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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苑鹿     东风第一姝txt下载     东风第一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1章 买只猴儿来配你

    最后,阮思答应让红叶待在枫客园。

    她恍恍惚惚地从耳房出来,遇到金铃儿坐在廊檐下缝荷包。

    “小姐,你看。”

    金铃儿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举起快要完成的荷包给她看。

    阮思回过神,勉强笑了笑说:“你的女红越来越好了。”

    金铃儿道:“卫少爷让我给他缝个荷包,说是要装贴身的东西,需得耐磨些的好。”

    阮思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那只青色的荷包。

    “小姐,”金铃儿愁道,“你说该绣个什么图案在上面?”

    “我师兄没说吗?”

    “卫少爷哪里会在意这些?但我觉得,光秃秃的多难看啊。”

    阮思想了想,原本想说绣片“红叶”,但又觉得过于矫情了些。

    这时候,窦一鸣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挥舞着手里的旧香囊道:“铃儿姐姐,香囊又掉了!”

    那只香囊上绣着并蒂莲。

    阮思记得,那是金铃儿以前绣给陈烨,被窦一鸣要去戴的。

    金铃儿佯怒道:“你啊你,前几日是荷包开线,昨日是裤腿破了个口子,今日又是香囊带子断了……”

    窦一鸣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你这皮猴子啊!下次再来烦我,我就拿针扎你了……”

    金铃儿嘴上责怪着他,但已放下针线,将那只香囊接了过去。

    阮思明显看到,她的双手微微一颤。

    她应该已经看出那只香囊出自她的手底,也记得她曾将香囊送给陈烨。

    窦一鸣大大咧咧地在旁边蹲下,笑道:“嫂子,前几天陈烨给我写信了,说是他媳妇怀孕了。”

    金铃儿恼道:“别人家媳妇怀孕关你什么事?”

    阮思笑了笑也没说话。

    窦一鸣接着笑道:“铃儿姐姐,冤枉啊!当然不关我的事了,但我和陈烨可是好多年的兄弟。”

    他又讨好地看了阮思一眼。

    “你说啊,我们老大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陈烨也快当爹爹了,我怎么还是一个人呢?”

    金铃儿啐了他一口道:“不然呢,你还想当条狗吗?”

    “汪!汪汪!”

    窦一鸣双手撑在地上,像条大狗一样蹲在那里冲她叫唤。

    金铃儿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阮思笑道:“好了,豆子,被你家老大看到,当心把你拴到大狱门口去。”

    窦一鸣眼睛一亮,跳起来跑到阮思身边。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嫂子,我今年也快十六了,家里一直没给我说亲呢。”

    阮思故意大声问道:“看上谁家的姑娘了?我请媒婆替你说亲去。”

    金铃儿将那只香囊胡乱塞到一边。

    窦一鸣拖长了声音,啧啧道:“哎!还是嫂子疼我。我要娶媳妇就得娶个漂亮的……”

    还不等他说完,金铃儿将针线剪刀全都一扔。

    “哼,得意个什么劲呢?”

    她站在阮思身边,瞪着窦一鸣道:“小姐,不如去找街上耍猴的买只大马猴来跟他凑一对去。”

    窦一鸣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讨人喜欢的大白牙。

    “铃儿姐姐倒是口齿伶俐,猴儿都比不过你。”

    金铃儿恼道:“小姐!你看这猢狲,整日胡天胡地的,真该撕了他那张嘴!”

    窦一鸣笑嘻嘻地跳来跳去。

    阮思忍着笑,安慰她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告我夫君。”

    “要告我什么?”

    晏瀛洲低笑一声,大步从院门口走进来。

    窦一鸣扮了个鬼脸,嘻嘻笑着跑了,金铃儿也追着他下去了。

    阮思回头看着他,欢喜地笑道:“夫君,你回来了。”

    “嗯。”

    晏瀛洲拉起阮思的手,陪她一起在廊檐下晒太阳。

    冬日暖阳难得,午后的阳光并不刺眼,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阮思自然而然地依偎着他。

    晏瀛洲低声道:“乔乔,江家的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哦……”

    阮思有点恍惚,她想,那就意味着江郡守死了。

    朝廷要的,不就是一场看似意外的谋杀么?

    苏雅集也说了,和不留佛有往来的地方官员肯定不止江郡守一个。

    要是江郡守横死狱中,或者有所牵连,地方行政必然动荡不安。

    只有江郡守因贪腐被抓,又因个人意志而越狱,最终在逃亡的路上永远闭嘴,才会显得顺理成章。

    对此,晏瀛洲冷笑不已。

    但他还是放了江郡守和他的妻子。

    昨天夜里,江家三口钻进早已安排好的马车,连夜向城外驶去。

    猎物进了圈套,晏瀛洲亲自去当这个收紧圈套的人。

    他故意等马车驶出城外,才带人出城去追。

    江郡守下车小解时,发现身后有追兵,便连车夫都不要了,自己赶车逃走。

    晏瀛洲反倒开始和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江郡守每次以为甩掉追兵了,他又率人抄近路出现在他们身后。

    这个游戏,将江郡守折磨得快要发疯了。

    到后来,为了减轻马车的负担,他不惜亲手将江夫人和江聪推下马车。

    晏瀛洲说到这里,阮思听得心惊肉跳的。

    她不禁追问道:“后来呢,这两人怎么样了?”

    “女的摔断了腿,男的摔晕后被狼咬伤了。”

    晏瀛洲轻描淡写地把昨晚的场面一语带过。

    他不会告诉阮思,他握着马鞭,高高在上地看着江聪在地上打滚求饶。

    野狼啃噬着他的胳膊、大腿和脸颊,他接连不断地发出惨叫,乞求晏瀛洲下令救他。

    但晏瀛洲淡淡看着,仿佛这一幕再平常不过。

    黑暗中,他的声音比野狼的目光还阴冷。

    “不必求我,”他冷淡道,“这是还你的。”

    江夫人倒在一旁,触目惊心地看傻了眼。

    江聪被啃得鲜血淋漓,扔在荆棘丛中等死。

    晏瀛洲想,当日江聪买通猎人引狼想害阮思,这笔账如今算是还清了。

    他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但若是和他家夫人有关的话,他就是。

    阮思又问道:“那江郡守呢,他最后怎么样了?”

    “马车摔下悬崖,他也被摔成了肉泥。”

    今晨,他们已在悬崖底找到了江郡守的尸体。

    苏雅集在林泉郡的任务完成了,他即将启程前往桃花郡。

    在那里,他奉命和姚钰一起缉捕姚郡守。

第202章 斯人已矣

    苏雅集临走前,曾问过晏瀛洲想不想回京。

    “晏兄,要是你想回京彻查令尊的案子,我可以设法为你谋取个六扇门的职位。”

    只要晏瀛洲点头,他就能回到父亲曾经待过的地方,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京城的捕快。

    但晏瀛洲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答应过祖母,绝不当捕快,绝不插手任何重案。”

    离开清河县的时候,晏老夫人要他发过誓,今生绝不步父亲和祖父的后尘。

    苏雅集低头沉吟片刻,突然微笑道:“也就是说,只要不当捕快,别的身份都可以?”

    两人相视一笑。

    晏瀛洲轻咳一声道:“我可没说过。”

    苏雅集笑而不语。

    临别前,二人又聊起姚钰和别的事情,晏瀛洲暗示苏雅集务必提防此人。

    苏雅集对他抱拳道:“晏兄,我们京城再会。”

    晏瀛洲不置可否。

    林泉郡很快会来一位新郡守,衙门里也会换上一批新面孔。

    但钦差大人吩咐过,林泉大狱全凭晏司狱做主,不得裁撤司狱及他手下的狱卒。

    这样的日子,似乎会照旧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只是晏瀛洲把他婉拒苏雅集好意的事同阮思说了,阮思多少有点失落。

    “我小时候经常听家里的镖师说,京城好玩的地方很多,好吃的东西也很多。”

    她皱眉托腮盯着茶杯,仿佛是那只茶杯不肯让她进京。

    “阿绫很快就要和裴公子一起进京了,以后我想见阿绫一面就不太容易了。”

    阮思赌气道:“我在林泉郡的朋友越来越少了。”

    晏瀛洲端起那只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

    “乔乔,你在怪我?”

    “晏瀛洲,”阮思鼓着腮帮子盯着他,“我只有你了。”

    晏瀛洲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嗯。”

    阮思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你奶奶说过,不准让你进京?”

    “她老人家应该是担心我放不下我爹的案子,不惜以身涉险想为我父亲翻案吧。”

    阮思点点头,找了些别的好玩的事跟他说。

    两人似乎达成默契,都不再提京城的事。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距离枫客园开张的日子近了。

    沈浮整日忙得团团转,裴之旸和洪绫也忙得不亦乐乎,反倒是阮思手头没多少事可忙。

    小到晚宴的开胃菜,大到初十当日的整体流程,他们都早已敲定下来。

    阮思只好当个甩手掌柜,由着裴之旸和洪绫兴冲冲地去张罗。

    沈浮将她赶到傅家,让她亲自去请岑吟过来。

    傅东来的丧事刚过去一段时间,岑吟忙得脚不沾地,即便适当放权给下人依然忙碌不已。

    她虽然身着黯淡的黑色衣裙,但那张温婉的脸庞却焕发出从容的光彩。

    所有人都以一种近乎崇敬的目光来看她。

    不论何时,岑吟总是优雅淡然的,以一种温柔包容的姿态去面对每个人。

    阮思有些羡慕她,但又不想成为她。

    岑吟答应阮思,她一定会在初十当天去枫客园赴宴。

    今日,她略施脂粉,捧了一张进货单,坐在榻上一边看一边和阮思说话。

    她提及傅韶华近日的来信。

    “华儿在婆家一切安好,婆母对她十分信任,已放权让她来管家,妯娌间也颇为和气。”

    阮思点头笑道:“本该如此。”

    “华儿还说,她们妯娌几个时常一起烹茶斗草,刺绣簪花,比在闺中的时候还要自在有趣。”

    说完,她不禁微微一笑,神情愈加温柔。

    阮思心中欷歔不已。

    要是傅韶华像前世那样和李晗私奔,这对少年夫妻的爱情恐怕早已在穷困中磨光了。

    到最后,剩下的只有彼此狰狞的面目和千疮百孔的家底。

    她有些庆幸,幸好拆散了这对假鸳鸯。

    傅韶华能嫁得良人,阮思便觉得欣慰极了。

    这对她来说,就好像她从前世错嫁姚钰的噩梦中醒来,发现身边躺的是爱她怜她的晏瀛洲。

    此时,门房过来通传说:“主母,曹家的人又来了,说是要改那批单子。”

    岑吟的脸色微微一变。

    “知道了,请他们到厅上稍等。”

    门房答了声“是”退下了,岑吟对阮思无奈地说道:“生意上的事。”

    几名侍女前来为她重新梳妆。

    阮思本要离开,岑吟却挽留她说:“等等,再陪我说几句话吧。”

    她好不容易敲定曹家的订单,但曹家出尔反尔,打算废弃合约重新议价。

    曹家在南洋市场颇有门路,这笔单子对傅家不可谓不重要。

    但近日什么事都落在岑吟头上,她总有不堪其扰的时候。

    侍女为她梳好头,服侍她净过面,刚要为她点脂画眉时,岑吟突然斥退她们。

    “我自己来吧。”

    下人告退后,她自己对着铜镜画眉,眉心不住地皱起。

    阮思恳切地说道:“岑姐姐,你太累了。”

    岑吟对着铜镜,缓缓抚平眉心的细纹,摇头道:“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疲态。”

    傅家所有人都指望着她。

    要是他们从她从容不迫的面容上看到一丝疲态,那他们随时都会怀疑傅家岌岌可危。

    “我这张脸,不是我自己的,是傅家的。”

    “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

    阮思刚说完这句话,她便看到镜中的那张脸缓缓松弛下去。

    眼角的鱼尾纹和眼中的疲惫都出卖了她的年龄和心境。

    但那疲态只是一瞬,岑吟很快重新戴起端庄从容的面具,微笑道:“没什么。”

    她凑近铜镜,握着手中的螺子黛,刚要画眉,但手腕一抖,斜斜地画歪了。

    阮思刚准备帮她重画,岑吟突然将螺子黛扔在地上。

    “以前,都是他为我画眉……”

    话音未落,她已然泪如雨下。

    这是傅东来遇难后,岑吟第一次为他流泪。

    岑吟突然意识到,以前她的心不是不痛,而是痛到不肯相信。

    她不肯相信那个人已经走了。

    她以为他只是像以前一样,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一走便是好几年。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而她支撑起整个傅家。

    她总是催眠自己,让自己以为,傅东来还会回来。

    “直到刚才,”岑吟流着泪看向阮思,“我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第203章 以我心为你心

    人在遭遇重大打击的时候,第一个反应都是不相信。

    前世,卫长声和银瓶儿相继死在阮思面前。

    那个时候,阮思的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更不会相信死亡来临。

    她在第一时间选择逃避。

    哪怕抱着他们渐渐冷去的尸体,她也不相信怀里的人已经死了。

    后来,她渐渐相信,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但她又心存幻想,以为只要她做了什么事情,就可以让他们死而复生。

    那该是什么事情呢?

    阮思至今记得,前世她活着的最后几年,她一直活在自责和臆想中。

    她一面痛恨自己,认为自己害死了师兄和银瓶儿,一面疯狂地幻想能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他们。

    直到她死在那场暴乱中,她依然没有从那种癫狂混乱的心态中解脱出来。

    是什么时候,她发现师兄和银瓶儿真的死了呢?

    阮思总觉得,并不是姚钰命人将她拖走,或者姚钰面带悲悯地递给她一块牌位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不禁开口道:“我曾经失去过陪我一起长大的心腹侍女。”

    “一开始我不相信她已经走了,我坚信只要我唤她的名字,她依然会笑吟吟地走进屋来。”

    “她会像以前那样,在屋子里忙进忙出,挽起袖口为我梳洗打扮,替我打时新的络子……”

    岑吟缓缓抬头看着她,默默地流着泪。

    阮思叹气道:“我不记得过了多久,那段时间,我始终不肯相信她走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尚未打完的络子,那是黑线和黄线编的,里面串了好几颗珠子。”

    她俯身替岑吟拾起螺子黛放在妆台上。

    “茶杯里隔夜的冷茶,尚未挽起的帘子,妆奁里散乱放着的簪子……”

    阮思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已经回不来了。”

    岑吟的双眼微微红肿。

    阮思取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帕子来为她敷面。

    “我以为悲伤都过去的时候,悲伤又会突然在不经意间袭来。”

    “岑姐姐,我以为这一切再正常不过,你不必觉得为难或者自责。”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岑吟紧绷的肌肤。

    岑吟的面皮终于放松下来。

    阮思继续劝慰道:“你在人前坚强独立,没有为这个噩耗而崩溃,那是因为你爱你的丈夫。”

    “你知道什么才是他想看到的,”阮思叹道,“你对他的爱战胜了你对未来的恐惧。”

    若非如此,她一个人如何扛起傅家的担子?

    岑吟接过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柔缓地说道:“是,他永远都在我身边。”

    傅东来教给她的经营观念,带给她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受到他的影响。

    现在的她,替傅东来和自己一起活着。

    阮思打开胭脂盒,为她挑了些许胭脂出来点敷。

    岑吟温柔地看着阮思,声音温和坚定地说:“对他最好的纪念,就是以我的生命来乘载他的生命。”

    阮思点头笑道:“岑姐姐,你真好。”

    “如果我说,刚才我突然失态,只是因为我画偏了眉毛,你会不会觉得很好笑?”

    岑吟微笑着垂下眼,先前的疲态尽去。

    她太累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什么都会好起来。

    等阮思为她点完唇脂,她对着铜镜微微一笑,笑容依然自信从容,完美得挑不出任何破绽。

    岑吟站起身,对阮思展颜笑道:“我还是我。”

    走出这扇门时,无人知道她曾为亡夫崩溃落泪,也无人知道她心中的悲伤。

    她仍然是无所不能的岑吟。

    傅家所有人依然仰视她,崇敬她,暗中唾弃她的冷血无情。

    一转眼,初十到了。

    晏瀛洲很早就陪阮思去了枫客园。

    阮思特意带了金铃儿和银瓶儿,窦一鸣央着她带上自己。

    一众人骑马来到枫客园的时候还早。

    今日天阴,天空乌沉沉的,但枫客园里植了几树红梅,灼灼的,开得正妍。

    晏瀛洲抱阮思下了马。

    见了阮思,洪绫裹着厚重的猩红斗篷,欢天喜地地从园子里跑出来。

    “乔乔!你的手都快冻僵了。”

    她不由分说地将阮思冰冷的手揣到她的袖笼里。

    晏瀛洲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家夫人的这位闺中密友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就喜欢抢着做他该做的事。

    裴之旸招呼道:“晏大哥,阮姐姐,你们先在园子里逛逛,待会开宴了我来找你们。”

    “好了,阿绫,”阮思含笑道,“你陪他去忙吧。”

    洪绫只好点头道:“待会我们坐一起啊!”

    阮思打发金铃儿他们自己去玩。

    晏瀛洲径自拉过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陪她一起在园子里闲逛。

    阮思沿着围墙绕了一圈后,不禁苦笑道:“幸得有沈浮这块金字招牌,不然这种地方……”

    他虽是名满京城的第一画师,却未必是个好建筑匠师。

    他督造的园子,和他的山水画一样……写意。

    沈浮说,他的园子每个角落皆可入画。

    但阮思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算了,”她垂头丧气地嘟哝道,“我就是个粗人。”

    她有些不甘心,捏了捏晏瀛洲的手,问道:“夫君,你觉得呢?”

    “我家夫人最好看。”

    阮思就当他也没看出沈大师的玄机来。

    园子外不断传来车轮滚动的咯吱声和马匹的嘶鸣声。

    沈浮和裴之旸等人忙着在外面招呼来客。

    欢笑声,低语声,还有迎来送往的脚步声……

    今日枫客园里热闹得很。

    阮思反倒拉着晏瀛洲的手,往僻静的地方去了。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

    靠近温泉的地方没有积雪,但角落里仍然有些许尚未融化的薄雪。

    阮思拉着晏瀛洲的手,缓步走在雪地里。

    “夫君,”她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你说今天会不会下雪?”

    晏瀛洲笑了笑,答道:“要是你想看雪,我就陪你等下去。”

    如果今天不下雪,那明天呢,后天和大后天呢?

    只要他和她一直在一起,他就能陪阮思等到她想看的那场雪。

    “夫君?”

    阮思眨了眨眼,盯着晏瀛洲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要娶我为妻的?”

第204章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阮思不相信,十几年前的娃娃亲能拴住这个人。

    晏老夫人也说过,晏瀛洲一开始不愿娶亲,甚至轻慢到只送了一枚玉佩过去。

    那个时候,他一定在等着阮家退婚。

    一晃数月过去了,她已经将他视为生死相依的丈夫。

    但她突然有点好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有没有哪怕一刻,不愿意娶她为妻。

    晏瀛洲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

    她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站在他身边时,她的头顶仅到他的胸膛。

    所以,每次阮思挽着晏瀛洲和他说话时,都得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角度让她的脸显得生动而可爱。

    晏瀛洲喜欢她仰着脸看他的样子。

    “父命不可违。”

    他决定先逗一逗她,阮思果然撇嘴道:“是是是,晏家一诺千金。”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要嫁给我?”

    阮思抽出手,赌气道:“我阮家,义薄云天。”

    晏瀛洲低笑一声,随手捡了根枯树枝,指着堆了一层积雪的地面。

    “过来,我写给你看。”

    他握着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一行遒劲有力的字。

    阮思盯着那行字,念出声道:“……晏瀛洲天下第一好?”

    “对。”晏瀛洲低笑道,“正是如此。”

    她想起来了。

    刚嫁到清河县的时候,她在破庙里遇到山贼,混战中她被人一棍子打昏。

    然后她被抓进大牢,误认成小珊瑚的同伙,窦一鸣便把她押送到刑室去见司狱大人。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求生欲爆棚,提前抱了未来相公的大腿。

    黑历史,绝对的黑历史。

    阮思想到她没出息的表现,连耳朵尖都变得红了起来。

    “夫君,我们成亲也有大半年了吧?”

    “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多少啊?”

    “看情况。”

    这算什么回答?

    阮思试探着问道:“那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她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一脸探究地盯着晏瀛洲,像只胆小又粗心的小动物。

    晏瀛洲答道:“我记得有人说她是晏瀛洲的娘子,晏瀛洲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如果我把她送回去……”

    “好了好了。”

    阮思实在不忍去回忆她是如何犯蠢的。

    她小声问道:“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你能不能把那件事都给忘了啊?”

    晏瀛洲的眸子微微发亮。

    她还是不够了解他。

    否则,兔子怎么会来求狼不要吃她呢?

    “我说了,”晏瀛洲抑下唇角的笑意道,“看情况。”

    说着,他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在脸颊上点了点。

    阮思双颊飞红,娇嗔道:“晏瀛洲,你、你别太过分啊!”

    “我记得,那人还说,她家夫君天人之姿……”

    她羞得只想把脸埋在他怀里。

    但晏瀛洲淡淡地看着她,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有,那个人还说过,她千里迢迢赶到清河县,就是为了嫁给晏瀛洲。”

    “唔……”

    下一瞬,绵软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但仅是一瞬,阮思赶紧移开唇,放下高高踮起的脚尖,摸着砰砰乱跳的心口。

    晏瀛洲摸了摸她刚吻过的地方。

    “现在,”他勾唇一笑道,“我好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晏瀛洲,大坏蛋!

    阮思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他好几遍。

    她家夫君不是个冷面冷心的阎罗君吗,什么时候学会欺负人了?

    晏瀛洲低头盯着她,面容说不出的风流昳丽。

    阮思觉得,她一点都不亏。

    但他很快低声道:“我只记得那个人还说,晏瀛洲天下第一好。”

    “怎么?”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轻巧的撩拨,“不承认了?”

    说完,他用刚才那根手指,轻轻抵在唇上。

    眼风一横,那双狭长的眸子看向阮思。

    “你不就仗着你长的好看么?”

    阮思气哼哼地抢过树枝,蹲下去飞快地抹平那个“好”字。

    她在后面补了一个大大的“坏”字。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我家夫人写得一手好草书。”

    晏瀛洲不以为然,微微一笑,握着她持树枝的那只手,在雪地里写下阮思的名字。

    他指着两个名字道:“坏又如何?阮思是晏瀛洲的。”

    “才不是!”

    阮思懊恼地一跺脚,想从他身边逃走,却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低低响起。

    “乔乔,说你喜欢我。”

    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从她说“晏瀛洲天下第一好”开始,他一直等啊等,等到了她说“晏瀛洲,你是我的命。”

    但是现在,他只想听她说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喜欢。

    “我不……”

    阮思刚要反驳,就被一个温柔的吻堵住了唇。

    唇齿缠绵,隔了片刻才分开。

    他低哑着嗓子问道:“现在呢,想说了么?”

    阮思双颊早已烧了起来,她软软地挂在晏瀛洲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

    “晏瀛洲天下第一坏……”

    晏瀛洲搂紧怀里的女子,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但他心悦你,中意你,恨不得把命都给你。”

    阮思带着些许鼻音嘀咕道:“我才不要他的命呢。”

    “那他的人呢?”

    他低笑一声,笑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低沉而轻柔,好听极了。

    远处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裴之旸远远看到他俩依偎在一起,赶紧转过身,大声道:“晏大哥,开宴了。”

    筵席设在温泉旁边,每人面前都有一张小几。

    一股泉水从高处引到地处,沿着渠沟流过每个人身边。

    沈浮命人在托盘上放了各色小菜和美酒,托盘从高处顺着泉水漂下来,引为流觞曲水之意。

    今天,阮思特意请卫长声代为护送岑吟过来。

    她想让卫长声亲眼看到红叶娘子有了着落。

    现在他俩还没到,眼见已经准备开席了。

    洪绫拉着阮思坐在她旁边,两个男人分别坐在两侧。

    她没见过这样的筵席,新奇地抓过裴之旸,一个劲地问东问西。

    裴之旸一直笑着,耐心地跟洪绫解释。

    那双死鱼眼竟有几分宠溺的感觉。

    阮思和晏瀛洲低声说话时,远处飘来一阵琴瑟鼓乐声,有人低呼道:“是红叶娘子!”

第205章 梅花风前舞

    几眼温泉池子中央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台子。

    台子周围竖起杆子,挂了几幅烟雾般朦胧的轻纱帷幔。

    琴瑟声飘来时,台子四角挂着的大红灯笼亮起,投下一片明亮柔和的光。

    烛光中,一名红衣美人翩翩起舞。

    她手中持了一枝怒放的红梅,虽隔得远,无人嗅得到梅香。

    但谁看了那一幕都会觉得梅香醉人。

    若隐若现的纱帘后,红叶娘子持梅起舞,身段婀娜,柔弱无骨。

    众人只见到影影绰绰的美人,不由得伸长脖子往那边看。

    她的腰肢纤细,随着舞姿而翩跹摇曳,仿佛不盈一握,又令人怜爱非常。

    那袭烈火似的大红裙子绣着一道金色的边。

    她纤腰一拧,抛袖跃起的时候,轻盈得像一只赤色的蝴蝶。

    阮思听到洪绫低声惊叹道:“她好美啊。”

    裴之旸虽看得挪不开眼,但依然温柔地哄她说:“我们阿绫更漂亮。”

    “裙子也好看……”

    阮思笑了笑,下意识地扫了一圈,远远看到卫长声站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什么神情。

    岑吟早已落座,面带欣赏地看着台上的舞蹈。

    沈浮坐在不远处,微微眯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不时用筷子敲着碗碟打拍子。

    阮思收回目光,只见红叶娘子双袖一抛,在空中一挽,水袖如云。

    她轻盈落地,仰首展身,一曲终了。

    众人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纷纷叫好连连,掌声雷动。

    阴影中,卫长声的身影消失了。

    阮思有点担心,但觉得他看到了也好。

    红叶娘子莲步轻移,款款走到台前,手持梅花朝台下微微欠身。

    阮思这才看到,她戴了一幅红色的面纱。

    那幅面纱遮去她大半的容颜,但那双巧笑倩兮的美目更显璀璨动人。

    “妾已赎身从良,以后常侍于园中。”

    以前,她身为花魁娘子,兜里没有丰厚家底的男人连见都见不上她一面。

    不少人只听说她如何美貌,如何风情万种,但始终无缘得见。

    此时,红叶一言既出,四座哗然。

    等到众人重新安静下来后,红叶缓缓道:“今生今世,妾在人前再也不会摘下面纱,还望诸位成全。”

    说完,她福了一福,转身走下了台子。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变故。

    阮思心中一惊,抬头和洪绫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裴之旸。

    一个惊讶,一个惋惜。

    晏瀛洲在案底轻轻握住阮思的手,低声道:“这样也好。”

    “夫君,待会我想去找师兄。”

    先前,众人都在看红叶娘子献舞时,只有晏瀛洲在看阮思。

    她看向阴影中的卫长声,他便也看到了。

    虽然他不知红叶娘子和卫长声之间的纠葛,但他从阮思的神情上看出了几分端倪。

    “嗯,我陪你去。”

    台上已换了一批歌伎和舞姬。

    众人收回心思,开始应酬劝酒。

    几个富家子弟来找裴之旸套近乎,提议玩行酒令的游戏。

    但洪绫对行酒令一窍不通,裴之旸推说不会,将几人都打发走,只管陪洪绫饮酒聊天。

    几杯酒下肚,场上的众人渐渐放开了。

    众人开始大声说笑,气氛也热络了不少。

    洪绫乐呵呵地找阮思划拳,二人都是半吊子,嘴里热闹地喊着,划得乱七八糟,看得裴之旸直皱眉。

    晏瀛洲唇边含了丝笑,握着酒杯慢条斯理地饮着。

    其他人划拳的划拳,吟诗的吟诗,好不热闹。

    岑吟被几个生意场上的伙伴缠住了,只好笑吟吟地和他们吃了几盅酒。

    沈浮早已披头散发,蹬了靴子趺坐在地。

    他抱着一个空酒坛,啪啪敲几下,摇头晃脑地哼着没人听得出来的曲子。

    想来找他搭讪的人不少,但谁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他喝到后来,酒劲上头了,索性将衣襟敞开,仰面靠着小几放声而歌。

    洪绫看到这一幕,不禁咋舌道:“换了旁人指不定被当成疯子呢。”

    阮思笑道:“可能这就是‘名士风流’吧。”

    “阮姐姐,”裴之旸隔着洪绫大笑道,“还是别给他脸上贴金了,沈兄他就是醉了而已。”

    旁边有人不认识裴之旸的,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此乃魏晋遗风,兄台休要妄言。”

    裴之旸差点把手里的酒全都洒在身上。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笑道:“以前我也说过我仰慕魏晋风流,钦羡已久云云。”

    “沈兄当时还说我来着,他说,几个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大男人,有什么好仰慕的。”

    “刚好那个时候,京城里发掘了一些画像砖,画的便是竹林七贤。你猜沈兄怎么说?”

    洪绫忘了划拳,眼巴巴地望着他,迟疑道:“肯定是嘲笑你一番作罢。”

    “哈哈,沈兄他说,要是我喜欢得紧,就务必死在他前头。”

    “啊?”

    “这样他就住在我坟墓里,给我画满满一墓室的画像砖,全画袒胸露乳的男人。”

    洪绫双颊飞红,啐了他一口。

    “呸呸呸,什么生啊死啊的,你可别信口胡说。”

    阮思笑道:“你们啊,还真是什么话都拿出来说。”

    生死大忌在沈浮看来也不过玩笑话。

    裴之旸满不在乎地笑道:“要是他还有什么忌讳,那他就不是沈浮了。”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四周点了无数盏摇曳的灯笼。

    众人酒酣耳热,高声阔论着,就着临渠的流水捞起一碟碟下酒菜和酒杯。

    阮思看了沈浮一眼,只觉得他这曲水流觞的主意妙极。

    酒席过半,阮思准备去找卫长声。

    洪绫喝得双颊发红,醉醺醺地拉着裴之旸划拳。

    裴之旸只好不停地给她放水,笑嘻嘻地夸洪绫厉害。

    阮思本想和他俩打个招呼,但突然听到有人惊呼一声,尖叫道:“这是何物?”

    她脸色一变,和所有人一起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男人从水渠里捞起一只湿淋淋的绣花鞋。

    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一个丫鬟匆匆从上游跑过来,一把夺下那只绣花鞋,歪着脑袋道:“我家夫人洗脚的时候鞋被冲走了。”

第206章 仙子香汤

    有个女人在上游洗脚?

    众人吃的喝的,都是从她的洗脚水里漂来的?

    有的客人已干呕起来。

    那个丫鬟抓起绣花鞋转身就跑。

    阮思一纵跃起,追着那丫鬟跑了出去,晏瀛洲紧跟其后。

    等他们追到上游时,确实见了洪绡坐在水渠边,将一双光裸的脚伸到水里搅了搅。

    丫鬟手捧绣鞋守在旁边。

    她见了阮思等人,故作惊讶地掩唇道:“哎呀,怎么会有人到这里来?”

    阮思低头逼视着她,也问道:“涮猪脚不错,自备的?”

    洪绡这才娇弱地扶着丫鬟站起来,踩在湿漉漉的绣花鞋上。

    “我只是脚冻僵了,找处温水濯足而已,你有必要这般冷嘲热讽的么?”

    枫客园开业第一天。

    最热闹的时候,众人从漂来的酒菜里捞起一只绣花鞋。

    这对整个园子来说,无疑是糟糕透顶的打击。

    今晚,不少人回去以后,定然会添油加醋地将此事当作丑闻来说。

    传到最后,没准会说成是他们侮辱来客,让客人喝下女人的洗脚水云云。

    阮思唯一想不通的是,洪绡能从中得到什么。

    不远处,洪绫和裴之旸也跑过来了。

    洪绫惊讶地看着洪绡,疑道:“阿绡?怎么是你?”

    洪绡见到洪绫那一刻起,脸上浮起一层怨毒的神色,冷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她瞥了一眼洪绫身旁的裴之旸。

    裴之旸将洪绫拉到身后,像护眼珠子一样护着她。

    洪绡嗤笑道:“我替你嫁给那个废物,你自己攀上高枝,急不可耐地跟男人跑了……”

    “好姐姐,你如今风光无限,就不能可怜可怜替你无辜受过的亲妹妹么?”

    洪绡用刀子似的眼神盯着洪绫,仿佛要在她脸上剜出个洞来。

    “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就像要吃人一样看着我。”

    她疯疯癫癫地扫视众人一圈,咯咯笑道:“你们都在笑我嫁给一个傻子,是不是?”

    洪绫忙推开裴之旸,上前拉她道:“绡儿!你醉了,快跟我走吧。”

    “放开我!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她用力拍打着洪绫,边打边骂道:“你才应该嫁给那个窝囊废!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洪绫!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乡下嫁个泥腿子呢?”

    她指着裴之旸尖声笑道:“你害我嫁给江嵩,原来你一早就打算跟这个男人私奔!”

    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正常。

    洪绫由着她打,只是死死抱着她的腰,劝慰道:“妹妹,我们走吧。”

    裴之旸看不下去了,一把扯开洪绡,将她狠狠掀倒在地。

    “阿绫,过来。”

    洪绫犹豫之际,阮思将她拉到一旁,摇头道:“我见过不少非蠢即坏的女人。”

    但这样又蠢又坏的,还是第一个。

    洪绡倒在地上咯咯笑道:“我就是要破坏你们的事,让你们也不好受,那又怎么样?”

    裴之旸嘀咕道:“刚才已经有好几个人离席了……”

    洪绫面露愧色地看着他。

    而洪绡脸上的笑容愈加得意,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的蠢劲。

    阮思叹了口气道:“你以前没那么蠢的。”

    她脸上的笑容一僵,衣领已被阮思拽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

    阮思懒得跟她解释,直接将她一口气拖到了水渠边。

    “乔乔!”

    洪绫抢步上前,却被裴之旸按到怀里。

    洪绡尖叫道:“我告诉你,你要杀我就尽管杀!我嫁给那个肥猪恶心得想吐,我想死得很……”

    她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奇怪的话。

    阮思突然蹲下身,一手按着洪绡的脑袋,一手探进她的后领里。

    “嘶!”

    洪绡胸口一凉,倒吸一口冷气。

    众目睽睽下,阮思已将她的亵衣抽了出来,随手一扔抛进水渠里。

    那件大红亵衣沿着水流漂走了。

    洪绫目瞪口呆,裴之旸也惊得合不拢嘴。

    阮思站起身,拍拍手,对裴之旸说道:“裴公子,劳烦你回去同大家说一声。”

    裴之旸呆呆愣愣地看着她,仿佛还没有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就说,”阮思瞥了洪绡一眼,“温泉香汤里有美人沐浴,所以才有美人贴身衣物顺水漂走。”

    她指着前方的温泉池子道:“改日让人立个牌子,这里改名叫‘仙子香汤’。”

    洪绡和她的丫鬟都呆呆地看着她。

    她信手一挥,冷笑道:“对了,再找个工匠雕一尊石像,就照着江家娘子的容貌来雕。”

    “雕成坐像,直接放在香汤里,陪客人一同沐浴,如何?”

    裴之旸呆了呆,赶紧点头道:“好好,我这就去同众人说。”

    从洗脚水变成洗澡水,顿时添了不少风流暧昧的情愫。

    想来那帮嚷嚷着喝了女人洗脚水的家伙,一时间也不好再发作了。

    洪绡怪笑道:“姐姐,这个男人就是你的姘头吧?你们这对狗男女可真般配啊。”

    “不过,”她瞪着洪绫笑道,“你这样的小母狗和哪个男人都能配吧?”

    “阿绡!”

    裴之旸怒道:“闭嘴!”

    他作势要踹洪绡,却被阮思制止了。

    阮思冷冷道:“带阿绫回去,我再陪她玩玩。”

    他拉着洪绫飞快地跑了,嘴里小声感慨道:“女人狠起来真没男人什么事了。”

    二人一走,阮思睥睨着伏在地上的女人,冷淡道:“你这颗漂亮的小脑瓜以前没那么蠢的。”

    她给江夫人出谋划策,暗害自己和洪绫的时候,不是机灵得很么?

    洪绡吃力地扬起脸庞,冷笑道:“你们都想害我,我就知道,你们都嫉妒我的美貌和才情。”

    “你要么坏,要么蠢,”阮思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又蠢又坏的话……”

    “我会忍不住想让你永远闭嘴。”

    洪绡明显被她语气里的寒意震慑住了。

    她略微往后缩了缩,袖管堆到手肘,露出一段布满青紫淤痕的手臂。

    那些伤痕仿佛提醒了她什么。

    她突然高声道:“他打我!他经常动手打了我又强要我!这一切,明明应该是洪绫……”

    阮思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冷冷逼视着她。

    洪绡的声音戛然而止,但那张惊惧的面孔上很快浮起一层怨怒。

    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昨晚叫我‘阿绫’。”

第207章 你也是一棵树吗

    把洪绡弄走后,晏瀛洲拉着阮思回到人群中。

    那里依然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几个醉汉嚷嚷着要去泡温泉,裴之旸陪洪绫在一旁饮酒说笑。

    刚才那个小插曲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

    但阮思的神情古怪,心里依然在想刚才的事。

    洪绡说,江嵩昨夜叫她……

    “乔乔!”洪绫扔下裴之旸,强作欢颜,笑道,“你们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场上丝竹歌舞不绝,众人觥筹交错好不愉悦。

    阮思笑了笑,推说饿了,让洪绫帮她取些果子来。

    洪绫乐呵呵地去了。

    她转身走到裴之旸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缓缓道:“裴公子,你应该给阿绫一个名分。”

    裴之旸点点头,认真地说道:“我明日就带她去见我祖父。”

    阮思疲惫地看了他一眼。

    “夫人,我们去旁边走走吧。”

    晏瀛洲看出她的不适,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向僻静些的地方。

    阮思回头看了一眼洪绫和裴之旸。

    洪绫手里端着一碟果子,正四处张望着找她,一副热情又关切的神情。

    要是阿绫一直这样,傻乎乎,乐呵呵的,多好啊……

    阮思忍不住想起前世洪绫的转变。

    后来,洪绫会像江夫人那样,颐指气使地对待旁人,还会冷笑着,问她,难道这样不好么?

    “夫君,”阮思出神地说道,“要是一个女子一辈子都能柔弱单纯,像个小白兔一样,该有多好啊。”

    “嗯?”

    “我有时候真的有点羡慕那样的女子。”

    阮思分不清她究竟是一时有感,还是潜意识里觉得的确如此。

    “你说,一个女子要被身边的人保护得多好,才能一直柔弱善良到底呢?”

    晏瀛洲道:“其实,柔弱和善良没什么关系。”

    阮思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我反倒觉得,足够强大的人才有能力保持心底的良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温柔如水。

    “乔乔,你这样就很好。”

    阮思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握紧他温热的手。

    她仍然在担心洪绡的事。

    明日,裴之旸要是真的带她去见裴老太师,不知裴老太师会如何对待她。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但想要成为裴之旸明媒正娶的妻子,不仅是好就够了。

    一个出身商贾,一个出身权贵。

    阮思有点不忍心去想。

    “你有心事?”

    晏瀛洲的声音低低响起,阮思听出他声音里的关切爱怜。

    阮思摇头道:“没什么。”

    远处歌舞升平,夜风将旖旎的丝竹声吹散,如涟漪般荡漾开。

    温泉池子里氤氲而起的热气,在夜晚如白雾般显眼。

    阮思拉着晏瀛洲的手,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她是不是身在梦中。

    “乔乔,该你问我了。”

    她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刚才问你的话。”

    阮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有心事?”

    “嗯。”

    晏瀛洲痛快地承认了。

    阮思配合地笑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呢?”

    晏瀛洲叹了一口气,很快松开她的手,改为搂住她纤细的腰肢。

    他的大半张侧脸融入昏暧的烛光中,高挺的鼻翼在脸颊上投下些许阴影。

    右眼角的那粒泪痣像是一粒温柔的星光。

    阮思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泪痣,却被晏瀛洲捉住她的手,轻轻贴在唇上,慢条斯理地吻着。

    “夫君?”

    “你刚才不是问我在想什么吗?”

    阮思只好点点头。

    晏瀛洲握着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柔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能给我生个孩子?”

    今夜,枫客园里高朋满座。

    沈浮喝得酩酊大醉,脚上的靴子被他蹬到一边,他带头敲着酒坛放歌起舞。

    玩到尽兴处,他赤着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他一面披发跣足而歌,一面握着支狼毫,随手沾了美酒便往墙上桌上乱画。

    不少人都跟在他后面又唱又笑,争先恐后地请他在自己的袍子上作画。

    沈浮难得没有架子。

    他索性往地上盘膝一坐,无论谁跪坐在他面前请他赐幅墨宝,他都咬着笔催促地摆手让他们坐下。

    满园子的客人多是慕名而来。

    今晚,得了沈浮真迹的人自然尽兴而归。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客人们才陆陆续续地乘马车离开。

    洪绫早已醉倒,睡梦中还拉着裴之旸划拳。

    裴之旸陪她歇在大堂里,全程安静地给洪绫当个肉垫子,由着她不停地换舒服的姿势。

    金铃儿和银瓶儿开始帮忙收拾残局。

    窦一鸣也忙前忙后,笑眯眯地和二人谈论刚才酒后失态的客人。

    人群渐渐散去。

    岑吟取了一小坛酒,独自来到园子里的枯树后。

    那是一棵三、四人合抱的大枫树。

    时值冬季,枫树早已枯萎了,只剩下黝黑的宽阔树干。

    她背靠着树干缓缓坐下,一个人小口小口地饮酒。

    “夫君,你还好么……”

    自然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如果身处傅家,她现在应该已经看完账目歇下了。

    这段日子,她就像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偶,机械麻木地完成傅家主母该做的事。

    每个时辰甚至每一刻该做什么,全都清晰地刻印在她的行为里。

    她快要忘了,打破常规是什么滋味。

    今晚,她独自待在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这一切让她不安又放松,第一口烈酒入喉的时候,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叹息。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么?

    岑吟缓缓放松下来,以一个舒适随意的姿势坐好,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酒。

    树后突然传来一个散漫的声音。

    “酒要一口一口的喝,喝得快了只会头疼,不会醉。”

    接着,是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心里一惊,那人已揉着摔疼的胳膊,缓缓在另一头坐下了。

    两人未曾谋面,各自靠着树干而坐。

    隔着粗壮的树干,他们两人都没有往前一步的打算。

    岑吟听到那个男人打着醉嗝说:“想喝醉,就得慢些喝。”

    那个声音……沈浮?

    岑吟没有马上回答他,他好像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夜晚,来的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浮瘫坐在树根旁,拍了拍手里的酒坛子,突然问道:“你也是一棵树吗?”

第208章 树上的星星

    岑吟疑道:“也?”

    “对啊!”沈浮迷迷糊糊地说道,“在土里扎了根,除了向上生长,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她这个傅家主母,好像确实如他所说。

    “是,我是。”

    岑吟被自己干脆利落的回答吓了一跳,但她一说出口便觉得畅快极了。

    沈浮嘟哝道:“那岂不是很无聊?”

    今夜,原本乌云密布,但过了子夜云反倒被风吹散了。

    天边露出几颗明亮的星子,清朗地悬在树梢上。

    岑吟仰头看着枯树枝间透出的星辰,缓缓抱起酒坛,对着边沿啜了一小口。

    喝得越慢,口腔里的酒就越辣。

    她想起以前应酬时喝过的酒,那些酒似乎都寡淡无味,喝下去犹如白水过喉。

    这时候,树后又响起沈浮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我说啊,不如把树根从土里拔出来,然后撒开根带着泥土一起跑掉,不是比一直站着有趣么?”

    他的话毫无逻辑,一听便知出自醉鬼之口。

    但岑吟安静地听着,淡淡笑道:“树离了土便要死。”

    沈浮醉醺醺地举起酒坛子,“咕隆咕隆”灌了好几口酒,抹了一把嘴,大笑道:“死了好啊!”

    “死”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大忌。

    旁人就连平时说话都会有意规避这个字。

    沈浮却仰面大笑道:“死了就可以化成一阵风,风多自由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风?”

    岑吟微微发愣,耳畔拂过丝丝轻柔的夜风。

    时值隆冬,枫客园的温泉汩汩冒出热气,园子里比其他地方温暖不少。

    那阵风,却是从山上吹来,带着些微寒意,掠过枯萎的枫林,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耳边的鬓发,那股风依依不舍地绕过她的指尖离开了。

    是他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岑吟鼻子发酸,唇角却绽开一朵微笑。

    人死了,一定也会化成风吧?

    她微微笑着,望着清澈的夜空,问道:“你要是变成风,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沈浮好似睡了一觉,带着咕噜声,嘀咕道:“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

    “我要去荒原,听一夜风雪肃杀。”

    “我要去湖里荡舟,我要去山上吹落桃花,我还要去沙漠里追逐落日孤烟……”

    他梦呓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岑吟心想,原来天地广阔,等到她功成身退,定然要去看看外面的锦绣山河。

    “你呢?”

    “……到时候再说吧。”

    沈浮对她的回答不怎么满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不开心?”

    岑吟没有作声。

    他喝了口酒,抬起袖子揩了一把,嘟哝道:“罢了,我说个好笑的事给你听。”

    无论何时,他的语气听起来都带着股与生俱来的傲慢和嫌弃。

    哪怕他明明在讲笑话。

    “……他们不是求我作画么?我就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袍子上,哈哈哈,我画了一……”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但是岑吟听得很认真。

    “我画了一大坨狗屎!”

    “啊?”

    这个转折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沈浮吊儿郎当跷着腿,哈哈大笑道:“但是旁人都说,沈大师画的金元宝超凡脱俗。”

    “那个死胖子可得意坏了,他还让我帮他题了个‘招财进宝’……”

    岑吟忍俊不禁,沈浮笑得在地上打滚。

    他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僻模样,岑吟万没想到,他捉弄人的时候竟是这般促狭。

    “谁让我是沈大师呢?对吧,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又自负又自嘲,笑了半天才慢慢停下。

    岑吟又喝了几口酒,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脑子迷糊而清醒,思绪似乎随时会飘远。

    “喂,你看。”

    沈浮仰面朝天,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无数繁星。

    “什么?”

    “树上。”

    岑吟神色恍惚地抬起头,又问了一遍,“树上有什么?”

    沈浮打了个醉嗝,嘟哝道:“树上挂着好几串星星。”

    红叶岭的地势较高,山上似乎离星空很近。

    岑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得星空仿佛格外澄澈。

    今晚,夜幕像一匹深蓝色的绸缎,明晃晃的星辰便是洒落在绸缎上的宝石。

    但沈浮把这些宝石串在一起,挂在空空如也的树枝上。

    他兴高采烈地笑道:“你看到了吧?”

    岑吟好像答了声“是”,又好像没有回答。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仰面看着树上的星星。

    星光透过树枝洒在岑吟的脸上。

    她微微笑着,眼角微润,心中如释重负。

    “我叫沈浮。”

    他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抱着酒坛翻了个身,闷闷道:“‘当浮一大白’的浮。”

    岑吟没有回话。

    隔了一会儿,沈浮好似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但他听到树后的窸窣声和衣裙摩擦地面发出的碎响。

    夜色中,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次日。

    岑吟一大早便乘马车走了。

    她说,曹家今天还会过来谈生意,她需得早些回去准备一番。

    阮思送她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枫客园”的牌匾。

    “这几个字,”岑吟微笑道,“写的倒是不错。”

    阮思笑道:“毕竟是沈大师亲笔所书。”

    岑吟点点头,车夫打起帘子请她坐进马车,马车即将离开时,她又打帘探出头看了一眼。

    “这座园子建的很好。”

    阮思笑了笑说:“岑姐姐以后可以经常过来散散心。”

    岑吟对她温和一笑,摇头道:“不了,太远了,以后应该不会来了。”

    说完,她放下帘子命车夫赶车离开。

    傅家的马车沿着山路很快驶出了她的视线。

    阮思心想,岑姐姐想必是放不下家中的生意,不愿耽于玩乐罢了。

    她一回头,恰好遇上迎面走来的沈浮。

    沈浮头发蓬乱,靸着鞋,衣带松垮垮地搭在腰间,一副宿醉未醒的迷糊模样。

    “裴之旸他们都走了?”

    阮思点了点头说:“嗯,他今天要带阿绫去见裴老太师。”

    过几日,裴之旸和洪绫应该就要回京城了。

    沈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了揉眼睛道:“知道了,我也要走了。”

    阮思道:“嗯,以后要是我们来京城了,必然来找你喝酒。”

    沈浮白了她一眼道:“别来找我,我最怕麻烦。”

    她无奈地笑了笑,刚要转身离开,沈浮突然叫住了她。

    “我有事要问你,”他的眼睛亮亮的,“岑氏她……傅家主母生的美吗?”

第209章 裴之旸定亲

    阮思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昨晚,岑吟姗姗来迟,自然没有在开席前和沈浮见过面。

    筵席上,沈浮喝得酩酊大醉,身边围着一群慕名而来的风雅之士。

    岑吟推说头疼,早早离席,去厢房休息了。

    今天一大早,她又匆匆走了,应该没有和沈浮说过话。

    他俩一个是端庄大方的当家主母,一个是放浪形骸的京城画师,怎么看都不像一路人。

    沈浮果然先不耐烦地说道:“罢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阮思被他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

    “女人生的不美就是原罪。”沈浮振振有词地说道,“好在你罪过轻,不然我是不肯理你的。”

    阮思狠狠瞪了他一眼,懒得和他计较。

    至于他为什么要问岑吟的事,阮思只当他喝多了,满口胡言。

    沈浮眼底一片鸦青,微微哆嗦着,像是冻了一夜受凉了。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步踉跄地往回走。

    “沈大师?”阮思忍不住问道,“你没事吧?”

    沈浮气哼哼地嘟哝道:“我可是京城第一画师,我好得很。”

    他一步三摇,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回头朝阮思大声道:“你以后到了京城就去找裴之旸。”

    “知道了,绝对不来找你。”

    沈浮没好气地摆摆手道:“你要是来了,我还能赶你走不成?”

    他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阮思一头雾水,喃喃道:“沈大师这是怎么了?”

    但她很快转念一想,沈浮好像一直都这样。

    今日,裴之旸执意要带洪绫回去见裴老太师。

    临到裴家门口,洪绫扯了扯身上的裙子,有些畏缩起来,心里只想打退堂鼓。

    她从未见过裴之旸的家人。

    听说他祖父曾是朝廷里的大官,颇得天家的垂青。

    “之旸,我有点害怕。”

    裴之旸鼓励地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阿绫连几十头恶狼都不怕,怎么会怕我爷爷呢?”

    “可是,那个时候我手里有弓啊!”

    洪绫的脸都憋红了,心想,她总不能拿弓箭对着他祖父吧?

    裴之旸哈哈大笑,带她走进裴家的大门。

    下人见了洪绫不免都带着几分诧异,把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阿绫,你放心好了,爷爷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裴之旸是裴尚书家最小的孩子,又是嫡出,他出生当日正好是裴老太师的六十大寿。

    裴老太师自然将这个小嫡孙视为上苍恩赐之物。

    因他年幼聪颖,从小容貌俊秀,又有裴老太师的溺爱,裴家上下都将他当眼珠子来疼。

    “我娘生我的时候还不足月,我是个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夭折了。”

    趁下人去通传的间隙,裴之旸对洪绫说起小时候的事。

    他笑道:“我爹跟我说过,有一回我病得很重,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是祖父抱了我整整一夜。”

    “说来也怪,祖父执意抱着我坐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晨我的烧便退了。”

    洪绫勉强笑了笑,心中紧张不安。

    “所以啊,”裴之旸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你别担心,我喜欢的人,祖父也会很喜欢的。”

    因他这段经历,父母更加怜惜他,很少逼他用功读书,平时也不拘着他。

    这才养成了他无拘无束的洒脱性子。

    他这几年胡天胡地惯了,有时候他父亲看不过去,都是裴老太师拦着,让他们由着他去玩。

    裴老太师常说,这孩子就是他的心头宝。

    裴之旸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养成一个好脾气的废柴。

    说话间,下人进来请他说:“少爷,老太爷请您过去呢。”

    “走吧,阿绫。”

    裴之旸站起身,笑眯眯地看向洪绫,下人却为难地说道:“老太爷只请少爷一人过去。”

    “爷爷真是那样说的?”

    他死死盯着传话的下人,下人垂着头答了声“是”。

    洪绫的身体一僵,但她反而笑着安慰他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他皱起眉头,神情有些慌乱。

    “对了!”裴之旸双眼一亮,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家里来信了。”

    他诚恳地说道:“这几天我都在园子里,祖父单独叫我过去,一定是想跟我先说家事。”

    “阿绫,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接你。”

    裴之旸脸上重新恢复了笑意。

    他举步出门,回头对下人吩咐道:“让厨房备几碟茶点送过来,一定要有豌豆黄。”

    洪绫身体僵硬地坐在原处,抬头对他苍白一笑。

    裴之旸有些放心不下,但还是很快离开了,叮嘱下人不要过去打扰她。

    等他们离开后,洪绫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来。

    她大大咧咧地瘫在椅子上,心里直犯嘀咕。

    裴家家大业大,她一进这座大宅子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不敢蹦不敢跳,更不敢抓了点心大口大口地吃,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

    “还是在乡下舒坦……”

    洪绫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由得嘀咕出声。

    还有乔乔家,她也不必讲规矩,不必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多好。

    不多时,裴家的侍女送来几碟精致的点心。

    她们还给洪绫沏了一壶茶送来。

    洪绫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盼着她们离开,偷偷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

    好苦!

    她赶紧放下杯子,不禁腹诽道,大户人家的日子也委实难捱。

    要是以后她真的住进了裴府,以她的性子恐怕早晚得憋出病来吧?

    洪绫闷闷地低着头,仰倒在椅子里,用脚尖勾着脚上的绣鞋,一荡一荡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胡思乱想着,裴之旸推门而入。

    屋子里温暖如春,但他的脸色却无比苍白。

    洪绫一听到开门声,慌忙直起身坐好,脚上的绣鞋“啪嗒”掉在地上。

    裴之旸掩上门,拾起她的绣鞋,亲自蹲着给她穿好。

    洪绫惴惴不安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你祖父?”

    “不必见了。”裴之旸苍白着脸道,“阿绫,我们明天一早就回京城。”

    刚才,裴老太师告诉裴之旸,裴家已经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平西侯宁天南家的嫡女。

    “之旸,”裴老太师意味深长地说,“宁氏嫡小姐才貌双全,你带来的那位姑娘,就让她回去吧。”

第210章 她疯了

    当晚,晏家。

    洪绫特地来向阮思辞行,只说明日一大早便要出发。

    “怎么走得那么急?”

    阮思坐在榻上,接过金铃儿递来的手炉,有些意外地看着洪绫。

    她蹲在地上,用铁签拨了拨炭盆里的银丝炭,抬头咧嘴笑道:“嗯,他说家里有事。”

    阮思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问道:“他可同你说了是什么事吗?”

    “没有。”洪绫放下铁签,拍了拍手笑道,“都是裴家的家务事,我问了怪无趣的。”

    银瓶儿捧了一碟炒栗子出来。

    洪绫欢呼一声,抓了几颗栗子噼噼啪啪地剥了起来。

    阮思拈过一颗栗子,心不在焉地握着,又问道:“你见过裴老太师了吧?”

    “没有。”

    她没心没肺地摇摇头,把剥好的栗子一股脑地塞到阮思手里。

    “乔乔你吃,我剥得快。”

    金铃儿在旁边咯咯笑道:“还是洪姑娘疼我们家小姐。”

    洪绫和她说笑时,阮思心中不安,追问道:“裴老太师不肯见你么?”

    银瓶儿和金铃儿都看了过来。

    洪绫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笑道:“裴之旸说,他喜欢的人,他祖父也喜欢得很。”

    她把一颗剥好的栗子扔到嘴里,故意避开阮思担忧的目光。

    “老人嘛,肯定是身上乏了。”

    “裴之旸又是个小猢狲,闹得他祖父困了累了,自然就没精神再见我。”

    “他还说,他祖父是怕我太讨人喜欢,见了我舍不得放我俩回京城去呢。”

    洪绫咽下栗子,像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末了,她笑吟吟地看向阮思,问道:“乔乔,你也舍不得我,不是么?”

    阮思勉强笑着点点头。

    她看得出来,洪绫一定是心虚了。

    “对了。”

    洪绫赶紧移开视线,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推到阮思面前,笑道:“你帮我转交给我娘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亲自拿给她?”

    她夸张地吐了一下舌头,答道:“我要是回去了,我娘肯定把我关起来,不准我跟裴之旸走。”

    “我以我娘的名义,替她买了个小庄子。”

    她揉着眉心道:“阿绡现在那个样子……我娘一直跟着他们夫妇住也不太好。”

    洪姨妈是个性情怯懦的妇人,离了他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活。

    阮思和洪绫都心知肚明。

    但她还是收下地契,答应替洪绫去探望洪姨妈。

    第二天,她骑马赶到城外,亲自送裴之旸和洪绫离开。

    洪绫拉着她的袖子,依依不舍地抽了抽鼻子,说道:“乔乔,以后你一定要来京城找我啊。”

    阮思见她眼眶红红的,不忍惹她落泪,只好点点头答应下来。

    “沈浮呢,”阮思转向裴之旸道,“他没有跟你们一起走?”

    “沈兄他已经先我们一步回京去了。”

    裴之旸笑了笑说:“他说要赶回去采风绘一幅今冬雪景。”

    这的确像沈浮的风格。

    阮思叹了口气,心想,临别前见他一副罕见的颓丧模样,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现在看来,沈浮那天只是喝醉了吧?

    “裴公子,阿绫就交给你了。”

    裴之旸忙应了一声说:“阮姐姐你放心吧,我会把她当我的眼珠子来疼。”

    洪绫红着脸,啐了一口道:“瞎了你的死鱼眼。”

    看着他俩亲密无间,阮思又欣慰又感慨。

    “阿绫,你快上车吧,别耽误了时辰。”

    洪绫朝她挥挥手,钻进了马车坐好。

    裴之旸刚要上车时,阮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要瞒着她。”

    他心中一惊,脸上堆笑道:“嗯,我什么都会和阿绫讲的。”

    “阿绫她,”阮思低叹一声道,“比看上去还要坚强,但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裴之旸眼中划过一抹愧色。

    但他郑重地点头道:“阮姐姐,以后你尽管来京城找我们,我保证会好好待阿绫的。”

    车夫劝裴之旸快些上车。

    他跳上马车,回头对阮思点点头,打起帘子钻进了车厢。

    阮思翻身上马,骑在马背上,远远眺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直到马车消失不见。

    送走洪绫后,阮思去探望洪姨妈。

    洪绡的状态比阮思上次见她时还糟。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但神情恍惚,经常又哭又笑,见了谁都要扑上来拉住不准走。

    “你说,”她攥着阮思的胳膊,咯咯怪笑道,“我美还是我姐姐美?”

    洪姨妈又羞又急,赶紧命人拉开洪绡。

    洪绫盯着阮思的脸,仿佛认不出她是谁。

    “你们都想害我!一定是我姐姐让你来害我的!”

    “够了!”洪姨妈低喝道,“还不快点把娘子扶回房歇着。”

    洪绡被几个粗壮的婢女拖了回去。

    她不甘心地回头大声道:“回去告诉洪绫,她就该去死!让她把欠我的都吐出来……”

    阮思在堂上坐定。

    洪姨妈神情卑微而谨慎地看着她,讪讪道:“绡儿她病了。”

    “病了就该请郎中来看。”

    阮思取出地契,握在手心,打量着洪姨妈的神色。

    离开江家后,洪姨妈好像在一夜间苍老了很多。

    她保养得宜的脸庞浮现出深深浅浅的皱纹,两鬓也像是染了霜一样。

    听了阮思的话,她面露愧色,捧起茶杯借喝茶挡去视线。

    阮思问道:“郎中怎么说?”

    洪姨妈为难地小声道:“姑爷说,绡儿的病是累着了,让她好好休养就是了。”

    “江嵩?”

    阮思颇为惊讶,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这个人胆小如鼠,一直唯唯诺诺,不成气候。

    但眼下洪姨妈似乎很惧怕他。

    “别问了,”洪姨妈说,“姑爷都是为了绡儿好,我们所有人都知道的。”

    阮思想起洪绡手臂上的淤痕,还有她哭诉说江嵩打她。

    看来,洪绡嫁给江嵩后曾受尽虐待。

    但阮思对她同情不起来。

    她甚至感到庆幸,还好这一世嫁给江嵩的不是洪绫。

    洪姨妈试探着问道:“晏家娘子,你这次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阮思犹豫了片刻,取出地契,把洪绫交代的事同她说了。

    “这……绫儿她怎么能?”

    洪姨妈面如死灰,紧紧攥着手中的地契,半晌回不过神来。

    “岳母,绫表妹怎么了?”

    门口,江嵩和姚钰并肩站在那里。

第211章 自求多福

    江嵩见到阮思,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别扭地点头道:“晏家娘子,稀客啊。”

    姚钰穿了一袭青衣,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口。

    阮思见了这两个人便觉得不快。

    她朝江嵩颔首回礼,起身告辞道:“洪夫人,我先走了,你好生保重。”

    姚钰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

    洪姨妈胡乱将那纸地契塞进袖口里,犹豫道:“晏娘子好走,来人,替我送娘子出去。”

    阮思刚要走,江嵩如梦初醒,突然拦住她。

    “等等,晏娘子,”他忸怩地搓着手,“快到晌午了,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

    “不必了。今日已多有叨扰,我也该告辞了。”

    阮思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了。

    江嵩神情紧张不安,仿佛要把手心的皮都给搓掉一层。

    “可、可是……”

    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别的女子面前话都说不利落。

    阮思实在想不到,这样窝囊怯懦的男人,居然会靠打女人来发泄自己长久的挫败感。

    江嵩被阮思拒绝后,求助地看向姚钰,但目光一转,很快落到了洪姨妈身上。

    “岳母,”他放下手,挺直了腰板,“你不是经常说,想请晏娘子来家中陪你坐坐么?”

    洪姨妈面露犹疑,但只得怯怯地点头道:“是了,我见了娘子,一高兴反倒忘了。”

    她半是讨好半是乞求地看向阮思。

    “晏娘子和我家绫儿情同姐妹,我多日见不到绫儿,想她得很,娘子能不能多跟我说说绫儿的事?”

    阮思一来便和她说了,洪绫万事皆好,让洪姨妈不必担心。

    现在洪姨妈当着江嵩的面又说了一遍。

    阮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阿绫一切都好,近日外出游玩,托我来同夫人说一声。”

    “她不在林泉郡?”

    江嵩缓缓垂下头去,硕大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话我已经带到了,”阮思逼视着江嵩道,“借过。”

    他依然挡在门口,猛地抬眼望着她,喃喃道:“阿绫……表妹她去哪里了?”

    洪绡说,江嵩在夜里叫她“阿绫”。

    此时,阮思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顿时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她不想把洪绫的下落告诉任何人,包括洪姨妈在内。

    “天地浩瀚,江山千里,她能去的地方很多。”

    江嵩丝毫不在意她冷淡的态度。

    他皱起眉头,红红肥肥的脸上布满忧色。

    “她、她会不会路上没钱花?她一个大姑娘家,遇上歹人可怎么办……”

    阮思不愿再理会江嵩。

    但她看出洪姨妈很怕他,而洪绡又几近半疯,这对母女免不了落得个悲惨下场。

    她想到洪绫,有些心软,盯着江嵩道:“江家娘子似乎身上不好?”

    江嵩愣了一愣,勉强“嗯”了一声。

    “郎中可说了是何病症?”

    洪姨妈见她质问江嵩,赶紧出来打圆场道:“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只是一点小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凡是病了哪有什么大病小病之分?”

    “你说呢,江三郎?”

    江嵩唯独在洪氏母女面前蛮横专断。

    阮思气势凛然,言辞冰冷,他自己先慌了阵脚,胡乱说道:“对对!吃几帖药就好……”

    “什么药?”

    江嵩被阮思逼得无路可退,哭丧着脸,头顶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姚钰突然微笑道:“江娘子日夜思念姐姐,忧思过重,服的自然是安神药。”

    “哦?”阮思冷笑道,“姚大人何时当了大夫,岂是华佗转世,竟连病人的心思都诊得出来?”

    他从容一笑,揖道:“阮娘子说笑了。”

    “夫家姓晏。”

    阮思的胃抽搐起来,不愿再和他有任何无谓的纠缠。

    “江三郎,”她径直走向江嵩,冷冷道,“你家娘子既然病了,留在家中怕是耽误休养。”

    “阿绫最放心不下妹妹和母亲。不如让洪姨妈陪她去乡下庄子养病?”

    在她冷淡的逼视下,江嵩六神无主,求助地抬头看向姚钰。

    姚钰微笑道:“阮娘子也是好心,不过此事还得由洪姨妈做主。”

    洪姨妈讪讪道:“这又何必呢?”

    她一辈子依附于别人,丈夫在世时,她什么都听丈夫的,从没拿过什么主意。

    等她丈夫一死,她被洪家几房亲戚威逼,江夫人将她接去养在江家,她便转而事事依靠姐姐。

    如今,洪绫出走,洪绡疯癫失常,她只好一门心思地依赖女婿。

    阮思恨透了她这副没有骨头的软弱模样。

    “罢了,我陪洪姨妈去看看绡儿吧。”

    她快步回到洪姨妈身边,假作搀扶她起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你们留下来迟早会出事。”

    洪姨妈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她。

    阮思面不改色,扶着洪姨妈从姚钰和江嵩中间穿过。

    两人走在回廊上时,阮思低声道:“你有的是银子庄子和铺子,足够你和洪绡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洪姨妈四下张望,怯怯道:“但我始终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没有脚走路,没有手干活,还是没有嘴吃饭?”

    阮思强抑火气,小声道:“带洪绡去新庄子上,让她以重病为由,自请下堂,和此人一刀两断。”

    洪姨妈又惊又疑,甩开阮思的手,念叨道:“冤孽啊冤孽。”

    “话已至此,”阮思摇头道,“你自求多福吧。”

    她送洪姨妈来到洪绡房间,径自转身离开了,不理会后面的尖叫和啜泣声。

    阮思穿过回廊,走到大门口时,姚钰从阴影中走出来,朝她微微一笑。

    他身着青衣,修美如竹。

    前世,阮思倾慕他的风姿,自以为嫁了个天下最好的夫君。

    但如今的她早已知道,那副谦谦君子的皮囊下,他的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娘子留步。”

    姚钰微笑着揖道:“本官有幸擢升京官,不日即将上京赴任,故来与故人相辞。”

    阮思要多敷衍有多敷衍地答道:“恭喜恭喜。”

    “京城距离此地少说也有大半个月的路程。”

    姚钰若有所思,感慨道:“经年一别,山高水远,怕是从此再难相见。”

    阮思提防地盯着他,朝大门口退了几步。

    姚钰略带伤感,轻声道:“可惜正值隆冬,否则本官还想求得故人折柳相赠。”

    阮思冷冷道:“江三郎与大人素来交好,莫说折柳,便是砍树怕也不吝。”

    她对他的态度冷漠,拒之千里之外。

    姚钰的眼底划过一丝寂寥,但很快又以温文平静伪饰过去。

    阮思转身离开。

    和姚钰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到他轻轻说道:“阮思,我们京城再见。”

第212章 容貌尽毁

    姚钰那日见过阮思后便上京赴任了。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

    林泉郡很快来了一位新郡守,阮思听晏瀛洲说,那是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员。

    阮思以为,这辈子她都会留在林泉郡,和晏瀛洲厮守终生。

    晏瀛洲再未提过京城的事。

    什么啸山虎,不留佛,什么先叛王,都只是一场虚妄的梦。

    虽然洪绫走了,她偶尔会想起她的好友,但她心甘情愿和晏瀛洲留在这个地方。

    晏瀛洲像往常那样,早出晚归,不时买些零嘴回来给她。

    她怡然自得,只觉得就这样也很好。

    窦一鸣几次暗示她,想求她将金铃儿许配给他。

    但金铃儿一直不肯点头,嫌弃窦一鸣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

    每次阮思提起此事,她都撇嘴道:“小姐,要我嫁给那个臭小子,还不如找只猴儿和我拴在一起。”

    窦一鸣只好每天变着花样哄金铃儿开心。

    金铃儿却说:“银瓶儿都还没嫁人,我急什么呢?”

    银瓶儿也拿两人开玩笑,对阮思说:“赶紧把这个小蹄子嫁出去,省得她每天口无遮拦乱说话。”

    阮思寻思着,差不多该找媒人替她俩相看相看了。

    这辈子,她们主仆三人就在林泉郡过这样简单的日子也好。

    虽然沈浮走了,但枫客园依然日进斗金,门庭若市。

    岑吟全权放手让阮思打理园子,分了大半的收益给她,每个月少说也有七八十两银子。

    家中日常开销都由晏瀛洲一力承担。

    她攒下不少银子,和晏瀛洲开玩笑说,想在林泉郡开个扬威镖局分号。

    晏瀛洲只说,要他给她当镖师尽管开口。

    阮思念着祝东颜产期将近,往清河县去了封信,说是自己那份酒坊收益归给祝东颜。

    祝东颜不依,回信说,再过一个多月她便要临盆了,想请阮思回来看看侄儿。

    他们离开清河县已有大半年。

    阮思想着,是该陪晏瀛洲回去探望奶奶和兄嫂了。

    不过,她还有些放心不下卫长声。

    虽然红叶娘子献舞当晚,卫长声不告而别,连夜返回扬威镖局去了。

    但她娘柳氏给她写信,询问前些日子是不是出事了。

    卫长声押镖时,不慎中了盗匪埋伏,虽然勉力保下了镖银,但他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阮堂英纳闷,不应该啊,那么明显的破绽,臭小子这回没看出来?

    柳氏这才写信给阮思,阮思自然心知肚明。

    这段日子,阮堂英不准他去押镖,留他在镖局里好生休养。

    阮思心中不安,总觉得事情还没结束。

    果然,没过几天的夜晚,枫客园的下人连夜赶来通传,说是园子里出事了。

    下了一整夜的雪,路上积雪不浅。

    晏瀛洲命人用布条裹住马蹄,陪阮思一起骑快马赶过去。

    园子里一片狼藉。

    阮思赶到时,闹事的富家子弟已经逃走了。

    卫长声抱着一口长剑,失魂落魄地坐在雪地里。

    “师兄?”

    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他却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

    他的头上肩上都堆了一层薄雪。

    晏瀛洲深深看了他一眼,吩咐下人取件斗篷来。

    “乔乔,你先进去。”

    他留下来陪着卫长声,阮思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出事的大堂里。

    堂上的桌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沈浮特意挑的画卷被人扯下,上面覆了好几个脚印。

    刚才,这里似乎发生过剧烈的争执。

    她停住脚步,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到一串鲜艳的血迹洒了一地。

    红衣美人捂着左侧脸,回头定定地看着她。

    “红叶?”

    阮思惊呼一声,抢步上前,只见鲜红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汩汩流出。

    红叶娘子的脸色苍白,但她微笑道:“已经有人去请大夫了。”

    “你的脸?”

    她缓缓松开手,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伤口往外翻,透出粉红的嫩肉,不断往外冒着鲜血。

    但她的神情轻松,好似从什么沉重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了一样。

    红叶轻声道:“我自己划的。”

    说着,她指了指脚边的碎瓷片说:“我打碎了一只茶杯,随手拾了块瓷片划的。”

    阮思双腿发软,只觉得那道伤口一定疼得厉害。

    “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是闹事的人还在,她恐怕会为了红叶捅那人几刀。

    门外,下人急匆匆地引了个大夫进来。

    “当家的,大夫来了。”

    阮思忙退到一边,大夫也被红叶脸上的口子骇了一跳。

    他一面仔细检查伤口,一面惋惜地叹气道:“可惜了啊,这位姑娘的脸怕是要毁了。”

    红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对阮思说道:“你先出去吧,免得沾了血气。”

    她沉着脸,将那下人叫到门口。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人赶紧将今晚发生的那一幕据实相告。

    原来,今晚曹家的公子和几个酒肉朋友一同过来饮酒作乐。

    他们酒酣耳热之际,执意要让弹琵琶的乐伎陪酒。

    红叶娘子出来为那个乐伎解围,反倒遭了那几个纨绔子弟的调戏。

    曹公子带头起哄,非要红叶娘子摘了面纱陪他们喝酒。

    红叶娘子自然不肯,推说是已起誓过,以后不在人前摘下面纱。

    他们一贯放浪,见红叶推脱,觉得失了面子,酒劲一上来更不肯罢休。

    虽然傅家安插了不少好手待在园子里,但他们知道曹家和傅家多有生意往来,不敢贸然动手。

    下人好言相劝,被几个醉酒的公子哥打了。

    拉扯间,有人动手非礼红叶,卫长声闯进大堂,打飞调戏她的人。

    红叶非要逼卫长声走,但卫长声气不过,当场和人打起来,差点拔剑相向。

    最后,红叶摔了一只茶杯,用碎片划破自己的脸。

    下人想起那一幕,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道:“谁也没曾想,红叶娘子她竟对自己都那么狠。”

    难怪卫长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阮思问道:“后来呢?”

    “那几个富家子弟酒醒了一半,被卫公子吓跑了。红叶娘子跟卫公子说、说……”

    “说什么了?”她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说,她的脸也毁了,以后没人会多看她一眼,求卫公子以后不要再来纠缠她。”

第213章 信男人不如信银子

    大夫为红叶处理好伤口便离开了。

    临走时,年逾半百的大夫也不禁摇头道:“这闺女的脸,怕是彻底毁了。”

    阮思回房去看红叶娘子。

    她合衣躺在榻上,身段柔美婀娜,但左脸带了触目惊心的创伤。

    “你……”

    阮思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于红叶娘子那样的美貌女子来说,脸就是她的性命,她竟然狠心到自毁容颜。

    红叶缓缓扶着引枕坐起身,直勾勾地看着阮思。

    “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下的手。”

    她这一毁,彻底毁了她和卫长声的未来。

    阮思很了解她师兄。

    卫长声一定会为此归咎为他没保护好红叶,从此活在自责中,无颜再见红叶一面。

    红叶好像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抚着脸上的纱布,柔柔慢慢地说道:“我要是没有毁容,他那一剑也许就要了那人性命。”

    卫长声并非老成持重之人。

    他维护红叶心切,气急交加之下,险些一剑杀了那个曹公子。

    要是他真的杀了人,按律需得杀人偿命。

    阮思心有余悸,幽幽叹道:“可是,你也不必……唉,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不怪你,是我自己的决定。”

    红叶放下手,叹了口气道:“过去我全靠这张脸来养活,这张脸给我挣了一口饭吃。”

    “但为了这口饭,我放弃了身为女子的所有尊严。”

    “晏娘子,”她看着阮思笑道,“你说要是我的脸毁了,我以后还能捡起丢掉的自尊吗?”

    阮思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只要还有脑子,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又如何不能堂堂正正地挣到一餐饱饭?”

    “红叶姑娘,你以后只管安心留在这里,做好你分内的事。”

    她认真地凝视着红叶残缺的脸,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能保你衣食无忧。”

    红叶噗嗤一笑,淡淡道:“这种话,以前有不少穷酸书生跟我说过。”

    “我谁都不信。但如今我想相信我自己。”

    今天,她的容貌尽毁。

    她再也不是勾栏院里那个靠卖笑为生的绝色花魁。

    从此,再也没有人肯一掷千金求她一笑。

    红叶反而觉得解脱了,她要靠头脑和双手养活自己,一点点洗去青楼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她下定决心,要当一个心里干净的女子。

    “对了,”她垂下眸子,缓缓道,“劳烦娘子代为转告卫公子,请他不要再来了。”

    阮思于心不忍,劝道:“我师兄对姑娘一片真心……”

    红叶娘子凄然一笑。

    她在倚红楼待了那么多年,什么痴男怨女没见过呢?

    但那些苦苦等待情郎归来的姐妹,又有哪一个等到了昔日的梦中情人?

    其中最傻的一个姑娘,还将自己偷偷攒下的梯己,全都给情郎充作上京赶考的盘缠。

    她盼了好几年,等来的却是情郎屡试不中,最终沦为乡下书塾先生的消息。

    那个男人没脸见她,娶了一个村姑,再也没回过倚红楼。

    她沦为整个倚红楼的笑柄,后来神志不清,被鸨母直接赶了出去。

    红叶娘子没有为她求情。

    她被赶出大门时,红叶冷冷地在二楼看着,只觉得此人顽愚可笑。

    老鸨说,好女儿你可不要学了那个蠢妇。

    红叶记得,那时候,她高昂着美丽的头颅,不屑一顾地说,信男人不如信银子。

    哪怕时过境迁,红叶依然不愿意相信卫长声。

    “比起你师兄,我还是更愿意把后半生托付给我自己。”

    阮思默默垂下头,不知该不该劝她回心转意。

    红叶道:“你们不必同情我,也不必觉得可惜。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高高扬起下颌,露出优美的脖颈。

    虽然毁了半张脸,她的右脸依然美得惊人,带着绝色女子才有的高傲。

    “他很好,我也是。但我和他离得远点,对谁都好。”

    红叶心意已决,阮思也被她说服了。

    的确,卫长声对她的迷恋不仅是她的负担,也是他的累赘。

    屋外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阮思顾不得照顾红叶,匆匆跑出去看,只见卫长声和晏瀛洲打了起来。

    他没有用剑,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十几招。

    晏瀛洲重重一掌将卫长声打倒在地。

    “夫君?”阮思忙跑上前。

    卫长声抚着胸口,剧烈地喘气,脸色白一阵青一阵。

    晏瀛洲俯身朝他伸出手,冷淡道:“还打么?”

    在阮思的注视下,卫长声坐起来和他一击掌,仰面大笑道:“妹夫,谢了。”

    阮思愣了愣,晏瀛洲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

    “师妹,你男人真能打。”

    卫长声哈哈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捡起扔在一旁的长剑。

    阮思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笑容渐渐泛起苦涩。

    “我回去了,你们不必送我。”

    “师兄,红叶娘子她……”

    “告诉她,我不会再来了。”

    卫长声看似洒脱地笑了笑说:“我这次来,她毁了自己的脸,下次来,难道要让她自尽么?”

    阮思本想劝慰他,但晏瀛洲拉着她的手捏了捏。

    晏瀛洲道:“卫兄,路上小心。”

    卫长声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大笑道:“知道了!我知道的。”

    他知道的。

    他什么都知道的。

    这个地方,他不会再来了,这个人,他也不会再见了。

    至于放不放得下,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因为红叶毁容的事,阮思特意去了一趟傅家。

    她把撤换园子护卫的打算同岑吟说了。

    岑吟想了想,皱眉道:“想来他们是顾虑傅家和曹家在生意上的往来才迟迟没有插手。”

    园子里不能再出这种事故,否则便是自毁名声,砸了沈浮留下的招牌。

    岑吟愠怒道:“此事姑息不得,要是放纵客人寻欢作乐,糟践女人,又和烟花之地何异?”

    阮思深以为然。

    “若是枫客园沦为寻常风月场所,旁人为何还要赶上十几里山路去那边消遣?”

    岑吟点头道:“林泉郡只有一个葵园,却有无数家秦楼楚馆,缺的哪里是温柔富贵乡。”

    两人当即商议一番,重新整顿枫客园的经营。

    岑吟心里隐约存了个念头。

    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留下的心血被后来人糟蹋了。

    这个念头,她连阮思都没有告诉。

第214章 宁天心

    年关将近。

    阮思近日郁郁寡欢。

    晏瀛洲向郡守告了假,提前带她回清河县探望奶奶和兄嫂。

    众人收拾妥当,便乘马车出发了。

    正值隆冬,天寒地冻,不少山路都结了一层薄冰。

    这一路,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等到了清河县境内,他们已在路上耗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夫君,”阮思算了算日子,又惊又喜道,“大嫂临盆的日子怕是近了。”

    没准他们在家里待上几日,她就能抱上小侄儿了。

    晏瀛洲道:“是啊,我快当二叔了。”

    阮思坐不住了,开始发愁道:“不知是侄子还是侄女,你说‘婶婶’好听还是‘二婶’?”

    “娘最好听。”

    这个男人又在暗示她该给他生孩子了。

    阮思瞪了他一眼道:“好啊,那你先叫一声来听听……”

    马车咯吱一声停下了。

    她毫无防备地摔进了晏瀛洲怀里。

    他拥着阮思,低笑道:“孩子他娘,如何?”

    帘外,晏清都的声音响起。

    “二弟,弟妹,你们总算到了。”

    阮思红着脸,赶紧从他怀里坐起身。

    晏瀛洲低低一笑,掀起帘子先下了车,又转身扶阮思下来。

    一晃数月,晏清都看上去比原来成熟了不少。

    他蓄了一把髯须,脸上的疤痕淡去,谈笑间已不似先前浮躁易怒。

    “你们迟迟不到,奶奶每天都担心得很,经常问我,清都啊,小洲是不是不回来了。”

    晏瀛洲笑了笑。

    说话间,他们已进了晏家的院子。

    晏老夫人早早守在廊下,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一见晏瀛洲来了,立刻重重一拄站起来。

    “小洲,我的好孙孙啊!”

    老人家大半年没见孙子。

    如今一见面,顷刻间,她已老泪纵横,拉着晏瀛洲仔细瞅个不停。

    “瘦了,小洲你怎么瘦了?”

    她又回头看看阮思,抹泪道:“老二媳妇,你也瘦了。”

    晏瀛洲和阮思相视一笑。

    晏清都道:“奶奶如今年纪越大,眼皮子越浅了,一提起二弟就会掉眼泪。”

    晏瀛洲搂过祖母,劝慰道:“奶奶您看,小洲不是好好的么?”

    晏老夫人抱着他又哭又笑,一口一个“心肝儿肉啊”。

    他们祖孙显然有话要说。

    阮思见状,对晏清都笑道:“大哥,我想大嫂了,你先带我去看看她吧。”

    “也好。你大嫂前段时间收到你托人带来的虎头鞋,一直说要好好谢谢你呢。”

    晏清都和晏老夫人打了个招呼,先带阮思离开了。

    晏老夫人泪流不止,晏瀛洲便扶她回房歇息。

    一回房,她就让晏瀛洲赶紧掩上门,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衣柜里取出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用帕子层层叠叠包好的银票。

    晏老夫人非要把那叠薄薄的银票往晏瀛洲手里塞。

    “小洲,奶奶只攒下这么多,今天你回来就都给你了。”

    “我不能收。”晏瀛洲皱眉道,“奶奶,这些钱您留着,不必给我。”

    老人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都瘦了!”

    她执意把那个小包裹往他手里塞。

    “小洲啊,奶奶在家花不了什么钱,你在外面开销大,别嫌少,先拿去花。”

    晏瀛洲不肯接。

    晏老夫人啜泣道:“奶奶年纪大了,每次一闭眼,就不知道能不能再睁眼了。”

    他揽过祖母,柔声安慰。

    晏老夫人哀哀泣道:“还好你回来了,奶奶最怕等不到你,不能亲手把这笔钱交给你。”

    “小洲,听话,把银子都拿去,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她抓着晏瀛洲的手,哽咽道:“以后奶奶不在了,你看到那些东西,就要想起奶奶来。”

    晏瀛洲感到抓着他手背的那双手冰冷而僵硬。

    他低头一看,那双手皱巴巴的,像树皮一样沟壑纵横。

    他的心微微一酸,不忍地握紧她的手,安慰道:“奶奶,小洲回来了,您别难过了。”

    “这笔钱是奶奶留给你的,”晏老夫人紧张地说道,“连清都和老大媳妇都一直不知道。”

    “小洲,你别跟你媳妇说啊。”

    晏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迷糊了,只管对他叮嘱道:“你偷偷拿着,多买点肉吃。”

    晏瀛洲心中酸涩,顺着老人的意思,哄她道:“好,小洲都听奶奶的。”

    她点点头,这才破涕为笑。

    以前,他听人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越老越像小孩子”。

    小时候,他娘和祖母带着他们兄弟俩匆匆离开京城。

    那个时候,祖母精神矍铄,精明而强势,仿佛永远不会有倒下的一天。

    他娘宁氏病逝后,祖母更加紧张他,成天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护在他跟前。

    但现在祖母已经垂垂老矣,她的皮肤松弛苍白,那双慈爱的眼睛搀进丝丝迷糊。

    晏瀛洲揽着祖母时,才察觉到她的身体有多瘦小孱弱。

    “奶奶……”

    他轻轻唤了一声,老人仰脸看着他时,慈祥爱怜的眼神让他想起宁氏。

    他突然有些想念他早逝的母亲。

    晏老夫人抬起手,他顺从地垂下头,让奶奶像过去那样摸了摸他的头顶。

    “小洲啊,你的脑袋摸起来真像你爹爹啊,他小时候也是这样,脑袋毛茸茸的……”

    晏瀛洲哭笑不得,但他想听祖母说更多父母的事。

    老人的手缓缓抚过他的额头,然后是他的鼻梁。

    “你长的真像你爹爹,你的轮廓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晏瀛洲的眉眼上。

    “唯独这双眼睛像极了你娘。”

    晏瀛洲微微一愣,不由得眨了眨眼,心中泛起些许伤感和温柔。

    他想他娘了。

    晏老夫人眼神一冷,啐了一口道:“他们平西侯府,也就只出得了你娘一个好的。”

    “平西侯?”

    “小洲,我前些日子梦到你娘了,她说她想你得很。”

    晏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天心是个好姑娘,是我们晏家对不住她。”

    宁天心?

    晏瀛洲的心中猛地被触了一下。

    “奶奶,您说的那位平西侯……是我娘的亲戚吗?”

    “那群没长心肝的畜牲!”

    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死死抓着晏瀛洲的手臂,斥道:“小洲!你不要认宁天南!他不配做你舅舅!”

    平西侯,宁天南?

    晏瀛洲把“宁天心”那个名字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

    他安抚好祖母,认真地说道:“奶奶放心,我不会和他们有任何瓜葛。”

第215章 噩梦开始

    晚宴时分,晏清都特意从酒坊取来好几坛酒。

    “二弟,今晚我们兄弟不醉不归。”

    “好。”

    阮思抽了抽鼻子,笑道:“这批酒酿的不错,老远便闻着酒香扑鼻。”

    晏清都笑道:“弟妹难道也是行家?”

    晏瀛洲淡淡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我家夫人滴酒不沾。”

    阮思:“……”

    “夫人要是想尝尝,就用筷子蘸我杯子里的抿一口。”

    晏老夫人横了他一眼道:“好了,你们兄弟喝吧,女人家喝酒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奶奶,我还没……”

    阮思刚要辩解,晏瀛洲已含笑颔首道:“奶奶说的是。”

    他用嘴型告诉她说,我们抓紧。

    阮思红着脸,在桌子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祝东颜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只坐在阮思旁边和她说些体己话。

    “稳婆说就在这几日了。”

    她面露羞涩,但又带着即将身为人母的自豪和幸福。

    阮思笑道:“家里都准备妥当了吧?”

    “嗯。”她轻轻地点点头,伸手抚着高高挺起的肚皮,“稳婆就住在附近,随时可以叫她过来。”

    祝东颜以前便是个温柔女子,终日低眉顺眼的。

    如今她快要生了,那张温顺的脸庞竟添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阮思看得挪不开眼,小声笑道:“大嫂越来越美了。”

    祝东颜俏脸一红,抿唇笑道:“我胖了好几圈,现在都不敢照镜子了。”

    “但是大嫂的脸……”阮思叹道,“简直在发光。”

    “你啊……”

    祝东颜含羞笑了笑,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晏清都端着酒杯,和晏瀛洲谈及酒坊的生意。

    他这几个月一直待在家中,替祝东颜打理酒坊,照顾妻子和祖母。

    他的脾气也磨平了不少。

    以前那个喊打喊杀的江湖草莽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要是颜儿生的是男孩,等孩子大些了,我想把他送去跟二弟习武。”

    晏瀛洲笑着点点头。

    晏清都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道:“男孩子嘛,还是学点拳脚功夫傍身的好。”

    “女孩子习武也好。”

    说这句话时,晏瀛洲微笑着看向阮思。

    阮思浑然没有在意,正忙着跟晏老夫人说:“奶奶,您跟我去桃花郡玩几天好不好?”

    老人开怀笑着,只管答应说好。

    “我带您去吃我最喜欢的水晶虾饺!您要是跟我回去了,我爹娘肯定会很高兴的。”

    晏老夫人被阮思哄得笑容满脸,不停地亲手给她夹菜。

    祝东颜也一直给她布菜。

    阮思碗里的菜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夫君。”她可怜兮兮地捧着碗看向晏瀛洲。

    晏瀛洲给她剥了几个大虾放在最上面。

    “乖,多吃一点。”

    这顿饭吃到很晚,晏瀛洲陪着晏清都喝了很久。

    坐到后来,晏老夫人精神不济,嬷嬷先扶她回房歇着去了。

    祝东颜挺着个大肚子,坐久了腰酸背痛的。

    阮思也陪她先去休息了。

    经过院子时,她看到墙角放了好几个大酒缸。

    祝东颜指着酒缸笑道:“都是前几日新酿成的酒。你大哥说你们要回来,非要搬回家放着。”

    “他说啊,这次不让二弟陪他喝光这几缸酒,就不放你们夫妻离开。”

    阮思咋舌道:“就我夫君的酒量?还不如直接把他泡酒缸里呢。”

    祝东颜回房躺下后,阮思又回厅里去找晏瀛洲。

    晏清都今晚开怀畅饮,心情愉悦,把剩下的酒分给家里的小厮婆子去饮。

    众人都喝了不少,整个院子酒气弥漫。

    晏清都怕身上的酒气熏到祝东颜,喝醉后就自觉地去了偏房。

    阮思不禁斜了晏瀛洲一眼,皱眉道:“看看,多学着点。”

    “学什么?”

    晏瀛洲回到房中,便带着她往榻上一倒。

    他用手肘撑着,低头盯着阮思的脸,挑唇一笑,问道:“想要个孩子么?”

    “不想!”

    阮思咬牙切齿,推了推面前的男人,“难闻死了。”

    晏瀛洲道:“好。下次我不问了。”

    “下次?”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他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对,快了。”

    阮思不理他,躺在榻上只觉得吃撑了,伸手摸着圆鼓鼓的小肚皮。

    晏瀛洲也忍不住伸手摸上去。

    “啪!”

    她毫不犹豫地打掉他的手,他满不在乎地低笑道:“我先适应一下不好么?”

    “好啊,”阮思白了他一眼道,“你来生更好。”

    烛光中,晏瀛洲缓缓俯身,在她的眉眼上吻了吻。

    “夫人,”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吹灯吧。”

    他的眼神宠溺而暧昧,阮思缩了缩脖子,探出身去刚要吹灯。

    “来人啊!走水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她听到院子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快!我们出去看看!”

    她一把推开晏瀛洲,跳下榻,靸着鞋跑了出去。

    只见几个下人正提着桶去打水救火。

    阮思跑到院中,回头一看,后院早已火光接天,燃起浓浓的烟雾。

    今晚,好几个下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晏清都也醉倒了。

    现在,救火的仅有两三个还站得起来的小厮。

    “你去衙门找衙役来救火。”

    晏瀛洲抓过另一个下人,吩咐道:“你马上去将大门后门都打开,好让街坊进来帮忙。”

    火势从柴房那边迅速蔓延过来。

    “夫君,你去救奶奶。”

    阮思丢下一句话,急匆匆地往祝东颜房里跑去。

    她没跑几步,祝东颜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随即,有人大喊道:“来人啊!大少奶奶要生了!”

    火势尚未蔓延到她的房间。

    阮思忙冲进去,跟着两个丫鬟一起,合力将祝东颜抬出来。

    祝东颜脸色惨白,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不断往外冒,身下的衣服被褥早已被濡湿了。

    一个丫鬟急道:“稳婆!对,快去找稳婆啊!”

    阮思道:“你知道稳婆住哪里吧?你快去找她过来,这边有我。”

    另一个丫鬟忙去厨房烧水,但众人忙着救火,到处混乱不堪。

    祝东颜死死咬着牙关,抓紧身下垫的被褥,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憔悴。

    阮思心急如焚。

    此时,晏清都跌跌撞撞地从偏房出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伏在地上,艰难地抬头看着她,惊呼道:“颜儿!”

    “啊!”

    痛苦的惨叫声划破火光燃烧的天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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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阮思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
再也不要做怨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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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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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尔东西南北风,占尽风流第一姝。东风第一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风第一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风第一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