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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苑鹿     东风第一姝txt下载     东风第一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0章 手足相残

    河面被搅得破碎不堪。

    无数盏莲花灯被浪头打湿,烛火无声地熄灭,很快随着暗流沉入水底。

    岸边的人越来越多。

    河里到处找人的好手也越来越多。

    但找了大半个时辰,他们也没找到姚钦的踪影。

    有人说:“该不会被冲到下游去了吧?”

    画舫上的人忙说道:“我们快去下游找找,没准大公子只是呛了几口水,已经上岸了呢。”

    众人留下几个汉子,将船上的一众歌伎奴仆赶走。

    剩下的人全都往下游去了。

    画舫上。

    先前聚在船上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和歌伎早已作鸟兽散。

    内室里,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掀开一口大箱子。

    姚钦猛地长吸一口气,蜷在箱子里惊恐地睁大双眼。

    刚才,他看上了一个新来的乐伎。

    他趁着醉酒,见色起意,将那乐伎的琵琶砸了,把人拖进了内室。

    与他交好的那几个纨绔子弟心知肚明。

    他们命人继续大声演奏乐曲,各自拥了美人寻欢作乐,只管离那间房间远远的。

    谁知姚钦醉得厉害,被那女子一推,头磕到了桌角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装在一口大箱子里,手脚都被捆住了,嘴里也塞了东西。

    任凭他怎么拍打,一丝声音也传不出去。

    就在他感到几近窒息的时候,箱子终于被人打开了。

    他看到了姚钰的脸。

    姚钰穿着下人的衣服,对他温和一笑道:“大哥,你醒了。”

    他取出姚钦嘴里的那团破布。

    姚钦大骂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把我塞箱子里的,刚才那个小贱人呢?”

    他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姚钰却不打算回答他。

    “我问你,爹花了多少银子,给你买的是什么职位?”

    姚钦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姚钰!你还不快点放我出去?废什么话呢!”

    “呵。”

    姚钰短促地冷笑一声,“啪”地一下关上了箱子。

    盖子落下的刹那,他听到姚钦的惨叫声。

    隔了片刻,他重新打开箱子。

    姚钦的脸色惨白,双眼瞪得像鸡蛋一样,活像一具被扼死的尸体。

    他重新见到姚钰的脸,几乎是哭着说:“一万五千两!爹给我花了一万五千两!”

    姚钰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他爹哪怕当上几十年的郡守,朝廷给的俸禄加起来也远远不够零头。

    这些年,他爹受了不少贿赂,但姚家生活不算奢侈,唯有姚钦大手大脚地花钱。

    姚钰曾经算过一笔账,就算只有柳家为柳如松送来的银子,也完全能撑起姚钦纸醉金迷的生活。

    那剩下的贿银,姚郡守会拿去做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

    姚钦哀求道:“就、就一个闲职,听着好听。好弟弟,你要去你便去吧。”

    姚钰道:“找谁买的?”

    姚钦张了张嘴,实在答不上来。

    他爹只说给他捐了个官当,花了一万五千两白银,让他到任后老实待着,别浪费这笔银子。

    至于姚郡守找谁打通的关节,姚钦全然不知。

    姚钰点了点头道:“这样啊,看来我只能亲自去问爹爹了。”

    姚钦神色惊恐地看着他,酒醒了大半,缓缓道:“二弟,你先放大哥出来。”

    “不放。”

    姚钰噗嗤一笑,面带鄙夷,似乎在嘲讽他的愚蠢。

    屋里走进好几个小厮打扮的壮汉。

    姚钦一见有人,赶紧高呼道:“快!姚钰疯了!你们快把本公子救出来!”

    他盯着姚钰,用余光扫向旁人,大声道:“你们把这个疯子捉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但那几个人只是默默站在姚钰身后。

    姚钰微微一笑,面容温和,一身布衣难掩翩翩公子的风采。

    他笑道:“大哥,你还是那么蠢。”

    今晚,那个乐伎趁姚钦昏迷时,剥了他的外袍穿着,扮作男子模样,又将他捆好塞进箱子。

    众人饮酒作乐时,乐伎推开窗子,跳入河中。

    黑灯瞎火的,姚钦的心腹只见自家主子的衣服一晃而过。

    有人高喊一声“大公子落水了”,其他人只见水面支离破碎,自然不会有疑。

    那个乐伎是姚钰特意找来的,不仅容貌清丽,还出身渔家,深谙水性。

    乐伎落水后假意挣扎片刻,便从船底游走,悄悄游到另一艘早已准备好的船边。

    那些小厮关心则乱,纷纷下水找公子。

    但人一多,姚钦不见踪影,他们便先乱作一锅粥。

    姚钰安排好的下人带着姚钦的心腹去了下游。

    留在画舫上清场的,都是姚钰事先买通的心腹小厮。

    但是这些,姚钰都懒得跟姚钦说。

    他这个嫡兄糊涂了一辈子,到死也让他做个糊涂鬼好了。

    姚钰退后几步,颔首道:“动手吧。”

    一名壮汉端来一大盆河水,其他人将姚钦从箱子里拖了出来。

    姚钦放声大叫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郡守公子!”

    “那么巧,”姚钰温和一笑道,“我也是。”

    几个壮汉开始灌姚钦喝酒。

    姚钦被迫喝了好几坛酒,醉醺醺地看着姚钰,口齿不清地说:“怎么回事?”

    他这个弟弟离家大半年了。

    今晚怎么会把一切都设计妥当?

    他、他哪来的人手,哪来的时间?

    姚钰微笑道:“大哥,我知道你每年中秋都要游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知道你的一切。”

    钱,江聪江嵩两兄弟都给了他不少。

    只要有钱,他就能迅速收买到得力的人手。

    姚钰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他盯着姚钦扭曲的面孔,微笑道:“你以为我提前几日回来,只是为了在庙里装孝子么?”

    姚钦醉得半死,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板上。

    有人问道:“公子,现在就把他扔河里么?”

    姚钦想要挣扎,但他手脚都垫了棉花被绸缎绑着,怎么挣扎都不会留下印痕。

    “不。”姚钰道,“溺死了再扔。”

    他不想给姚钦任何逃生的可能。

    姚钰面带悲悯地站起身,“我大哥是醉酒失足落水溺亡的,鼻孔里肺里都是河里的泥沙。”

    他满意地搅了搅那盆浑浊的河水。

    姚钦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

    姚钰整了整衣袍,从容地微笑道:“今夜我在家照顾爹,后来爹乏了,让我回房读书。”

    “大哥彻夜饮酒作乐,”他的笑容格外残忍,“明天早上姚府的人会在下游发现大哥的尸体。”

    姚钦呕吐起来。

    姚钰突然感到有些难过,心里又失落又愉快,轻声道:“送我大哥上路吧。”

第141章 父母之爱子女

    次日清晨。

    一众衙役和姚家的下人在下游发现姚钦的尸首。

    他的尸体被泡得浮肿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经仵作勘验,断定他是溺亡的。

    姚郡守如何经得起这个打击?

    噩耗一递回姚府,他就昏死过去,姚家上下无不哭天抢地。

    姚钦的尸体被送回府。

    姚府挂起白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奠”字,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姚钰早已换了一身缟素,和几个弟妹一起,跪在父亲床边等待他醒转。

    姚家成年的男丁唯有他和姚钦。

    姚钦身为嫡长子,从小便是姚郡守的心肝肉,姚家众人都默认他会继承姚氏家业。

    他这一去,生母姚夫人悲痛欲绝。

    姚郡守昏迷了大半日才苏醒,但他一醒过来,张口便是“我的钦儿啊”,惹得幼子稚女哇哇大哭。

    姚钰跪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哽咽道:“爹爹节哀,万望爹爹保重身体。”

    姚郡守盯着姚钰的脸,想了半天,喃喃道:“钰儿?你是钰儿么?”

    “是,是孩儿。”

    “要是能拿你去换你大哥回来就好了。”

    说完,姚郡守闭上眼,眼角缓缓流下泪水。

    姚钰心如刀割,双手无力地垂下,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别人只当他失了兄长,悲痛难以自拔。

    几个年纪尚小的弟妹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围在二哥身边啜泣着。

    过了大半日。

    姚郡守好不容易下了床,换上缟素去灵堂,由姚夫人扶着他去见姚钦最后一面。

    棺材还没钉上。

    姚钦的尸体散发出水腥味,饶是棺材里放了无数香料也掩盖不了。

    姚钰闻得恶臭扑鼻,站在原处低着头。

    但姚郡守甩开姚夫人的手,颤颤巍巍地扑上前,伏在棺材沿痛哭道:“钦儿!我的钦儿啊!”

    姚夫人一直在哭泣,被他这一喊,引出更多的眼泪来。

    二人一起扑在棺材边,嘶哑着嗓子喊着“钦儿”,痛哭流涕,几欲以身相替。

    其他人上来劝解,姚郡守伤心欲绝,坐地嚎哭道:“为什么是我的钦儿?”

    姚家剩下的孩子也跟着哭个不停。

    姚郡守撕心裂肺,捶地大喊道:“老天爷啊!为什么不收走老夫的命!只要我的钦儿活过来……”

    姚夫人泣不成声,搂着幼子哭作一团。

    棺材被钉上的时候,姚郡守势要以头撞棺,被众人慌忙拉开了。

    姚钰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想,要是今日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他,姚家的人又会作何感想,会有人为他流一滴眼泪么?

    他的生母早逝,嫡母对他格外冷淡,而他的亲生父亲,还想拿他的命去换大哥……

    不知他死的时候,还有谁会来为他收尸呢?

    姚钰垂着头,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两行清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下去。

    一大早,姚家嫡长公子姚钦昨夜醉酒溺亡的消息不胫而走。

    阮思听卫长声说了,心想,姚钰应该不日就要顶替姚钦进京为官了。

    姚钰很快就要进京了,而她和晏瀛洲会继续留在林泉郡。

    以后山水迢迢,今生不复相见最好。

    因这次死的是郡守家的大公子,桃花郡稍微有点脸面的人家都去姚家吊唁了。

    晏瀛洲陪阮堂英一同去了。

    回来的路上,阮堂英感慨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姚大公子这一走,他爹娘哭得真可怜呐。”

    他看了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同样为人父母,他对别家痛失子女的悲恸感同身受。

    阮堂英走了几步,脚步虚浮,突然扶着墙壁,喃喃道:“要是换成我家乔乔,我一定抹了脖子……”

    话音未落,他的嗓音已带了几分颤抖。

    “岳父慢点。”晏瀛洲忙搀住他,劝慰道,“乔乔一切安好,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阮堂英点点头,缓缓直起身,勉强答道:“贤婿啊,以后乔乔就托付给你了。”

    晏瀛洲答了声“是”。

    “我这些年啊,腿脚愈发不听使唤了,虽然眼下还经营得动镖局,但我知道我已经老了。”

    “岳父大人……”

    阮堂英又心酸又欣慰地说道:“一转眼,乔乔都长那么大了,我和她娘不服老也不行。”

    “我阮堂英这辈子,没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临到老了一想,我最自豪的便是有乔乔这样的女儿。”

    晏瀛洲点头道:“乔乔什么都好。”

    “嗯!”阮堂英用力点点头,表情变得有些悲戚,“但是我知道,我迟早要比这孩子早走很多年。”

    他猛地用双手抓住晏瀛洲的手臂,恳切地说道:“好孩子,以后我和她娘不在了,乔乔就只有你了……”

    晏瀛洲被深深触动了,心中感动,又有几分伤感。

    “不必劝我宽心,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我阮堂英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到老这个还看不开吗?”

    阮堂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角的皱纹好似刀凿般深刻。

    他看到晏瀛洲眼中的坚定后,这才缓缓松开晏瀛洲的手臂。

    “让你见笑了吧?”阮堂英干笑几声道,“我们男人之间就本不必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

    “但是我只有一个女儿,她是我的心头肉啊……”

    阮堂英脸上带着笑容,眼里漾起模糊而幸福的伤感。

    “女儿嫁人那天,我的心被割走一半。她娘扑在我怀里哭,流着眼泪送乔乔上了花轿。”

    “我也痛啊!”阮堂英笑道,“但我一个大老爷们,我能说出来么?”

    晏瀛洲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认真说道:“乔乔也是我的心头肉。”

    “好好!真好!”

    他仰头大笑起来,一边大力拍着晏瀛洲的肩,一边悄然抹去眼角的泪光。

    阮堂英是个直来直去的糙汉子,一辈子活在刀光剑影中,从来没向任何人服过软露过怯。

    卫长声一直以为,自家师父永远只有两种表情。

    要么大笑,要么大怒。

    但他今天在女婿面前却像变了一个人,唠叨婆妈不说,还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

    晏瀛洲心绪激荡,定定地看着岳父。

    阮堂英终于缓过神来,笑着问道:“贤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岳父太啰嗦了?”

    晏瀛洲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爹爹与岳父年纪相仿吧?”

    阮堂英愣了愣,答道:“晏兄比我略长几岁。”

    “瀛洲刚才在想,”晏瀛洲低下头,“要是我爹还活着,他会跟我说些什么。”

第142章 母女情深

    中秋一过,柳氏便要去大慈寺上香。

    前天,柳如盈死在了那里。

    阮思本不想去,但对她娘放心不下,只好命人套了车,亲自陪柳氏去上香。

    因寺里出了命案,近日来上香的香客骤减。

    往日香火鼎盛的大殿,今天冷冷清清的。

    柳氏跪在佛前沉吟许久。

    阮思递了一炷香给她,她起身上完香后,问道:“乔乔不拜么?”

    “我想求的,娘不是都替我求过了么?”

    柳氏走出殿外后,阮思跟在后面,笑道:“娘,我们回家吧?”

    寺庙里,那座孤塔遥遥矗立着,仿佛在俯瞰脚下苍生。

    柳氏看向塔顶,淡笑道:“娘来过那么多次,还从未登上过塔顶。今天,娘想上去看看。”

    说着,她转身向佛塔走去。

    阮思心中一紧,快步跟了过去。

    过了许久,柳氏终于登上了塔顶。

    阮思心绪不宁,陪在母亲身边,随她一起从高处往下看。

    “乔乔你看,”柳氏指着下面扫地的僧侣道,“从这里看下去,下面的人都变得渺小了不少。”

    阮思点点头说:“是啊,娘你看那边的大殿不也同锦盒一般大么?”

    柳氏温柔地笑了,扶着栏杆看向远方。

    她紧张地盯着她娘,想从那张温柔平静的脸庞上找出一丝端倪。

    柳氏道:“这里原来那么高啊,摔下去一定很痛吧?”

    “娘!”

    阮思心提到嗓子眼,一把抱住柳氏。

    柳氏推了推她,微笑道:“乔乔,你还是信不过娘么?”

    阮思只好松开些许,抓着柳氏的衣袖,喃喃道:“娘,你这是……”

    “娘只是想说,柳如盈的事彻底过去了。无论是你还是娘,以后都应该往前看。”

    柳氏怜爱地为她拢起被风吹乱的鬓发。

    “人活一世,唯有自己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

    她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微笑道:“你无法选择你的亲人,但你却能选择你的朋友和丈夫。”

    阮思把手覆在柳氏的手背上,感受到母亲微皱的肌肤。

    “以前你爹为了报恩,将你许给晏家儿郎时,我没少跟他争执置气,我恨他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

    “乔乔,娘一直希望你能嫁给你想嫁的人。”

    柳氏的目光愈加慈爱,“要是那个时候你想嫁姚钰,我也会为你拦下晏家的婚事。”

    阮思想起前世的事,不由得愣住了。

    柳氏道:“男人尚可出仕入相,驰骋疆场,但女人一辈子活在后院,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很少。”

    “娘生了你以后,总是想着,等你长大成人,娘至少要为你争取一次选择的机会。”

    阮思的眼角微微湿润。

    “你已经嫁了人,那么娘就为了你,再做一次选择,那就是舍弃娘家亲眷。”

    柳氏的面容温和,透出饱经风霜磨砺出的宁静。

    “娘无法选择自己的亲人,但娘可以为了女儿和他们一刀两断,因为娘不想看到他们拖累你。”

    几十年的血脉羁绊,一夕之间彻底斩断。

    “要是娘走后,你碍于娘的关系,不能摆脱你表哥表姐的纠缠,甚至因而受到伤害……”

    柳氏眼中泛起些微涟漪,叹道:“我知道你不是狠心的孩子。”

    阮思和柳如盈之间积怨已深,柳氏知道这并非女儿的本愿。

    即使被柳如盈逼到这步,阮思仍然肯留她一条命,将她交给江夫人发落。

    但柳氏不愿纵虎归山,为女儿留下任何隐患。

    “乔乔,你已经放过你表姐很多次了。一而再,再而三,她下次仍然会生出害你的心思。”

    阮思沉默不语。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但以前她怕柳氏伤心,迟迟没有动手。

    现在,柳氏的神情好似轻松了些许。

    “娘替你做了这个决定,你不要怪娘狠心。就算因此愧疚难安,也由娘一个人来承担。”

    “何况,”她的眼神坚定有力,“只要对乔乔好,娘做什么都不会后悔。”

    原来,她娘什么都知道。

    从头到尾,不明不白的那个人是她。

    阮思突然自责起来,她为什么会怀疑母亲对她的爱呢?

    柳氏拉起她的手,柔声道:“乔乔,你以后不论什么都可以跟娘说,好吗?”

    阮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夫君。”柳氏笑道,“你们夫妇本为一体,你要是对他有所隐瞒,以后苦的会是你。”

    “娘,我知道了。”

    塔顶风凉,阮思扶着柳氏缓缓往下走。

    她勉强挤出笑容道:“娘,刚才您在佛前跪了那么久,许的是什么愿啊?”

    柳氏笑了笑,也不言语。

    阮思故意逗她说:“娘求的该不会是家国平安,天下太平吧?”

    “我是个深宅妇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想求个平安顺遂。”

    柳氏在佛前发愿,但求一力承担所有罪过,换取女儿一生安乐无忧。

    她想起阮思小时候头疼发烧,嘤嘤啼哭,她请来大夫,迟迟不见退烧。

    那个时候,她就曾许愿,只求阮思的疾病痛苦都能转移到她身上。

    从塔上下来的时候,柳氏想起要去添灯油钱。

    阮思陪她走到大殿前,恰好遇到身着缟素的姚钰和方丈一同走出来。

    方丈道:“……姚施主放心,令兄的灵位供奉在寺里,日日焚香祝祷,必然早登净土。”

    姚钰面带悲恸,双手合十,向方丈行了一礼。

    方丈还礼后离开了。

    姚钰一转身便看到柳氏和阮思。

    先前,姚家派人向阮家提亲,说的就是姚二公子和阮思的婚事。

    柳氏对这位姚二公子颇为在意,找人打听过他的为人,又暗中命人寻来他的画像看过。

    是故,她一眼便认出这个人就是姚钰。

    姚钰先看了阮思一眼,又见她和柳氏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便猜出这个妇人是她的母亲。

    阮思尴尬地低下头。

    姚钰先向柳氏行了一礼道:“小侄姚钰,见过阮伯母。”

    柳氏心中有些惊异,但还是颔首道:“逝者已矣,还请节哀顺变。”

    她的声音温柔而和蔼,像最可靠的长辈那样令人安心。

    姚钰的心微微一颤,好似被母亲的手拂过,他已经不记得他亲娘的音容相貌了。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

    “多谢伯母开导……”

    阮思心中一惊,眼神复杂地看着姚钰。

    他的哽咽不像是装出来的啊……

    柳氏怕待久了阮思会尴尬,又劝了他几句后,携女儿告辞离开了。

    姚钰恭敬地行礼相送。

    直到母女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他才缓缓直起身,心中五味杂陈,心情难以平息。

    阮思的娘亲真是个温柔的人,就像他想象中的母亲那样。

    要是他娶了阮思,阮思也会像她娘这样,温柔地关心他的喜悲吗?

    姚钰突然觉得,他不想那么快上京了。

第143章 父母收的行李

    转眼已过数日。

    阮思和晏瀛洲准备返回林泉郡。

    阮堂英心中千万个不舍,亲自盯着下人给他们收拾行装。

    来的时候,阮思和晏瀛洲共乘一车,后面跟着辆轻便的马车。

    回去的时候却足足添了三辆马车。

    每一辆上面都塞得满当当的。

    阮思苦笑不得,翻了翻她爹娘准备的行囊,多是吃食衣物和金银珠宝等。

    “爹,我不要这些,您让他们别收拾了。”

    阮堂英固执地摇头道:“那么多吃的穿的,我和你娘哪里用得上?”

    只有在这种事情上,他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家犊子。

    阮思又去找柳氏,撒娇道:“娘,您快去劝劝我爹,他恨不得让我把宅子都带走。”

    柳氏笑道:“要是能把宅子搬走,我也想让你一并搬去。”

    她一面和阮思说笑,一面催促下人手脚麻利些。

    “对了,你们有没有把我给小姐备的蚕丝被装上?好好,还有那顶白狐裘……”

    阮思呆呆地看着她爹娘指挥下人把大箱大箱的东西往车上塞。

    卫长声也来凑热闹。

    “师妹,你不是很喜欢西大街那家糕饼铺的绿豆糕吗?”

    阮思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卫长声热情地大笑道:“我给你买了好几封,都放车上了啊!”

    “晏瀛洲!你也不管管!”

    她去找她夫君,鼓着腮帮子拉着他的袖子拽了拽。

    晏瀛洲道:“那么多东西,我们家里怕是放不下了吧?”

    阮思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你岳父那个倔脾气,啧,反正我是劝不动了。你去劝劝看,或者我们悄悄拿几箱东西放回去……”

    晏瀛洲低笑道:“我们回去换座大宅子就好。”

    阮思在心底哀嚎一声。

    饭桌上,阮堂英感慨道:“你这丫头不知跟谁学的,脾气倔得跟头驴一样。是吧,贤婿?”

    晏瀛洲低笑一声。

    阮思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道:“反正不是跟我娘学的。”

    阮堂英大声道:“你出嫁的时候,死活只肯带十分之一的嫁妆,说是怕路上遭贼抢。”

    那个时候,阮思心里揣了别样的心思。

    她想着,这辈子就当是赚来的,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管不了什么名声女德。

    要是她嫁进晏家,看他晏瀛洲不好,那她就求一纸放妻书,只管带上嫁妆回娘家去。

    她爹给她收拾那几十担嫁妆,看着倒是挺有排场的,但走的时候不怎么好带。

    现在,阮堂英当着晏瀛洲的面重新提起,阮思臊得双颊飞红,生怕晏瀛洲看出端倪来。

    阮堂英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老子就是开镖局的,还怕人劫你的嫁妆不成?”

    阮思嗔道:“爹!你在说些什么啊?”

    她爹道:“你啊你,还想骗得了你爹吗?编瞎话也不编个像样点的。”

    晏瀛洲低笑一声,起身给阮堂英斟酒,笑道:“岳父大人,请。”

    贤婿一杯酒总算哄得岳父眉开眼笑。

    明日他们便要启程了。

    阮堂英几杯酒下肚,又伤感起来,非要拉着晏瀛洲单独喝几杯。

    柳氏拦也拦不住,只得命人在园子里摆了酒水小菜。

    卫长声被阮堂英赶去给阮思买点心了。

    花园里,只剩翁婿二人。

    阮堂英握着酒杯,笑道:“那丫头当初嫁你的时候,还跟闹着玩一样,等着和你和离回家。”

    晏瀛洲饮了一杯酒,缓缓点点头。

    “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她娘为了娃娃亲的事,没少和我吵架拌嘴,但我跟你爹说好的事怎能反悔?”

    阮堂英叹道:“送她上花轿的时候,我心痛得很,当天便想骑马去将乔乔追回来。”

    晏瀛洲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她那点小心思,我这个当爹的再如何糊涂,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阮堂英自嘲地笑道:“不过,我心里存了个怪念头,要是我女儿被休了,我定然高高兴兴地接她回来。”

    晏瀛洲微微一愣,杯中的酒险些洒了出来。

    阮堂英大笑道:“我都说了是怪念头,你可不要笑你岳父脑子不好使。”

    “我晏家不出负心人。”

    晏瀛洲酌了一口酒,微笑道:“岳父大人恐怕等不到那天了。”

    “好小子!”阮堂英开怀大笑道,“你和乔乔好好的,经常回来看看我们就好。”

    二人接连饮了好几杯。

    阮堂英醉眼朦胧地盯着晏瀛洲,打着醉嗝道:“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是个好样的,跟你爹一样。”

    晏瀛洲的眼神黯了黯。

    “岳父大人,您还记得我爹爹的模样吗?”

    阮堂英道:“怎么会不记得?你和你爹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啧啧惊叹道:“你爹爹的武功人品,侠士风范,见过的人都很难忘掉的。”

    晏瀛洲默了默,把玩着酒杯,像是下定决心,缓缓问道:“那您还记得那一战吗?”

    “你爹救了我的那一战?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想要忘了也很难。”

    “那另一个人呢,您还记得些什么?”

    阮堂英愣道:“谁啊?”

    晏瀛洲看着他,神情凝重起来,开口道:“断肠人。”

    那晚,阮堂英情绪激动,和晏瀛洲说了很多从没和别人说过的话。

    直到他醉倒了,这场谈话才被迫中止。

    阮思和柳氏都没有过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次日,阮思挥别父母,和晏瀛洲一起返回林泉郡。

    二人刚回林泉郡,衙门里就出事了。

    原来,江郡守接到匿名信,揭发他儿子江聪和狱卒勾结,冤枉并残害无辜百姓。

    那封匿名信里,把江聪做过的勾当写得一清二楚。

    最让江郡守惊惧的是,信里竟然夹着田吉和赵世德签字画押过的供词。

    这两份供词,将矛头直指向江聪。

    幸好他提早截下这封信,背着所有衙役,偷偷将信藏在袖子里带回家。

    江聪刚从学堂回来,便被江郡守叫到书房,劈头盖脸乱骂一通。

    等他看了那两份供词,他的脸色也惨白如纸。

    “爹!聪儿没做过那些事!爹爹您信我,一定是有人想陷害儿子,您要为儿子做主啊!”

    江郡守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儿子。

    “老子不为你做主,还会把信揣回来?早就由着他们把你提去下狱了。”

    他怒气未消,瞪着江聪道:“你自己说,你又招惹谁了?”

    这摆明了有人要江聪死。

    江聪哭丧着脸道:“聪儿循规蹈矩,从来没招惹过谁啊!也不知道是谁想暗箭伤人。”

    江郡守怒道:“难道那两个死鬼还自己从地里爬出来,在供词上按了手印想拉你去死么?”

    他抬手要打儿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江郡守的手僵在半空中,喃喃道:“还是说,这份供词是他们生前留下的?”

    江聪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他目光变得怨毒,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晏瀛洲。”

第144章 洪绫破相

    回林泉郡后,阮思很快去了江家。

    她去见江夫人,把柳如盈意外身亡的事半真半假地说了。

    江夫人心中大悦,只当那下贱胚子被娘家人厌弃,自己没脸活下去便只得去死了。

    阮思道:“此事在桃花郡传得沸沸扬扬的。众人都说,那女子被情郎抛弃,才会跳楼自尽的。”

    “呸!她那是不要脸惯了,自己把自己给臊死了。”

    一想到柳如盈那副骄矜造作的模样,江夫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阮思叹气道:“但外人哪里知道这些?城中不乏好事之徒,将桃花郡叫得出名的男人猜了个遍。”

    “他们啊,平时就喜欢聚在一起嚼舌根,这回也想着凭空揪出女子的情郎来。”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低头抿了口茶。

    江夫人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这死女子,”她咒骂道,“死都死了,还不给活人留个清净。”

    要是被外人知道,死的是江郡守刚纳的小妾,那旁人会怎么看江家,怎么看她这个当家主母?

    更要命的是,如果这桩丑事传到京城,朝廷百官还不将她家老爷当个笑话看?

    到时候,老爷的官声毁了,仕途也走到尽头了。

    江夫人后背渗出一股凉意来,赶紧抓着阮思的手,小声问道:“那边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吧?”

    “江夫人放心。”

    阮思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只要江家把消息捂好,别走漏半点风声……”

    江夫人如蒙大赦,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

    “我省得,我自然省得。”

    阮思缓缓道:“最要紧的是,江家不要派人追查她的死因,以免和此人扯上关系。”

    柳如盈失踪那几日,江郡守在家中大发雷霆。

    江夫人气不过,回了几句嘴,还被江郡守指着鼻子大骂妒妇。

    但江郡守倒也没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

    想必他也知道,走失一个小妾,饶是怀了身孕,也跟丢了头母牛差不多。

    江夫人攥紧帕子,皱眉道:“我家老爷不是糊涂人。”

    江郡守虽然贪得无厌,但好歹知道个轻重缓急。

    要是他知道柳如盈死了,还闹得满城风雨,那他必然巴不得彻底和她撇清干系。

    阮思笑道:“江夫人心思剔透,再明白不过了。”

    江夫人当即赌誓说,江家绝不会追究柳如盈的死因,全家上下也绝口不提家中妾室失踪的事。

    阮思想着,柳家已默认柳如盈是失足摔死的。

    只要江家不追究,柳如盈的死至多是一粒小石子。

    哪怕在桃花郡那潭死水里激起涟漪,最终一切也会趋于平静,一星水花也不曾留下。

    江夫人的面色好转,吩咐丫鬟取来一张帖子,和阮思说笑了几句。

    “对了,我那侄女下个月成亲,我特意给你留了张帖子。”

    她命丫鬟将喜帖呈给阮思。

    “下个月中旬,你回去跟你夫君说一声,务必赏脸过来吃杯酒。”

    阮思收下喜帖笑道:“多谢江夫人惦念,我们夫妇必然不负夫人美意。”

    她吃了些茶,说起想去找洪绫。

    江夫人道:“你去看看那丫头也好。她破相后就一直不肯出门,憋了那么久,可别憋出病来。”

    破相?

    阮思心中担忧,匆匆去洪绫房中找她。

    原来,洪绡哭闹不休,抵死不嫁给江嵩,洪姨妈拿她没办法,让洪绫过去陪着妹妹。

    洪绫心疼妹妹,原想多陪陪她。

    但洪绡一见洪绫,以为姐姐是来看自己笑话的,气急攻心,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她头上砸。

    当即血流如注,好在洪绫是个头铁的,晕了片刻也没被砸傻了。

    只是,她额头上留下了拇指大的疤。

    “乔乔,”洪绫咬着嘴唇道,“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阮思轻轻撩起她放下遮挡额角的头发。

    那块疤触目惊心的,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绫,还疼吗?”

    洪绫摇了摇头,苦恼地嘀咕道:“就是丑。”

    她重新放下额发,浓密的头发几乎遮去她的半张脸。

    阮思道:“等疤掉了,我去寻些舒痕祛淤的药膏来给你抹。”

    洪绫点点头,可怜巴巴地说道:“乔乔,今日你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唉,我也想跟你出去玩,可是你也见到了……算了,你替我去吃臭豆腐好了。”

    说完,她又有些不甘心,小声道:“多放葱花啊。”

    阮思想了想,问下人道:“有没有帷帽,取两顶过来。”

    下人应了一声下去了。

    阮思拉了拉洪绫道:“没关系,把你头发梳上去吧,我们戴帷帽出去玩就没事了。”

    洪绫摸了摸额角的疤,仍然有些不安。

    阮思从妆台上取了盒胭脂,打开盖子递给她说:“喏,你往我脸上抹吧。”

    洪绫愣道:“什么啊?”

    “你看,”阮思自己挑了块胭脂,往脸上胡乱一抹道,“我也是只花猫了。”

    她脸颊上歪歪斜斜地抹了一道红痕。

    洪绫呆了呆,阮思噗嗤一笑道:“怎么,还不够么?”

    “乔乔!”

    她扔下胭脂,忙用衣袖给阮思擦脸,埋怨道:“你、你怎么比我还傻?”

    结果胭脂一抹便化开了。

    洪绫急得快哭出来,忙命丫鬟取帕子来给她擦脸。

    阮思劝阻道:“别擦了,我们不是有帷帽吗?”

    这回,二人各自戴了顶帷帽携手出去了。

    坐在熟悉的炸臭豆腐摊旁,洪绫舒服得长吸了一口油锅里的香气。

    “真香。”

    阮思付了钱,在她旁边坐下。

    洪绫兴高采烈地说道:“这段时间,我连房门都没出,可把自己憋坏了!还好今天你陪我出来。”

    要不然,她一个人定然是不敢的。

    “没事的,”阮思安慰她道,“过几日疤掉了,颜色浅些,你就不必戴帷帽了。”

    “嗯!”

    洪绫重重地点了点头,挑了双筷子,伸长脖子等她的臭豆腐。

    后面,几个小孩聚在一起踢藤球。

    他们踢来踢去,玩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个小孩的姐姐守在旁边,含笑看着。

    “嘿哟!”一个小男孩不慎一脚将球踢飞。

    那只失控的藤秋斜斜地往旁边飞了出去。

    “砰!”

    藤球撞在一个宽衣博带的贵公子身上,他脸色阴沉,冷冷地往这边扫了过来。

    小男孩想要回藤球,但见他脸色骇人得很,左右为难,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姐姐赶紧道歉,但那男子不理不睬,神色傲岸。

    还好他的同伴是个温柔风流的,摇扇轻笑道:“姑娘别急,藤球这就还你。”

    说着,他一脚踢了过去……

第145章 都是藤球的错(绫旸)

    他的动作潇洒,行云流水。

    那只藤球裹挟着劲风快速朝前方飞了出去。

    众人屏住呼吸,齐齐盯着那只藤球。

    藤球直直地飞过去,然后……

    “砰!”

    “啊!”

    藤球砸在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头上,将她的帷帽砸得翻了个边,发出沉闷的钝响声。

    女子惊呼一声,丢下筷子,捂住后脑勺。

    “谁!”

    刚才那群顽童悄悄捡了球,拉着少女忙不迭地溜了。

    少女心中奇怪,那个死鱼眼贵公子,看着是个风流倜傥的,为什么他这一脚那么臭……

    裴之旸自知闯了祸,赶紧上去问道:“姑娘你……”

    洪绫一回头,二人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怎么是你?”

    “洪姑娘?”

    洪绫想起什么,忙扯出块帕子捂住额角。

    裴之旸愣愣地看着她,惊喜交加地拉了条长凳坐下,“洪姑娘,好久不见,你……”

    洪绫死活不肯理他。

    沈浮抱手站在他身后,嗤笑道:“呵,总算有你碰壁的时候了。”

    裴之旸哭丧着脸,看到对面坐的女子,隐约辨出她的身形,试探着叫了声“阮姐姐”。

    阮思顶着一脸的胭脂印,原本不想理会他。

    但他想哄猫一样,耐心地小声唤道:“阮姐姐,是你吗?我的好姐姐,你理我一理啊。”

    阮思不耐烦地掀开帷帽。

    裴之旸又吓了一跳。

    “姐姐?”他盯着阮思脸上可疑的红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被人……打了?”

    沈浮见不得他犯蠢,冷笑道:“你不是喜欢吃姑娘唇上的胭脂,怎么连胭脂色都看不出来?”

    洪绫捂着额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之旸赶紧解释道:“他胡乱说的,洪姑娘,我……”

    平时他见了美人,满嘴甜言蜜语,现在却连话都说不利落,眼睛只顾到处乱瞟。

    他瞥见桌上的臭豆腐。

    一刹那,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最喜欢吃豆腐!”

    “不要脸!”

    洪绫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裴之旸突然看到她额角的疤痕。

    他的神情一滞,先前轻佻风流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

    她反应过来,忙重新支起手肘,用帕子掩住额角的疤痕,小声道:“你这个人烦死了。”

    裴之旸愣了半晌,目光里的震惊很快变成疼惜。

    他对阮思说道:“阮姐姐,你和洪姑娘喜欢吃的,再多买一点慢慢吃,都记在我账上。”

    说着,他掏出好几锭银子往桌上一放。

    阮思不解,洪绫飞快地低下头去。

    “你们在这里等我!”

    裴之旸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往后退,“千万别走啊,沈兄,你也留在这里。”

    沈浮冷着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洪绫见他转身跑了,以为自己脸上的疤痕吓到他了。

    “乔乔,”她恋恋不舍地看了桌上的臭豆腐一眼,“我们还是走吧。”

    “不行。”

    沈浮一脸嫌弃地用衣摆擦了擦裴之旸坐过的长凳,坐下说道:“他还会回来找你的。”

    洪绫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去摸挂在脑后的帷帽。

    沈浮将帷帽扶起来叩她头上。

    “谢谢。”洪绫重新戴好帷帽,盯着桌上的臭豆腐发呆。

    阮思也戴好帷帽,掀起纱帘,笑道:“阿绫,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吃么?”

    洪绫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

    沈浮冷哼道:“要吃便吃,没人管你。”

    洪绫这才拾起筷子,掀起一角纱帘,飞快地把炸得金黄的臭豆腐往嘴里送。

    阮思注意到,沈浮虽然臭着张脸,但眼神温和,充满好奇。

    他不时抬眼打量周围低矮的屋舍和走街串巷的小贩。

    “原来如此,尚能入画。”

    他低声喃喃着,两眼放光,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两个女子。

    老板又炸了碟臭豆腐端上来。

    沈浮被熏得直皱眉。

    阮思咯咯笑着,将那碟臭豆腐推到他面前,劝道:“要不要尝一块?”

    洪绫边吃边说道:“闻着臭,吃着香,不信你试试。”

    沈浮的脸臭得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他信誓旦旦地说:“休想!我沈浮就算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也绝不会吃一口这种东西。”

    不多时,裴之旸骑马冲了回来。

    马蹄飞扬,掀起阵阵尘土,他勒住缰绳跳下马,见几人都在才松了口气。

    沈浮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骑那么快的马做什么?灰都扬碟子里了。”

    裴之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怕你们走了,便一路快马加鞭地回来。”

    他在沈浮身边坐下,沈浮哼了一声道:“不过从西城到东城,被你说的好像从京城到边关一样。”

    “沈兄?”

    裴之旸的脸色骤变,盯着沈浮开合的嘴,愣愣道:“你?你吃狗屎了?”

    沈浮差点没拎起长凳砸他。

    裴之旸满嘴求饶,躲过沈浮,从怀里取出一件首饰递给洪绫道:“洪姑娘,送你的。”

    洪绫隔着轻纱,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点翠抹额?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伸手去取。

    但她的手指刚触到抹额,裴之旸突然合拢手掌,不让她取走那件抹额。

    洪绫嘀咕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送红叶娘子翡翠镯的时候不是很大方么?

    隔着那层白色轻纱,裴之旸盯着洪绫的双眼,柔声道:“洪姑娘,你的眼睛明亮清澈……”

    “我特意挑了点翠来衬你,旁的珠玉金银,和你的眼睛一比都流于俗气了。”

    洪绫撇嘴道:“哪有你的红叶娘子生的美?”

    裴之旸微微一惊,但唇角勾起的笑意更浓了。

    “来,我给你戴。”

    阮思和沈浮假装对臭豆腐更感兴趣。

    洪绫呆了呆,犹豫着解开帷帽的系带。

    他明明生了双死鱼眼,她连他的眼神都看不出来,为什么却觉得……

    死鱼眼好像也不是很难看。

    裴之旸趁着她发愣,取下她的帷帽,轻手轻脚地将抹额戴在她的额间。

    洪绫只感到额前微微一沉,抬手一模,额上的疤已被抹额挡去。

    “啊?你这人……你怎么这样啊?”

    她忙抓住阮思道:“乔乔,我、我是不是很奇怪?”

    阮思含笑摇了摇头。

    裴之旸柔声道:“很好看呢。”

    洪绫忙低下头去,嗔怪道:“没问你!”

    “这种东西,你根本用不上。”

    说着,他随手一扬,将洪绫的帷帽高高抛起。

    轻纱在空中翻飞如舞,两人隔着飞舞的纱,直直地看着对方。

    下一瞬,帷帽砸到了裴之旸的马。

    那匹马嘶鸣不已,洪绫被吓了一跳,忘了刚才还在因为红叶娘子的事生闷气。

    阮思和沈浮对视一眼。

    沈浮轻咳一声道:“那个,你的帷帽还是好好戴着吧。”

第146章 暗通款曲

    再过十几日,江嵩便要迎娶洪绡进门了。

    他的心上沉甸甸的,好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不过,江家上下没人在意他的喜悲。

    他苦苦盼着姚钰回来,但他刚听说姚从事的兄长去世了,告了丧假在家陪侍父母。

    江嵩满腹心事无人可说,离成亲的日子越近,越觉得焦躁难安。

    这一日,他趁着守园子的婆子交接时,溜进了他娘生前住过的院子。

    他娘前几年病死了。

    江郡守嫌院子沾了病气,命婆子守了小门,不再放家人进出,免得过了晦气。

    那座院子也因此荒废多年。

    以前江嵩想进去收拾他娘的遗物,但婆子把着门不准进,全然不把他当主子看。

    但现在,除了他娘,江嵩想不到他还能去找谁。

    满院杂草丛生,江嵩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望着屋里布满灰尘的家具,呆呆地落下泪来。

    “娘……他们要我娶妻,我一点也不想和她成亲……”

    他掩上门,跌坐在地,背靠着门板绝望地哽咽起来。

    “嵩儿到底该怎么办啊?娘,娘,你为什么不带嵩儿走……”

    这时候,他听到草丛里传来窸窣声。

    守门的婆子来了?

    他生怕被别人发现,忙用拳头堵住嘴,把呜咽声全都堵回嗓子眼里。

    门外,脚步声和草叶窸窣声总算停下了。

    江嵩感到门板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他死死抵住门板,感到自己滑稽可悲,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声在门边响起。

    “这门怎么推不开?算了,我们去旁边说吧。”

    江聪带着他身后的人走开几步,说道:“这院子死过人,里面不干净,还是别进去了。”

    另外一个人“嗯”了一声。

    “晏家娘子今天又来做什么?我娘一定跟洪姨妈说了,你快跟我说说。”

    接着,洪绡尖尖细细的嗓音传了进来。

    “你把我叫到这种鬼地方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么?聪表哥,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这几日,洪姨妈命人将她看得严。

    她今日得了江聪的消息,悄悄甩开婆子来这里见他,只盼着他替自己筹谋一番。

    江嵩听出二人的声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他把拳头拿开,心脏就会从嘴里蹦出来。

    门外,江聪说道:“好了,我知道你委屈。但我问你的事关系重大,你仔仔细细先给我说明白。”

    “大表哥!”洪绡跺脚道,“你在想些什么啊,还有什么比我的婚事重要?”

    “绡儿!”

    江聪也来气了,扳过她的肩,低喝道:“你想把所有人都引来么?”

    洪绡不甘示弱地说:“那又怎么样?只要让他们撞破我们的私情,我就不必嫁给那个窝囊废了。”

    门内,江嵩面容扭曲,就像被人一拳打在肚子上。

    江聪冷笑道:“别傻了,你难道想背个荡妇的骂名吗?再说你嫁给他,以后照样住在江家。”

    他故意压低声音,暧昧地笑道:“我们以后亲近的机会还会少么?”

    洪绡道:“想起他的模样我就恶心!你为什么不跟姨母说,我早就跟你在一起了?”

    江聪见她不买账,嗤笑道:“但旁人都以为是他夺了你的清白,你除了嫁他就只能削了头发做姑子去。”

    洪绡说不出话,气得将帕子扔在地上。

    “好表妹,眼下那姓晏的盯上我了,他手里有对我不利的证据,要是我出事了,整个江家都得赔进去。”

    “你回去跟你姐姐赔个不是,以后多找她打听晏家的事,骗她替你盯着晏家娘子,知道么?”

    洪绡怒道:“跟她赔不是?我凭什么跟那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赔礼去?”

    “妇人之见!”江聪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你那个姐姐有用着呢,少不得要替我们顶罪。”

    江嵩听到这里,心狠狠地攥在一起。

    洪绡这才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说:“那你也得想法子,让我赶紧摆脱那头死猪。”

    江聪道:“你只当他是个死人,他怕是连女人都没碰过。你要是不想他碰你,只管把他骂走啊。”

    洪绡红着脸嗔道:“你说的倒是简单。”

    “就他那五短身材,呵,晚上还能满足得了你?还不是得靠我这当哥哥的代劳。”

    两人越说越露骨,俨然早已暗通款曲。

    门内,江嵩心生畏惧,羞愤难忍,愤怒不时像头失控的野兽一样,罕见地朝他咆哮着。

    他的眼泪簌簌下落,拳头被牙齿咬得鲜血淋漓。

    “好了,那婆子虽被我命人叫去吃酒了,但这个时辰也快回来了吧。”

    洪绡双颊绯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绡儿,啊不,三弟妹。”

    江聪整了整衣襟,看着粉面含羞的洪绡道:“把你这个小浪蹄子拱手送人,我还真有点不愿意。”

    洪绡啐了他一口转身跑了。

    江聪哈哈大笑着,跟在后面离开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

    江嵩缓缓爬起来,灰尘和着血渍和泪水,糊了他一手一脸。

    他站在门边,又哭又笑,喃喃道:“娘,你看到没有?他们、他们……”

    仅存的一丝尊严终于被残忍地撕碎了。

    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他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哇!”

    他扑到门口,剧烈地干呕起来。

    但除了些许苦水,他什么都呕不出来。

    他低着头,看到地上有一方丝帕,帕子上绣了一双蝴蝶。

    是洪绡的帕子。

    江嵩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仿佛置身崇山峻岭,时而攀上顶峰时而坠入崖底。

    “要是姚从事,他会怎么做呢?”

    他想了想,终于拾起地上的帕子,强忍反感揣在怀里。

    而洪绫刚从外面回来,收了裴之旸送的抹额,怕被别人看到,一溜烟地跑回房间。

    她今天的心情好多了。

    下午,她主动把臭豆腐推到裴之旸面前。

    裴之旸甘之若饴,也不嫌臭,一连吃了好几块,惹得沈浮不住地翻白眼。

    他见洪绫不生他的气,自然长松了一口气。

    依照之前跟阮思的约定,他好说歹说,总算说动沈浮给她设计园子。

    沈浮要求至少半个月,让他先去红叶岭那边看看。

    阮思答应下来,安排下人陪沈浮过去,只等着他看过以后再动笔。

    她心情很好,步履轻快地回到家中,发现晏瀛洲还没回来。

    从桃花郡回来以后,他好像经常晚归。

第147章 你不是断肠人

    大牢里。

    晏瀛洲单独将窦一鸣叫去,问他暗牢里那个犯人的情况。

    窦一鸣道:“前几天他叫嚣着,谁也奈何不了他,这两天消停了不少,一听到脚步声就扑到门边。”

    “他说什么了?”

    “满嘴胡言乱语的,一会儿是什么佛,一会儿让我滚,有时候还求我把油灯点亮。”

    晏瀛洲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窦一鸣挠头道:“我按照老大你的吩咐,每次走近了就把灯吹了,摸黑走到门边把饭塞窗口。”

    “那家伙,虽然手脚都绑着铁链,但一听我来了,就把铁链扯得哗啦响,像要扑出来一样。”

    “老大,”他嘀咕道,“以前在清河大牢里,死刑犯也只戴个脚镣吧?”

    他一直很好奇,暗牢里关的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十几年前的朝廷钦犯。”

    窦一鸣见他不肯多说,只得端了烛台过来,说道:“老大,你还是自己去见见他吧。”

    晏瀛洲从他手中接过烛台,“嗯,我一个人去。”

    狭**仄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

    潮湿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霉味。

    晏瀛洲来到暗牢门口,果然听到牢里发出铁链剧烈晃动的哗啦声。

    门上那扇四四方方的窗口里,骤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暗牢里的人像一只快要饿死的豺狗嗅到了血腥味一样,近乎疯狂地冲撞着牢门想出来。

    但晏瀛洲还未走近,他便怪笑道:“不是他,是他,呵呵呵……”

    “你的耳力倒是不错。”

    晏瀛洲走到门口,将烛台放在墙边的凹槽里。

    跳跃的烛火映在那张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

    那人顿时像渴水的鱼一样,整个身体都挤在门板上,想要接近门口的光源。

    见了他的反应,晏瀛洲端起烛台,递到那扇窗口前面。

    他出手如电,猛地伸手出来抢。

    晏瀛洲一把扼住他的手腕,里面的人大声呼痛,却被扣住脉门反抗不得。

    他就着烛光低头观察那只手。

    那只手肮脏得可怕,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的手指细而长,指腹上有一层老茧。

    “你、你要做什么?”

    里面的人气急败坏地低吼道。

    晏瀛洲淡淡道:“看看。”

    “哼!还不快点放手,不然我就给你好看。”

    他暴躁地往回扯,扯得腕间的铁链哗哗作响。

    晏瀛洲道:“你不是以剑法扬名的么?我倒要看看,没有剑,你能奈我何。”

    他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扣住那人的手腕。

    “哗啦!”

    铁链一翻,那人突然手腕一抖,另一只手伸出来,用铁链往晏瀛洲的脖子上一套。

    他的动作太快。

    而且,那么狭小的窗口他也能将双臂一起挤出来。

    晏瀛洲脖子上一凉,被铁链锁住,往后一拉。

    窗内发生咯咯怪笑声:“我说了让你赶紧放手的。”

    铁链慢慢收紧,那张脸凑到窗子边,想要看清晏瀛洲脸上的表情。

    晏瀛洲脑袋一偏,反手一扬,手中的烛台直直朝他脸上捅去。

    “啊!”

    他惊慌失措,被火燎了毛发,双手泄力,放声惨叫起来。

    晏瀛洲顺势脱身,一把扯住铁链,将那人的双臂扯到窗外,疼得他哇哇乱叫。

    “你不是说,断肠人连死都不怕么?”

    “怎么还会怕疼呢?”

    晏瀛洲顿了顿,冷笑道:“还是说,你不是断肠人?”

    他猛地松开手,里面的人啪地往后一摔。

    门里的人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扬名江湖的时候,你这个娃娃还在吃奶呢!”

    “我不是断肠人那谁是断肠人!”

    “谁知道呢。”晏瀛洲嗤笑一声道,“我只知你是个贼。”

    断肠人却是个杀手。

    里面的人默了默,怒道:“你休要信口开河!我断肠人怎么可能是贼!你凭什么那样说?”

    “就凭你的手。”

    门内陷入了更持久的沉默。

    那双手,不是常年握剑的人的手。

    灵巧,细长,指腹有茧,那样的手更像梁上君子或暗器高手的手。

    说他是贼,晏瀛洲把握也不大,只是随口一诈。

    对方沉默的间隙,他想起阮堂英的话。

    阮堂英说,晏牧当年说过,断肠人为了躲避官差追踪,在有气孔的棺材里睡了一个多月。

    他白天躲进棺材,晚上摸黑在义庄里活动,甚至以生鼠肉和新鲜尸体为食。

    在晏瀛洲看来,断肠人应该是沉默的,仿佛没有感知能力一般。

    至少不会像里面那个一样。

    饵已经撒下,他只需等着鱼儿自投罗网。

    晏瀛洲秉烛离开。

    “喂……”门里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呼道,“你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他回过头,冷淡道:“故人之子。”

    这几日,他翻遍了林泉郡的狱典和卷宗,了解到几桩多年前的悬案。

    他心中已有个模糊的猜想,但还未得到证实,决意暂时不跟阮思说,免得她为此担心。

    回到家中已是半夜。

    阮思坐在灯下握了卷书,单手支颐靠着桌子,脑袋一点一点的。

    晏瀛洲心生怜惜,轻轻将她手中的书抽走。

    “乔乔?”

    阮思嘴里发出含混的嘟哝声,揉了揉眼睛看着他,“夫君,你回来啦?”

    “我这些天公务繁忙,你不必等我,早点歇息。”

    他俯身将阮思打横抱起。

    阮思呵欠连连,抱着他的脖子,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

    “夫君,我们快睡吧,乔乔好困啊。”

    他将阮思抱到榻上,替她除了鞋袜,低声道:“好好睡吧,我晚点过来。”

    今晚,还有不少卷宗要看。

    阮思轻哼一声,随手拉过被子,脑袋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烛光中,她的睡颜宁静恬美。

    晏瀛洲守在床头,满足地看着她的脸,唇角渐渐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悄悄亲一下,就一下……

    应该不会弄醒她吧?

    他俯下身,双手支撑着枕头,悄然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睡梦中的阮思不满地翻了个身。

    她就像一只闹脾气的小猫,在晏瀛洲的心上挠啊挠,挠得他的心尖尖都酥痒起来。

    “算了,不能太贪心。”

    他强忍冲动,缓缓直起身,吹了蜡烛出去了。

    房门一关,阮思悄然翻过身来,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榻。

    她叹了口气,小声道:“晏瀛洲,大笨蛋。”

第148章 裴之旸上树处

    没过几日,沈浮就将图纸交给了阮思。

    阮思大为意外,展开一看,图中绘了大片红枫,枫林掩映间有几间茅舍。

    她微微皱起眉头。

    沈浮问道:“如何?”

    “沈先生的画自然是极好的……”

    她要的是图纸,沈浮给她绘的是田园山水。

    但沈浮不以为意,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盖庄子?我过去守着,以免他们盖得不合我的意。”

    阮思:“……”

    沈大师果然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当场拂了沈浮的脸面吧。

    阮思决定把这个皮球踢给岑吟。

    岑吟看了沈浮的画,先是称赞他的画技纯熟,炉火纯青,又赞叹他的留白得当,意境不俗。

    阮思苦笑道:“他留白的部分都是我们的地啊。”

    以后寸土寸金的温泉山庄,被沈大师毫不客气地划出大片空地留着长草。

    岑吟想了想,笑道:“无妨,由着他来。”

    这座庄子就交由沈浮亲自设计监制。

    等到落成以后,挂上沈浮的招牌往外一挂,那些附庸风雅的富贵闲人自会纷至沓来。

    那块地皮的地价再高,又怎么高得过“沈浮”这两个字背后的价值?

    阮思虽然明白,但还是有些肉疼。

    “好吧,”她苦笑道,“难得沈大师任性一回。”

    岑吟笑道:“几间茅舍倒是颇有雅趣,城里那些见惯了雕梁画栋的贵人怕是觉得新奇得很。”

    阮思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如此一来,庄子的造价可以往下压不少,维护和修缮的成本也不会很高。”

    二人对视一眼,不禁都笑了。

    “沈先生这回歪打正着,恰好替我们拿好了主意。”

    岑吟抿了一口茶,微笑道:“我前几日派人打听过消息,说是再过十几日,新路便修好了。”

    阮思问道:“那庄子约摸要多久能建成?”

    “少则一个半月,多则两个月,我还需命人随沈浮实地看了再估算时日。”

    阮思道:“要是能赶在隆冬前完工就好了。”

    隆冬红梅正浓,飘雪的时候泡着温泉,饮着刚温好的梅子酒,搂着晏瀛洲……

    她赶紧将后半段思绪掐断。

    岑吟也想到了这里,点头道:“我也觉着,冬天正式开门最好。”

    两人又商量了些别的细节,商定屋子要建得坚固,仅内外装饰仿沈浮的茅舍。

    “不知沈大师肯不肯依,”阮思吐了吐舌头,“他那人最爱较真。”

    岑吟不了解沈浮,只是笑笑。

    “对了,那张‘图纸’我这便命人拿下去临摹,施工的时候只准拿摹本去参考。”

    沈浮的画自然要裱起来挂在温泉山庄里。

    她无需过多解释,阮思已然明白。

    “沈大师没准当监工当得尽兴,庄子落成的时候,再随手挥毫留几幅墨宝。”

    以他随性而为的性子,说不定连茅房门上都要留下沈浮真迹。

    两人又说笑几句,阮思吃了盏茶,准备告辞。

    岑吟提起前几天傅韶华出嫁的情形。

    “当时华儿说,要是晏娘子也在就好了。这孩子信任你依赖你,连我这母亲都羡慕不来。”

    阮思笑着问了几句她的现状,得知她在婆家一切安好。

    岑吟叹道:“她一出嫁,她爹爹就率船队出海了,说是要做丝绸生意,打开南洋市场。”

    “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这个女儿,要是他晚走几天,便能看到华儿的这封信了。”

    出海?

    傅家家主?

    阮思想到了什么,不禁问道:“傅东来傅老板?”

    岑吟惊异地看着她,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正是。”

    前世,她从来没有见过傅东来。

    但傅东来一定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她一时想不起,只觉得有些不安。

    岑吟安排管事开始着人准备施工事宜。

    “只要沈大师不临时反悔,修改设计图样,今年冬天应该能完工。”

    从傅家离开后,阮思心里惴惴不安。

    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回到家里,答案就在那里等她。

    沈浮坐在前院等她回来,足足喝了好几壶茶,金铃儿来给他续了几回茶。

    裴之旸大大咧咧地坐在旁边吃点心。

    见她回来了,他眼睛一亮,拍掉身上的碎屑,指着沈浮告状道:“我都说了别来烦阮姐姐,他偏不听。”

    “怎么了?”

    阮思在石桌边坐下,裴之旸笑吟吟地给她递果子。

    沈浮臭着脸,闷声道:“把图纸还我。”

    阮思吓了一跳,赶紧去看裴之旸。

    裴之旸装聋作哑,干咳几声背过身去。

    “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画漏了一个地方。”

    阮思稍微松了口气,刚要仔细问他,裴之旸突然跳起来捂住了沈浮的嘴。

    沈浮眉毛倒竖,伸手去扯他。

    裴之旸死活不肯松手,打定主意不让他开口。

    阮思好奇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裴之旸一面拼命捂住他的嘴,一面不好意思地回头道:“别问,问就是想多了。”

    阮思见他俩一个急着要说,一个忙着要掩,只觉得好笑,也不劝阻。

    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

    等二人闹得累了,沈浮将裴之旸掀翻在地,一脸嫌弃地整了整衣袍。

    “沈大师?”阮思笑道,“这回可以说了吧。”

    沈浮气喘如牛,指着地上的裴之旸,半晌喘不上气来。

    裴之旸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去推他说:“走啦走啦,别惹阮姐姐笑话了。”

    沈浮拂开他的手,抚胸缓过气来,说道:“听说,他上次在那里遇到狼了?”

    阮思点点头。

    沈浮道:“我要在图纸上添几笔,把他爬的那棵树单独圈起来。”

    裴之旸苦笑几声,替他补充完整道:“再竖块牌子,写上‘裴之旸上树处’,供客人观瞻。”

    阮思差点被茶水呛到。

    沈浮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对,如此甚好。”

    只要不是大动庄子基础布局就好。

    阮思笑着将他哄走,“好说好说,莫说牌子,我找人立块石碑刻个乌龟驮着都行。”

    沈浮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不可,石碑过于突兀,反倒破坏意境……”

    裴之旸嗷的一声,连推带拽地将沈浮弄了出去。

    他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阮思,小声问道:“阮姐姐,她的疤好些了吗?”

    “不知呢,明日江家婚宴,我过去吃酒,顺便看看她的伤势。”

    裴之旸的眼中隐有期待。

    “我盼着她的疤尽快掉了。”

    “但要是疤好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戴我送的抹额了?”

    没心没肺裴之旸第一次感到无比纠结。

第149章 江家喜宴

    江家婚宴。

    阮思千万个不情愿,最后还是拉着晏瀛洲一起去了。

    “夫君,我怎么就觉得,一去江家吃酒就没什么好事呢?”

    晏瀛洲道:“夫人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

    “但我不好拂了江夫人的面子。”

    阮思一手挽着晏瀛洲,一手提着裙子,一路踢踢踏踏地踢着小石子。

    晏瀛洲淡淡道:“谁的脸面也没有我家夫人开心重要。”

    阮思改作双手挽着他的胳膊,嘻嘻笑道:“只要回来的时候,你请你家夫人吃卤鸡爪好了。”

    “嗯。”

    晏瀛洲应了一声,低头对她笑了笑。

    他平时很少笑,即便笑,也只是唇角微微一挑,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风流。

    但阮思还是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

    晏瀛洲突然一抬脚,一脚踹飞阮思踢了一路的小石子。

    “乔乔,你分心了。”

    阮思:“……”

    这次的婚宴来了不少客人。

    江郡守招呼他们先进去坐下,洪绫见了阮思,便笑吟吟地跑过来拉她的手。

    今日,洪绫将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扎了个蓬松的大马尾。

    额前的头发全都梳了起来,露出那张娇艳如花的脸。

    阮思看到她仍然戴着那条点翠抹额。

    她想起裴之旸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有点想笑。

    “看来有人想多了……”

    洪姨妈很快叫洪绫去招呼洪家的亲戚。

    晏瀛洲陪阮思坐在桌旁,偶尔和身边的连羽聊几句。

    连羽嘴里闲不住,一边噼噼啪啪地剥花生瓜子往嘴里送,一边自顾自地没话找话。

    “晏兄,你前几日不在,怕是没听说吧,京里派了个钦差大臣过来。”

    阮思好奇地问道:“钦差?来做什么?”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敢揣度上意啊!”

    连羽将几颗花生扔进嘴里,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随即低声道:“听说不是什么坏事。”

    晏瀛洲也学他的样子,抓了几颗花生,漫不经心地剥着。

    阮思隔着晏瀛洲,伸个脑袋过去,追问道:“你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啊?”

    连羽这才答道:“上面得知林泉郡连月暴雨毁了收成,但百姓衣食无忧,并未发生动乱……”

    “所以,京城里那位钦差大人,应该是来看看受灾情况,问问解决措施的吧。”

    阮思觉得无趣,“哦”了一声缩回脑袋。

    连羽见她不再接着捧场,自己先慌了,伸长脖子探过去说道:“说不好上头会有褒奖呢。”

    晏瀛洲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头按了回去。

    “分不到你我头上。”

    连羽自讨没趣,只好接着闷头剥花生吃。

    晏瀛洲剥了一把花生捏在手心,问阮思道:“乔乔,你猜我手里有几颗花生。”

    “猜到了就都给我?”

    “嗯,”晏瀛洲低笑道,“只能猜一次。”

    连羽顿时来了精神,锲而不舍地插嘴道:“我看晏兄剥得慢,估计有个十二三颗吧。”

    阮思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十五颗!”

    晏瀛洲摊开手心,数了十五颗花生给阮思。

    他把剩下几颗重新握在手里。

    “乔乔,你猜还有几颗?猜到了,剩下六颗就都给你。”

    连羽默默背过身。

    他一个连媳妇都还没讨上的光棍,为什么要坐在这对小夫妻旁边?

    虐心啊……

    吉时已到。

    新人被喜娘引进来,拜过天地父母,又依礼交拜过后,被双双送入洞房。

    连羽嘀咕道:“新郎倌比新娘子还矮小半个头吧?”

    旁边的客人点头道:“听说洪二姑娘是个百里挑一的小美人,可惜了可惜了。”

    新娘身材纤细,新郎站在她身边,活像一只刷了朱漆的胖冬瓜。

    阮思推说不胜酒力,不便多留。

    晏瀛洲陪江郡守喝过一杯,便提出要先带夫人回去了。

    洪绫从椅子上跳起来,亲自将他俩送到大门口。

    “我娘今天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我觉得她是舍不得妹妹嫁人。”

    阮思笑道:“那你呢?”

    洪绫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拍着胸脯道:“为了不让我娘掉眼泪,我只好一辈子不嫁人了。”

    阮思默默为裴之旸捏了把汗。

    喜宴结束得很早。

    江嵩一直没什么朋友,是故也无人拉他去喝酒,更没有人过来闹洞房。

    洪绡一进洞房就扯下盖头扔在地上。

    喜娘骇得变了脸色,好说歹说劝她重新顶上,等新郎过来掀盖头。

    但洪绡拾起桌上的酒杯碟子便砸。

    喜娘不慎被碎片溅到,“哎哟哎哟”直叫唤,边躲边喊着姑奶奶小祖宗。

    洪绡气不过,索性将桌子掀了。

    几个下人见她动怒,忙不迭地逃了出来。

    江嵩站在门口,见下人夺路而逃,也不阻拦,沉着脸缓缓走进去。

    “你给我滚!”

    洪绡委屈得嚎啕大哭,抱起案头的花瓶,朝他用力掷了过来。

    江嵩个子矮,身体笨拙,不及躲闪,花瓶砸到他身边的门框上,哗啦一下碎了一地。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关上门。

    地上全是陶瓷碎片和花生红枣桂圆什么的。

    下人预备的合卺酒早已泼了一地。

    江嵩没有理会哭成泪人的洪绫,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走到床边径自坐下。

    洪绡见他不理睬自己,心中的火气更旺,踩着碎片大步走过去。

    这个丑陋的男人……以后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怒火中烧,抬手便要往江嵩脸上打。

    江嵩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猛地抬起脸来盯着她。

    那张脸和平时一样,红红的,肥肥的,不断往外冒着虚汗。

    但那双暴怒的眼睛对洪绡来说却是陌生的。

    以前、以前他不是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么?

    洪绡惊得停止哭泣,尖叫着捶打他道:“你放手!你放开我,放开!”

    “只有江聪能碰你吗!”

    江嵩一怒,直接将她掀翻在床。

    洪绡的妆容早已哭花了,缓缓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在说什么?”

    江嵩从怀里掏出那块帕子,厌恶地扔在洪绡身上。

    她想起来了,是那天……

    “你居然偷听我们说话?你真不要脸!你可真够恶心人的,还不快点滚出去!”

    她的双眼流露出空前的惊惧。

    眼底还有厌弃和愤怒,那样的眼神让江嵩很不舒服。

    他怒火攻心,将洪绡死死压住,用帕子把她的眼睛胡乱蒙住。

    在洪绡的惨叫声中,江嵩渐渐找到了肆虐和破坏的快感。

    她的唇和下颌很像她姐姐。

    江嵩盯着那张红唇,不断粗暴地逼出洪绡更多的咒骂和眼泪……

第150章 钦差来了

    第二天。

    洪姨妈见过洪绡后,红着眼眶宽慰女儿一番,让仆妇送她回去休息。

    她强打精神,重施粉黛,命人请来了江嵩。

    江嵩不知岳母为何要见他,来的时候尚有几分别扭。

    洪姨妈屏退众人,取了几张房契地契,亲自交到江嵩手里。

    “洪姨……岳母,您这是要做什么?”

    江嵩不敢接,呆呆愣愣地看着她。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从她带着一双女儿投奔姐姐那天起,她就和江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

    江夫人厌恶江嵩,视他为累赘。

    洪姨妈因此也对他冷冷淡淡,几乎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庶子。

    然而,洪绡和江嵩的婚事,对洪姨妈来说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悲剧。

    更可悲的是,这个表面胆小怯懦的姑爷竟对洪绡下狠手施暴。

    他怎么敢……

    洪姨妈的指尖微微颤抖,将房契等往前推了推,勉强笑道:“你既已和绡儿成婚,便不必见外了。”

    江嵩的胖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不明所以地盯着那几张纸。

    “这些是洪家的部分庄子和店铺,以后就交给姑爷你来打理吧。”

    江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我什么都不会啊!这可万万使不得!”

    江嵩只识得几个字,从未经营过任何产业,对买卖一窍不通。

    洪姨妈心里何尝不清楚呢?

    可是,洪绡今早哭着跑回来,卷起袖管让她看手臂上的淤痕,哭诉说江嵩对她下狠手施暴。

    新婚第一夜,便闹出这样的事情。

    洪姨妈心痛不已,犹如将一颗心扔到滚油锅里过了一遍。

    但她寄人篱下多年,早已忘了如何反抗。

    洪姨妈只想着怎样讨好新姑爷,好让这位新姑爷对女儿稍微好一些。

    她把庄子铺子给江嵩,想教他好好消停几日。

    洪姨妈抚着胸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嵩儿,你娶了洪家的女儿,洪家的产业自然应该交由你来打理。”

    江嵩如坐针毡,搓着手心,犹豫道:“岳母,可是我脑子笨,什么都会搞砸的。”

    “铺子里原先的管事都是信得过的老人,他们自会帮着你一起料理,你不必太过担心。”

    他的神情怯懦,缩着肩头和脖颈,流露出强烈的自卑感。

    洪姨妈叹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家人之间要相互关心爱惜。”

    江嵩默默缩着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她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前你叫我一声‘姨妈’,我将你视作亲侄,你一向是个乖顺的孩子……”

    “绫儿绡儿也一直把你当作兄长来敬。你不是也很疼这两个妹妹的吗?”

    阿绫……

    江嵩心中痛苦起来。

    世上唯一不计条件对他温柔亲切的人只有阿绫啊。

    洪绡眼中,何时有过他这个庶出的表哥?

    洪姨妈见他神情变了,以为说动了他,接着说道:“我这个当娘的,只想看到你们都好好的。”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

    江嵩终于收下房契地契,起身笨拙地朝洪姨妈行了一礼。

    “多谢了。”

    洪姨妈不愿多说,只嘱咐他待洪绡好些。

    江嵩唯唯诺诺地点头应下了。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想起姚钰告诉过他的话。

    姚钰说,你娶的是洪家的财势,你只需将那位新婚妻子当个摆设,好吃好喝地养着便是。

    姚钰还说,你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你要是不争,没人会为你争的。

    烈日下,江嵩手心渗出的汗水将地契濡湿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分不清这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但他隐约领悟到姚钰那几句话的意思了。

    姚钰为他挑了一条最好走的路。

    昨晚,阮思做了一夜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乘船出海,船被大浪打翻,沉入海底。

    阮思惊醒过来,身上黏黏腻腻地糊了身汗。

    身边,枕头尚有余温。

    晏瀛洲已早起去了大狱。

    阮思缓缓爬起来,招呼金铃儿和银瓶儿进来服侍她梳洗。

    金铃儿为阮思更衣时,疑道:“小姐怎么出了一身汗?昨夜睡觉时发热了吗?”

    银瓶儿忙伸手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

    阮思苦笑道:“没什么,梦到自己掉海里了。”

    银瓶儿取来湿帕子为她擦洗一番。

    金铃儿为她找了条新裙子出来,笑道:“小姐连海边都没去过,怎么突然会梦到海呢?”

    “可能是因为听旁人提起……”

    岑吟说,傅家家主傅东来率船队出海去了。

    阮思心中一惊,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片段。

    缟素,白纸灯笼,漫天飞舞的纸钱……

    竟然是这样!

    她想起来了,傅东来的船遇到了风浪,整个船队全都葬身海底。

    傅东来也没有回来。

    岑吟派人苦寻数月未果,最终只能以他的衣冠下葬立冢。

    家主一死,傅家分崩离析,岑吟一人苦苦支撑。

    傅家也因此受到重创,元气大伤……

    “金铃儿!你去为我备马!”

    “银瓶儿,今日挽个简单的髻就好。”

    阮思心急如焚,只想尽快赶到傅家,劝岑吟阻止傅东来出海。

    她匆匆梳洗完毕,套上鞋便快步离开晏家。

    金铃儿已套好马牵到门口等她。

    “小姐这是要去哪?”

    “傅家。”

    阮思翻身上马,扬鞭一催,催马朝东城疾驰而去。

    她心乱如麻,胡乱安慰自己。

    上次她能阻止卫长声被人劫镖,这次她一定也能阻止傅家的悲剧发生……

    没想到,今日东城的街口被封锁了。

    衙役将通往傅家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说是钦差大人要到了,禁止闲杂人等通行。

    阮思本欲催马调头,但发现城中拥堵不堪。

    那是去傅家最近的一条路。

    如果她沿着河边绕路,不知会耽误多长时间。

    想到这里,她跃下马来,牵马上前问道:“我有急事要办,可否请诸位行个方便?”

    “你一个人?做什么去?”

    阮思答道:“有事要找傅家主母相商,人命关天,还请诸位通融。”

    官差中有人认出她是晏家的亲眷。

    “司狱大人家的娘子是吧?晏家嫂子你且等一等,钦差大人的马车过去了,下午晚些时候自会放行。”

    “下午?”

    现在时辰尚早,阮思心中急切,连一刻都等不下去。

    她将马驱开,咬牙道:“事出紧急,只能得罪了。”

    刚要点足跃上墙头,她忽然瞥到数十张弓箭对准了她。

    官差劝道:“嫂子还是等等吧,要是强闯被当成刺客的话,那谁也救不了你。”

    不远处,一辆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中缓缓驶来。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一角,马上有人靠近马车恭敬地听着。

    不多时,一名传令兵跑上前说道:“苏大人有令,马车离开后即可解禁放行。”

    官差们从未见过那么不讲究排场的大人。

    传令兵道:“大人说,借道扰民已是不该,切不可再耽误城中百姓出行。”

第151章 郡守的大舅子

    钦差大人的车队加快速度离开了。

    车队一走,官差便按照苏大人的意思,移开路障放百姓通行。

    阮思重新翻身上马,很快赶到傅家,被门房的下人恭敬地引到了客厅。

    岑吟正在用早膳。

    一听阮思来了,她饭也顾不得用,命人将早膳撤下,径直过去见她。

    阮思开门见山地问道:“傅家的商队到港口了吗?”

    岑吟微微一惊,算了一下时日,答道:“应该已经出海了。”

    前几日,傅东来便遣使告知岑吟,他已率领商队安然抵达港口城市,不日便要出海。

    如今已过了四五日,想来傅家的船队已离岸很远了。

    阮思的脸色一变,忙问道:“还来得及追他们回来吗?”

    岑吟据实相告。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几乎惨白如纸。

    “怎么了吗?”

    岑吟看出她的情绪异常,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按说傅家船队远下南洋做买卖,拓宽海外生意渠道本是好事。

    阮思即便听说,也不应有这样的反应啊。

    岑吟也不催促她,命人给她沏了杯茶,劝道:“你还没用早膳吧?先喝口茶,我命人摆早饭出来。”

    阮思却未接过茶杯。

    她直勾勾地看着岑吟,眼神古怪而执着,说道:“傅夫人,你一定要派人将他们追回来啊!”

    岑吟道:“前几年,傅家已派人去过南洋,那边也有自己人接应,我与夫君仔细谋划过,应无大碍。”

    这次傅家家主亲自前往南洋,一来出售上等丝绸和瓷器,二来购入南洋盛产的香料。

    经此,傅东来才好拟定以后的贸易路线和数额。

    虽说此去南洋路途偏远,但夫妻二人一同规划过路线行程,她也觉得南洋贸易有利可图。

    “况且,木材生意已大不如前,”岑吟解释道,“本土其他大宗生意难以入手。”

    她的意思,阮思自然明白。

    但岑吟并不清楚,阮思并非想阻止他们的买卖。

    “傅夫人误会了。”

    阮思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是担心海上遇到风暴。”

    岑吟答道:“多虑了。秋冬时节,不似夏季风暴频发,去往年并无因风暴沉船的事故。”

    阮思是重生而来的。

    她无法把自己前世的见闻告诉岑吟。

    岑吟不会信,她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但眼下事关人命……

    “傅夫人!”

    “你还记得前几个月的雨水天吗?”

    阮思硬着头皮说道:“我上次并未诓骗于你,而是对异常天气有所感知,你不妨再信我一回。”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岑吟默了默,缓缓道:“兹事体大,容我再想想。”

    这次商队准备的货物要是不能及时抛出赚取可观的利润,那商队的资金周转就会有些难处。

    而且,傅东来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她仅仅凭只言片语根本无法劝阻他。

    阮思诚恳地说道:“温泉山庄刚刚开始建造,你我同为受益者,皆要从中获利,可视为一体。”

    “在商言商,我们既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又怎么会存心害你?”

    岑吟知她所言不假,离了傅家的扶持,温泉山庄就是空谈。

    “傅夫人,请你最后信我一回,无论如何要将家主一行追回来。”

    船队已离港多日。

    岑吟吃了口茶,缓缓答道:“我尽力吧。”

    除了马上派人去追,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祈愿,阮思这回没有猜对。

    阮思见她不愿再说下去,只好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又想到一桩很重要的事。

    前世傅东来的死讯传来,岑吟不肯相信,接连派人出海找人,打捞沉船。

    如此一来,耽误了数月时间,傅家才宣布家主罹难。

    但傅家二姨娘盗走最重要的账簿,伙同姘头,辗转卖给傅家的对头,导致傅家生意被抢。

    傅家也因了那场变故,险些没有挺过来。

    如果傅东来回不来,那她至少要帮岑吟尽力挽回些许局面……

    “不如,先做好最好的打算。”

    阮思冒着惹怒岑吟的风险,斟酌着开口道:“傅夫人,这些日子还请派人盯着底下的姨娘。”

    岑吟心中一惊,抬头盯着她道:“为什么?”

    “利益。”

    这个理由,岑吟无法反驳。

    阮思告辞离开,心中七上八下的,总觉得很是不安。

    今日,因钦差大人来了,城中四处戒严,唯恐混进刺客。

    衙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被抓了。

    他张皇失措,口口声声称,自己是郡守的大舅子。

    衙役们本要将他赶出城,江聪得到消息后,命心腹悄悄将那人带到一处隐蔽的民居里。

    那人正是柳如松。

    那天柳氏将欠条交给卫长声,让卫长声去官府状告柳氏父子欠债不还。

    族长吓得不轻,忙命人去告诉柳未明父子。

    柳未明不以为然,想着他那妹妹一贯是个心慈手软的妇人,最多吓唬吓唬他们。

    但柳如松吓破了胆,收拾了行李要走。

    柳氏果然带着几百个镖师来了。

    在官差过来提人之前,柳如松连他爹都不曾告诉,一个人钻狗洞逃了出来。

    天大地大,但一处也容不下他。

    他想起阮思说过,他亲妹子柳如盈是林泉郡江郡守的妾室。

    走投无路之下,柳如松只好逃到林泉郡来碰运气。

    他怕桃花郡的衙役来追他,吓得没日没夜地骑马狂奔,在山上不慎摔下马折了条腿。

    如今,他一跛一跛地跳着进了屋子,见到高高在上的江聪。

    论辈分,江聪还得管面前的跛子叫一声“舅舅”。

    他心中好笑又好气,招呼柳如松坐下,假意客套一番,询问他和柳如盈的关系。

    柳如松心中一松,见这个富家公子对他颇为客气,昔日的什么臭德行都摆了出来。

    他先是说了柳如盈是他亲妹妹,又说起柳如盈如何失身晏瀛洲,又如何被阮思逼得跳塔自尽。

    说到悲愤处,他一巴掌拍在椅子上。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姓晏的真真是禽兽不如!”

    江聪只知柳如盈爬上他爹的床榻,厚颜无耻地进了江家的门,却不知柳如盈和晏瀛洲有染。

    他又惊又喜,追问道:“此话当真?”

    柳如松见江聪听得认真,心中得意,拍着胸脯说道:“如有半句假话,教我不得好死。”

    江聪原想秘密处置了这个男人。

    但现在对付晏瀛洲的武器送上门来了,他岂有不好好把握的道理。

    江聪虚伪地点头笑道:“柳公子安心住下。这笔仇,我们以后一定会找晏瀛洲报了。”

第152章 到手的,不要了

    桃花郡,姚府。

    姚钦的头七已经过了。

    但姚郡守仍然沉浸在悲伤中,整夜整夜地坐在廊檐下等长子回家。

    他执意要等,换谁都劝不回去。

    姚钰便陪着父亲,坐在他旁边跟着吹风受凉。

    直到姚郡守病体难支,倒地不起,家人这才慌了神,强行将他抬回房养病。

    这几日,姚钰衣不解带地伺候在侧。

    姚郡守总算感到些许慰藉。

    哪怕姚钦在世时,他也未曾有一日像庶弟这样服侍父亲。

    姚钰侍疾时,事必躬亲,桩桩件件,从不假手他人。

    姚郡守喝的每一口汤药,都是他吹凉了亲手喂的。

    每晚就寝前,姚钰也会亲自给父亲擦洗一番,连贴身侍女都未必有他一半的细心。

    姚郡守时睡时醒,每次清醒时,都见到庶子握了卷书守在床头。

    丧子之悲虽痛,但他见姚钰孝顺,心中不免有所改观,对次子愈发慈爱。

    旁人只见他们父慈子孝,纷纷赞叹不已。

    姚钰恭顺地听着,不见半分倨傲。

    这般过了多日,姚郡守总算开口道:“钰儿,你收拾收拾上京吧。”

    为何要他上京去?

    姚钰心知肚明,却作悲戚状道:“大哥刚走,孩儿放心不下爹娘,还请爹爹容孩儿侍奉左右。”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但男儿当以前途为重,眼下正有大好前途摆在眼前。”

    姚郡守想到他花出去的那一万五千两白银。

    “为父已为你打通关节,只要你按时上京便可赴任。”

    他用颤抖的手握紧姚钰的手道:“京城天地广阔,我儿此去京城定能施展拳脚,一展抱负。”

    姚郡守说得格外恳切。

    但姚钰心中冷笑。

    既然知道京城另有天地,为什么当初却放他去穷乡僻壤当县令?

    要不是他追随江郡守去了林泉郡,恐怕一辈子都不必指望姚家设法拉他一把。

    其实,他父亲的关爱,京城的职位,原本都不是他的。

    姚钰心中了然,但他恭敬地答道:“孩儿自知资质愚钝,唯恐言行有失,抹黑门庭,是故不敢造次。”

    “钰儿啊……”

    姚郡守盯着他的脸,怅然若失地叹气道:“你恭谨纯良的性子,真真像极了你母亲。”

    他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却故意提到姚夫人。

    姚钰道:“嫡母巾帼气度,不让须眉,孩儿拍马难及。”

    “我说的是你的生母……唉,罢了,是我多话了。”

    “爹,”姚钰第一次顺着自己的本心发问道,“您还记得我……生母的模样吗?”

    姚郡守靠着引枕,低头想了想,缓缓闭眼摇头道:“为父老了。”

    姚钰的心渐渐变得冰冷僵硬。

    “钰儿,你准备一番便上京赴任吧,为父只盼你能有所作为,光宗耀祖,姚家今后就指望你了。”

    姚钰突然说道:“钰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求爹爹成全。”

    他巧舌如簧,骗得姚郡守交出来往书信,探知如何打点关系,最终找何人求得官职。

    姚郡守只当他性格谨小慎微,未曾对他有所防备。

    当晚,姚郡守和盘托出,姚钰仔细听了,暗中留意收集证据。

    等姚郡守体力不支,昏昏睡去后,姚钰从他房里出来,身上心里都冷得可怕。

    “原来,父亲以前就是这样待大哥的。”

    他望着庭院里寂寥的月色,一颗心也像沉在池塘里一样,沉沉浮浮,冰凉彻骨。

    今晚,他总算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关爱。

    那是父亲对嫡子才有的关注。

    小时候,他无数次看到大哥坐在父亲的肩头大笑,以为很快就会轮到自己了。

    后来,他看到父亲考察大哥的功课,便赶紧抓起书去背,生怕父亲考到自己时答不上来。

    但他背了那么多书,著了那么多篇文章,他期待的那一天却从未到来。

    “姚钰啊姚钰,”他抬头望着月亮,喃喃道,“枉你悬梁刺股,苦读十数载,到头来却不如……”

    不如让姚钦一死了之。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当真好笑。

    他苦苦追求十几年的父爱,到手时才觉得,父子亲情也不过如此。

    姚钰一拂袖,转身离开了长廊。

    夜色中,他的薄唇抿得很紧,好似他的内心正在饱受痛苦的折磨。

    但那张唇很快舒展开,反而勾起一丝冷笑。

    他不要了。

    这一日,连羽解了佩刀,准备出门喝酒时,意外遇到了晏瀛洲。

    “晏兄?”他乐呵呵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走走走,咱们一起喝酒去。”

    他从未见到晏瀛洲在外饮酒作乐。

    这家伙,每天冷着张脸,一出衙门就只知道往家里跑。

    虽说他家娘子如花似玉的,但连羽还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上简直了无生趣。

    悲惨,太悲惨了。

    今晚见了晏瀛洲,连羽神使鬼差地生出份使命感来。

    “走,今儿个连哥我请客,不喝到吐就别走!”

    连羽难得豪气冲天,一心想挽救失足青年晏瀛洲。

    男人嘛,怎么能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

    就算在女人面前栽了,大不了哥几个在酒桌上爬起来嘛!

    晏瀛洲果然跟他去了。

    连羽大喜过望,叫了碟牛肉和几碟小菜,兴致勃勃地要给他倒酒。

    晏瀛洲却掩住酒盅,说道:“在下有事想请教连兄。”

    “哦。”

    连羽大为扫兴,闷闷地喝了几杯,嚼了几片卤牛肉下肚,心情总算痛快了些许。

    好像,能给司狱大人解惑也不错啊。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这段日子,晏瀛洲查卷宗时,查到几桩悬而未决的疑案,有凶杀有盗窃。

    近十年过去了,那几桩案子依然没有水落石出。

    “连兄在林泉郡待了多久了?”

    “十几年吧。”

    连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茬,“咳,别看我长的比较成熟,其实我现在也不算太老。”

    晏瀛洲并不关心这些。

    他接着问道:“十年前的盗窃案,连兄可有参与?可知嫌犯有何特征?”

    连羽摸着下巴想了半天,缓缓答道:“让那狗崽子跑了。但我记得,他的手法很快,还有……”

    “练过缩骨功?”

    连羽一拍脑门道:“对对对!你怎么知道?他能从很小的洞里钻出去。”

    当年他们围捕数月,嫌犯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地洞逃走了,从此再也没有那个人的下落。

    晏瀛洲问道:“他最后盗的是哪户人家?”

    那名窃贼接连盗了好几户高门大户,所有损失加起来超过几千两。

    被盗的人家联名施压,江郡守急得上了火,又摔东西又骂娘,勒令他们赶紧将犯人缉拿归案。

    最后,连羽记得他盗的是……

    “裴家。”

第153章 青衣公子

    江嵩从洪姨妈那里接手了几个铺子。

    但他只管当个甩手掌柜,店里的生意都有洪家原来的伙计打理。

    那些伙计对他不冷不热的。

    即便如此,他也每天往铺子里跑,想着多少学点本事,不然以后照样教人看轻。

    铺子里琐事不断,账面名目繁多。

    管事也不肯用心带他,只管嘴上哄着他抱几本账册翻着。

    江嵩看了好几天的账本,仍然一头雾水,不知究竟能看出什么来。

    他几次想放弃,好在终于收到姚钰的回信了。

    姚钰在信中告诫他,坚持下去,否则房契不管在谁手里,铺子都是别人家的。

    江嵩想起,前段时间,姚钰回桃花郡之前,曾交给他一封密封的信。

    他说,等晏瀛洲从桃花郡回来后,让江嵩亲自将密信送到衙门,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是他送的。

    江嵩还问过,信里装的是什么。

    姚钰当时温和一笑,答道:“是让晏瀛洲不太好过的东西。”

    江嵩一脸不解。

    他耐心地解释道:“田吉和赵世德画押签字的证词,指控你那个嫡兄为幕后主使。”

    那时候,江嵩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问姚钰是不是要对江家下手。

    “我还指着你爹提拔我呢,怎么会将江家陷于不利呢?”

    姚钰的笑容似乎总是从容不迫。

    他说:“我让你将信送到衙门就是为了让江郡守看到,他看到了,江聪也就看到了。”

    虽然姚钰的语速不快,但江嵩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姚钰在他面前,好像话比平时多一些。

    “至于信里的证词,自然都是真的。”

    “我跟了江聪那么久,他的底我摸得很清楚,而且我还准备了田吉和赵世德的手印……”

    愚钝如江嵩,只有那两个名字他听懂了。

    江嵩顿时骇然道:“他们、他们不是死了吗?”

    “死人好啊。”

    姚钰就像没有脾气一样,脸上永远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俗话说,死无对证。谁又能把死人挖出来,比对他们的手印呢?”

    至今想起姚钰的话,江嵩在大白天也觉得毛骨悚然。

    那时候,他最崇拜最信任的姚从事,第一次让他觉得像个陌生人。

    江嵩叹了口气,重新翻开面前的账簿。

    账簿上的字他全都认识,但是这些字连在一起他就认不出了。

    他费劲地往下看,心里想着,一定是因为自己太笨,才会什么都学不会。

    就像姚钰说的那些话,他一直都听不太懂。

    江嵩盯着账簿,想起姚钰临走前,他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姚从事,”江嵩低头怯怯道,“晏司狱是不是以前得罪过你?”

    在他的印象里,晏瀛洲冷冷淡淡的,但绝不令人生厌。

    姚钰只是微微一笑。

    他说:“我姚钰求而不得的东西,晏瀛洲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拥有。”

    “江三郎,”姚钰叹道,“换作是你,你希不希望他消失呢?”

    江嵩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他推开账簿,找来纸笔给姚钰写信,告诉他林泉郡来了位钦差大人,姓苏。

    写到这里,他想了想,又把新打听到的添上。

    “……吏部侍郎。”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金铃儿陪阮思上街买胭脂水粉,阮思嫌麻烦没有让她带伞。

    “要是下雨了,我就带你去茶楼吃点心。”

    走到街口,阮思想起窦一鸣爱吃桂花糕,便拉着金铃儿去东城的茶楼买点心。

    “豆子喜欢吃桂花糕,我们买点顺路送过去。”

    金铃儿嘻嘻笑道:“小姐是给豆子买,还是给姑爷买啊?”

    阮思笑着捏她的脸道:“你这小蹄子惯会取笑你家小姐的。”

    两人去东城的茶楼买好点心。

    阮思正要往大牢那边走,天空中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

    “小姐,我们去那边廊下避避雨吧!”

    她点点头,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拉着金铃儿,匆匆跑到屋檐下。

    不多时,屋檐下便聚集了好几个来避雨的行人。

    一个书童护着一位青衣公子来到廊下。

    他一面说着“借过”,一面小心地侧身让他家公子先过。

    青衣公子一步跨到廊下,接过伞,探出身子,将伞举在书童头顶。

    书童不好意思地笑笑,轻巧一跃跳过来。

    阮思看出他的轻功不差,便多看了那青衣公子几眼。

    那人看着温润如玉,气质风度不俗。

    “小姐,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如注的雨水从屋檐上倾泄下来,地面上很快积起浅浅的水洼。

    一个背着麻袋的汉子大步跑过来避雨。

    他一脚踩在水洼里,激起无数飞溅的泥点。

    金铃儿惊呼道:“小姐当心!”

    阮思避无可避时,那个青衣公子突然抢步上前,及时挡住溅起的泥浆。

    他那袭青衣被溅了串串泥点。

    阮思和金铃儿的衣裳却未被泥浆弄脏。

    她刚要道谢,青衣公子揖了一揖道:“两位姑娘不妨往里站些。”

    “多谢公子美意,只是……”

    “无妨,”他微微一笑,眉宇柔和,“秋雨清凉,站外面正好观雨。”

    书童瞪了那罪魁祸首一眼,忙取了帕子蹲下给主子擦拭。

    刚才那个汉子红着脸,在一片指责声中,低头钻进人群中,木讷地放下麻袋站好。

    他的衣衫单薄破旧,缝了无数补丁。

    在这里避雨的多是东城贵人,见了他的落魄模样,便不自觉地避开他。

    他身边很快散出个圈来。

    汉子见状,小心地把装得满当当的麻袋拖到脚边,生怕不慎碰到哪位贵人的衣角。

    青衣公子劝阻书童道:“砚心,起来吧,不必擦了。”

    那汉子见他是个温柔和善的,挤出笑容凑过来问道:“这位小相公,俺想跟你打听个事。”

    “大哥请讲。”

    汉子有些紧张地问道:“你晓不晓得,姚钰姚大人住在哪里?”

    阮思心中一惊,转头看向那个汉子。

    他看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不知他怎会跑到城里来找姚钰……

    青衣公子拱手道:“实在抱歉,小生并非本地人,只是偶然游学至此略作停留。”

    汉子没听懂。

    砚心不耐烦地说:“我家大……公子说,他不认识那位姚大人。”

第154章 在下,苏雅集(月票加更)

    汉子一脸失落地低下头。

    青衣公子说道:“不过大哥要找的既然是位大人,那不妨去衙门打听打听。”

    汉子哭丧着脸道:“我、我一过去,他们就上前轰我走。”

    青衣公子的脸色一变,但还是微笑道:“大哥不如先同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找那位姚大人。”

    “啊?”

    他笑道:“待会雨停了,我也好替大哥去衙门问问看。”

    “你真是……”汉子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摸着脑袋笑道,“菩萨心肠啊!跟姚大人一样。”

    阮思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把手里提的那封桂花糕捏碎。

    姚钰,菩萨心肠?

    这年头当菩萨的门槛也太低了吧……

    汉子说:“我是从赤流县边上的村子里来的,听说林泉郡今年没收成,我爹担心姚大人吃不饱饭。”

    他指着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我们家刚收完谷子,我爹就催我给姚大人送一麻袋过来。”

    青衣公子皱眉道:“赤流县?离林泉郡很远吧?”

    “可不是吗?我赶着驴子走了一个多月才到,驴子半路上还生了病,好在我是个跟牛一样结实的。”

    他说完后,又怕城里人笑话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青衣公子颔首道:“大哥一路辛苦了。只是不知,大哥为何会特意给姚大人送东西来?”

    “姚大人以前在我们县当县令,有一回我家的耕牛丢了,我爹带着我去衙门报案。”

    “乡亲们都说,牛是找不回来了,别去衙门找人笑话,说不准还会像以前那样挨一顿板子。”

    “但我爹脾气倔,说是新来的县令要是不管,他就把衙门门口的鸣冤鼓给敲烂。”

    他说了一大通,终于停下咽了咽口水。

    青衣公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但我只敲了几下,县衙里就有人出来了,说是姚大人让我进去再说。”

    说到这里,汉子朴实的笑脸上溢出感激之情。

    “后来呢?”砚心插嘴道,“你家的牛找回来了吗?”

    汉子摸了摸后脑勺,咧嘴笑道:“牛是没找到,但姚大人自己掏钱给我买牛,说是别耽误了春耕。”

    青衣公子点点头,微笑道:“果然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阮思的嘴角抽了抽。

    姚钰爱的分明是清廉仁慈的官声。

    前世,她在赤流县陪姚钰待了那么久,早就看透了他在百姓面前亲切和善的面目。

    有时候连她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姚钰。

    汉子嘿嘿笑道:“所以我爹说,让我一定要在入冬前把粮食送来,免得姚大人那样的好官挨饿。”

    说着,他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哎哟,我这不争气的肚子……”

    青衣公子吩咐砚心道:“等雨停了,你先去买点吃的给大哥带上,我陪大哥去衙门找人。”

    “使不得使不得!”汉子忙摆手道,“你们城里的公子哥事多着咧!”

    他的肚子又发出阵阵叫声。

    阮思噗嗤一笑,让金铃儿打开桂花糕,分给众人吃。

    青衣公子面带诧异地看着她。

    她笑道:“金秋时节,不止秋雨好,桂花也好。大家枯等无聊,不如一起吃点心赏雨也算雅趣。”

    金铃儿笑吟吟地将桂花糕分了。

    砚心笑道:“公子,还是这位小姐心好。”

    青衣公子取了一块桂花糕,微笑道:“在下姓苏,名雅集,本是名游学仕子。”

    “小生冒昧,还未请教姑娘姓氏。”

    阮思笑道:“还要报答我这一糕之恩不成?”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

    阮思对他略微一颔首,拉上金铃儿离开了。

    金铃儿问道:“小姐刚才把桂花糕分了,要不要先买点别的,再去找姑爷?”

    “不必了。”

    雨后天青,阮思的心情愉快了不少。

    “反正我夫君不喜欢吃。”

    “可是,”金铃儿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小姐不是说给豆子买的吗?”

    阮思振振有词地说:“我不过是寻个由头去找我夫君。要是没有桂花糕,我直接说想见他也行啊。”

    金铃儿咯咯一笑,突然有点心疼小豆子。

    阮思去了林泉大狱,陆伯和她说话的时候,窦一鸣跑出来接她。

    “哎?嫂子怎么来了?快请进吧。”

    阮思问道:“你们家老大呢?”

    窦一鸣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大啊?他、他那边正审犯人呢,嫂子进去等他吧。”

    阮思问陆伯说:“最近又提来新犯人啊?”

    陆伯耿直地摇头道:“没有。”

    窦一鸣恨不得把那锅鸡汤倒他头上。

    “好了,我先回去了。”阮思笑道,“晚上早点回来,我给你们买些酱牛肉去。”

    窦一鸣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

    阮思又笑道:“别告诉你家老大我来过。”

    他彻底傻住了。

    “我嫂子这是怎么了,该不会等着兴师问罪吧?”

    要是他不小心把老大坑了,老大被嫂子收拾,他就等着被老大剥皮抽筋吧。

    陆伯抱手坐在炉子边,感慨道:“你们这些小孩子,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思啊。”

    窦一鸣哼了一声道:“你一个万年老光棍懂什么?”

    他看陆伯痴痴傻傻的,又落魄又可怜。

    要是他成过亲,他媳妇怎么会放他跑大牢门口熬鸡汤来了?

    晏瀛洲的确在审人。

    不过他审的是暗牢里关的那位断肠人。

    他特意开了牢门,将断肠人提到了刑室里。

    “十三年前,”晏瀛洲提醒他道,“你被晏牧追捕时,逃亡路上遇到镖队被劫,可还记得?”

    里面的人冷哼一声道:“我便是因此失手被擒的,又怎么能忘?”

    晏牧帮阮堂英护镖的时候,断肠人想趁机偷袭,结果晏牧,反被二人联手制服。

    “那个镖头给你留下的那道疤还在么?”

    晏瀛洲盯着对面的男子,故意提醒道:“就是左边小腹上那道刀疤。”

    断肠人道:“一道疤算得了什么?”

    “好了?”晏瀛洲冷笑道,“你当日便因这一刀败下阵来,可还记得那个镖头是什么人?”

    “扬威镖局的。”

    “我去扬威镖局问过,有两个镖头都说砍伤了你,一个赤面长须,一个豹头环眼,你说是哪一个?”

    断肠人缓缓道:“十几年前的事,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怕是混战中两个都有份。”

    晏瀛洲沉默了片刻,命人重新将他关回去。

    “蠢物。”他勾唇一笑,“你以为关公张飞一起战你么?”

    断肠人愣住了。

    晏瀛洲冷冷笑道:“我岳父用的是剑,而且,最后一击是我爹给你的。”

    “在背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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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阮思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
再也不要做怨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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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司狱典,掌刑狱,世人畏他如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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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锁不住他家夫人那颗想和离的心?
*
任尔东西南北风,占尽风流第一姝。东风第一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风第一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风第一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