊!”洪景来给他这一吓,水都给吓了回去,自然是没好气的。
“嘿嘿,您稍等。”说完韩三石就进屋去取了个烛台。
啪嗒啪嗒,火镰连续击打了几次,一星烛火终于亮了起来。春夜无风,也不甚凉。一豆之光,却也明亮。洪景来没了尿意,便让韩三石坐到旁边,想和他闲话几句。
“三石啊,说来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司果,觉得日子咋样?”洪景来看着弯月,像是随意的问。
“一点儿也不畅快,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俸禄也不见多少,简直是胡混日子。”韩三石好像真就是觉得很不爽。
“就没有畅快的时候?”
“有倒是有,出了这个门,街上的人个个要喊我老爷。”
“就这?”洪景来一时没想到,做官难道就是为了满足这点虚荣心的吗?
“要说畅快吧,远不如我这十多年卖衣带时自由快活。可要说不畅快吧,我这两年学的认的却比往昔十几年卖衣带学的还多……”韩三石望着弯月,居然也有些莫名的感触。
“你自觉为什么会这样呢?”
“权势!”韩三石好像是思考过这事。
在他这样一个出身底层中人行商,生命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走街串巷卖零碎杂货衣带的人口中,居然说出了与他身份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字,实在是有些令人吃惊。
“这汉阳上下,人人都盯着那权势,得到的人死命保护,得不到的人百般谋取,你说的确实不错!”不可否认的,韩三石说的并不错。
“虽然我很多东西并不清楚,也弄不明白,但有些事情其实我也能看得出来。议政府内的大监们全不是面上那般和善,金政丞流放,我其实也有些预感。”
“没想到你平时一声不吭,居然也看的清楚。”
“不过是呆的久了,但我觉得,阁郎您和他们不同!格外不同!”
“我?我有什么不同,我在这汉阳,不还是在这争权夺势。”洪景来并不否认自己的欲望。
“不一样,那些是为了争夺权势,然后保有和享受权势。而您则是用权势在办事,不管是为了您自己,或是为了别人。”
洪景来只不过是在自己的职责范围(权势)以内,办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既没有太大的突破,也没有出奇的改变,分内之事做好而已。
可是和那班庸庸碌碌,尸位素餐的人相比,洪景来好像还真有些不一样。他们蝇营狗苟,糊弄时日,而洪景来却真的在实心办事。
“这么说,你真觉得我与众不同?”
“是!”
12.枫皋说我老实人
一夜无眠,洪景来几乎就是烦扰了一夜,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没想过承担责任,却成了别于俗流的忠于职守。没想着救民水火,却成了士庶卒伍之众望所归。
我只是按部就班的过日子而已,想过上好日子而已!
不是我太好!是这个时代太烂!
“阁郎与那些不同!格外不同!”月下烛火如豆,虽然摇曳,却遮掩不了韩三石那时眼中的澄澈和清明。
也许这就是最真实的以性命相托付,愿意与君同进退,共荣辱,死生不负吧。
披衣而起,汉阳的清晨开始活跃起来,从城外向城内运送柴火、蔬菜甚至饮水的车马,与收集城内五谷轮回桶的牛车交错。汉阳边的蒸汽机磨坊冒着黑烟,轰鸣声却遮盖不住南门外从八道赶来的行商的叫卖。
“娘!起得早啊。”看到老太太在墙角看腌制的大酱,洪景来打了声招呼。
“昨晚没睡好吧。”老太太围着麻布围裙,没有回头,只是在搬弄着酱缸的陶盖。
“大酱其实未必要自己做嘛,去买也行的。”洪景来没有说为啥昨晚没睡好什么的,踩着布鞋的鞋跟,懒得拔起来,随意的走了过去。
“你们男人要做经济学问,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做这还能做什么?”洪氏从围裙边的口袋取了两截木炭,轻轻掰开插入大酱中。
“这是?”
“这?豆子这东西有些豆腥味,在制酱的时候也会混入杂味,用木炭就可以去除杂味。”洪氏把另一截木炭也掰开插进酱里。
“果然是世事洞明皆学问啊!”洪景来不由得点了点头。
“你们这些书生,尽说些听不懂的话。”
用木勺取了些酱,洪氏转身烧厨房,现用滚水冲了一大碗热汤,递给洪景来。还别说,仅仅只是一闻,就有相当浓郁的豆香。
喝了一口,确实毫无杂味,虽然酱还没有彻底熟成,风味上差上不少,却也有一番滋味。一碗下肚,身子稍暖,精神顿觉一振。
“盛些饭来吧,今日还要去枫皋大监府上拜见。”脑子里的混沌被一碗热汤给冲散,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还有老娘要奉养,还有小白菜要追求。
“今天的是豆饭,你要是去枫皋大监府上还是在等一下吧,另蒸一锅给你。”洪氏把碗接过来,建议道。
“豆饭?那还是再蒸一锅吧。”这要是吃了一大碗豆饭过去,然后见到金祖淳开始连环炮,那丢人就丢大了,洪景来也是有体面的人,不能丢这种脸。
很快,院中的其他人也先后起来,大家各有各的事情要忙。韩三石昨晚上和洪景来旱厕边一番畅谈,显然没睡够,但是议政府那边要上值,不能迟到。
韩五石要提前去金祖淳家里递帖子,人家收下以后会告诉他几时几刻来,像金祖淳这样的大忙人,一天多的时候要见几十人,肯定要提前预约好。
至于李济初,没有练刀剑,弓箭的话院子里也摆不开,鸟枪就不要提了。挥舞着他那杆一下一个西瓜脑袋的连枷,在练腰背和手臂。破空声听起来还是很吓人了,看着也热闹,确实是一身的功夫在手上,连家里的小丫鬟荷善都一脸小星星的的站旁边看。
平凡的早晨……
“大监几时得闲?”洪景来扒拉着米饭,初春野菜多,但是农家种植的还是韭葱之类,结果到最后,还是豆芽菜下饭,你要是加个肉丝炒炒也挺美,可惜大早上也没有肉卖。
堂堂宣惠厅常平佥正,从四品的高级官员,早饭也就是一大碗饭外加一碗豆芽菜酱汤,说出去都没人信!
“说是午前都得空,但是巳时初最好。”开春了天气热了起来,韩五石跑回来额头有些冒汗。
“嗯。”洪景来应了一声,继续和豆芽菜奋斗。
而后韩三石上来禀报一声,到点了,人家要去上值了。韩五石也退下去忙活别的事情,毕竟洪景来大小也是佥正,也有人来投贴,作为洪景来的家人,韩五石也有许多事要预先为洪景来处理。
吃完早饭,左右无事,洪景来挑起一根棍,和李济初对练起来。毕竟是武班军吏出身,祖传的枪棒功夫。现下里虽然成了强身健体的普通招式,但洪景来也没指望自己练成万人敌。
李济初和洪景来对联就不敢用连枷了,随意捡了根棍,他就算让洪景来一只手都轻松得很,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到底也出了身汗。
趁此机会擦身子洗头,反正时间还早,清清爽爽的去见金祖淳也算是个好印象啊。
到了辰时二刻,提前出发,先行去候着,免得误了时辰。
金家的门前自然有许多等候的人,有些人可能都等了十天半个月,都排不上号。但洪景来早就递了帖子,如今直接就被人迎了进去,顿时引来不少目光。
“来了?”金祖淳没有在花厅,而是在院子里的凉亭里见的洪景来。
“拜见大监。”
“昨日小赵掌令去见你了吧。”
“是的,叙了些地方杂趣。”洪景来单独和金祖淳对答倒是第一次,所以坐的端正些。
“不光如此吧,先真庙和先正庙是事情恐怕也说的分明。”
“还言及继统不继嗣。”
“嗯,你有何想法?”
“大监身处中枢,委实不易,牵一发而动全身。”洪景来对这种事能有什么看法。
就算有看法也不会说,因为能下决定的只有金祖淳,小赵家说话都不好使。
“嗯?你倒是不同!旁敲侧击的有之,痛陈利弊的有之……”金祖淳笑了,感觉洪景来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只是感叹,但下官却也无法体会大监的不易。”
那肯定啊!咱们也没统整朝纲,手握大权过啊。就算想知道掌握上千万人的国家权柄是什么滋味,也没机会啊!
可不是只能嘴炮一句,您老真不容易,为人民服务辛苦了!
“你倒是个老实人啊!”金祖淳站起身来,一只手拍着凉亭的栏杆。
13.论理你我是叔侄
洪景来突然身子一板直!
既然我是老实人,按照一般电影和电视剧的剧本,那你是不是下一句就是“小女年芳七岁,尚未婚配!”
“只委你一个别将到是屈才了!”金祖淳拍完栏杆,笑着和洪景来说道。
“啊!下官已……恩?”洪景来已经准备好推辞了,表一表自己心有所属,忠贞不二。
你怎么不按剧本来!
“咳咳咳……官缺之事全凭大监做主,下官并不敢有什么妄想!”白瞎了洪景来心里好大一出情景剧,连君子成人之美都差点说出口。
“此次谢恩使,你暂且充任副使,归后便宜迁转。”
“下官明白!”有你这句话就行,升官不着急,镀金混资历,资历到了,水到渠成。
“说来,你倒是算我的从侄。”金祖淳踱了过来,拍了拍洪景来的肩膀,一副鼓励的样子。
“叔父在上,受小侄一拜!”这特么,不拜是傻子!
“也好,起来吧!”
(以下一大段家谱可以不看!)
洪景来现在是惠庆宫洪妃的侄子,以此为基准线开始推演。正宗大王有一个妹妹,清衍郡主。这是洪妃生育的,和正宗大王一母同胞。清衍郡主配了光恩尉金箕性,到此为此没有什么稀奇的,金箕性是光山金氏所以和金祖淳狗屁关系没有。
但是!又要但是了!
现在韩国保留下来的很多大家族在祭祀的时候,都会提到本生祖父,生养祖父。还是那句话,只要正妻生不出儿子,哪怕妾生了一百个儿子,你这户两班一样算绝嗣!
所以两班间存在大量的出继和收继,就是一定要两班嫡出子弟才能算嗣子,不然就要做好绝嗣断香火的准备。
巧的就是原任刑曹参判赠领议政金相翊生了好几个儿子,其中有一个出继了出去,过继给了绫州牧使赠吏曹参议金相说,金相翊的嗣子就是金箕性。而送出去的那个叫金箕宪,娶得老婆是青松沈氏沈能淑之女。
巧了!你们猜金祖淳的老婆是?没有猜错就是青松沈氏女!
现在可以撸一撸了,金祖淳娶得是金箕宪老婆的姑姑,金箕宪和金箕性是血缘上的亲兄弟,金箕性是洪妃的女婿,所以金祖淳和洪妃算一辈人!
当然理论上金祖淳还是洪妃儿子正宗大王的亲家,但那样就只能是洪景来的大哥了,大佬是不能自降身份的。
现在金祖淳就是洪景来八竿子打得着的叔父!
(正文继续)
又不是认爹,洪景来没那么矫情,何况想认金祖淳做爹的数都数不清。如果到金家门口喊一声金祖淳收义子,指不定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所有姓金的不姓金的人都要跳出来。大喊一句“我来!我来!”,唯恐比别人慢了一步。
“关于庄献世子追复一事,我已有定策,你且安待,去燕京之后,视圣天子处断再行计划。”
撇开闲话,金祖淳还是要吩咐眼前这桩事情,思悼世子的追封问题关系到金祖淳的执政合法性,他不会改变主意。但是在尽量安抚丰壤赵氏的情况下处置此事,也是眼下的要务。
“那小侄便婉拒小赵掌令了。”洪景来自称子侄毫无窒碍,感觉自己脸皮又厚了。
“不用你去,他们家自有人会去分说。”金祖淳对于自称侄儿的洪景来倒是没有任何不喜,反而还有些打趣。
“还有一事,小侄要是使清,等闲四五月不一定能回汉阳,这常平佥正?”
洪景来已经发了四五次饷俸了,贴进去四万多两,积累了偌大的官声。现下里汉阳上下的官吏兵丁,就算不感洪景来的恩,提起来也绝对是不会说什么难听话了。
这大好的名声,不能因为离开了汉阳,不发饷俸就荒废了啊!
“一旦使清的教旨下达,你就转去他职,这个佥正换人去补。”金祖淳当然不会让自己新收的侄子好不容易得到的名声,因为发不出饷俸给败坏了。
“谢叔父!”
这下没事了,金祖淳后边儿还有的是人等着拜见呢,洪景来也不多留,告辞就走。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洪景来感觉自己骨头都轻了二两。走出金家的大门后,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不过咱们小洪佥正也不是豪横的人,这事情不准备告诉任何人。只要没人问就不会多提半个字。人家金祖淳只不过是拉拢一下你,示好一下你,别拿着这事儿到处去招摇。
客套一句的话,不能太当真,私底下叫一声叔父还可以,公开了叫,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洪景来恬不知耻,去跪舔金祖淳了呢。
开玩笑,咱们铁骨铮铮好嘛!
“阁郎看来是要升官儿了!”韩五石牵着马,一早就看出洪景来出来以后心情极好。
“算不上,升官是没有的,发财倒是有点路子。”洪景来摸了摸嘴角,好像确实上扬的太多了。
“发财?”李济初跟在一旁,没反应过来。
“枫皋大监让我任此次的谢恩副使,去一趟燕京。”
“那果真是发财了!”两个人都知道使节团明着出使,实则大做进出口生意的事。
“你们要是有本钱,也可以带些东西随我一道去燕京嘛。”洪景来这个副使,夹带上一二千斤的货物简简单单。
“阁郎这是给我们指了条光明大道啊!”韩五石明显很高兴。
“你们跟着我好些年了,哪能亏待了你们呀!济初你归家后,给你大哥(李在朝)去封信,告诉他也准备三五个人,带上些东西,一道去燕京!”
身边的小弟要分点肉汤,老家的也不能忘记,雨露均沾嘛。
“谢阁郎,谢阁郎!”李济初不会做生意,但是眼前就是卖衣带杂货出身的韩五石,跟着学,亏不了他的。
看着眼前两个高兴不已的家人,洪景来心下一笑。你们不过是能发几百两的财,我和你们可不一样,刚刚天上掉下来一个叔叔,给我白捡着。
别看我现在是个大头侄子,你们想做还做不到呢!
14.四处林林请托来
把洪氏送进宫去拜见惠庆宫洪妃之后,洪景来转到昌庆宫外廊。昌德宫失火之后,经过了大半年的重修,已经基本恢复了气象。
多亏了那几千个和尚没日没夜在工地上忙活!
现在也就剩一点软装油漆之类的尚未完工,顶多到夏中就可以大致结束整个工程。不过议政府的大佬们现在也就只能屈就在敦化门外的廊间里办公,“为国为民,不辞辛劳”!
到议政府来自然就是要办金祖淳之前说的迁转事项,洪景来要出使的话,常平佥正就肯定不会再干了。这个锅需要找一个新的背锅侠过来继续驮着,承受汉阳上上下下的不满或愤怒。
至于洪景来要转去的官职,本来说是去礼宾寺继续做佥正的,而且也正好符合外交使节官的身份,十分恰当。但是原本做佥正的那位,他祖母是个翁主(就是大王的庶女),不能不提前安排好,等闲还真就没办法给人满意的职位。
所以转了一圈,说是还在京官序列,但是改去当松都经历。就是现在的开城府经历,辅佐松都留守处理留都的各种事务。
当然不用去上任,这边领凭,那边出使的教旨就下达了,反正是没有空去辅佐松都留守的。洪景来也没想着要干这个经历,因为就这两天收下的包袱太多。
咱们的老恩师曹允大直接开了一张清单过来,要某书某册,要某物某器,不过好在老恩师实在人,给了洪景来一张白银三千两的庄票。其他的人就更不要说了啊,闵廷爀和闵景爀直接派了两个了老实家人,带着五千两白银的本钱。
“小洪你办事我们放心,你看着办吧。”
下半句就是五千两白银随便给翻成两万两白银问题不大吧,加油哦!我们看好你!不要让我们失望哦!
当然人家没明说,可意思是这个意思呗!
至于洪妃和洪家的几位老兄,可怜巴巴的也拿着五千两银子过来。口口声声说是族社里的香火银子和娘娘的体己脂粉钱,拜托老兄你顺路开发几个银子,贴补一下咱们丰山洪氏是不是。
是个沾亲带故的就想着洪景来能不能帮忙拉一把,这个也推脱不了,那个也必须奉承。最后连洪氏也悄悄跑过来暗示洪景来,既然去燕京就带点苏造、宁造、杭造的新花色丝绸,颜色最好要娇嫩一点的。
当然不是老太太要,现在老太太自己根本不差那两件头面衣服,她在汉阳大小也有了几个来往的官家夫人,洪景来好不容易轮上一趟使臣,肯定要带点清国的土产回来给她送人交际啊。
最关键的是,小白菜正十六呢,洪景来不得准备点啊!
不说什么锦缎千趸,那是下聘礼的规格,这回起码得给小白菜四色花样,一样给带三五件吧,春纱秋绫,冬裘夏裳总要带齐全了吧。
扬州工、苏州工的首饰玩意儿总要挑点精巧的,甚至燕京乾清宫造办处,或者内务府造办处,这些地方流出来的小玩意儿,预备几件好让她代替洪景来送给人家也是需要的吧。
是是是是!
老母亲您说得对!
您教训的是!
买吧!洪氏说买啥就买啥,而且还要超额购买,免得送人的时候不称手,一时短了谁的。洪氏可是赐封节妇,体面人,不能扣扣搜搜的。
等这一圈人都敷衍完,洪景来家的下人房里就躺了足足八个家人,都是其他各处派来的,持币入场。
没办法,人参这玩意儿一时半会子洪景来筹措不了太多,但是还好洪景来还有李禧著这个莱商的大宝贝,派人坐快船赶到东莱,立刻让他送过来一点日本进口的那种什么极品海天双头鲍,当然全都要干货,鲜货也不可能带去燕京啊。
剩下的就是各凭本事了,朝鲜不是什么物产丰饶的国度,这次就带人参和皮草这两种最保本且最轻便的货物就得了。珍珠和松香(琥珀)有的话就搜罗一点,没有也不太在意。
不出意外的教旨下达,金芝淳任谢恩正使,洪景来任谢恩副使,克期去往燕京向嘉庆圣天子谢恩,感谢他远怀属国,救助飘民的大恩。
按例,纯宗大王在香远亭赐宴,为正副使节送行。至于赏赐行装和行马也是应有之义,说了些什么恭敬有礼,务必诚恳之类的废话,就算完事。
“叔父还有什么吩咐?”赐宴结束,洪景来跟着陪宴的金祖淳往宫外走。
金芝淳听到“叔父”这个称呼有些诧异,但是他看了一眼他大哥金祖淳并没有什么不可,便也不多说什么,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就不清楚了。
“你与云叟此去,主要还是追复庄献一事,其他就便宜行事。”
“小侄一定与参判同调!”
“恩!”金祖淳点了点头。
“这一趟他也会去,你记得照顾一二。”金祖淳像是想到了什么,特意和金芝淳吩咐了一句。
他是谁嗷?正使副使就在这儿,应该不会有什么其他人了啊。何况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堂堂的金祖淳亲自吩咐人照看,这面子未必也太大了吧。
结果金芝淳好像还挺自然的就答应了下来,感觉很稀松平常一样。而且两个人明明没有提什么名字之类的,就成了。
“不知大监提的是?”看金祖淳上轿走远,洪景来小心的和金芝淳打听。
“嗷!是大兄的末弟。”
金祖淳还有弟弟的?洪景来记得金祖淳最大的儿子都有二十了,前不久过继给了金祖淳的堂兄弟金龙淳。那他的弟弟应该也有三四十了吧,这年纪还需要人照顾?
“没记错的话,好像今岁才十四还是十五。”
金芝淳大概是看出金祖淳对洪景来的器重,反正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就很直白的说了一下。这个他就是金祖淳的幺弟金平淳,但是这个幺弟不是嫡子,是他爹金履中临死前几年和妾生的孩子,说白了就是孽生。
说难听一点,更直白一点就是畜生!
孽畜子弟,即使出身安东金氏这样的第一流京华士族名门,也不会给他机会去考文科进士的。加上亲爹又死了,血缘上的大哥金祖淳比他大了将近三十岁,金平淳甚至还比金祖淳的儿子们要小,自然是还需要照顾的。
这一趟出去,就是以子弟军官的身份,去挂一道履历,回来以后金祖淳出面替他去保一个武科及第,以后打发到哪处兵营做一个五品的武官也就算了账了。
15.初面孽生金平淳
洪景来真就是对这个金平淳产生了好奇,金祖淳今年没记错的话是四十一岁,长子二十岁在这个年头不稀奇,但是亲弟弟才十四五就有一点儿稀奇了。
你爸是不是当初有什么秘籍啊?
怎么看都是十八新娘八十郎,一树梨花压海棠啊!这年纪都能造人成功,虽然称不上天赋异禀,但也绝对是“精力”过人。
把金芝淳也送走,洪景来跨上马,想了想。“五石啊,刚刚大监说的那个金平淳你去打听一下,看看住哪儿,要是得空,咱们上门去瞧瞧。”
金祖淳和金平淳的父亲金履中已经去世了,兄弟自然就不可能再住在一起。分家这并不稀奇,尤其金平淳还是个孽生,肯定不可能有什么平分财产继承官爵之类的美事。
估计也就是汉阳给个小院子,乡下再给个几十亩地收租,防止母子两个饿死。顶多再在自家的宗学里留个名额,能够把《千字文》之类的开蒙读物看完就得了。
考武科这个东西,如果金祖淳出面,那就和玩一样的,有没有什么武艺并不重要。骑在老牛身上,有人牵着,十几二十米开外,往一个丈二大小的木牌上射红心。
但凡是个人练上两个月,就不会脱靶!
虽然是个孽生,除了名声不好听之外,身份上应该随母亲是个良民吧。不过他母亲要是伎出身,那真就是锤子了,贱籍出身,这辈子基本也就算完了。
“那小的这就去。”韩五石是包打听一样的人物,不仅耳朵灵敏,而且经常遇上各种烂事。
“别去打扰人家,打听清楚就回来。”
“省得省得,您放心。”韩五石一副我办事你放心的模样,把马缰交给李济初就去找他在汉阳认识的狐朋狗友去了。
“济初,你也不用跟着,先回家去挑一匹马,好些的,等下要用。记得,鞍辔什么都配全了。”洪景来略想了想。
“好嘞!”
反正还有两个护卫跟着,洪景来也没啥大事,荡悠悠的往回走,心里还想了些什么金平淳实际上是金祖淳在外面留情而来,他爸为了不让金祖淳这个探花郎的名声受损,就默默独自承受,把这个孩子认了下来之类的狗血剧情。
到了家,已经是下午两点,东西收拾一下,两天后就是行期。出发也是要看黄道吉日的嘛,而且这次不是去燕京,根据传回的消息,等使节团到燕京时,嘉庆应该已经去圆明园了。
别看将来地铁五块钱从燕京南站直达圆明园颐和园,下地铁走几分钟就到。可是在现而今,那从燕京到圆明园你就是快马也得跑上两小时。遑论使节团人马数百,驮着不知道多少货物,肯定是要改换路线,提前规划的。
正想着,韩五石跑了回来,不过将将两个小时,就已经打听的清清楚楚。
金平淳住在城外,确实和洪景来估计的一样,金履中死后就分家搬了出去。金祖淳也没有苛待什么,该给他们母子三人的都没差。给了十结地,房屋也是新盖的,家里的仆役还支使过去两个。
至于为什么是母子三人,是因为居然还带着一个小妹。金履中你真的很可以啊,这个小女儿才几岁啊。
合着你在病床上还能成功!
精力充沛这个形容词真不准确,还是天赋异禀更恰当!
服!
打听清楚,洪景来看天色将黑,城门晚上是要落锁的。现在跑出去找人家指不定就回不来了,便也静下心来,第二天起了个早,再去拜访。
和这样一个庶子就不需要两班贵族间那套来回的虚礼,直接上门敲门就得了。马上使节团出发,不可能有人这时候还往外乱跑的,也就洪景来这个异类,这时候还想着出来浪。
到了地方,和韩五石描述的差相仿佛,两进小院子,院墙不高,大门上贴着一笔虎。到是省了贴门神的事儿,一笔虎既当春联又当门神。
似乎是很少有人来拜访,开门的女子有些茫然,但是看面容,确实是有些姿婉。主要是占了一个“白”!一白遮百丑嘛,只要人白净,稍微收拾一下就不会丑到哪里去。
而眼前的妇人顶多也就三十出头,盘起来的发髻梳理的都相当规整,虽然不着发饰,不配彩衣,但还是透着一丝“熟透”的芬芳。
“请问是金幼学讳平淳老爷府上吗?”韩三石开口问道。
“是这儿没错,你们是?”那妇人略带迷茫。
“我们老爷是此番遣清谢恩副使,特来拜访。”
“昂昂……请进!”
洪景来颔首朝她笑了笑,自然不免得多看了两眼,翻身下马,跟着进了院子。家里看样子有两个小丫鬟,还有对老家人。一时间都迎了出来,或者说是出来看稀奇,人群中有一个大概十三四的男孩子。
拖着一条长长的发辫,可能是还早,并没有盘拢起来。略带着不解的眼光看着洪景来,毕竟可能他这种身份的人是没有两班会来拜访他的。
“在下松都经历,遣清谢恩副使洪景来,小友可是金幼学?”
“小子便是金平淳,不知大人此来?”金平淳打量着洪景来。
当然洪景来也在暗中打量着金平淳,和金祖淳长得有四五分相似。虽然远不及金祖淳那种容仪秀美,器识宏达,自少已卓然自拔于流俗之外。但是也算得上是个英俊的少年郎,两者主要差在气质上。
“听闻此番幼学以子弟军官的身份一同出使,心下有些好奇,特来拜访。”洪景来感觉对这样一个孩子没必要遮掩什么。
“那恐怕大人要失望了,平平无奇,并无可观。”金平淳答话中带着些别样的语气,但是还是引着洪景来入屋就坐。
两人坐定,丫鬟端上热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大人若是希望藉由小子搭上枫皋大监(孽生不允许叫父亲和大哥,只能称老爷和大人),那还是不必开口了。”
哟呵,这汉阳居然有不知道咱们洪景来逼宫救难事迹的萌新!
而且听这话音,小伙子心里有气啊!
16.以礼相交得小友
开场似乎不是多愉快,但是洪景来没有生气什么的。因为犯不上,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两班就是两班,孽畜就是孽畜,除非有天大的机缘,不然孽生子一辈子就都是孽畜。
“可曾读书?”洪景来问了一句很俗套的闲话。
这玩意儿感觉就是俗的不能再俗的开场白,但是在读书人这里,这开场白还算平常。到底能读书的都是有身份或者有钱的人,问你读了什么书,和现在问发了几百万的财大概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
“只不过读过《千字文》罢了。”金平淳有些诧异,眼前的洪景来看样子绝对不是为了勾搭上金祖淳而来的。【注1】
“朱子等书一概未曾读过?”居然还真是这样。
此前就猜到金履中和金祖淳对金平淳的教育不会上心,对于孽生子弟,只肖识得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就完事了。反正这辈子顶多做个四五品的武官,连三品的边都不要想摸到。
《续大典》明确的写了孽畜是不能够担任中高级文职的,一般只可以担任武职和技术官,位阶最多也就是四品。别看金祖淳那是正一品永安府院君,金平淳却只能混一个吃饱穿暖。
事实证明在朝鲜爹好也不一定管用,还要妈也好!
“就是想读,也未必有人教。”金平淳看洪景来好像真是来看他的,态度稍转。
“立身处世,到也未必一定要学富五车,明理即可。”洪景来总不能说读书无用吧。
不管啥年头,知识都是有用的。读过书,没读过书,说句实在的,差别还蛮大。有机会学习还是要学习的,实在没机会的话,能做到明事理也很好。
“大人难道是儒生?”(此处指在成均馆坐馆)
“也曾坐过几日。”
“是否经卷繁浩,汗牛充栋?”
“那必是自然,不过用心求学者寥寥。”
“……”金平淳的嘴一憋,显然对那些有机会求学,却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只想着混满三百圆(天)就去别试上混个出身的人不满。
“说来我中进士那年,这些馆生一个都没中。”
“您是进士出身?”小伙子不自觉的靠近了一些。
“忝列甲等第三名,都是老恩师看重。”洪景来风轻云淡的。
也就八道天下第三名吧!不过是个小小的探花郎,算不上什么的。这不都是咱们的先生闵景爀和老恩师曹允大提携嘛。
“大人竟是探花郎,请受小子一拜。”
洪景来不避不让,坦然受了金平淳一礼。既然逼已经装出去了,再避让就显得十分做作。
“要是我也能去成均坐馆就好了……”
“求学未必要去坐馆,用心苦读亦可。这样吧,我往昔的读书笔记,还有行卷和策文都可以暂借于你,你且看着。”
探花郎的笔记行卷,若是拿到外面去卖,等闲买上一二千那都是简简单单。只不过像洪景来这样的人家是不会拿出去卖罢了,不差这一点。留着传给家族子弟,一代一代累积下来,学霸的功夫也就只留在京华士族内部了。
“这……真的可以吗?”金平淳有些不敢相信。
“若有不懂,我要是在京,你也可以来问我。”洪景来算是看透彻了。
这就是个处于逆反期普通小孩,有些自卑于自己的出身,或者说有一点愤恨自己的出身。心中抗拒那些流俗普通的两班子弟,毕竟这类人看不起他,他也不愿意和他们来往。
但是又喜爱学习,且向往学习,只不过孽畜的出身根本使他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和学习环境。父亲早年就死了,大哥根本没有真的把他当兄弟看。身份上甚至还是金祖淳的附属物,一点儿出头之路都看不到。
交际圈也非常的窄,一来是两班不待见孽畜子弟,二来是他自己也不愿意和人交往。开头直接就和洪景来说,你要是想通过我勾搭上我大哥金祖淳是不可能的,赶紧走吧。
这态度就是拒人(两班)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洪景来本身没有看不起什么孽畜子弟,再者别说孽畜子弟了,以前咱那就是铁山乡下富农出身,贩夫走卒,良贱白丁,什么样的都接触过。根本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封建阶级身份观念,更不要提现在有新时代的教育了。
你不在意他最在意的,也许就能变成他最在意的!
“我托大叫你一声老弟吧,无有什么好赠予你的,马上燕行,不能缺个好牲口,这马尚可,权且给老弟代步。”
略微聊过,洪景来好奇心满足了,便也不准备如何。只当是多认识了一个朋友,送他一匹马也不算多大的事。
“这怎么好意思,沿途自有行马供给的。”金平淳还想推让一下。
“无妨!今日能认识老弟,就不枉此行了!”洪景来撒币早就撒习惯了,搂钱的时候使劲搂,花的时候也一点儿不小气。
出门在外办事,扣扣索索的能办成啥。该花钱就要花,宣惠厅那么一个好几万的窟窿洪景来都去填了,不差金平淳这里一匹马。
“那便谢过大人了!”
“行前再会!”洪景来翻身上马。
英武锐气的身影给年仅十四岁的金平淳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缺乏同龄人好友和父爱的金平淳直把洪景来引为知己。
当天下午,洪景来派韩五石把自己以前的那些书籍、笔记、策论、行卷一股脑的都送来给了金平淳。金平淳如获至宝,不得不说洪景来原主的功课还是相当扎实的,汉文化水平非常棒,苦读也真的读出了不少心得,并不完全是死读书的呆子。
加上后面还有许多现在洪景来应考前胡乱写的策、论、疏等,很多观点算是不符合时下,很是新奇有些超前的。
反正就这点东西,应当足够金平淳学习的。
【注1】:根据《朝鲜王朝实录·哲宗实录》附录,〈哲宗大王行状〉之记载,哲宗大王在年幼时开蒙的读物就是《千字文》。
17.永平地龙大翻身
望了望金芝淳那超过四十人的家人马夫队伍,再看看自己十五个人的马夫队伍,洪景来觉得自己有点亏。
早知道就再招点股东了!
唯有金平淳,虽然是正经的子弟军官,以使团正员的身份入团,却只得少少的两个随从,一个夹带的家人都没有。马是洪景来送的,除了随身衣物和些许行李之外,居然连点土产都不准备带去燕京发卖。
应该不至于这么穷吧?要是知道这么穷,那洪景来就再借给他三五千的本钱又如何,咱们也不差这点钱,主要是实在带不动了。马也驮满了,各家派来的家人也都大包小包,背的那包裹有几乎半人高。
金祖淳亲自出城设宴,欢送使节团燕行。其余的行程洪景来当年和闵廷爀一道走过,在义州汇合了李在朝派来的几个家人,还有湾商里靠林尚沃的面子插进来的不少行商,洪景来自己的队伍终于膨胀到四十多。
至于金芝淳,破百了!连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使节团的人数到底是超过了四百,算是相当的臃肿。
等待黄海道、平安道、咸境道诸道的州郡把分摊下来的贡品送到,使团渡XX江,过栅门(高丽门),一路往燕京去。
清方照例派了一名护送委员,还有四十多个骑兵马弁前来护送。洪景来这次是副使,就免去了很多陋规。只是按照规矩,赠了那委员一柄金漆的织绢扇子,还有一个日本进口来的银装唐样大刀。
在盛京得到了相当的招待,这次没有沙俄使节团一道了,人家是十年“朝贡”一次,不像朝鲜一年朝贡三五次。【注1】
这一趟好在有林尚沃陪着,多了一个可以聊天打屁的人,不然不知道有多枯燥。到是金平淳,金芝淳这个从兄对他的照顾仅限于替他多备了一匹马,雇了两个随从照顾他的起居,连话都不愿意和他多说。
还是洪景来在义州帮他介绍了几个本地行商,以他的马夫的名义加入使节团,多少替他弄几个本钱,好去燕京倒手挣些银子。就算能吃饱穿暖,但是再怎样,挣些钱买些汉籍,给他母亲买两匹丝绸也是好的吧。
于是金平淳就死皮赖脸的凑到了洪景来的小队伍里,和他亲爱的洪大哥愉快的交流起来。
除了普通的求学之外,那些经义文章洪景来也就是靠原主的记忆才能通晓,但是发散开来讲些成功学啊,心灵砒(屏蔽)霜什么的这就是洪景来的拿手好戏了。
上次去燕京,洪景来可是一整套什么做生意不是赚取钱财而是赚取人心的说辞把林尚沃忽悠的纳头便拜,现在亲亲切切的叫洪景来大哥。
那时候林尚沃都做了湾商本店的书(屏蔽)记,见了好几年世俗人情,都能被洪景来忽悠成功。现而今金平淳不过十四岁,涉世未深,那还不是一忽悠一个准。
通俗点说,就是小伙子被忽悠瘸了!
不过两个人还是有观点不同的地方的,洪景来认为如果能够设法引进西方的先进科学技术,发展农业和手工业,那么导致一定范围内的天主教传播也是可以容许的。
毕竟这年头朝鲜能接触到的欧洲人主要也就是传教士和外交使节,如果要把他们掌握的技术都学习到,传播开,不可避免的就会夹带许多天主教的内容。人家就是传教士,其他的才艺不过是附带而已。
但是金平淳似乎很排斥包括天主教在内的各种宗教内容,他坚决捍卫朱子学的正统地位,认为一切“异学”、“伪学”都应该彻底消灭,学习的人应该施以流放,让他们改造思想和灵魂,再回来重新修习正道。
这倒是很符合朝鲜惯来的“崇儒抑佛”方针,大部分的儒生都极为排斥佛道,当然也同样排斥新接触到的天主教。
最直接的体现就在废主燕山君时期,这位原本还算不排斥佛教的君主,在仁粹大妃去世后,先是撤去三角山藏义寺的佛像,赶走寺内僧侣,将教宗首刹兴德寺的佛像废去,寺院改为官用。大量没收寺院的土地和庙产,还俗僧众。
到了1504年,燕山君直接毁废朝鲜禅宗首刹兴王寺,移佛像至桧岩寺,甚至将名刹圆觉寺改为妓院。自王氏高丽以来所举行的僧科制也被迫废止。不久后,兴天、兴德寺相继被焚,禅宗、教宗本寺俱毁,宗务转移他处。
没错!寺院做妓院,比“三武一世”灭佛还要厉害!
这些旧账不翻也罢!反正金平淳这小伙子一心向学肯定是好的,就是古板了些,小小年纪居然也有些不知变通。洪景来心下苦笑,但也不准备纠正什么。你一个三十岁的大人,去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争论该不该学习新科学知识,基本上是你也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最终互骂傻批为结局。
所以洪景来也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只管和他聊天打屁,讲些奇闻异事,甩出些八道掌故。能吹吹水,打发时间也就得了。
加上林尚沃这个好帮手在,一个捧哏,一个逗哏,快活的很!
照旧过山海关,转永平府,也就是现在秦皇岛市那一块,直隶总督吴熊光派了两个候补官过来迎了一迎,因为是去圆明园拜见嘉庆,所以不用急着往燕京奔,当夜就歇在永平县。
正睡得香,洪景来梦里正不知道神游到何处,突然间就被恐怖的地动山摇给惊醒!哪里还有什么迷糊,幸好身上还有裤衩和里衣,掀开被就往外跑。
……………………
嘉庆十年闰六月十一日(1805年8月5日),震中:昌黎(北纬39.7°,东经119.2°),震级:5.5烈度:7。
地震情况:再,据永平府属昌黎县知县何安澜禀称:闰六月十一日丑时昌黎地震,该县衙署、监狱、仓廉墙垣,俱有坍塌;在监人犯,先经提出看守;仓谷盘量另贮。儒学、祠庙墙垣,震倒数处。复赴四乡查看,惟近城十里内之五里铺、泗涧村、前后山庄、何家庄、八里庄等处,房屋墙壁,间段倒塌。
【注1】:实际是有沙俄使团的,不过人家走的是恰克图和广州两处,而且由于这次不肯练习磕头礼仪,被嘉庆严旨遣送回国了。
18.洪景来暂充大使
地龙翻身,昌黎县城内毁倒房屋二百五十余间,但是灾情却不太严重,或者说伤亡不太严重。
说来道理也简单,永平地方的百姓他们修房子屋顶用的是柳枝编的那种长席,修起来很简单,当然塌下来也就很简单。不过这玩意儿就算砸下来也砸不死人,总不能会被柳枝席给砸死吧,那你这也太不走运了。
反正只穿着行褂连个便帽都没带的昌黎知县何安澜旋风般的跑来馆舍,那真就是吓得够呛。这要是朝鲜使臣有谁死在永平府,第一个吃挂落的肯定是他,甚至这个官都有可能算是做到头了。
一面召集衙门的快壮两班,把那些平时住在县城内外的上千在册的不在册的衙役帮闲都给叫起来,沿街查访灾情。一面就是赶紧来馆舍查看使节团的情况,有无损伤。
等看到穿着大裤衩和里衣在院子里有些惊慌失措的洪景来,何安澜长舒一口气。起码副使是屁事没有,只要正使再没事,就算死个把随从通事之类的人员,那完全可以报一个病故之类的。
“正使安在?”都这时候了,随时可能会再发生余震,何安澜也顾不上礼仪不礼仪的,安全与否才是最重要的。
“啊?不知啊!”
洪景来突然被揪住,本来就刚经历地震,你再镇定的人这会子肯定也慌神了,自己的小命都差点没了,哪里还能想到别人。
“哎呀……”何安澜也知道问了不管用,只好放下洪景来再去寻人。
这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家走了水,除了喧闹之外居然还升腾起浓烟火星。城内房舍密集,轻忽不得,何安澜真是两头大,火烧全城的话他也是一个完蛋,真就是恨不得爹妈给他生八条腿。
正忙乱着,院里终于有了信,金芝淳那间房很不幸塌了一半。由于这是官修房舍,当然不会是和老百姓一样用柳枝编个席就做屋顶的。别看房梁屋瓦俱全,实则偷工减料不少。
本来外面样子尚可,住着也还行,如果啥事不发生,呆上一夜使节团就走了,明年又可以申请经费继续修。可偏偏今晚上地震了,是啥扑街样子立马显露无疑。
外边民房还不过只是塌掉半拉屋顶,而昌黎城内的大量官方建筑却几乎倒坏一空。监狱塌了,官仓塌了,县衙也塌了(真事嗷!),可不就是闹着玩呢嘛!
就算有官不修衙的惯例,可你连县里的大狱都塌了,你这偷工减料什么的也太过分了,真就是糊弄事情呗。
不过也好在他偷工减料,你要是货真价实的房梁砸下来,那金芝淳一条小命就直接丢这儿了。可那大梁是个样子货,早就朽了。人是被砸到了,但是好像问题不是太严重。
何安澜只听人受伤,心下就凉了半截,立刻组织人手清理废墟,理出通道,把金芝淳给弄出来,请医延治。
而且朝鲜正使出了事情,这绝对瞒不住了,立刻派人连夜去保定通知直隶总督吴熊光,请大佬出面处理。他一个小小的昌黎知县如今也就只能跑跑腿,在职待参罢了。
另外就是使节团自己赶紧写一道呈文送燕京,告知受灾情形。毕竟使节团在清国内的行程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一站一站,有兵丁护卫跟随,有官吏沿途指引。
金芝淳现下伤了,走不得了,整个使团就只好停下来,等待清方的处置。
除开正使金芝淳,使团内还有些随从家人受伤,但大家的情况都不太严重,主要就是外伤,金芝淳经过诊治也确定只是伤到了骨头,但没有骨折,只要安心静养那么个把两个月应该就好了。
大家长舒一口气,此时吴熊光和嘉庆的旨意差不多也一起到了。
这年头的官修建筑是什么货色,做到了直隶总督的吴熊光清楚得很。他自己的直隶总督衙门都不见得好到哪里去,顶多是结实一点罢了。至于昌黎这边的,那倒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真就是被使节团给碰上了呗。
所以他也不废话什么,一方面赶紧去天津和保定找好大夫,一方面也赶来看望金芝淳和洪景来。
话里话外,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等将来进了京或者去了圆明园,嘉庆肯定是要召见的。召见的时候,肯定也会问这桩事情。反正就是不要提什么屋舍的情况,哪怕将来真问起来也含糊其辞敷衍过去。
真要说什么建筑偷工减料,导致朝鲜国谢恩使身受重伤。那这问题就更大了,申领、督办、监修、报销、核算等等等等,整条线上所有人都没有好果子吃,牵连大了去了。
吴熊光堂堂直隶总督和金芝淳老弟长老弟短的,可算是屈尊降贵,不仅说的诚恳,还暗中派家人给金芝淳和洪景来各送了一笔汤药费。
人家都做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是明白人,没必要做的太绝。金芝淳就算心里有点气,这下也消了。大家自然不可能再去提这个窟窿,你我心知肚明,就说地龙翻身,屋椽震落,受伤至此。
看着洪景来写完呈书,吴熊光夸了一句“老弟的奏文真是一绝!”后,就快马送往圆明园去了。
和他一道来的嘉庆的旨意倒是十分“体贴”,允许使节团就地委有司衙门妥善照顾,供给衣食和医药。暂缓去往圆明园也没什么大事,如果金芝淳的伤势较重的话,也可以送到燕京高丽馆安置。
另外就是嘉庆还派了一位天使,带着太医院的太医和许多跌打药来永平了。以显示他圣天子爱护属国百姓的的天恩浩荡,以及怀柔万国的阔大心胸。
过了三天,新旨意又到。嘉庆大概是担心昌黎县的医疗条件不行,让地方有司妥善把使团送到燕京高丽馆去。
既然正使金芝淳受伤不能起身,副使洪景来直接来圆明园就得了。反正不是贺圣寿或者贺正旦这种大事的使节,李朝来的这么勤,李王的忠诚他嘉庆已经知道了,有这份心意就好了。
19.巧遇故人有眉目
洪景来和金芝淳算是老相识了,当年庆兴大捷的时候,担任咸镜南北招讨大使幕府掌书(屏蔽)记的就是金芝淳。
庆兴大捷能坐实大捷,且广为传扬,有很大一个原因是金芝淳的文笔好。他写了一封报捷文书,一路从庆兴飞马传到汉阳,使得地方上的士庶真就是老少咸知。
洪景来因为那次边功,很幸运的起复任官,最后授庆尚道东莱府分巡判官。
而金芝淳作为幕府掌书(屏蔽)记,那可是运筹谋划,总理机要,苦心孤诣,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当时朝议就定为了功臣第三,要不是因为崔正基“守土不溃”拿了个第二,指不定金芝淳就是闵廷爀以下第一人。
所以咯,最后闵廷爀做了议政府右参赞,而金芝淳稍微转了一圈,就做了咸镜道观察使,而后又调回汉阳,做了吏曹参判。
人家这个升迁速度,那才算是坐上了火箭,洪景来和他一比,真就一个啥也不是呗。要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有个大哥叫金祖淳可不就是这么爽!
也因为有这段因缘,加上金芝淳也知道金祖淳现在比较器重洪景来,愿意借由洪景来拉拢丰山洪氏,登庸丰山洪氏的子弟。所以对于洪景来暂时处理使团的大小事宜,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还很放心的吩咐洪景来。
“尽管放手施为!”
他大哥金祖淳连数千训练营兵都准备交给洪景来照管,就不用说这么一个使节团了。大家都是外戚一方的自己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既然人家愿意做甩手掌柜,洪景来也无所谓什么。干就干呗,反正不管是正使还是副使,只要肯给嘉庆三跪九叩就得了。其他的事情,使节团上上下下的人早就做熟了,按部就班即可。
接了嘉庆的旨意,吴熊光和何安澜立刻找来一辆太平车,这车比普通的二轮马车大,倒不是因为他特别坚固或者什么的,纯粹是因为这车是四个轮子!
放心,没有什么新奇的机械设置,转弯的时候照样抓瞎!
只不过就是车大,能让金芝淳安安稳稳的躺好,不至于受太大的颠簸。垫上好几层褥子,虽然软和,但估计能帮金芝淳捂出个痱子来。
接过了朝中拟好的谢恩表文,就算是正式接过了出使的重任,以后和清方交涉什么的,就先由洪景来出面处理了。
入驻燕京高丽馆,分配好大小房屋,使团那些做熟了清朝贸易的行商早就急不可耐了,各自撒欢似的去找自己在燕京的老主顾。
而洪景来则是要等嘉庆派遣给金芝淳的慰问天使过来以后,才能在清方的引导下,去往圆明园拜见圣驾。
去圆明园的也就小几十人,剩下的绝大部分使团成员都留在燕京,一方面照看不能行动的金芝淳,一方面就是快活的做生意。
洪景来把自己的那些“股东”一股脑儿的都打包交给了林尚沃,做生意的事情,不会有比林尚沃更加轻车熟路且放心的人了。至于老恩师曹允大点名列清单要的东西,也一并托付给他。
“大人,天使已至,就在前厅!”正和林尚沃吩咐着,一个侍从过来禀报。
洪景来听了立刻起身,他哪里敢让带清的天使久等。
可到了前厅,洪景来一见面,差点高兴的跳起来。这来的是老熟人啊,而且是喂饱了的老熟人!
“下国使臣洪景来,参见天使!”虽说是熟人,可跪还是要跪的。
“起初还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果真是洪老弟。”说完那清使就立刻让洪景来起来。
不是当初交还龙川漂民的倭兴额又是谁!
先不叙旧,带着倭兴额去给金芝淳宣读一下圣天子嘉庆的关怀口谕,然后是两名太医过来问诊一番,最后赐下御药若干。
天恩浩荡啊!天恩浩荡!
两人这才有了坐下稍微闲话几句的功夫,和洪景来当初预估的一样,倭兴额回燕京后就因为办事得力升了礼部的郎中,转头就补了军机章京。
因为出身实在是太好了,资历上又完全够格,两个月前,满班的领班军机章京出缺,就由他题补上来。现而今这位乃是货真价实的“小军机”之首,圣眷正浓。
由于随侍在圆明园上,前头在昌黎由吴熊光送达的李朝使团呈文就是由他送到几位军机面前的。他看了一眼之后,惊奇的发现使团的谢恩副使居然是当初那个很“乖觉”的洪景来。
于是自请前来慰问,顺便见一见故人。联络一下感情,加深一下友谊。
洪景来正愁金祖淳吩咐的为思悼世子追复一事无从下手,现而今堂堂的领班军机章京就在面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表面上那是竹筒倒豆子,把一概情由都分说明白。当然啦,像什么英宗饿杀思悼世子,朝野党争酷烈之类的隐秘内情都一概略去。
只说纯宗大王想到自己的亲祖父思悼世子由于早逝,而没有继承王位。在他父亲正宗大王时就希望能追封自己的“本生”父思悼世子,只不过由于尊孝章世子为亲父,一时不方便向带清解释,这才拖延下来。
这次来呢,就是希望把纯宗大王的本生祖父思悼世子给追封一下,以尽哀荣。
倭兴额听了这件事,到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表示记下了。他不是军机大臣,但是他可以和几位军机大臣说上话,这件事情他会先和那几位试探一下。
人家这样做,已经算是很帮忙了,洪景来不会那么不知好歹的立刻求人家帮忙。吩咐韩五石给倭兴额取了四百两银子的庄票,一路把人家送出高丽馆。
银子是金祖淳在“带清善后款”里特批的,只要能办成,十万八万的都不算事,所以洪景来送的也毫不顾惜。
“事有眉目矣!”一见到躺着的金芝淳洪景来就拍手鼓掌。
“怎么?”
“天使乃是先前漂民出送时的故人,如今已是领班军机章京,颇得圣眷恩宠呢。”洪景来搬了个秀墩坐到金芝淳旁边。
“竟有这等故交?那真是意外之喜!”金芝淳也高兴,这事他哥金祖淳是要他一定尽力办成的。
“大人,外面说是有位老爷派了家人前来寻你?”门口守着的侍从小心翼翼的打断两人的闲聊。
“寻我?”金芝淳那是大监,洪景来才是大人,这不会叫错的。
这又是谁找上门来了?
20.花住教我如何奏
洪景来在燕京真就能称兄道弟的,只有金常明一位,但是这位早就降职去X疆做库车办事大臣了,不然要是有个老铁在带清做湖南巡抚,洪景来还愁个屁!
人家还是满洲正黄旗出身,天子家奴,家里出过皇贵妃、一等公的人物,在朝廷里亲戚朋友一大堆。落难的时候会划清界限,煊赫的时候那有的是人愿意来帮忙。
可惜坏了事!
剩下能算是熟人故交的就是常明的侄儿金花住,这位问洪景来借了八百两银子去谋永定河道的帮办委员去了。现下永定河的河工工程应该早就结束,花住这个差事肯定是办完了,就是不知道在哪里高就。
想着估计是花住,洪景来便也起身,既然是燕京某位大人过来递帖子,不管是哪位,对于洪景来这个下国使臣来说,都是上邦大臣。
和预想的一样,传进来的那个仆从还有两分面熟,正是花住身边一个常用的家人。而那人也明显认出了洪景来,眉开眼笑的。
“小的拜见洪大人!”那家人很是乖觉的上来打个千儿。
“花大人特意遣你来的吧。”洪景来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花住好歹是个佐领,还是上三旗的佐领,那是内务府里直接挂着名的人物,指不定这次能帮上忙。
“老爷让小的过来,就是看到通政司的抄报上写着大人您的名讳,想着大人您才高八斗,回了国肯定是要中进士拉翰林的,可不就紧赶着派小的来打听一番嘛。”
“哈哈哈哈哈,如假包换!”
“那小的这就去回话了,老爷还在家等着消息呢?”
“对了!你家老爷现任?”洪景来想着花住那么会做人,还愿意钻营,谋个缺不算难事。
“我家老爷现在工部侍郎任上。”
哦豁!
花住这老小子真的可以嗷,太特么可以了!这才三四年时间,居然已经做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上,真是人才啊!
“你去禀报你们老爷,使团这边总要听上使吩咐,很快就会去圆明园拜谒圣驾,若是得闲,今晚便可。”洪景来让韩五石去取了一吊钱,赏给这个家人。
嘉庆随时可能召见,圆明园虽然距离燕京不太远,但是打一个来回还是蛮久的,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有空。如果花住想要见面或者能够见面的话,回来吱个声,不拘是洪景来去找他还是他找洪景来。
前门大街上那么多的饭馆茶室堂子,有的是去处,都可以!
“小的明白!”领了赏钱,那家人恭敬的再次行礼。
虽然花住现任的工部侍郎不是那种天天可以面圣的人,但是他们家在燕京多少年树大根深,很是有些亲眷,指不定就认识个把大佬呢。
倭兴额那边算一路,花住这边算一路,双保险!
“来人是?”很显然听说有燕京官员前来寻洪景来,金芝淳也上心了。
“现任工部侍郎金花住。”洪景来还在靠近坐下。
“工部侍郎?金氏?”金芝淳眼神一亮。
“没错就是先高庙在时的金勤恪公!”洪景来点了点头。
“哎呀!万万想不到五峯你在燕京颇有交游啊!”金芝淳哪里想得到,这才刚到燕京,先是领班军机章京过来喊洪景来老弟,现在又有工部侍郎过来喊洪景来老弟。
你小子的大哥挺多啊!
“机缘巧合,认识几位,哈哈哈哈哈……”任务没开始,就有了不少有利条件,洪景来也是高兴得很。
倭兴额那不过是认识的程度,花住就不一样了,那是借钱的关系!不管时代怎么变化,肯借钱给你,还不谈什么利息的朋友,那真就是没的说!
有一个算一个,绝对是铁哥们!务必请好好珍惜!
花住能谋上帮办永平河工的委员差事,洪景来借给他的八百两银子至关重要,没有这笔银子,他指不定就补不上这差事。
“官债”这个东西,也不谈什么还不还的了,洪景来现在不差这点银子,只是这笔人情在,那真就是大有用处咯。
………………
左右方便,随意择了处清雅的船菜馆子(船菜不是什么菜系,但是有兴趣的可以去搜搜),没有要什么陪酒弹唱的,除了两个人的家人之外,一概没带。
“真是没想到,早看出老弟你不是池中之物,这才不过四五年的光景,都已然是朝鲜国的副使了啊。”花住还是那副和气的模样,一点儿没变。
“说笑了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使,哪儿能比得过上邦大国的侍郎呢。”洪景来当然是要吹捧一下花住的。
“哈哈哈哈哈,在这京城哪里算的上什么呀。”
两个人几杯热酒下肚,加上关系不错,本就是亲亲切切的“兄弟”,现在更加热络。
“这次来,除开谢恩及恭贺等项,尚有一事……”洪景来直言不讳。
谢恩嘛就是谢龙川飘民出送,恭贺则是使团出发了以后才知道的,几个月前皇四子出生,现在嘉庆膝下除开早夭的大阿哥,终于有三位继承人了,算是承统不虞。而且是他登基十年以来第一个出生的皇子,需要庆祝一番。
这种喜事按例天下臣工是要送礼物恭祝的,洪景来作为朝鲜使臣来了燕京,听到了消息不去祝贺就过分了,只能临时央了人去琉璃厂淘换一柄玉如意来。算作是纯宗对这位皇子的美好祝愿,以及诚挚敬意。
略过这事,花住听了思悼世子追封一事,倒也不推脱。他祖上也是朝鲜人,只不过早年投鞑而已,洪景来求上门来,多少愿意出点力。
“此事倒也不是太难!”
花住捋了捋思路,首先是嘉庆又生儿子了,而且是皇后所生的嫡子,这让他最近的心情非常好。正沉醉于四海升平,天下安宁的梦幻盛景之中。这种有关孝道的事情去求了,应该问题不大。
“小弟我委实不知该如何向圣上陈奏此事啊。”
“这也不必着急,若是有一人能代为奏请,则事半功倍!”花住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不知是?”洪景来立刻附耳过去。
21.只需请来今帝师
“老弟认为现下这朝廷,谁最得信用?”花住放下了酒杯,微笑的看着洪景来。
“小弟初来乍到,哪里能知晓清楚。”洪景来一看,这不是您花住大哥要开始装比了嘛,赶紧接茬。
虽然满洲的王大臣,以及出身八旗的奴才们肯定在关系上更亲近一些。嘉庆那几个兄弟,仪亲王爱新觉罗·永璇、成亲王爱新觉罗·永瑆、庆郡王爱新觉罗·永璘等,虽然也担任宗正之类的差事,各个也在内廷行走,但是要说权柄的话,到底差那么一点。
至于那个在戏文里响当当的领班军机大臣则是世人眼中的老好人庆桂在担任,当然啦,这位的全称应该是太子太师、文渊阁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管理吏部、理籓院、户部三库事、赏紫缰、戴双眼花翎章佳·庆桂。
这不是洪景来有资格或者有办法勾搭上的大佬,连花住都没什么资格去拜见这位,想都不要想。
剩下的现在入直军机处的,还有几位如董诰、刘权之、戴衢亨、英和、托津等。不过今年刚刚出了事,刘权之和英和都倒了。
说来也好笑,原任山西按察使袁守诚的儿子袁煦是纪昀的女婿,先任内阁中书,后选了汉班军机章京,表面上看也算是前途远大。可惜他是举人出身,这就算是有了政治天花板,这辈子不出意外的是不可能做到什么部院大臣的。
可是人这个东西嘛,大家都知道的,终归有欲望的。都做了军机章京了,怎么可能不想着往上爬。而且这个袁煦本来就是官宦世家,有跟脚的人物。
他就找上了刘权之,本来就一个是军机章京一个是军机大臣,日常见面的,都在军机处那冬天透风的公事房里办公。袁煦的老丈人纪昀和刘权之那更是老相识,故人之婿求上门来,刘权之肯定要拉一把啊!
于是就多次举荐袁煦,偏偏另一位军机大臣英和和刘权之不和,就是不答应。那不答应就算了,以后别处出缺了再说吧。
大家以为这章就算是揭过了。好家伙!英和挑个没人的时候,屁颠屁颠去密奏嘉庆,说刘权之以权谋私,任用私人云云。嘉庆心想刘权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种玩背后捅一刀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都给我玩儿去!
因着袁煦这件事,一下子倒了两位军机大臣。某种程度上来说,袁煦也算是有清一代顶顶厉害的人物了。毕竟不是谁都有能量,能一下子扳倒两个军机大臣的。【注1】
所以现在这些中堂们办事都小心的很,谁知道嘉庆会不会一下子迁怒众人。这年头谁还不举荐几个自己亲朋故旧啊,要是被爆出来,可是要一撸到底的。
至于其他说的上话的大臣,现在都紧盯着军机大臣的宝座,等闲不会有人愿意揽事。毕竟这时候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指不定就运气好,简在帝心,能被选入军机处。
“那这么说,此事岂不是难办了?”洪景来有些踌躇,这要是连个帮腔的都找不到,凭他自己开口去求嘉庆?
这位只会说“不得了了这!”“这可怎么办!”的圣天子肯定要和军机大臣以及各位宰相商量的,没人帮腔这事就难办了。
到时候君前召对,嘉庆问一句李王追复本生祖父一事如何处置啊?大佬都是一句唯圣上裁夺。
那完了!就嘉庆那优柔寡断的性子,这裁夺怕不是要裁夺好几年,甚至裁夺到他蹬腿儿也不一定能裁夺出来。
“哈哈哈哈,稍安勿躁。”花住卖了一个关子。
“春上,朱盘陀刚升了体仁阁。”
“朱盘陀是?”洪景来哪里认识什么盘陀。
但是体仁阁大学士那可就是如雷贯耳了,这就是宰相之职了啊!刚刚升任宰相说明正是圣眷浓厚的时候,开口帮一句腔,还不是小事一桩。
“今上读书时曾从其学经。”花住伸出食指在半空中虚晃一圈。
“朱珪!”洪景来立刻反应过来,嘉庆的帝师朱珪,大名鼎鼎啊。
“是咯,春上升体仁阁,管理工部事务,充会典馆正总裁,且是今科(乙丑科)会试总裁官。”
“与老兄你同在工部!”洪景来一喜。
“恰巧!”
“还望能引荐一二。”
“好说好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花住欠的那些银子洪景来根本没有提,花住却没有忘记,拿了张一千两的庄票出来。
洪景来哪里能要,就算是奔走通融关系也要花银子不是?如果一千两能买一个朱珪的引见机会,那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的要来买呢。
那可是帝师!帝师你懂嘛!
花住好歹是工部侍郎,日常和朱珪一道办公的。虽说朱珪在中枢的日子肯定更久,但是工部这里肯定也不会太耽搁。
作为满班的侍郎,与汉班的侍郎那是不同的。满在则满掌印,满在则满理事。
这天下到底是他们八旗满洲的天下,同样是侍郎,肯定是出身正黄旗满洲的花住掌印理事,汉班的那位只能坐食俸禄而已。
这样一位重要的下属引见个把人给朱珪,就算是面子上敷衍,也是要的。
十拿九稳!应该能见到!
那真就是越想越美呗,要是朱珪能帮腔,或者哪怕只是不表示反对,这事情就成了一多半。
要知道嘉庆登基,这位一肚子坏水的朱师傅在背后可是出力不少。他和嘉庆那关系真是没得说,《清史稿》记载:“未几,召对乾清宫,眩晕,扶归第,数日卒。上亲奠,哭之恸。”这位真就是一直上班到临死前几天,嘉庆算是须臾都离不开他这位朱师傅。很多国策施政,都是先问过朱珪再行决定的。
把花住给送走,洪景来和韩五石几个随从往回走,这要去见朱珪,总不能空着手去啊。
【注1】:军机章京、中书袁煦者,故大学士纪昀女夫也,入直已邀恩叙,权之於昀有旧恩,至是复欲以袁煦列荐。同官英和议不合,已中止,英和密请晏见,面劾权之瞻徇。上不悦,两人同罢直,下廷议革职,念权之前劳,降编修。
22.带清世有两显学
其实以洪景来一个铁直男的水平,给人送礼物真是一件太令他烦躁的事情了。
如果不是不会送礼物,前世里也不至于二十五六岁了,连个对象都没有,还巴望着家里的婆婆妈妈介绍相亲。
就算长成渣男脸有什么用啊!
你还要会哄,要会送,是个狗屁日子都要想着给惊喜,这玩个锤子!
不过到了带清朝,这年头就好办多了,洪景来早就摸透了。九成的人全部可以用银子打发,而且人家还会十分喜欢,夸你懂事,知道规矩。
剩下的一成,那属于大佬中的大佬,他们已经不差钱或者不在乎钱了。银子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数字,只是一个符号,仅仅对银子而言,算得上超脱物外了。
这类人只能投其所好,摸清楚他的脾性,对准他的胃口,才有可能把人哄得服服帖帖,高高兴兴,最后答应你帮你把事办了。
而满清的文人,有一个极为普遍的爱好,这一点洪景来知道的清清楚楚。
爱好暂且按下不表,我们不妨来说一下满清的某些情况。众所周知的,满清是中国封建历史上对文化思想钳制最为残酷和严厉的朝代,动辄发起XX狱,等闲牵连而死者数百众,死于文字者以万而计。
不仅如此,满清统治者对于历史文化和风俗的毁灭也是相当的恐怖。这直接导致了一个很明显的后果,但凡有些“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的文人,全部都被杀绝。
而且这个“绝”是系统性的,从基因层面上灭绝。每次兴狱几乎都是“瓜蔓抄”,父三族、母三族、妻三族俱死者不在少数。
保准让所有的反抗种子全部消失!
文化上的毁灭性破坏这就不去提了,是个人都知道了,多说了也没必要。只说这种情况下,导致了满清成为历史上两门学问最兴盛的朝代。
一门叫考据学,乃是一种治学方法,又称为考证学或朴学,主要的工作是对古籍加以整理、校勘、注疏、辑佚等。
对于考据学,梁启超在“概论”中有几句扼要的话:其治学之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证不信”。其研究范围,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佚,等等。
在某种程度上有其必要性和存在的意义,但在更广大的层面上就实际上造就了某种牵强附会、咬文嚼字,硬显摆自己抠字眼的本事。到现代这种东西甚至还成了有些人玩文字游戏,号称陶冶情操的一种“高大上”的手段。
出一点似是而非的问题,什么他出身于相对富裕的地主家庭,从小受到当时较好的教育,曾在公立教育机构担任职务。后来接受了外来的新思潮,改变了自己既有的信仰,为了人民的幸福,领导百姓发起葛明,在外国势力的帮助下,最后成功建立了新的共和国。
诶!
不对!
你没文化了吧!
你水平太次了吧!
这是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
明天换两条他就是半岛大太阳,后天换两条他就是东南亚某位,大后天换两条就是欧洲某位了。
真真就如孔乙己那个“回”字有几种写法是一路货色!
这也就不提了,毕竟这还算得上“游戏”的一种,这年头喜欢啥都不过分,新社会了嘛。兼容并包,百家争鸣。再说另外一门清代兴盛的学科吧,说起来更加有名。
金石学!
通俗一点的讲叫玩古董,科学的解释则是以古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一门学科,偏重于著录和考证文字资料,以达到证经补史的目的,特别是其上的文字铭刻及拓片;广义上还包括竹简、甲骨、玉器、砖瓦、封泥、兵符、明器等一般文物。
这门学问在乾嘉时期极为兴盛,乾隆年间曾据清宫所藏古物,御纂《西清古鉴》等书,推动了金石研究的复兴。其后有《考工创物小记》、《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捃古录金文》、《斋集古录》、《缀遗斋彝器款识考识》、《寰宇访碑录》、《金石萃编》、《古泉汇》、《金石索》等书,均为有成就的金石学著作。
几乎是个有追求,或者说有“品位”的文人士大夫,就能算是金石学者!
因为写诗词可能要砍头,写小说可能要砍头,但凡落在纸上,甚至入了他人耳中的言语都会导致被砍头。
那咱们这些高雅的士大夫怎么显示出自己高人一等的比格呢?
搞金石学!
首先没文化的玩不了这个,其次穷鬼也玩不了这个,多棒啊!这直接就让绝大多数人被屏蔽在这个圈子之外,能完美的体现圈子内的“高水准!高修养!”,两全其美。
洪景来来燕京前就知道这趟差事有的忙,所以除了最简单的和金祖淳申领带清善后专款之外,还很是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怎么迎合燕京各路大佬的喜好。
按照洪景来的理解和推断,要能够满足绝大多数大佬的喜好,又能独出新意,且是稀有罕见,乃至于世上仅此一件的宝物,才有可能打动燕京的大佬们。
和富贵人家出身的小赵聊了聊,小赵第一个反应就是搞那些金石古董啊!
这一点洪景来也想到了,但燕京那可是两朝帝都,连块砖头都可能有三五百年的历史。这地方的人见古董和见大白菜一样,琉璃厂那点东西根本不可能入别人的眼。
至于李朝自己的那点东西?拉倒吧!你还不如隔壁那日本呢。
韩国国宝一号是啥?南大门呗!
思来想去,洪景来想到了一件东西,一件绝对独一无二,且世所罕见,以前都没有过记载的宝物。这件宝物甚至直接关联到大半个东亚的历史事件,具有无与伦比的历史价值。
23.广开土王大碑拓
一开始洪景来的想法就是干特么的一票!
请岛津出面,弄几个梁上功夫了得的“侠盗”,去给日本的那位官家清清库存。东大寺正仓院里的宝贝数以万计,全是唐宋以来不断搜集和珍藏的文物,甚至还有来自包括印度、伊朗甚至希腊、罗马、埃及等国的珍品。
随便弄出来个把两个,都绝对能够亮一亮燕京那些大佬的眼了。有好些东西,说句实在的带清自己都已经没有了,举世罕见的孤品珍品就这么存在正仓院里。
不过这玩意儿好像影响太大了一点,毕竟连织田信长进入正仓院也不过是割取兰奢待一小块而已。这要是一下子摸走他十件八件的,怕不是要炸锅。
除开正仓院,洪景来又想了想,还有个好东西。而且没有记错的话,应该还是就近这么几年出土的宝贝。
汉委奴国王印!
出土之后辗转漂流长达百年的时间,到现代才算有了合适的归属。若是论及他本身黄金的价值,也不过就是几两金子而已。但是论及他所蕴含的重要历史意义,以及非凡的文物价值,那就真是无价之宝了。
现在这方金印的价格好像是黄金十两,对洪景来而言真就是九牛一毛,随随便便就能掏出来。正想着赶紧让东莱的李禧著安排人手,悄悄去福冈找一找这方金印的时候。
“原来倭寇也封过国王啊!”拿着信函准备交给快马送去东莱的韩五石嘀咕了一句。
立刻收手!
没错啊!这方金印乃是大汉赐封倭国国王的金印,就算洪景来能拿出去送人,到也要有人敢要啊!私藏先朝王爵金印,是何居心?这不管在哪朝哪代,都不符合统治要求啊!
还是作罢,没人敢要的东西,就算是弄来了,也不过是徒然留在自己手里,成为一件永远见不得光的宝贝。
那这就难办了,蒙着头转了老大一圈,还是小赵提的醒,金石学并不是只有古董才行的呀,古董某种意义上的复制品,比如说碑拓也是很好的东西。
尤其是那些历代名家挥毫的碑文,往往一份上好的拓本就能值百十银子。另外给个比较,声名显赫的《富春山居图》在清代的价格是大约白银二千两。这样的极品也就这水平,其他的物件值多少大伙儿心里都能有个基准了吧。
赵万永话音刚落,洪景来就想到了另外一件无双至宝。就材质而言嘛,那真是不值一提,还比不上之前的汉委奴国王印呢。但就内容而言,那真就是世所罕匹,天下奇珍!
国冈上广开土境平安好太王碑!
此碑系高句丽第二十代王长寿王为其父亲十九代王好太王所立。碑文涉及高句丽建国传说,好太王功绩及当时东北、朝鲜半岛与日本列岛倭人之间的关系,为中外学者所珍视。此碑乃是研究汉魏之际高句丽政权形成和发展的仅存资料,是中国碑刻艺术宝库中的稀世珍品。
碑文为汉字,大小在9-10厘米左右,为方严厚重的隶书,也保留部分篆书和楷书,形成一种方方正正的书法风格,是中国书法由隶入楷的重要例证之一。现代书家费声骞评《好太王碑》:“此碑书风古朴方整,有篆书遗意,惜字迹多风化剥蚀。”
而且巧得很,别人去找还真不一定能找到,洪景来去找还真就一找一个准。因为洪景来记得很清楚广开土王碑在未来的集安市,这位置真就是在XX江边,就和朝鲜隔河相望。
和以前说的一样,尤其是XX江和长白山这一代,朝鲜的采参夫自由来去,都快和自己家一样了。以至于发生采参夫越界伤人的事件,引发两国之间的纠纷。
甚至如果没记错,这地方的名字还挺朴实,不是叫大平沟就是叫大板沟,反正不是什么怀仁县或者桓州之类的。
由于满清特殊的保护所谓“龙兴之地”的政策,带清对东北东部进行长时间的封禁。康熙二十年(1681年)始,正式在辽东修筑柳条边墙,将今新宾汪清门、通化县英额布以东的辽阔地域列入禁区,今集安便在其封禁之内。
也就说这地方现在是彻彻底底的荒野!虽然可能有“野人”吧,但是绝对没有什么大规模的人类聚落存在。只有朝鲜这边采参夫的营地和部分东北少数民族的小定居点而已。
不知道广开土王碑在哪儿的人,那直接白瞎。知道广开土王碑的人,你有本事能先犯带清的边禁,然后又从数千乃至上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里生存下来,找到这块碑?
而洪景来就不存在这种问题了,只肖吩咐一句林尚沃,让他命令那些私下里早就和湾商勾搭在一起,私采东北野山参的采参夫去大平沟找一下这块石碑就得了。
还不怕找不到,就算在荒地里,这草长的再高也就一米多吧,可这块碑高将近七米,就那么直愣愣的杵在地里。不然也不会集安这边刚设立行政机构,就被人发现了。
因为太显眼了呗!
弄上这么一份拓本,不信那些玩考据学和金石学的大佬不喜欢。这可是全世界仅存的一份史料,你就算翻遍故纸堆,都找不到第二件。
既然有所目标,那也就不废话了。紧赶慢赶的,洪景来当时就快马传信给林尚沃,让他去吩咐湾商所属的采参夫们,给广开土王碑弄一份拓本。而且又不是要弄的多精美,只要用石灰稍稍勾补一番,大致拓印即可。
历史上早期的拓本就是这么弄来的,找个八九岁能明白事的孩子去弄都能行。
等拓本在使节团到达义州,送到洪景来手里时,林尚沃还稀奇呢。一是稀奇洪景来怎么知道那山沟里有那么大一座石碑,二是稀奇这么一个拓本也能做礼物拿去送人?
洪景来直接敷衍了他一句读书人的事,你不懂!
现在展开这多达十几幅的拓本,洪景来两眼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