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买只猴儿来配你
最后,阮思答应让红叶待在枫客园。
她恍恍惚惚地从耳房出来,遇到金铃儿坐在廊檐下缝荷包。
“小姐,你看。”
金铃儿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举起快要完成的荷包给她看。
阮思回过神,勉强笑了笑说:“你的女红越来越好了。”
金铃儿道:“卫少爷让我给他缝个荷包,说是要装贴身的东西,需得耐磨些的好。”
阮思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那只青色的荷包。
“小姐,”金铃儿愁道,“你说该绣个什么图案在上面?”
“我师兄没说吗?”
“卫少爷哪里会在意这些?但我觉得,光秃秃的多难看啊。”
阮思想了想,原本想说绣片“红叶”,但又觉得过于矫情了些。
这时候,窦一鸣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挥舞着手里的旧香囊道:“铃儿姐姐,香囊又掉了!”
那只香囊上绣着并蒂莲。
阮思记得,那是金铃儿以前绣给陈烨,被窦一鸣要去戴的。
金铃儿佯怒道:“你啊你,前几日是荷包开线,昨日是裤腿破了个口子,今日又是香囊带子断了……”
窦一鸣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你这皮猴子啊!下次再来烦我,我就拿针扎你了……”
金铃儿嘴上责怪着他,但已放下针线,将那只香囊接了过去。
阮思明显看到,她的双手微微一颤。
她应该已经看出那只香囊出自她的手底,也记得她曾将香囊送给陈烨。
窦一鸣大大咧咧地在旁边蹲下,笑道:“嫂子,前几天陈烨给我写信了,说是他媳妇怀孕了。”
金铃儿恼道:“别人家媳妇怀孕关你什么事?”
阮思笑了笑也没说话。
窦一鸣接着笑道:“铃儿姐姐,冤枉啊!当然不关我的事了,但我和陈烨可是好多年的兄弟。”
他又讨好地看了阮思一眼。
“你说啊,我们老大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陈烨也快当爹爹了,我怎么还是一个人呢?”
金铃儿啐了他一口道:“不然呢,你还想当条狗吗?”
“汪!汪汪!”
窦一鸣双手撑在地上,像条大狗一样蹲在那里冲她叫唤。
金铃儿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阮思笑道:“好了,豆子,被你家老大看到,当心把你拴到大狱门口去。”
窦一鸣眼睛一亮,跳起来跑到阮思身边。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嫂子,我今年也快十六了,家里一直没给我说亲呢。”
阮思故意大声问道:“看上谁家的姑娘了?我请媒婆替你说亲去。”
金铃儿将那只香囊胡乱塞到一边。
窦一鸣拖长了声音,啧啧道:“哎!还是嫂子疼我。我要娶媳妇就得娶个漂亮的……”
还不等他说完,金铃儿将针线剪刀全都一扔。
“哼,得意个什么劲呢?”
她站在阮思身边,瞪着窦一鸣道:“小姐,不如去找街上耍猴的买只大马猴来跟他凑一对去。”
窦一鸣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讨人喜欢的大白牙。
“铃儿姐姐倒是口齿伶俐,猴儿都比不过你。”
金铃儿恼道:“小姐!你看这猢狲,整日胡天胡地的,真该撕了他那张嘴!”
窦一鸣笑嘻嘻地跳来跳去。
阮思忍着笑,安慰她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告我夫君。”
“要告我什么?”
晏瀛洲低笑一声,大步从院门口走进来。
窦一鸣扮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跑了,金铃儿也追着他下去了。
阮思回头看着他,欢喜地笑道:“夫君,你回来了。”
“嗯。”
晏瀛洲拉起阮思的手,陪她一起在廊檐下晒太阳。
冬日暖阳难得,午后的阳光并不刺眼,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阮思自然而然地依偎着他。
晏瀛洲低声道:“乔乔,江家的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哦……”
阮思有点恍惚,她想,那就意味着江郡守死了。
朝廷要的,不就是一场看似意外的谋杀么?
苏雅集也说了,和不留佛有往来的地方官员肯定不止江郡守一个。
要是江郡守横死狱中,或者有所牵连,地方行政必然动荡不安。
只有江郡守因贪腐被抓,又因个人意志而越狱,最终在逃亡的路上永远闭嘴,才会显得顺理成章。
对此,晏瀛洲冷笑不已。
但他还是放了江郡守和他的妻子。
昨天夜里,江家三口钻进早已安排好的马车,连夜向城外驶去。
猎物进了圈套,晏瀛洲亲自去当这个收紧圈套的人。
他故意等马车驶出城外,才带人出城去追。
江郡守下车小解时,发现身后有追兵,便连车夫都不要了,自己赶车逃走。
晏瀛洲反倒开始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江郡守每次以为甩掉追兵了,他又率人抄近路出现在他们身后。
这个游戏,将江郡守折磨得快要发疯了。
到后来,为了减轻马车的负担,他不惜亲手将江夫人和江聪推下马车。
晏瀛洲说到这里,阮思听得心惊肉跳的。
她不禁追问道:“后来呢,这两人怎么样了?”
“女的摔断了腿,男的摔晕后被狼咬伤了。”
晏瀛洲轻描淡写地把昨晚的场面一语带过。
他不会告诉阮思,他握着马鞭,高高在上地看着江聪在地上打滚求饶。
野狼啃噬着他的胳膊、大腿和脸颊,他接连不断地发出惨叫,乞求晏瀛洲下令救他。
但晏瀛洲淡淡看着,仿佛这一幕再平常不过。
黑暗中,他的声音比野狼的目光还阴冷。
“不必求我,”他冷淡道,“这是还你的。”
江夫人倒在一旁,触目惊心地看傻了眼。
江聪被啃得鲜血淋漓,扔在荆棘丛中等死。
晏瀛洲想,当日江聪买通猎人引狼想害阮思,这笔账如今算是还清了。
他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但若是和他家夫人有关的话,他就是。
阮思又问道:“那江郡守呢,他最后怎么样了?”
“马车摔下悬崖,他也被摔成了肉泥。”
今晨,他们已在悬崖底找到了江郡守的尸体。
苏雅集在林泉郡的任务完成了,他即将启程前往桃花郡。
在那里,他奉命和姚钰一起缉捕姚郡守。
第202章 斯人已矣
苏雅集临走前,曾问过晏瀛洲想不想回京。
“晏兄,要是你想回京彻查令尊的案子,我可以设法为你谋取个六扇门的职位。”
只要晏瀛洲点头,他就能回到父亲曾经待过的地方,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京城的捕快。
但晏瀛洲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答应过祖母,绝不当捕快,绝不插手任何重案。”
离开清河县的时候,晏老夫人要他发过誓,今生绝不步父亲和祖父的后尘。
苏雅集低头沉吟片刻,突然微笑道:“也就是说,只要不当捕快,别的身份都可以?”
两人相视一笑。
晏瀛洲轻咳一声道:“我可没说过。”
苏雅集笑而不语。
临别前,二人又聊起姚钰和别的事情,晏瀛洲暗示苏雅集务必提防此人。
苏雅集对他抱拳道:“晏兄,我们京城再会。”
晏瀛洲不置可否。
林泉郡很快会来一位新郡守,衙门里也会换上一批新面孔。
但钦差大人吩咐过,林泉大狱全凭晏司狱做主,不得裁撤司狱及他手下的狱卒。
这样的日子,似乎会照旧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只是晏瀛洲把他婉拒苏雅集好意的事同阮思说了,阮思多少有点失落。
“我小时候经常听家里的镖师说,京城好玩的地方很多,好吃的东西也很多。”
她皱眉托腮盯着茶杯,仿佛是那只茶杯不肯让她进京。
“阿绫很快就要和裴公子一起进京了,以后我想见阿绫一面就不太容易了。”
阮思赌气道:“我在林泉郡的朋友越来越少了。”
晏瀛洲端起那只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乔乔,你在怪我?”
“晏瀛洲,”阮思鼓着腮帮子盯着他,“我只有你了。”
晏瀛洲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嗯。”
阮思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你奶奶说过,不准让你进京?”
“她老人家应该是担心我放不下我爹的案子,不惜以身涉险想为我父亲翻案吧。”
阮思点点头,找了些别的好玩的事跟他说。
两人似乎达成默契,都不再提京城的事。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距离枫客园开张的日子近了。
沈浮整日忙得团团转,裴之旸和洪绫也忙得不亦乐乎,反倒是阮思手头没多少事可忙。
小到晚宴的开胃菜,大到初十当日的整体流程,他们都早已敲定下来。
阮思只好当个甩手掌柜,由着裴之旸和洪绫兴冲冲地去张罗。
沈浮将她赶到傅家,让她亲自去请岑吟过来。
傅东来的丧事刚过去一段时间,岑吟忙得脚不沾地,即便适当放权给下人依然忙碌不已。
她虽然身着黯淡的黑色衣裙,但那张温婉的脸庞却焕发出从容的光彩。
所有人都以一种近乎崇敬的目光来看她。
不论何时,岑吟总是优雅淡然的,以一种温柔包容的姿态去面对每个人。
阮思有些羡慕她,但又不想成为她。
岑吟答应阮思,她一定会在初十当天去枫客园赴宴。
今日,她略施脂粉,捧了一张进货单,坐在榻上一边看一边和阮思说话。
她提及傅韶华近日的来信。
“华儿在婆家一切安好,婆母对她十分信任,已放权让她来管家,妯娌间也颇为和气。”
阮思点头笑道:“本该如此。”
“华儿还说,她们妯娌几个时常一起烹茶斗草,刺绣簪花,比在闺中的时候还要自在有趣。”
说完,她不禁微微一笑,神情愈加温柔。
阮思心中欷歔不已。
要是傅韶华像前世那样和李晗私奔,这对少年夫妻的爱情恐怕早已在穷困中磨光了。
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彼此狰狞的面目和千疮百孔的家底。
她有些庆幸,幸好拆散了这对假鸳鸯。
傅韶华能嫁得良人,阮思便觉得欣慰极了。
这对她来说,就好像她从前世错嫁姚钰的噩梦中醒来,发现身边躺的是爱她怜她的晏瀛洲。
此时,门房过来通传说:“主母,曹家的人又来了,说是要改那批单子。”
岑吟的脸色微微一变。
“知道了,请他们到厅上稍等。”
门房答了声“是”退下了,岑吟对阮思无奈地说道:“生意上的事。”
几名侍女前来为她重新梳妆。
阮思本要离开,岑吟却挽留她说:“等等,再陪我说几句话吧。”
她好不容易敲定曹家的订单,但曹家出尔反尔,打算废弃合约重新议价。
曹家在南洋市场颇有门路,这笔单子对傅家不可谓不重要。
但近日什么事都落在岑吟头上,她总有不堪其扰的时候。
侍女为她梳好头,服侍她净过面,刚要为她点脂画眉时,岑吟突然斥退她们。
“我自己来吧。”
下人告退后,她自己对着铜镜画眉,眉心不住地皱起。
阮思恳切地说道:“岑姐姐,你太累了。”
岑吟对着铜镜,缓缓抚平眉心的细纹,摇头道:“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疲态。”
傅家所有人都指望着她。
要是他们从她从容不迫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疲态,那他们随时都会怀疑傅家岌岌可危。
“我这张脸,不是我自己的,是傅家的。”
“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
阮思刚说完这句话,她便看到镜中的那张脸缓缓松弛下去。
眼角的鱼尾纹和眼中的疲惫都出卖了她的年龄和心境。
但那疲态只是一瞬,岑吟很快重新戴起端庄从容的面具,微笑道:“没什么。”
她凑近铜镜,握着手中的螺子黛,刚要画眉,但手腕一抖,斜斜地画歪了。
阮思刚准备帮她重画,岑吟突然将螺子黛扔在地上。
“以前,都是他为我画眉……”
话音未落,她已然泪如雨下。
这是傅东来遇难后,岑吟第一次为他流泪。
岑吟突然意识到,以前她的心不是不痛,而是痛到不肯相信。
她不肯相信那个人已经走了。
她以为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一走便是好几年。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而她支撑起整个傅家。
她总是催眠自己,让自己以为,傅东来还会回来。
“直到刚才,”岑吟流着泪看向阮思,“我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第203章 以我心为你心
人在遭遇重大打击的时候,第一个反应都是不相信。
前世,卫长声和银瓶儿相继死在阮思面前。
那个时候,阮思的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更不会相信死亡来临。
她在第一时间选择逃避。
哪怕抱着他们渐渐冷去的尸体,她也不相信怀里的人已经死了。
后来,她渐渐相信,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但她又心存幻想,以为只要她做了什么事情,就可以让他们死而复生。
那该是什么事情呢?
阮思至今记得,前世她活着的最后几年,她一直活在自责和臆想中。
她一面痛恨自己,认为自己害死了师兄和银瓶儿,一面疯狂地幻想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他们。
直到她死在那场暴乱中,她依然没有从那种癫狂混乱的心态中解脱出来。
是什么时候,她发现师兄和银瓶儿真的死了呢?
阮思总觉得,并不是姚钰命人将她拖走,或者姚钰面带悲悯地递给她一块牌位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不禁开口道:“我曾经失去过陪我一起长大的心腹侍女。”
“一开始我不相信她已经走了,我坚信只要我唤她的名字,她依然会笑吟吟地走进屋来。”
“她会像以前那样,在屋子里忙进忙出,挽起袖口为我梳洗打扮,替我打时新的络子……”
岑吟缓缓抬头看着她,默默地流着泪。
阮思叹气道:“我不记得过了多久,那段时间,我始终不肯相信她走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尚未打完的络子,那是黑线和黄线编的,里面串了好几颗珠子。”
她俯身替岑吟拾起螺子黛放在妆台上。
“茶杯里隔夜的冷茶,尚未挽起的帘子,妆奁里散乱放着的簪子……”
阮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回不来了。”
岑吟的双眼微微红肿。
阮思取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帕子来为她敷面。
“我以为悲伤都过去的时候,悲伤又会突然在不经意间袭来。”
“岑姐姐,我以为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你不必觉得为难或者自责。”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岑吟紧绷的肌肤。
岑吟的面皮终于放松下来。
阮思继续劝慰道:“你在人前坚强独立,没有为这个噩耗而崩溃,那是因为你爱你的丈夫。”
“你知道什么才是他想看到的,”阮思叹道,“你对他的爱战胜了你对未来的恐惧。”
若非如此,她一个人如何扛起傅家的担子?
岑吟接过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柔缓地说道:“是,他永远都在我身边。”
傅东来教给她的经营观念,带给她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受到他的影响。
现在的她,替傅东来和自己一起活着。
阮思打开胭脂盒,为她挑了些许胭脂出来点敷。
岑吟温柔地看着阮思,声音温和坚定地说:“对他最好的纪念,就是以我的生命来乘载他的生命。”
阮思点头笑道:“岑姐姐,你真好。”
“如果我说,刚才我突然失态,只是因为我画偏了眉毛,你会不会觉得很好笑?”
岑吟微笑着垂下眼,先前的疲态尽去。
她太累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什么都会好起来。
等阮思为她点完唇脂,她对着铜镜微微一笑,笑容依然自信从容,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破绽。
岑吟站起身,对阮思展颜笑道:“我还是我。”
走出这扇门时,无人知道她曾为亡夫崩溃落泪,也无人知道她心中的悲伤。
她仍然是无所不能的岑吟。
傅家所有人依然仰视她,崇敬她,暗中唾弃她的冷血无情。
一转眼,初十到了。
晏瀛洲很早就陪阮思去了枫客园。
阮思特意带了金铃儿和银瓶儿,窦一鸣央着她带上自己。
一众人骑马来到枫客园的时候还早。
今日天阴,天空乌沉沉的,但枫客园里植了几树红梅,灼灼的,开得正妍。
晏瀛洲抱阮思下了马。
见了阮思,洪绫裹着厚重的猩红斗篷,欢天喜地地从园子里跑出来。
“乔乔!你的手都快冻僵了。”
她不由分说地将阮思冰冷的手揣到她的袖笼里。
晏瀛洲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家夫人的这位闺中密友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就喜欢抢着做他该做的事。
裴之旸招呼道:“晏大哥,阮姐姐,你们先在园子里逛逛,待会开宴了我来找你们。”
“好了,阿绫,”阮思含笑道,“你陪他去忙吧。”
洪绫只好点头道:“待会我们坐一起啊!”
阮思打发金铃儿他们自己去玩。
晏瀛洲径自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陪她一起在园子里闲逛。
阮思沿着围墙绕了一圈后,不禁苦笑道:“幸得有沈浮这块金字招牌,不然这种地方……”
他虽是名满京城的第一画师,却未必是个好建筑匠师。
他督造的园子,和他的山水画一样……写意。
沈浮说,他的园子每个角落皆可入画。
但阮思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算了,”她垂头丧气地嘟哝道,“我就是个粗人。”
她有些不甘心,捏了捏晏瀛洲的手,问道:“夫君,你觉得呢?”
“我家夫人最好看。”
阮思就当他也没看出沈大师的玄机来。
园子外不断传来车轮滚动的咯吱声和马匹的嘶鸣声。
沈浮和裴之旸等人忙着在外面招呼来客。
欢笑声,低语声,还有迎来送往的脚步声……
今日枫客园里热闹得很。
阮思反倒拉着晏瀛洲的手,往僻静的地方去了。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
靠近温泉的地方没有积雪,但角落里仍然有些许尚未融化的薄雪。
阮思拉着晏瀛洲的手,缓步走在雪地里。
“夫君,”她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你说今天会不会下雪?”
晏瀛洲笑了笑,答道:“要是你想看雪,我就陪你等下去。”
如果今天不下雪,那明天呢,后天和大后天呢?
只要他和她一直在一起,他就能陪阮思等到她想看的那场雪。
“夫君?”
阮思眨了眨眼,盯着晏瀛洲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要娶我为妻的?”
第204章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阮思不相信,十几年前的娃娃亲能拴住这个人。
晏老夫人也说过,晏瀛洲一开始不愿娶亲,甚至轻慢到只送了一枚玉佩过去。
那个时候,他一定在等着阮家退婚。
一晃数月过去了,她已经将他视为生死相依的丈夫。
但她突然有点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哪怕一刻,不愿意娶她为妻。
晏瀛洲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
她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站在他身边时,她的头顶仅到他的胸膛。
所以,每次阮思挽着晏瀛洲和他说话时,都得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角度让她的脸显得生动而可爱。
晏瀛洲喜欢她仰着脸看他的样子。
“父命不可违。”
他决定先逗一逗她,阮思果然撇嘴道:“是是是,晏家一诺千金。”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嫁给我?”
阮思抽出手,赌气道:“我阮家,义薄云天。”
晏瀛洲低笑一声,随手捡了根枯树枝,指着堆了一层积雪的地面。
“过来,我写给你看。”
他握着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行遒劲有力的字。
阮思盯着那行字,念出声道:“……晏瀛洲天下第一好?”
“对。”晏瀛洲低笑道,“正是如此。”
她想起来了。
刚嫁到清河县的时候,她在破庙里遇到山贼,混战中她被人一棍子打昏。
然后她被抓进大牢,误认成小珊瑚的同伙,窦一鸣便把她押送到刑室去见司狱大人。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求生欲爆棚,提前抱了未来相公的大腿。
黑历史,绝对的黑历史。
阮思想到她没出息的表现,连耳朵尖都变得红了起来。
“夫君,我们成亲也有大半年了吧?”
“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多少啊?”
“看情况。”
这算什么回答?
阮思试探着问道:“那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她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一脸探究地盯着晏瀛洲,像只胆小又粗心的小动物。
晏瀛洲答道:“我记得有人说她是晏瀛洲的娘子,晏瀛洲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如果我把她送回去……”
“好了好了。”
阮思实在不忍去回忆她是如何犯蠢的。
她小声问道:“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你能不能把那件事都给忘了啊?”
晏瀛洲的眸子微微发亮。
她还是不够了解他。
否则,兔子怎么会来求狼不要吃她呢?
“我说了,”晏瀛洲抑下唇角的笑意道,“看情况。”
说着,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脸颊上点了点。
阮思双颊飞红,娇嗔道:“晏瀛洲,你、你别太过分啊!”
“我记得,那人还说,她家夫君天人之姿……”
她羞得只想把脸埋在他怀里。
但晏瀛洲淡淡地看着她,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那个人还说过,她千里迢迢赶到清河县,就是为了嫁给晏瀛洲。”
“唔……”
下一瞬,绵软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但仅是一瞬,阮思赶紧移开唇,放下高高踮起的脚尖,摸着砰砰乱跳的心口。
晏瀛洲摸了摸她刚吻过的地方。
“现在,”他勾唇一笑道,“我好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晏瀛洲,大坏蛋!
阮思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他好几遍。
她家夫君不是个冷面冷心的阎罗君吗,什么时候学会欺负人了?
晏瀛洲低头盯着她,面容说不出的风流昳丽。
阮思觉得,她一点都不亏。
但他很快低声道:“我只记得那个人还说,晏瀛洲天下第一好。”
“怎么?”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轻巧的撩拨,“不承认了?”
说完,他用刚才那根手指,轻轻抵在唇上。
眼风一横,那双狭长的眸子看向阮思。
“你不就仗着你长的好看么?”
阮思气哼哼地抢过树枝,蹲下去飞快地抹平那个“好”字。
她在后面补了一个大大的“坏”字。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我家夫人写得一手好草书。”
晏瀛洲不以为然,微微一笑,握着她持树枝的那只手,在雪地里写下阮思的名字。
他指着两个名字道:“坏又如何?阮思是晏瀛洲的。”
“才不是!”
阮思懊恼地一跺脚,想从他身边逃走,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低低响起。
“乔乔,说你喜欢我。”
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从她说“晏瀛洲天下第一好”开始,他一直等啊等,等到了她说“晏瀛洲,你是我的命。”
但是现在,他只想听她说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喜欢。
“我不……”
阮思刚要反驳,就被一个温柔的吻堵住了唇。
唇齿缠绵,隔了片刻才分开。
他低哑着嗓子问道:“现在呢,想说了么?”
阮思双颊早已烧了起来,她软软地挂在晏瀛洲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晏瀛洲搂紧怀里的女子,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但他心悦你,中意你,恨不得把命都给你。”
阮思带着些许鼻音嘀咕道:“我才不要他的命呢。”
“那他的人呢?”
他低笑一声,笑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低沉而轻柔,好听极了。
远处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裴之旸远远看到他俩依偎在一起,赶紧转过身,大声道:“晏大哥,开宴了。”
筵席设在温泉旁边,每人面前都有一张小几。
一股泉水从高处引到地处,沿着渠沟流过每个人身边。
沈浮命人在托盘上放了各色小菜和美酒,托盘从高处顺着泉水漂下来,引为流觞曲水之意。
今天,阮思特意请卫长声代为护送岑吟过来。
她想让卫长声亲眼看到红叶娘子有了着落。
现在他俩还没到,眼见已经准备开席了。
洪绫拉着阮思坐在她旁边,两个男人分别坐在两侧。
她没见过这样的筵席,新奇地抓过裴之旸,一个劲地问东问西。
裴之旸一直笑着,耐心地跟洪绫解释。
那双死鱼眼竟有几分宠溺的感觉。
阮思和晏瀛洲低声说话时,远处飘来一阵琴瑟鼓乐声,有人低呼道:“是红叶娘子!”
第205章 梅花风前舞
几眼温泉池子中央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台子。
台子周围竖起杆子,挂了几幅烟雾般朦胧的轻纱帷幔。
琴瑟声飘来时,台子四角挂着的大红灯笼亮起,投下一片明亮柔和的光。
烛光中,一名红衣美人翩翩起舞。
她手中持了一枝怒放的红梅,虽隔得远,无人嗅得到梅香。
但谁看了那一幕都会觉得梅香醉人。
若隐若现的纱帘后,红叶娘子持梅起舞,身段婀娜,柔弱无骨。
众人只见到影影绰绰的美人,不由得伸长脖子往那边看。
她的腰肢纤细,随着舞姿而翩跹摇曳,仿佛不盈一握,又令人怜爱非常。
那袭烈火似的大红裙子绣着一道金色的边。
她纤腰一拧,抛袖跃起的时候,轻盈得像一只赤色的蝴蝶。
阮思听到洪绫低声惊叹道:“她好美啊。”
裴之旸虽看得挪不开眼,但依然温柔地哄她说:“我们阿绫更漂亮。”
“裙子也好看……”
阮思笑了笑,下意识地扫了一圈,远远看到卫长声站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什么神情。
岑吟早已落座,面带欣赏地看着台上的舞蹈。
沈浮坐在不远处,微微眯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不时用筷子敲着碗碟打拍子。
阮思收回目光,只见红叶娘子双袖一抛,在空中一挽,水袖如云。
她轻盈落地,仰首展身,一曲终了。
众人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纷纷叫好连连,掌声雷动。
阴影中,卫长声的身影消失了。
阮思有点担心,但觉得他看到了也好。
红叶娘子莲步轻移,款款走到台前,手持梅花朝台下微微欠身。
阮思这才看到,她戴了一幅红色的面纱。
那幅面纱遮去她大半的容颜,但那双巧笑倩兮的美目更显璀璨动人。
“妾已赎身从良,以后常侍于园中。”
以前,她身为花魁娘子,兜里没有丰厚家底的男人连见都见不上她一面。
不少人只听说她如何美貌,如何风情万种,但始终无缘得见。
此时,红叶一言既出,四座哗然。
等到众人重新安静下来后,红叶缓缓道:“今生今世,妾在人前再也不会摘下面纱,还望诸位成全。”
说完,她福了一福,转身走下了台子。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变故。
阮思心中一惊,抬头和洪绫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裴之旸。
一个惊讶,一个惋惜。
晏瀛洲在案底轻轻握住阮思的手,低声道:“这样也好。”
“夫君,待会我想去找师兄。”
先前,众人都在看红叶娘子献舞时,只有晏瀛洲在看阮思。
她看向阴影中的卫长声,他便也看到了。
虽然他不知红叶娘子和卫长声之间的纠葛,但他从阮思的神情上看出了几分端倪。
“嗯,我陪你去。”
台上已换了一批歌伎和舞姬。
众人收回心思,开始应酬劝酒。
几个富家子弟来找裴之旸套近乎,提议玩行酒令的游戏。
但洪绫对行酒令一窍不通,裴之旸推说不会,将几人都打发走,只管陪洪绫饮酒聊天。
几杯酒下肚,场上的众人渐渐放开了。
众人开始大声说笑,气氛也热络了不少。
洪绫乐呵呵地找阮思划拳,二人都是半吊子,嘴里热闹地喊着,划得乱七八糟,看得裴之旸直皱眉。
晏瀛洲唇边含了丝笑,握着酒杯慢条斯理地饮着。
其他人划拳的划拳,吟诗的吟诗,好不热闹。
岑吟被几个生意场上的伙伴缠住了,只好笑吟吟地和他们吃了几盅酒。
沈浮早已披头散发,蹬了靴子趺坐在地。
他抱着一个空酒坛,啪啪敲几下,摇头晃脑地哼着没人听得出来的曲子。
想来找他搭讪的人不少,但谁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他喝到后来,酒劲上头了,索性将衣襟敞开,仰面靠着小几放声而歌。
洪绫看到这一幕,不禁咋舌道:“换了旁人指不定被当成疯子呢。”
阮思笑道:“可能这就是‘名士风流’吧。”
“阮姐姐,”裴之旸隔着洪绫大笑道,“还是别给他脸上贴金了,沈兄他就是醉了而已。”
旁边有人不认识裴之旸的,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此乃魏晋遗风,兄台休要妄言。”
裴之旸差点把手里的酒全都洒在身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笑道:“以前我也说过我仰慕魏晋风流,钦羡已久云云。”
“沈兄当时还说我来着,他说,几个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大男人,有什么好仰慕的。”
“刚好那个时候,京城里发掘了一些画像砖,画的便是竹林七贤。你猜沈兄怎么说?”
洪绫忘了划拳,眼巴巴地望着他,迟疑道:“肯定是嘲笑你一番作罢。”
“哈哈,沈兄他说,要是我喜欢得紧,就务必死在他前头。”
“啊?”
“这样他就住在我坟墓里,给我画满满一墓室的画像砖,全画袒胸露乳的男人。”
洪绫双颊飞红,啐了他一口。
“呸呸呸,什么生啊死啊的,你可别信口胡说。”
阮思笑道:“你们啊,还真是什么话都拿出来说。”
生死大忌在沈浮看来也不过玩笑话。
裴之旸满不在乎地笑道:“要是他还有什么忌讳,那他就不是沈浮了。”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四周点了无数盏摇曳的灯笼。
众人酒酣耳热,高声阔论着,就着临渠的流水捞起一碟碟下酒菜和酒杯。
阮思看了沈浮一眼,只觉得他这曲水流觞的主意妙极。
酒席过半,阮思准备去找卫长声。
洪绫喝得双颊发红,醉醺醺地拉着裴之旸划拳。
裴之旸只好不停地给她放水,笑嘻嘻地夸洪绫厉害。
阮思本想和他俩打个招呼,但突然听到有人惊呼一声,尖叫道:“这是何物?”
她脸色一变,和所有人一起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男人从水渠里捞起一只湿淋淋的绣花鞋。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一个丫鬟匆匆从上游跑过来,一把夺下那只绣花鞋,歪着脑袋道:“我家夫人洗脚的时候鞋被冲走了。”
第206章 仙子香汤
有个女人在上游洗脚?
众人吃的喝的,都是从她的洗脚水里漂来的?
有的客人已干呕起来。
那个丫鬟抓起绣花鞋转身就跑。
阮思一纵跃起,追着那丫鬟跑了出去,晏瀛洲紧跟其后。
等他们追到上游时,确实见了洪绡坐在水渠边,将一双光裸的脚伸到水里搅了搅。
丫鬟手捧绣鞋守在旁边。
她见了阮思等人,故作惊讶地掩唇道:“哎呀,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
阮思低头逼视着她,也问道:“涮猪脚不错,自备的?”
洪绡这才娇弱地扶着丫鬟站起来,踩在湿漉漉的绣花鞋上。
“我只是脚冻僵了,找处温水濯足而已,你有必要这般冷嘲热讽的么?”
枫客园开业第一天。
最热闹的时候,众人从漂来的酒菜里捞起一只绣花鞋。
这对整个园子来说,无疑是糟糕透顶的打击。
今晚,不少人回去以后,定然会添油加醋地将此事当作丑闻来说。
传到最后,没准会说成是他们侮辱来客,让客人喝下女人的洗脚水云云。
阮思唯一想不通的是,洪绡能从中得到什么。
不远处,洪绫和裴之旸也跑过来了。
洪绫惊讶地看着洪绡,疑道:“阿绡?怎么是你?”
洪绡见到洪绫那一刻起,脸上浮起一层怨毒的神色,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她瞥了一眼洪绫身旁的裴之旸。
裴之旸将洪绫拉到身后,像护眼珠子一样护着她。
洪绡嗤笑道:“我替你嫁给那个废物,你自己攀上高枝,急不可耐地跟男人跑了……”
“好姐姐,你如今风光无限,就不能可怜可怜替你无辜受过的亲妹妹么?”
洪绡用刀子似的眼神盯着洪绫,仿佛要在她脸上剜出个洞来。
“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就像要吃人一样看着我。”
她疯疯癫癫地扫视众人一圈,咯咯笑道:“你们都在笑我嫁给一个傻子,是不是?”
洪绫忙推开裴之旸,上前拉她道:“绡儿!你醉了,快跟我走吧。”
“放开我!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她用力拍打着洪绫,边打边骂道:“你才应该嫁给那个窝囊废!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洪绫!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乡下嫁个泥腿子呢?”
她指着裴之旸尖声笑道:“你害我嫁给江嵩,原来你一早就打算跟这个男人私奔!”
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
洪绫由着她打,只是死死抱着她的腰,劝慰道:“妹妹,我们走吧。”
裴之旸看不下去了,一把扯开洪绡,将她狠狠掀倒在地。
“阿绫,过来。”
洪绫犹豫之际,阮思将她拉到一旁,摇头道:“我见过不少非蠢即坏的女人。”
但这样又蠢又坏的,还是第一个。
洪绡倒在地上咯咯笑道:“我就是要破坏你们的事,让你们也不好受,那又怎么样?”
裴之旸嘀咕道:“刚才已经有好几个人离席了……”
洪绫面露愧色地看着他。
而洪绡脸上的笑容愈加得意,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的蠢劲。
阮思叹了口气道:“你以前没那么蠢的。”
她脸上的笑容一僵,衣领已被阮思拽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
阮思懒得跟她解释,直接将她一口气拖到了水渠边。
“乔乔!”
洪绫抢步上前,却被裴之旸按到怀里。
洪绡尖叫道:“我告诉你,你要杀我就尽管杀!我嫁给那个肥猪恶心得想吐,我想死得很……”
她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奇怪的话。
阮思突然蹲下身,一手按着洪绡的脑袋,一手探进她的后领里。
“嘶!”
洪绡胸口一凉,倒吸一口冷气。
众目睽睽下,阮思已将她的亵衣抽了出来,随手一扔抛进水渠里。
那件大红亵衣沿着水流漂走了。
洪绫目瞪口呆,裴之旸也惊得合不拢嘴。
阮思站起身,拍拍手,对裴之旸说道:“裴公子,劳烦你回去同大家说一声。”
裴之旸呆呆愣愣地看着她,仿佛还没有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就说,”阮思瞥了洪绡一眼,“温泉香汤里有美人沐浴,所以才有美人贴身衣物顺水漂走。”
她指着前方的温泉池子道:“改日让人立个牌子,这里改名叫‘仙子香汤’。”
洪绡和她的丫鬟都呆呆地看着她。
她信手一挥,冷笑道:“对了,再找个工匠雕一尊石像,就照着江家娘子的容貌来雕。”
“雕成坐像,直接放在香汤里,陪客人一同沐浴,如何?”
裴之旸呆了呆,赶紧点头道:“好好,我这就去同众人说。”
从洗脚水变成洗澡水,顿时添了不少风流暧昧的情愫。
想来那帮嚷嚷着喝了女人洗脚水的家伙,一时间也不好再发作了。
洪绡怪笑道:“姐姐,这个男人就是你的姘头吧?你们这对狗男女可真般配啊。”
“不过,”她瞪着洪绫笑道,“你这样的小母狗和哪个男人都能配吧?”
“阿绡!”
裴之旸怒道:“闭嘴!”
他作势要踹洪绡,却被阮思制止了。
阮思冷冷道:“带阿绫回去,我再陪她玩玩。”
他拉着洪绫飞快地跑了,嘴里小声感慨道:“女人狠起来真没男人什么事了。”
二人一走,阮思睥睨着伏在地上的女人,冷淡道:“你这颗漂亮的小脑瓜以前没那么蠢的。”
她给江夫人出谋划策,暗害自己和洪绫的时候,不是机灵得很么?
洪绡吃力地扬起脸庞,冷笑道:“你们都想害我,我就知道,你们都嫉妒我的美貌和才情。”
“你要么坏,要么蠢,”阮思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又蠢又坏的话……”
“我会忍不住想让你永远闭嘴。”
洪绡明显被她语气里的寒意震慑住了。
她略微往后缩了缩,袖管堆到手肘,露出一段布满青紫淤痕的手臂。
那些伤痕仿佛提醒了她什么。
她突然高声道:“他打我!他经常动手打了我又强要我!这一切,明明应该是洪绫……”
阮思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冷冷逼视着她。
洪绡的声音戛然而止,但那张惊惧的面孔上很快浮起一层怨怒。
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昨晚叫我‘阿绫’。”
第207章 你也是一棵树吗
把洪绡弄走后,晏瀛洲拉着阮思回到人群中。
那里依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几个醉汉嚷嚷着要去泡温泉,裴之旸陪洪绫在一旁饮酒说笑。
刚才那个小插曲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
但阮思的神情古怪,心里依然在想刚才的事。
洪绡说,江嵩昨夜叫她……
“乔乔!”洪绫扔下裴之旸,强作欢颜,笑道,“你们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场上丝竹歌舞不绝,众人觥筹交错好不愉悦。
阮思笑了笑,推说饿了,让洪绫帮她取些果子来。
洪绫乐呵呵地去了。
她转身走到裴之旸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缓缓道:“裴公子,你应该给阿绫一个名分。”
裴之旸点点头,认真地说道:“我明日就带她去见我祖父。”
阮思疲惫地看了他一眼。
“夫人,我们去旁边走走吧。”
晏瀛洲看出她的不适,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向僻静些的地方。
阮思回头看了一眼洪绫和裴之旸。
洪绫手里端着一碟果子,正四处张望着找她,一副热情又关切的神情。
要是阿绫一直这样,傻乎乎,乐呵呵的,多好啊……
阮思忍不住想起前世洪绫的转变。
后来,洪绫会像江夫人那样,颐指气使地对待旁人,还会冷笑着,问她,难道这样不好么?
“夫君,”阮思出神地说道,“要是一个女子一辈子都能柔弱单纯,像个小白兔一样,该有多好啊。”
“嗯?”
“我有时候真的有点羡慕那样的女子。”
阮思分不清她究竟是一时有感,还是潜意识里觉得的确如此。
“你说,一个女子要被身边的人保护得多好,才能一直柔弱善良到底呢?”
晏瀛洲道:“其实,柔弱和善良没什么关系。”
阮思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我反倒觉得,足够强大的人才有能力保持心底的良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温柔如水。
“乔乔,你这样就很好。”
阮思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握紧他温热的手。
她仍然在担心洪绡的事。
明日,裴之旸要是真的带她去见裴老太师,不知裴老太师会如何对待她。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但想要成为裴之旸明媒正娶的妻子,不仅是好就够了。
一个出身商贾,一个出身权贵。
阮思有点不忍心去想。
“你有心事?”
晏瀛洲的声音低低响起,阮思听出他声音里的关切爱怜。
阮思摇头道:“没什么。”
远处歌舞升平,夜风将旖旎的丝竹声吹散,如涟漪般荡漾开。
温泉池子里氤氲而起的热气,在夜晚如白雾般显眼。
阮思拉着晏瀛洲的手,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她是不是身在梦中。
“乔乔,该你问我了。”
她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刚才问你的话。”
阮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有心事?”
“嗯。”
晏瀛洲痛快地承认了。
阮思配合地笑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呢?”
晏瀛洲叹了一口气,很快松开她的手,改为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他的大半张侧脸融入昏暧的烛光中,高挺的鼻翼在脸颊上投下些许阴影。
右眼角的那粒泪痣像是一粒温柔的星光。
阮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泪痣,却被晏瀛洲捉住她的手,轻轻贴在唇上,慢条斯理地吻着。
“夫君?”
“你刚才不是问我在想什么吗?”
阮思只好点点头。
晏瀛洲握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柔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生个孩子?”
今夜,枫客园里高朋满座。
沈浮喝得酩酊大醉,脚上的靴子被他蹬到一边,他带头敲着酒坛放歌起舞。
玩到尽兴处,他赤着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他一面披发跣足而歌,一面握着支狼毫,随手沾了美酒便往墙上桌上乱画。
不少人都跟在他后面又唱又笑,争先恐后地请他在自己的袍子上作画。
沈浮难得没有架子。
他索性往地上盘膝一坐,无论谁跪坐在他面前请他赐幅墨宝,他都咬着笔催促地摆手让他们坐下。
满园子的客人多是慕名而来。
今晚,得了沈浮真迹的人自然尽兴而归。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客人们才陆陆续续地乘马车离开。
洪绫早已醉倒,睡梦中还拉着裴之旸划拳。
裴之旸陪她歇在大堂里,全程安静地给洪绫当个肉垫子,由着她不停地换舒服的姿势。
金铃儿和银瓶儿开始帮忙收拾残局。
窦一鸣也忙前忙后,笑眯眯地和二人谈论刚才酒后失态的客人。
人群渐渐散去。
岑吟取了一小坛酒,独自来到园子里的枯树后。
那是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枫树。
时值冬季,枫树早已枯萎了,只剩下黝黑的宽阔树干。
她背靠着树干缓缓坐下,一个人小口小口地饮酒。
“夫君,你还好么……”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如果身处傅家,她现在应该已经看完账目歇下了。
这段日子,她就像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偶,机械麻木地完成傅家主母该做的事。
每个时辰甚至每一刻该做什么,全都清晰地刻印在她的行为里。
她快要忘了,打破常规是什么滋味。
今晚,她独自待在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这一切让她不安又放松,第一口烈酒入喉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叹息。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么?
岑吟缓缓放松下来,以一个舒适随意的姿势坐好,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酒。
树后突然传来一个散漫的声音。
“酒要一口一口的喝,喝得快了只会头疼,不会醉。”
接着,是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心里一惊,那人已揉着摔疼的胳膊,缓缓在另一头坐下了。
两人未曾谋面,各自靠着树干而坐。
隔着粗壮的树干,他们两人都没有往前一步的打算。
岑吟听到那个男人打着醉嗝说:“想喝醉,就得慢些喝。”
那个声音……沈浮?
岑吟没有马上回答他,他好像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夜晚,来的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浮瘫坐在树根旁,拍了拍手里的酒坛子,突然问道:“你也是一棵树吗?”
第208章 树上的星星
岑吟疑道:“也?”
“对啊!”沈浮迷迷糊糊地说道,“在土里扎了根,除了向上生长,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她这个傅家主母,好像确实如他所说。
“是,我是。”
岑吟被自己干脆利落的回答吓了一跳,但她一说出口便觉得畅快极了。
沈浮嘟哝道:“那岂不是很无聊?”
今夜,原本乌云密布,但过了子夜云反倒被风吹散了。
天边露出几颗明亮的星子,清朗地悬在树梢上。
岑吟仰头看着枯树枝间透出的星辰,缓缓抱起酒坛,对着边沿啜了一小口。
喝得越慢,口腔里的酒就越辣。
她想起以前应酬时喝过的酒,那些酒似乎都寡淡无味,喝下去犹如白水过喉。
这时候,树后又响起沈浮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我说啊,不如把树根从土里拔出来,然后撒开根带着泥土一起跑掉,不是比一直站着有趣么?”
他的话毫无逻辑,一听便知出自醉鬼之口。
但岑吟安静地听着,淡淡笑道:“树离了土便要死。”
沈浮醉醺醺地举起酒坛子,“咕隆咕隆”灌了好几口酒,抹了一把嘴,大笑道:“死了好啊!”
“死”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大忌。
旁人就连平时说话都会有意规避这个字。
沈浮却仰面大笑道:“死了就可以化成一阵风,风多自由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风?”
岑吟微微发愣,耳畔拂过丝丝轻柔的夜风。
时值隆冬,枫客园的温泉汩汩冒出热气,园子里比其他地方温暖不少。
那阵风,却是从山上吹来,带着些微寒意,掠过枯萎的枫林,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耳边的鬓发,那股风依依不舍地绕过她的指尖离开了。
是他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岑吟鼻子发酸,唇角却绽开一朵微笑。
人死了,一定也会化成风吧?
她微微笑着,望着清澈的夜空,问道:“你要是变成风,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沈浮好似睡了一觉,带着咕噜声,嘀咕道:“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
“我要去荒原,听一夜风雪肃杀。”
“我要去湖里荡舟,我要去山上吹落桃花,我还要去沙漠里追逐落日孤烟……”
他梦呓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岑吟心想,原来天地广阔,等到她功成身退,定然要去看看外面的锦绣山河。
“你呢?”
“……到时候再说吧。”
沈浮对她的回答不怎么满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不开心?”
岑吟没有作声。
他喝了口酒,抬起袖子揩了一把,嘟哝道:“罢了,我说个好笑的事给你听。”
无论何时,他的语气听起来都带着股与生俱来的傲慢和嫌弃。
哪怕他明明在讲笑话。
“……他们不是求我作画么?我就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袍子上,哈哈哈,我画了一……”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但是岑吟听得很认真。
“我画了一大坨狗屎!”
“啊?”
这个转折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沈浮吊儿郎当跷着腿,哈哈大笑道:“但是旁人都说,沈大师画的金元宝超凡脱俗。”
“那个死胖子可得意坏了,他还让我帮他题了个‘招财进宝’……”
岑吟忍俊不禁,沈浮笑得在地上打滚。
他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僻模样,岑吟万没想到,他捉弄人的时候竟是这般促狭。
“谁让我是沈大师呢?对吧,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又自负又自嘲,笑了半天才慢慢停下。
岑吟又喝了几口酒,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脑子迷糊而清醒,思绪似乎随时会飘远。
“喂,你看。”
沈浮仰面朝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无数繁星。
“什么?”
“树上。”
岑吟神色恍惚地抬起头,又问了一遍,“树上有什么?”
沈浮打了个醉嗝,嘟哝道:“树上挂着好几串星星。”
红叶岭的地势较高,山上似乎离星空很近。
岑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得星空仿佛格外澄澈。
今晚,夜幕像一匹深蓝色的绸缎,明晃晃的星辰便是洒落在绸缎上的宝石。
但沈浮把这些宝石串在一起,挂在空空如也的树枝上。
他兴高采烈地笑道:“你看到了吧?”
岑吟好像答了声“是”,又好像没有回答。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仰面看着树上的星星。
星光透过树枝洒在岑吟的脸上。
她微微笑着,眼角微润,心中如释重负。
“我叫沈浮。”
他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抱着酒坛翻了个身,闷闷道:“‘当浮一大白’的浮。”
岑吟没有回话。
隔了一会儿,沈浮好似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但他听到树后的窸窣声和衣裙摩擦地面发出的碎响。
夜色中,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次日。
岑吟一大早便乘马车走了。
她说,曹家今天还会过来谈生意,她需得早些回去准备一番。
阮思送她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枫客园”的牌匾。
“这几个字,”岑吟微笑道,“写的倒是不错。”
阮思笑道:“毕竟是沈大师亲笔所书。”
岑吟点点头,车夫打起帘子请她坐进马车,马车即将离开时,她又打帘探出头看了一眼。
“这座园子建的很好。”
阮思笑了笑说:“岑姐姐以后可以经常过来散散心。”
岑吟对她温和一笑,摇头道:“不了,太远了,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说完,她放下帘子命车夫赶车离开。
傅家的马车沿着山路很快驶出了她的视线。
阮思心想,岑姐姐想必是放不下家中的生意,不愿耽于玩乐罢了。
她一回头,恰好遇上迎面走来的沈浮。
沈浮头发蓬乱,靸着鞋,衣带松垮垮地搭在腰间,一副宿醉未醒的迷糊模样。
“裴之旸他们都走了?”
阮思点了点头说:“嗯,他今天要带阿绫去见裴老太师。”
过几日,裴之旸和洪绫应该就要回京城了。
沈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了揉眼睛道:“知道了,我也要走了。”
阮思道:“嗯,以后要是我们来京城了,必然来找你喝酒。”
沈浮白了她一眼道:“别来找我,我最怕麻烦。”
她无奈地笑了笑,刚要转身离开,沈浮突然叫住了她。
“我有事要问你,”他的眼睛亮亮的,“岑氏她……傅家主母生的美吗?”
第209章 裴之旸定亲
阮思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昨晚,岑吟姗姗来迟,自然没有在开席前和沈浮见过面。
筵席上,沈浮喝得酩酊大醉,身边围着一群慕名而来的风雅之士。
岑吟推说头疼,早早离席,去厢房休息了。
今天一大早,她又匆匆走了,应该没有和沈浮说过话。
他俩一个是端庄大方的当家主母,一个是放浪形骸的京城画师,怎么看都不像一路人。
沈浮果然先不耐烦地说道:“罢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阮思被他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
“女人生的不美就是原罪。”沈浮振振有词地说道,“好在你罪过轻,不然我是不肯理你的。”
阮思狠狠瞪了他一眼,懒得和他计较。
至于他为什么要问岑吟的事,阮思只当他喝多了,满口胡言。
沈浮眼底一片鸦青,微微哆嗦着,像是冻了一夜受凉了。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步踉跄地往回走。
“沈大师?”阮思忍不住问道,“你没事吧?”
沈浮气哼哼地嘟哝道:“我可是京城第一画师,我好得很。”
他一步三摇,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回头朝阮思大声道:“你以后到了京城就去找裴之旸。”
“知道了,绝对不来找你。”
沈浮没好气地摆摆手道:“你要是来了,我还能赶你走不成?”
他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阮思一头雾水,喃喃道:“沈大师这是怎么了?”
但她很快转念一想,沈浮好像一直都这样。
今日,裴之旸执意要带洪绫回去见裴老太师。
临到裴家门口,洪绫扯了扯身上的裙子,有些畏缩起来,心里只想打退堂鼓。
她从未见过裴之旸的家人。
听说他祖父曾是朝廷里的大官,颇得天家的垂青。
“之旸,我有点害怕。”
裴之旸鼓励地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阿绫连几十头恶狼都不怕,怎么会怕我爷爷呢?”
“可是,那个时候我手里有弓啊!”
洪绫的脸都憋红了,心想,她总不能拿弓箭对着他祖父吧?
裴之旸哈哈大笑,带她走进裴家的大门。
下人见了洪绫不免都带着几分诧异,把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阿绫,你放心好了,爷爷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裴之旸是裴尚书家最小的孩子,又是嫡出,他出生当日正好是裴老太师的六十大寿。
裴老太师自然将这个小嫡孙视为上苍恩赐之物。
因他年幼聪颖,从小容貌俊秀,又有裴老太师的溺爱,裴家上下都将他当眼珠子来疼。
“我娘生我的时候还不足月,我是个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夭折了。”
趁下人去通传的间隙,裴之旸对洪绫说起小时候的事。
他笑道:“我爹跟我说过,有一回我病得很重,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是祖父抱了我整整一夜。”
“说来也怪,祖父执意抱着我坐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晨我的烧便退了。”
洪绫勉强笑了笑,心中紧张不安。
“所以啊,”裴之旸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你别担心,我喜欢的人,祖父也会很喜欢的。”
因他这段经历,父母更加怜惜他,很少逼他用功读书,平时也不拘着他。
这才养成了他无拘无束的洒脱性子。
他这几年胡天胡地惯了,有时候他父亲看不过去,都是裴老太师拦着,让他们由着他去玩。
裴老太师常说,这孩子就是他的心头宝。
裴之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养成一个好脾气的废柴。
说话间,下人进来请他说:“少爷,老太爷请您过去呢。”
“走吧,阿绫。”
裴之旸站起身,笑眯眯地看向洪绫,下人却为难地说道:“老太爷只请少爷一人过去。”
“爷爷真是那样说的?”
他死死盯着传话的下人,下人垂着头答了声“是”。
洪绫的身体一僵,但她反而笑着安慰他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皱起眉头,神情有些慌乱。
“对了!”裴之旸双眼一亮,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家里来信了。”
他诚恳地说道:“这几天我都在园子里,祖父单独叫我过去,一定是想跟我先说家事。”
“阿绫,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接你。”
裴之旸脸上重新恢复了笑意。
他举步出门,回头对下人吩咐道:“让厨房备几碟茶点送过来,一定要有豌豆黄。”
洪绫身体僵硬地坐在原处,抬头对他苍白一笑。
裴之旸有些放心不下,但还是很快离开了,叮嘱下人不要过去打扰她。
等他们离开后,洪绫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来。
她大大咧咧地瘫在椅子上,心里直犯嘀咕。
裴家家大业大,她一进这座大宅子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不敢蹦不敢跳,更不敢抓了点心大口大口地吃,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
“还是在乡下舒坦……”
洪绫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由得嘀咕出声。
还有乔乔家,她也不必讲规矩,不必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多好。
不多时,裴家的侍女送来几碟精致的点心。
她们还给洪绫沏了一壶茶送来。
洪绫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盼着她们离开,偷偷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
好苦!
她赶紧放下杯子,不禁腹诽道,大户人家的日子也委实难捱。
要是以后她真的住进了裴府,以她的性子恐怕早晚得憋出病来吧?
洪绫闷闷地低着头,仰倒在椅子里,用脚尖勾着脚上的绣鞋,一荡一荡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胡思乱想着,裴之旸推门而入。
屋子里温暖如春,但他的脸色却无比苍白。
洪绫一听到开门声,慌忙直起身坐好,脚上的绣鞋“啪嗒”掉在地上。
裴之旸掩上门,拾起她的绣鞋,亲自蹲着给她穿好。
洪绫惴惴不安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你祖父?”
“不必见了。”裴之旸苍白着脸道,“阿绫,我们明天一早就回京城。”
刚才,裴老太师告诉裴之旸,裴家已经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平西侯宁天南家的嫡女。
“之旸,”裴老太师意味深长地说,“宁氏嫡小姐才貌双全,你带来的那位姑娘,就让她回去吧。”
第210章 她疯了
当晚,晏家。
洪绫特地来向阮思辞行,只说明日一大早便要出发。
“怎么走得那么急?”
阮思坐在榻上,接过金铃儿递来的手炉,有些意外地看着洪绫。
她蹲在地上,用铁签拨了拨炭盆里的银丝炭,抬头咧嘴笑道:“嗯,他说家里有事。”
阮思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问道:“他可同你说了是什么事吗?”
“没有。”洪绫放下铁签,拍了拍手笑道,“都是裴家的家务事,我问了怪无趣的。”
银瓶儿捧了一碟炒栗子出来。
洪绫欢呼一声,抓了几颗栗子噼噼啪啪地剥了起来。
阮思拈过一颗栗子,心不在焉地握着,又问道:“你见过裴老太师了吧?”
“没有。”
她没心没肺地摇摇头,把剥好的栗子一股脑地塞到阮思手里。
“乔乔你吃,我剥得快。”
金铃儿在旁边咯咯笑道:“还是洪姑娘疼我们家小姐。”
洪绫和她说笑时,阮思心中不安,追问道:“裴老太师不肯见你么?”
银瓶儿和金铃儿都看了过来。
洪绫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笑道:“裴之旸说,他喜欢的人,他祖父也喜欢得很。”
她把一颗剥好的栗子扔到嘴里,故意避开阮思担忧的目光。
“老人嘛,肯定是身上乏了。”
“裴之旸又是个小猢狲,闹得他祖父困了累了,自然就没精神再见我。”
“他还说,他祖父是怕我太讨人喜欢,见了我舍不得放我俩回京城去呢。”
洪绫咽下栗子,像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末了,她笑吟吟地看向阮思,问道:“乔乔,你也舍不得我,不是么?”
阮思勉强笑着点点头。
她看得出来,洪绫一定是心虚了。
“对了。”
洪绫赶紧移开视线,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推到阮思面前,笑道:“你帮我转交给我娘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亲自拿给她?”
她夸张地吐了一下舌头,答道:“我要是回去了,我娘肯定把我关起来,不准我跟裴之旸走。”
“我以我娘的名义,替她买了个小庄子。”
她揉着眉心道:“阿绡现在那个样子……我娘一直跟着他们夫妇住也不太好。”
洪姨妈是个性情怯懦的妇人,离了他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活。
阮思和洪绫都心知肚明。
但她还是收下地契,答应替洪绫去探望洪姨妈。
第二天,她骑马赶到城外,亲自送裴之旸和洪绫离开。
洪绫拉着她的袖子,依依不舍地抽了抽鼻子,说道:“乔乔,以后你一定要来京城找我啊。”
阮思见她眼眶红红的,不忍惹她落泪,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
“沈浮呢,”阮思转向裴之旸道,“他没有跟你们一起走?”
“沈兄他已经先我们一步回京去了。”
裴之旸笑了笑说:“他说要赶回去采风绘一幅今冬雪景。”
这的确像沈浮的风格。
阮思叹了口气,心想,临别前见他一副罕见的颓丧模样,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现在看来,沈浮那天只是喝醉了吧?
“裴公子,阿绫就交给你了。”
裴之旸忙应了一声说:“阮姐姐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我的眼珠子来疼。”
洪绫红着脸,啐了一口道:“瞎了你的死鱼眼。”
看着他俩亲密无间,阮思又欣慰又感慨。
“阿绫,你快上车吧,别耽误了时辰。”
洪绫朝她挥挥手,钻进了马车坐好。
裴之旸刚要上车时,阮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瞒着她。”
他心中一惊,脸上堆笑道:“嗯,我什么都会和阿绫讲的。”
“阿绫她,”阮思低叹一声道,“比看上去还要坚强,但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裴之旸眼中划过一抹愧色。
但他郑重地点头道:“阮姐姐,以后你尽管来京城找我们,我保证会好好待阿绫的。”
车夫劝裴之旸快些上车。
他跳上马车,回头对阮思点点头,打起帘子钻进了车厢。
阮思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远远眺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直到马车消失不见。
送走洪绫后,阮思去探望洪姨妈。
洪绡的状态比阮思上次见她时还糟。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但神情恍惚,经常又哭又笑,见了谁都要扑上来拉住不准走。
“你说,”她攥着阮思的胳膊,咯咯怪笑道,“我美还是我姐姐美?”
洪姨妈又羞又急,赶紧命人拉开洪绡。
洪绫盯着阮思的脸,仿佛认不出她是谁。
“你们都想害我!一定是我姐姐让你来害我的!”
“够了!”洪姨妈低喝道,“还不快点把娘子扶回房歇着。”
洪绡被几个粗壮的婢女拖了回去。
她不甘心地回头大声道:“回去告诉洪绫,她就该去死!让她把欠我的都吐出来……”
阮思在堂上坐定。
洪姨妈神情卑微而谨慎地看着她,讪讪道:“绡儿她病了。”
“病了就该请郎中来看。”
阮思取出地契,握在手心,打量着洪姨妈的神色。
离开江家后,洪姨妈好像在一夜间苍老了很多。
她保养得宜的脸庞浮现出深深浅浅的皱纹,两鬓也像是染了霜一样。
听了阮思的话,她面露愧色,捧起茶杯借喝茶挡去视线。
阮思问道:“郎中怎么说?”
洪姨妈为难地小声道:“姑爷说,绡儿的病是累着了,让她好好休养就是了。”
“江嵩?”
阮思颇为惊讶,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这个人胆小如鼠,一直唯唯诺诺,不成气候。
但眼下洪姨妈似乎很惧怕他。
“别问了,”洪姨妈说,“姑爷都是为了绡儿好,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
阮思想起洪绡手臂上的淤痕,还有她哭诉说江嵩打她。
看来,洪绡嫁给江嵩后曾受尽虐待。
但阮思对她同情不起来。
她甚至感到庆幸,还好这一世嫁给江嵩的不是洪绫。
洪姨妈试探着问道:“晏家娘子,你这次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阮思犹豫了片刻,取出地契,把洪绫交代的事同她说了。
“这……绫儿她怎么能?”
洪姨妈面如死灰,紧紧攥着手中的地契,半晌回不过神来。
“岳母,绫表妹怎么了?”
门口,江嵩和姚钰并肩站在那里。
第211章 自求多福
江嵩见到阮思,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别扭地点头道:“晏家娘子,稀客啊。”
姚钰穿了一袭青衣,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口。
阮思见了这两个人便觉得不快。
她朝江嵩颔首回礼,起身告辞道:“洪夫人,我先走了,你好生保重。”
姚钰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
洪姨妈胡乱将那纸地契塞进袖口里,犹豫道:“晏娘子好走,来人,替我送娘子出去。”
阮思刚要走,江嵩如梦初醒,突然拦住她。
“等等,晏娘子,”他忸怩地搓着手,“快到晌午了,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
“不必了。今日已多有叨扰,我也该告辞了。”
阮思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了。
江嵩神情紧张不安,仿佛要把手心的皮都给搓掉一层。
“可、可是……”
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别的女子面前话都说不利落。
阮思实在想不到,这样窝囊怯懦的男人,居然会靠打女人来发泄自己长久的挫败感。
江嵩被阮思拒绝后,求助地看向姚钰,但目光一转,很快落到了洪姨妈身上。
“岳母,”他放下手,挺直了腰板,“你不是经常说,想请晏娘子来家中陪你坐坐么?”
洪姨妈面露犹疑,但只得怯怯地点头道:“是了,我见了娘子,一高兴反倒忘了。”
她半是讨好半是乞求地看向阮思。
“晏娘子和我家绫儿情同姐妹,我多日见不到绫儿,想她得很,娘子能不能多跟我说说绫儿的事?”
阮思一来便和她说了,洪绫万事皆好,让洪姨妈不必担心。
现在洪姨妈当着江嵩的面又说了一遍。
阮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阿绫一切都好,近日外出游玩,托我来同夫人说一声。”
“她不在林泉郡?”
江嵩缓缓垂下头去,硕大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话我已经带到了,”阮思逼视着江嵩道,“借过。”
他依然挡在门口,猛地抬眼望着她,喃喃道:“阿绫……表妹她去哪里了?”
洪绡说,江嵩在夜里叫她“阿绫”。
此时,阮思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顿时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她不想把洪绫的下落告诉任何人,包括洪姨妈在内。
“天地浩瀚,江山千里,她能去的地方很多。”
江嵩丝毫不在意她冷淡的态度。
他皱起眉头,红红肥肥的脸上布满忧色。
“她、她会不会路上没钱花?她一个大姑娘家,遇上歹人可怎么办……”
阮思不愿再理会江嵩。
但她看出洪姨妈很怕他,而洪绡又几近半疯,这对母女免不了落得个悲惨下场。
她想到洪绫,有些心软,盯着江嵩道:“江家娘子似乎身上不好?”
江嵩愣了一愣,勉强“嗯”了一声。
“郎中可说了是何病症?”
洪姨妈见她质问江嵩,赶紧出来打圆场道:“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只是一点小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是病了哪有什么大病小病之分?”
“你说呢,江三郎?”
江嵩唯独在洪氏母女面前蛮横专断。
阮思气势凛然,言辞冰冷,他自己先慌了阵脚,胡乱说道:“对对!吃几帖药就好……”
“什么药?”
江嵩被阮思逼得无路可退,哭丧着脸,头顶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姚钰突然微笑道:“江娘子日夜思念姐姐,忧思过重,服的自然是安神药。”
“哦?”阮思冷笑道,“姚大人何时当了大夫,岂是华佗转世,竟连病人的心思都诊得出来?”
他从容一笑,揖道:“阮娘子说笑了。”
“夫家姓晏。”
阮思的胃抽搐起来,不愿再和他有任何无谓的纠缠。
“江三郎,”她径直走向江嵩,冷冷道,“你家娘子既然病了,留在家中怕是耽误休养。”
“阿绫最放心不下妹妹和母亲。不如让洪姨妈陪她去乡下庄子养病?”
在她冷淡的逼视下,江嵩六神无主,求助地抬头看向姚钰。
姚钰微笑道:“阮娘子也是好心,不过此事还得由洪姨妈做主。”
洪姨妈讪讪道:“这又何必呢?”
她一辈子依附于别人,丈夫在世时,她什么都听丈夫的,从没拿过什么主意。
等她丈夫一死,她被洪家几房亲戚威逼,江夫人将她接去养在江家,她便转而事事依靠姐姐。
如今,洪绫出走,洪绡疯癫失常,她只好一门心思地依赖女婿。
阮思恨透了她这副没有骨头的软弱模样。
“罢了,我陪洪姨妈去看看绡儿吧。”
她快步回到洪姨妈身边,假作搀扶她起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们留下来迟早会出事。”
洪姨妈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她。
阮思面不改色,扶着洪姨妈从姚钰和江嵩中间穿过。
两人走在回廊上时,阮思低声道:“你有的是银子庄子和铺子,足够你和洪绡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洪姨妈四下张望,怯怯道:“但我始终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没有脚走路,没有手干活,还是没有嘴吃饭?”
阮思强抑火气,小声道:“带洪绡去新庄子上,让她以重病为由,自请下堂,和此人一刀两断。”
洪姨妈又惊又疑,甩开阮思的手,念叨道:“冤孽啊冤孽。”
“话已至此,”阮思摇头道,“你自求多福吧。”
她送洪姨妈来到洪绡房间,径自转身离开了,不理会后面的尖叫和啜泣声。
阮思穿过回廊,走到大门口时,姚钰从阴影中走出来,朝她微微一笑。
他身着青衣,修美如竹。
前世,阮思倾慕他的风姿,自以为嫁了个天下最好的夫君。
但如今的她早已知道,那副谦谦君子的皮囊下,他的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娘子留步。”
姚钰微笑着揖道:“本官有幸擢升京官,不日即将上京赴任,故来与故人相辞。”
阮思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地答道:“恭喜恭喜。”
“京城距离此地少说也有大半个月的路程。”
姚钰若有所思,感慨道:“经年一别,山高水远,怕是从此再难相见。”
阮思提防地盯着他,朝大门口退了几步。
姚钰略带伤感,轻声道:“可惜正值隆冬,否则本官还想求得故人折柳相赠。”
阮思冷冷道:“江三郎与大人素来交好,莫说折柳,便是砍树怕也不吝。”
她对他的态度冷漠,拒之千里之外。
姚钰的眼底划过一丝寂寥,但很快又以温文平静伪饰过去。
阮思转身离开。
和姚钰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他轻轻说道:“阮思,我们京城再见。”
第212章 容貌尽毁
姚钰那日见过阮思后便上京赴任了。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
林泉郡很快来了一位新郡守,阮思听晏瀛洲说,那是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员。
阮思以为,这辈子她都会留在林泉郡,和晏瀛洲厮守终生。
晏瀛洲再未提过京城的事。
什么啸山虎,不留佛,什么先叛王,都只是一场虚妄的梦。
虽然洪绫走了,她偶尔会想起她的好友,但她心甘情愿和晏瀛洲留在这个地方。
晏瀛洲像往常那样,早出晚归,不时买些零嘴回来给她。
她怡然自得,只觉得就这样也很好。
窦一鸣几次暗示她,想求她将金铃儿许配给他。
但金铃儿一直不肯点头,嫌弃窦一鸣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
每次阮思提起此事,她都撇嘴道:“小姐,要我嫁给那个臭小子,还不如找只猴儿和我拴在一起。”
窦一鸣只好每天变着花样哄金铃儿开心。
金铃儿却说:“银瓶儿都还没嫁人,我急什么呢?”
银瓶儿也拿两人开玩笑,对阮思说:“赶紧把这个小蹄子嫁出去,省得她每天口无遮拦乱说话。”
阮思寻思着,差不多该找媒人替她俩相看相看了。
这辈子,她们主仆三人就在林泉郡过这样简单的日子也好。
虽然沈浮走了,但枫客园依然日进斗金,门庭若市。
岑吟全权放手让阮思打理园子,分了大半的收益给她,每个月少说也有七八十两银子。
家中日常开销都由晏瀛洲一力承担。
她攒下不少银子,和晏瀛洲开玩笑说,想在林泉郡开个扬威镖局分号。
晏瀛洲只说,要他给她当镖师尽管开口。
阮思念着祝东颜产期将近,往清河县去了封信,说是自己那份酒坊收益归给祝东颜。
祝东颜不依,回信说,再过一个多月她便要临盆了,想请阮思回来看看侄儿。
他们离开清河县已有大半年。
阮思想着,是该陪晏瀛洲回去探望奶奶和兄嫂了。
不过,她还有些放心不下卫长声。
虽然红叶娘子献舞当晚,卫长声不告而别,连夜返回扬威镖局去了。
但她娘柳氏给她写信,询问前些日子是不是出事了。
卫长声押镖时,不慎中了盗匪埋伏,虽然勉力保下了镖银,但他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阮堂英纳闷,不应该啊,那么明显的破绽,臭小子这回没看出来?
柳氏这才写信给阮思,阮思自然心知肚明。
这段日子,阮堂英不准他去押镖,留他在镖局里好生休养。
阮思心中不安,总觉得事情还没结束。
果然,没过几天的夜晚,枫客园的下人连夜赶来通传,说是园子里出事了。
下了一整夜的雪,路上积雪不浅。
晏瀛洲命人用布条裹住马蹄,陪阮思一起骑快马赶过去。
园子里一片狼藉。
阮思赶到时,闹事的富家子弟已经逃走了。
卫长声抱着一口长剑,失魂落魄地坐在雪地里。
“师兄?”
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他却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
他的头上肩上都堆了一层薄雪。
晏瀛洲深深看了他一眼,吩咐下人取件斗篷来。
“乔乔,你先进去。”
他留下来陪着卫长声,阮思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出事的大堂里。
堂上的桌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沈浮特意挑的画卷被人扯下,上面覆了好几个脚印。
刚才,这里似乎发生过剧烈的争执。
她停住脚步,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到一串鲜艳的血迹洒了一地。
红衣美人捂着左侧脸,回头定定地看着她。
“红叶?”
阮思惊呼一声,抢步上前,只见鲜红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汩汩流出。
红叶娘子的脸色苍白,但她微笑道:“已经有人去请大夫了。”
“你的脸?”
她缓缓松开手,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伤口往外翻,透出粉红的嫩肉,不断往外冒着鲜血。
但她的神情轻松,好似从什么沉重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了一样。
红叶轻声道:“我自己划的。”
说着,她指了指脚边的碎瓷片说:“我打碎了一只茶杯,随手拾了块瓷片划的。”
阮思双腿发软,只觉得那道伤口一定疼得厉害。
“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是闹事的人还在,她恐怕会为了红叶捅那人几刀。
门外,下人急匆匆地引了个大夫进来。
“当家的,大夫来了。”
阮思忙退到一边,大夫也被红叶脸上的口子骇了一跳。
他一面仔细检查伤口,一面惋惜地叹气道:“可惜了啊,这位姑娘的脸怕是要毁了。”
红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对阮思说道:“你先出去吧,免得沾了血气。”
她沉着脸,将那下人叫到门口。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人赶紧将今晚发生的那一幕据实相告。
原来,今晚曹家的公子和几个酒肉朋友一同过来饮酒作乐。
他们酒酣耳热之际,执意要让弹琵琶的乐伎陪酒。
红叶娘子出来为那个乐伎解围,反倒遭了那几个纨绔子弟的调戏。
曹公子带头起哄,非要红叶娘子摘了面纱陪他们喝酒。
红叶娘子自然不肯,推说是已起誓过,以后不在人前摘下面纱。
他们一贯放浪,见红叶推脱,觉得失了面子,酒劲一上来更不肯罢休。
虽然傅家安插了不少好手待在园子里,但他们知道曹家和傅家多有生意往来,不敢贸然动手。
下人好言相劝,被几个醉酒的公子哥打了。
拉扯间,有人动手非礼红叶,卫长声闯进大堂,打飞调戏她的人。
红叶非要逼卫长声走,但卫长声气不过,当场和人打起来,差点拔剑相向。
最后,红叶摔了一只茶杯,用碎片划破自己的脸。
下人想起那一幕,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道:“谁也没曾想,红叶娘子她竟对自己都那么狠。”
难怪卫长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阮思问道:“后来呢?”
“那几个富家子弟酒醒了一半,被卫公子吓跑了。红叶娘子跟卫公子说、说……”
“说什么了?”她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说,她的脸也毁了,以后没人会多看她一眼,求卫公子以后不要再来纠缠她。”
第213章 信男人不如信银子
大夫为红叶处理好伤口便离开了。
临走时,年逾半百的大夫也不禁摇头道:“这闺女的脸,怕是彻底毁了。”
阮思回房去看红叶娘子。
她合衣躺在榻上,身段柔美婀娜,但左脸带了触目惊心的创伤。
“你……”
阮思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于红叶娘子那样的美貌女子来说,脸就是她的性命,她竟然狠心到自毁容颜。
红叶缓缓扶着引枕坐起身,直勾勾地看着阮思。
“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下的手。”
她这一毁,彻底毁了她和卫长声的未来。
阮思很了解她师兄。
卫长声一定会为此归咎为他没保护好红叶,从此活在自责中,无颜再见红叶一面。
红叶好像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抚着脸上的纱布,柔柔慢慢地说道:“我要是没有毁容,他那一剑也许就要了那人性命。”
卫长声并非老成持重之人。
他维护红叶心切,气急交加之下,险些一剑杀了那个曹公子。
要是他真的杀了人,按律需得杀人偿命。
阮思心有余悸,幽幽叹道:“可是,你也不必……唉,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不怪你,是我自己的决定。”
红叶放下手,叹了口气道:“过去我全靠这张脸来养活,这张脸给我挣了一口饭吃。”
“但为了这口饭,我放弃了身为女子的所有尊严。”
“晏娘子,”她看着阮思笑道,“你说要是我的脸毁了,我以后还能捡起丢掉的自尊吗?”
阮思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只要还有脑子,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又如何不能堂堂正正地挣到一餐饱饭?”
“红叶姑娘,你以后只管安心留在这里,做好你分内的事。”
她认真地凝视着红叶残缺的脸,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能保你衣食无忧。”
红叶噗嗤一笑,淡淡道:“这种话,以前有不少穷酸书生跟我说过。”
“我谁都不信。但如今我想相信我自己。”
今天,她的容貌尽毁。
她再也不是勾栏院里那个靠卖笑为生的绝色花魁。
从此,再也没有人肯一掷千金求她一笑。
红叶反而觉得解脱了,她要靠头脑和双手养活自己,一点点洗去青楼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她下定决心,要当一个心里干净的女子。
“对了,”她垂下眸子,缓缓道,“劳烦娘子代为转告卫公子,请他不要再来了。”
阮思于心不忍,劝道:“我师兄对姑娘一片真心……”
红叶娘子凄然一笑。
她在倚红楼待了那么多年,什么痴男怨女没见过呢?
但那些苦苦等待情郎归来的姐妹,又有哪一个等到了昔日的梦中情人?
其中最傻的一个姑娘,还将自己偷偷攒下的梯己,全都给情郎充作上京赶考的盘缠。
她盼了好几年,等来的却是情郎屡试不中,最终沦为乡下书塾先生的消息。
那个男人没脸见她,娶了一个村姑,再也没回过倚红楼。
她沦为整个倚红楼的笑柄,后来神志不清,被鸨母直接赶了出去。
红叶娘子没有为她求情。
她被赶出大门时,红叶冷冷地在二楼看着,只觉得此人顽愚可笑。
老鸨说,好女儿你可不要学了那个蠢妇。
红叶记得,那时候,她高昂着美丽的头颅,不屑一顾地说,信男人不如信银子。
哪怕时过境迁,红叶依然不愿意相信卫长声。
“比起你师兄,我还是更愿意把后半生托付给我自己。”
阮思默默垂下头,不知该不该劝她回心转意。
红叶道:“你们不必同情我,也不必觉得可惜。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高高扬起下颌,露出优美的脖颈。
虽然毁了半张脸,她的右脸依然美得惊人,带着绝色女子才有的高傲。
“他很好,我也是。但我和他离得远点,对谁都好。”
红叶心意已决,阮思也被她说服了。
的确,卫长声对她的迷恋不仅是她的负担,也是他的累赘。
屋外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阮思顾不得照顾红叶,匆匆跑出去看,只见卫长声和晏瀛洲打了起来。
他没有用剑,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十几招。
晏瀛洲重重一掌将卫长声打倒在地。
“夫君?”阮思忙跑上前。
卫长声抚着胸口,剧烈地喘气,脸色白一阵青一阵。
晏瀛洲俯身朝他伸出手,冷淡道:“还打么?”
在阮思的注视下,卫长声坐起来和他一击掌,仰面大笑道:“妹夫,谢了。”
阮思愣了愣,晏瀛洲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
“师妹,你男人真能打。”
卫长声哈哈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捡起扔在一旁的长剑。
阮思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笑容渐渐泛起苦涩。
“我回去了,你们不必送我。”
“师兄,红叶娘子她……”
“告诉她,我不会再来了。”
卫长声看似洒脱地笑了笑说:“我这次来,她毁了自己的脸,下次来,难道要让她自尽么?”
阮思本想劝慰他,但晏瀛洲拉着她的手捏了捏。
晏瀛洲道:“卫兄,路上小心。”
卫长声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大笑道:“知道了!我知道的。”
他知道的。
他什么都知道的。
这个地方,他不会再来了,这个人,他也不会再见了。
至于放不放得下,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因为红叶毁容的事,阮思特意去了一趟傅家。
她把撤换园子护卫的打算同岑吟说了。
岑吟想了想,皱眉道:“想来他们是顾虑傅家和曹家在生意上的往来才迟迟没有插手。”
园子里不能再出这种事故,否则便是自毁名声,砸了沈浮留下的招牌。
岑吟愠怒道:“此事姑息不得,要是放纵客人寻欢作乐,糟践女人,又和烟花之地何异?”
阮思深以为然。
“若是枫客园沦为寻常风月场所,旁人为何还要赶上十几里山路去那边消遣?”
岑吟点头道:“林泉郡只有一个葵园,却有无数家秦楼楚馆,缺的哪里是温柔富贵乡。”
两人当即商议一番,重新整顿枫客园的经营。
岑吟心里隐约存了个念头。
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留下的心血被后来人糟蹋了。
这个念头,她连阮思都没有告诉。
第214章 宁天心
年关将近。
阮思近日郁郁寡欢。
晏瀛洲向郡守告了假,提前带她回清河县探望奶奶和兄嫂。
众人收拾妥当,便乘马车出发了。
正值隆冬,天寒地冻,不少山路都结了一层薄冰。
这一路,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等到了清河县境内,他们已在路上耗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夫君,”阮思算了算日子,又惊又喜道,“大嫂临盆的日子怕是近了。”
没准他们在家里待上几日,她就能抱上小侄儿了。
晏瀛洲道:“是啊,我快当二叔了。”
阮思坐不住了,开始发愁道:“不知是侄子还是侄女,你说‘婶婶’好听还是‘二婶’?”
“娘最好听。”
这个男人又在暗示她该给他生孩子了。
阮思瞪了他一眼道:“好啊,那你先叫一声来听听……”
马车咯吱一声停下了。
她毫无防备地摔进了晏瀛洲怀里。
他拥着阮思,低笑道:“孩子他娘,如何?”
帘外,晏清都的声音响起。
“二弟,弟妹,你们总算到了。”
阮思红着脸,赶紧从他怀里坐起身。
晏瀛洲低低一笑,掀起帘子先下了车,又转身扶阮思下来。
一晃数月,晏清都看上去比原来成熟了不少。
他蓄了一把髯须,脸上的疤痕淡去,谈笑间已不似先前浮躁易怒。
“你们迟迟不到,奶奶每天都担心得很,经常问我,清都啊,小洲是不是不回来了。”
晏瀛洲笑了笑。
说话间,他们已进了晏家的院子。
晏老夫人早早守在廊下,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一见晏瀛洲来了,立刻重重一拄站起来。
“小洲,我的好孙孙啊!”
老人家大半年没见孙子。
如今一见面,顷刻间,她已老泪纵横,拉着晏瀛洲仔细瞅个不停。
“瘦了,小洲你怎么瘦了?”
她又回头看看阮思,抹泪道:“老二媳妇,你也瘦了。”
晏瀛洲和阮思相视一笑。
晏清都道:“奶奶如今年纪越大,眼皮子越浅了,一提起二弟就会掉眼泪。”
晏瀛洲搂过祖母,劝慰道:“奶奶您看,小洲不是好好的么?”
晏老夫人抱着他又哭又笑,一口一个“心肝儿肉啊”。
他们祖孙显然有话要说。
阮思见状,对晏清都笑道:“大哥,我想大嫂了,你先带我去看看她吧。”
“也好。你大嫂前段时间收到你托人带来的虎头鞋,一直说要好好谢谢你呢。”
晏清都和晏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先带阮思离开了。
晏老夫人泪流不止,晏瀛洲便扶她回房歇息。
一回房,她就让晏瀛洲赶紧掩上门,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衣柜里取出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用帕子层层叠叠包好的银票。
晏老夫人非要把那叠薄薄的银票往晏瀛洲手里塞。
“小洲,奶奶只攒下这么多,今天你回来就都给你了。”
“我不能收。”晏瀛洲皱眉道,“奶奶,这些钱您留着,不必给我。”
老人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都瘦了!”
她执意把那个小包裹往他手里塞。
“小洲啊,奶奶在家花不了什么钱,你在外面开销大,别嫌少,先拿去花。”
晏瀛洲不肯接。
晏老夫人啜泣道:“奶奶年纪大了,每次一闭眼,就不知道能不能再睁眼了。”
他揽过祖母,柔声安慰。
晏老夫人哀哀泣道:“还好你回来了,奶奶最怕等不到你,不能亲手把这笔钱交给你。”
“小洲,听话,把银子都拿去,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她抓着晏瀛洲的手,哽咽道:“以后奶奶不在了,你看到那些东西,就要想起奶奶来。”
晏瀛洲感到抓着他手背的那双手冰冷而僵硬。
他低头一看,那双手皱巴巴的,像树皮一样沟壑纵横。
他的心微微一酸,不忍地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奶奶,小洲回来了,您别难过了。”
“这笔钱是奶奶留给你的,”晏老夫人紧张地说道,“连清都和老大媳妇都一直不知道。”
“小洲,你别跟你媳妇说啊。”
晏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迷糊了,只管对他叮嘱道:“你偷偷拿着,多买点肉吃。”
晏瀛洲心中酸涩,顺着老人的意思,哄她道:“好,小洲都听奶奶的。”
她点点头,这才破涕为笑。
以前,他听人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越老越像小孩子”。
小时候,他娘和祖母带着他们兄弟俩匆匆离开京城。
那个时候,祖母精神矍铄,精明而强势,仿佛永远不会有倒下的一天。
他娘宁氏病逝后,祖母更加紧张他,成天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护在他跟前。
但现在祖母已经垂垂老矣,她的皮肤松弛苍白,那双慈爱的眼睛搀进丝丝迷糊。
晏瀛洲揽着祖母时,才察觉到她的身体有多瘦小孱弱。
“奶奶……”
他轻轻唤了一声,老人仰脸看着他时,慈祥爱怜的眼神让他想起宁氏。
他突然有些想念他早逝的母亲。
晏老夫人抬起手,他顺从地垂下头,让奶奶像过去那样摸了摸他的头顶。
“小洲啊,你的脑袋摸起来真像你爹爹啊,他小时候也是这样,脑袋毛茸茸的……”
晏瀛洲哭笑不得,但他想听祖母说更多父母的事。
老人的手缓缓抚过他的额头,然后是他的鼻梁。
“你长的真像你爹爹,你的轮廓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晏瀛洲的眉眼上。
“唯独这双眼睛像极了你娘。”
晏瀛洲微微一愣,不由得眨了眨眼,心中泛起些许伤感和温柔。
他想他娘了。
晏老夫人眼神一冷,啐了一口道:“他们平西侯府,也就只出得了你娘一个好的。”
“平西侯?”
“小洲,我前些日子梦到你娘了,她说她想你得很。”
晏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天心是个好姑娘,是我们晏家对不住她。”
宁天心?
晏瀛洲的心中猛地被触了一下。
“奶奶,您说的那位平西侯……是我娘的亲戚吗?”
“那群没长心肝的畜牲!”
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死死抓着晏瀛洲的手臂,斥道:“小洲!你不要认宁天南!他不配做你舅舅!”
平西侯,宁天南?
晏瀛洲把“宁天心”那个名字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
他安抚好祖母,认真地说道:“奶奶放心,我不会和他们有任何瓜葛。”
第215章 噩梦开始
晚宴时分,晏清都特意从酒坊取来好几坛酒。
“二弟,今晚我们兄弟不醉不归。”
“好。”
阮思抽了抽鼻子,笑道:“这批酒酿的不错,老远便闻着酒香扑鼻。”
晏清都笑道:“弟妹难道也是行家?”
晏瀛洲淡淡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家夫人滴酒不沾。”
阮思:“……”
“夫人要是想尝尝,就用筷子蘸我杯子里的抿一口。”
晏老夫人横了他一眼道:“好了,你们兄弟喝吧,女人家喝酒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奶奶,我还没……”
阮思刚要辩解,晏瀛洲已含笑颔首道:“奶奶说的是。”
他用嘴型告诉她说,我们抓紧。
阮思红着脸,在桌子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祝东颜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只坐在阮思旁边和她说些体己话。
“稳婆说就在这几日了。”
她面露羞涩,但又带着即将身为人母的自豪和幸福。
阮思笑道:“家里都准备妥当了吧?”
“嗯。”她轻轻地点点头,伸手抚着高高挺起的肚皮,“稳婆就住在附近,随时可以叫她过来。”
祝东颜以前便是个温柔女子,终日低眉顺眼的。
如今她快要生了,那张温顺的脸庞竟添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阮思看得挪不开眼,小声笑道:“大嫂越来越美了。”
祝东颜俏脸一红,抿唇笑道:“我胖了好几圈,现在都不敢照镜子了。”
“但是大嫂的脸……”阮思叹道,“简直在发光。”
“你啊……”
祝东颜含羞笑了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晏清都端着酒杯,和晏瀛洲谈及酒坊的生意。
他这几个月一直待在家中,替祝东颜打理酒坊,照顾妻子和祖母。
他的脾气也磨平了不少。
以前那个喊打喊杀的江湖草莽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要是颜儿生的是男孩,等孩子大些了,我想把他送去跟二弟习武。”
晏瀛洲笑着点点头。
晏清都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道:“男孩子嘛,还是学点拳脚功夫傍身的好。”
“女孩子习武也好。”
说这句话时,晏瀛洲微笑着看向阮思。
阮思浑然没有在意,正忙着跟晏老夫人说:“奶奶,您跟我去桃花郡玩几天好不好?”
老人开怀笑着,只管答应说好。
“我带您去吃我最喜欢的水晶虾饺!您要是跟我回去了,我爹娘肯定会很高兴的。”
晏老夫人被阮思哄得笑容满脸,不停地亲手给她夹菜。
祝东颜也一直给她布菜。
阮思碗里的菜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夫君。”她可怜兮兮地捧着碗看向晏瀛洲。
晏瀛洲给她剥了几个大虾放在最上面。
“乖,多吃一点。”
这顿饭吃到很晚,晏瀛洲陪着晏清都喝了很久。
坐到后来,晏老夫人精神不济,嬷嬷先扶她回房歇着去了。
祝东颜挺着个大肚子,坐久了腰酸背痛的。
阮思也陪她先去休息了。
经过院子时,她看到墙角放了好几个大酒缸。
祝东颜指着酒缸笑道:“都是前几日新酿成的酒。你大哥说你们要回来,非要搬回家放着。”
“他说啊,这次不让二弟陪他喝光这几缸酒,就不放你们夫妻离开。”
阮思咋舌道:“就我夫君的酒量?还不如直接把他泡酒缸里呢。”
祝东颜回房躺下后,阮思又回厅里去找晏瀛洲。
晏清都今晚开怀畅饮,心情愉悦,把剩下的酒分给家里的小厮婆子去饮。
众人都喝了不少,整个院子酒气弥漫。
晏清都怕身上的酒气熏到祝东颜,喝醉后就自觉地去了偏房。
阮思不禁斜了晏瀛洲一眼,皱眉道:“看看,多学着点。”
“学什么?”
晏瀛洲回到房中,便带着她往榻上一倒。
他用手肘撑着,低头盯着阮思的脸,挑唇一笑,问道:“想要个孩子么?”
“不想!”
阮思咬牙切齿,推了推面前的男人,“难闻死了。”
晏瀛洲道:“好。下次我不问了。”
“下次?”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对,快了。”
阮思不理他,躺在榻上只觉得吃撑了,伸手摸着圆鼓鼓的小肚皮。
晏瀛洲也忍不住伸手摸上去。
“啪!”
她毫不犹豫地打掉他的手,他满不在乎地低笑道:“我先适应一下不好么?”
“好啊,”阮思白了他一眼道,“你来生更好。”
烛光中,晏瀛洲缓缓俯身,在她的眉眼上吻了吻。
“夫人,”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吹灯吧。”
他的眼神宠溺而暧昧,阮思缩了缩脖子,探出身去刚要吹灯。
“来人啊!走水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她听到院子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快!我们出去看看!”
她一把推开晏瀛洲,跳下榻,靸着鞋跑了出去。
只见几个下人正提着桶去打水救火。
阮思跑到院中,回头一看,后院早已火光接天,燃起浓浓的烟雾。
今晚,好几个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晏清都也醉倒了。
现在,救火的仅有两三个还站得起来的小厮。
“你去衙门找衙役来救火。”
晏瀛洲抓过另一个下人,吩咐道:“你马上去将大门后门都打开,好让街坊进来帮忙。”
火势从柴房那边迅速蔓延过来。
“夫君,你去救奶奶。”
阮思丢下一句话,急匆匆地往祝东颜房里跑去。
她没跑几步,祝东颜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随即,有人大喊道:“来人啊!大少奶奶要生了!”
火势尚未蔓延到她的房间。
阮思忙冲进去,跟着两个丫鬟一起,合力将祝东颜抬出来。
祝东颜脸色惨白,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不断往外冒,身下的衣服被褥早已被濡湿了。
一个丫鬟急道:“稳婆!对,快去找稳婆啊!”
阮思道:“你知道稳婆住哪里吧?你快去找她过来,这边有我。”
另一个丫鬟忙去厨房烧水,但众人忙着救火,到处混乱不堪。
祝东颜死死咬着牙关,抓紧身下垫的被褥,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憔悴。
阮思心急如焚。
此时,晏清都跌跌撞撞地从偏房出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伏在地上,艰难地抬头看着她,惊呼道:“颜儿!”
“啊!”
痛苦的惨叫声划破火光燃烧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