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为夫收尸
很快,一阵麻痹感席卷而来。
连羽两眼一翻,闷声倒地,手中的佩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阮思手中拈着一枚带血丝的银针。
刚才,连羽伸手接腰牌的刹那,她以这枚淬了药的针刺穿他的手指。
针尖浓度极高的麻药从血液进入到全身。
金铃儿叹道:“这比掺在酒里见效快多了。”
他们准备的酒菜,连羽一口都没吃,可见此人这回警惕性之高。
起先,阮思想的是,设法盗走他的腰牌,混进衙门去见晏瀛洲再拿主意。
但她看到连羽肩上的伤时,她瞬间改变了主意。
“豆子,你把他的衣衫剥开,露出右肩来。”
窦一鸣不明所以,但还是扭扭捏捏地照做了。
“唉,我第一次剥别人衣服,居然是剥个汉子的……”
阮思用脚尖踹了他的肩一下,示意众人看向那块疤。
“你们应该认得出,这是什么留下的疤痕吧?”
窦一鸣眼尖,抢着说道:“梅花镖!”
阮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豆子,你还记得我们二人进山那次,我带的是什么暗器吧?”
窦一鸣愣了一下,突然惊呼道:“还是梅花镖!”
他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银瓶儿疑道:“小姐的意思是说,此人是啸山虎余孽么?”
但她不是听说,连捕头在林泉郡当了近十年的捕快吗?
阮思点了点头说:“不仅如此,他就是啸山虎。”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静默。
唯有穿堂而过的夜风将那对烧了一半的高烛吹得明明灭灭的。
那天,她为了帮窦一鸣引开追兵,主动引啸山虎带人去追杀她。
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如何用梅花镖伤了那人的肩。
终于,窦一鸣开口了。
“嫂子,那现在怎么办啊?”
阮思吩咐道:“将剩下的药粉兑成水,灌他喝下去,至少要他两三日起不了身。”
金铃儿忙去取水了。
“银瓶儿,”阮思叹气道,“陪我去一趟傅家。”
既然江郡守和啸山虎之间关联紧密,她可以断定裴家那一出也是他们自导自演的。
现在,她能做的唯有拖延,等待卫长声和裴之旸搬来救兵。
等到阮思回来时,东方已露出一线鱼肚白。
“小姐,”金铃儿迎了出来,担忧地问道,“事情都办妥了吗?”
阮思疲惫地点点头。
银瓶儿招呼小厮从马车上搬下好几箱东西。
窦一鸣忙出来帮忙,问道:“嫂子,这是什么啊?”
“收拾收拾,我们全都换上。”
阮思一夜未眠,眼底鸦青一片,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
金铃儿追进来,说道:“小姐,半夜的时候家里来人了。”
阮思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冷茶。
“什么人?”
“没看清楚,那人穿了件斗篷,把脸埋在兜帽里,似乎不想被人看到。”
“他来做什么的?”
“那人只留下一句话。”
金铃儿犹豫了片刻,补充道:“他说是姚钰姚大人派他来的。”
姚钰?
阮思的心微微一揪,不安的预感从心底弥漫开。
金铃儿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人只说,姚钰让他带一个字过来。”
“嗯,你说吧。”
“拖。”
拖到救兵来援。
阮思“砰”地放下茶杯,冷笑道:“我们倒想到一处去了。”
晌午刚过。
今天,江郡守和那群绑架裴老太师的匪徒约好,要在裴府门口交换人质。
晏瀛洲的双手被缚,身边跟着十几个捕快。
他们都握着刀,眼睛盯着的却是晏瀛洲。
门内的匪徒纷纷戴了老虎面具,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推了出来。
江郡守眼睛一亮,抢步上前,高呼道:“裴老太师!”
裴老太师缓缓抬起头,一颗须发尽白的头颅似乎随时都会垂下。
他勉强站得住脚,江郡守也摆出一副略松一口气的模样。
江郡守道:“老太师莫慌!我们这就救你出来。”
说着,他示意捕快将人押过去。
对方却用刀架在裴老太师脖子边,冷喝道:“只准他一个人过来!”
晏瀛洲瞥了身边的捕快一眼。
他们只好慢慢往后退。
江郡守大声道:“把刀拿开!不要伤了老太师!”
周围几百个士兵将裴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方回应道:“让你的人撤下,不然这老头性命难保。”
江郡守只好命士兵后退,撤出一个缺口来。
“晏瀛洲过来,老头过去,谁要是敢轻举妄动……”
为首的匪徒一扬手,裴家院子墙头架起几十张弓箭来。
江郡守忙说道:“只要你们放了裴老太师,晏瀛洲随你们处置!”
裴老太师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晏瀛洲。
晏瀛洲道:“我自己走。”
他昂首阔步向前,大步穿过众人交织的视线。
裴老太师被人推了一把,趔趄几步,踉跄着往对面走。
一老一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下一瞬,两人即将在中间擦肩而过。
街上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唢呐声,是办白事抬死人的时候吹的哀乐。
众人先是一愣,只见一行人抬着棺材,吹吹打打地从先前让出的缺口中挤了进来。
他们这样一来便将外围冲散了。
一口乌黑的棺材横街一拦,无数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挤到棺材边。
江郡守怒道:“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将他们给我哄走!”
“你让我夫君去送死,难道还不让我给他收尸吗?”
阮思身着缟素,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江郡守愣了一愣,叫骂道:“胡闹!你们赶紧回去,不然我把你们都投进大狱里关起来!”
阮思索性一纵跃上那口棺材,踩在棺材板上,冷冷道:“那我先请你进来躺一躺好了。”
窦一鸣和金铃儿等人也大闹着,说官府逼死丈夫不准收尸。
临街的百姓难免有好奇的,悄悄从窗子后面伸个脑袋看了出来。
这一打岔,晏瀛洲和裴老太师僵在原地。
裴老太师压低声音道:“年轻人,我知道你,你是之旸的朋友。”
“嗯。”
身后的匪徒大声催促,让晏瀛洲过去,不然当场射穿二人。
裴老太师叹气道:“之旸的朋友,对不住了。”
晏瀛洲的眸子微微发亮。
“老太师,对不住的是我。”
第186章 你在,我就不怕
谁也没有看到晏瀛洲是如何挣脱束缚的。
但他双手缚的绳结已然掉在地上。
只是一瞬,晏瀛洲擒住了裴老太师,将老人挡在身前,正对裴家院墙上架着的数十张弓箭。
晏瀛洲一手钳制着他,一手松松地扼住他的咽喉。
江郡守惊呼道:“晏瀛洲!你这是要造反么?快快放开老太师!”
说着,他一扬手,这头也端出几十张弓弩对着晏瀛洲。
只要双方那边先动手,正中间的晏瀛洲和裴老太师必然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
晏瀛洲扬声道:“江大人,射杀裴老太师的罪名,你可承担得起?”
对面的匪徒哪里管他那么多?
他们嘀咕了几句,墙头上架的弓箭都对准了二人。
江郡守哭天抢地地大呼道:“住手!你们不是要晏瀛洲吗,休伤了裴老太师!”
但对面仿佛没有听到。
闪烁着寒芒的箭尖全都对准二人。
阮思突然一把抽出藏在棺材底的长剑,几个纵跃闯至江郡守身侧。
长剑一送,她冷喝道:“让弓箭手对准裴家墙头。”
江郡守的背心一凉,感到被她的剑尖直直抵着。
但阮思脖子上也被架了好几口刀剑。
江郡守怕死,只好微微一扬手,示意弓箭手偏转方向,瞄准裴家院墙上的匪徒。
“你们放箭,我们就放。”
阮思挟制着江郡守,朝那边高声道:“尽管拼个鱼死网破!”
趁着双方僵持的空档,晏瀛洲在裴老太师耳边低声说道:“把藏东西的地点告诉他们。”
裴老太师一惊,愣道:“你在说什么?”
“能牵制不留佛的那件东西。”
晏瀛洲的声音很低,却极具压迫力。
“让他们知道,杀了我们,那件东西就会呈给朝廷。”
裴老太师猛地抬头看着他。
众人只见他双目圆瞪,在晏瀛洲的禁锢下,艰难地伸长脖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江郡守大声道:“晏瀛洲,你快松手!”
但裴老太师干涸的嘴唇蠕了蠕,发出只有晏瀛洲能听到的声音。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手段,不正是当年用来牵制先叛王的么?
裴老太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竟如法炮制,用相同的手段来对付不留佛组织。
可是,那件东西……
晏瀛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东西已经不在了。”
昨夜,那个盗贼将东西送来给他,他也想不到锦盒里装的竟然是……
唯有那个家伙,能混进裴家和重兵把守的衙门。
现在,他应该已经回大牢去了。
裴老太师仍然有些犹豫,不肯开口。
那边的匪徒等得不耐烦了,墙头唰唰两箭,故意擦着裴老太师的衣角射过去。
江郡守“啊”地大叫一声道:“你、你快让晏瀛洲过去!”
“急什么,”阮思道,“我夫君的棺材我都抬来了。”
她只盼着能再拖延片刻,事情能够出现转机。
要是等不到转机,那她就拉他们都下地狱去吧。
双方都架起弓弩,气势汹汹地瞄准对方。
但仍有几处暗处的弓弩,瞄的是正中间的那两个人。
晏瀛洲作势掐进裴老太师的脖子,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老太师信我。”
“你……你是?”
“晏牧之子。”
这回,老人眸子里最后一丝犹豫褪去。
他终于开口道:“且慢!我把藏东西的地点告诉你们就是了。”
江郡守突然失声高呼道:“老太师!万万不可!”
一时间,官府这边的甲胄卫兵齐齐发出“嚯”的一声。
他眼神一冷,唇角抽了抽,刚要示意众人放箭,后背突然被一剑戳了进去。
江郡守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几十把寒光凛冽的刀剑哗地一下将她困在中间。
阮思握着手中的剑,并未往里送,只是冷冷道:“闭嘴,不然我们一起死。”
裴老太师说出一个地点后,那些匪徒果然变了脸色。
有人匆匆跑进门去了。
剩下的,神色变幻不定,死死盯着裴老太师和晏瀛洲。
阮思远远见到这一幕,心知晏瀛洲也在有意拖延。
她微微一失神,突然被人重重一脚踹在她腰上。
阮思被踹得飞了出去,但她手中紧紧抓着剑,忍痛就地一滚,扑到晏瀛洲脚边。
“小姐!”
金铃儿惊呼一声,便要往里面闯,却被几个甲胄卫兵狠狠推搡开。
窦一鸣怒道:“你们不去抓贼,为什么非要伤害平民百姓?”
他这一嗓子引起嘘声一片。
围观的百姓纷纷指摘官府蛮横,一时间江郡守只听得耳中嗡嗡作响。
“来人!给我把这群叛民统统拿下!”
话音未落,那数百个披麻戴孝的年轻男女竟都抽出刀剑直指士兵。
“反了反了!”江郡守勃然大怒道,“杀无赦!”
“钦差大人在此!”
人群中,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呼。
众人避让出一条路,穿着姚钰官服的苏雅集走出来。
“本官以钦差之名勒令你们停手。”
姚钰?苏雅集?
江郡守记得临行前,姚钰留下来誊写檄文,苏雅集依然软禁在后院啊……
这时候,裴家门口跑出来一个男人。
他是先前进去搜东西的那个,只见他对门口的匪首说了句什么,连连摇头。
江郡守显然也看在眼里。
晏瀛洲高声道:“放我们离开,东西还你。”
这句话,他是对江郡守说的。
阮思紧紧靠着他的背,用自己的身体为晏瀛洲挡住后背。
她手里的剑不住地随着她的指尖颤抖着。
他这一步棋,惊险万分。
江郡守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苏雅集斥退士兵,斥道:“江大人,朝廷的兵马不应该指向治下百姓!”
江郡守慌了神,忙命亲信拉开苏雅集,指着晏瀛洲道:“放箭!都给我放箭!”
裴老太师仿佛在刹那间枯萎了一般。
晏瀛洲和阮思后背贴得紧紧的,将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
他只说了一句话,“杀了我们,东西自有人呈给朝廷。”
说完,面对数千身穿甲胄的士兵,晏瀛洲只是微微侧过脸,柔声道:“乔乔,怕么?”
阮思感受着两人愈趋强烈的心跳逐渐融合。
她握紧手里的剑,仿佛又回到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刻。
“你在,我就不怕。”
第187章 救兵已至
江郡守俨然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指着苏雅集,下令道:“拿下此人!”
几个士兵冲上去将苏雅集绑了。
苏雅集惊疑不定,质问道:“你们竟敢公然绑架朝廷钦差?”
晏瀛洲见他打算拼个鱼死网破,立刻出声道:“你忘了你们的‘蝴蝶’么?”
他指的是锦盒里的那件东西。
旁人都听不明白,唯有江郡守和裴老太师面如死灰。
苏雅集喝道:“州里的军队马上就到,你们速速丢下兵器,本官保你们不死。”
众人迟疑之际,江郡守如梦初醒,大喝道:“快!封闭城门,不准放任何人进城!”
对,他是一郡之长,他手里还掌握着数千人的军队。
只要将这座城封死,他就能把一切都掩盖过去。
苏雅集、晏瀛洲,还有裴老太师……
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死!
江郡守放声道:“给我杀!”
话音一落,数千人喊杀声震耳欲聋。
阮思带来的数百人和他们杀将到一处去了。
刀光剑影中,乱箭呼呼飞过,阮思拼命护着晏瀛洲的后背,晏瀛洲则护着裴老太师。
“豆子!”
窦一鸣猛地冲过来,手中佩刀叮叮咚咚打落几支羽箭。
“老大!我来了。”
晏瀛洲骤然将身前的老人推给他。
“护送老太师躲起来。”
窦一鸣一手挥刀格挡,一手将裴老太师拉到身边,“是!”
阮思不擅长使剑,手中的长剑翻飞如舞,但只感到手腕沉重,越来越觉得吃力。
晏瀛洲突然握住她持剑的右手,顺势一拉将她带到怀中。
阮思被他圈在怀里,他的身体替她挡去一切危险,但二人的右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坚硬的剑柄顶着她的手心,而她的手被他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将手中的剑柄握得更紧了。
二人之间第一次贴得那么紧密,几乎没有一丝间隙。
耳边的惨叫和兵器碰撞的脆响不绝于耳。
晏瀛洲握着阮思的手,带她挥出一剑剑凌厉狠绝的攻击。
她有一种错局,仿佛她和他融为一体。
他的心跳就是她的心跳,他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
“晏瀛洲!”
呼啸而过的烈风,将她唇边的声音撕扯得有些模糊。
“我在。”
晏瀛洲低沉的嗓音响起,伴随着一记长剑破空的唰唰声。
阮思的虎口被震得疼痛不已,鲜血顺着撕裂的虎口不断涌出,从她的指缝间沁到他的指尖。
那条手臂好像已经不是她的了。
但她依然奋力搏杀,甚至比前世回去救她的孩子还要狂热。
“晏瀛洲!你是我的命!”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迸发的鲜血,不断有刀剑入骨的闷响。
晏瀛洲握紧阮思的手,低声道:“乔乔,快结束了。”
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的马蹄声。
一个士兵从马背上滚下来,扑通一声掉在江郡守面前。
“大人!”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傅家出城的商队把城门堵住了,我们关不了门啊!”
“你们这群废物!”
江郡守愤怒地一脚踢开那名士兵,夺过一口刀便要往苏雅集头上砍。
裴老太师不知从何处扑了出来,使尽浑身气力将他扑翻在地。
老人气喘如牛,艰难地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休伤我朝栋梁。”
江郡守嘲讽地大笑道:“老东西!两面三刀的玩意,你也配说这种话么?”
说完,他爬起来去摸地上的刀。
窦一鸣被几个人缠住了,顾不得裴老太师这边。
眼见着江郡守朝虚弱的老人举起刀,窦一鸣惊呼道:“姓江的!住手!”
但那口寒光凛冽的刀毫不犹豫地往下落。
“嗖!”
一枚羽箭破空袭来,正中江郡守的肩膀。
他肩膀被一箭射穿举不起刀,沉重的刀“哐啷”一声掉在旁边。
城内响起阵阵惊雷般的马蹄声和呐喊声。
裴之旸骑马带着洪绫,洪绫在马背上侧身接连射出几箭,逼得江郡守无法动弹。
“爷爷!之旸回来了!”
他纵马冲进人群,洪绫点燃马尾,二人抱在一起翻身滚下马。
发狂的高头骏马嘶鸣着到处乱闯乱踩。
裴之旸冲过去救起裴老太师,洪绫握着弓箭对准阮思身边的敌人,手中的羽箭从未落空。
“谁敢伤我女儿!”
阮堂英手持双刀,第一个骑马冲进人群,双刀快如旋风,迅速斩落数颗人头。
阮思大惊,惊喜地大声道:“爹爹!”
卫长声纵马跟在阮堂英身边,两人进退有度,很快杀出一条血路。
身后,举着州府旗帜的士兵紧接着杀入人群中。
阮思只觉得悬在嗓子眼的心蓦然落地。
她的鼻子一酸,握着长剑的右手被晏瀛洲爱惜地握在掌心。
“乔乔,你看。”晏瀛洲的声音带着一种低沉的愉悦,“我说过,很快就结束的。”
人群中,砚心率领一众官兵救下苏雅集。
先前抵抗的士兵一见州里的守军来了,大半人纷纷丢盔弃甲,不敢恋战。
另一边,姚钰已将苏雅集的钦差官服带来。
苏雅集登高号令道:“降者不杀。”
裴家门口的街道早已血流成河,但死伤的多是匪徒和江郡守的亲信。
不知何处响起第一声盾牌落地的闷响。
随即是第二声,第三声……
不少人停下了战斗,迟疑地看着对方,然后哐嘡扔下手中的武器。
江郡守被洪绫那几箭钉在地上。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刚才一边倒的局势被对方一点点掰回。
然后,他成了被压倒的一方。
没过多久,这场恶战已在一片武器落地声中偃旗息鼓。
苏雅集命人将江郡守绑起来,剩下还活着的同伙一律押送到衙门。
州里来的军队护送他一起离开。
人群缓缓散去,地上的尸体和血迹也有人过来清理。
这一切结束得很快。
阮思几近力竭,瘫软在晏瀛洲怀里,由他紧紧将自己搂在臂弯里。
她身上那身麻衣被血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当着阮堂英的面,晏瀛洲轻轻吻了吻阮思汗湿的额头,用嘴唇碰了碰她凌乱的额发。
“夫人,那口棺材怕是浪费了。”
阮思费劲地摇了摇头,望着那口尚未完全钉死的棺材。
“里面有人呢。”
第188章 你姑奶奶是个带把的
棺材板一掀。
里面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连羽。
阮思拉着晏瀛洲的手,指给他看,道:“夫君,他就是啸山虎。”
晏瀛洲命人将连羽绑到衙门。
“乔乔,一切都过去了。”
他温柔地握紧阮思的右手,两人十指相扣,在淡淡的血雾中对视一眼。
裴老太师已被送去医馆,裴之旸悄然揽过洪绫的肩,被她一脸嫌弃地推开了。
窦一鸣鼓起勇气,请金铃儿帮他缝一缝开线的荷包。
阮堂英将手中的双刀扔给卫长声,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众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
阮思突然狠狠掐了他一把道:“晏瀛洲!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晏瀛洲瞒着阮思的事不少。
有的是来不及说,有的是他暂时不想说。
夫人不高兴了,他只好先挑最近的一件事来说。
“大狱里那个假断肠人昨夜来衙门找我。”
他利用缩骨功从狗洞里钻进裴家,果然在一处极为隐秘的地方找到一只锦盒。
那只锦盒里仅有一枚蝴蝶状的玉佩。
晏瀛洲一开始也怀疑他偷错了,或者自己的判断有误。
但那个人口口声声地说,凭他混迹贼界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只锦盒绝对错不了。
今天,晏瀛洲故意诈他一诈,果然试探出江郡守也在意蝴蝶的秘密。
阮思忍不住问道:“这个劳什子‘蝴蝶’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和不留佛一样,也是什么组织的代号么?
晏瀛洲摇头道:“不知。但一定能牵制不留佛的成员,让他们有所顾忌。”
这件东西存在裴家,先叛王的雕像也供在裴家。
这一切太过蹊跷。
“我怀疑,裴家和不留佛曾经达成某个秘密约定。”
晏瀛洲斟酌着开口道:“裴家一来掩护不留佛组织,帮助他们隐藏踪迹,以期东山再起。”
“二来,”他皱起眉头道,“裴家应该在监视着不留佛,并牵制着他们的部分行动。”
阮思听得云里雾里的。
“算了,我们在这里胡猜一气也没用。”
衙门很快就派人来搜查裴家了。
但佛堂里空无一人,先叛王的雕像也不见了。
虽然那间佛堂另有古怪,被翻出好几间密室机关,但好像早已有人将那里清理一空。
墙上的佛头印也被铲去了大半。
那个地方,干净得可疑。
裴之旸听闻后,愣了半天,追问道:“那我姑奶奶呢?你们有没有看到她老人家?”
因连羽被捕,这次窦一鸣临时带队过去。
被裴之旸问到时,他不禁苦笑道:“裴小公子,你姑奶奶是个老妇人吧?”
“应该是吧。”
他也没见过那位姑奶奶,只是想着,那些歹人应该不至为难一个老妪。
窦一鸣脸色古怪,勉强问道:“你那位姑奶奶会不会去什么乡下的庄子养老了?”
“不会,”裴之旸斩钉截铁地说,“她老人家足有十多年没离开过裴家了。”
说话间,突然有捕快来报,说是又发现一条密道。
密道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
裴之旸急匆匆地赶过去,只见地上多为男尸,有的是家丁打扮,有的则穿着夜行服。
唯有一具身穿万字纹妇人装的尸体压在最下面。
那具尸体露出个脑袋,脑后挽了个髻,插着黑木簪,头发花白一片。
裴之旸忙去翻下面的尸体,对窦一鸣说道:“快来搭把手,我姑奶奶在下面呢。”
他们几个手忙脚乱地刨开尸体。
但刚把那具尸体拖出来,那顶花白的头发掉在地上,露出个难看的瘌痢头来。
裴之旸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我姑奶奶是个秃子?”
窦一鸣拉仵作过来验尸,缓缓回过头,同情又惊讶地看着他。
“裴小公子,你姑奶奶是个带把儿的啊?”
裴家的这出变故,传到衙门里,差点没把众人下巴惊掉。
但裴老太师称病不出,苏雅集只好先审理别的案情。
江郡守一口咬定,当时情况万分危急,他不得不痛下决心,维护治下百姓安宁。
他的官职不低,苏雅集需和知州进一步商议如何查办。
晏瀛洲利落地在那纸空白搜查令上填了江府。
苏雅集喜出望外,当即派人拿着搜查令上门查抄江家。
江夫人和江聪失了主意,江家很快被翻了个底朝天,赃物里不乏有他和啸山虎勾结的罪证。
晏瀛洲从钟二爷那里盗来的账簿和密信也在其中。
姚钰亲自带人清点江家财物,一笔一笔登记在册,把江郡守贪赃枉法的罪名给钉死了。
这回,江郡守百口莫辩,彻底翻不了身了。
不仅如此,姚钰还呈上田吉和赵世德签字画押的供词,把江聪也拖进了烂泥潭里。
江家数十口人都被拘押起来。
唯有江嵩,因他早已和江家脱离关系,又有姚钰作保才逃过一劫。
这桩贪腐案调查得异常顺利。
但晏瀛洲似乎并不满意。
“夫君,”阮思问道,“难道不留佛的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她心有不甘,晏瀛洲何尝不是如此?
“不留佛案牵涉甚广,从先叛王到老太师,再到下属郡守,甚至普通捕头,全都涉案其中。”
晏瀛洲叹气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追究下来,怕会导致朝局动荡不安。”
一桩贪腐案已足够苏雅集平步青云了。
不留佛的案子,现在看似线索全断,他们继续追查下去不知会受到什么阻碍。
阮思不以为然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而且这蚁穴都快把整个林泉郡给蛀空了。”
“夫君,难道朝廷还真的能放任不管?”
晏瀛洲沉默不语。
朝廷要是放手不管倒也无妨,但他担心的是今上故技重施,重演十几年前的悲剧。
见他不说话,阮思闷闷地低下头,用手指绞着腰上系的络子。
“乔乔,”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无奈一笑道,“你可知我为何非要追查不留佛案?”
阮思用力摇了摇头,甩开脑袋上那只手。
晏瀛洲道:“只因此案与先父有关。”
听他提起早亡的父亲,阮思立刻抬起头,紧张地盯着他的脸。
那张脸上神情平静,但眼底似乎涌起阵阵暗流。
“亡父晏牧,”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便是因先叛王案而死的。”
第189章 前路无光,互为明火
阮思从未听他提起关于父母的只言片语。
他把那个秘密在心里埋了很多年。
“乔乔,”晏瀛洲叹道,“若不是你我生死相依,我是不愿将你拉入这个死局的。”
阮思点点头,只是安静地听着。
晏瀛洲沉默良久,低沉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
“先父曾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头,他生平办的最后一件事,是缉拿天牢走失的犯人归案。”
“那个犯人便是……”
断肠人。
那个名字,不必他说,阮思也能立刻答出来。
但晏瀛洲垂下眼睑,说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宋衍之。”
“宋、宋衍之,”阮思愣道,“那是什么人?”
晏瀛洲低头盯着他的鞋尖,脸上竟出现一丝近似逃避的痛苦神情。
“夫君,”阮思看出他的异样,赶紧宽慰他道,“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
她不在乎永远错过晏瀛洲心里的秘密。
她不想看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落寞的神情。
晏瀛洲微微眯起眼,抬头看着她道:“乔乔,我要是把真相告诉你,就会将你拉上一条绝路。”
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这条路,你可以不跟我走的。”
阮思一把抓住他的手,感到他的指尖冰冷。
“晏瀛洲!”
她有点生气了。
“我以为我舍命保护你,你不顾性命来救我,我们之间远不必如此生分的。”
“还是说,你非要与我分出个你我?”
晏瀛洲摇头道:“知道的越多,你反而会越危险。”
“而且,”他的眉心皱起浅浅的川字,“一旦踏上那条路,就是和当今朝廷为敌。”
这样的路,是无法回头的。
阮思被气得笑了出来。
“晏瀛洲,你要当土匪,我就操起刀子跟你走。”
“你要归隐田园,我就换了荆钗布裙,随你去过粗茶淡饭的清贫日子。”
“你要想进京博取功勋,我就收拾家当陪你去,什么风云诡谲,什么大风大浪,我陪你一起去闯。”
她紧紧握住他的指尖,将她的温暖徐徐传递给他。
“你唯独不能把我撇在一旁。”
晏瀛洲神情动容,反手握紧她柔软的手,皱眉道:“那是条不归路。”
“有你么?”
“有。”
阮思洒脱一笑道:“好,我跟你走。”
她这一笑,晏瀛洲眼底的阴鸷和犹疑尽皆散去。
哪怕前路无光,二人彼此互为明火,那又有何妨呢?
“宋衍之,原是朝廷御史,曾是裴老太师的门生,后来因言获罪,被打入天牢。”
如果仅是如此,与晏牧并无半点干系。
“但他在天牢里神秘失踪了,无人知道他是如何越狱的。”
晏瀛洲的神情一紧,说道:“这件事被捂得很紧,未曾向外界走漏任何风声,只命先父秘密捉拿。”
“那。这个逃犯,”阮思愣道,“又是如何和断肠人扯上关系的?”
晏瀛洲微微摇了摇头。
“我娘临终前说,我爹的真实任务是缉拿宋衍之归案,但我也不知为何押回来的会是断肠人。”
阮思感到他的指尖有些僵硬,便低头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
过了许久,他的指尖重新舒展开。
晏瀛洲低声道:“我爹回京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什么?”
“他被关押在天牢里,上面只说要隔离审问他。”
他的神情一冷,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阮思担忧地看着他,他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半分冷意。
但现在,他的眸子里好像结了冰。
“不出半个月,先父在天牢里暴毙。”
他顿了顿,最后几个字夹杂着滔天的怒火,“仵作说,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晏瀛洲心里最深沉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
阮思明白过来,断肠人顶替了宋衍之,被晏牧亲手送进大牢,必然和后面的事情息息相关。
所以,晏瀛洲选择从断肠人下手,顺藤摸瓜,查明晏牧冤死狱中的真相。
“乔乔……”
如果她想阻止他继续在黑暗中前行,也许他会犹豫,会失望,但也会庆幸地松开她的手。
阮思一言不发,握着他的手,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晏瀛洲叹了一口气,将她顺势揽入怀中。
“所以,我很小的时候便起誓,今生绝不继承父亲和祖父的衣钵,绝不当哪怕一天的捕快。”
阮思心中微微一惊,随即感到有些心疼他。
“我曾下定决心,要当一辈子的司狱。”
“我要司狱典,掌刑狱,让所有犯人敬畏我,让他们都知道,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下逃脱。”
说完,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乔乔,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对么?”
阮思枕着他的肩,答了一声“是”。
晏瀛洲拥着怀里的女子,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有意无意地摩挲着。
他再也没有任何事情瞒着她了。
两个灵魂仿佛在今天融合在了一起,从此生死与共,余生风雨同舟。
阮思扣紧他的手,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下定决心一定要帮他查明真相。
不论他是定波侯晏瀛洲,还是冷阎罗晏瀛洲,他都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命啊。
两人亲密地依偎着,谁也不肯先开口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直到窦一鸣冒冒失失的闯进后院。
“老大!啊……我……”
他双颊通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
晏瀛洲的眼皮微微一掀,眼风扫过他窘迫的脸。
“怎么了?”
窦一鸣讪笑道:“没、没什么,你们继续,别理我,就当我是个南瓜……”
“豆子!”阮思哭笑不得道,“你们说吧,我去找金铃儿她们。”
说着,她赶紧从晏瀛洲怀里坐起来,掸了掸裙子快步离开了。
“说。”
“老大,是裴老太师那边。”
晏瀛洲的心微微往下沉,但还是淡漠地问道:“他怎么了?”
窦一鸣嘀咕道:“裴老太师已经回裴家了,但他这几日闭门谢客,连小苏大人都吃了闭门羹。”
“小苏大人?”
晏瀛洲颇感意外,他去裴府做什么?
窦一鸣咋舌道:“小苏大人非要追查不留佛的事,谁都拗不过他,这几日他每日都去裴家。”
“但裴老太师推说病了,只命下人出来打发他离开。”
“小苏大人在门口一站就是大半天,好几次都是砚心将他强行扶回去的。”
晏瀛洲的神情冷淡,但眸子里似乎掀起一丝风浪。
“豆子,备一份帖子。”
他要亲自去会会裴老太师。
第190章 情窦初开
临近初冬,裴家佛堂那株桂花早已凋零。
佛堂被官府搜查过后,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连下人都不愿往那边去。
没有人追究裴家姑奶奶的下落。
也没有人再敢提及裴家佛堂里发现的密室和尸体。
裴老太师重病不起,闭门谢客,裴家就像一潭平静幽深的死水。
这样的地方,裴之旸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无数次想劝祖父说出真相,但裴老太师总是默默叹息,打发他尽快回京。
今天也不例外。
裴之旸垂头丧气地从祖父屋里出来,遇到祖父身边最得力的管家正要推门而入。
“咦?这是什么?”
他瞥见管家手中捧着一只托盘,托盘上安静地卧着一份帖子。
“回少爷的话,这是刚收到的名帖,有客人想来家中拜会老太爷。”
这几天,苏雅集来了不下十趟,在大门口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但裴老太师从来都不肯松口请他进来。
裴之旸无奈地耸耸肩,叹道:“送进去吧。也不知这次来的是谁……”
不论是谁,祖父应该都不愿相见吧?
他心灰意冷地守在门口,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能劝祖父宽心。
不多时,管家出来了,径直走到他面前,恭敬地说道:“少爷,老太爷请您代他去迎客人。”
裴之旸心中一惊,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蹿了起来。
“谁?”
直到他把晏瀛洲请进来时,他仍然有几分不敢相信。
“晏大哥!”裴之旸追着他说,“我听说,那天你被绑着,但是突然挣脱绳子挟……”
他本想说“挟持我祖父”,但硬生生咽下去,改成了“救了我家祖父”。
他满脸崇拜地望着晏瀛洲。
“晏大哥,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
晏瀛洲淡淡道:“没什么,我家夫人教的好。”
他没有说谎。
还在清河县的时候,阮思醉酒时确实无意中教过他如何挣脱绳索。
那个时候,阮思和他称兄道弟,一手端酒碗,一手搂着他的脖子说,别怕,我罩着你。
一提及他家夫人,他的眉眼就不自觉地温柔下去。
裴之旸觉得,他晏大哥有个本事,不管提到什么事都会想起阮姐姐。
但凡有一点好,那就是他家夫人好。
他心里忍不住有点泛酸。
但裴之旸很快挺直了腰板,有什么好酸的,他有世上最好的阿绫。
晏瀛洲进了屋子后,裴老太师和他寒暄了几句,便打发裴之旸远远出去守着。
卧榻上,老人面容枯槁,虚弱得几乎抬不起手来。
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精光闪烁,透着几十年宦海浮沉带来的智慧和精明。
“我应该当你是之旸的朋友,”裴老太师叹了口气道,“还是,晏牧之子呢?”
一老一少目光交接,相对无言。
晏家那边,阮思披着石榴红大氅,亲自给父亲打点好行装送他出城。
“爹爹,路上小心些。”
阮堂英翻身上马,点头笑道:“知道了。外面风大,乔乔你赶紧回家去。”
她依依不舍地仰头望着阮堂英。
“爹,我想娘了,过几个月我就回去看你们。”
“你和瀛洲那孩子好好过,家里用不着你们操心。”
阮堂英从卫长声手中接过双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蠕了蠕唇没有开口。
“乔乔,”他转向阮思道,“这几天镖局全靠你娘一人打点,我得赶紧回去免得她累着。”
她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娘,竟然帮她爹一起打理镖局?
阮思有点惊讶,但很快笑道:“我娘真好。”
“那当然!娶妻当娶贤,”他的目光再度扫过卫长声的脸,缓缓道,“算了,我走了。”
卫长声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师父,我……”
“乔乔!这个臭小子就交给你了,好好盯着他,别让他胡来。”
说完,阮堂英率领一众镖师骑马离开了。
纷杂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阮思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卫长声。
他依然低垂着头,神情恹恹的。
有情况?
阮思不禁打趣道:“师兄,怎么了吗?难道我爹爹替你相中了哪户人家的小姐,你却看不上?”
她这一问,恰好戳中卫长声的心事。
“师妹,我想单独和你聊聊。”
回到家中,阮思命金铃儿端了个小火炉放在耳房里。
银瓶儿特意斟了些绿蚁酒送来,阮思便一边煮酒一边和卫长声说话。
“说吧,”阮思跪坐在席上,笑吟吟地看着他,“能让我师兄皱眉的事可不多啊。”
卫长声也不吭声,默默盯着绿蚁酒表面浮起的那层细沫。
阮思屈起手指,敲了敲放在身旁的酒盏。
“师兄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自己猜了,要是我猜中了你就告诉我,如何?”
她也不等卫长声回应,眨了眨眼,娇俏一笑,挑眉道:“事关红叶娘子,对吗?”
前段日子,她请卫长声护送红叶娘子去红叶岭。
但他们路上遭到埋伏,卫长声拼死保护红叶娘子突出重围,后来被她带到暗娼家中养伤。
卫长声为人忠义,要是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令阮思觉得讶异的是,卫长声还恳求她暂时收留红叶娘子。
这是她师兄第一次有求于她,竟是为了一个青楼花魁。
此时,卫长声抬起眼皮,缓缓看向阮思。
“她很漂亮,”阮思叹道,“连我一个女子见了都不免心动。”
那般灿若云霞的美貌女人,让卫长声心动也无可厚非。
“是,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当日东市初见,她坐在肩舆上,由四个汉子抬着遥遥朝他走来。
风一吹,纱帘后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靥边那对金钿闪烁着细碎的光。
那一幕,卫长声再也忘不了了。
阮思盛了一盏温好的绿蚁酒递给他,笑道:“美人自古如名酒,师兄这是醉了。”
卫长声接过酒盏,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明明他从来都不易喝醉,但好像酒劲上了头,忍不住想把心里想的都掏出来说个痛快。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对她心生好感,后来经常想起她的笑,想起那一对明晃晃的金钿。”
“她的裙角,她的发丝,她的钗环胭脂,她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想着,只要能博她一笑,我便什么都能做,但我从未心生亵渎,连看都不敢看她。”
阮思含笑听着,只觉得她师兄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但卫长声猛地抬起头,痛苦地说道:“从她嘴里听到她要钱的时候,我却突然万念俱灰。”
第191章 非娶不可
窗外,红叶娘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她修得尖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但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痛一样。
屋内传来卫长声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我以前觉得她是天上的仙子,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了……”
红叶咬紧嘴唇,双手用力地攥成拳。
“上次她不慎沾湿衣袖,挽起袖口露出皓腕,我瞥了一眼赶紧背过身闭上眼……”
“因为我觉得她是最纯洁的姑娘。我不想因为我的孟浪而冒犯她。”
“但是她……唉,我听到她说,我连她的客人都不是,你可知我有多难过?”
他的话犹如寒风,丝丝灌入她的骨髓。
红叶裹紧身上的衣衫,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屋里的人没有察觉到她在偷听。
“师妹,那一刻我便觉得我的心都冷了。”
阮思咬着手指,问道:“是因为她出身青楼么?”
隔了许久,卫长声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红叶感到喉咙一紧,仿佛被人一把掐住咽喉。
她的指尖抠破了手心的皮肤。
她终于感觉到一丝疼痛,在疼痛继续蔓延前,她迅速转身离开了。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但卫长声的脸上一片死灰,仿佛一直置身冰窖那般。
阮思想了想,换了问题,托腮问道:“那你是如何同我爹爹说的?”
炭火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暖融融的火炉熏得阮思的脸颊一片酡红。
她放下手里的酒盏,推开窗户,透进丝丝缕缕的凉风。
被风一吹,卫长声猛地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我跟师父说,我要娶她。”
“啊……”
阮思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她师兄的脑回路也太曲折了吧?
卫长声正襟危坐,缓缓道:“我心悦她便是心悦她,除了她,我没有想娶回去的人。”
他说得很认真,阮思却皱起眉头。
“师兄,你应该知道,红叶娘子出身贱籍。”
“本朝律法规定,良贱不得为婚,就算她日后脱了贱籍,你也无法娶她当正室娘子。”
他最多能纳她当个妾,或者带回家做个婢女。
实在不济,只能另买出宅子安置她,让她从此当个外室妇人。
阮思想,她爹娘担心的应该也是这个。
“师兄尚未婚配,但你要是先纳红叶娘子为妾,哪户清白人家还愿意将姑娘许给你?”
人家姑娘还没过门,未婚夫先纳个从良的青楼女子进门,谁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而且,卫长声心里眼里只有红叶娘子。
阮思觉得,她师兄暂且还是不要祸害别家姑娘的好。
但,他总不能一辈子不娶正室娘子吧?
卫长声似乎看穿了阮思心中所想。
“我一辈子不娶妻,只娶红叶一人为妾,又有什么不可以?”
阮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卫长声又盛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苍白的脸庞上渐渐浮起一层病态的潮红。
他扔掉酒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师妹,我非娶她不可。我知道师父师娘都为我好,但……”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眼里的决心再明显不过。
阮思不置一词,缓缓酌了一口酒。
温热的绿蚁酒滑过喉咙,火辣辣的,像是被火焰灼伤过一样。
“她的卖身契和籍契应该还在鸨母手上。”
她起身唤金铃儿进来,将那只小火炉端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她恰好遇到晏瀛洲回来了。
“夫君!”
阮思一扫先前的犹疑,蹦蹦跳跳地扑到晏瀛洲怀里。
被他抱起来,在半空中兜了一圈,阮思的双脚才缓缓落到他的脚背上。
晏瀛洲道:“怎么鞋也不穿就跑出来了?”
阮思踩着他的脚背,这才发现,刚才心事重重的,竟然只穿着袜子便出来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将脸埋在他的大氅上。
晏瀛洲把阮思抱在怀里,大步走进正房,将她放在榻上,这才伸手去脱他的大氅。
阮思调皮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等等。”晏瀛洲低笑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大氅上沾了寒气。”
不能过给她。
阮思挪了个窝,给晏瀛洲挪出些位置来。
两人并肩在榻上躺着,阮思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问道:“裴老太师可说什么了?”
“……嗯。”
晏瀛洲闭上眼,回想着裴老太师说过的话。
起先,裴老太师不肯再提当年的事。
晏瀛洲推测说,不留佛组织早已衍生出无数秘密组织,分散到各个州郡县中。
仅仅清河县一处,啸山虎便已为祸多年,积攒了不少财物和人手。
他们甚至和地方长官勾结,沆瀣一气,掌握了不少官员的命脉。
今日除了一个啸山虎,明日还会有什么啸山狼啸山狗的。
只要不留佛的目标还在,他们迟早会卷土重来,那个时候朝野动荡,苍生不安。
“难道,那就是你想看到的么?”
裴老太师沉默许久,缓缓道:“老夫不想看到那一天,所以才会代为保管锦盒多年。”
“那只锦盒,”晏瀛洲问道,“究竟是谁交给你的?”
裴老太师嘴里说出了一个他想到过的名字。
“宋衍之。”
晏瀛洲并不意外,问道:“他出事前托付给你的吗?”
当年,御史宋衍之状告先叛王意图谋反,但先帝反而以诬陷罪,将宋衍之打入天牢。
晏瀛洲一直不解其中缘故。
裴老太师迟缓地答道:“是。先帝他,并非如你们所想的那般……软弱无能。”
他猛地抬头看向晏瀛洲,认真地说道:“你不能仅仅因为令尊的事便以为……”
“那是我的事。”
晏瀛洲直接打断他,冷冷道:“蝴蝶玉佩的含义是什么?还请裴老太师赐教。”
裴老太师好像没有听见。
他虚弱地伏在榻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身上的被子仿佛快压垮那具老迈的身躯了。
晏瀛洲冷淡地看着他,直到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够了,只因你是晏牧之子,我才会对你说那么多。”
“我问你,是因为我不想看着你们裴家以后受牵连。”
裴老太师愣了一愣,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晏瀛洲没有理会他惊诧的目光。
“裴家出事,裴之旸就会跟着出事。他出事了,洪绫一定会很伤心。”
“她是我家夫人的好友,”晏瀛洲淡淡道,“我家夫人会为她担心难过的。”
他清冷的目光落在老人的身上。
“我不想让我家夫人难过。”
第192章 最后的筹码
提及裴之旸,裴老太师的脸上出现一丝动容。
虽然他行将就木,早已看淡生死,但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疼爱的小嫡孙受到牵连。
最后,裴老太师终于松了口。
裴老太师说,当年宋衍之被打入天牢前,曾故设疑局,让先叛王以为他还掌握别的证据。
宋衍之在公堂上说过,一旦他的死讯传出,那些证据就会直接呈给圣上。
而没有人知道他将证据交给何人保管。
裴老太师也曾被先叛王的人盯上,但那伙人数次刺探裴府也查不出什么端倪。
宋衍之入狱后,没多久便神秘失踪了。
六扇门派人来调查,天牢的狱卒不约而同说是,他在同伙的协助下越狱了。
同伙是谁,宋衍之又去了哪里,还有他说的证据在谁手上?
先帝震怒之余,命六扇门秘密追捕宋衍之,对外宣称是缉捕江湖大盗。
而晏瀛洲的父亲晏牧,正是负责追查宋衍之下落的捕头。
裴老太师提起这段往事,眼中闪过阵阵痛苦,双拳不断攥紧又缓缓松开。
晏瀛洲听他娘说过,是故并不惊异。
他在等裴老太师接下来的话。
老人像是陷入长久的回忆,脸上的皱纹宛如沟壑,深刻而复杂。
“衍之他是个好学生,也是个好御史……”
他还记得宋衍之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裴老太师叹气道:“可惜,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恐怕如今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宋衍之,这个名字对别人来说可能陌生。
但晏瀛洲过去十几年,一日都未曾忘记过,这个人和父亲的死关系密切。
“不妨在下替老太师回忆一番,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早已死在断肠人手上。”
裴老太师的神情证明他这些年的推断没有错。
他冷冷道:“所以,他并不是越狱,而是有人故意放走他,意图引出他的同伴,夺取证据,对吗?”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裴老太师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他来作答。
晏瀛洲这些年做了无数种推测。
如今他从裴老太师的神情里,找到了最接近真相的一种。
“放他走的那个人,同样雇了断肠人来杀他,我爹一定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捉拿断肠人归案。”
裴老太师默默低下头去。
他的沉默正好作证了晏瀛洲的推断。
晏瀛洲的神情一冷,眼中仿佛蕴了一段刀光,冷飕飕的。
“晚辈想请教老太师,当年朝廷为何要将我父亲关押起来?”
“这……”
裴老太师宦海沉浮一生,见惯了大风大浪,面对政敌尚能波澜不惊,独掌大局。
但他现在面对的,却是一个幼年丧父的后生。
晏瀛洲的容貌和晏牧很像,裴老太师隐约记得那个英气勃勃的总捕头。
他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感到有些心虚。
晏瀛洲质问道:“他们是不是以为,宋衍之留下的证据在我父亲手上?”
裴老太师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当年先帝势单力薄,先叛王势力日益壮大,仅凭宋衍之的指控根本动摇不了先叛王的根基。
不仅如此,他的那道奏折还激怒先叛王,险些引起一场哗变。
先帝为了安抚先叛王,不得不将宋衍之打入天牢,以为缓兵之计。
朝局风云诡谲,裴老太师自身难保,一直装聋作哑,隐忍不发,眼睁睁地看着晏牧惨死。
那只锦盒,是宋衍之留给他的最后筹码。
此刻,裴老太师也并未后悔,心情复杂地盯着晏瀛洲的脸。
“要是换了令尊来选,他的性命和我朝百姓十年安稳,他定然也会选后者的。”
说完,他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
晏瀛洲冷冷道:“我选我父亲。”
裴老太师虚弱地摇了摇头,好似在惋惜他不懂臣子忠义。
“换了裴之旸和其他人的生死,你选什么?”
他的唇角噙了一丝冷笑,继续说道:“难道哪边人数多,我就得选哪一边么?”
以前他也许会犹豫,但他现在有了挚爱的女子。
他知道,他会先抓住她的手。
裴老太师被晏瀛洲问得哑口无言。
良久,他缓缓说道:“蝴蝶玉佩的含义,其实老夫并不清楚,衍之没有告诉过我。”
但这枚玉佩能够在先叛王暴毙后,牵制住不留佛的行动,让他们隐忍多年。
当年,先帝和先叛王同日猝死。
裴老太师秘密见了不留佛的首领,和他谈判过后,对方答应离开京城,解散叛军。
但对方的条件是,他们要裴家掩护他们的一切行动。
这才有了裴家的佛堂,和后来的种种因果。
晏瀛洲颇为意外,问道:“可还有人知道老太师与不留佛的约定?”
要是没有人能为裴老太师证明清白,一旦东窗事发,裴家就会被卷入谋逆的深渊中。
裴老太师闭上眼,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唯先帝一人尔。”
二人的谈话到这里便结束了。
晏瀛洲把这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阮思。
蝴蝶玉佩的线索断了。
阮思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以前晏老夫人对她说,绝不能让晏瀛洲回京。
他父亲的死,牵涉到皇权争夺和无数内幕。
晏瀛洲一旦回京,以他的性格必然会着手调查当年的事。
关押晏牧的命令是先帝下的。
难道朝廷还能按着先帝的牌位给晏家认错不成?
在阮思看来,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败局。
但她还是贴着晏瀛洲的脸庞,轻声道:“夫君,你还想接着查下去吗?”
“我不知道。”
他心有不甘,但是牵涉过深,定然会连累身边的人。
“你要是想查,我们便一直查下去。”阮思抱着他的脖子笑道,“反正我跟定你了。”
晏瀛洲终于低笑一声,“好。”
仍在追查不留佛线索的,除了他以外,还有钦差大人苏雅集。
这几天,他求见裴老太师不得,上书吏部请求调查,又被吏部尚书直接驳回了。
苏雅集只好滞留在林泉郡,继续独自调查此事。
但更糟的是,朝廷秘密下旨,让他暗中放走江郡守一家。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道密旨他却违背不得……
第193章 大义灭亲
人关在林泉大狱里。
而晏瀛洲是林泉大狱的司狱,想从他手里放走囚犯,苏雅集觉得难如登天。
他无可奈何,只好攥着那道密旨,去找晏瀛洲商议一番。
“苏大人还信得过在下?”
晏瀛洲冷冷淡淡地往桌后一坐,犹如笔判生死的阎罗。
上次,苏雅集在他眼皮子底下让砚心演了一出诈死出城求救的好戏。
直到州府的军队来了,晏瀛洲才知道他的打算。
苏雅集这次来,开诚布公地把朝廷的旨意告诉了晏瀛洲。
“这道旨意本是密旨,但我同晏司狱说了,”苏雅集微笑道,“晏大人难道还怀疑我信不过你?”
晏瀛洲叹了口气。
“你只是打不过我。”
苏雅集听出他语气的松和,两人对视一眼,相互笑了笑。
朝廷命苏雅集放人,他一开始有些不解,但后来也猜到了几分。
连羽是啸山虎组织的头目,又是江郡守的得力手下,一个小小的捕头尚且如此,那江郡守呢?
苏雅集已查出江郡守和啸山虎的联系。
只要追查下去,他包庇纵容啸山虎,甚至暗中支持不留佛,种种罪行必然昭然若揭。
朝廷偏偏在这个时候命他私纵江氏一家。
晏瀛洲听出他语气中的不甘心。
“苏大人以为如何?”
“清河县的山贼窝点仅是冰山一角,不留佛的势力可能早已渗透到各级郡县。”
苏雅集微微皱起眉,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担心他们已经控制了不少地方官员和当地命脉。”
晏瀛洲点点头,“仅一个清河县,啸山虎便控制了进出要道和地方豪强势力。”
他们端掉的仅仅是不留佛的一个小分支。
苏雅集担忧的是,他们至今看到的,依然不是不留佛组织的全貌。
而朝廷似乎并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个组织的真面目。
想到这里,苏雅集不禁有些沮丧。
“晏司狱,”他诚恳地道歉道,“本官原先答应过你,要和你一起除掉不留佛。”
“但现在看来,本官只能暂时失信于你了。”
晏瀛洲的眉梢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重复道:“暂时?”
苏雅集低头笑了笑。
他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隐约闪过一丝狡黠。
“这,放人的事?”
“先放,再追,最后么……”
晏瀛洲眼底一片冷戾,微笑道:“朝廷要的,不过是他再也无法开口。”
最重要的,还得是看起来像他自己作的。
以后,朝廷自会给他扣个贪污受贿的罪名,他和不留佛的勾结便这样遮掩过去。
苏雅集没有再说什么。
晏瀛洲乜斜了他一眼道:“没有人能从我掌管的大狱里逃脱,这次为你破一回例。”
“苏大人,牢里关的都是身负罪孽的犯人,我能做的仅是将罪恶挡在身后。”
“本官知道。”
苏雅集抬起头,有些愧疚,但目光真诚地盯着他。
“前朝的黑暗也不会长久滋长,”他微笑道,“至少本官活着,就不会坐视不理。”
隔着明灭不定的烛光,两个男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一个身穿玄袍,一个身着白衣。
他俩静默地对视着,仿佛黑暗和光明那般强烈地对峙。
但他俩眼中渐渐升起的默契,又好像将那层隔阂彻底摧毁,共同站到了认定的一边。
晏瀛洲道:“人我会放,但我会去追。”
回来的一定是尸体。
虽然没有按照律法审判并处置江郡守,这一点让他心生不满,但总好过真的放走他们。
苏雅集作揖道:“有劳晏司狱了。”
他正要走,晏瀛洲突然叫住了他,问道:“苏大人和姚从事似乎走得很近?”
苏雅集没有否认,见四下无人,答道:“此番姚钰立了大功,我已奏明朝廷,上面褒奖有加。”
“我和你交句底吧,任命姚从事为御史的旨意不日就要下来了。”
姚钰从此平步青云,直接跨入京官的行列。
晏瀛洲听见他心里的石头落地的声音,走了好,姚钰此人留下便不好。
但他还是提醒苏雅集道:“此人狼子野心,苏大人自己当心。”
“本官何曾不知?”
苏雅集苦苦一笑,扶额道:“但他对朝堂有益,本官便阻拦不得,惟愿他一心为了社稷。”
晏瀛洲皱眉道:“对了,苏大人刚才说的大功是指?”
那张清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过了片刻,苏雅集深吸一口气,缓缓答道:“姚钰检举其父贪污,挥霍贿银一万五千两为其兄买官。”
晏瀛洲心中一惊,眉心隐约跳了跳。
“不仅如此,他还递交了大量书信密函等证据,坐实了桃花郡郡守贪污的罪行。”
他顺带咬出了一串行贿受贿的官员。
朝廷国库紧张,大力查处官员贪腐,没想到姚钰竟大义灭亲,连自己的父亲都告到钦差面前。
苏雅集虽察觉到此人心性残忍,但此举有益江山社稷,姚钰的所作所为于大局无碍。
是故,苏雅集答应保举姚钰,助他青云直上。
“苏大人,”晏瀛洲微微摇头道,“养虎为患。”
他别过脸望向前方,目光中一片坚毅果决。
“只要于天下百姓有益,哪怕要本官割肉饲虎,我也决计不会推辞。”
晏瀛洲回家后,把苏雅集和姚钰的事都告诉了阮思。
前世,姚钰顶了姚钦的缺,早早进京为官,在那个闲职上待了一段时日,才争取到外放名额。
也就是那时,他迁任允州知州,阮思随他同赴允州。
在允州,她有了第一个孩子,也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了那里。
这一世,很多事情都偏离了前世的轨迹。
阮思突然有点害怕,不禁扑到身边的男人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
晏瀛洲只当她同自己撒娇,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窗外冬风凛冽,吹得窗扉呜呜作响。
入冬了。
卫长声住在晏家多日,红叶娘子一直对他避而不见。
他筹了一笔银子,打算先替她赎身。
他从来没去过烟花之地,也不知道那边的规矩,只好托了晏家的下人帮忙打听。
这晚,他刚要就寝,却发现房门被人推开了。
进门的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
“红叶姑娘?”卫长声从榻上坐起身,疑惑地看着那个裹着披风的女子。
绛紫色的披风紧紧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躯体。
她一言不发,缓缓走到卫长声面前,抬起素手,轻轻一扯,解开披风的系带。
披风缓缓从她的肩头滑落,露出一具未着寸缕的曼妙身躯……
第194章 一亲芳泽
红叶娘子红唇一勾,靥边的一对金钿闪烁着金色的光。
她今日特意画了张扬妩媚的眉型。
眉梢向上一挑,那张漂亮的脸蛋便显出几分凌厉的气势。
她虽然在笑,但眼底殊无半点笑意。
入夜后,室内寒意乍起,她的身躯因冬日的寒冷而微微颤栗着。
她满意地盯着目瞪口呆的卫长声。
卫长声仿佛被人一棍子打在脑后一样,脑子里嗡嗡一片回不过神来。
“我美么?”
他耳边响起一个低回婉转的声音。
那个声音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又轻佻又矜持地撩拨着他凌乱的心弦。
“美。”
他没有说谎。
她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身材曲线近乎完美,犹如一只举世无双的白瓷花瓶。
红叶娘子冷笑道:“所以,和我一夜风流的价格可不便宜。”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呆坐在榻边的卫长声。
那张娇艳的红唇一翻,吐出一句更加无情的话来。
“我这样的女人,是离不开男人和银子的。”
卫长声猛地抽回视线,终于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来。
红叶脸上浮起残忍的微笑,她轻佻地用指尖勾起卫长声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
“你想包我几夜?”
“红叶!我……”卫长声别开视线道,“我明日就去为你赎身。”
经了江聪的事,老鸨知道她已彻底得罪了权贵,不敢再把她带回倚红楼。
但她的卖身契和籍契都在老鸨手上。
红叶媚笑道:“好啊,你为我赎身了,我再卖身给别的青楼,好歹能多赚笔银子。”
卫长声被她这句话激怒了。
“听着!我不会让你再回那种地方去。”
红叶怨愤地看着他,咯咯笑道:“你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她狠狠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盯着自己的脸。
“你不就是想和我亲热吗?卫长声,我今晚就成全你,你满意了就给我滚。”
说着,她身上的披风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地。
那具光洁如玉的躯体再也没有任何遮掩。
她的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渐渐泛起一层青紫,不住地微微颤栗着。
卫长声不敢碰她,由着她挑起下巴。
他紧紧盯着她挑起的眉毛,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是……我想,我想娶……”
红叶的心骤然一疼。
她又想起卫长声舍命保护她的那一幕。
但是,她依然记得,他跟他师妹说,他因她出身青楼而对她失望透顶。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被捅入了最深的一刀。
她迫不及待地让卫长声感受她的痛苦,于是她脸上的笑容愈加艳丽动人。
“别担心,”她温柔又残忍地说道,“今晚,不收你的钱。”
卫长声的神情果然像是被一刀捅在肚子上一样。
红叶对她看到的一切都很满意。
她继续柔声说道:“你舍命救我的时候,想得到的不就是这一刻么?别浪费了。”
他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到一起,她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
“花魁娘子一夜千金,”她摩挲着他带了点青涩胡茬的下巴,“你,以后玩不起。”
“够了!”
卫长声那双痛苦不堪的眸子里终于燃起愤怒。
红叶等待着他的情绪爆发,等着他对她拳脚相向,骂她是下贱的娼妇。
她在等他将她插在她心上的那把刀捅得更深。
但她等来的只是一句痛苦的低语。
“红叶,你冷不冷。”
红叶愣住了,一时忘了她该说什么。
卫长声突然拨开她的手,别过身从榻上站起身来。
她刚要回头看他,突然看到一席棉被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唔……”
沉重的棉被将她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地上。
卫长声背对着她,低头道:“你不准再回那种地方。”
说完,他快步离开了房间。
红叶盯着他的背影,咯咯尖声笑着,扬声道:“你去赎啊,你赎我一次,我再卖身一次!”
她原本旖旎婉转的嗓音,在黑夜中暗哑而尖细。
“卫长声!”
红叶伏在地板上,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倒是杀了我啊……”
话音未落,她已簌簌掉下泪来。
“卫长声,我早已不是什么清白女子……”
次日。
卫长声在外面吹了一夜冷风才回房。
他回去的时候,房门洞开,呼呼朝里面灌着冷风。
房里只有一席摊在地上的棉被,昨夜甜腻的脂粉香早已被风吹散。
他愣了一会儿神,缓缓俯身拾起棉被。
棉被上抖落一片金色的花片,金光闪闪的,是一朵梅花的形状。
这是她靥边的……
卫长声心中苦涩,紧紧捏着那片金钿,指尖触到了上面残存的些许香粉。
昨晚发生的那一切太过突然。
他跟随师父走镖多年,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无数次从敌人的刀剑下逃生反杀。
但这一次,他的反应空前迟钝。
他的脑子木木的,眼前仿佛只有那张轻佻美艳的脸,她的红唇就像毒蛇的红信一样鲜艳。
师父说,那样的女子不适合娶回家过日子。
他知道师父说的没错。
卫长声想了半天,匆匆把金钿收到怀里,转身取了一叠银票去找阮思。
“什么?”
阮思原本坐在廊檐下学刺绣,听了卫长声的请求,差点没用针扎破她的手指。
卫长声将银票塞到她怀里,郑重地恳求道:“师妹,我只求你这一次。”
阮思挺想给卫长声也来一针。
昨晚,她的确听到厢房那边传来动静。
今早她问金铃儿,二人以为昨夜红叶娘子和卫长声吵嘴了。
但今天红叶娘子看着跟个没事人一样,吃早膳的时候还和阮思说了几句话。
没想到她这个愣头愣脑的师兄却失魂落魄的。
他一来就跟阮思说,想请她帮忙去一趟倚红楼为红叶赎身。
“让我家小姐去青楼?”
银瓶儿也惊得合不拢嘴,在她印象里,卫少爷不是那种不懂分寸的人啊。
卫长声急了,只好接着恳求道:“不会耽误很久的,只是帮我赎回她的卖身契和籍契……”
阮思从未见过她师兄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她一时心软,而且想到个更严重的,要是她不去,他拜托晏瀛洲去呢?
与其让她夫君去逛窑子,不如她替他去逛一逛。
阮思为难道:“可是我没去过,怕搞不清里面的门路。”
金铃儿促狭一笑,嘀咕道:“小姐没去过,但有人熟门熟路的啊。”
是了,裴之旸。
第195章 你有龙阳癖吗(阮晏)
晏瀛洲今日回家时,阮思没有像以往那样跑出来迎接他。
“乔乔?”
他一边轻声唤着她的小名,一边往北面正房去了。
房门紧紧掩着,房间里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晏瀛洲微微皱起眉头,伸手推开门走进去,只觉得室内光线有些昏暗。
两扇梨花木雕花的衣柜门大大地敞着,地上横七竖八地扔了几件他的衣服。
家里遭贼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晏瀛洲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在衣柜门下方的空隙,他看见了一双莹白的脚,踩着垂在地上的裤脚边。
那双小巧的赤脚卖力地高高踮起。
阮思想,既然要去秦楼楚馆,她还是打扮成男子的好。
哪怕被眼尖的鸨母一眼认出来,也好过她打扮成普通妇人过去。
阮思正在努力地伸手够衣柜上层放的那套短打。
晏瀛洲常穿的那几身衣服,对她来说太过宽大了。
平时都是银瓶儿为她收拾衣物,她竟没发现这个衣柜比她还高出不少。
那套短打被收在隔层里面,她辛苦踮了半天脚,胳膊都举酸了,只能勉强够到衣服的边。
她打着光脚,不想过去抬凳子,索性一蹦一蹦地去够。
还差一点……
阮思刚往上一蹦,突然感到自己脚底一空,好像回不到地面了。
腰间一紧,她还不及反应过来,只见一只修长的手越过她的头顶,轻松地取出了那套短打。
“夫君?”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晏瀛洲一手拦腰抱着她,一手取下那套衣服。
晏瀛洲就像抱小动物一样,将她抱在半空中。
阮思俏脸一红,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让他把自己放回地面。
“乔乔,”晏瀛洲玩味地看着她身上的衣服,“你穿我的衣服做什么?”
跟裴之旸去逛窑子?
要是她照实说了,晏瀛洲还不把她狠狠收拾一顿?
阮思扯了扯身上那套拖到地上的衣服,讪讪道:“我看你穿着好看……”
松垮垮的袍子披在她身上,竟有几分飘飘欲仙的美感。
晏瀛洲微微一惊,但他很快想到,他家夫人什么都是好的。
阮思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别扭地绞着袖子,时而悄悄抬眼瞥他一眼。
那双莹白的脚踩着袍子下摆,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安分地踩来踩去。
晏瀛洲一把抱起她,长长的袍子拖在身下。
阮思惊呼一声,赶紧捂住袍子底。
她穿的是晏瀛洲的中衣,那身中衣也很宽大,要掉不掉地堆在她身上。
晏瀛洲把她往榻上一放,先扯过被子盖住她冰凉的双脚。
阮思裹着他的衣服,呆呆愣愣地坐在榻上,眼巴巴地盯着他,双眼忽闪忽闪的。
要命了。
晏瀛洲在心中苦笑不已。
他竟然有一天,会想把穿着他衣服的人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那种感觉怎么就像是,他自己想抱住自己……
趁着晏瀛洲心绪不宁的时候,阮思慌忙拉过被子将自己裹成个球。
她讨好地笑道:“夫君,你有没有短小的衣服,借我穿一穿好不好?”
反正她偷穿晏瀛洲衣服都被发现了,她索性厚着脸皮破罐子破摔好了。
她的语气满是讨好和撒娇。
但晏瀛洲偏偏只听到两个字。
短小?
男人的眼睛危险地一眯,他心里怎么就那么不痛快呢?
“没有。”
阮思只感到有杀气。
她愣了愣,一脸狗腿相地抬头笑道:“我夫君八尺男儿,英明伟岸,果然高大,很高大。”
晏瀛洲逼近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阮思总算慌了神。
她刚才好像没有说错话啊。
下一刻,被子被一把掀开了,她身上盖的突然换成了……一个人?
那身松散的衣袍转瞬被人剥开了。
阮思浑身抖了个激灵,想也不想一头扎进晏瀛洲怀里。
“夫君,我冷……”
这句话让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而拉过被子将二人一起裹紧。
他无奈地看着怀里像只小鹌鹑一样的女子。
“乔乔,你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
看来她骗不过司狱大人,只好如实将卫长声拜托她的事说了。
阮思信誓旦旦地说:“夫君你放心,这次有裴之旸陪我一起去,还有……”
“阿绫”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她的唇已经被强势地堵住了。
一阵缺氧的窒息感和昏昏沉沉的灭顶感过后。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那双温柔又强势的眸子。
他右眼角有一点深色的泪痣。
阮思迷迷糊糊地凑上去,伸出舌尖舔了舔那点泪痣。
这回轮到晏瀛洲差点窒息了。
他忍了又忍,脸上的情绪跌宕起伏,阮思看得呆了呆,只好裹紧身上的袍子。
晏瀛洲叹了口气,松松地将她揽在怀里。
“夫人,下次再这样的话,你说冷也没用的了。”
他说的是,穿他衣服这件事?
阮思瞠目结舌,好死不死地来了句,“夫君,你是不是有龙阳癖?”
晚上。
裴之旸和洪绫早已等在倚红楼附近。
洪绫打扮成一个富家公子,摇着裴之旸的折扇,又神气又好奇地四处张望。
她一见阮思,立刻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住她。
“乔乔!咦,你的脖子怎么了?”
阮思的脖子上有一枚可疑的红肿,哪怕把衣领拉紧也不能完全遮去。
她心虚地摸了摸脖子,小声道:“蚊子咬的。”
洪绫愣头愣脑地摇头道:“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啊?”
阮思瞥了她手中的折扇一眼,故意打岔道:“大冬天,照样有人摇扇子的啊。”
以前,洪绫在乡下虽然没人约束,但她穿的仍然是女子的装束。
这是她第一次穿男装,竟咂摸出几分兴趣。
“乔乔,”她已经把刚才看到的抛之脑后,兴冲冲地问道,“我穿这身衣服怎么样。”
她的五官清秀而不失英气,做男子打扮活脱脱一个俊俏公子。
阮思噗嗤一笑道:“矮了点,不然都快把裴公子比下去了。”
裴之旸干咳一声道:“好了,阿绫你快松开阮姐姐吧。”
他们几人容貌不俗,其中两个小公子还拉拉扯扯的,引来不少行人侧目相视。
阮思笑了笑,转身和洪绫一起走进倚红楼。
裴之旸瞥见了她领口的一抹红晕。
“啧,”他暧昧地咂嘴道,“没想到我晏大哥好这口,真够野的啊。”
阮思听见他的话,立时双颊飞红,比迎面而来的老鸨抹的胭脂还要红。
晏瀛洲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没有龙阳癖,一点也没有。
第197章 傅家内乱
回家后,阮思将红叶娘子的卖身契和籍契交给卫长声。
卫长声道过谢,心事重重地收好。
“师兄,”她把剩下的一小叠银票塞给他,“喏,装好了。”
他是个弃婴,被阮堂英捡回去养大后,一直在扬威镖局里当镖师。
阮堂英将他视如己出,多年来从未薄待过他。
即便如此,他每个月也只能拿十两银子,偶尔率队护镖抽一笔赏银。
阮思粗略算了一下,这些银票应该是她师兄这些年攒下来的全部身家了。
卫长声默默把银票收进怀里,转身去找红叶娘子了。
望着他沉默的背影,阮思心里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卫长声和红叶娘子是两个世界的人。
初冬的第一个月,枫叶林的园子落成了。
沈浮意气风发地来找阮思,说是留了一块空白的匾额,等着东家给园子拟个名字。
阮思自然欢喜得很。
当天,她便命人套了车,往傅家去了。
但傅家今日门庭紧闭,处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庄严肃杀之感。
她命车夫去敲门,敲了半晌,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
门房的下人起先说是主母今日不见客。
但他见来的人是阮思,又将大门开得更大些,欠身道:“晏娘子里面请吧。”
阮思略感诧异,快步进了宅子,问道:“傅家出什么事了吗?”
“小的不敢多嘴,娘子只管去见我家主母便知。”
门房找了丫鬟来领她进去,只小声说道:“主母吩咐过,今日不见客,唯有晏娘子例外。”
阮思点点头,随丫鬟穿过游廊,径直来到大堂里。
没想到今日大堂里竟挤满了傅家各房的亲眷。
岑吟坐在大堂正前方的首座上,其余各房的男人列坐其次,女人们纷纷挤在一旁交头接耳。
她见阮思出现在大堂门口,淡淡地点点头,示意阮思在旁边稍等。
原本是傅家的家务事,但岑吟好像希望她留下。
阮思绕过人群,留在大堂角落里,只管听着堂上的争辩。
坐在左起第二位的中年男子朝岑吟发难道:“我长兄遇难前曾将傅家生意全权托付给你,可有凭证?”
“傅家所有生意皆靠我一人打理。”
岑吟沉稳地看着他,微笑道:“三叔你觉得这还不够么?”
他左手边更年长些的男子不服气地说:“那是以前,那个时候傅家是我大哥说了算,你?哼。”
岑吟看着他问道:“二叔可是忘了,亡夫外出经商多年,家中生意全由谁来做主?”
傅家三房不肯承认岑吟的地位,只说她一介女流,支撑不起傅家的家业。
二房也咄咄逼人,要求岑吟把财政大权重新归还给傅家的男人。
他们捉住岑吟身为女人不配当家这一点,指摘岑吟僭越了男女之别,更不懂何为女德。
堂上说得上话的男人不多。
傅东来仅有两个亲兄弟,但这两房都不是省油的灯,纷纷逼迫岑吟让位归权。
他们身后带了十几个年轻男女,还有两房的正室夫人。
那几位夫人姨娘和晚辈虽无权发话,但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议论个不停。
阮思站在角落里听了半天。
她渐渐听明白了,这两房以前全靠大房养活。
如今大房男人不在了,他们便按捺不住,争相跳出来要求瓜分傅家家产。
岑吟沉着地看着这群她养了十多年的所谓亲戚。
他们好吃懒做,从未为傅东来分忧解难,但他们仗着血缘关系,如附骨之疽,长久附着在上。
傅东来一走,他们赶紧敲骨吸髓,唯恐傅家生意没了,分不到最后一杯羹。
“大嫂,”二房夫人出面道,“这些年你为我们傅家做了多少,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她的面上笑吟吟的,看起来又亲切又和善。
但一开口,阮思便听到算盘拨珠的声音,总觉得她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如今大哥不在了,姐儿又出嫁了,大嫂应该好好享享清福,女人嘛,何必活得那般辛苦。”
三房夫人也争先恐后地说道:“就是就是,大嫂受了那么多年的累,是该清静清静了。”
二房男人冷笑道:“我看有人攥着傅家的钱袋子舍不得松手了吧?”
“有人还当惯了吸血蚂蟥舍不得松嘴了呢。”
阮思心中愤懑,为岑吟打抱不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被一个女人狠狠瞪了一眼。
岑吟淡然道:“既然二房和三房皆有此意,你们大哥也不在了,今日便由我来主持分家。”
“你?”三房男人冷哼一声道,“女人说的可不作数,我们已经拟好了分家条目。”
说着,他命人呈上几张纸,纸上一五一十地写着怎么瓜分傅家的家产。
岑吟径直拿过那几张纸,看也不看便直接扔进火盆里烧了。
“你!你竟然敢!”
三房男人跳起来作势要打,二房男人假装要拦,却只是伸伸手,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三叔请坐。”
岑吟轻描淡写地看着几乎要冲到她面前的男人。
阮思不禁为她捏了把汗,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岑吟已命人宣读了她草拟的分家条目。
二房和三房各分得几处宅子和乡下的庄子,所有店铺依然攥在岑吟手中。
他们哪里肯依?
几十口人顿时炸开了锅,在大堂上吵闹不休,非要岑吟重新分配傅家的铺面。
岑吟一声令下,不知从哪里冒出几百个死士将大堂团团围住。
阮思认出这批死士都是上次岑吟借她去救晏瀛洲的。
那个时候,她还借了口棺材和几百身孝服,披麻戴孝地去裴家门口劫人。
二房男人坐不住了,指着她痛骂道:“你这毒妇难道还要杀人灭口吗?”
岑吟矜持一笑道:“也不是不行。”
堂上顿时乱作一团,却被涌进来的死士将他们统统按住。
“二叔,三叔,”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傅家的生意全凭我们夫妇一手经营。”
“要是把傅家的财政大权归还诸位,不出半年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恐怕就要被挥霍一空。”
“妾身不忍见亡夫一生心血被旁人糟践至此。”
三房的男人破口大骂道:“你一个女人能懂些什么?做生意还不是我们男人的事!”
“三叔说我不懂么?”
岑吟反问道:“那请问二叔和三叔,你们又懂什么呢?”
“懂进货出货,懂流水账目,还是懂经营用人,或者另有门路能打通南洋市场?”
男人们被问得哑口无言。
岑吟姿态端庄典雅,神态自信大方,往那里一坐,便把满屋子面目可憎的男人比下去了。
她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开口道:“这些,我都懂。”
第198章 沉塘
所有人都知道,岑吟所言非虚。
要不是有她这个面面俱到的贤内助,傅家的生意版图不可能扩张得那么快。
但他们如果不趁着傅东来新丧,将傅家的铺子一股脑抢过来,以后就很难从这个女人手里捞到好处。
岑吟的表现沉着大气,根本不像一个新寡的柔弱妇人。
面对众人咄咄相逼,她不慌不忙地命人将傅家三个月的账簿抬上来。
足足五大箱,哗啦一下,全都倒在地上。
岑吟道:“这里仅仅是三个月的账目,谁若能理清尽管拿去翻看。”
接着,她不及众人回过神来,又将林泉郡好几家铺子的掌柜一并请来。
“这几位都是傅家的老人了,这些年多亏他们追随亡夫,辛苦经营,方有傅家今日的局面。”
二房和三房自然都认得他们。
账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这几位老人在,铺子照样财源滚滚。
岑吟见傅家各房面色一松,微笑着问几个老掌柜道:“要是我放权给傅家二房,几位可愿忠心追随?”
他们面不改色,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只愿追随主母一人。”
二房几个人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
岑吟又指着三房问道:“那换作三房呢?”
几位掌柜又齐齐回绝道:“那便请主母放我们回乡下养老。”
三房也半晌回不过神,他们谁也没料到,傅家的属下对岑吟如此忠诚。
“你们这是要反了!我们才姓傅,这个女人是别家的!”
有人答道:“我们承蒙主母提携关照方有今日,你们姓傅跟我们有何关系?”
另一人答道:“在场诸位,论经商用人,论胆魄气度,谁抵得过主母万分之一?老夫只服主母一人。”
二房气得直跳脚道:“等着!我要把你们这些狗东西统统撤了!”
几位掌柜纷纷在岑吟面前跪下表态道:“求主母成全。”
在场众人脸色铁青,敢怒不敢言。
更重要的是,他们谁也不是做生意的料,离了这几位老掌柜,根本无法经营下去。
岑吟起身相扶道:“几位请起。当年几位与亡夫相识于微,多谢你们不离不弃,扶持我夫妇二人。”
其中一人激动地含泪道:“那几年生意周转不灵,若不是主母将嫁妆投入抵账,傅家哪里会有今天!”
剩下几人也跟着说起岑吟夫妇的不易。
说来说去,傅家的生意早已跟二房三房摘清了。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有备而来的是岑吟。
二房和三房自以为能打她个措手不及,带着浩浩荡荡的一众妻子亲戚杀过来。
但岑吟不仅埋伏了几百个死士等着,还将傅家老掌柜全部请来。
打,是打不过了。
没想到连说也说不过。
二房和三房好一阵商议后,勉强接受了岑吟的提议。
“这些庄子田地只要打理得当,足够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岑吟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气势却远胜于那些张牙舞爪的男人。
“但你们若是再觊觎亡夫辛苦打拼得来的家业,那我有的是手段收回你们所有的一切。”
“我岑吟,说到做到。”
她命下人将分家的款项拿给众人过目后签字画押。
二房和三房都露出吃了死耗子的表情。
岑吟道:“今日你们签了字,遵守约定,我们便互不侵扰,但要是违约了……”
她看了阮思一眼,阮思心中会意,上前道:“傅夫人,不如再请个见证人如何?”
众人见她只是个外人,又是个文弱少女,心底里不拿她当回事。
二房男人斥道:“傅家的事与你何关?少管闲事,滚吧!”
阮思笑道:“我与傅夫人多有来往,她的事并非闲事,何况请位见证人不是于双方都好么?”
岑吟微微一笑,问道:“你说的是何人?”
“钦差大人苏雅集,”阮思此刻只管狐假虎威道,“裴老太师家的嫡公子裴之旸,傅夫人觉得如何?”
这两个人光是说出来,林泉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抖三抖。
众人只当她在信口开河,阮思又笑道:“这点情面,他俩还是会给的。”
“或者,有人想直接进林泉大狱小住几日?”
阮思的笑容促狭而淡定,问道:“诸位喜欢向阳的,还是背阴的?牢房紧,我先同我夫君打声招呼。”
二房和三房欲哭无泪。
新来的晏司狱是个油盐不进的,听说在清河县时便是个出了名的冷阎罗。
钦差和太师嫡孙都是会走的,但这个司狱大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他打交道的。
眼见着岑吟波澜不惊,暗中早已掌握了傅家的财政和人脉。
这个家,分不分已由不得他们。
二房和三房灰头土脸地要走,岑吟却说道:“有一桩家务事尚未了断,诸位不妨留下来做个见证。”
说着,她命人将偷人的二姨娘和她那姘头表哥绑上来。
“这两人,想必各位叔伯亲戚都认识吧?”
“一个是为傅家生过几个孩子的姨娘,一个是掌管傅家进货渠道的主管。”
岑吟站起身,环视众人道:“于情于理,这两人我都从未苛待过,但他们偏偏要苟合偷情。”
“不仅如此,”她瞥了姨娘一眼道,“此女和情夫准备出逃时,试图卷走傅家账簿和大半资金。”
众人一片哗然。
姨娘和主管偷情他们不管,但敢动傅家的钱,那就立马成了过街老鼠。
“亡夫新丧,姨娘诞育子女有功,主管也曾为傅家出力,按理我不应大张旗鼓处置二人。”
“但我夫君一生心血,绝不能葬送在任何人手上。”
她沉下脸,顿时变得威严而不可侵犯,目光冷冷地扫过每个人的脸。
“你们既然都在,不妨都仔细听着,以后看在亡夫的份上,我不至苛待你们任何一人。”
“但要是有人敢染指傅家生意,下场便和这二人一般。”
说着,她抬手道:“拉出去,沉塘。”
众人面如死灰,岑吟命人将所有人赶到池塘边,亲眼目睹那二人被沉入塘底。
直到池塘重归平静,众人被遣散后,岑吟才将阮思请到跟前。
“晏娘子,抱歉,让你看到我这样的一面。”
岑吟虽在微笑,但眼眶微微发红,柔缓道:“但我觉得,这才是悼念亡夫最好的方式。”
第199章 主母的自我修养
傅东来的死讯刚传回来不足半个月。
岑吟已主持傅家三房分家,处置了偷情的姨娘和她准备叛逃的姘头,重新整顿了傅家名下的家业。
在她的雷霆手腕下,傅家的生意丝毫没有受到波及。
那些生意场上等着看热闹的对头不免大失所望。
这个女人,不仅没有被丧夫的噩耗打垮,反而带领傅家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说傅东来的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那岑吟就是这场风暴中唯一的中流砥柱。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岑吟仅凭一己之力抵挡了近乎毁灭的打击。
但也有人说,傅家大房的主母是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傅东来早已葬身汪洋。
岑吟派了数支船队出海,也没能找到他的尸体。
他们只好为傅东来立了一座衣冠冢,但身为他正室娘子的岑吟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送葬的队伍很长,傅家的女人们慢慢地走在后面。
人群中,免不了有人喜欢说人短长。
二房的女人不禁偷眼去看她,小声跟三房的说:“我们这位嫂子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就是,”三房的女人回应道,“自己丈夫没了,竟然连眼泪都没掉过,她的心莫不是铁打的。”
一个年长的女人回头瞪了她们一眼道:“嘘,小点声。”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位都那把年纪了,她丈夫怕是好几年没去过她房里了。”
几个女人交换了一个鄙夷又刻薄的眼神。
“难怪连哭都哭不出来,怕是被冷落惯了吧。”
“算了,”二房的故意用同情的语气说道,“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呢。”
最后,有人总结道:“所以说,女人要钱要权做什么?还是拴住男人的心和裤腰带最要紧。”
她这句话得到好几个女子的赞同。
事后,有好事之人委婉地把她们的议论传到岑吟耳里。
她身边养大的庶女傅韶兰替她抱不平,想去找那几位长辈理论一番。
但岑吟淡然处之,一笑而过。
她教傅韶兰道:“女人在男人面前跪了几千年,有人站起来了,有人依然跪着。”
“跪着的那部分人,死活不肯站起来,你又能怎么样呢?”
岑吟只管一门心思放在生意上。
她翻开账簿,提笔泰然笑道:“她们要跪,便让她们一直跪着好了。”
闲言碎语固然令人气恼。
但在泼天的富贵和财势面前,几张长舌妇的嘴什么都算不上。
岑吟现在独掌傅家大权,一起打拼多年的下属万众归心,南洋的市场刚打开大门。
于她而言,这是最痛苦的时期,但也是最好的时代。
她的时间很宝贵。
她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完成夫妻二人共同的心愿。
“母亲说的是,”傅韶兰若有所思地低头道,“这些话,兰儿记住了。”
岑吟微笑道:“你姐姐出嫁前,我曾同她说过,夫妻之间最理想的状态是相互扶持,彼此独立。”
“君为松柏,妾非藤萝。”
傅韶兰认真地听着,一双眼睛里闪烁着聪慧的光芒。
“母亲,若是女子能与男子并肩而立,就算失去了依靠,也不会像藤萝一样无枝可依,对吗?”
岑吟欣慰地点点头,笑道:“对。女人文不能科考,武不能杀敌,能走的路比男人窄很多。”
“女人往往只能从一个后院走进另一个后院,然后在相夫教子中走向坟墓。”
“兰儿,你甘愿被别人左右,一辈子只走这条路吗?”
傅韶兰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答道:“兰儿不愿。”
“那就记住母亲说的,你永远不必为了堵别人的嘴,而成为他们希望你成为的那个人。”
“今日之事,便是如此。”
岑吟那张温婉的鹅蛋脸泛着自信的光彩。
“兰儿,母亲希望有朝一日,能将父母一辈子的心血交到你手上。”
“可是……”
傅韶兰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一个庶女,上面尚有嫡兄和几个庶出的兄长,何时轮得到她来接手傅家的生意?
“你生母早逝,你一直养在我身边,我清楚你是怎样的孩子。兰儿,你很像我。”
岑吟命人递了几本账簿给她,吩咐道:“拿下去看吧,看完再过来找我。”
傅韶兰咬紧唇,感激地接过账簿离开了。
她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阮思。
上次,阮思来不及请岑吟给温泉山庄拟名字。
这几日,傅家的风波彻底平息了,阮思在沈浮的催促下,只好再次登门拜访。
岑吟身边的心腹问她说:“主母,难道以后傅家的家业,真的要交到一个庶女手中吗?”
“有何不可?”
岑吟见到门口的阮思,亲自起身迎她进来。
阮思坐定后,岑吟在她旁边坐下,对心腹说道:“这孩子聪慧坚毅,又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放心得下。”
嬷嬷道:“可是主母,您自己亲生的远哥儿也快成年了……”
“远哥儿志不在此,他一直在京城读书,过两年该考进士了,傅家总得有人入仕才好。”
士农工商,经商终归是不入流的营生。
“眼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几十年富贵浮华不过过眼云烟。”
阮思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还是傅夫人想的长远。”
“如今亡夫已矣,”岑吟叹气道,“你我莫逆之交,我虚长你十几岁,你若不嫌弃,可唤我一声阿姐。”
这个姐姐,比她表姐柳如盈要好多了。
“好,至少不必担心你我姐妹反目。”
二人相视一笑,岑吟提及她给几个庶出的子女安排的前程归宿。
她身边的心腹嬷嬷插嘴道:“主母这些年对他们视如己出,吃喝用度和嫡出的哥儿姐儿一样。”
“不仅如此,主母还专门请了夫子和教养姑姑,从未有一天薄待过庶出的主子们。”
岑吟淡然笑道:“从谁的肚皮里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
“我身为主母,难道要将目光囿于后院争斗,为了争风吃醋而薄待几个孩子不成?”
阮思闻言,只觉得岑吟比她原先所想还要大气从容。
“傅家以后终是要靠他们来撑,他们唤我一声‘母亲’,我便一视同仁,想看到他们都有出息。”
这回二姨娘东窗事发,但她诞下的几个庶子女依然记在岑吟名下。
他们又惭愧又羞愤,对岑吟越发尊重信任。
岑吟看了那嬷嬷一眼道:“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
嬷嬷告了罪退下后,阮思把她的来意同岑吟说了一遍。
“那就叫‘枫客’吧。”
岑吟又问道:“园子什么时候开张?”
“下月初十。”
第200章 不要他的爱
阮思将岑吟拟的名字告诉沈浮。
沈浮一贯挑剔,嘴皮不饶人,但他这回摸着下巴想了想便同意了。
等园子的匾额拓好,往门口一挂,这座枫客园便算落成了。
她和沈浮商议过,等下月初十那天,在枫客园宴请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和风流雅士。
请柬已经派人送出去了。
只要打出沈浮的名号,这座园子就算修得像茅坑,也会有人趋之若鹜的。
“阮姐姐放心,”裴之旸信誓旦旦地说,“来看沈浮真迹的人会踏破这座园子的。”
洪绫不相信,学着沈浮的样子,翻了个白眼道:“就他?”
裴之旸重重地点头道:“对!阿绫你别不信,他们肯定会把园子翻个底朝天。”
“哪怕是茅厕门板上被人随手画了几笔,当天晚上茅厕门就会被一整块地偷走了。”
阮思和洪绫面面相觑,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裴之旸咂嘴道,“他们肯定会说,这是沈大师便秘时所作的写意山水。”
洪绫狠狠瞪了他一眼,娇嗔道:“行了,臭死了。”
自从裴老太师和晏瀛洲谈过以后,他再也没有催促裴之旸回京城。
他的身体还未大好。
裴之旸陪在祖父身边,只说要等着沈哥哥的园子盖好。
洪绫这几日住在洪姨妈那里,江嵩带洪绡和洪姨妈离开江家后,在东城买了另一处院子。
他俩的事,裴之旸暂时没同祖父说。
不过他跟阮思说了,等祖父身体好些了,他就带洪绫去见他祖父。
枫客园开门在即,两人时常凑到阮思家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谋划策。
但说到后来,阮思就只能当他俩在打情骂俏了。
今日,红叶娘子突然来找阮思,说是有事想和她商议。
阮思以为她要说的,会和卫长声有关,便随她一起去了耳房。
但红叶只字未提卫长声,同阮思商议说,她想在枫客园找份差事来做。
红叶才貌双全,名声在外,不少风雅之士都曾慕名前来,不惜散尽千金只求见她一面。
枫客园正缺一个善秉风雅又八面玲珑的管事娘子。
阮思犹豫不决,只因红叶是她师兄的心上人。
要是她让红叶去枫客园当管事,卫长声那边她又该如何交代?
红叶娘子美目微闭,垂眸看着自己青葱般的手指,柔柔慢慢地抚着指腹,仿佛毫不介意她的迟疑。
阮思正欲拒绝,她抬起眼,缓缓道:“卫公子确实已将卖身契和籍契还给我了。”
不仅如此,他还将剩下的银票一并交给她。
卫长声对她说:“红叶,从今日起,你便自由了,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唯一的要求是,她再也不要回到那种地方。
“倚红楼给了我钱和名,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给了我一碗热腾腾的米饭。”
红叶丝毫不肯领他的情,嘲讽地笑道:“卫长声,你难道以为,你这样就能让我欠你的么?”
“你不欠任何人。”
卫长声临走前,压抑着怒火,沉声道:“就算我为你把命丢了,你也不欠我的。”
红叶将她的卖身契和籍契撕得粉碎。
纤手一扬,白底黑字化作破碎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此刻,她坐在阮思面前,波澜不惊,柔媚地笑道:“所以,我去枫客园是我的事,和他无关。”
阮思见过很多年轻美貌的女子。
有的清秀,有的艳丽,有的英气十足,她们不乏美而不自知的,如洪绫那样。
但红叶娘子和她们都不一样。
她的美明亮热烈,甚至有着侵略的意味,她将美貌的优势发挥到了极点。
而且,她有风情而不风骚,不似柳如盈因卖弄风情而显得风尘。
阮思想,如果她是个情窦初开的男子,怕也是会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由着她去主宰,由着她来支配。
阮思只好单刀直入,问道:“红叶姑娘,你应该知道,我师兄对你有好感吧?”
“男人对漂亮的女人都有好感。”
红叶轻佻一笑,眸子妩媚狡黠,盯着阮思道:“你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被一个女人给撩了?
阮思干咳一声,摇头道:“我师兄待你是认真的,我看得出来,他的确是想娶你。”
“青楼出来的贱籍女子,最好的结局便是赎身嫁给良人做妾为奴。”
红叶用手指绞起一小缕青丝,咬在嘴边,柔声笑道:“哪怕脱了贱籍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的动作极尽撩拨,媚得让人百爪挠心,但偏偏不显得风骚下作。
“以前我也以为,等到我人老珠黄,无人问津,至多能委身年迈的商人为妾。”
阮思不解地说道:“我师兄难道不比你说的选择好很多么?”
“是,他很好。”
红叶的声音隐有一丝伤感,她低声道:“他不惜舍命救我,不惜倾家荡产为我赎身。”
卫长声待她,已好过她遇到过的所有男人。
阮思一脸疑惑地盯着她。
红叶柔声笑道:“要是我是你这样家世清白的好姑娘,我自然愿意嫁给他为妇,可惜我不是。”
“但我师兄,他说过他不介意的啊。”
红叶没有告诉阮思,那天她偷听到二人的谈话。
她吃吃笑道:“我介意啊。我只是一个风尘女子,就算脱了贱籍也洗不掉骨子里的印记。”
“男人对我来说就是摇钱树,我看到他们,便会想着如何讨好他们,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我花钱。”
“我懂得如何勾起男人的注意,也知道如何短暂地抓住男人的心。”
红叶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这样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会想娶回家的。”
阮思心中泛起一丝同情,但她不愿被红叶看出来。
“我师兄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那是对于好人家的姑娘而言。”
红叶不客气地否定道:“换作我和他朝夕相处,日子久了,我还能和他说什么呢?”
那双妩媚的美目变得凌厉起来,“告诉他,我的枕边换过多少个男人吗?”
他和她,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卫长声应该娶的,是和他一样清白干净的姑娘,崇拜他倾慕他,一辈子只有他一个男人。”
阮思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红叶又悲伤又轻佻地笑道:“他最多能给我一时的喜欢,以后他不喜欢我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阮思忍不住问道:“那你说的商人呢?恐怕连喜欢都给不了你吧?”
“我不要男人的爱,”红叶极为自嘲地说,“我只要他们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