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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秋苑鹿     东风第一姝txt下载     东风第一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6章 灭顶之灾

    祝东颜已承受不了临盆前的剧痛。

    她身下垫的褥子被羊水濡湿了一大片。

    阮思紧紧抓着她的手,惊慌失措地叫她:“大嫂!大嫂你坚持住,稳婆很快就来了……”

    “呃!”

    祝东颜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哀叫声,就像垂死的鸟一样。

    晏清都双眼血红,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她跟前。

    “颜儿!稳婆?稳婆呢!”

    旁边的丫鬟急得哭了出来,边哭边指着门外说道:“已经去请了。”

    火光中,祝东颜的脸色苍白如纸。

    她干裂的嘴唇无助地开合着,早已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水……我要喝水……”

    阮思忙催促丫鬟去取热水来。

    “大哥,大嫂就交给你了。”她起身往外走,“我去请郎中。”

    她虽不知去哪里请稳婆,但她在清河县待过好几个月,县里的医馆她都知道。

    后院的火势稍微被控制住了。

    阮思心中稍安,飞快地跑出后门,差点和去请稳婆的丫鬟撞了个满怀。

    “二少奶奶!”

    那丫鬟满脸惊惧,看清阮思后,嚎啕大哭着软倒在地。

    阮思忙拉住她,急切地问道:“稳婆呢?”

    丫鬟抬起沾满血污的双手,眼中惊惧交加,喃喃道:“她被人杀了,被杀了……”

    不好!

    她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预感。

    今晚这一切,仿佛都是计划好的,他们不可能轻易罢手。

    但她听到祝东颜的惨叫声越来越小。

    “你去找我夫君,让他马上带所有人离开。”

    丫鬟仍然举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浑身哆嗦地看着阮思。

    阮思冲到门边,解了匹马,骑马朝医馆赶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晏家半空的浓烟,那里仍然火光接天,惊动了不少街坊邻居。

    晏家的小厮满大街地敲门叫人。

    很多熟悉的面孔提着桶和盆,正匆匆往晏家的方向赶去。

    阮思咬咬牙,催马疾行,冲进无尽的夜色中。

    离晏家最近的一家医馆仅隔了两条街。

    但阮思捶开医馆大门时,睡眼惺忪的伙计说,大夫今晚碰上急诊,早就带着徒弟出去了。

    她一刻也不敢耽误,翻身上马赶向下一家医馆。

    接连问了两三家,医馆里的大夫要么进山采药去了,要么连夜出诊去了。

    阮思的心直直地往下沉。

    她拼命催马前行,骏马嘶鸣,马背颠簸不已,好似随时会把她摔下马去。

    但眼见着只剩最后一家医馆了。

    她遥遥看见医馆里闪过一星烛火,在茫茫黑夜里,耀眼又刺眼。

    “开门!救人啊!”

    还未勒紧缰绳,她便忍不住大声高呼起来,屋里的烛火微弱地闪烁着。

    阮思从马背上跳下来,扑到门边用力捶门道:“大夫!开门啊,救救我大嫂!”

    她捶得双手通红,带着哭腔拼命喊着。

    “喊什么喊?大半夜的,怎么跟号丧一样……”

    那伙计打着呵欠,不耐烦地在门边嘀咕道:“明儿赶早再来,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突然,门板被人重重一脚踹开了,“砰”的一下砸在伙计脸上。

    他顿时鼻血直流,呆呆地盯着阮思道:“女、女土匪!”

    阮思径直冲进后堂,拎起还未睡醒的大夫,把外衣和医箱一股脑地塞在他怀里。

    这个大夫正是给姚钰看过伤的许大夫。

    他一看到阮思,便立刻想起上次被晏瀛洲捉到马背上的经历。

    “你、你……”

    “快跟我走,救人要紧。”

    阮思心急如焚,拎着老大夫的后领,强行将他拽到马上。

    许大夫被她扔到马背上,像只面粉口袋一样软塌塌地横在那里。

    “岂有此理!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老人气得胡须乱颤,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个不停。

    阮思一手拎着他的医箱,一手扬起马鞭用力一甩,骏马吃痛疾奔出去。

    许大夫的医馆离晏家很远。

    她一路只顾催马疾驰,脑子里一片空白。

    浓烟和火光越来越近了。

    哒哒的马蹄声很快被惊呼声和脚步声掩去。

    晏家后院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许大夫见状大惊,手脚乱蹬地喊道:“放开我!这里着火了,放开我!”

    阮思骑马赶到正门口,火势尚未蔓延到前院。

    她看到晏清都吃力地抱着祝东颜,踉跄着穿过摇摇欲坠的横梁。

    “大夫,救救她,她要生了!”

    阮思将许大夫放下马,把医箱递给他,刚要下马,突然听到一声木材断裂的咔嚓声。

    “轰!”

    通往前院的二门轰然倒塌。

    晏清都被断裂的木梁狠狠砸中脊背。

    他闷哼一声,奋力将怀里的女子推了出去。

    火舌忽地一下舔上他的脸和肩背,祝东颜在地上滚了一圈,痛苦地惨叫不止。

    阮思的马受了惊吓,嘶鸣着人立而起,将她一下子掀了出去。

    她扑通一声被掀翻在地,额角重重地磕在门槛上,一时间血流如注。

    许大夫慌了神,正要伸手拉她。

    阮思指着祝东颜道:“大夫,快救她,救她啊!”

    她伏在地上,鲜血汩汩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隐约看到晏瀛洲冲进火场。

    耳边哭喊声和木材断裂的咔咔声不断。

    金铃儿和银瓶儿冲出来扶起她。

    祝东颜已被抬到前院门口,许大夫临时叫了几个丫鬟围住她。

    她的惨叫声小了下去,丫鬟们啜泣不止。

    “大嫂……”

    阮思茫然地看着那里,推开二人,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火场中,晏瀛洲和几人合力抬起横梁,把晏清都救了出来。

    兄弟二人离开屋子时,阮思听到木材燃烧的嘶嘶声。

    “夫君!”

    她如梦初醒,痛哭流涕,转身奔向晏瀛洲。

    晏瀛洲面无表情,杀气大盛,好似来自地狱的阎罗。

    但他还是一把抱住阮思。

    “奶奶呢?”阮思惊慌地看向他身后,“你不是去房间里救奶奶了吗?”

    晏瀛洲的双眼血红,薄唇抿成一条线,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奶奶不在房里。”

    阮思感到天旋地转,好像被人一棍子敲在脑后。

    她的脑子一瞬间空了。

    耳畔嗡嗡作响,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奶奶……人呢?”

    晏瀛洲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意。

    “在柴房。”

    这把火,是从柴房烧起来的。

第217章 裴夫人

    一到京城,裴之旸就带洪绫去了裴府。

    洪绫被府中的嬷嬷引到客房住下,但她接连住了好几天,再也没见到裴之旸。

    她忍不住问身边的丫鬟,她们都推说不知。

    裴府规矩森严,丫鬟谨言慎行,有意无意地避开洪绫。

    她心中又压抑又难受,经常一个人闷在房里,枯坐一整天。

    从她进裴府大门那天起,她就好像被彻底遗忘了。

    丫鬟们除了服侍她起居用饭外,在她面前个个都缄口不言,像避瘟神一样避着她。

    每晚天一黑,她就悄悄摸到床下,在地板上刻一道浅狠。

    今天,她摸到自己已经刻了十四道浅痕了。

    洪绫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她清点过洪姨妈给她的银票财物,至少够她两三年内吃喝不愁。

    要不是担心裴之旸出事,她定然早已翻墙逃出裴府了。

    “算了,在他家他又能出什么事?”

    洪绫赌气地想着,仔细将银票贴身收好,准备离开裴府再做打算。

    终于,当日引她进府的嬷嬷来了。

    那位嬷嬷姓费,是裴之旸的生母裴夫人身边的老人了。

    费嬷嬷在府里颇有声望,下面的一众丫鬟小厮都敬她怕她。

    这次,她亲自来客房找洪绫。

    “洪姑娘,”她上下打量了洪绫一番,“夫人命老奴来请你过去。”

    上次,洪绫被裴之旸带去见裴老太师,差点没中途打退堂鼓溜走。

    如今裴夫人突然要见她,她惊得小心肝一颤,完了完了,这回怕是躲不掉了。

    她心存侥幸,试探着问道:“那裴之旸他……他也在那里吗?”

    裴之旸?

    费嬷嬷脸上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

    小少爷的名讳也是直接喊的么?

    她看洪绫的时候,眼神变得轻慢起来,只当她是不懂规矩的乡下女子。

    洪绫惊惶不安地看着她。

    她像看一件物品一样端详着洪绫,勉强承认洪绫确有几分姿色。

    但京城什么绝色美人没有,小少爷何必为了这个女子顶撞老爷夫人?

    费嬷嬷将洪绫视作他们母子反目的罪魁祸首,对她的态度愈加冷漠敷衍。

    “姑娘还请赶紧更衣打扮,别让夫人久等才是。”

    洪绫不知所措,胡乱挑了件衣裳换好,点好胭脂便跟着她离开了。

    费嬷嬷趾高气昂地在前面带路。

    她低着头跟在后面,悄悄抬眼观察周围的环境。

    裴府有好几进院子吧?

    她走了好久,穿过好几扇垂花拱门,走过好几道抄手游廊,前面的路好似没有尽头。

    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一派富丽堂皇的望族气象。

    虽是冬季,但红梅吐蕊,清溪泻雪,院子里仍然生机盎然,宛若仙境。

    洪绫看得目不暇接,几次差点撞到费嬷嬷身上。

    费嬷嬷鄙夷她没见过世面,暗自冷哼一声,让小丫鬟进去通传。

    洪绫惴惴不安地候在门外等了片刻。

    小丫鬟出来说,夫人请洪姑娘进去说话。

    门边立着的美貌侍女打起猩猩毡帘,恭敬地请洪绫进房里去。

    洪绫进去一看,房中椅搭桌围皆是簇新妆花缎织成。

    她家中做过丝绸生意,她也知道妆花缎的价值不菲,有的富贵人家拿来做衣服都舍不得。

    外面寒风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

    她踩着柔软的长毛绒毯,屏息缓缓往前走,脚底好像陷在了软泥里。

    洪绫愈加不安,绕过屏后,只见榻上坐着一个形容高贵的美妇。

    她半倚着青缎靠背引枕,眼波一横,淡淡然看向洪绫。

    那一眼,险些要了洪绫的半条命。

    她听到自己心跳如鼓,垂在身侧的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

    高几上的瑞兽香炉里缓缓吐出一丝绵长的幽香。

    洪绫嗅了嗅,鼻子发痒,竟当场捂嘴打了个喷嚏出来。

    裴夫人神情淡漠,带了一丝礼节性的微笑,柔声道:“这是御赐的龙涎香,洪姑娘闻不惯吧?”

    洪绫尴尬地讪讪道:“果然好香。”

    裴夫人让洪绫在一旁坐下。

    她局促不安地落座后,满肚子的惊疑担忧,只想问问裴之旸的近况。

    但裴夫人只字不提,专挑些闲情雅致的风物来谈。

    不是聊诗词歌赋,便是谈琴棋书画。

    洪绫从小养在乡下老宅,虽然念过书识得字,但她跟着下人们爬树摸鱼的时候更多。

    要是聊起弓马骑射,打猎捕鱼,她定然能和旁人聊个三天三夜。

    但裴夫人谈的,尽是她从来没接触过的。

    她听得一头雾水,只顾不住点头,一句话也接不上。

    裴夫人聊起沈浮的山水画,她却只知沈浮脾气大,嘴巴毒,最喜欢挖苦裴之旸。

    不出片刻,洪绫便被裴夫人问倒。

    裴夫人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胜利者的微笑。

    她命人唤来几个美貌少女,命其中一人弹琴一人唱曲。

    那支曲子清雅婉转,洪绫只觉得好听,却说不出来好在哪里。

    一曲唱罢,裴夫人微笑道:“如何?”

    “妙极,妙极。”洪绫憋红了脸,找不出别的话。

    裴夫人看向弹琴的少女,笑道:“问雪琴技不俗,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最喜欢听她弹《潇湘水云》。”

    她又看向唱曲的少女,“我儿还说,访烟声如珠玉,一开口又似涧底流冰,最是难得。”

    说完,她故意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洪绫。

    洪绫愣道:“裴之旸说的对。”

    “这两位姑娘,都是之旸的好友送他的乐伎,旁人跟他要,他竟一个也舍不得给。”

    “另外几位,多是府里的通房丫头,自小养在之旸房中,教养品行比之寻常闺秀也不输。”

    她们年轻貌美,柔顺可爱,在裴夫人身边恰似最得体的装饰品。

    裴夫人睨了洪绫一眼,温柔地微笑道:“我最疼这个小儿子,他吃的用的一律都是最好的。”

    她的弦外之音,洪绫自然听得出来。

    “之前,”裴夫人的话锋一转,“之旸看上了一个花魁娘子,非要给她赎身,让她从良。”

    “我原先不允,不想让他和下等人扯上关系。”

    洪绫面色苍白地微笑着,背上早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可是我儿说,他只是同情那女子本为金玉质,却身不由己,深陷泥沼,只是想拉她出火坑而已。”

    裴夫人面带悲悯地看着洪绫。

    “之旸心软,行事多出于怜悯,难免让旁人误会,以为他多情风流。”

    “洪姑娘,”她勾唇一笑道,“但我这做母亲的,最了解这孩子的心思。”

第218章 洪绫被逐

    炭盆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

    屋内温暖如春,但洪绫只觉燥热,后背的衣服被汗濡湿,紧紧黏在背上。

    裴夫人说这席话的时候,洪绫的嘴角僵硬地微微上扬。

    她感到脸上好像带了一层面具。

    “之旸小时候常捡些受伤的猫儿狗儿回来养,猫儿狗儿不过给一碗剩饭就能养活。”

    “但人却不一样,给吃给穿就罢了,还得为他们谋个好前程。”

    裴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些年,从他房里放出去的丫鬟们,好赖都配了家养的小厮。”

    说着,她的目光轻轻扫过那几名少女的脸。

    “她们几个比旁人多识得些礼数,多念过几本书,留在他身边也好有人时常规劝,尽心伺候。”

    洪绫脸色苍白,默默低头盯着脚尖。

    裴夫人见状,微笑道:“洪姑娘在京城既无亲朋,留在裴府做客盘桓几日,我觉着倒是暂时无妨。”

    这几日,她早已命人调查过洪绫的家世。

    “不过,洪姑娘既已由母亲做主,许配给自家表兄,长期客居裴府怕是不妥。”

    洪绫大惊失色,猛地抬眼看着她。

    裴夫人轻轻扫了她一眼,似乎在责备她不知礼数。

    “洪姑娘与我儿之间虽然清白,但旁人难免会以为姑娘私奔被弃,传出去怕是有损姑娘清誉。”

    她面带微笑,神态柔和,好似真的一心为洪绫着想。

    裴夫人故意劝导道:“洪姑娘离家久了,嫡母亲妹必然挂念姑娘。”

    “我们裴府虽愿留客,但也不愿见洪氏骨肉分离,只好尽一番地主之谊,派人护送姑娘返乡。”

    她话中的驱逐之意再明显不过。

    洪绫狠狠咬着嘴唇,竭力克制身体不自觉的颤抖。

    裴夫人微笑道:“明日,我就命婆子媳妇陪姑娘游览京城名胜,还望姑娘尽兴而归。”

    说这席话的时候,她的姿态高贵,平易近人。

    她仿佛施舍了什么天大的恩典,洪绫拼命咽下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洪绫以前受过不少白眼,冷言冷语听过的也不少。

    但以前从没有谁,让她感到自己被剥了个精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可逃。

    她“嚯”地一下站起身,脸颊涨得通红。

    那几个少女惊异地看着她,似乎都觉得她蠢笨到无可救药。

    “不用费心了。”

    洪绫直直地看着裴夫人,压抑着心中的委屈,缓缓道:“我想见他。”

    裴夫人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悦。

    她依然用平和的口吻,淡淡笑道:“之旸不在府中。”

    洪绫显然不信。

    “京城西郊刚落了场雪,西山的雪景最为有名,之旸每年都要去那边赏雪。”

    “不过今年,”她垂眸笑道,“他邀了宁氏嫡小姐一起去的。”

    洪绫有些恍惚,但她紧紧盯着那张保养得宜的脸。

    她并不相信那张朱唇里吐出来的任何一个字。

    “不会的,他一定还在裴府。”

    裴夫人假作没有听到洪绫的话,微笑道:“平西侯家的嫡女宁氏貌若天仙,温柔娴淑,知书达理。”

    “洪姑娘,之旸能和宁小姐定亲,想来你也为他高兴吧?”

    定亲?

    这两个字在洪绫脑子里炸开了。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想不明白。

    裴夫人说到“貌若天仙”,她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嗤笑。

    那位宁小姐再漂亮,能有乔乔一半美貌吗?

    她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她想到阮思的脸庞,想到两人依依惜别的情景。

    那个时候,乔乔已经猜到这一切了吧?

    “洪姑娘,”裴夫人似有不忍地看着她道,“过几个月,之旸就要和宁小姐成亲了。”

    洪绫呆呆愣愣地盯着她。

    “新妇金尊玉贵,我们裴府也不愿教她受一丝委屈。”

    “所以,他房里的侍妾绝不会先于新妇进门。”

    裴夫人故作恍然,抿唇笑道:“不过,洪姑娘和之旸不过萍水之交,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洪绫感到心脏被人一把攥得很紧。

    她站得直直的,硬着头皮,重复着刚才的话,“我只想见他一面。”

    几名少女赶紧别过脸,腹诽她不识抬举。

    “见了又能如何?”

    裴夫人的面容隐有薄怒,冷笑道:“若要许配家养小厮,找我做主就够了。”

    洪绫心中的愤怒和自卑像两头凶猛的野兽,将她往两个不同的方向疯狂地撕扯开。

    她想破口大骂,又想马上离开。

    但没有什么念头比见裴之旸更强烈的。

    “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你?”

    裴夫人嗤笑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你的想法谁又在意呢?”

    “裴之旸!”洪绫发疯般跑出去,大声呼喊道,“裴之旸,你出来见我啊!”

    她嘶哑的声音惊起数只飞鸟。

    下人们纷纷侧目相视,或鄙夷或好奇,却没有一个敢过问的。

    她在游廊上狂奔,遇到每个人都抓着对方,声嘶力竭地询问裴之旸的下落。

    所有人都像哑了一样。

    她迷失了方向,只要有路便往前闯,只要有人便抓住相问。

    最后,费嬷嬷带了几个婆子将她抓回客房。

    费嬷嬷说,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像个疯婆子一样,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呢?”

    洪绫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眼窝干涸得可怕。

    她的脸色死灰,拿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袱,让费嬷嬷带路送她出去。

    费嬷嬷还假惺惺地要给她拿盘缠。

    但洪绫一文钱也不要,高高昂起头颅,像来的时候那样,挺直腰板走出了裴府的大门。

    裴府的大门在她身后沉重地闭上。

    她知道,就算她继续留在裴府,她也不一定见得到他。

    京城比林泉郡繁华热闹了千百倍。

    裴府门口的大街上,车水马龙,鳞次梓比,行人摩肩擦踵。

    他们来去匆匆,谁和谁也没有关系。

    离开裴府后,她才发现连日来的紧张感消失了。

    她强打精神,回头看了一眼裴府的大门。

    “京城天大地大,我一个人又不是活不下去。”

    她想起自己同阮思说过,她要在京城开一爿点心铺,或者在街头炸臭豆腐,等阮思闻着香味来找她。

    想到闺中好友,洪绫总算感到好受些许,肚子也跟着饿了起来。

    洪绫现在只想找间客栈,泡个热水澡,吃顿饱饭,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至少,她还有钱。

第219章 一条咸鱼

    “沈少爷,里面请吧。”

    负责引路的小厮打起猩猩毡帘,毕恭毕敬地请沈浮进去。

    门口守着十几名面如寒铁的侍卫。

    沈浮瞥了他们一眼,走进房间时不免嘀咕道:“关一个裴之旸,哪里用得上那么多人?”

    小厮只当没听见,赔着笑为他掩上门。

    屋内光线昏暗,混浊的空气中掺杂着龙涎香的香气。

    沈浮连打几个喷嚏,不满地倒了杯冷茶,掀开青铜香炉盖,用茶水泼灭了炉中燃烧的香料。

    “烧这玩意做什么?也不嫌熏得慌么。”

    他一面不高兴地数落着,一面转身走进内室去找裴之旸。

    裴之旸披头散发地仰面躺在榻上。

    那双死鱼眼不甘心地瞪着,整个人虚弱得爬不起来。

    他看上去活像一条翻鱼肚白的死鱼。

    沈浮掩着口鼻走到榻边,盯着榻上半死不活的男子,叹气道:“唉,原本你遮了眼睛还算俊秀。”

    但现在,他面黄肌瘦,憔悴得可怕。

    裴之旸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向沈浮。

    沈浮刚从西山赏雪回来,裴夫人派人去沈家请他过来,说是裴之旸病了。

    他匆匆赶来,听裴之旸的心腹小厮说,公子爷绝食好几天了,被夫人下令软禁在房间里。

    “绝食?不可能。”

    以他对裴之旸的了解,那家伙最好美食美人,怎么可能会亏待自己的胃?

    小厮悄悄告诉他,公子为了那位姑娘,和夫人大吵一架,绝食相逼,求母亲做主退了宁家的婚事。

    裴夫人被他气昏了头,命人将他软禁起来,每天强行灌些汤水。

    沈浮扼腕叹息,拍了拍那小厮道:“待会我见了他,定然劝他直接撞墙抹脖子得了。”

    小厮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见了裴之旸后,沈浮忍不住想径直抽身离开。

    他想,这小子真够磨叽的。

    “你说你啊,不想娶便不娶呗,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做什么?”

    裴之旸看清眼前的人,眼里腾起异样的光。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沈浮,艰难地说道:“沈兄,阿绫她……”

    “被你娘赶走了。”沈浮直截了当地说道。

    那双死鱼眼重新灰暗下去。

    裴之旸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但他急切地想坐起来,喃喃道:“不行!我要去找她,我……”

    “你什么你?”沈浮揉着眉心,斥道,“你现在整天直挺挺地躺尸,跟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但沈浮很快松开手,先把自己逗乐了,笑道:“不对,咸鱼比你要咸。”

    “沈兄!”

    “哼,急什么,她人还在京城呢。”

    沈浮悠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脚尖一点一点的,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交了个你这么没出息的朋友?”

    “我说,你娘要你娶宁烟烟,难道你就非得娶她不可吗?”

    “腿长在你身上,你不想娶还不会跑吗,你出去找你的洪姑娘,尽管娶她当娘子好了。”

    裴之旸痛苦地答道:“可是,我娘不会答允的。”

    “那你就别问她答不答应啊。”

    沈浮轻描淡写地说道:“大不了你一辈子不回裴府,带着你的洪姑娘走得远远的。”

    他出身清流世家,但父母早逝,前几年祖父母也相继辞世了。

    是故,沈家没人管得了沈浮。

    如今他名气在外,愈加放浪形骸,浑然不将家族伦常放在眼中。

    但裴之旸仍然犹豫不决。

    “怕什么?”沈浮眯眼冷笑道,“怕离了裴家活不下去?”

    裴之旸虚弱地摇了摇头。

    沈浮乜斜了他一眼,傲慢地说道:“我卖画养你啊。”

    躺在榻上的人面色由白转青,渐渐涨成紫红色。

    “沈兄,”他苦笑道,“我想娶阿绫,但我又不想和裴家决裂,这可如何是好?”

    沈浮抱着胳膊冷笑道:“鱼是你的,熊掌也是你的,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其实,摆在裴之旸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裴之旸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微微闪烁着坚定的光。

    他要阿绫。

    沈浮站起身,叹气道:“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又问我做什么?”

    裴之旸低垂着眼,沈浮走到门口,吩咐小厮去取饭菜来。

    小厮以为小少爷回心转意,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起来,吃饭。”

    裴之旸愣了一愣。

    沈浮一脸不快地催促道:“吃饱了还要去宁家退婚呢。”

    “我们……就这么去?”

    “洗个澡,换身衣服,”沈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再带把匕首。”

    与此同时,清河县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雪。

    晏老夫人的灵枢停满七天了。

    这几天,晏瀛洲几乎没有合过眼,没日没夜地守在祖母灵前。

    荀县令和荀夫人来过几次,都被阮思打发走了。

    仵作说,老夫人鼻腔和肺部都没有吸入灰尘,俨然在柴房起火前就已经遇害了。

    那晚,衙门的救火队赶来救火时,晏家后院的几个大酒缸都被人砸碎了。

    火势越烧越猛,牵连到周边的邻居。

    最后,晏家的屋子被烧成灰烬,晏瀛洲拼死抢出来的只有晏老夫人的遗骸。

    而晏清都也被烧成重伤,大半张脸和背部的皮肤都被烧焦了。

    晏家众人非死即伤,阮思遣散了剩下的奴仆。

    荀县令找了处空宅子让他们暂时住下。

    阮思唯一感到安慰的是,祝东颜顺利产下一个女婴。

    祝东颜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身体大不如前,但好歹还有命亲眼看一看女儿。

    晏清都说,这个孩子是晏家的。

    晏瀛洲却说,奶奶跟他说过,大哥以前是姓宋的,这个孩子姓晏也好,姓宋也好。

    “姓宋?”

    阮思第一次听说晏清都以前的事情。

    晏清都大半张脸都毁了,面目扭曲狰狞,勉强答道:“我以前叫宋清,家里出事后才被带到晏家。”

    阮思的心思动了动,隐约想到了什么。

    但她一时不敢问,只好求证地看向晏瀛洲。

    当年,晏清都的生父被捕入狱,家人遭到牵连被流放,包括他七岁的独子。

    晏牧制造意外,暗中救了那个孩子,让他改了姓名,带回晏家,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

    “宋清”是晏清都七岁前的名字。

    晏瀛洲低低地说了一句,“大哥的生父就是宋衍之。”

第220章 疯子回来了

    京城分东西南北四个区域。

    东西皆为集市,北面是皇城和高官府邸,南面多是寻常百姓的宅子。

    这几天,洪绫走街串巷,总算把京城的地形摸熟了。

    京城果然比林泉郡大了好几倍。

    她想起她被洪姨妈派人接到林泉郡那天。

    那个时候她以为,林泉郡就是天下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

    洪绫在京城漂泊了好几天,白天饿了就去最近的饭馆吃饭,晚上累了就去最近的客栈睡觉。

    京城人来人往,没有人在意她的来历。

    她只管走进饭庄客栈,掌柜和伙计自会笑脸相迎。

    在这个地方,没人指责她礼数不周,没人嘲笑她出身商贾。

    洪绫如鱼得水,混迹在各家茶楼酒肆,看戏,听说书,打赏唱曲的歌伎。

    她在人群中跟着旁人一起拍手叫好,一起捧腹大笑。

    有时候,她几乎以为,她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但洪绫最怕说书先生说“且听下回分解”,最怕唱曲的歌伎盈盈一拜转身下台。

    她怕冷清,怕曲终人散。

    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满脑子就只剩裴之旸。

    所以,一到晚上,她就溜进城南的酒肆里,要一小碟花生和一壶酒,稀里糊涂地听酒客聊一整宿。

    城南多为平民,码头上搬货的糙汉们时常聚在小酒馆里。

    他们都没有恶意,只是一喝上头了就吆五喝六,大声吹嘘自己的见闻。

    洪绫偶尔听了一耳朵,觉得新奇得很。

    今晚,他们说的是刚从码头上听来的新消息。

    “今儿个,我可是听说,平西侯宁家丢了天大的颜面,以后怕是头都抬不起来。”

    “我也听说了,”一个汉子打着醉嗝道,“没想到裴家那小公子够有种的,居然去宁家退婚。”

    洪绫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酒肆里嘈杂不休,那几个汉子的声音被别人划拳吆喝盖了下去。

    她端着花生跑到另一桌坐下,连酒壶都忘了拿,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嚯,那公子哥是个狠角色啊,听说他一进去就提退婚,差点没把平西侯给气昏过去。”

    “可不是嘛,他还掏出把匕首威胁人家宁侯爷。”

    洪绫的心咯噔一下,筷子夹着的花生米直直地往下掉。

    另一个汉子脱了布鞋踩在条凳上,抓了几颗毛豆,边吃边嘀咕道:“他还有胆捅侯爷一刀?”

    平西侯宁天南的爵位是世袭得来的。

    但宁家先辈皆有军功,他虽没上过战场,但也有军职在身。

    旁人自然以为,这位侯爷手底有两下子。

    先前声音最大的那个汉子嚷嚷道:“你们还以为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公子真敢杀人啊?”

    “不杀人他掏刀子干嘛?”

    “捅他自己啊!”

    洪绫一把捂住嘴,险些尖叫出来。

    赤脚的汉子抠着脚指,冷哼一声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子弟真是吃饱了撑的。”

    门口,一个髯须汉子大步进来,风风火火地在他们旁边坐下。

    “我倒是觉得,那个裴小公子还算个汉子。”

    另一人给他倒了碗酒,摇头道:“疯子啊,你还真是个疯子。捅自己算得了什么?”

    “算他有血性!”

    被称作“疯子”的那个男人一仰脖子,喝光了碗里的酒。

    旁人嘀咕了几声,懒得和他争辩这个话题。

    洪绫神情恍惚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他们那一桌旁边。

    她听到自己开口问道:“那位裴公子……如今怎么样了?”

    “人家还能怎么样,被送回裴府了呗。”

    有人见她面生,又是个俊俏姑娘,不禁疑道:“咦?你们这些好人家的姑娘怎么到这种地方来?”

    “就是就是,”抠脚的汉子停下手里的动作,搓了搓鼻子道,“姑娘家来做什么?”

    疯子一拍桌子,大声道:“姑娘怎么了?想喝酒想吹牛皮的尽管来,你管那么宽干嘛?”

    另一人道:“女人哪能跟男人一起喝酒……”

    “我告诉你!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像个男人,要担当有担当,要豪气有豪气。”

    旁人笑道:“得了吧,你说的那个什么大当家,我们又没见过,你爱怎么吹都行。”

    疯子像只斗鸡一样,瞪着他们道:“反正我把话撂这里了,看不起女人就等着吃亏吧。”

    众人嘘声一片,洪绫反倒觉得这人有趣极了。

    她问了裴之旸的情况,疯子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洪绫。

    裴之旸去宁家退婚,宁天南不肯让步,他便往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子。

    宁家吓得不轻,赶紧找郎中救人,火速把他送回裴家。

    今天他闹这一出,在京城里早就传开了,他们都说裴小公子在外面有相好的了。

    有人插嘴道:“裴小公子那个相好的姑娘肯定是个窑姐儿。为了个窑姐,不娶宁小姐,怕是没长脑子。”

    洪绫又担心又不快,瞪了那人一眼。

    疯子道:“你管他的相好是谁呢,哪怕是个窑姐,是个老太婆,是个男人,是只猴儿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我觉着,这才像个男人,不然他好意思让那姑娘白白跟他好一场么?”

    另一个人不服道:“闹成现在这样,裴家宁家都丢尽颜面,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丢脸怎么了?”疯子振振有词地说道,“丢脸总好过丢了喜欢的姑娘。”

    “疯子,”同伴取笑他道,“你那个瓶子姑娘呢,你不是还要给她打对瓶子吗?”

    疯子拍着胸脯道:“等我攒够银子,我就给她打对银瓶子。”

    洪绫在旁边呆呆地听着,隐约觉得“银瓶子”听起来有些耳熟。

    裴之旸……

    他真是个大蠢货!

    洪绫鼻子酸楚,勉力忍住眼泪,在心里暗骂,他要是把自己捅死了,谁来赔她只羊呢?

    她正想着,疯子倒了碗酒给她说:“小姑娘,你来这里,又不喝酒又不吹牛皮,不觉着闷么?”

    “喝!”

    她痛痛快快地接过碗,一脚踩着条凳,大声道:“来来来,我们吹牛皮!”

    众人惊得不轻,很快有人带头起哄,欢呼着要请洪绫喝酒聊天。

    酒肆老板在柜台后摆手道:“你们都赊了几顿酒钱了?哪来那么大的脸请人家姑娘喝酒?”

    洪绫取下发髻上插着的金钗往桌上一拍。

    “我请客,你们放开了喝!”

    疯子愣道:“姑娘,你比我还像个疯子。”

    洪绫一口喝干碗里的劣酒,将碗摔到一旁,瞪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封绍宇,”那人挠了挠后脑勺道,“你叫我‘疯子’就好,大当家就是那样叫我的。”

    洪绫哈哈笑着,压低声音道:“雇你一天多少钱?”

    这类人混迹市井久了,自然有的是门路,什么消息也瞒不过他们。

    她连裴府的大门都靠近不了。

    但他们不一样。

第221章 老板娘姓裴

    裴之旸的性命已无大碍。

    他那一刀捅得并不深,也没伤着内脏,只是流了很多血,看着有些吓人。

    裴夫人守在他床头抹泪,说是再也不让他迈出裴府半步了。

    家里人只知道,小少爷昨日说,有沈家哥哥作陪,他想去平西侯府先行拜会宁侯爷。

    裴夫人放心不下,以为他要去私会那个女子,便派人护送他们去宁家。

    结果,裴之旸竟然真的进了宁家大门。

    再然后,他被从宁家抬出来,小腹流血不止。

    裴家和宁家都乱了套。

    封绍宇认识裴家的一个小厮,趁乱混到下人房去找他,这才打听到裴家少爷的事。

    那小厮一个劲地啧嘴道:“老爷夫人都快急死了,小少爷以后别想再出门了。”

    裴之旸出不来,洪绫进不去。

    她听闻裴之旸性命无碍,这才松了口气,红着眼啐了一口。

    “蠢死了。”

    封绍宇设法将洪绫的信托人带给裴之旸。

    她在信里把裴之旸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委屈巴巴地问沈浮说:“主意是你出的,匕首也是你带给我的,阿绫凭什么只骂我一个人?”

    沈浮被裴夫人盘问了一通,刚从那边过来,憋了一肚子的火。

    裴之旸一问,他就拉下脸冷笑道:“我让你拿匕首意思一下,谁让你往自己肚子上捅的?”

    沈浮想,裴之旸以性命相逼,让宁天南那厮知道他是个混账羔子,转而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不就得了。

    但裴之旸昨日见了宁天南,一亮匕首怎么就往自己身上捅了呢?

    裴之旸也很委屈,嘀咕道:“我不捅我自己,我难道还能捅宁侯爷不成?”

    这件事在京城勋贵圈子里早已传开了。

    宁家颜面扫地,宁天南勃然大怒,裴尚书夫妇亲自上门赔罪。

    但这桩婚事到底是退还是不退,双方都还没挑明了说。

    裴之旸捂着肚子,兴致勃勃地说:“我要给阿绫回信!我就不信闹成这样了,还让我娶宁烟烟!”

    沈浮无奈地耸耸肩,白了他一眼道:“我就没见过自己捅自己还能捅得那么高兴的……”

    这场退亲风波还没结束,林泉郡那边又传来了噩耗。

    裴老太师不在了。

    下人只说,老太爷睡到晌午还没起,进去一看人已经没了。

    裴府上下陷入悲恸。

    平西侯府因此不再计较裴之旸退亲的事,对外只说裴小公子伤心过度,纯属意外之举。

    裴之旸挨了这一刀,又听闻祖父辞世,竟一头病倒,数月不起。

    他时睡时醒,有时梦到洪绫,有时梦到祖父。

    有一次,他迷迷糊糊地同裴尚书说,祖父告诉过他,姑奶奶就埋在佛堂里的桂花树下。

    裴尚书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脸色煞白,命人仔细看护好少爷。

    他的婚事就这样耽误下来了。

    洪绫早已跟封绍宇他们那群糙汉子混得很熟。

    他们给她在东城找到一家破旧狭小的客栈。

    那家客栈经营不周,只能勉强糊口,加之掌柜老家出事,急着把客栈转出去,这才让她捡了个便宜。

    洪绫用很低的价格盘下客栈,风风火火地重新整顿了一番。

    外面那块残破的匾额也换成了崭新的“洪记客栈”。

    封绍宇挠头笑道:“这个名字倒是简单好记,一看就知道老板娘姓洪。”

    洪绫道:“不不不,我是老板,你们老板娘姓裴。”

    众人哄堂大笑,嚷嚷着要帮洪绫去抢老板娘。

    她豪气地挥手道:“咱们先把客栈好好经营下去,赚了大钱咱们各个都是老板,都给你们娶老板娘!”

    洪绫的性格热情直率,当起掌柜来也不含糊。

    她又雇了其中几人的妻儿在客栈干活。

    他们那帮汉子白天去码头搬货养家,晚上就聚到洪记客栈大堂里喝酒聊天。

    众人对她感激有加,不仅妻儿要的工钱低,还经常从码头介绍客商来洪记客栈下榻。

    洪绫虽没什么经营经验,但她凭着热情诚恳的性子,赢来了不少回头客。

    客栈的规模不大,但足够她衣食无忧,安心地留在京城。

    裴之旸在为祖父守孝,裴府将他看得很严,没有机会出来找洪绫。

    沈浮替他来过几次,在客栈里包了一间上房,嘴上挑剔个不停,偶尔会过来小住几日。

    “裴尚书答应他,只要他两年后考中进士,就不再提宁家的婚事。”

    “他又要看书,又要想你,他脑子本来就不够用,我看这回怕是考不上了。”

    “不过,他要是不当尚书家的公子爷,来给你当个客栈老板好像也不错。”

    洪绫认真听他说完,龇牙道:“什么狗屁老板?回去跟他说,他只能当老板娘。”

    她还不忘补充道:“爱来不来,我这里可不缺人。”

    两人虽不能见,但相互想念着,努力变成更好的人,等待重逢的那天。

    洪绫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至少,她喜欢听旁人叫她“洪老板”,胜过他们叫她“洪姑娘”。

    日子一天天过去。

    晏瀛洲也逐渐从起初的颓丧悲痛中走了出来。

    他已查出当日纵火的是谁,顺藤摸瓜找到了不留佛的余孽,但荀县令不敢惊动背后的人。

    荀县令讪讪道,只能把纵火杀人的犯人当寻常劫匪处死。

    “小晏啊,人家在朝中肯定有大腿,我们连一根小手指,啊不,一块小指甲片都算不上。”

    晏瀛洲沉默不语,但阮思知道,等三年孝期一满,他们定然是要进京的。

    他会设法查出蝴蝶玉佩之谜,揪出不留佛真正的幕后组织。

    为了祖母和先父,也为了他自己。

    这段时间,阮思重新接管了酒坊的生意。

    她带人进山找活泉,和酿酒师傅一起改进方子,全身心地投入酒坊经营中。

    岑吟听说了晏家的事,不仅每个月分她一笔银子,还动用人脉替阮思打响酒坊的招牌。

    从迎客楼到不知名的小酒肆,清河县大大小小的酒楼都往她这里买酒。

    在岑吟的照拂下,她很快赚了个盆钵满满。

    但阮思仍然觉得不够。

    荀夫人剥着瓜子取笑她说:“妹子啊,你这是掉到钱眼里面去了么?”

    “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阮思想,等到他们进京后,有的是花银子的地方。

第222章 京城篇

    三年后。

    京城,码头。

    傅氏商行的商船缓缓在码头边靠岸,封绍宇招呼几个兄弟赶紧朝那边跑过去。

    他和管事打了个照应,熟练地带人开始卸货。

    这次,傅家商船载的都是南洋运来的珍稀香料文玩等。

    管事在旁边盯着他们卸货,双眼一眨不眨的,生怕他们不慎磕着碰着。

    “嗨,你只管放心,哥几个就吃这口饭,知道轻重的。”

    封绍宇搬完几箱东西后,在岸边擦了一把汗,和管事说笑了几句。

    这时候,他听到有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乖囡囡,慢点。小心啊。”

    那个声音是……

    他一瞬间感到被人攥住了心脏,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囡囡,我们等等其他人。”

    是她!

    封绍宇猛地回过头,只见银瓶儿抱着个两三岁的女孩刚从船上下来。

    他的呼吸一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舌头仿佛在口腔里打了结。

    小女孩亲昵地搂着银瓶儿的脖子。

    银瓶儿温柔地笑着,替她理了理被河风吹乱的额发。

    “瓶姑娘……”

    他的嗓子干涩得冒烟,只想狠狠灌一大口凉水下去。

    银瓶儿抱着孩子,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那一瞬,河风停了,波浪静止,嘈杂的码头突然安静下来。

    他的眼里只剩她那双温柔如水的眼。

    小女孩有些怕他,胆怯地躲在银瓶儿怀里,奶声奶气地问道:“他是谁啊?”

    银瓶儿抚慰着孩子,柔声道:“叫叔叔。”

    他早已蓄了一大把髯须,皮肤也晒成古铜色,面容又狠又痞,唯独一双眼睛透出张皇失措。

    “你……”他想过无数的话,但见到银瓶儿时,只能讪讪道,“你一个人来的?”

    银瓶儿道:“不是……”

    小女孩害怕又好奇地盯着封绍宇的脸,她突然软软糯糯地说道:“叔叔哭了。”

    封绍宇愣头愣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明明在笑啊。

    银瓶儿忍俊不禁,不忍提醒他,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疯子!”

    一把年轻飞扬的男声响起,那人激动地叫道:“欸,你是疯子吧!”

    封绍宇一扭头,只见窦一鸣朝他冲了过来。

    窦一鸣显然高兴坏了,咚咚咚冲到他面前扬手就是一拳。

    “你小子原来到京城来了!”

    封绍宇被他当胸一拳,打得晃了晃,咧嘴笑道:“豆子?你怎么也来了?”

    窦一鸣勾过他的肩,一边乱跳,一边朝后面挥手。

    “嫂子!你看这是谁!”

    封绍宇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明艳动人的绯衣少女牵着一个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

    一红一黑,再明亮不过。

    少女见了他,双眼一亮,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挥手。

    封绍宇的鼻头一酸,当场像嚎哭似的,大吼一声:“大当家的!”

    金铃儿跟在阮思身后,笑道:“小姐,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疯子。”

    “嗯。”阮思看向银瓶儿,狡黠地笑了笑。

    银瓶儿抱着孩子,温柔地笑着。

    孩子见到阮思立刻伸手道:“抱!囡囡要婶娘!”

    晏瀛洲抢先抱过孩子,看了阮思一眼道:“乖,你婶娘累了。”

    孩子乖巧地依偎在他怀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叔父”。

    封绍宇看得一愣一愣的。

    为什么银瓶儿的孩子会称他俩为叔叔婶婶?

    他咽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女娃的爹爹,没一起来吗?”

    窦一鸣大大咧咧地答道:“我们老大他大哥留在清河县呢。囡囡一直跟着老大和嫂子。”

    他随口一说,封绍宇先是呆呆愣愣的,但随即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她是晏清都和祝娘子的姑娘?”

    “啊。”窦一鸣反问道,“你以为是我们老大家的吗?”

    阮思看出了什么,悄然扯了扯晏瀛洲的袖子,朝银瓶儿的方向努努嘴。

    银瓶儿只是微微笑着。

    封绍宇却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声问道:“你们还有行李么,我上船去给你们拿!”

    “不必麻烦……”

    阮思话还没说完,他已屁颠屁颠地朝船上跑去。

    管事的瞪着他道:“你悠着点,当心摔着。”

    封绍宇边跑边哈哈大笑道:“没事!老子今天高兴,老子快要高兴死了!”

    窦一鸣对金铃儿小声道:“铃儿姐姐你看,他像不像一只跳舞的猩猩?”

    金铃儿道:“有点,只差没用双手轮流擂胸了。”

    囡囡仰着小脸,不解地问晏瀛洲道:“叔父叔父,什么是猩猩?”

    晏瀛洲刚要解释,只听“扑通”一声,众人忙抬头看去。

    封绍宇竟不小心摔到水里去了。

    但他掉到河里不急着上岸,反而展臂在水里游了起来,边游边哈哈大笑。

    “这是老子见着你们,高兴的,高兴的!”

    他们在岸上看着他飞快地乱游一气,又无奈又好笑。

    阮思叹气道:“唉,疯子一点都没变。”

    等封绍宇上岸后,他浑身湿漉漉地跑过来,挠头说要带他们去客栈休息。

    “大当家的,你放心好了,那家客栈便宜干净,老板她人特别好,又热情又爽朗。”

    他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补充道:“你们不能叫她老板娘,得叫她一声‘洪老板’,不然她可不依。”

    恰好囡囡被冷风一吹,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阮思没听清楚,忙命金铃儿取来小披风,先给孩子披上。

    封绍宇悄悄看了银瓶儿一眼。

    他很快清了清嗓子,嘎声笑道:“我们兄弟几个,每晚都去她客栈大堂里喝酒。”

    “豆子!”他一把捞过窦一鸣,将他的脑袋夹在咯吱窝下。

    窦一鸣止不住地哀叫。

    封绍宇大笑道:“咱们哥俩今晚可得好好喝上一坛子!”

    窦一鸣苦着脸道:“你绕了我吧,铃儿姐姐不准我喝酒。”

    他壮着胆子,征询地看向金铃儿。

    金铃儿冷哼一声道:“看我做什么?你喝醉了跟个大马猴似的,也不怕在大家伙跟前丢脸。”

    “我不喝酒的时候你还说我像小猢狲呢!”

    “反正你就是个猴儿!”

    几人说笑间,封绍宇眼前一亮,兴冲冲地指着洪记客栈的大门道:“大当家的!我们到了。”

    客栈门口立着个蓝衣少女。

    封绍宇说:“门口那个就是我们洪老板。”

    阮思看清眼前的女子,鼻子一酸,眼眶骤然红了……

第223章 京城再会

    三年不见。

    阮思和洪绫抱头痛哭,谁也分不开她俩。

    囡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最亲的婶娘哭了,小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

    阮思这才破涕为笑,拉着洪绫进了客栈。

    洪绫命人带他们去了客房,自己抱过囡囡逗弄了一番,一大一小都咯咯笑个不停。

    她促狭地看向阮思,问道:“你家姑娘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干娘’啊?”

    “这孩子是我夫君他大哥的。”

    阮思抱过囡囡,交给银瓶儿,让她先带孩子去吃东西。

    等房间里只剩她俩后,阮思才叹了口气道:“她娘去年冬天已经去了。”

    祝东颜生产后元气大伤,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阮思遍寻名医,求了不少好药来给她吊着,但依然于事无补。

    囡囡快两岁的时候,她终于撑不下去,在一个下雪的夜里撒手人寰。

    “那这孩子的父亲呢?”

    “他独自去追查杀父仇人的下落了。”

    晏清都的脸几乎全都毁了。

    守孝期一满,他就立刻动身去追查真正的断肠人的下落。

    他发誓要手刃杀父仇人。

    临行前,他跪在晏瀛洲和阮思面前,求他们为他抚养女儿长大。

    “我这张脸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孩子要是跟着我,以后就要像我一样,一辈子受尽白眼。”

    晏清都执意给弟弟磕了个响头。

    “我只求你们给她顿饱饭吃,给她件衣裳穿,让她长成她娘那样贤淑善良的姑娘。”

    阮思为难道:“跟着我,怕是当不了什么淑女。”

    晏清都说,只要孩子在他们夫妻身边,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就好。

    那种半人半鬼的日子,他不想带孩子去过。

    听罢,洪绫低着头,唏嘘不已。

    “乔乔,那你真的打算一直把囡囡养在身边吗?”

    “嗯,大嫂临终前,我答应过她,我会代为照顾囡囡,把她抚养成人,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阮思和晏瀛洲成亲后,两人一直没有圆房。

    如今,他俩却多了一个孩子。

    洪绫点点头,问道:“那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叫你们爹娘,免得旁人问东问西?”

    “囡囡她自己有爹娘。”

    回忆起祝东颜坚韧温柔的脸庞,阮思只觉得无比惋惜。

    “等她再长大些,”她微笑道,“我就会告诉她,她有世界上最好的爹娘。”

    “再说,婶娘也带个‘娘’字,不是么?”

    洪绫搂着阮思笑作一团,抬头问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晏亭薇。”

    这是祝东颜亲自给女儿取的名字。

    洪绫问了是哪两个字,认真记下后笑道:“我要给我干女儿打一把带名字的长命锁去。”

    两人又聊起别的事。

    晏老夫人离世后,晏瀛洲便辞了官职在家守孝。

    三年孝期满,苏雅集在刑部大狱为他谋了个司狱的职位,这次他进京其实是为了赴职。

    而窦一鸣也跟着晏瀛洲辞了狱卒的职务,一门心思地留在晏家当他的跟班。

    金铃儿总算答应嫁给窦一鸣了。

    不过两人的婚期还没定,金铃儿说是要等银瓶儿先嫁出去,她才肯嫁人。

    洪绫噗嗤一笑道:“不过,我看豆子惧内得紧,还没娶进门就开始怕他未来的媳妇了。”

    “是啊,”阮思笑道,“他看着顽皮,其实很疼金铃儿。”

    每次他一看到金铃儿就笑,笑得好像刚捡了十两银子一样。

    阮思觉得,谁要是能每天都捡十两银子,那一定每天都觉得惊喜得很。

    “那银瓶儿呢,她定下婆家了吗?”

    “还没,不过……”

    这回应该快了吧。

    洪绫笑道:“再不赶紧把银瓶儿嫁出去,豆子都快急坏了吧?”

    两人说说笑笑,外面的伙计敲了敲门,隔着门板问道:“老板,要不要准备开饭了?”

    “等等!”

    洪绫从榻上跳起来,拉着阮思道:“我今晚一定要给你露一手!”

    “什么?”

    “我要给你做几道我的拿手菜!”

    洪绫眉飞色舞地看着阮思。

    阮思愣道:“我们阿绫还会做饭?”

    “以前不会,”她飞快地说道,“不说了,我先去厨房杀鸡,你们吃点果子垫垫肚子。”

    说着,她推开门一溜烟地跑了。

    封绍宇和其他人开始拉着晏瀛洲他们喝酒聊天。

    窦一鸣几次想喝酒,都被金铃儿用筷子抽了手背,委屈巴巴地缩回手。

    银瓶儿抱着囡囡坐在旁边吃果子。

    阮思见他们其乐融融,心中也觉得安慰,问了厨房的位置,跑过去找洪绫了。

    洪绫把脑后那根粗粗的麻花辫高高挽了起来。

    她扎了一条半旧的围裙,挽着袖子跟着厨娘和伙计忙活。

    “哎呀,这里乱得很,乔乔你别进来。”

    她提着刚宰好的鸡,回头冲阮思笑笑,又指挥小伙计说:“倒壶热水来,帮我一起褪鸡毛。”

    厨房里虽然乱糟糟的,但炤台锅碗都很干净。

    洪绫站在一堆锅碗瓢盆中间,又神气又自然,好似她一直都做惯了活计。

    阮思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的洪绫。

    初见她时,她摇摇晃晃地从围墙上摔下来,把卫长声砸了个狗吃屎。

    后来,她蹦蹦跳跳地拉着阮思往外跑,嘴里嚷嚷着,乔乔,我们去吃臭豆腐吧。

    她就像一轮明媚的小太阳,温暖明亮但绝不刺眼。

    那个时候,她依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

    哪怕她拿那双手去拉弓射箭,下河摸鱼,她仍然和厨房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但现在,洪绫熟练地杀鸡剖鱼,手中的菜刀挥洒自如,身边的萝卜白菜堆成小山。

    红的绿的,鲜艳欲滴。

    洪绫站在那些蔬菜堆中间,没有什么颜色比她更鲜活。

    她咯咯笑着,一面和厨娘聊集市菜价,一面自信从容地切菜切肉。

    厨房里烟火缭绕,阮思的眼眶微微泛红。

    “乔乔,”她放下菜刀,笑着跑过来推阮思说,“出去吧,要烧火做饭了。”

    “阿绫……”

    “咦?”洪绫轻轻吹了吹她的眼睛道,“你看,熏到眼睛了吧?”

    阮思勉强笑着点点头,问道:“阿绫,你就不怕被熏到吗?”

    “习惯了。”

    这三年,她的眼眶红了好几次,每次她都说是被烟火熏的。

    都怪裴之旸。

第224章 清河三子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洪绫一个劲地给阮思夹菜,非要让她尝尝自己新学的菜式。

    晏瀛洲只顾低头剥虾,一只喂给囡囡,一只剥给阮思。

    窦一鸣和封绍宇都喝得醉醺醺的,扯开嗓子大声说笑划拳,惹得金铃儿不快地瞪他。

    银瓶儿偶尔抬头看封绍宇他们一眼。

    囡囡吃饱了就开始犯困,窝在晏瀛洲身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她的小脑袋几次都快栽到碗里去了。

    晏瀛洲托着她的脑袋,她索性舒舒服服地歪在他的手掌上眯起来了。

    阮思指给洪绫看,笑道:“我夫君快把囡囡养成猫儿了。”

    银瓶儿忙起身抱过小女孩。

    “小姐,囡囡困了,我先抱她回房歇息吧。”

    阮思点点头,洪绫笑道:“你们先回去,我这就让人送热水去房里,给这丫头洗个澡。”

    金铃儿也跟着站起来,准备跟银瓶儿一起离席。

    她有点放心不下,回头瞪了窦一鸣一眼,道:“小豆子,你少喝点。”

    窦一鸣忙放下酒碗,冲她讨好地笑笑。

    阮思笑道:“好了,今晚就让他喝个痛快吧。”

    “嘿嘿,”窦一鸣悄悄捧起碗,“还是嫂子疼我。”

    封绍宇醉眼朦胧地看过来,使劲点了点头,附和道:“大当家的义薄云天。”

    晏瀛洲意味深长地看了阮思一眼。

    阮思无奈地吐了吐舌头,低头就着晏瀛洲的手吃了只虾。

    但窦一鸣本就是人来疯的性子,见有人回应,立刻跳起来敲着碗碟,笑道:“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封绍宇打着醉嗝问道:“啊?”

    “我,豆子,”窦一鸣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封绍宇道,“你,疯子。”

    他那双圆圆的眼睛咕噜一转,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讨喜的大白牙,直勾勾地盯着阮思。

    “还有嫂子!”

    封绍宇脑子还没转过来,已跟着他拍手叫好道:“对!果然有缘!”

    阮思被还未咽下的虾肉呛到了。

    洪绫咯咯笑着,跟着起哄道:“所以呢所以呢?”

    窦一鸣用筷子重重一敲碗沿,得意地说道:“我们名字里头不是都带个‘子’吗?”

    封绍宇梗着脖子点头道:“就是!老子以前怎么没发现。”

    “而且,我们都是从清河县来的。”

    阮思苦笑道:“我明明是桃花郡人……”

    但两个喝高了的男人哪里肯在意这些。

    窦一鸣手舞足蹈地说:“我们就是‘清河三子’!”

    “好!”封绍宇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我们清河三子定要闯出一番名堂!”

    洪绫笑得前仰后合,“哎哟哎哟”地直呼肚子疼。

    阮思只差没把脸埋在晏瀛洲怀里了。

    好端端的,她上哪儿捡的这两个活宝?

    晏瀛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等等!”

    洪绫总算想起什么了,一拍桌子道:“我跟你们关系那么好,你们为什么不带我一个?”

    封绍宇为难道:“洪老板,可是你不叫什么‘子’的啊。”

    “没事没事,你跟我们是一伙的!”

    窦一鸣从善如流,举杯道:“洪大姑娘的事就是我们‘清河三子’的事,嫂子你说是不是?”

    阮思直起身,促狭地看着洪绫,笑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封绍宇第一个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道:“我们还缺个老板娘呢。”

    “是了!”

    窦一鸣蹲在凳子上,敲着碗唱道:“抢男人!抢男人!”

    洪绫双颊飞红,拈了颗花生砸他的脑袋。

    “够了,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我开黑店拐卖人口呢。”

    但窦一鸣和封绍宇哪里肯罢休?

    他们踩着凳子,又跳又叫,围着洪绫大声道:“抢男人!上裴府!抢男人!”

    洪绫臊得快坐不住了。

    她扯了扯阮思,苦着脸求饶道:“乔乔,快帮我管管他们。”

    阮思和晏瀛洲相视一笑。

    这时候,客栈门口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

    洪绫站起身,扬声道:“打烊了,明天再来吧。”

    但那敲门声仍然急促有力地落在门板上。

    窦一鸣和封绍宇都闭上了嘴。

    洪绫不耐烦地嘀咕道:“会是什么人呢?”

    她端起烛台,快步走到门边,一开门,门外赫然立着几十个手持火把的男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者。

    那老者看着精明强势,衣服面料价值不菲,像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大户人家管家。

    他先对洪绫微微颔首道:“小老儿并非要投宿,而是过来接位贵客。”

    “嗯?”

    洪绫的双眼一眯,目光变得警惕起来。

    老者的视线越过洪绫的肩,在客栈里扫了一圈,落在围着桌子吃饭的人身上。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面腰牌给洪绫看。

    “宁?”洪绫疑道,“几位是哪个宁家的?”

    老者道:“平西侯府。”

    众人皆愣了愣,晏瀛洲的脸色微沉。

    洪绫的脸色也变了,平西侯宁天南家的嫡小姐和裴之旸订过亲。

    刚才豆子他们一通乱嚷,不知被门外的人听去多少。

    老者不再理会洪绫,缓缓走进客栈,看了几眼后,径直来到晏瀛洲面前。

    “宁府管家宁福见过晏少爷,少奶奶。”

    宁福行了一礼,恭敬地揖道:“我家侯爷听闻晏少爷上京,特意命老奴来请少爷和少奶奶过府一叙。”

    阮思略微不安地看了晏瀛洲一眼。

    他冷淡道:“我与贵府侯爷素昧平生,老伯怕是请错人了。”

    门外,几十个侯府侍卫举着火把,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火把发出的红光照进大堂,大堂里的桌椅柜台,甚至每个角落,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洪绫的脸庞血色全无,但她还是挡在众人面前道:“客栈已经打烊了,请回吧,不要打扰客人休息。”

    宁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不动声色的晏瀛洲。

    “晏少爷赶路辛苦了,不若好好歇息一晚,老奴先带他们回去,明日再来请少爷也是一样的。”

    阮思紧紧盯着他,总觉得来者不善。

    宁福笑道:“侯爷托老奴给少爷带句话,自古血浓于水,舅甥之间不必见外。”

    临走前,他阴恻恻地笑道:“烟烟小姐也想见见表兄表嫂呢。”

    宁烟烟?

    阮思一头雾水,但洪绫紧紧咬着唇,似要将唇瓣咬出血来……

第225章 榜上有名

    今日放榜。

    一大早,进士榜单前就挤满了过来看榜的仕子。

    众人伸长了脖子,屏息盯着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生怕看漏了自己的名字。

    更怕看了几遍也找不到想找的名字。

    有人欢喜有人忧。

    上榜的自然欢天喜地,奔走相告,没上榜的难免垂头丧气,灰头土脸地离开。

    裴府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了。

    裴夫人亲自陪裴之旸过来看榜,裴尚书嘱咐她,千万要盯好这孩子,别让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原本,裴之旸不打算走科举这条路的。

    裴尚书也不想勉强他,但闹出退婚风波后,裴尚书只好假意和他约定,用功名来暂时稳住他的心思。

    换作以前,裴之旸最多哼着小曲,漫不经心地扫一遍榜单。

    榜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都不会往心里去,调头就招呼几个狐朋狗友出去胡闹了。

    但这回,马车还没停稳,裴之旸就匆匆跳下车。

    马车剧烈地晃了晃,唬得跟在旁边的小厮忙惊呼道:“少爷!您悠着点!”

    裴夫人攥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她微微挑起一角帘子,盯着裴之旸快步跑开的背影,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要是榜上无名,她正好以此为由,为他娶亲,让他收收心思读书。

    但要是他中了进士,难道她真的能放那个商贾之女进门吗……

    “让一让,欸,麻烦让一让。”

    小厮吃力地挤出条道,护着裴之旸挤到榜单前。

    白底黑字,上百个陌生的名字,看得裴之旸一阵晕眩。

    他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看着看着便觉得,他竟连一个字也不认识了。

    小厮见他摇摇欲坠,忙搀着他的胳膊肘,劝道:“少爷别急,那么多个名字,咱们一个一个挨着看。”

    裴之旸咬咬牙,目光重新落在榜单上。

    “……我考中了!考上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裴之旸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仕子激动得掩面大哭起来。

    那个人衣着寒酸,看着出身寒门,想来也颇为不易。

    但裴之旸现在没心思在意他人。

    他声音微微颤抖着,抓住小厮问道:“你找着我的名字没有?”

    “还、还没。”

    裴之旸叹了口气,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三年了,他快三年没有见到洪绫了。

    裴夫人说,要是真的想让那个女子活得体面尊严,他给不了她名分的时候就不要去招惹她。

    他不想让洪绫被当成私奔的妾室。

    只要榜上有名,他就可以按照约定的那样,风风光光地娶洪绫进门。

    他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逼迫自己重新抬头看向榜单。

    一定有的……一定会上榜的!

    旁边的小厮捏了把汗,小声把榜单上的名字都念了出来。

    “……赵、赵什么来着……然后是,李晗……王……”

    裴之旸什么也不敢想,几乎不敢看榜单。

    身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吵得他的脑子里乱作一团。

    他突然想逃走,想转身大吼一声,然后飞也似的去找洪绫。

    “少爷!”

    小厮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起来,他指着榜单末尾道:“少爷!您中了!”

    裴之旸呆了呆,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

    马车里,裴夫人看到他步履轻快地往回走,和身旁的小厮有说有笑的。

    她先是骄傲地笑了笑,但很快嘴角往下一抑……

    宁府。

    刚用过早膳,宁福便将晏瀛洲和阮思接了过来。

    老平西侯共留下三子一女,晏瀛洲的母亲宁天心便是庶出的四女。

    很多年前,老平西侯驾鹤西去,长子宁天南袭爵,并在军中担任要职。

    宁家二房和三房也一直留在平西侯府。

    这次,请晏瀛洲过去的是他大舅舅宁天南。

    他随祖母和母亲离京时还小,对这位大舅也没有多少印象。

    这十几年来,宁天南和晏家素无来往。

    但他一回京城,这位大舅舅便将他请到府中,俨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晏瀛洲心中不快,暗示阮思多加提防。

    宁福亲自将他俩引到厅上,沿途到处指点府中风物,不时提及早逝的宁四小姐。

    “晏少爷,侯爷这些年越发念旧,时常想起四小姐,每每言及亡妹,都要暗自神伤许久。”

    他一团和气地笑着,揖了揖道:“请恕老奴多嘴,晏少爷的眼睛像极了四小姐。”

    “既然知道多嘴,”晏瀛洲冷淡地斜了他一眼,“不如闭嘴的好。”

    “是是,老奴这就去请侯爷过来。”

    宁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风扫过阮思的脸庞,随即恭敬地行礼退下了。

    晏瀛洲握紧阮思的手,目光微微闪烁着。

    这里,是他娘亲长大的地方。

    阮思用力地回握了一下,朝他眨眼笑了笑。

    门口,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身旁立着一个朱衣美妇,那妇人伴着他走进屋,一见晏瀛洲便红了眼眶。

    晏瀛洲携阮思起身行礼。

    宁天南大步走到他面前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托住他的手肘道:“好孩子,快坐下吧。”

    那朱衣美妇一面用绢帕拭泪,一面低声泣道:“我一见外甥就想起四姑娘……”

    说着,她柔弱地啜泣起来。

    “好了,”宁天南携那妇人一起坐下,“夫人,今日我们一家团聚,你别惹大家徒增伤感。”

    那妇人正是宁天南前两年娶的续弦娘子周氏。

    周氏止住哭泣,揩了揩眼角的泪水,柔声道:“是妾身的不是。只是我和四姑娘素来交好……”

    她的目光又落到晏瀛洲身上,哀哀戚戚地叹了口气。

    晏瀛洲从未听母亲提起什么手帕交。

    他神情冷淡,也不言语。

    宁天南先是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及他可去刑部大狱报到了,让他带阮思和孩子搬回侯府来住。

    阮思越听越心惊,此人竟将他们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周氏含笑看向阮思,道:“家里的几个孩子虽然顽愚,但将你们的孩子接来,彼此做个伴也是好的。”

    阮思刚想回绝,外面的小厮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宁天南面露不悦,那小厮气喘吁吁地说道:“老爷!裴家少爷考上了!”

第226章 宁烟烟投湖

    宁天南先是一惊,但想起晏瀛洲夫妇也在,立刻板着脸训斥道:“知道了,下去!”

    小厮哭丧着脸,跪地哀求道:“侯爷,您快过去看看,小姐她、她要跳湖寻死……”

    宁天南的脸色骤然变了。

    刚才小厮闯进来一通嚷嚷,显得宁家好像盼星盼月亮一样,眼巴巴地盼着裴家少爷高中。

    宁天南心中火起,他不想在外甥面前失了颜面,这才训斥不懂事的小厮。

    但小厮这句话一出,平西侯府的脸面彻底丢光了。

    他沉着脸瞥了晏瀛洲一眼,见这外甥好似没有听到,仍然冷冷淡淡的。

    周氏见状,忙起身道:“侯爷念着你们要来,早已命人收拾出四小姐以前住过的院落。”

    “不如舅母领你们过去看看,可还要添补什么家具摆设,你们以后也好在家里住得舒坦些。”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阮思寻思着,这一回宁家应该是不肯放他们走了。

    但比起和一直端着架子的平西侯共处一室,阮思还是更愿意陪晏瀛洲去他娘住过的地方看看。

    “那就有劳舅母了。”

    晏瀛洲携阮思朝宁天南行礼离开。

    周氏亲热地挽着阮思的手,一面问她的娘家近况,一面和她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晏瀛洲不动声色,走在阮思身边。

    偶尔周氏问及家中情况,他才冷冷淡淡地答上一句。

    周氏带着他们穿过后花园,朝宁天心住过的落霞院走去。

    “这么多年了,四姑娘住过的院子一直维持着原样,侯爷连里面的一桌一椅都不许人动。”

    说着,周氏假意拭泪道:“可怜我那天心妹妹,物是人非,我竟再也见不着她了。”

    她这一番表现,堪称声情并茂,说到动情处,立时声泪俱下。

    阮思只当在看戏,忍不住想给她拍手叫好。

    “那边便是宁府的后花园,以前四姑娘时常和我们姐妹几个在园子里赏花游玩……”

    她特意指给阮思看,道:“你看,孩子想必也喜欢得很。”

    看来,宁府不仅要困住他俩,还要把囡囡也牵扯进来。

    阮思装傻道:“对啊,我挺喜欢的。”

    周氏:“……”

    晏瀛洲差点没绷住脸,干咳一声将笑意掩过去。

    快到后花园时,阮思远远听到阵阵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

    后花园的湖边人头攒动,众人纷纷往那边赶。

    周氏脸色微微一变,拉过身边的侍女耳语了几句,对阮思笑道:“烟烟那姑娘也是可怜人啊。”

    昨夜,洪绫拉着阮思说了大半宿的话。

    她将宁烟烟和裴之旸的婚事,还有后面发生的事一并告诉了阮思。

    阮思正好奇,故意问道:“舅母说的这位烟烟姑娘,我好像还不曾见过,不知府里发生了何事?”

    “烟烟是你大舅舅嫡出的女儿,前几年和裴家小公子定了亲。”

    周氏故作犹豫,低头道:“可惜后来出了些变故,两人的婚事推迟至今。烟烟这几年精神也不太好。”

    她说的变故,阮思自然清楚。

    “舅母,我看那边动静不小,下人怕是应付不来,您可要过去看看?”

    阮思也想亲眼看看这位宁小姐是什么模样。

    周氏神情一松,似乎正中下怀,但她很快皱眉道:“唉,让你们见笑了,不过既是一家人……”

    说着,她嘱咐仆妇改道,先领他们去湖边。

    围在湖边的下人们赶紧让出条道来。

    人群中,阮思看到湖心亭里有一个身穿纱裙的贵族少女。

    那个少女脸色煞白,抱着柱子站在围栏上,摇摇晃晃地探出一只脚。

    湖心亭边停着一只小船,划船的侍女早已被赶下水,不准她进亭子一步。

    众人谁都不敢再划船过去,只好等着下水救人。

    周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烟烟小姐说,”回话的嬷嬷急道,“要是再逼她嫁入裴家,她就投湖自尽。”

    阮思心中一喜,但又觉得好像有点不厚道。

    周氏皱眉道:“你们这些做下人的,就由着小姐胡闹么?快将她劝回来,不要……”

    她原本想说“由着她丢人现眼”,但她看了阮思一眼,改口道:“不要让她吹风着凉了。”

    宁烟烟松开抱着柱子的左手,仅用右手松松地扶着柱子。

    风一吹,她的裙裾飘扬,柔弱的身板好似随时会被风掀到水里去。

    众人惊呼不已,大声叫嚷着求她下来。

    “还愣着做什么?”周氏攥着帕子,斥道,“快划船过去接小姐出来啊!”

    嬷嬷道:“……可是小姐说,谁要是敢过去,她就马上投湖。”

    周氏愠怒道:“府中那么多会水的好手都是白养的吗?”

    她平时刻意以亲和敦厚的面目示人,下人极少见她翻脸发火,这一怒,自然唬得嬷嬷慌了神。

    嬷嬷忙找人过去救小姐。

    宁烟烟见状,踮起脚尖踩着护栏,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

    “不准过来!不然我现在就跳!”

    她的声音不小,隔着湖面,被风吹散了不少,但阮思依然听得很清楚。

    周氏喝道:“快去救人!”

    候在湖边的家丁早已褪了鞋袜,扎起外衫等着下水。

    周氏此言一出,他们扑通扑通跳下水,像赶了几百只鸭子一样,扑腾着朝湖心亭游去。

    宁烟烟哭喊道:“你们不要逼我!我不要嫁给他!”

    但她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差点掉到湖里,赶紧转身抱紧柱子。

    场面乱作一团,周氏也顾不上挽留晏瀛洲夫妇,只好先放他们回客栈去。

    离开平西侯府后,阮思对晏瀛洲啧啧叹道:“看来你舅舅家里也是好戏不断,只等我们嗑瓜子看戏。”

    “哦?要是他们逼你我登台呢?”

    “那就把戏台子砸了呗,”阮思笑道,“今日你那表妹要是真的想寻死,早就不声不响地跳下去了。”

    宁烟烟把动静闹得那么大,结果又能如何?还不是不了了之。

    “还有周氏,她表面上都是为了继女好,但要不是她绕路带我们过去,我怎么能看到这出闹剧?”

    前世,姚钰和平西侯府素无往来,她也不知宁家出过多少幺蛾子。

    阮思头疼不已,晏瀛洲爱怜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后悔了?”

    “有什么好后悔的?来都来了,总得看够了戏才好。”

    不过,她要先把宁烟烟的事告诉洪绫。

第227章 她就是老板娘

    午后,洪记客栈的大堂冷冷清清的。

    洪绫站在柜台后,一面翻账簿,一面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胖妇人端着杯酒,单肘撑着柜台,趴在那里盯着洪绫谄媚地笑着。

    “洪老板,这可是段好姻缘,我不会看走眼的,你错过了一定会后悔的,再想想吧?”

    洪绫头也不抬地答道:“不必了,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胖妇人抿了一口酒,咂嘴道:“女人过了十八,养成老姑娘,要想嫁人可就嫁不出去了。”

    “喂,吴媒婆,你每次吃酒赊账,我不追着你要利息就算好的了。”

    洪绫从账簿里抬起头,又好气又好笑地剜了她一眼。

    “难道你打主意打到我这里了,还想再从我身上好好捞一笔谢媒钱么?”

    “哦哟,我哪敢啊!”

    吴媒婆故作大方地笑笑,捏着嗓子道:“再说这谢媒钱嘛,也不需要你洪老板来掏。”

    洪绫道:“老虔婆,这次你又把我卖给谁家了?”

    “哈哈,洪老板这叫什么话?我还不是看你一个姑娘家独力支撑客栈,怜惜你心疼你才……”

    洪绫横了她一眼道:“说够了就赶紧把前几次的酒钱给结了。”

    吴媒婆忙说道:“等等,我还没说完呢。这回看上你的,是米行老板家的大儿子,家底殷实着呢。”

    “我家底也不薄,不愁你操心了。”

    洪绫低下头,继续拨算盘。

    吴媒婆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要是嫁进他家,这米行以后还不是你们小夫妻的?”

    “你说你不好好当少奶奶享清福,受苦受累地开客栈又是何苦呢?女人嘛,迟早都要嫁人的。”

    她自从和洪绫混熟后,隔三岔五就来客栈里讨杯酒喝。

    洪绫年轻貌美,惦记她的男人不少,吴媒婆时常上门来给她说媒,都被她没好气地堵回去了。

    这次,吴媒婆又屁颠屁颠地来了。

    洪绫决意不理会她,由她一个人说个够去。

    “老婆子拉了几十年的媒,从没看走眼过,你和那家少爷啊,绝配!啧,你嫁过去还能短得了你的好?”

    “那怎的不见你给自己拉一桩好媒?”

    洪绫翻了个白眼,看了一眼楼上,担心吴媒婆的胡言乱语被金铃儿她们听去。

    吴媒婆说道:“我说你这丫头,我喜欢你才替你做媒。你不领情就算了,何苦挖苦老婆子?”

    她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哐啷”一声放下酒杯。

    “洪老板,不是我说你,你这把年纪,再不赶紧找个男人可就没人要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

    洪绫嗤笑一声说:“大不了我找个老板娘回来。”

    “呵,说得轻巧。”吴媒婆抠了抠脸上的疖子道,“你这姑娘整天净会瞎说。”

    “谁说没人要?”

    门口,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快步走进来,径直将吴媒婆堵在柜台边。

    她盈盈一笑,眉眼灵动,但她眼波一横,气势却不弱。

    “我要。”

    洪绫笑着跳起来,从柜台后伸手搂住阮思的脖子。

    两人笑得花枝乱颤,脸庞紧紧地挨在一起。

    “对!她就是我的老板娘。”

    两人年纪相仿,一个英气一个明艳,两张笑靥如花的脸庞晃花了吴媒婆的眼。

    吴媒婆愣了半晌,抽出帕子揩了揩额头,嘴里喃喃着“胡闹,真是胡闹”,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晏瀛洲这才缓缓上前,把阮思拎回自己身边。

    他亲密地搂住她的纤腰,无声地宣示所有权。

    阮思浑然不在意,对洪绫笑道:“阿绫,抱歉啊,毁了你这桩米行少奶奶的好姻缘。”

    洪绫羞红了脸,笑着跑出来和她嬉闹。

    “好啊乔乔,连你也来取笑我。”

    阮思故意躲在晏瀛洲身后,抱着他的腰左右躲藏,咯咯笑道:“夫君你快救救我啊。”

    晏瀛洲神情淡淡的,唇角含了丝笑,有意无意地挡着阮思。

    洪绫只好耸肩道:“乔乔你耍赖,躲在你家晏大人后面算什么?”

    “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沈浮来了,上楼去他房间里了。”

    阮思点点头,让晏瀛洲先上楼看看囡囡,拉过洪绫道:“阿绫,今天我在宁家见到……”

    “啊!这是什么东西?”

    楼上响起一声惨叫,打断了阮思的话头。

    他们抬眼看去,只见沈浮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从房间里逃出来。

    沈浮今日喝了点酒,趁着酒劲本想作画。

    但他刚铺好宣纸便觉得头疼,门也没关便倒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等他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入眼只见满纸黑乎乎的小手印。

    地上,一只黑一块白一块的粉糯团子抬头望着他。

    那只团子手里抓着他的毛笔,冲他甜甜地傻笑,还伸手要他抱。

    沈浮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他酒醒了大半,连鞋子都没靸,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跑出来。

    沈浮狼狈地扒着二楼的护栏,冲楼下看热闹的几个人绝望地叫道:“怎么回事?”

    银瓶儿被封绍宇他们请去帮忙算工钱了。

    先前,金铃儿在后院洗衣服,将囡囡单独留在房间里午睡。

    客栈今日没什么客人,楼下还有洪绫和伙计看着,她原想着放孩子睡一会儿不会有事。

    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工夫,这个小祖宗就自己爬起来,摸索着爬到沈浮房间门口。

    沈浮没有关门,这丫头就自己摸进去,爬到案几上玩他的笔墨纸砚。

    她玩得满身是墨,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金铃儿从后院回来,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地向阮思请罪。

    “罢了,好在这次囡囡没事,下次不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了。”

    洪绫也安慰她道:“你没带过孩子,这回的事就算了吧,只要囡囡没事就好。”

    晏瀛洲收走地上那只脏团子。

    沈浮半死不活地扒着栏杆,咆哮道:“你们怎么就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囡囡吓得小嘴一撇,把脏兮兮的小脸埋在晏瀛洲颈窝里。

    “你没事。”

    晏瀛洲抱着囡囡,瞥了沈浮一眼道:“想有事也行。”

    阮思笑着推走晏瀛洲,对沈浮抱歉地笑了笑。

    他掸掸衣服,从地上爬起来,不满地哼了一声道:“喂,裴之旸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洪绫微微一愣,别开视线。

    “他考中了。”

    沈浮抑下不自觉扬起的唇角,冷哼道:“我给你们传话早就受够了,下次该他自己来跟你说了。”

第228章 赏花晏

    这几年,裴之旸闭门苦读。

    他房里那些莺莺燕燕早就被遣散了。

    昔日那群酒肉朋友来裴府找过他几次,邀他去青楼喝花酒,但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唯一还会来见他的只有沈浮了。

    沈浮经常不在京城里,但每次一回京就先来见他,把他写给洪绫的信带出来交给她。

    “你们把我当信鸽了吗?”

    上次沈浮冲裴之旸嚷嚷时,裴之旸好脾气地哄他说,换成鱼传尺素的典故会不会好些?

    沈浮没好气地说:“狗屁的‘鱼传尺素’,她还不得把我肚子剖开?”

    骂归骂,他依然两头跑,替两人传了三年的书信。

    裴夫人虽然知道,但也没有横加阻拦。

    裴之旸以为,等他考中进士那天,他父母一定会如约让他迎娶洪绫。

    但面对他的要求时,裴尚书支支吾吾,不肯表态。

    裴夫人只说,如今他功名在身,婚事更是不能马虎,免得仕途受阻,抱憾终身。

    “娘,我不在乎什么仕途,我只想堂堂正正地娶阿绫进门。”

    他这几年对那个商贾之女念念不忘。

    裴夫人皱眉道:“你若是真心喜欢她,等宁小姐过门后,你纳她当个体面的姨娘就是了。”

    洪绫的出身和修养,根本入不得裴夫人的眼。

    她最多只能给裴之旸当个玩物养在后院。

    即便如此,裴夫人还担心她野性难驯,什么时候伸爪子伤了她的宝贝儿子。

    要是让洪绫以正室的身份出席任何重要场合,那裴府在京城勋贵圈子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裴夫人脸色发青,愈加觉得洪绫哪怕站着坐着,甚至喘口气都是错。

    她最大的让步,就是让洪绫给裴之旸当侍妾。

    裴之旸却根本不把她的退让放在眼里。

    “娘,我们不是说好,只要我考上进士,就重新考虑我和宁小姐的婚事么?”

    裴夫人道:“对,我们替你想过了,宁氏才是良配。”

    裴之旸失望透顶,诘问道:“除了家世,除了都不满意这门婚事,我和她还有哪里般配?”

    “宁烟烟不是要投湖自尽么?”

    他哈哈笑道:“我还往自己肚子上捅过一刀呢,娘,您都忘了吗?”

    若不是当年他以性命相逼,裴夫人早已将洪绫逐出京城。

    但时至今日,洪绫的存在已让裴夫人无法容忍。

    “之旸,”她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是自寻短见,我便送你那位洪姑娘,与你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她有的是办法让洪绫无声无息的消失。

    看着母亲冷酷的笑容,裴之旸愣了一愣,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慈母在他面前百般温柔体贴,而今却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虽然裴夫人仍然面带得体的微笑,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带了倒刺,勾得裴之旸心肝脾肺都血淋淋的。

    “你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裴府给你的。”

    “出了裴府的大门,你以为你和旁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如何护得了你的洪姑娘周全?”

    她用一种格外陌生的口吻,施施然笑道:“她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裴家暂且准她活着。”

    裴之旸咬紧牙关,双手用力攥成拳。

    但他依然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

    裴夫人抬起手腕,像哄小孩子一般,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儿啊,她能在京城待多久,命还有多长,全凭你决定。”

    “娘?”

    “你不见她,她便能安安生生地开她的客栈,过几年兴许还能嫁人生子,安稳度日。”

    “你要是去见了她,她明日就会被卖到乡下的窑子里,你只管一间窑子一间窑子的,顺着去找她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裴夫人慈爱地为他捋起一缕垂落在耳畔的发丝。

    裴之旸只觉得他好似被毒蛇的红信舔了一口。

    “记住娘的话,你好自为之吧。”

    这几日,晏瀛洲赴刑部大狱上任,阮思带着囡囡住在客栈。

    虽然裴之旸一直没来过,但他们都缄口不提,洪绫也整天乐呵呵的,好像浑然不在意。

    阮思原想找沈浮打听一下,但沈浮被请进宫给嫔妃画像去了。

    很快,表面平静的生活被一张帖子打破了。

    宁福亲自来给阮思送帖子,说是大夫人想请晏少奶奶带孩子去府里赏花。

    上次宁烟烟投湖自尽,在宁家上百口人面前做足了戏。

    她仍然是裴之旸名义上的未婚妻。

    裴之旸和洪绫,还有宁烟烟,三人之间这种胶着的状态,让阮思一个外人都觉得难受。

    为了洪绫,阮思决意赴约,去宁家会一会这个表妹。

    宁府派了马车过来接她,她抱着囡囡,携银瓶儿上了马车。

    马车驶得四平八稳,囡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银瓶儿接过孩子,有些担心地问道:“小姐,眼下不知宁府是何居心,带孩子过去会不会……”

    “这次不去,下次他们定然会以别的手段来要挟。”

    现在,所有人都看到她们坐进了宁府的马车,以客人的身份进了平西侯府的门。

    宁府哪怕别有用心,也不会贸然强留她们。

    晏瀛洲要做的事凶险万分,平西侯府又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要是她一直躲在晏瀛洲身后,他们就会始终处于被动。

    阮思心事重重地揉着眉心,低头看了一眼孩子熟睡的脸庞。

    “进了侯府后,”阮思低声道,“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囡囡,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范围。”

    银瓶儿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马车很快驶进城北,在平西侯府后门停下了。

    阮思被引到花园去见周氏。

    花园里百花馥郁,草木葱茏,周氏携几个贵妇人正在赏花。

    周氏一见阮思便亲热地执起她的手,领她去和另外几个妇人见礼。

    二房的太太和三房的太太也在,阮思依礼分别唤作“二舅母”和“三舅母”。

    余下几人皆是宁府各房的姨娘小姐。

    她们对阮思不冷不热的,唯有周氏对她热忱万分。

    阮思发现,宁烟烟并不在她们中间。

    周氏命人抓果子来给囡囡,笑吟吟地俯身逗弄银瓶儿怀里的孩子。

    “哎,这孩子玉雪可爱,像个瓷娃娃一样,我看着喜欢得很。来,给舅奶奶抱抱。”

    囡囡怕生地往后缩,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圆眼,扭身躲开周氏的手。

    二夫人冷眼看着,皮笑肉不笑地说:“怪了,大嫂为人最亲切不过,这孩子怎的不认大舅奶奶?”

    “想来是小孩子拘束惯了,上不得台面。”

    三夫人拢了拢云鬓,掩唇笑道:“有人说孩子眼睛毒,看得穿大人的心肝,我们倒是不信的。”

第229章 手撕舅母

    宁天南的原配夫人早已病逝,留下宁烟烟等几个子女。

    周氏是前两年刚娶进门的续弦娘子。

    她的岁数不大,看上去比阮思长不了几岁。

    即使她刻意穿老气横秋的衣服,打扮得暮气沉沉,也比二房三房的夫人年轻貌美得多。

    她一进门,宁天南便将管家大权交给她。

    下面的人起先不服,但她待人亲切,出手阔绰,很快堵住了下人的嘴。

    这两年,宁府上下的开销都由周氏来管,周氏以各种借口缩减了不少花销。

    二房和三房早已心生不满,对这个大夫人颇多怨言。

    但有宁侯爷撑腰,二房三房奈何不得她,只好逞些口舌之利,逮着机会便对周氏冷嘲热讽。

    眼下,囡囡不肯让周氏抱,也被她们拿来大做文章。

    周氏手持刺绣团扇,悠悠扇着,眉眼和善地看向阮思。

    二夫人攀了枝花,和三夫人说笑着,眼风凉飕飕地往阮思身上扫。

    阮思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场神仙打架,怎么就把她牵扯进去了?

    她只好答道:“囡囡害羞,从小带得娇惯,难免有些认生。”

    “没关系的,”周氏微笑道,“小孩子都这样,熟悉以后自然就亲近了。”

    二夫人冷笑一声,“啪”地掐断花枝,将那枝花随手扔在地上。

    她凑近囡囡,盯着孩子的小脸,问道:“这孩子开蒙了没有?可会背诗,学过几个字?”

    囡囡被她盯得害怕,把脸埋在银瓶儿的颈窝里。

    三夫人道:“看这孩子害怕得,连话也答不出来,怪可怜见的。”

    她抬起手来,用戴着玳瑁护甲的手指,轻轻划过囡囡的脸。

    尖尖的护甲刚碰到孩子的脸,囡囡小脸发白,眼眶里突然盈满了泪水。

    “啪!”

    只听清脆的一响,阮思径直打落三夫人的手。

    “呃!你、你竟敢打我?”

    三夫人捂着泛红的手背,怒气冲冲地瞪着阮思。

    阮思故作惊慌道:“哎呀,我刚才看到一只蜜蜂停在三舅母手上。”

    “胡说!”二夫人斥道,“哪有什么蜜蜂?”

    “我怕那蜂子蛰了三舅母,情急之下才出手打落蜜蜂。”

    她一脸无辜,别过脸看向周氏道:“大舅母,您说,难道要等蜂子蛰了人,留下红肿才能打么?”

    周氏的神情一滞。

    刚才她们踢给阮思的皮球,又被阮思踢了回来。

    阮思一口一个“疯子”,将三夫人气得半死,但又不好公然发作,指责她指桑骂槐。

    周氏盯着阮思,两人目光相接,眼神都有几分复杂。

    “你都是为你三舅母好。”

    “要是你三舅母觉得不该打那蜂子,你就给长辈赔个不是。”

    阮思会意,对三夫人福了一福道:“侄媳爱护舅母心切,若是惹得舅母不快,这便给三舅母赔礼了。”

    三夫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麻雀窝里出来的,掉进凤凰巢里果然碍眼得很。”

    二夫人语出嘲讽,斜了囡囡一眼道:“孩子再小,该见的世面还是得见。”

    “何况这孩子也不小了,侯府的孩子随便唤一个到跟前,都能背得出唐诗百首,不至呆傻无知。”

    囡囡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但她那张肉嘟嘟的包子脸皱到一起,俨然是委屈害怕极了。

    阮思顿觉不快,牵着孩子的小手,微笑道:“二舅母说得在理,侄媳深以为然。”

    “我先带这孩子见见世上的魑魅魍魉,好让她开开眼,不必偏听偏信,什么都当作真的。”

    二夫人冷笑一声,指甲狠狠掐进手心里。

    “对了,二舅母可喜欢看猴戏?”

    阮思对她诚恳一笑道:“东市这几日来了个耍猴的艺人,那猴儿在人前献宝杂耍,精彩极了。”

    三夫人抱着胳膊,瞥着她道:“下等人才会去看畜牲耍的把戏。”

    “是么?”

    她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还以为两位舅母也会喜欢呢。”

    “那猴儿不满一岁便能耍宝逗乐,博人一笑,不是很难得么?”

    二房和三房的面色都极为难堪。

    周氏含笑道:“改天请来府里给孩子们表演一番,想来他们也会喜欢。”

    三夫人恶狠狠地剜了阮思一眼。

    “这里可是平西侯府,什么下作东西都往府里引。这花我也赏够了,二嫂,我们走吧。”

    二夫人抬起脚,踩着刚才她扔在地上的花枝。

    “大嫂,外面都在等着看我们侯府的笑话。你这位嫡母,可要好好为烟烟操持婚事啊。”

    她的绣鞋重重碾碎脚底的花瓣。

    “事关侯府的颜面,大嫂还是别让大家失望的好。走了,这里可真够脏的。”

    二人一走,周氏命嬷嬷带囡囡去园子里摘花。

    阮思看出她想留自己单独说话,便让银瓶儿带囡囡跟嬷嬷一起下去。

    “看着姑娘,别让她跌着了。”

    她和银瓶儿对视一眼,银瓶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周氏轻摇团扇,领阮思到凉亭里坐下,命人给她奉了盏香茶,终于提及宁烟烟的婚事。

    三年前,裴之旸来宁家退婚,裴尚书好言劝住宁侯。

    两家约定,等裴之旸考上功名再娶烟烟过门。

    而裴之旸中了进士,宁烟烟抵死不嫁,裴宁两家双双沦为京城的笑柄。

    “世家大族之间的婚约,哪有那么多的你情我愿,儿女情长呢?”

    阮思盯着周氏,神情微微一紧。

    周氏直言不讳道:“我听说,你与裴家小公子的那位心头好,是旧识?”

    那日,裴夫人威胁裴之旸,不准他去见洪绫。

    裴之旸忌惮母亲手段,沈浮不在,他也不敢轻易派人去找洪绫。

    他愁肠百结,竟又和那群酒肉朋友鬼混到一起。

    裴家小公子重返欢场,那帮纨绔子弟自然热情备至,每天带他到处寻花问柳。

    这几年,京城新捧出来的花魁娘子,短短几日都被他见了个遍。

    他出手大方豪阔,惯来是个怜香惜玉的,以前相识的名妓不要缠头都争相来与他作陪。

    裴之旸每天都醉生梦死,醉了就和狐朋狗友争风吃醋,醒了就给青楼女子写诗。

    不出几日,京城贵族都想起他风流多情的名声。

    有人暗笑说:“裴小公子这几年埋头苦读,怕是早就憋坏了吧?”

    换作以前,他再怎么花天酒地都不为过。

    但现在他功名傍身,裴尚书本想设法给他求个官职,但户部刚有人举荐,便有人出来反对。

    那人正是这几年风头正劲的御史姚钰。

第230章 御赐的亲事

    姚钰直指裴之旸言行有失,放浪形骸,有辱进士声名。

    他还命人抄了几首裴之旸为青楼女子所作的诗词,感慨其才华横溢,心思却未放在报效朝廷上。

    皇上皱眉看了一遍,只说他却有几分偏才。

    姚钰参了这一本后,户部出面举荐裴之旸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裴尚书的心脏悬在嗓子眼,几次差点被噎得昏死过去。

    他唯恐龙颜大怒,夺了裴之旸的功名,罚他像前人一样“且去填词”。

    好在皇上同父异母的弟弟端亲王出来求情。

    端亲王笑说,少年风流本不足怪,待他娶妻后自会沉稳。

    皇上一听,来了兴致,问裴尚书可为他定了亲事。

    裴尚书还能怎么样?

    他不顾宁侯爷铁青的脸色,只好说是已经定了宁府小姐。

    皇上大手一挥,让裴宁两家尽快完婚。

    如今,这门亲事算是御赐的了。

    宁侯爷和裴尚书在心里相互白了对方一眼,只得恭恭敬敬地领旨谢恩。

    裴尚书走出大殿的时候,双腿软得像烂泥一样,肚子里的火气却蹿得三丈高。

    这坑爹的东西!

    他急吼吼地命人去拎裴之旸回来。

    一众小厮浩浩荡荡地出去找了大半天,才在一家青楼里找到喝得烂醉的小少爷。

    裴之旸被带回家后,仍然迷迷瞪瞪地到处找酒喝。

    以前,因裴老太师的溺爱,裴之旸犯什么错,裴尚书都不曾动手打他。

    但今天裴尚书气得浑身发抖,直呼要将这孽子的腿打断,绑去和宁家小姐成亲。

    裴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后院。

    裴之旸被泼了桶冷水,像只落汤鸡一样,不停地捂嘴打喷嚏。

    “你来的正好!你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像什么话!我们裴家今天差点真的被他给赔进去了!”

    裴尚书扬手要打,又狠不下心,只得收手作罢。

    裴夫人问明缘故后,和丈夫商议尽快让二人完婚。

    “这门婚事是皇上御赐的,押上裴氏满门的生死荣辱,难道还抵不过那个商贾之女么?”

    虽然她这样说,但眼中仍有些许悲哀。

    她一手养大的儿子,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违逆母亲的心意。

    裴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烂醉如泥的儿子。

    “之旸,爹娘都是为你好。”

    裴尚书叹了口气,命人将他扶回房休息,转身去找宁天南了。

    宁府也闹得不可开交。

    宁烟烟上次投湖自尽不成,这次握了一把大剪刀,非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宁天南气急交加,扔下一句话来。

    “爱绞便绞,哪怕绞成秃头,盖上盖头也看不出来。”

    她绞了几缕就被嬷嬷扑上去夺了剪刀。

    但二房三房的夫人惊呼连连,像是看到她已经把头发绞了个精光那般。

    二夫人说:“大嫂,要是烟烟再不完婚,不仅是侯府的脸面,还有几百条人命都保不住了。”

    三夫人加油添醋道:“烟烟好赖也唤过大嫂一声‘母亲’,除了大嫂这当家主母,还有谁能劝得了她?”

    宁天南心烦意乱,竟真的让周氏解决此事。

    周氏绞着帕子,柔柔弱弱地行礼,送宁天南出去。

    二房和三房看够了热闹,这才冷笑着从她跟前结伴离开。

    房里只剩下哭哭啼啼的宁烟烟和周氏。

    周氏虽然柔声细语地劝着,但她眼里早已结了冰,心想,也不知阮氏那头怎么样了。

    那天,阮思从平西侯府回来后,心里一直想着周氏说过的话。

    周氏想认洪绫为周家的义女,给她一个贵族身份,好在宁烟烟过门后,嫁给裴之旸为平妻。

    “裴宁两家联姻,为的只是双方家族利益,只要烟烟嫁过去,两家有了姻亲羁绊……”

    “以后裴公子想娶谁都行,若是能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舅母心里也是欣慰的。”

    阮思看得出,周氏被这桩婚事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那些不省心的妯娌都在等着看大房的笑话。

    而且,宁烟烟的婚事并非后宅之事,涉及裴宁两家的结合,宁天南自然也很上心。

    她极力想促成裴宁联姻,好在宁天南面前证明她这个当家主母的魄力和手腕。

    阮思对她的提议有些心动。

    她思来想去,决定和洪绫仔细说了。

    大堂里,封绍宇正在跟洪绫说他这几天打听到的消息。

    “洪老板啊,你那位裴相公前几日还每天宿在青楼里呢,听说陪过他的姑娘比我见过的还多。”

    洪绫支吾着说道:“你每天在码头搬货,见过的姑娘当然少了。”

    封绍宇一听她还在维护那个小白脸,当即急了,皱眉道:“他整天花天酒地的,怎的也不来找你?”

    洪绫低头翻账簿,假装浑然不在意,轻笑道:“我这里的酒我都嫌难喝。”

    “洪老板!”封绍宇双手握拳,重重一捶柜台道,“只要你说句话,兄弟们豁出命也要给你教训他。”

    洪绫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兄弟几个都替洪老板着急上火呢。”

    阮思从楼上缓缓下来,笑道:“那就喝点菊花茶,多加几根金银花。”

    “大当家的!你跟洪老板说,我们最讲义气,非为她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洪绫等了裴之旸三年。

    他们全都看在眼里,这几年,吴媒婆的嘴皮子都快磨平了,洪绫依然不愿答应别的婚事。

    那裴家小公子还托沈先生带话说,等他考中进士就来接洪绫过门。

    结果呢?

    封绍宇气得牙根痒,只差没带个麻袋去把人套了,捉回来给洪绫撒气了。

    阮思笑道:“疯子,我们刚来京城,对这里的地形不熟,待会你陪银瓶儿去一趟集市。”

    “啊?”

    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顿时变得怯怯的。

    “囡囡吵着要吃豌豆黄,金铃儿正陪着她,我让银瓶儿出去买,你给她带个路可好?”

    髯须大汉连连点头,瞬间化身毛茸茸的大狗。

    打发走封绍宇后,洪绫隔着柜台,笑嘻嘻地问阮思道:“你什么时候舍得放人?”

    “银瓶儿什么时候和我提,我就什么时候放她嫁人。”

    阮思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问道:“阿绫,你呢,你什么时候舍得放过自己?”

    “我?我很好啊。”

    洪绫噗嗤一笑道:“我一个人过得也挺好的,大可不必找个人随便嫁了,敷衍着过一生吧。”

    “要是提亲的是裴之旸,你会嫁的吧?”

    “那就嫁呗。”洪绫一吐舌头道,“我现在可不怕他老娘了。”

    阮思微微皱起眉,问道:“但如果要让你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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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阮思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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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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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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