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手足相残
河面被搅得破碎不堪。
无数盏莲花灯被浪头打湿,烛火无声地熄灭,很快随着暗流沉入水底。
岸边的人越来越多。
河里到处找人的好手也越来越多。
但找了大半个时辰,他们也没找到姚钦的踪影。
有人说:“该不会被冲到下游去了吧?”
画舫上的人忙说道:“我们快去下游找找,没准大公子只是呛了几口水,已经上岸了呢。”
众人留下几个汉子,将船上的一众歌伎奴仆赶走。
剩下的人全都往下游去了。
画舫上。
先前聚在船上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和歌伎早已作鸟兽散。
内室里,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掀开一口大箱子。
姚钦猛地长吸一口气,蜷在箱子里惊恐地睁大双眼。
刚才,他看上了一个新来的乐伎。
他趁着醉酒,见色起意,将那乐伎的琵琶砸了,把人拖进了内室。
与他交好的那几个纨绔子弟心知肚明。
他们命人继续大声演奏乐曲,各自拥了美人寻欢作乐,只管离那间房间远远的。
谁知姚钦醉得厉害,被那女子一推,头磕到了桌角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装在一口大箱子里,手脚都被捆住了,嘴里也塞了东西。
任凭他怎么拍打,一丝声音也传不出去。
就在他感到几近窒息的时候,箱子终于被人打开了。
他看到了姚钰的脸。
姚钰穿着下人的衣服,对他温和一笑道:“大哥,你醒了。”
他取出姚钦嘴里的那团破布。
姚钦大骂道:“这是怎么回事?谁把我塞箱子里的,刚才那个小贱人呢?”
他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姚钰却不打算回答他。
“我问你,爹花了多少银子,给你买的是什么职位?”
姚钦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姚钰!你还不快点放我出去?废什么话呢!”
“呵。”
姚钰短促地冷笑一声,“啪”地一下关上了箱子。
盖子落下的刹那,他听到姚钦的惨叫声。
隔了片刻,他重新打开箱子。
姚钦的脸色惨白,双眼瞪得像鸡蛋一样,活像一具被扼死的尸体。
他重新见到姚钰的脸,几乎是哭着说:“一万五千两!爹给我花了一万五千两!”
姚钰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他爹哪怕当上几十年的郡守,朝廷给的俸禄加起来也远远不够零头。
这些年,他爹受了不少贿赂,但姚家生活不算奢侈,唯有姚钦大手大脚地花钱。
姚钰曾经算过一笔账,就算只有柳家为柳如松送来的银子,也完全能撑起姚钦纸醉金迷的生活。
那剩下的贿银,姚郡守会拿去做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
姚钦哀求道:“就、就一个闲职,听着好听。好弟弟,你要去你便去吧。”
姚钰道:“找谁买的?”
姚钦张了张嘴,实在答不上来。
他爹只说给他捐了个官当,花了一万五千两白银,让他到任后老实待着,别浪费这笔银子。
至于姚郡守找谁打通的关节,姚钦全然不知。
姚钰点了点头道:“这样啊,看来我只能亲自去问爹爹了。”
姚钦神色惊恐地看着他,酒醒了大半,缓缓道:“二弟,你先放大哥出来。”
“不放。”
姚钰噗嗤一笑,面带鄙夷,似乎在嘲讽他的愚蠢。
屋里走进好几个小厮打扮的壮汉。
姚钦一见有人,赶紧高呼道:“快!姚钰疯了!你们快把本公子救出来!”
他盯着姚钰,用余光扫向旁人,大声道:“你们把这个疯子捉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但那几个人只是默默站在姚钰身后。
姚钰微微一笑,面容温和,一身布衣难掩翩翩公子的风采。
他笑道:“大哥,你还是那么蠢。”
今晚,那个乐伎趁姚钦昏迷时,剥了他的外袍穿着,扮作男子模样,又将他捆好塞进箱子。
众人饮酒作乐时,乐伎推开窗子,跳入河中。
黑灯瞎火的,姚钦的心腹只见自家主子的衣服一晃而过。
有人高喊一声“大公子落水了”,其他人只见水面支离破碎,自然不会有疑。
那个乐伎是姚钰特意找来的,不仅容貌清丽,还出身渔家,深谙水性。
乐伎落水后假意挣扎片刻,便从船底游走,悄悄游到另一艘早已准备好的船边。
那些小厮关心则乱,纷纷下水找公子。
但人一多,姚钦不见踪影,他们便先乱作一锅粥。
姚钰安排好的下人带着姚钦的心腹去了下游。
留在画舫上清场的,都是姚钰事先买通的心腹小厮。
但是这些,姚钰都懒得跟姚钦说。
他这个嫡兄糊涂了一辈子,到死也让他做个糊涂鬼好了。
姚钰退后几步,颔首道:“动手吧。”
一名壮汉端来一大盆河水,其他人将姚钦从箱子里拖了出来。
姚钦放声大叫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可是郡守公子!”
“那么巧,”姚钰温和一笑道,“我也是。”
几个壮汉开始灌姚钦喝酒。
姚钦被迫喝了好几坛酒,醉醺醺地看着姚钰,口齿不清地说:“怎么回事?”
他这个弟弟离家大半年了。
今晚怎么会把一切都设计妥当?
他、他哪来的人手,哪来的时间?
姚钰微笑道:“大哥,我知道你每年中秋都要游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知道你的一切。”
钱,江聪江嵩两兄弟都给了他不少。
只要有钱,他就能迅速收买到得力的人手。
姚钰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他盯着姚钦扭曲的面孔,微笑道:“你以为我提前几日回来,只是为了在庙里装孝子么?”
姚钦醉得半死,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板上。
有人问道:“公子,现在就把他扔河里么?”
姚钦想要挣扎,但他手脚都垫了棉花被绸缎绑着,怎么挣扎都不会留下印痕。
“不。”姚钰道,“溺死了再扔。”
他不想给姚钦任何逃生的可能。
姚钰面带悲悯地站起身,“我大哥是醉酒失足落水溺亡的,鼻孔里肺里都是河里的泥沙。”
他满意地搅了搅那盆浑浊的河水。
姚钦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脸。
姚钰整了整衣袍,从容地微笑道:“今夜我在家照顾爹,后来爹乏了,让我回房读书。”
“大哥彻夜饮酒作乐,”他的笑容格外残忍,“明天早上姚府的人会在下游发现大哥的尸体。”
姚钦呕吐起来。
姚钰突然感到有些难过,心里又失落又愉快,轻声道:“送我大哥上路吧。”
第141章 父母之爱子女
次日清晨。
一众衙役和姚家的下人在下游发现姚钦的尸首。
他的尸体被泡得浮肿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经仵作勘验,断定他是溺亡的。
姚郡守如何经得起这个打击?
噩耗一递回姚府,他就昏死过去,姚家上下无不哭天抢地。
姚钦的尸体被送回府。
姚府挂起白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奠”字,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姚钰早已换了一身缟素,和几个弟妹一起,跪在父亲床边等待他醒转。
姚家成年的男丁唯有他和姚钦。
姚钦身为嫡长子,从小便是姚郡守的心肝肉,姚家众人都默认他会继承姚氏家业。
他这一去,生母姚夫人悲痛欲绝。
姚郡守昏迷了大半日才苏醒,但他一醒过来,张口便是“我的钦儿啊”,惹得幼子稚女哇哇大哭。
姚钰跪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哽咽道:“爹爹节哀,万望爹爹保重身体。”
姚郡守盯着姚钰的脸,想了半天,喃喃道:“钰儿?你是钰儿么?”
“是,是孩儿。”
“要是能拿你去换你大哥回来就好了。”
说完,姚郡守闭上眼,眼角缓缓流下泪水。
姚钰心如刀割,双手无力地垂下,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别人只当他失了兄长,悲痛难以自拔。
几个年纪尚小的弟妹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围在二哥身边啜泣着。
过了大半日。
姚郡守好不容易下了床,换上缟素去灵堂,由姚夫人扶着他去见姚钦最后一面。
棺材还没钉上。
姚钦的尸体散发出水腥味,饶是棺材里放了无数香料也掩盖不了。
姚钰闻得恶臭扑鼻,站在原处低着头。
但姚郡守甩开姚夫人的手,颤颤巍巍地扑上前,伏在棺材沿痛哭道:“钦儿!我的钦儿啊!”
姚夫人一直在哭泣,被他这一喊,引出更多的眼泪来。
二人一起扑在棺材边,嘶哑着嗓子喊着“钦儿”,痛哭流涕,几欲以身相替。
其他人上来劝解,姚郡守伤心欲绝,坐地嚎哭道:“为什么是我的钦儿?”
姚家剩下的孩子也跟着哭个不停。
姚郡守撕心裂肺,捶地大喊道:“老天爷啊!为什么不收走老夫的命!只要我的钦儿活过来……”
姚夫人泣不成声,搂着幼子哭作一团。
棺材被钉上的时候,姚郡守势要以头撞棺,被众人慌忙拉开了。
姚钰冷眼看着这一切。
他想,要是今日躺在棺材里的人是他,姚家的人又会作何感想,会有人为他流一滴眼泪么?
他的生母早逝,嫡母对他格外冷淡,而他的亲生父亲,还想拿他的命去换大哥……
不知他死的时候,还有谁会来为他收尸呢?
姚钰垂着头,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两行清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下去。
一大早,姚家嫡长公子姚钦昨夜醉酒溺亡的消息不胫而走。
阮思听卫长声说了,心想,姚钰应该不日就要顶替姚钦进京为官了。
姚钰很快就要进京了,而她和晏瀛洲会继续留在林泉郡。
以后山水迢迢,今生不复相见最好。
因这次死的是郡守家的大公子,桃花郡稍微有点脸面的人家都去姚家吊唁了。
晏瀛洲陪阮堂英一同去了。
回来的路上,阮堂英感慨道:“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姚大公子这一走,他爹娘哭得真可怜呐。”
他看了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虽是个粗豪汉子,但同样为人父母,他对别家痛失子女的悲恸感同身受。
阮堂英走了几步,脚步虚浮,突然扶着墙壁,喃喃道:“要是换成我家乔乔,我一定抹了脖子……”
话音未落,他的嗓音已带了几分颤抖。
“岳父慢点。”晏瀛洲忙搀住他,劝慰道,“乔乔一切安好,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阮堂英点点头,缓缓直起身,勉强答道:“贤婿啊,以后乔乔就托付给你了。”
晏瀛洲答了声“是”。
“我这些年啊,腿脚愈发不听使唤了,虽然眼下还经营得动镖局,但我知道我已经老了。”
“岳父大人……”
阮堂英又心酸又欣慰地说道:“一转眼,乔乔都长那么大了,我和她娘不服老也不行。”
“我阮堂英这辈子,没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临到老了一想,我最自豪的便是有乔乔这样的女儿。”
晏瀛洲点头道:“乔乔什么都好。”
“嗯!”阮堂英用力点点头,表情变得有些悲戚,“但是我知道,我迟早要比这孩子早走很多年。”
他猛地用双手抓住晏瀛洲的手臂,恳切地说道:“好孩子,以后我和她娘不在了,乔乔就只有你了……”
晏瀛洲被深深触动了,心中感动,又有几分伤感。
“不必劝我宽心,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我阮堂英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到老这个还看不开吗?”
阮堂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角的皱纹好似刀凿般深刻。
他看到晏瀛洲眼中的坚定后,这才缓缓松开晏瀛洲的手臂。
“让你见笑了吧?”阮堂英干笑几声道,“我们男人之间就本不必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
“但是我只有一个女儿,她是我的心头肉啊……”
阮堂英脸上带着笑容,眼里漾起模糊而幸福的伤感。
“女儿嫁人那天,我的心被割走一半。她娘扑在我怀里哭,流着眼泪送乔乔上了花轿。”
“我也痛啊!”阮堂英笑道,“但我一个大老爷们,我能说出来么?”
晏瀛洲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认真说道:“乔乔也是我的心头肉。”
“好好!真好!”
他仰头大笑起来,一边大力拍着晏瀛洲的肩,一边悄然抹去眼角的泪光。
阮堂英是个直来直去的糙汉子,一辈子活在刀光剑影中,从来没向任何人服过软露过怯。
卫长声一直以为,自家师父永远只有两种表情。
要么大笑,要么大怒。
但他今天在女婿面前却像变了一个人,唠叨婆妈不说,还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
晏瀛洲心绪激荡,定定地看着岳父。
阮堂英终于缓过神来,笑着问道:“贤婿,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岳父太啰嗦了?”
晏瀛洲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爹爹与岳父年纪相仿吧?”
阮堂英愣了愣,答道:“晏兄比我略长几岁。”
“瀛洲刚才在想,”晏瀛洲低下头,“要是我爹还活着,他会跟我说些什么。”
第142章 母女情深
中秋一过,柳氏便要去大慈寺上香。
前天,柳如盈死在了那里。
阮思本不想去,但对她娘放心不下,只好命人套了车,亲自陪柳氏去上香。
因寺里出了命案,近日来上香的香客骤减。
往日香火鼎盛的大殿,今天冷冷清清的。
柳氏跪在佛前沉吟许久。
阮思递了一炷香给她,她起身上完香后,问道:“乔乔不拜么?”
“我想求的,娘不是都替我求过了么?”
柳氏走出殿外后,阮思跟在后面,笑道:“娘,我们回家吧?”
寺庙里,那座孤塔遥遥矗立着,仿佛在俯瞰脚下苍生。
柳氏看向塔顶,淡笑道:“娘来过那么多次,还从未登上过塔顶。今天,娘想上去看看。”
说着,她转身向佛塔走去。
阮思心中一紧,快步跟了过去。
过了许久,柳氏终于登上了塔顶。
阮思心绪不宁,陪在母亲身边,随她一起从高处往下看。
“乔乔你看,”柳氏指着下面扫地的僧侣道,“从这里看下去,下面的人都变得渺小了不少。”
阮思点点头说:“是啊,娘你看那边的大殿不也同锦盒一般大么?”
柳氏温柔地笑了,扶着栏杆看向远方。
她紧张地盯着她娘,想从那张温柔平静的脸庞上找出一丝端倪。
柳氏道:“这里原来那么高啊,摔下去一定很痛吧?”
“娘!”
阮思心提到嗓子眼,一把抱住柳氏。
柳氏推了推她,微笑道:“乔乔,你还是信不过娘么?”
阮思只好松开些许,抓着柳氏的衣袖,喃喃道:“娘,你这是……”
“娘只是想说,柳如盈的事彻底过去了。无论是你还是娘,以后都应该往前看。”
柳氏怜爱地为她拢起被风吹乱的鬓发。
“人活一世,唯有自己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
她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微笑道:“你无法选择你的亲人,但你却能选择你的朋友和丈夫。”
阮思把手覆在柳氏的手背上,感受到母亲微皱的肌肤。
“以前你爹为了报恩,将你许给晏家儿郎时,我没少跟他争执置气,我恨他剥夺了你选择的权利。”
“乔乔,娘一直希望你能嫁给你想嫁的人。”
柳氏的目光愈加慈爱,“要是那个时候你想嫁姚钰,我也会为你拦下晏家的婚事。”
阮思想起前世的事,不由得愣住了。
柳氏道:“男人尚可出仕入相,驰骋疆场,但女人一辈子活在后院,自己能做主的时候很少。”
“娘生了你以后,总是想着,等你长大成人,娘至少要为你争取一次选择的机会。”
阮思的眼角微微湿润。
“你已经嫁了人,那么娘就为了你,再做一次选择,那就是舍弃娘家亲眷。”
柳氏的面容温和,透出饱经风霜磨砺出的宁静。
“娘无法选择自己的亲人,但娘可以为了女儿和他们一刀两断,因为娘不想看到他们拖累你。”
几十年的血脉羁绊,一夕之间彻底斩断。
“要是娘走后,你碍于娘的关系,不能摆脱你表哥表姐的纠缠,甚至因而受到伤害……”
柳氏眼中泛起些微涟漪,叹道:“我知道你不是狠心的孩子。”
阮思和柳如盈之间积怨已深,柳氏知道这并非女儿的本愿。
即使被柳如盈逼到这步,阮思仍然肯留她一条命,将她交给江夫人发落。
但柳氏不愿纵虎归山,为女儿留下任何隐患。
“乔乔,你已经放过你表姐很多次了。一而再,再而三,她下次仍然会生出害你的心思。”
阮思沉默不语。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但以前她怕柳氏伤心,迟迟没有动手。
现在,柳氏的神情好似轻松了些许。
“娘替你做了这个决定,你不要怪娘狠心。就算因此愧疚难安,也由娘一个人来承担。”
“何况,”她的眼神坚定有力,“只要对乔乔好,娘做什么都不会后悔。”
原来,她娘什么都知道。
从头到尾,不明不白的那个人是她。
阮思突然自责起来,她为什么会怀疑母亲对她的爱呢?
柳氏拉起她的手,柔声道:“乔乔,你以后不论什么都可以跟娘说,好吗?”
阮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夫君。”柳氏笑道,“你们夫妇本为一体,你要是对他有所隐瞒,以后苦的会是你。”
“娘,我知道了。”
塔顶风凉,阮思扶着柳氏缓缓往下走。
她勉强挤出笑容道:“娘,刚才您在佛前跪了那么久,许的是什么愿啊?”
柳氏笑了笑,也不言语。
阮思故意逗她说:“娘求的该不会是家国平安,天下太平吧?”
“我是个深宅妇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想求个平安顺遂。”
柳氏在佛前发愿,但求一力承担所有罪过,换取女儿一生安乐无忧。
她想起阮思小时候头疼发烧,嘤嘤啼哭,她请来大夫,迟迟不见退烧。
那个时候,她就曾许愿,只求阮思的疾病痛苦都能转移到她身上。
从塔上下来的时候,柳氏想起要去添灯油钱。
阮思陪她走到大殿前,恰好遇到身着缟素的姚钰和方丈一同走出来。
方丈道:“……姚施主放心,令兄的灵位供奉在寺里,日日焚香祝祷,必然早登净土。”
姚钰面带悲恸,双手合十,向方丈行了一礼。
方丈还礼后离开了。
姚钰一转身便看到柳氏和阮思。
先前,姚家派人向阮家提亲,说的就是姚二公子和阮思的婚事。
柳氏对这位姚二公子颇为在意,找人打听过他的为人,又暗中命人寻来他的画像看过。
是故,她一眼便认出这个人就是姚钰。
姚钰先看了阮思一眼,又见她和柳氏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便猜出这个妇人是她的母亲。
阮思尴尬地低下头。
姚钰先向柳氏行了一礼道:“小侄姚钰,见过阮伯母。”
柳氏心中有些惊异,但还是颔首道:“逝者已矣,还请节哀顺变。”
她的声音温柔而和蔼,像最可靠的长辈那样令人安心。
姚钰的心微微一颤,好似被母亲的手拂过,他已经不记得他亲娘的音容相貌了。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
“多谢伯母开导……”
阮思心中一惊,眼神复杂地看着姚钰。
他的哽咽不像是装出来的啊……
柳氏怕待久了阮思会尴尬,又劝了他几句后,携女儿告辞离开了。
姚钰恭敬地行礼相送。
直到母女俩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他才缓缓直起身,心中五味杂陈,心情难以平息。
阮思的娘亲真是个温柔的人,就像他想象中的母亲那样。
要是他娶了阮思,阮思也会像她娘这样,温柔地关心他的喜悲吗?
姚钰突然觉得,他不想那么快上京了。
第143章 父母收的行李
转眼已过数日。
阮思和晏瀛洲准备返回林泉郡。
阮堂英心中千万个不舍,亲自盯着下人给他们收拾行装。
来的时候,阮思和晏瀛洲共乘一车,后面跟着辆轻便的马车。
回去的时候却足足添了三辆马车。
每一辆上面都塞得满当当的。
阮思苦笑不得,翻了翻她爹娘准备的行囊,多是吃食衣物和金银珠宝等。
“爹,我不要这些,您让他们别收拾了。”
阮堂英固执地摇头道:“那么多吃的穿的,我和你娘哪里用得上?”
只有在这种事情上,他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家犊子。
阮思又去找柳氏,撒娇道:“娘,您快去劝劝我爹,他恨不得让我把宅子都带走。”
柳氏笑道:“要是能把宅子搬走,我也想让你一并搬去。”
她一面和阮思说笑,一面催促下人手脚麻利些。
“对了,你们有没有把我给小姐备的蚕丝被装上?好好,还有那顶白狐裘……”
阮思呆呆地看着她爹娘指挥下人把大箱大箱的东西往车上塞。
卫长声也来凑热闹。
“师妹,你不是很喜欢西大街那家糕饼铺的绿豆糕吗?”
阮思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卫长声热情地大笑道:“我给你买了好几封,都放车上了啊!”
“晏瀛洲!你也不管管!”
她去找她夫君,鼓着腮帮子拉着他的袖子拽了拽。
晏瀛洲道:“那么多东西,我们家里怕是放不下了吧?”
阮思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你岳父那个倔脾气,啧,反正我是劝不动了。你去劝劝看,或者我们悄悄拿几箱东西放回去……”
晏瀛洲低笑道:“我们回去换座大宅子就好。”
阮思在心底哀嚎一声。
饭桌上,阮堂英感慨道:“你这丫头不知跟谁学的,脾气倔得跟头驴一样。是吧,贤婿?”
晏瀛洲低笑一声。
阮思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道:“反正不是跟我娘学的。”
阮堂英大声道:“你出嫁的时候,死活只肯带十分之一的嫁妆,说是怕路上遭贼抢。”
那个时候,阮思心里揣了别样的心思。
她想着,这辈子就当是赚来的,她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管不了什么名声女德。
要是她嫁进晏家,看他晏瀛洲不好,那她就求一纸放妻书,只管带上嫁妆回娘家去。
她爹给她收拾那几十担嫁妆,看着倒是挺有排场的,但走的时候不怎么好带。
现在,阮堂英当着晏瀛洲的面重新提起,阮思臊得双颊飞红,生怕晏瀛洲看出端倪来。
阮堂英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你老子就是开镖局的,还怕人劫你的嫁妆不成?”
阮思嗔道:“爹!你在说些什么啊?”
她爹道:“你啊你,还想骗得了你爹吗?编瞎话也不编个像样点的。”
晏瀛洲低笑一声,起身给阮堂英斟酒,笑道:“岳父大人,请。”
贤婿一杯酒总算哄得岳父眉开眼笑。
明日他们便要启程了。
阮堂英几杯酒下肚,又伤感起来,非要拉着晏瀛洲单独喝几杯。
柳氏拦也拦不住,只得命人在园子里摆了酒水小菜。
卫长声被阮堂英赶去给阮思买点心了。
花园里,只剩翁婿二人。
阮堂英握着酒杯,笑道:“那丫头当初嫁你的时候,还跟闹着玩一样,等着和你和离回家。”
晏瀛洲饮了一杯酒,缓缓点点头。
“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她娘为了娃娃亲的事,没少和我吵架拌嘴,但我跟你爹说好的事怎能反悔?”
阮堂英叹道:“送她上花轿的时候,我心痛得很,当天便想骑马去将乔乔追回来。”
晏瀛洲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她那点小心思,我这个当爹的再如何糊涂,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阮堂英自嘲地笑道:“不过,我心里存了个怪念头,要是我女儿被休了,我定然高高兴兴地接她回来。”
晏瀛洲微微一愣,杯中的酒险些洒了出来。
阮堂英大笑道:“我都说了是怪念头,你可不要笑你岳父脑子不好使。”
“我晏家不出负心人。”
晏瀛洲酌了一口酒,微笑道:“岳父大人恐怕等不到那天了。”
“好小子!”阮堂英开怀大笑道,“你和乔乔好好的,经常回来看看我们就好。”
二人接连饮了好几杯。
阮堂英醉眼朦胧地盯着晏瀛洲,打着醉嗝道:“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是个好样的,跟你爹一样。”
晏瀛洲的眼神黯了黯。
“岳父大人,您还记得我爹爹的模样吗?”
阮堂英道:“怎么会不记得?你和你爹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啧啧惊叹道:“你爹爹的武功人品,侠士风范,见过的人都很难忘掉的。”
晏瀛洲默了默,把玩着酒杯,像是下定决心,缓缓问道:“那您还记得那一战吗?”
“你爹救了我的那一战?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想要忘了也很难。”
“那另一个人呢,您还记得些什么?”
阮堂英愣道:“谁啊?”
晏瀛洲看着他,神情凝重起来,开口道:“断肠人。”
那晚,阮堂英情绪激动,和晏瀛洲说了很多从没和别人说过的话。
直到他醉倒了,这场谈话才被迫中止。
阮思和柳氏都没有过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次日,阮思挥别父母,和晏瀛洲一起返回林泉郡。
二人刚回林泉郡,衙门里就出事了。
原来,江郡守接到匿名信,揭发他儿子江聪和狱卒勾结,冤枉并残害无辜百姓。
那封匿名信里,把江聪做过的勾当写得一清二楚。
最让江郡守惊惧的是,信里竟然夹着田吉和赵世德签字画押过的供词。
这两份供词,将矛头直指向江聪。
幸好他提早截下这封信,背着所有衙役,偷偷将信藏在袖子里带回家。
江聪刚从学堂回来,便被江郡守叫到书房,劈头盖脸乱骂一通。
等他看了那两份供词,他的脸色也惨白如纸。
“爹!聪儿没做过那些事!爹爹您信我,一定是有人想陷害儿子,您要为儿子做主啊!”
江郡守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儿子。
“老子不为你做主,还会把信揣回来?早就由着他们把你提去下狱了。”
他怒气未消,瞪着江聪道:“你自己说,你又招惹谁了?”
这摆明了有人要江聪死。
江聪哭丧着脸道:“聪儿循规蹈矩,从来没招惹过谁啊!也不知道是谁想暗箭伤人。”
江郡守怒道:“难道那两个死鬼还自己从地里爬出来,在供词上按了手印想拉你去死么?”
他抬手要打儿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江郡守的手僵在半空中,喃喃道:“还是说,这份供词是他们生前留下的?”
江聪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他目光变得怨毒,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晏瀛洲。”
第144章 洪绫破相
回林泉郡后,阮思很快去了江家。
她去见江夫人,把柳如盈意外身亡的事半真半假地说了。
江夫人心中大悦,只当那下贱胚子被娘家人厌弃,自己没脸活下去便只得去死了。
阮思道:“此事在桃花郡传得沸沸扬扬的。众人都说,那女子被情郎抛弃,才会跳楼自尽的。”
“呸!她那是不要脸惯了,自己把自己给臊死了。”
一想到柳如盈那副骄矜造作的模样,江夫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阮思叹气道:“但外人哪里知道这些?城中不乏好事之徒,将桃花郡叫得出名的男人猜了个遍。”
“他们啊,平时就喜欢聚在一起嚼舌根,这回也想着凭空揪出女子的情郎来。”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低头抿了口茶。
江夫人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这死女子,”她咒骂道,“死都死了,还不给活人留个清净。”
要是被外人知道,死的是江郡守刚纳的小妾,那旁人会怎么看江家,怎么看她这个当家主母?
更要命的是,如果这桩丑事传到京城,朝廷百官还不将她家老爷当个笑话看?
到时候,老爷的官声毁了,仕途也走到尽头了。
江夫人后背渗出一股凉意来,赶紧抓着阮思的手,小声问道:“那边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吧?”
“江夫人放心。”
阮思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只要江家把消息捂好,别走漏半点风声……”
江夫人如蒙大赦,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
“我省得,我自然省得。”
阮思缓缓道:“最要紧的是,江家不要派人追查她的死因,以免和此人扯上关系。”
柳如盈失踪那几日,江郡守在家中大发雷霆。
江夫人气不过,回了几句嘴,还被江郡守指着鼻子大骂妒妇。
但江郡守倒也没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
想必他也知道,走失一个小妾,饶是怀了身孕,也跟丢了头母牛差不多。
江夫人攥紧帕子,皱眉道:“我家老爷不是糊涂人。”
江郡守虽然贪得无厌,但好歹知道个轻重缓急。
要是他知道柳如盈死了,还闹得满城风雨,那他必然巴不得彻底和她撇清干系。
阮思笑道:“江夫人心思剔透,再明白不过了。”
江夫人当即赌誓说,江家绝不会追究柳如盈的死因,全家上下也绝口不提家中妾室失踪的事。
阮思想着,柳家已默认柳如盈是失足摔死的。
只要江家不追究,柳如盈的死至多是一粒小石子。
哪怕在桃花郡那潭死水里激起涟漪,最终一切也会趋于平静,一星水花也不曾留下。
江夫人的面色好转,吩咐丫鬟取来一张帖子,和阮思说笑了几句。
“对了,我那侄女下个月成亲,我特意给你留了张帖子。”
她命丫鬟将喜帖呈给阮思。
“下个月中旬,你回去跟你夫君说一声,务必赏脸过来吃杯酒。”
阮思收下喜帖笑道:“多谢江夫人惦念,我们夫妇必然不负夫人美意。”
她吃了些茶,说起想去找洪绫。
江夫人道:“你去看看那丫头也好。她破相后就一直不肯出门,憋了那么久,可别憋出病来。”
破相?
阮思心中担忧,匆匆去洪绫房中找她。
原来,洪绡哭闹不休,抵死不嫁给江嵩,洪姨妈拿她没办法,让洪绫过去陪着妹妹。
洪绫心疼妹妹,原想多陪陪她。
但洪绡一见洪绫,以为姐姐是来看自己笑话的,气急攻心,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她头上砸。
当即血流如注,好在洪绫是个头铁的,晕了片刻也没被砸傻了。
只是,她额头上留下了拇指大的疤。
“乔乔,”洪绫咬着嘴唇道,“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阮思轻轻撩起她放下遮挡额角的头发。
那块疤触目惊心的,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绫,还疼吗?”
洪绫摇了摇头,苦恼地嘀咕道:“就是丑。”
她重新放下额发,浓密的头发几乎遮去她的半张脸。
阮思道:“等疤掉了,我去寻些舒痕祛淤的药膏来给你抹。”
洪绫点点头,可怜巴巴地说道:“乔乔,今日你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唉,我也想跟你出去玩,可是你也见到了……算了,你替我去吃臭豆腐好了。”
说完,她又有些不甘心,小声道:“多放葱花啊。”
阮思想了想,问下人道:“有没有帷帽,取两顶过来。”
下人应了一声下去了。
阮思拉了拉洪绫道:“没关系,把你头发梳上去吧,我们戴帷帽出去玩就没事了。”
洪绫摸了摸额角的疤,仍然有些不安。
阮思从妆台上取了盒胭脂,打开盖子递给她说:“喏,你往我脸上抹吧。”
洪绫愣道:“什么啊?”
“你看,”阮思自己挑了块胭脂,往脸上胡乱一抹道,“我也是只花猫了。”
她脸颊上歪歪斜斜地抹了一道红痕。
洪绫呆了呆,阮思噗嗤一笑道:“怎么,还不够么?”
“乔乔!”
她扔下胭脂,忙用衣袖给阮思擦脸,埋怨道:“你、你怎么比我还傻?”
结果胭脂一抹便化开了。
洪绫急得快哭出来,忙命丫鬟取帕子来给她擦脸。
阮思劝阻道:“别擦了,我们不是有帷帽吗?”
这回,二人各自戴了顶帷帽携手出去了。
坐在熟悉的炸臭豆腐摊旁,洪绫舒服得长吸了一口油锅里的香气。
“真香。”
阮思付了钱,在她旁边坐下。
洪绫兴高采烈地说道:“这段时间,我连房门都没出,可把自己憋坏了!还好今天你陪我出来。”
要不然,她一个人定然是不敢的。
“没事的,”阮思安慰她道,“过几日疤掉了,颜色浅些,你就不必戴帷帽了。”
“嗯!”
洪绫重重地点了点头,挑了双筷子,伸长脖子等她的臭豆腐。
后面,几个小孩聚在一起踢藤球。
他们踢来踢去,玩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个小孩的姐姐守在旁边,含笑看着。
“嘿哟!”一个小男孩不慎一脚将球踢飞。
那只失控的藤秋斜斜地往旁边飞了出去。
“砰!”
藤球撞在一个宽衣博带的贵公子身上,他脸色阴沉,冷冷地往这边扫了过来。
小男孩想要回藤球,但见他脸色骇人得很,左右为难,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姐姐赶紧道歉,但那男子不理不睬,神色傲岸。
还好他的同伴是个温柔风流的,摇扇轻笑道:“姑娘别急,藤球这就还你。”
说着,他一脚踢了过去……
第145章 都是藤球的错(绫旸)
他的动作潇洒,行云流水。
那只藤球裹挟着劲风快速朝前方飞了出去。
众人屏住呼吸,齐齐盯着那只藤球。
藤球直直地飞过去,然后……
“砰!”
“啊!”
藤球砸在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头上,将她的帷帽砸得翻了个边,发出沉闷的钝响声。
女子惊呼一声,丢下筷子,捂住后脑勺。
“谁!”
刚才那群顽童悄悄捡了球,拉着少女忙不迭地溜了。
少女心中奇怪,那个死鱼眼贵公子,看着是个风流倜傥的,为什么他这一脚那么臭……
裴之旸自知闯了祸,赶紧上去问道:“姑娘你……”
洪绫一回头,二人都把对方吓了一跳。
“怎么是你?”
“洪姑娘?”
洪绫想起什么,忙扯出块帕子捂住额角。
裴之旸愣愣地看着她,惊喜交加地拉了条长凳坐下,“洪姑娘,好久不见,你……”
洪绫死活不肯理他。
沈浮抱手站在他身后,嗤笑道:“呵,总算有你碰壁的时候了。”
裴之旸哭丧着脸,看到对面坐的女子,隐约辨出她的身形,试探着叫了声“阮姐姐”。
阮思顶着一脸的胭脂印,原本不想理会他。
但他想哄猫一样,耐心地小声唤道:“阮姐姐,是你吗?我的好姐姐,你理我一理啊。”
阮思不耐烦地掀开帷帽。
裴之旸又吓了一跳。
“姐姐?”他盯着阮思脸上可疑的红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被人……打了?”
沈浮见不得他犯蠢,冷笑道:“你不是喜欢吃姑娘唇上的胭脂,怎么连胭脂色都看不出来?”
洪绫捂着额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之旸赶紧解释道:“他胡乱说的,洪姑娘,我……”
平时他见了美人,满嘴甜言蜜语,现在却连话都说不利落,眼睛只顾到处乱瞟。
他瞥见桌上的臭豆腐。
一刹那,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最喜欢吃豆腐!”
“不要脸!”
洪绫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裴之旸突然看到她额角的疤痕。
他的神情一滞,先前轻佻风流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
她反应过来,忙重新支起手肘,用帕子掩住额角的疤痕,小声道:“你这个人烦死了。”
裴之旸愣了半晌,目光里的震惊很快变成疼惜。
他对阮思说道:“阮姐姐,你和洪姑娘喜欢吃的,再多买一点慢慢吃,都记在我账上。”
说着,他掏出好几锭银子往桌上一放。
阮思不解,洪绫飞快地低下头去。
“你们在这里等我!”
裴之旸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往后退,“千万别走啊,沈兄,你也留在这里。”
沈浮冷着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洪绫见他转身跑了,以为自己脸上的疤痕吓到他了。
“乔乔,”她恋恋不舍地看了桌上的臭豆腐一眼,“我们还是走吧。”
“不行。”
沈浮一脸嫌弃地用衣摆擦了擦裴之旸坐过的长凳,坐下说道:“他还会回来找你的。”
洪绫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去摸挂在脑后的帷帽。
沈浮将帷帽扶起来叩她头上。
“谢谢。”洪绫重新戴好帷帽,盯着桌上的臭豆腐发呆。
阮思也戴好帷帽,掀起纱帘,笑道:“阿绫,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吃么?”
洪绫明显地咽了一下口水。
沈浮冷哼道:“要吃便吃,没人管你。”
洪绫这才拾起筷子,掀起一角纱帘,飞快地把炸得金黄的臭豆腐往嘴里送。
阮思注意到,沈浮虽然臭着张脸,但眼神温和,充满好奇。
他不时抬眼打量周围低矮的屋舍和走街串巷的小贩。
“原来如此,尚能入画。”
他低声喃喃着,两眼放光,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两个女子。
老板又炸了碟臭豆腐端上来。
沈浮被熏得直皱眉。
阮思咯咯笑着,将那碟臭豆腐推到他面前,劝道:“要不要尝一块?”
洪绫边吃边说道:“闻着臭,吃着香,不信你试试。”
沈浮的脸臭得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他信誓旦旦地说:“休想!我沈浮就算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也绝不会吃一口这种东西。”
不多时,裴之旸骑马冲了回来。
马蹄飞扬,掀起阵阵尘土,他勒住缰绳跳下马,见几人都在才松了口气。
沈浮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骑那么快的马做什么?灰都扬碟子里了。”
裴之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怕你们走了,便一路快马加鞭地回来。”
他在沈浮身边坐下,沈浮哼了一声道:“不过从西城到东城,被你说的好像从京城到边关一样。”
“沈兄?”
裴之旸的脸色骤变,盯着沈浮开合的嘴,愣愣道:“你?你吃狗屎了?”
沈浮差点没拎起长凳砸他。
裴之旸满嘴求饶,躲过沈浮,从怀里取出一件首饰递给洪绫道:“洪姑娘,送你的。”
洪绫隔着轻纱,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点翠抹额?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伸手去取。
但她的手指刚触到抹额,裴之旸突然合拢手掌,不让她取走那件抹额。
洪绫嘀咕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送红叶娘子翡翠镯的时候不是很大方么?
隔着那层白色轻纱,裴之旸盯着洪绫的双眼,柔声道:“洪姑娘,你的眼睛明亮清澈……”
“我特意挑了点翠来衬你,旁的珠玉金银,和你的眼睛一比都流于俗气了。”
洪绫撇嘴道:“哪有你的红叶娘子生的美?”
裴之旸微微一惊,但唇角勾起的笑意更浓了。
“来,我给你戴。”
阮思和沈浮假装对臭豆腐更感兴趣。
洪绫呆了呆,犹豫着解开帷帽的系带。
他明明生了双死鱼眼,她连他的眼神都看不出来,为什么却觉得……
死鱼眼好像也不是很难看。
裴之旸趁着她发愣,取下她的帷帽,轻手轻脚地将抹额戴在她的额间。
洪绫只感到额前微微一沉,抬手一模,额上的疤已被抹额挡去。
“啊?你这人……你怎么这样啊?”
她忙抓住阮思道:“乔乔,我、我是不是很奇怪?”
阮思含笑摇了摇头。
裴之旸柔声道:“很好看呢。”
洪绫忙低下头去,嗔怪道:“没问你!”
“这种东西,你根本用不上。”
说着,他随手一扬,将洪绫的帷帽高高抛起。
轻纱在空中翻飞如舞,两人隔着飞舞的纱,直直地看着对方。
下一瞬,帷帽砸到了裴之旸的马。
那匹马嘶鸣不已,洪绫被吓了一跳,忘了刚才还在因为红叶娘子的事生闷气。
阮思和沈浮对视一眼。
沈浮轻咳一声道:“那个,你的帷帽还是好好戴着吧。”
第146章 暗通款曲
再过十几日,江嵩便要迎娶洪绡进门了。
他的心上沉甸甸的,好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不过,江家上下没人在意他的喜悲。
他苦苦盼着姚钰回来,但他刚听说姚从事的兄长去世了,告了丧假在家陪侍父母。
江嵩满腹心事无人可说,离成亲的日子越近,越觉得焦躁难安。
这一日,他趁着守园子的婆子交接时,溜进了他娘生前住过的院子。
他娘前几年病死了。
江郡守嫌院子沾了病气,命婆子守了小门,不再放家人进出,免得过了晦气。
那座院子也因此荒废多年。
以前江嵩想进去收拾他娘的遗物,但婆子把着门不准进,全然不把他当主子看。
但现在,除了他娘,江嵩想不到他还能去找谁。
满院杂草丛生,江嵩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望着屋里布满灰尘的家具,呆呆地落下泪来。
“娘……他们要我娶妻,我一点也不想和她成亲……”
他掩上门,跌坐在地,背靠着门板绝望地哽咽起来。
“嵩儿到底该怎么办啊?娘,娘,你为什么不带嵩儿走……”
这时候,他听到草丛里传来窸窣声。
守门的婆子来了?
他生怕被别人发现,忙用拳头堵住嘴,把呜咽声全都堵回嗓子眼里。
门外,脚步声和草叶窸窣声总算停下了。
江嵩感到门板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他死死抵住门板,感到自己滑稽可悲,像一头待宰的猪一样。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声在门边响起。
“这门怎么推不开?算了,我们去旁边说吧。”
江聪带着他身后的人走开几步,说道:“这院子死过人,里面不干净,还是别进去了。”
另外一个人“嗯”了一声。
“晏家娘子今天又来做什么?我娘一定跟洪姨妈说了,你快跟我说说。”
接着,洪绡尖尖细细的嗓音传了进来。
“你把我叫到这种鬼地方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么?聪表哥,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
这几日,洪姨妈命人将她看得严。
她今日得了江聪的消息,悄悄甩开婆子来这里见他,只盼着他替自己筹谋一番。
江嵩听出二人的声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他把拳头拿开,心脏就会从嘴里蹦出来。
门外,江聪说道:“好了,我知道你委屈。但我问你的事关系重大,你仔仔细细先给我说明白。”
“大表哥!”洪绡跺脚道,“你在想些什么啊,还有什么比我的婚事重要?”
“绡儿!”
江聪也来气了,扳过她的肩,低喝道:“你想把所有人都引来么?”
洪绡不甘示弱地说:“那又怎么样?只要让他们撞破我们的私情,我就不必嫁给那个窝囊废了。”
门内,江嵩面容扭曲,就像被人一拳打在肚子上。
江聪冷笑道:“别傻了,你难道想背个荡妇的骂名吗?再说你嫁给他,以后照样住在江家。”
他故意压低声音,暧昧地笑道:“我们以后亲近的机会还会少么?”
洪绡道:“想起他的模样我就恶心!你为什么不跟姨母说,我早就跟你在一起了?”
江聪见她不买账,嗤笑道:“但旁人都以为是他夺了你的清白,你除了嫁他就只能削了头发做姑子去。”
洪绡说不出话,气得将帕子扔在地上。
“好表妹,眼下那姓晏的盯上我了,他手里有对我不利的证据,要是我出事了,整个江家都得赔进去。”
“你回去跟你姐姐赔个不是,以后多找她打听晏家的事,骗她替你盯着晏家娘子,知道么?”
洪绡怒道:“跟她赔不是?我凭什么跟那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赔礼去?”
“妇人之见!”江聪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你那个姐姐有用着呢,少不得要替我们顶罪。”
江嵩听到这里,心狠狠地攥在一起。
洪绡这才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说:“那你也得想法子,让我赶紧摆脱那头死猪。”
江聪道:“你只当他是个死人,他怕是连女人都没碰过。你要是不想他碰你,只管把他骂走啊。”
洪绡红着脸嗔道:“你说的倒是简单。”
“就他那五短身材,呵,晚上还能满足得了你?还不是得靠我这当哥哥的代劳。”
两人越说越露骨,俨然早已暗通款曲。
门内,江嵩心生畏惧,羞愤难忍,愤怒不时像头失控的野兽一样,罕见地朝他咆哮着。
他的眼泪簌簌下落,拳头被牙齿咬得鲜血淋漓。
“好了,那婆子虽被我命人叫去吃酒了,但这个时辰也快回来了吧。”
洪绡双颊绯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绡儿,啊不,三弟妹。”
江聪整了整衣襟,看着粉面含羞的洪绡道:“把你这个小浪蹄子拱手送人,我还真有点不愿意。”
洪绡啐了他一口转身跑了。
江聪哈哈大笑着,跟在后面离开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
江嵩缓缓爬起来,灰尘和着血渍和泪水,糊了他一手一脸。
他站在门边,又哭又笑,喃喃道:“娘,你看到没有?他们、他们……”
仅存的一丝尊严终于被残忍地撕碎了。
想到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他顿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哇!”
他扑到门口,剧烈地干呕起来。
但除了些许苦水,他什么都呕不出来。
他低着头,看到地上有一方丝帕,帕子上绣了一双蝴蝶。
是洪绡的帕子。
江嵩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仿佛置身崇山峻岭,时而攀上顶峰时而坠入崖底。
“要是姚从事,他会怎么做呢?”
他想了想,终于拾起地上的帕子,强忍反感揣在怀里。
而洪绫刚从外面回来,收了裴之旸送的抹额,怕被别人看到,一溜烟地跑回房间。
她今天的心情好多了。
下午,她主动把臭豆腐推到裴之旸面前。
裴之旸甘之若饴,也不嫌臭,一连吃了好几块,惹得沈浮不住地翻白眼。
他见洪绫不生他的气,自然长松了一口气。
依照之前跟阮思的约定,他好说歹说,总算说动沈浮给她设计园子。
沈浮要求至少半个月,让他先去红叶岭那边看看。
阮思答应下来,安排下人陪沈浮过去,只等着他看过以后再动笔。
她心情很好,步履轻快地回到家中,发现晏瀛洲还没回来。
从桃花郡回来以后,他好像经常晚归。
第147章 你不是断肠人
大牢里。
晏瀛洲单独将窦一鸣叫去,问他暗牢里那个犯人的情况。
窦一鸣道:“前几天他叫嚣着,谁也奈何不了他,这两天消停了不少,一听到脚步声就扑到门边。”
“他说什么了?”
“满嘴胡言乱语的,一会儿是什么佛,一会儿让我滚,有时候还求我把油灯点亮。”
晏瀛洲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窦一鸣挠头道:“我按照老大你的吩咐,每次走近了就把灯吹了,摸黑走到门边把饭塞窗口。”
“那家伙,虽然手脚都绑着铁链,但一听我来了,就把铁链扯得哗啦响,像要扑出来一样。”
“老大,”他嘀咕道,“以前在清河大牢里,死刑犯也只戴个脚镣吧?”
他一直很好奇,暗牢里关的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十几年前的朝廷钦犯。”
窦一鸣见他不肯多说,只得端了烛台过来,说道:“老大,你还是自己去见见他吧。”
晏瀛洲从他手中接过烛台,“嗯,我一个人去。”
狭**仄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
潮湿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霉味。
晏瀛洲来到暗牢门口,果然听到牢里发出铁链剧烈晃动的哗啦声。
门上那扇四四方方的窗口里,骤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暗牢里的人像一只快要饿死的豺狗嗅到了血腥味一样,近乎疯狂地冲撞着牢门想出来。
但晏瀛洲还未走近,他便怪笑道:“不是他,是他,呵呵呵……”
“你的耳力倒是不错。”
晏瀛洲走到门口,将烛台放在墙边的凹槽里。
跳跃的烛火映在那张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
那人顿时像渴水的鱼一样,整个身体都挤在门板上,想要接近门口的光源。
见了他的反应,晏瀛洲端起烛台,递到那扇窗口前面。
他出手如电,猛地伸手出来抢。
晏瀛洲一把扼住他的手腕,里面的人大声呼痛,却被扣住脉门反抗不得。
他就着烛光低头观察那只手。
那只手肮脏得可怕,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的手指细而长,指腹上有一层老茧。
“你、你要做什么?”
里面的人气急败坏地低吼道。
晏瀛洲淡淡道:“看看。”
“哼!还不快点放手,不然我就给你好看。”
他暴躁地往回扯,扯得腕间的铁链哗哗作响。
晏瀛洲道:“你不是以剑法扬名的么?我倒要看看,没有剑,你能奈我何。”
他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扣住那人的手腕。
“哗啦!”
铁链一翻,那人突然手腕一抖,另一只手伸出来,用铁链往晏瀛洲的脖子上一套。
他的动作太快。
而且,那么狭小的窗口他也能将双臂一起挤出来。
晏瀛洲脖子上一凉,被铁链锁住,往后一拉。
窗内发生咯咯怪笑声:“我说了让你赶紧放手的。”
铁链慢慢收紧,那张脸凑到窗子边,想要看清晏瀛洲脸上的表情。
晏瀛洲脑袋一偏,反手一扬,手中的烛台直直朝他脸上捅去。
“啊!”
他惊慌失措,被火燎了毛发,双手泄力,放声惨叫起来。
晏瀛洲顺势脱身,一把扯住铁链,将那人的双臂扯到窗外,疼得他哇哇乱叫。
“你不是说,断肠人连死都不怕么?”
“怎么还会怕疼呢?”
晏瀛洲顿了顿,冷笑道:“还是说,你不是断肠人?”
他猛地松开手,里面的人啪地往后一摔。
门里的人大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扬名江湖的时候,你这个娃娃还在吃奶呢!”
“我不是断肠人那谁是断肠人!”
“谁知道呢。”晏瀛洲嗤笑一声道,“我只知你是个贼。”
断肠人却是个杀手。
里面的人默了默,怒道:“你休要信口开河!我断肠人怎么可能是贼!你凭什么那样说?”
“就凭你的手。”
门内陷入了更持久的沉默。
那双手,不是常年握剑的人的手。
灵巧,细长,指腹有茧,那样的手更像梁上君子或暗器高手的手。
说他是贼,晏瀛洲把握也不大,只是随口一诈。
对方沉默的间隙,他想起阮堂英的话。
阮堂英说,晏牧当年说过,断肠人为了躲避官差追踪,在有气孔的棺材里睡了一个多月。
他白天躲进棺材,晚上摸黑在义庄里活动,甚至以生鼠肉和新鲜尸体为食。
在晏瀛洲看来,断肠人应该是沉默的,仿佛没有感知能力一般。
至少不会像里面那个一样。
饵已经撒下,他只需等着鱼儿自投罗网。
晏瀛洲秉烛离开。
“喂……”门里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呼道,“你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他回过头,冷淡道:“故人之子。”
这几日,他翻遍了林泉郡的狱典和卷宗,了解到几桩多年前的悬案。
他心中已有个模糊的猜想,但还未得到证实,决意暂时不跟阮思说,免得她为此担心。
回到家中已是半夜。
阮思坐在灯下握了卷书,单手支颐靠着桌子,脑袋一点一点的。
晏瀛洲心生怜惜,轻轻将她手中的书抽走。
“乔乔?”
阮思嘴里发出含混的嘟哝声,揉了揉眼睛看着他,“夫君,你回来啦?”
“我这些天公务繁忙,你不必等我,早点歇息。”
他俯身将阮思打横抱起。
阮思呵欠连连,抱着他的脖子,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脸。
“夫君,我们快睡吧,乔乔好困啊。”
他将阮思抱到榻上,替她除了鞋袜,低声道:“好好睡吧,我晚点过来。”
今晚,还有不少卷宗要看。
阮思轻哼一声,随手拉过被子,脑袋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烛光中,她的睡颜宁静恬美。
晏瀛洲守在床头,满足地看着她的脸,唇角渐渐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悄悄亲一下,就一下……
应该不会弄醒她吧?
他俯下身,双手支撑着枕头,悄然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睡梦中的阮思不满地翻了个身。
她就像一只闹脾气的小猫,在晏瀛洲的心上挠啊挠,挠得他的心尖尖都酥痒起来。
“算了,不能太贪心。”
他强忍冲动,缓缓直起身,吹了蜡烛出去了。
房门一关,阮思悄然翻过身来,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榻。
她叹了口气,小声道:“晏瀛洲,大笨蛋。”
第148章 裴之旸上树处
没过几日,沈浮就将图纸交给了阮思。
阮思大为意外,展开一看,图中绘了大片红枫,枫林掩映间有几间茅舍。
她微微皱起眉头。
沈浮问道:“如何?”
“沈先生的画自然是极好的……”
她要的是图纸,沈浮给她绘的是田园山水。
但沈浮不以为意,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盖庄子?我过去守着,以免他们盖得不合我的意。”
阮思:“……”
沈大师果然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当场拂了沈浮的脸面吧。
阮思决定把这个皮球踢给岑吟。
岑吟看了沈浮的画,先是称赞他的画技纯熟,炉火纯青,又赞叹他的留白得当,意境不俗。
阮思苦笑道:“他留白的部分都是我们的地啊。”
以后寸土寸金的温泉山庄,被沈大师毫不客气地划出大片空地留着长草。
岑吟想了想,笑道:“无妨,由着他来。”
这座庄子就交由沈浮亲自设计监制。
等到落成以后,挂上沈浮的招牌往外一挂,那些附庸风雅的富贵闲人自会纷至沓来。
那块地皮的地价再高,又怎么高得过“沈浮”这两个字背后的价值?
阮思虽然明白,但还是有些肉疼。
“好吧,”她苦笑道,“难得沈大师任性一回。”
岑吟笑道:“几间茅舍倒是颇有雅趣,城里那些见惯了雕梁画栋的贵人怕是觉得新奇得很。”
阮思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如此一来,庄子的造价可以往下压不少,维护和修缮的成本也不会很高。”
二人对视一眼,不禁都笑了。
“沈先生这回歪打正着,恰好替我们拿好了主意。”
岑吟抿了一口茶,微笑道:“我前几日派人打听过消息,说是再过十几日,新路便修好了。”
阮思问道:“那庄子约摸要多久能建成?”
“少则一个半月,多则两个月,我还需命人随沈浮实地看了再估算时日。”
阮思道:“要是能赶在隆冬前完工就好了。”
隆冬红梅正浓,飘雪的时候泡着温泉,饮着刚温好的梅子酒,搂着晏瀛洲……
她赶紧将后半段思绪掐断。
岑吟也想到了这里,点头道:“我也觉着,冬天正式开门最好。”
两人又商量了些别的细节,商定屋子要建得坚固,仅内外装饰仿沈浮的茅舍。
“不知沈大师肯不肯依,”阮思吐了吐舌头,“他那人最爱较真。”
岑吟不了解沈浮,只是笑笑。
“对了,那张‘图纸’我这便命人拿下去临摹,施工的时候只准拿摹本去参考。”
沈浮的画自然要裱起来挂在温泉山庄里。
她无需过多解释,阮思已然明白。
“沈大师没准当监工当得尽兴,庄子落成的时候,再随手挥毫留几幅墨宝。”
以他随性而为的性子,说不定连茅房门上都要留下沈浮真迹。
两人又说笑几句,阮思吃了盏茶,准备告辞。
岑吟提起前几天傅韶华出嫁的情形。
“当时华儿说,要是晏娘子也在就好了。这孩子信任你依赖你,连我这母亲都羡慕不来。”
阮思笑着问了几句她的现状,得知她在婆家一切安好。
岑吟叹道:“她一出嫁,她爹爹就率船队出海了,说是要做丝绸生意,打开南洋市场。”
“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这个女儿,要是他晚走几天,便能看到华儿的这封信了。”
出海?
傅家家主?
阮思想到了什么,不禁问道:“傅东来傅老板?”
岑吟惊异地看着她,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正是。”
前世,她从来没有见过傅东来。
但傅东来一定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她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她一时想不起,只觉得有些不安。
岑吟安排管事开始着人准备施工事宜。
“只要沈大师不临时反悔,修改设计图样,今年冬天应该能完工。”
从傅家离开后,阮思心里惴惴不安。
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回到家里,答案就在那里等她。
沈浮坐在前院等她回来,足足喝了好几壶茶,金铃儿来给他续了几回茶。
裴之旸大大咧咧地坐在旁边吃点心。
见她回来了,他眼睛一亮,拍掉身上的碎屑,指着沈浮告状道:“我都说了别来烦阮姐姐,他偏不听。”
“怎么了?”
阮思在石桌边坐下,裴之旸笑吟吟地给她递果子。
沈浮臭着脸,闷声道:“把图纸还我。”
阮思吓了一跳,赶紧去看裴之旸。
裴之旸装聋作哑,干咳几声背过身去。
“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画漏了一个地方。”
阮思稍微松了口气,刚要仔细问他,裴之旸突然跳起来捂住了沈浮的嘴。
沈浮眉毛倒竖,伸手去扯他。
裴之旸死活不肯松手,打定主意不让他开口。
阮思好奇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裴之旸一面拼命捂住他的嘴,一面不好意思地回头道:“别问,问就是想多了。”
阮思见他俩一个急着要说,一个忙着要掩,只觉得好笑,也不劝阻。
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坐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
等二人闹得累了,沈浮将裴之旸掀翻在地,一脸嫌弃地整了整衣袍。
“沈大师?”阮思笑道,“这回可以说了吧。”
沈浮气喘如牛,指着地上的裴之旸,半晌喘不上气来。
裴之旸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去推他说:“走啦走啦,别惹阮姐姐笑话了。”
沈浮拂开他的手,抚胸缓过气来,说道:“听说,他上次在那里遇到狼了?”
阮思点点头。
沈浮道:“我要在图纸上添几笔,把他爬的那棵树单独圈起来。”
裴之旸苦笑几声,替他补充完整道:“再竖块牌子,写上‘裴之旸上树处’,供客人观瞻。”
阮思差点被茶水呛到。
沈浮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对,如此甚好。”
只要不是大动庄子基础布局就好。
阮思笑着将他哄走,“好说好说,莫说牌子,我找人立块石碑刻个乌龟驮着都行。”
沈浮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不可,石碑过于突兀,反倒破坏意境……”
裴之旸嗷的一声,连推带拽地将沈浮弄了出去。
他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阮思,小声问道:“阮姐姐,她的疤好些了吗?”
“不知呢,明日江家婚宴,我过去吃酒,顺便看看她的伤势。”
裴之旸的眼中隐有期待。
“我盼着她的疤尽快掉了。”
“但要是疤好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戴我送的抹额了?”
没心没肺裴之旸第一次感到无比纠结。
第149章 江家喜宴
江家婚宴。
阮思千万个不情愿,最后还是拉着晏瀛洲一起去了。
“夫君,我怎么就觉得,一去江家吃酒就没什么好事呢?”
晏瀛洲道:“夫人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
“但我不好拂了江夫人的面子。”
阮思一手挽着晏瀛洲,一手提着裙子,一路踢踢踏踏地踢着小石子。
晏瀛洲淡淡道:“谁的脸面也没有我家夫人开心重要。”
阮思改作双手挽着他的胳膊,嘻嘻笑道:“只要回来的时候,你请你家夫人吃卤鸡爪好了。”
“嗯。”
晏瀛洲应了一声,低头对她笑了笑。
他平时很少笑,即便笑,也只是唇角微微一挑,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风流。
但阮思还是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
晏瀛洲突然一抬脚,一脚踹飞阮思踢了一路的小石子。
“乔乔,你分心了。”
阮思:“……”
这次的婚宴来了不少客人。
江郡守招呼他们先进去坐下,洪绫见了阮思,便笑吟吟地跑过来拉她的手。
今日,洪绫将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扎了个蓬松的大马尾。
额前的头发全都梳了起来,露出那张娇艳如花的脸。
阮思看到她仍然戴着那条点翠抹额。
她想起裴之旸紧张兮兮的样子,忍不住有点想笑。
“看来有人想多了……”
洪姨妈很快叫洪绫去招呼洪家的亲戚。
晏瀛洲陪阮思坐在桌旁,偶尔和身边的连羽聊几句。
连羽嘴里闲不住,一边噼噼啪啪地剥花生瓜子往嘴里送,一边自顾自地没话找话。
“晏兄,你前几日不在,怕是没听说吧,京里派了个钦差大臣过来。”
阮思好奇地问道:“钦差?来做什么?”
“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敢揣度上意啊!”
连羽将几颗花生扔进嘴里,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随即低声道:“听说不是什么坏事。”
晏瀛洲也学他的样子,抓了几颗花生,漫不经心地剥着。
阮思隔着晏瀛洲,伸个脑袋过去,追问道:“你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啊?”
连羽这才答道:“上面得知林泉郡连月暴雨毁了收成,但百姓衣食无忧,并未发生动乱……”
“所以,京城里那位钦差大人,应该是来看看受灾情况,问问解决措施的吧。”
阮思觉得无趣,“哦”了一声缩回脑袋。
连羽见她不再接着捧场,自己先慌了,伸长脖子探过去说道:“说不好上头会有褒奖呢。”
晏瀛洲不动声色地将他的头按了回去。
“分不到你我头上。”
连羽自讨没趣,只好接着闷头剥花生吃。
晏瀛洲剥了一把花生捏在手心,问阮思道:“乔乔,你猜我手里有几颗花生。”
“猜到了就都给我?”
“嗯,”晏瀛洲低笑道,“只能猜一次。”
连羽顿时来了精神,锲而不舍地插嘴道:“我看晏兄剥得慢,估计有个十二三颗吧。”
阮思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盯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十五颗!”
晏瀛洲摊开手心,数了十五颗花生给阮思。
他把剩下几颗重新握在手里。
“乔乔,你猜还有几颗?猜到了,剩下六颗就都给你。”
连羽默默背过身。
他一个连媳妇都还没讨上的光棍,为什么要坐在这对小夫妻旁边?
虐心啊……
吉时已到。
新人被喜娘引进来,拜过天地父母,又依礼交拜过后,被双双送入洞房。
连羽嘀咕道:“新郎倌比新娘子还矮小半个头吧?”
旁边的客人点头道:“听说洪二姑娘是个百里挑一的小美人,可惜了可惜了。”
新娘身材纤细,新郎站在她身边,活像一只刷了朱漆的胖冬瓜。
阮思推说不胜酒力,不便多留。
晏瀛洲陪江郡守喝过一杯,便提出要先带夫人回去了。
洪绫从椅子上跳起来,亲自将他俩送到大门口。
“我娘今天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我觉得她是舍不得妹妹嫁人。”
阮思笑道:“那你呢?”
洪绫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拍着胸脯道:“为了不让我娘掉眼泪,我只好一辈子不嫁人了。”
阮思默默为裴之旸捏了把汗。
喜宴结束得很早。
江嵩一直没什么朋友,是故也无人拉他去喝酒,更没有人过来闹洞房。
洪绡一进洞房就扯下盖头扔在地上。
喜娘骇得变了脸色,好说歹说劝她重新顶上,等新郎过来掀盖头。
但洪绡拾起桌上的酒杯碟子便砸。
喜娘不慎被碎片溅到,“哎哟哎哟”直叫唤,边躲边喊着姑奶奶小祖宗。
洪绡气不过,索性将桌子掀了。
几个下人见她动怒,忙不迭地逃了出来。
江嵩站在门口,见下人夺路而逃,也不阻拦,沉着脸缓缓走进去。
“你给我滚!”
洪绡委屈得嚎啕大哭,抱起案头的花瓶,朝他用力掷了过来。
江嵩个子矮,身体笨拙,不及躲闪,花瓶砸到他身边的门框上,哗啦一下碎了一地。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关上门。
地上全是陶瓷碎片和花生红枣桂圆什么的。
下人预备的合卺酒早已泼了一地。
江嵩没有理会哭成泪人的洪绫,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走到床边径自坐下。
洪绡见他不理睬自己,心中的火气更旺,踩着碎片大步走过去。
这个丑陋的男人……以后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怒火中烧,抬手便要往江嵩脸上打。
江嵩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猛地抬起脸来盯着她。
那张脸和平时一样,红红的,肥肥的,不断往外冒着虚汗。
但那双暴怒的眼睛对洪绡来说却是陌生的。
以前、以前他不是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么?
洪绡惊得停止哭泣,尖叫着捶打他道:“你放手!你放开我,放开!”
“只有江聪能碰你吗!”
江嵩一怒,直接将她掀翻在床。
洪绡的妆容早已哭花了,缓缓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在说什么?”
江嵩从怀里掏出那块帕子,厌恶地扔在洪绡身上。
她想起来了,是那天……
“你居然偷听我们说话?你真不要脸!你可真够恶心人的,还不快点滚出去!”
她的双眼流露出空前的惊惧。
眼底还有厌弃和愤怒,那样的眼神让江嵩很不舒服。
他怒火攻心,将洪绡死死压住,用帕子把她的眼睛胡乱蒙住。
在洪绡的惨叫声中,江嵩渐渐找到了肆虐和破坏的快感。
她的唇和下颌很像她姐姐。
江嵩盯着那张红唇,不断粗暴地逼出洪绡更多的咒骂和眼泪……
第150章 钦差来了
第二天。
洪姨妈见过洪绡后,红着眼眶宽慰女儿一番,让仆妇送她回去休息。
她强打精神,重施粉黛,命人请来了江嵩。
江嵩不知岳母为何要见他,来的时候尚有几分别扭。
洪姨妈屏退众人,取了几张房契地契,亲自交到江嵩手里。
“洪姨……岳母,您这是要做什么?”
江嵩不敢接,呆呆愣愣地看着她。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从她带着一双女儿投奔姐姐那天起,她就和江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
江夫人厌恶江嵩,视他为累赘。
洪姨妈因此也对他冷冷淡淡,几乎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庶子。
然而,洪绡和江嵩的婚事,对洪姨妈来说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悲剧。
更可悲的是,这个表面胆小怯懦的姑爷竟对洪绡下狠手施暴。
他怎么敢……
洪姨妈的指尖微微颤抖,将房契等往前推了推,勉强笑道:“你既已和绡儿成婚,便不必见外了。”
江嵩的胖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不明所以地盯着那几张纸。
“这些是洪家的部分庄子和店铺,以后就交给姑爷你来打理吧。”
江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我什么都不会啊!这可万万使不得!”
江嵩只识得几个字,从未经营过任何产业,对买卖一窍不通。
洪姨妈心里何尝不清楚呢?
可是,洪绡今早哭着跑回来,卷起袖管让她看手臂上的淤痕,哭诉说江嵩对她下狠手施暴。
新婚第一夜,便闹出这样的事情。
洪姨妈心痛不已,犹如将一颗心扔到滚油锅里过了一遍。
但她寄人篱下多年,早已忘了如何反抗。
洪姨妈只想着怎样讨好新姑爷,好让这位新姑爷对女儿稍微好一些。
她把庄子铺子给江嵩,想教他好好消停几日。
洪姨妈抚着胸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
“嵩儿,你娶了洪家的女儿,洪家的产业自然应该交由你来打理。”
江嵩如坐针毡,搓着手心,犹豫道:“岳母,可是我脑子笨,什么都会搞砸的。”
“铺子里原先的管事都是信得过的老人,他们自会帮着你一起料理,你不必太过担心。”
他的神情怯懦,缩着肩头和脖颈,流露出强烈的自卑感。
洪姨妈叹道:“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家人之间要相互关心爱惜。”
江嵩默默缩着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她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前你叫我一声‘姨妈’,我将你视作亲侄,你一向是个乖顺的孩子……”
“绫儿绡儿也一直把你当作兄长来敬。你不是也很疼这两个妹妹的吗?”
阿绫……
江嵩心中痛苦起来。
世上唯一不计条件对他温柔亲切的人只有阿绫啊。
洪绡眼中,何时有过他这个庶出的表哥?
洪姨妈见他神情变了,以为说动了他,接着说道:“我这个当娘的,只想看到你们都好好的。”
两人都沉默了半晌。
江嵩终于收下房契地契,起身笨拙地朝洪姨妈行了一礼。
“多谢了。”
洪姨妈不愿多说,只嘱咐他待洪绡好些。
江嵩唯唯诺诺地点头应下了。
离开房间的时候,他想起姚钰告诉过他的话。
姚钰说,你娶的是洪家的财势,你只需将那位新婚妻子当个摆设,好吃好喝地养着便是。
姚钰还说,你想要什么,便自己去争。你要是不争,没人会为你争的。
烈日下,江嵩手心渗出的汗水将地契濡湿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分不清这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
但他隐约领悟到姚钰那几句话的意思了。
姚钰为他挑了一条最好走的路。
昨晚,阮思做了一夜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乘船出海,船被大浪打翻,沉入海底。
阮思惊醒过来,身上黏黏腻腻地糊了身汗。
身边,枕头尚有余温。
晏瀛洲已早起去了大狱。
阮思缓缓爬起来,招呼金铃儿和银瓶儿进来服侍她梳洗。
金铃儿为阮思更衣时,疑道:“小姐怎么出了一身汗?昨夜睡觉时发热了吗?”
银瓶儿忙伸手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
阮思苦笑道:“没什么,梦到自己掉海里了。”
银瓶儿取来湿帕子为她擦洗一番。
金铃儿为她找了条新裙子出来,笑道:“小姐连海边都没去过,怎么突然会梦到海呢?”
“可能是因为听旁人提起……”
岑吟说,傅家家主傅东来率船队出海去了。
阮思心中一惊,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片段。
缟素,白纸灯笼,漫天飞舞的纸钱……
竟然是这样!
她想起来了,傅东来的船遇到了风浪,整个船队全都葬身海底。
傅东来也没有回来。
岑吟派人苦寻数月未果,最终只能以他的衣冠下葬立冢。
家主一死,傅家分崩离析,岑吟一人苦苦支撑。
傅家也因此受到重创,元气大伤……
“金铃儿!你去为我备马!”
“银瓶儿,今日挽个简单的髻就好。”
阮思心急如焚,只想尽快赶到傅家,劝岑吟阻止傅东来出海。
她匆匆梳洗完毕,套上鞋便快步离开晏家。
金铃儿已套好马牵到门口等她。
“小姐这是要去哪?”
“傅家。”
阮思翻身上马,扬鞭一催,催马朝东城疾驰而去。
她心乱如麻,胡乱安慰自己。
上次她能阻止卫长声被人劫镖,这次她一定也能阻止傅家的悲剧发生……
没想到,今日东城的街口被封锁了。
衙役将通往傅家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说是钦差大人要到了,禁止闲杂人等通行。
阮思本欲催马调头,但发现城中拥堵不堪。
那是去傅家最近的一条路。
如果她沿着河边绕路,不知会耽误多长时间。
想到这里,她跃下马来,牵马上前问道:“我有急事要办,可否请诸位行个方便?”
“你一个人?做什么去?”
阮思答道:“有事要找傅家主母相商,人命关天,还请诸位通融。”
官差中有人认出她是晏家的亲眷。
“司狱大人家的娘子是吧?晏家嫂子你且等一等,钦差大人的马车过去了,下午晚些时候自会放行。”
“下午?”
现在时辰尚早,阮思心中急切,连一刻都等不下去。
她将马驱开,咬牙道:“事出紧急,只能得罪了。”
刚要点足跃上墙头,她忽然瞥到数十张弓箭对准了她。
官差劝道:“嫂子还是等等吧,要是强闯被当成刺客的话,那谁也救不了你。”
不远处,一辆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中缓缓驶来。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一角,马上有人靠近马车恭敬地听着。
不多时,一名传令兵跑上前说道:“苏大人有令,马车离开后即可解禁放行。”
官差们从未见过那么不讲究排场的大人。
传令兵道:“大人说,借道扰民已是不该,切不可再耽误城中百姓出行。”
第151章 郡守的大舅子
钦差大人的车队加快速度离开了。
车队一走,官差便按照苏大人的意思,移开路障放百姓通行。
阮思重新翻身上马,很快赶到傅家,被门房的下人恭敬地引到了客厅。
岑吟正在用早膳。
一听阮思来了,她饭也顾不得用,命人将早膳撤下,径直过去见她。
阮思开门见山地问道:“傅家的商队到港口了吗?”
岑吟微微一惊,算了一下时日,答道:“应该已经出海了。”
前几日,傅东来便遣使告知岑吟,他已率领商队安然抵达港口城市,不日便要出海。
如今已过了四五日,想来傅家的船队已离岸很远了。
阮思的脸色一变,忙问道:“还来得及追他们回来吗?”
岑吟据实相告。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几乎惨白如纸。
“怎么了吗?”
岑吟看出她的情绪异常,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按说傅家船队远下南洋做买卖,拓宽海外生意渠道本是好事。
阮思即便听说,也不应有这样的反应啊。
岑吟也不催促她,命人给她沏了杯茶,劝道:“你还没用早膳吧?先喝口茶,我命人摆早饭出来。”
阮思却未接过茶杯。
她直勾勾地看着岑吟,眼神古怪而执着,说道:“傅夫人,你一定要派人将他们追回来啊!”
岑吟道:“前几年,傅家已派人去过南洋,那边也有自己人接应,我与夫君仔细谋划过,应无大碍。”
这次傅家家主亲自前往南洋,一来出售上等丝绸和瓷器,二来购入南洋盛产的香料。
经此,傅东来才好拟定以后的贸易路线和数额。
虽说此去南洋路途偏远,但夫妻二人一同规划过路线行程,她也觉得南洋贸易有利可图。
“况且,木材生意已大不如前,”岑吟解释道,“本土其他大宗生意难以入手。”
她的意思,阮思自然明白。
但岑吟并不清楚,阮思并非想阻止他们的买卖。
“傅夫人误会了。”
阮思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是担心海上遇到风暴。”
岑吟答道:“多虑了。秋冬时节,不似夏季风暴频发,去往年并无因风暴沉船的事故。”
阮思是重生而来的。
她无法把自己前世的见闻告诉岑吟。
岑吟不会信,她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但眼下事关人命……
“傅夫人!”
“你还记得前几个月的雨水天吗?”
阮思硬着头皮说道:“我上次并未诓骗于你,而是对异常天气有所感知,你不妨再信我一回。”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岑吟默了默,缓缓道:“兹事体大,容我再想想。”
这次商队准备的货物要是不能及时抛出赚取可观的利润,那商队的资金周转就会有些难处。
而且,傅东来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她仅仅凭只言片语根本无法劝阻他。
阮思诚恳地说道:“温泉山庄刚刚开始建造,你我同为受益者,皆要从中获利,可视为一体。”
“在商言商,我们既为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又怎么会存心害你?”
岑吟知她所言不假,离了傅家的扶持,温泉山庄就是空谈。
“傅夫人,请你最后信我一回,无论如何要将家主一行追回来。”
船队已离港多日。
岑吟吃了口茶,缓缓答道:“我尽力吧。”
除了马上派人去追,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祈愿,阮思这回没有猜对。
阮思见她不愿再说下去,只好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又想到一桩很重要的事。
前世傅东来的死讯传来,岑吟不肯相信,接连派人出海找人,打捞沉船。
如此一来,耽误了数月时间,傅家才宣布家主罹难。
但傅家二姨娘盗走最重要的账簿,伙同姘头,辗转卖给傅家的对头,导致傅家生意被抢。
傅家也因了那场变故,险些没有挺过来。
如果傅东来回不来,那她至少要帮岑吟尽力挽回些许局面……
“不如,先做好最好的打算。”
阮思冒着惹怒岑吟的风险,斟酌着开口道:“傅夫人,这些日子还请派人盯着底下的姨娘。”
岑吟心中一惊,抬头盯着她道:“为什么?”
“利益。”
这个理由,岑吟无法反驳。
阮思告辞离开,心中七上八下的,总觉得很是不安。
今日,因钦差大人来了,城中四处戒严,唯恐混进刺客。
衙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被抓了。
他张皇失措,口口声声称,自己是郡守的大舅子。
衙役们本要将他赶出城,江聪得到消息后,命心腹悄悄将那人带到一处隐蔽的民居里。
那人正是柳如松。
那天柳氏将欠条交给卫长声,让卫长声去官府状告柳氏父子欠债不还。
族长吓得不轻,忙命人去告诉柳未明父子。
柳未明不以为然,想着他那妹妹一贯是个心慈手软的妇人,最多吓唬吓唬他们。
但柳如松吓破了胆,收拾了行李要走。
柳氏果然带着几百个镖师来了。
在官差过来提人之前,柳如松连他爹都不曾告诉,一个人钻狗洞逃了出来。
天大地大,但一处也容不下他。
他想起阮思说过,他亲妹子柳如盈是林泉郡江郡守的妾室。
走投无路之下,柳如松只好逃到林泉郡来碰运气。
他怕桃花郡的衙役来追他,吓得没日没夜地骑马狂奔,在山上不慎摔下马折了条腿。
如今,他一跛一跛地跳着进了屋子,见到高高在上的江聪。
论辈分,江聪还得管面前的跛子叫一声“舅舅”。
他心中好笑又好气,招呼柳如松坐下,假意客套一番,询问他和柳如盈的关系。
柳如松心中一松,见这个富家公子对他颇为客气,昔日的什么臭德行都摆了出来。
他先是说了柳如盈是他亲妹妹,又说起柳如盈如何失身晏瀛洲,又如何被阮思逼得跳塔自尽。
说到悲愤处,他一巴掌拍在椅子上。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姓晏的真真是禽兽不如!”
江聪只知柳如盈爬上他爹的床榻,厚颜无耻地进了江家的门,却不知柳如盈和晏瀛洲有染。
他又惊又喜,追问道:“此话当真?”
柳如松见江聪听得认真,心中得意,拍着胸脯说道:“如有半句假话,教我不得好死。”
江聪原想秘密处置了这个男人。
但现在对付晏瀛洲的武器送上门来了,他岂有不好好把握的道理。
江聪虚伪地点头笑道:“柳公子安心住下。这笔仇,我们以后一定会找晏瀛洲报了。”
第152章 到手的,不要了
桃花郡,姚府。
姚钦的头七已经过了。
但姚郡守仍然沉浸在悲伤中,整夜整夜地坐在廊檐下等长子回家。
他执意要等,换谁都劝不回去。
姚钰便陪着父亲,坐在他旁边跟着吹风受凉。
直到姚郡守病体难支,倒地不起,家人这才慌了神,强行将他抬回房养病。
这几日,姚钰衣不解带地伺候在侧。
姚郡守总算感到些许慰藉。
哪怕姚钦在世时,他也未曾有一日像庶弟这样服侍父亲。
姚钰侍疾时,事必躬亲,桩桩件件,从不假手他人。
姚郡守喝的每一口汤药,都是他吹凉了亲手喂的。
每晚就寝前,姚钰也会亲自给父亲擦洗一番,连贴身侍女都未必有他一半的细心。
姚郡守时睡时醒,每次清醒时,都见到庶子握了卷书守在床头。
丧子之悲虽痛,但他见姚钰孝顺,心中不免有所改观,对次子愈发慈爱。
旁人只见他们父慈子孝,纷纷赞叹不已。
姚钰恭顺地听着,不见半分倨傲。
这般过了多日,姚郡守总算开口道:“钰儿,你收拾收拾上京吧。”
为何要他上京去?
姚钰心知肚明,却作悲戚状道:“大哥刚走,孩儿放心不下爹娘,还请爹爹容孩儿侍奉左右。”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但男儿当以前途为重,眼下正有大好前途摆在眼前。”
姚郡守想到他花出去的那一万五千两白银。
“为父已为你打通关节,只要你按时上京便可赴任。”
他用颤抖的手握紧姚钰的手道:“京城天地广阔,我儿此去京城定能施展拳脚,一展抱负。”
姚郡守说得格外恳切。
但姚钰心中冷笑。
既然知道京城另有天地,为什么当初却放他去穷乡僻壤当县令?
要不是他追随江郡守去了林泉郡,恐怕一辈子都不必指望姚家设法拉他一把。
其实,他父亲的关爱,京城的职位,原本都不是他的。
姚钰心中了然,但他恭敬地答道:“孩儿自知资质愚钝,唯恐言行有失,抹黑门庭,是故不敢造次。”
“钰儿啊……”
姚郡守盯着他的脸,怅然若失地叹气道:“你恭谨纯良的性子,真真像极了你母亲。”
他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却故意提到姚夫人。
姚钰道:“嫡母巾帼气度,不让须眉,孩儿拍马难及。”
“我说的是你的生母……唉,罢了,是我多话了。”
“爹,”姚钰第一次顺着自己的本心发问道,“您还记得我……生母的模样吗?”
姚郡守靠着引枕,低头想了想,缓缓闭眼摇头道:“为父老了。”
姚钰的心渐渐变得冰冷僵硬。
“钰儿,你准备一番便上京赴任吧,为父只盼你能有所作为,光宗耀祖,姚家今后就指望你了。”
姚钰突然说道:“钰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求爹爹成全。”
他巧舌如簧,骗得姚郡守交出来往书信,探知如何打点关系,最终找何人求得官职。
姚郡守只当他性格谨小慎微,未曾对他有所防备。
当晚,姚郡守和盘托出,姚钰仔细听了,暗中留意收集证据。
等姚郡守体力不支,昏昏睡去后,姚钰从他房里出来,身上心里都冷得可怕。
“原来,父亲以前就是这样待大哥的。”
他望着庭院里寂寥的月色,一颗心也像沉在池塘里一样,沉沉浮浮,冰凉彻骨。
今晚,他总算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关爱。
那是父亲对嫡子才有的关注。
小时候,他无数次看到大哥坐在父亲的肩头大笑,以为很快就会轮到自己了。
后来,他看到父亲考察大哥的功课,便赶紧抓起书去背,生怕父亲考到自己时答不上来。
但他背了那么多书,著了那么多篇文章,他期待的那一天却从未到来。
“姚钰啊姚钰,”他抬头望着月亮,喃喃道,“枉你悬梁刺股,苦读十数载,到头来却不如……”
不如让姚钦一死了之。
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当真好笑。
他苦苦追求十几年的父爱,到手时才觉得,父子亲情也不过如此。
姚钰一拂袖,转身离开了长廊。
夜色中,他的薄唇抿得很紧,好似他的内心正在饱受痛苦的折磨。
但那张唇很快舒展开,反而勾起一丝冷笑。
他不要了。
这一日,连羽解了佩刀,准备出门喝酒时,意外遇到了晏瀛洲。
“晏兄?”他乐呵呵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走走走,咱们一起喝酒去。”
他从未见到晏瀛洲在外饮酒作乐。
这家伙,每天冷着张脸,一出衙门就只知道往家里跑。
虽说他家娘子如花似玉的,但连羽还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上简直了无生趣。
悲惨,太悲惨了。
今晚见了晏瀛洲,连羽神使鬼差地生出份使命感来。
“走,今儿个连哥我请客,不喝到吐就别走!”
连羽难得豪气冲天,一心想挽救失足青年晏瀛洲。
男人嘛,怎么能被一个女人吃得死死的?
就算在女人面前栽了,大不了哥几个在酒桌上爬起来嘛!
晏瀛洲果然跟他去了。
连羽大喜过望,叫了碟牛肉和几碟小菜,兴致勃勃地要给他倒酒。
晏瀛洲却掩住酒盅,说道:“在下有事想请教连兄。”
“哦。”
连羽大为扫兴,闷闷地喝了几杯,嚼了几片卤牛肉下肚,心情总算痛快了些许。
好像,能给司狱大人解惑也不错啊。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这段日子,晏瀛洲查卷宗时,查到几桩悬而未决的疑案,有凶杀有盗窃。
近十年过去了,那几桩案子依然没有水落石出。
“连兄在林泉郡待了多久了?”
“十几年吧。”
连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茬,“咳,别看我长的比较成熟,其实我现在也不算太老。”
晏瀛洲并不关心这些。
他接着问道:“十年前的盗窃案,连兄可有参与?可知嫌犯有何特征?”
连羽摸着下巴想了半天,缓缓答道:“让那狗崽子跑了。但我记得,他的手法很快,还有……”
“练过缩骨功?”
连羽一拍脑门道:“对对对!你怎么知道?他能从很小的洞里钻出去。”
当年他们围捕数月,嫌犯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地洞逃走了,从此再也没有那个人的下落。
晏瀛洲问道:“他最后盗的是哪户人家?”
那名窃贼接连盗了好几户高门大户,所有损失加起来超过几千两。
被盗的人家联名施压,江郡守急得上了火,又摔东西又骂娘,勒令他们赶紧将犯人缉拿归案。
最后,连羽记得他盗的是……
“裴家。”
第153章 青衣公子
江嵩从洪姨妈那里接手了几个铺子。
但他只管当个甩手掌柜,店里的生意都有洪家原来的伙计打理。
那些伙计对他不冷不热的。
即便如此,他也每天往铺子里跑,想着多少学点本事,不然以后照样教人看轻。
铺子里琐事不断,账面名目繁多。
管事也不肯用心带他,只管嘴上哄着他抱几本账册翻着。
江嵩看了好几天的账本,仍然一头雾水,不知究竟能看出什么来。
他几次想放弃,好在终于收到姚钰的回信了。
姚钰在信中告诫他,坚持下去,否则房契不管在谁手里,铺子都是别人家的。
江嵩想起,前段时间,姚钰回桃花郡之前,曾交给他一封密封的信。
他说,等晏瀛洲从桃花郡回来后,让江嵩亲自将密信送到衙门,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是他送的。
江嵩还问过,信里装的是什么。
姚钰当时温和一笑,答道:“是让晏瀛洲不太好过的东西。”
江嵩一脸不解。
他耐心地解释道:“田吉和赵世德画押签字的证词,指控你那个嫡兄为幕后主使。”
那时候,江嵩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问姚钰是不是要对江家下手。
“我还指着你爹提拔我呢,怎么会将江家陷于不利呢?”
姚钰的笑容似乎总是从容不迫。
他说:“我让你将信送到衙门就是为了让江郡守看到,他看到了,江聪也就看到了。”
虽然姚钰的语速不快,但江嵩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姚钰在他面前,好像话比平时多一些。
“至于信里的证词,自然都是真的。”
“我跟了江聪那么久,他的底我摸得很清楚,而且我还准备了田吉和赵世德的手印……”
愚钝如江嵩,只有那两个名字他听懂了。
江嵩顿时骇然道:“他们、他们不是死了吗?”
“死人好啊。”
姚钰就像没有脾气一样,脸上永远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俗话说,死无对证。谁又能把死人挖出来,比对他们的手印呢?”
至今想起姚钰的话,江嵩在大白天也觉得毛骨悚然。
那时候,他最崇拜最信任的姚从事,第一次让他觉得像个陌生人。
江嵩叹了口气,重新翻开面前的账簿。
账簿上的字他全都认识,但是这些字连在一起他就认不出了。
他费劲地往下看,心里想着,一定是因为自己太笨,才会什么都学不会。
就像姚钰说的那些话,他一直都听不太懂。
江嵩盯着账簿,想起姚钰临走前,他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姚从事,”江嵩低头怯怯道,“晏司狱是不是以前得罪过你?”
在他的印象里,晏瀛洲冷冷淡淡的,但绝不令人生厌。
姚钰只是微微一笑。
他说:“我姚钰求而不得的东西,晏瀛洲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拥有。”
“江三郎,”姚钰叹道,“换作是你,你希不希望他消失呢?”
江嵩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
他推开账簿,找来纸笔给姚钰写信,告诉他林泉郡来了位钦差大人,姓苏。
写到这里,他想了想,又把新打听到的添上。
“……吏部侍郎。”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金铃儿陪阮思上街买胭脂水粉,阮思嫌麻烦没有让她带伞。
“要是下雨了,我就带你去茶楼吃点心。”
走到街口,阮思想起窦一鸣爱吃桂花糕,便拉着金铃儿去东城的茶楼买点心。
“豆子喜欢吃桂花糕,我们买点顺路送过去。”
金铃儿嘻嘻笑道:“小姐是给豆子买,还是给姑爷买啊?”
阮思笑着捏她的脸道:“你这小蹄子惯会取笑你家小姐的。”
两人去东城的茶楼买好点心。
阮思正要往大牢那边走,天空中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
“小姐,我们去那边廊下避避雨吧!”
她点点头,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拉着金铃儿,匆匆跑到屋檐下。
不多时,屋檐下便聚集了好几个来避雨的行人。
一个书童护着一位青衣公子来到廊下。
他一面说着“借过”,一面小心地侧身让他家公子先过。
青衣公子一步跨到廊下,接过伞,探出身子,将伞举在书童头顶。
书童不好意思地笑笑,轻巧一跃跳过来。
阮思看出他的轻功不差,便多看了那青衣公子几眼。
那人看着温润如玉,气质风度不俗。
“小姐,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
如注的雨水从屋檐上倾泄下来,地面上很快积起浅浅的水洼。
一个背着麻袋的汉子大步跑过来避雨。
他一脚踩在水洼里,激起无数飞溅的泥点。
金铃儿惊呼道:“小姐当心!”
阮思避无可避时,那个青衣公子突然抢步上前,及时挡住溅起的泥浆。
他那袭青衣被溅了串串泥点。
阮思和金铃儿的衣裳却未被泥浆弄脏。
她刚要道谢,青衣公子揖了一揖道:“两位姑娘不妨往里站些。”
“多谢公子美意,只是……”
“无妨,”他微微一笑,眉宇柔和,“秋雨清凉,站外面正好观雨。”
书童瞪了那罪魁祸首一眼,忙取了帕子蹲下给主子擦拭。
刚才那个汉子红着脸,在一片指责声中,低头钻进人群中,木讷地放下麻袋站好。
他的衣衫单薄破旧,缝了无数补丁。
在这里避雨的多是东城贵人,见了他的落魄模样,便不自觉地避开他。
他身边很快散出个圈来。
汉子见状,小心地把装得满当当的麻袋拖到脚边,生怕不慎碰到哪位贵人的衣角。
青衣公子劝阻书童道:“砚心,起来吧,不必擦了。”
那汉子见他是个温柔和善的,挤出笑容凑过来问道:“这位小相公,俺想跟你打听个事。”
“大哥请讲。”
汉子有些紧张地问道:“你晓不晓得,姚钰姚大人住在哪里?”
阮思心中一惊,转头看向那个汉子。
他看着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不知他怎会跑到城里来找姚钰……
青衣公子拱手道:“实在抱歉,小生并非本地人,只是偶然游学至此略作停留。”
汉子没听懂。
砚心不耐烦地说:“我家大……公子说,他不认识那位姚大人。”
第154章 在下,苏雅集(月票加更)
汉子一脸失落地低下头。
青衣公子说道:“不过大哥要找的既然是位大人,那不妨去衙门打听打听。”
汉子哭丧着脸道:“我、我一过去,他们就上前轰我走。”
青衣公子的脸色一变,但还是微笑道:“大哥不如先同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找那位姚大人。”
“啊?”
他笑道:“待会雨停了,我也好替大哥去衙门问问看。”
“你真是……”汉子实在想不出什么词来,摸着脑袋笑道,“菩萨心肠啊!跟姚大人一样。”
阮思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没把手里提的那封桂花糕捏碎。
姚钰,菩萨心肠?
这年头当菩萨的门槛也太低了吧……
汉子说:“我是从赤流县边上的村子里来的,听说林泉郡今年没收成,我爹担心姚大人吃不饱饭。”
他指着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我们家刚收完谷子,我爹就催我给姚大人送一麻袋过来。”
青衣公子皱眉道:“赤流县?离林泉郡很远吧?”
“可不是吗?我赶着驴子走了一个多月才到,驴子半路上还生了病,好在我是个跟牛一样结实的。”
他说完后,又怕城里人笑话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青衣公子颔首道:“大哥一路辛苦了。只是不知,大哥为何会特意给姚大人送东西来?”
“姚大人以前在我们县当县令,有一回我家的耕牛丢了,我爹带着我去衙门报案。”
“乡亲们都说,牛是找不回来了,别去衙门找人笑话,说不准还会像以前那样挨一顿板子。”
“但我爹脾气倔,说是新来的县令要是不管,他就把衙门门口的鸣冤鼓给敲烂。”
他说了一大通,终于停下咽了咽口水。
青衣公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但我只敲了几下,县衙里就有人出来了,说是姚大人让我进去再说。”
说到这里,汉子朴实的笑脸上溢出感激之情。
“后来呢?”砚心插嘴道,“你家的牛找回来了吗?”
汉子摸了摸后脑勺,咧嘴笑道:“牛是没找到,但姚大人自己掏钱给我买牛,说是别耽误了春耕。”
青衣公子点点头,微笑道:“果然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
阮思的嘴角抽了抽。
姚钰爱的分明是清廉仁慈的官声。
前世,她在赤流县陪姚钰待了那么久,早就看透了他在百姓面前亲切和善的面目。
有时候连她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姚钰。
汉子嘿嘿笑道:“所以我爹说,让我一定要在入冬前把粮食送来,免得姚大人那样的好官挨饿。”
说着,他肚子里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
“哎哟,我这不争气的肚子……”
青衣公子吩咐砚心道:“等雨停了,你先去买点吃的给大哥带上,我陪大哥去衙门找人。”
“使不得使不得!”汉子忙摆手道,“你们城里的公子哥事多着咧!”
他的肚子又发出阵阵叫声。
阮思噗嗤一笑,让金铃儿打开桂花糕,分给众人吃。
青衣公子面带诧异地看着她。
她笑道:“金秋时节,不止秋雨好,桂花也好。大家枯等无聊,不如一起吃点心赏雨也算雅趣。”
金铃儿笑吟吟地将桂花糕分了。
砚心笑道:“公子,还是这位小姐心好。”
青衣公子取了一块桂花糕,微笑道:“在下姓苏,名雅集,本是名游学仕子。”
“小生冒昧,还未请教姑娘姓氏。”
阮思笑道:“还要报答我这一糕之恩不成?”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
阮思对他略微一颔首,拉上金铃儿离开了。
金铃儿问道:“小姐刚才把桂花糕分了,要不要先买点别的,再去找姑爷?”
“不必了。”
雨后天青,阮思的心情愉快了不少。
“反正我夫君不喜欢吃。”
“可是,”金铃儿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小姐不是说给豆子买的吗?”
阮思振振有词地说:“我不过是寻个由头去找我夫君。要是没有桂花糕,我直接说想见他也行啊。”
金铃儿咯咯一笑,突然有点心疼小豆子。
阮思去了林泉大狱,陆伯和她说话的时候,窦一鸣跑出来接她。
“哎?嫂子怎么来了?快请进吧。”
阮思问道:“你们家老大呢?”
窦一鸣有些为难,吞吞吐吐地说道:“老大啊?他、他那边正审犯人呢,嫂子进去等他吧。”
阮思问陆伯说:“最近又提来新犯人啊?”
陆伯耿直地摇头道:“没有。”
窦一鸣恨不得把那锅鸡汤倒他头上。
“好了,我先回去了。”阮思笑道,“晚上早点回来,我给你们买些酱牛肉去。”
窦一鸣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
阮思又笑道:“别告诉你家老大我来过。”
他彻底傻住了。
“我嫂子这是怎么了,该不会等着兴师问罪吧?”
要是他不小心把老大坑了,老大被嫂子收拾,他就等着被老大剥皮抽筋吧。
陆伯抱手坐在炉子边,感慨道:“你们这些小孩子,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思啊。”
窦一鸣哼了一声道:“你一个万年老光棍懂什么?”
他看陆伯痴痴傻傻的,又落魄又可怜。
要是他成过亲,他媳妇怎么会放他跑大牢门口熬鸡汤来了?
晏瀛洲的确在审人。
不过他审的是暗牢里关的那位断肠人。
他特意开了牢门,将断肠人提到了刑室里。
“十三年前,”晏瀛洲提醒他道,“你被晏牧追捕时,逃亡路上遇到镖队被劫,可还记得?”
里面的人冷哼一声道:“我便是因此失手被擒的,又怎么能忘?”
晏牧帮阮堂英护镖的时候,断肠人想趁机偷袭,结果晏牧,反被二人联手制服。
“那个镖头给你留下的那道疤还在么?”
晏瀛洲盯着对面的男子,故意提醒道:“就是左边小腹上那道刀疤。”
断肠人道:“一道疤算得了什么?”
“好了?”晏瀛洲冷笑道,“你当日便因这一刀败下阵来,可还记得那个镖头是什么人?”
“扬威镖局的。”
“我去扬威镖局问过,有两个镖头都说砍伤了你,一个赤面长须,一个豹头环眼,你说是哪一个?”
断肠人缓缓道:“十几年前的事,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怕是混战中两个都有份。”
晏瀛洲沉默了片刻,命人重新将他关回去。
“蠢物。”他勾唇一笑,“你以为关公张飞一起战你么?”
断肠人愣住了。
晏瀛洲冷冷笑道:“我岳父用的是剑,而且,最后一击是我爹给你的。”
“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