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阮思赶回晏家,听服侍晏老夫人的嬷嬷说,老夫人和柳如盈一起去城西的戏楼了。
她皱眉问道:“老人家年纪大了,素喜清净,怎么会突然想起去听戏?”
“是表小姐。她说城里新来了个戏班,非要央老夫人同往。”
戏楼那种地方人来人往,锣鼓喧天,下人难免照应不周。
老人家腿脚不便,不慎被推搡或者摔了,万一有个闪失谁都担待不起。
阮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们为何也不拦着点?”
嬷嬷道:“老夫人本就心软,架不住柳小姐再三央求,又怕柳小姐多心,便同她一道出门了。”
说着,嬷嬷兀自掉泪道:“老夫人最疼小辈,念在柳小姐孝心一片……”
“好了,你何时发现她们不见了的?”
嬷嬷回忆道:“柳小姐在二楼订了独间的座,老奴扶老夫人进去落座,然后柳小姐……”
阮思攥紧拳头,问道:“然后她让你出门倒茶,把你打发走了?”
嬷嬷面带愧色地点头道:“老奴看那个独间也没个人进来,有柳小姐照顾老夫人,便下去……”
说到这里,她不禁数度哽咽。
“不曾想,老奴回来时,柳小姐和老夫人俱都不见了。”
柳如盈!
阮思恨得咬牙切齿,她竟然对晏老夫人下手?
祝东颜快步走进屋来,攥着帕子,愁眉紧锁,说:“我把家里的下人都打发出去找了。”
嬷嬷见了祝东颜,扑通跪下来,嚎啕大哭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都是老奴该死。”
阮思和祝东颜对视一眼,扶起嬷嬷,叹了口气。
“你也是奶奶身边的老人了。如今奶奶失踪,你想必心上也轻快不了。”
祝东颜也劝道:“嬷嬷将那时的情景仔细回忆一下,有什么遗漏的及时告诉我们。”
嬷嬷抹着眼泪下去了,祝东颜扶着桌子,缓缓道:“一个老人一个女子,她们能走多远……”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声音也微微发颤。
“弟妹!她们或许只是迷路了,我们那么多人出去,一定能找到奶奶的,对不对?”
这席话更像她说给自己听。
阮思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一颗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是钟二爷干的。
除了他,没人会指使柳如盈,费尽心机地骗走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大嫂,这件事你先别同大哥说,我怕他一时冲动,不顾养伤又跑出去找人。”
听着阮思恳切的声音,祝东颜心中稍安,点头道:“嗯,我明白。”
两人相视不语。
阮思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几十年来,晏老夫人深居简出,和旁人不可能有什么过节。
唯一的可能是,她被当成人质来威胁阮思或者晏瀛洲。
而且,能让她在戏楼里消无声息地失踪,在清河县里只有一个人办得到。
阮思用力攥紧拳头,咬牙说道:“奶奶的下落……我们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晏老夫人的事,金铃儿早已去找陈烨说了。
县衙里那群捕快和晏家的下人倾巢而出,分头到处找了整整一夜。
但柳如盈和晏老夫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把清河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二人。
天快亮的时候,晏家门房发现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说,想要晏老夫人和柳如盈活命,就让晏瀛洲亲自用阮思去换。
陈烨等人见了字条,纷纷变了颜色。
但他们发现,阮思也不见了。
卯时,天刚蒙蒙亮,送货的驴车像往日那样,咯吱咯吱地行走在山林间。
山间有条狭窄的小道,仅容两人余宽的驴车通行。
赶车的男人技巧不算纯熟,原地吆喝了半天,那头倔驴才哼哼着走上几步。
平日大半个时辰的山路,他竟走了一个多时辰。
他早已没了好脸色,一路连骂带喝,仿佛那驴子吃了他家大米一样。
第一道山隘前,守门的山贼问道:“怎么今日来的这样晚?”
汉子抬起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嘀咕道:“这畜牲吃饱了撑的,死活不肯走。”
山贼见他面生,多看了他几眼,盘问道:“老孙头不是崴了脚,让他侄子来么?你看着不像啊。”
那汉子取下头上戴的斗笠,忙笑道:“我那大堂哥吃坏肚子,昨晚跑茅房跑得腿软。”
他说的那个大堂哥,早被他打晕绑了,此时正赤条条地躺在草丛里。
山贼骂了句粗话,和他对过暗号后,不耐烦地挥挥手放行。
汉子迅速赶着驴车进去了。
那驴车破破烂烂的,车上装了好几大筐蔬菜,因不堪重负而不断发出吱吱声。
山贼见那车板随时会散架一样,忍不住抱怨道:“死老头也不知道换块好点的车板……”
驴车一路走过好几道关卡,在泥巴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车辙印。
好不容易进了山寨,汉子便被人喝住了。
“喂,老孙头没跟你说么,菜直接拉到伙房里去,别到处瞎转悠,再晃小心挨刀子。”
汉子只得把驴车赶到伙房门口,和帮厨的伙计一块卸货。
那伙计拎下外面的鸡鸭笼子,又要去抬装白菜的大筐。
那汉子忙叫道:“那筐沉着咧,还是我来吧。”
他抢着将那筐大白菜抬到后厨角落里放着。
伙计没理他,转身去抬那筐芹菜,哼哧哼哧的,费了天大的力气才抬下车。
“送菜的,你过来。”他指着那筐芹菜道,“你把这个也抬过去。”
汉子闷不做声,回头去抬那个大筐。
伙计揉着酸痛的肩膀,在后面盯着他,嘀咕道:“里面装了什么啊,死沉死沉的。”
驴车上的东西都卸完后,那汉子被伙计赶着离开了山寨。
他赶着驴车下山时,回头望了一眼山贼营地的大门。
“大当家的,你自己小心啊。”
那汉子正是封绍宇,昨晚阮思去找他,让他打晕送菜的男人,乔装成普通村夫。
然后阮思藏在白菜筐里,由封绍宇设法将她送进山贼老巢。
当时,封绍宇一百个不情愿,总觉得是将自家老大往龙潭虎穴里推。
阮思叹气说,钟二爷劫持了晏老夫人,她如今已落了下风,只能拿啸山虎的人头去换。
封绍宇心里直打鼓,啸山虎是那么好杀的吗?
其实,阮思心里也不安得很。
但她等不及晏瀛洲搬救兵回来对付钟二爷了。
她只能想些别的法子来牵制他,让他不敢对晏老夫人动手。
此时离饭点还早,帮厨的伙计打着呵欠出去了。
阮思挣扎着,刨开身边堆积的白菜,好不容易从箩筐里爬了出来。
她刚想悄悄离开,旁边的芹菜筐里突然发出窸窣的声响。
有人?
她还没藏好,堆成小山的芹菜忽然哗啦一下垮了。
绿油油的菜叶堆里伸出个脑袋来,那人“呸”地吐出一根芹菜杆。
“妈耶,憋死我了。”
第64章 钟贾一家(加更)
那人猛地从芹菜堆里站起身,拿掉头上顶的菜叶子。
“嫂子,这个月别送芹菜炒肉来了。”
窦一鸣扶着墙壁,跨出箩筐,啐了几口唾沫,呸呸几声,苦笑道:“这味实在冲得很。”
“豆子?”
阮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传来几声男人的咳嗽声。
阮思忙拉着他躲在角落里,等那咳嗽声远了,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老大临走前说过,嫂子一定会搞事情,让我千万把你看牢了。”
阮思愣了愣,窦一鸣窃笑道:“老大还说,要是无关生死的事,你爱做什么便只管做什么。”
“若是嫂子有什么办不到的,还让我暗中给你搭把手呢。”
他的笑容一敛,突然严肃地说道:“但要是你以身犯险,我就必须把你带回去。”
阮思的神情一僵,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但……你又是何时藏到筐里的?”
窦一鸣道:“你和疯子去绑那个村夫的时候。”
他平时嘻嘻哈哈的,整日没个正形,但严肃起来的时候,隐约有几分晏瀛洲的冷冽。
阮思叹气道:“豆子,你不要命了?”
“嫂子要是出事了,老大也得要了我的命。”
她原本想劝窦一鸣先躲一阵子,等晚上天黑了再悄悄下山。
但她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将他带在身边,待摸清山贼营地的情况后再做打算。
两人从厨房后窗摸了出去,一路小心翼翼地隐匿行踪。
山贼营地不算很大,阮思躲在树上,将四周地形和屋舍分布都记下来,伺机窥探主屋的动静。
窦一鸣蹲在树干枝桠上,不解地问她:“嫂子,你跑到这个鬼地方做什么?”
阮思没有吭声。
“该不会,”他顺着阮思的视线看去,“你想单枪匹马去刺杀啸山虎?”
这个想法将他骇得打了个寒颤,小声念叨道:“难怪老大放心不下,嫂子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阮思白了他一眼,成心逗他一逗,低笑道:“你来了,我就不是单枪匹马了。”
窦一鸣呆了呆,手脚打滑,差点从树上栽下去。
“嫂子!”他低声求饶道,“你可把咱俩的小命一起交待在这儿,我还没娶老婆呢……”
阮思一眼瞥见那个刀疤脸汉子,忙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亲眼看着守在外面的山贼朝他行礼,他理都不理,大摇大摆地进了主屋。
“真的是他么?”
阮思暗自嘀咕,窦一鸣更担心了,劝道:“等一入夜我们就趁机逃出去吧?”
他虽然嘴上说着俏皮话,但脸上一派担忧,手边的几片树叶被他揉得破破烂烂的。
阮思答道:“放心,我也怕死得很。但钟家占了先机,我若没有杀手锏,便只能任人鱼肉。”
她先前一门心思扑在酒坊的生意上,以为可以借酒坊拉足仇恨。
她的酒坊虽顺风顺水地开业了,柳如盈却将晏老夫人骗走,交到了钟二爷手里。
养虎为患啊。
阮思心中感叹,同时暗下决心,她非把这只母老虎的皮给剥了不可。
窦一鸣也听说了晏老夫人失踪的事。
他忍不住继续劝道:“嫂子,陈烨他们都出去找人了,不一定是钟二爷干的,许是走失了呢?”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阮思道:“豆子,我此番来了,必然不能无功而返。若能顺手取啸山虎的脑袋自然最好。”
“若是不能,我也要设法取些东西,足以威慑钟二爷,让他投鼠忌器为好。”
晏瀛洲设计离间江郡守和钟二爷,她若能如法炮制,挑拨钟二爷和啸山虎就好了。
如此,钟二爷成了孤家寡人,也就不必怕他了。
窦一鸣挠头道:“那得找什么东西啊?”
话音未落,阮思已翻身跃到屋顶上,身影转瞬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主屋里,刀疤脸坐在上首,正和一个男子交谈。
“……那姓钟的到底什么打算?他那么快就按捺不住,想私吞贾家所有产业了?”
刀疤脸的声音隐有怒气,旁边的男子声音寡淡如水。
“呵,你急什么?贾家的若干家业迟早要姓钟的,不然岂不是负了钟二爷的一番谋划?”
阮思伏在屋顶上,悄悄揭开一片瓦,只看到刀疤脸的正脸。
刀疤脸愤然道:“姓钟的怪我们遭了官差的道,沿途没护好他的五石散,这个月的孝敬少了不少。”
男子道:“他将贾家的产业收入囊中,每月营利翻了好几番,自然想着和我们撇清关系。”
“否则,他每月交给我们的分红就够他心疼的了。”
刀疤脸一掌拍在桌面上,怒道:“这个老王八,他以为失了我们的庇护,能有他好果子吃么?”
男子冷笑道:“那就要看他背靠的那棵大树究竟牢不牢靠了。”
阮思暗自忖度,三方利益纠葛,果然和晏瀛洲所料无差。
“哼,清河县终归是我们的地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江郡守能护得住他?”
刀疤脸的语气咄咄逼人,似乎性情暴躁易怒。
男子不紧不慢地说:“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你说荀县令要是知道,贾善是钟二爷的亲骨肉……”
什么?
阮思心中一惊,险些弄出了动静。
刀疤脸显然也没想到,愣道:“清河县两大富户,钟家和贾家,原来竟是一家?”
“钟二爷把他最宠爱的姬妾送给贾家,怀胎不足十月便生下贾善,后来贾家男丁悉数遭逢意外……”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捧起茶盅揭开茶盖。
茶汤清亮,莹莹如镜。
那人盯着茶汤,突然冷笑道:“上面的朋友,不如下来说话?”
“什么人?”刀疤脸暴喝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提着刀冲了出去。
阮思见行迹暴露了,不敢多留,立刻点足一跃,飞身遁入阴影中。
山贼营地里刹那间亮起几百支火把。
数百个山贼纷纷举着火把,提刀分头搜索阮思的踪迹。
阮思原本隐匿在树木投下的阴影中,但好几十个山贼往树林里来了,阴影的范围越来越小。
她在树枝间来回跳跃,一路不敢停歇,身后的火光却越来越近。
“嫂子,下来。”
黑暗中,她听到窦一鸣的声音。
她跳下树,果然看到窦一鸣负手立在树后。
“豆子,你记好了,”阮思匆匆说道,“贾善是钟二爷的亲生骨肉,回去告诉他们利用这层关系……”
话音未落,窦一鸣从身后取出木棍,一棍将她敲晕过去。
窦一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声道:“嫂子,在破庙里将你打晕的,也是我。”
第65章 落入贼手
阮思头疼欲裂,恍惚睁开双眼。
她发现自己被藏在一个隐蔽的山洞中,后脑勺隐隐作痛,四肢因蜷缩过久而微微僵硬。
“遭了,豆子他……”
阮思钻出山洞,一纵跃到树上,借着高处的地势,放眼朝远处看去。
起先星落散布的火把汇成一条长龙,朝东南方聚了过去。
在那边!
阮思心急如焚,顾不上窦一鸣保护自己的用意,也朝那个方向飞快赶去。
窦一鸣为了保护阮思,不惜舍命引开山贼。
结果一不小心,他就引多了。
“吾命休矣。”窦一鸣身上中了两箭,踉跄着往山下逃了一段。
他心中又紧张又害怕,只盼着阮思能顺利逃走。
远处,他听到羽箭破空袭来的声音,还有无数山贼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他咬紧牙关,忍痛拔出胳膊上中的箭,折断了握在手里,一瘸一拐地躲到了岩石后面。
“他跑不远的,快追!”
山贼的说话声近了很多,窦一鸣冷汗涔涔,心中绝望,默认自己今夜要葬身于此。
“砰!”突然有个山贼中箭倒地。
那个山贼离窦一鸣不过几丈远,倒地的时候双眼圆瞪,鲜血汩汩地从脑后流出。
窦一鸣呆了呆,只听一道清扬的女声响起。
“晏家二夫人在此。”
接连又是几箭,人群中好几个山贼中箭倒地。
窦一鸣冒险探出个头,只见阮思站在高处,手持长弓羽箭,对准了下面朝他涌来的人群。
“嫂子……”他差点惊呼出来。
阮思放了几箭引开众人,身后的箭囊一空,她便扔了刚抢来的长弓。
她朝山坡下的人群挑衅道:“不怕死的就随我来。”
说完,她跃下山头,朝树林里奔去。
先前追赶窦一鸣的山贼被她所伤,剩下的争相朝那边追去。
窦一鸣撕下衣袖扎好伤口,心中犹豫,咬咬牙,趁乱转身朝山下跑去。
阮思一路狂奔,早已力竭,对地形也不熟,在树林里逃得艰难,根本无法脱身。
身后的喊打喊杀声渐渐近了。
她陷入上百人的包围里,背靠大树站定,手中握着暗器藏在身后。
“不得伤她。”
人群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众人纷纷退开一条路。
只见一名头戴鬼脸面具的男子走到阮思面前。
阮思盯着他,佯作害怕,问道:“你、你就是啸山虎?”
那把声音寡淡如水,似是和刀疤脸说话的那个人。
“晏夫人好胆识。”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但阮思已看出,刀疤脸并非首领,至少这人在山寨里的地位会更高。
“请吧,”面具下传来他有些发闷的声音,“这里可由不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阮思握紧暗器,缓缓直起身,问道:“我要是不想去呢?”
“听说你是个聪明人。”
他身后的上百个山贼纷纷拔出刀来。
阮思叹了口气说:“我要是真的聪明,就不会替钟二爷蹚这滩浑水了。”
戴面具的那个男人略微一沉吟。
她突然出手如电,将手里的十几枚暗器统统扔了出去。
“啪啪”几声,几名山贼应声倒地。
那人衣袖一卷一避,打落几枚近身的暗器,随即长臂一伸,手指化钩,钳住阮思的肩。
“你以为,你还能逃得了?”
阮思摇头道:“我就没想着要逃。”
她骤然抬手去掀那人的面具,但右手被那人一把叩住,丝毫动弹不得。
电光石火间,她左手指间夹着的那枚梅花镖倏忽划向那人的咽喉。
那人侧身一避险险擦过,阮思唇角一勾,梅花镖狠狠插入那人的肩头。
“呃,你找死……”
那人一手刀击了下去,后面的话阮思没听清,倒头晕了过去。
距离晏老夫人失踪已过去两日。
晏家门房又收到一枚染血的簪子,银瓶儿认出是阮思失踪前戴过的。
陈烨带人四处搜查,依然毫无进展。
好在出城搜寻时,陈烨在河边捡到了窦一鸣,他身中数箭晕死过去,性命暂无大碍。
窦一鸣醒转过来后,把阮思交待的话和陈烨说了。
“什么?晏家嫂子被山贼所擒,生死不明?”
陈烨六神无主,拿不定主意,匆匆去找荀县令禀报。
荀县令听完,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贾善是钟二爷的私生子?
他双腿发软,心想,原本打算慢慢拔掉钟家的爪牙,一点一点将钟家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钟二爷妻妾不多,膝下无子,贾善就是他唯一的儿子。
但这回,他将钟二爷的亲儿子都给杀了,无疑是彻底把自己的退路堵了。
钟二爷要是知道了,还不把他剥皮抽筋暴尸墙头?
荀县令心里哭爹喊娘,忙不迭地催促衙役说:“快,快去把姚大人请来。”
半日后,姚钰来了,面上一片平静,淡然道:“姐夫急什么,外面现在还不知道贾善已死。”
“钟二爷岂会善罢甘休?人都死了,他要我交出贾善来可怎么是好?”
姚钰的眸色冰冷,唇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人是晏瀛洲杀的。”
荀县令苦着脸,捶胸顿足道:“你在说些什么啊?”
姚钰道:“晏瀛洲严刑逼供时,贾善不肯承认和钟家的关系,熬不过酷刑当场死了。”
荀县令听了,开始在屋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不行不行,就算把小晏给卖了,钟二爷未必能消气,没准要拉我们一同去陪葬。”
姚钰笑道:“死人哪来那么大的气性?”
他将修长的手指屈起来,用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桌子。
“姐夫莫非忘了,我们迟早要将钟二爷赶尽杀绝。只是有了这层关系,得提前动手才是。”
荀县令摇头道:“小晏还没回来,没有江郡守派人相助,我们如何……”
“那就催一催。”姚钰冷笑道,“赤流县和清河县境内近日缴获数百斤五石散。”
“两县县令不敢怠慢,想当众销毁以警百姓,故上书请江郡守亲临清河县做个见证。”
荀县令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你从河里捞出来那些存货,晒干了也没多少。”
姚钰转过身,眼底露出轻蔑之色。
“姐夫糊涂了。就算放几百斤面粉在那儿,我们说是五石散,那就是五石散。”
“难道江郡守还会命人去尝么?”
被他一顿抢白,荀县令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又直打鼓,问道:“那晏家的事怎么办?”
姚钰这才得知晏老夫人失踪了。
“老人家寿数到了,走得痛快些,将来少受些罪,届时我们再送副上好的棺木聊表心意。”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在谈论一片云一朵花那般风雅随意。
“可怜小晏,”荀县令叹气道,“奶奶性命不保,老婆眼看着也要没了。”
第66章 一箭双雕(加更)
钟家偏厅中,钟二爷命人给姚钰奉茶。
姚钰接过茶盅道了谢,请侍女将一枚血迹斑驳的玉佩呈给钟二爷看。
“二爷请看,这是贾大善人的贴身之物,是我检查他的尸体时偷藏起来的。”
钟二爷的脸色骤然变了,“姚钰!你说什么?”
他认得那枚玉佩,那是贾善认他作干爹时,他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买来送给干儿的。
姚钰打量着钟二爷的神情,心中思忖,窦一鸣带回来的情报应是真的。
“贾大善人扛不住狱中酷刑,晏瀛洲严刑审问他时,他熬不过去……便这样去了。”
钟二爷如遭雷击,呆坐在椅子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姚钰道:“逝者已矣,二爷节哀。只怪本官没用,来不及救人,仅能带出件把遗物归还二爷。”
贾善被捕后,钟二爷顺手接管贾家产业,以为衙门定多关他几日便放回来。
他原想着,趁机磨炼一下他干儿的心性,以后放出来了父子更加齐心。
但没想到那晏瀛洲,竟将贾善活活折磨致死?
姚钰心中冷笑,“二爷与贾大少父子情深,贾大善人死得不明不白,还仰仗二爷为他做主。”
钟二爷的眼风如刀,猛地瞪了过来,咬牙道:“他杀我干儿一人,我便屠晏氏满门。”
“二爷且慢,”姚钰缓缓道,“你我都想将晏瀛洲置于死地,眼下正有一个天赐良机。”
他把晏瀛洲偷了钟家密信,连夜去林泉郡告状的事一一告知钟二爷。
钟二爷脸色铁青,看着恨不得生啖晏瀛洲的血肉。
“好,他想要老夫的命,老夫就先杀了他家人。”
“斩草需除根。”
姚钰托着茶盅,不紧不慢地用茶盖浮着茶汤。
“晏瀛洲应该已到了林泉郡,饶是二爷杀了晏家十几口人,江郡守来了依然不会放过二爷。”
钟二爷咬紧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冷笑道:“那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姚钰从容一笑,细长的眼角微微蜿蜒,一派成竹在胸的泰然自若。
“晏瀛洲勾结山贼,行踪败露,杀心遂起,意图半路截杀朝廷命官,以嫁祸地方忠良之士。”
钟二爷双眼一眯,抚着茶盅道:“说下去。”
“衙门派人前去支援,但为时已晚,混战中晏瀛洲和江郡守双双殒命,荀县令上书朝廷请旨剿匪。”
“如此一来,”他温文地颔首道,“一箭双雕,为二爷除掉两个心腹大患。”
钟二爷还沉浸在贾善殒命的震惊怀疑中。
他一心只想将晏瀛洲千刀万剐,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姚钰的计谋有什么疏漏?
“你要我如何帮你?”
姚钰微笑道:“我姐夫已修书一封,盖了官印密封起来,信上说明晏瀛洲有异心,勾结山贼已成气候。”
钟二爷的眼里闪烁着残忍的光,唇角微微抿着点了点头。
“还请钟二爷派人护送衙门信使,快马加鞭赶去呈给江郡守,好让晏瀛洲腹背受敌。”
姚钰见钟二爷时而黯然,时而愤怒,时而满脸怀疑,知他现在仍然不信贾善已死。
一个人心里有了在意的事,就很难注意到别的事。
“晏瀛洲已请江郡守率兵前来,以他们的脚程来算,不日应会赶到清河县城郊。”
姚钰趁热打铁,笑道:“到时候,还请二爷派几百死士,乔装成山贼,和官兵混战一番,杀人灭口。”
钟二爷听他提到自己养的死士,突然警醒起来,反问道:“那姚大人呢?坐享其成?”
姚钰站起身,行礼作揖道:“下官亲率赤流县衙役捕快埋伏在暗处,掩护二爷的人安然撤离。”
“然后,”他勾唇一笑,“便等着朝廷下旨剿匪,本官清查叛贼,剿匪有功……”
钟二爷死死盯着他,神情变了几变,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老夫信你一回。”
姚钰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微笑道:“二爷如今也只能信我,不是么?”
他又朝钟二爷作了一揖,眼神骤然一冷,笑道:“不过,二爷别忘了我的条件。”
钟二爷神情颓丧,叹了口气说:“姚大人当真是个半点不吃亏的。”
“是,”他一字一句道,“我要阮思。”
阮思彻夜未归。
封绍宇和银瓶儿等人外出寻找,虽知道希望渺茫,但也盼着她能顺利逃出贼窝。
他心中自责,找了大半日依然不肯回去。
“姑娘,要是翻过这座山头,绕过哪块石头,能像找窦一鸣那样,在溪边找到大当家就好了。”
银瓶儿担忧阮思,责怪封绍宇没有阻止她,但又不忍成心迁怒于他。
毕竟,自家小姐的性子变了不少,换作是她也捉摸不透。
“也不知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银瓶儿命几个下人去另外一个方向寻找,转头对封绍宇说:“你先回去吧,你娘还在家中等你。”
前天,封大娘还说,她自己买菜做饭,要她们过去吃饭。
封绍宇固执地摇摇头。
银瓶儿勉强笑道:“小姐聪敏过人,吉人自有天相。倒是你娘,别让她等得急了,又该出来找你。”
她这样说了,封绍宇也不免放心不下。
他老娘的病逐渐好转,这几日咳得少了,但底子依然孱弱,受不得风吹日晒。
“那好,我回家一趟,安置好我老娘,我再出来寻大当家的。”
封绍宇也不含糊,步履匆匆地往家里赶。
他家的破瓦房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仿佛一阵风来就会倒下,羸弱地伫立在一片同样破旧的屋舍间。
隔着好几十步,他便闻到蒸米饭的香气。
他娘今日难得舍得吃米饭,封绍宇加快脚步,朝那扇半掩的旧木门跑去。
米饭散发出的香气里,隐隐夹杂着一股锅底烧干的糊味。
“真是的,都说了让她别忙活。”
封绍宇嘴上抱怨着,跑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堆的柴火。
上次他进山捡的柴快用完了,等过了这几日,他再劈几堆柴火放着给他娘烧。
“娘,我回来了。”
封绍宇推门而入,屋里的饭香和糊香更浓了。
他绕到那片狭窄的厨房,他娘不在里面,灶上的铁锅烧得通红,柴火烈烈地燃烧着。
封绍宇赶紧端下蒸笼,呼呼吹着被烫到的手,回头只见砧板上放着切好一半的五花肉。
旁边的铜盆里泡着几根葱,还有萝卜青菜。
他心中惊异,大声道:“娘?娘?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啊?”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猛地掀开被油熏得发黑的破布帘子,走进他娘的卧房里,只见他娘正面朝里间卧在铺上。
“娘,你身体不舒服吗?”
封绍宇着急地皱起眉,伸手去扳他娘的肩。
他娘应声翻了过来,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显然已气绝多时。
“娘!”
第67章 二选一
山地间。
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沿着主路朝清河县城行进。
晏瀛洲骑马走在队伍前面,江郡守乘坐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队伍中间。
转眼已至清河县境内,江郡守坐车坐得乏了,挑起帘子问随行的下属说:“快到了么?”
下属答道:“翻过前面的山头,不到半日便能抵达清……”
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高呼道:“有埋伏!”
山林中响起一片喊打喊杀声,前后忽地冒出数百名山贼,冲江郡守的队伍杀将过来。
江郡守骇然失色,跌坐在马车里。
左右大惊,拔出刀剑,和贼人杀在一处。
晏瀛洲策马冲入敌阵,夺过敌人手中的长矛,长矛舞作龙吟,接连挑飞十数人。
车外响彻惨叫声,刀剑相撞发出的脆响,和着兵器入骨的钝响,江郡守听得心惊胆战。
不知外面的杀戮持续了多久。
江郡守瘫坐车内,只听有人放声道:“你们还在等什么?”
他壮着胆子挑帘一看,只见草丛树林里倏忽钻出几十条汉子来。
自己这边剩下的人不多了,个个几近力竭,一面搏杀一面后退,逐渐往中间靠拢。
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尸体。
唯有晏瀛洲身骑白马,手挽长矛,在敌阵中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宁见阎罗不见君……”
江郡守看得呆住了,心中又惊又俱,眼见四面涌出更多的敌人。
“你们还不动手!”先杀出来的山贼朝后面的人喊道。
千钧一发之刻,县城方向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为首的男子穿着捕快服饰,策马提刀赶来,将外沿的贼寇斩于马下。
接着,又是近百个衙役骑马跟来,将山贼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山贼朝树林中的人大喊道:“姚钰!你不守信……”
话音未落,他当颅正中一箭,当场应声倒地。
“晏兄,我们来了!”
陈烨接连斩了几名敌人,策马赶到晏瀛洲身边。
晏瀛洲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扬声道:“陈捕头,护送江大人先走。”
江郡守一看援兵到了,总算放下心,连声催促道:“这些山贼,一个都不要放过!”
“卑职遵命。”晏瀛洲唇角一勾,冷眼看向树丛深处。
那些汉子调头击杀山贼,嘴里暴喝道:“杀啊!”
剩下的几十个山贼见援兵倒戈相向,全都失了斗志节节败退,很快被便被杀得差不多了。
晏瀛洲截下几个活口,让陈烨带上前来。
树林中,姚钰快步走出来,朝马车上的人行礼道:“下官护驾来迟,特向郡守大人请罪。”
俘虏瞪着他,“呸”地朝他啐了一口,骂道:“姚钰!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所有人都齐齐地盯着姚钰。
姚钰从容地受着,作揖道:“江大人容禀,下官和荀县令共同定下引蛇出洞之计。”
“这些人,”他瞥着地上的尸体,“根本不是山贼,而是钟二爷的人乔装成的。”
晏瀛洲不置可否,和陈烨对视一眼。
俘虏气结,无言以对,突然挣开按下他的人,发疯般地扑向晏瀛洲。
晏瀛洲身形一掠,避过那人的攻势,长腿一扫将他扫翻在地,抬脚踩在他的喉咙上。
俘虏喉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晏瀛洲挪开脚尖,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问道:“何事?”
“你老婆,还有你奶奶,”俘虏古怪地笑道,“总要死一个的,我家主人问,你选谁?”
众人神色俱变。
钟二爷将晏老夫人和阮思分别关在两个地方,一处在城西的废弃仓库,一处在城东的私人宅邸。
两处都放了数桶灯油和干柴,守在那里的人都得了同样的指令。
要是黄昏前,晏瀛洲不出现的话,就放火烧死人质。
若是晏瀛洲识相,主动送上门,那就用他交换人质来受死。
陈烨抬头看了看天色,担忧地说道:“晏兄,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江郡守大声道:“兵分两路,各自去救人。”
晏瀛洲突然足尖一碾,将那俘虏的喉咙碾得咯咯响,冷冷道:“我奶奶关在哪里?”
俘虏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城西。”
他一脚踹开俘虏,对陈烨抱拳道:“陈兄,有劳你带人走一趟。”
姚钰在旁边颔首道:“晏大人放心,我亲自率人去城东,不会让钟二爷的诡计得逞。”
晏瀛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对江郡守说道:“事关卑职妻小,望江大人海涵,容卑职先走一步。”
江郡守摆摆手道:“去吧,挑几个得力的人带上。”
山风凛冽,他翻身上马,黑色衣袍在风中猎猎翻滚。
“陈兄,城东那边交给你了。”
说完,他扬鞭一催,骏马嘶鸣,朝县城疾驰而去。
这几天,阮思的食物里都被掺了药。
她起先决定伺机逃跑,暗中将食物都倒掉,但她的水里很快也被下了药。
不吃饭会饿,不喝水会死。
既然啸山虎没有急着要她死,她也没有自己找死的道理。
她索性放开了吃喝,每天吃吃喝喝,埋头大睡,由着山贼好吃好喝地养着她。
反正,除了每日来给她送饭的女山贼,她再没见过刀疤脸或者面具男。
这一日,她躺在破床上,时睡时醒间,被人麻利地一捆,头上也被罩了个布口袋。
脚底一轻,她好像被人抬到了一块车板上。
那驾车熟门熟路,走得飞快,不多时便到了山脚,有人转手将她抬进了马车里。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晏夫人,别来无恙。”
阮思听出是谁的声音,也跟着叹气说:“原先还好,但见了钟二爷就不好了。”
马车行走在曲折的山路上,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阮思感到马车剧烈颠簸,好似要将她给颠散架了。
“钟二爷这是急着逃命吗?”
她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跟朋友聊天一般,说完还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
钟二爷扯下她的头罩,皱眉道:“晏夫人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阮思环顾车内的环境,很快找了个舒适的角落,将软垫铺在身后,惬意地往后一靠。
“除了手脚被捆着,别的都还好,自然没事。”
车夫连声催促,马鞭不断打在马臀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噼啪声。
阮思笑道:“钟二爷,咱们这是赶着去投胎?”
“要是被追上了,就得同归于尽。”钟二爷冷笑道,“否则,便是送晏夫人去投胎。”
阮思佯作惊讶状,问道:“何至于此?”
钟二爷的脸上浮起一层残忍的笑意。
“那就要问问你的夫君,为什么要放弃你,来保全他奶奶的性命。”
他忽然将那张皱纹横生的脸凑过来,眼中闪烁着残酷的愉悦。
“老夫提醒过他,晏老夫人和晏夫人,他只能救一个。既然你在这里,那你应该知道他选的是谁。”
“晏夫人,晏瀛洲让你去死。”
第68章 一尸两命(加更)
阮思笑吟吟地听着,似乎一切跟她无关。
“钟二爷错了。”
钟二爷挑眉道:“何错之有?”
“你挟持我逃命,无疑是将我当作人质。追捕你的人里面,唯一会对我死活上心的只有我夫君。”
“他要是决定牺牲我,钟二爷何必绕道去接我,难不成是想行善积德?”
说完,阮思自己都觉得好笑。
钟二爷的眼神闪烁,摇头道:“你错了,你的性命能威胁到的,可不止晏瀛洲一人。”
见她不信,钟二爷又说道:“我的人都跟我说过了,他让旁人去救你,自己去救他奶奶。”
阮思突然笑道:“换作我爹爹和晏瀛洲被绑架,我肯定也选爹爹,救了爹爹再去救晏瀛洲。”
“钟二爷你想啊,夫君还能再嫁,爹爹只有一个。换了老婆和奶奶,还不是一个道理?”
她的笑容懒倦,浑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一般。
钟二爷冷笑几声,说道:“晏夫人倒是想得开。”
“不然呢?”阮思漫不经心地答道,“不想开点,难道还要事事计较,时时憋屈,当一辈子怨妇不成?”
马车内,钟二爷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她。
阮思靠着软垫,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靠坐着。
“幸好我夫君去救他奶奶了,否则他如钟二爷设计的那般,去另一边救所谓的晏夫人……”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救的要是我那表姐,还不得活活气死不成?”
钟二爷见她识破他的计谋,忽又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救的不是柳如盈?”
“哦?钟二爷当真是童心未泯,还将两名人质的地点弄混了告诉他的?”
阮思嬉笑道:“那也无妨,反正谁救的柳如盈算谁倒霉。”
钟二爷见她毫不在意,有些气馁,沉声道:“晏夫人不怕死吗?老夫随时都能杀了你。”
“怕得要死。”阮思诚实地答道,“但我夫君不来,你就不会杀我,否则你找啸山虎将我赎来做什么?”
“呵呵,有人要你……”
话音未落,车夫惨叫一声摔下车去,拉车的马被勒住缰绳,人立嘶鸣不已。
马车重重地磕了一下,险些没将车内的人甩出去。
帘子被人用长剑挑了起来。
逆光中,阮思看到晏瀛洲骑着白马,手握长剑,挑起车帘直直地看着她。
钟二爷忽然一把攥住阮思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后一扯,狞笑道:“晏大人,不想给她收尸就让开。”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锋利的匕首。
那口匕首正抵着阮思的咽喉,锋刃处沁出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色。
长剑一挥,晏瀛洲斩断那幅车帘。
“不让。”
钟二爷冷笑道:“也好,晏夫人如此妙人,与老夫做个伴一起上路也不寂寞。”
他攥着阮思头发的手忽然发力,似要将她头皮生生扯下来。
“一尸两命,你可想好了?”
阮思头皮生疼,听到这里,忍不住努努嘴道:“夫君,其实我……”
钟二爷盯着晏瀛洲,放声大笑道:“你杀了我干儿,我就拿你儿子抵命!”
晏瀛洲:“……”
他低头看看阮思,阮思抬头看看他。
“晏瀛洲!你放我走,我就放了你的妻儿,否则……”
钟二爷目光狰狞地瞪着他,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手中的匕首抵着阮思的脖颈,危险地往里收紧。
“放开她。”
晏瀛洲的长剑缓缓垂了下去。
钟二爷挟持阮思挪到前面,手中的力道不减,斥道:“下马,把你的马杀了。”
晏瀛洲翻身下马,扬鞭一催,白马吃痛,调头扬长而去。
“你放了她,自己逃命去,我可以当作没看到。”
阮思的心脏剧烈地收缩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放他走。
钟二爷冷笑道:“扔下你的剑,你走远些。”
晏瀛洲依言做了。
阮思身上的药劲总算消了一半,脑子清醒了不少,一见晏瀛洲手无寸铁,心里急得想骂娘。
钟二爷依然将她挡在前面,扔下匕首,摸过来一只水囊。
他朝晏瀛洲晃了晃水囊说:“这可是我特意为晏夫人准备的。”
话音刚落,他掰过阮思的脸,扯开水囊塞子,强行朝她嘴里灌药汤。
“唔……”
阮思被死死按住,苦涩的药汤不断灌进她的嘴里。
她被钟二爷捉住下巴,被迫仰着头,呛得涕泪横流,不住地想作呕。
终于,钟二爷将空水囊扬手扔出车外。
阮思俯身“哇哇”干呕起来。
钟二爷冷笑道:“这壶滑胎药我辛苦带了一路,晏夫人可别辜负老夫的心意。”
晏瀛洲冷冷地看着他,道:“要么放她走,要么选个死法。”
阮思脸色惨白,倒在马车里,蜷起身体翻滚挣扎着。
“晏瀛洲,你杀我儿,我也杀了你儿,哈哈哈哈。”
钟二爷目睹这一幕,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晏大人端的沉得住气,还是说,晏夫人肚子里怀的,当真是姚钰的孩子?”
“哈哈,什么活阎罗,你威风多年可想过会有今日?”
他放声狂笑之际,突然一匕首扎在马背上。
拉车的马受惊长嘶,撒开蹄子往前拼命跑去。
“你也去死吧!”
钟二爷突然对阮思举起匕首,朝着她的腹部便要扎下去。
电光石火间,阮思早已挣开绳子,双手扼住钟二爷的手,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匕首。
她翻身伏在马车边,扒着车板,反手一挥,割断套索。
马儿失去禁锢,发疯似的朝前跑了,马车重心不稳,轰然坠地。
车厢坠地前的那一瞬,阮思就地一滚翻出车外。
钟二爷慢了半拍,被倒地的马车压在下面,露出大半个身子,吃力地往外爬。
阮思刚摔出马车来,便被人长臂一捞,接在怀里,稳稳地落在一旁。
晏瀛洲打横抱着阮思。
“夫君……”
“我在。”
阮思心中稍安,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你先做该做的事去吧。”
晏瀛洲步步逼近,钟二爷脸色死灰,摇头道:“不,不,你不能杀我。”
“为何不能?”
他抬脚重重地踩过钟二爷的手背,只听指骨碎裂发出阵阵咔咔声。
钟二爷失声惨叫,晏瀛洲盯着他的另一只手,冷冷道:“刚才你左手抓人,右手持刀……”
“碰了我的夫人,那就两只手都保不住了。”
山里响彻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晏瀛洲面色如常,冷淡道:“我不会杀你,你应该当着所有人的面伏法。”
钟二爷双手十指全都尽根断裂,疼得他趴在地上直抽冷气。
晏瀛洲吹了声口哨,白马从远处飞快地跑来。
他小心地抱阮思上了马。
突然,树丛里蹿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来。
那汉子拎着钟二爷的后领,将他从马车底拖出来,仰天长啸道:“娘!儿子给你报仇了!”
话音未毕,他握着柴刀狠狠地砍了下去。
第69章 杀人当诛
“疯子!”
阮思认出眼前的人来,惊呼一声险些摔下马背。
一刀下去,鲜血溅起数尺高。
封绍宇溅了半身的血,双手紧握柴刀,浑身上下微微发抖。
这一刀没落在要害,只砍中他的肩,鲜血泉涌般的从创口里汩汩涌出。
钟二爷疼得满地打滚,直翻白眼。
阮思匆匆跳下马来,轻喝道:“疯子?怎么了吗?”
他显是受惊过度,低头盯着手里血淋淋的柴刀,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
“我娘……”
他远远地望着阮思,握刀的手不住地颤抖,转瞬泪如雨下。
“是他,他派人杀了我娘……”
晏瀛洲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他罪有应得,按律当斩,但杀他的人不应该是你。”
阮思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之意,担忧地看着封绍宇。
封绍宇苍白着脸,双眼空洞,摇头道:“我要亲手给我娘报仇。”
晏瀛洲冷冷道:“杀人当诛。”
“夫君!”
阮思刚想劝住二人,封绍宇突然发疯一般,一刀一刀地朝钟二爷身上砍去。
“脑袋掉了碗口大一个疤,我挨一刀换这孙子杀千刀也不亏。”
他的动作僵硬,好像在劈柴一般。
刀刃起起落落的,仿佛刀下堆的只是一批柴火。
柴刀没入血肉发出声声钝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封绍宇虽然起了杀心,但奈何柴刀钝了,刀刃微微卷起。
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剁在人身上,一时杀不死那个人。
钟二爷只剩出的气,没有入的气,呼呼地躺在原地等死。
“我的娘啊,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哈!”
封绍宇暴喝一声,提刀要往他头颅上劈。
“住手!”阮思忽然冲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柴刀,拼尽全力将封绍宇推开。
晏瀛洲的瞳孔一缩,低喝道:“夫人,你……”
阮思手握柴刀,闭上双眼,一刀砍在了钟二爷的脖子上。
柴刀凿入皮肉的迟钝感,从刀锋传递到她的手心。
阮思顾不得想那么多,往横狠狠一拉,将他脖子上的皮肉撕裂。
钟二爷双目圆瞪,脑袋耷拉着,被一丝皮肉牵着,半掉不掉。
阮思松开柴刀,转身呕了出来。
“大当家的?”
封绍宇如梦初醒,发狂般冲过来,抓着阮思的肩,“你这是做什么啊?我的仇我自己来报。”
“他也是我的仇家。”
阮思用帕子擦了擦唇,缓缓直起身,拂开封绍宇的手,看向他身后立着的男人。
晏瀛洲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袭黑袍在风中猎猎翻滚。
他的确像是地府来的阎罗,不观人世冷暖,不察人情世故,只判众生生死。
“乔乔,你不该如此。”
阮思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摇头道:“人是我杀的,你带我回去吧。”
封绍宇这才明白过来,阮思抢在他前面,终结了钟二爷的性命,竟是为了帮他顶罪。
“大当家的!”他朝晏瀛洲大声道,“我杀了人,你抓我吧,来啊。”
说着,他自己踉跄着往晏瀛洲跟前去了。
“站住。”阮思低喝道,“你现在把柴刀拔起来,提在手里,到我这边来。”
封绍宇一时没个主意,只得照她说的做了。
阮思把身上的钗环财帛都取来塞给他,厉色道:“拿着这些,马上走。”
“不!”
封绍宇神色一变,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阮思睨着不远处的晏瀛洲,沉声道:“你不想亲自去你娘坟前上柱香吗?快走,我不会有事的。”
晏瀛洲神情冰冷,不置一词。
“疯子,听我说,你现在就走,把柴刀扔在哪个山沟里,然后自己设法好好活下去。”
阮思的脸色一沉,怒道:“你要是不走,别指望谁会替你给你娘烧纸钱。”
封绍宇咬咬牙,咚咚咚给阮思磕了三个响头。
他额头上磕破了层皮,裹了不少泥沙。
但他顾不得去擦,深深地看了阮思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保重。”
阮思鼻子发酸,低声喃喃着,瘫坐在地。
晏瀛洲早已拾了剑提在手里。
他持剑缓缓走来,漆黑的衣衫,苍白的肌肤,整个人仿佛用浓墨细细画就的。
连泼天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都清冷得像是一捧飘飘洒洒的飞雪。
他在阮思跟前停下脚步,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
长剑一挥,寒光凛冽。
尸体的脖颈齐齐地断了,留下平整光滑的切口,那颗不肯瞑目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
“我杀人,不会留下那么难看的伤口。”
晏瀛洲叹了口气,将剑负在身后,朝阮思伸出手道:“夫人,起来吧。”
“你这是?”
阮思呆了呆,一时迟疑,没有握住他的手。
晏瀛洲淡淡道:“人犯拒捕,打斗间我失手误杀,想必江大人不会降罪于我。”
江郡守巴不得钟二爷永远闭上嘴。
阮思心中清楚,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晏瀛洲俯身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边走边说道:“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她被重新抱上了马背。
他翻身上马,像新婚当日那样,将她小心地圈在怀里。
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如血,晚霞如织,天空中又凄愁又潋滟,像一个祭坛。
“阮思。”
她都快忘了,晏瀛洲有多久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阮思的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攥住,身体不自觉地往前面缩了缩。
晏瀛洲紧跟着贴了上来,把她拥在怀里,叹气道:“像我父亲那样……我果然做不到。”
“夫君。”阮思自知理亏,讨好地小声叫他。
白马走得很慢,晏瀛洲也不曾扬鞭催马。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但马蹄下的这条路仿佛有一生一世那么长。
“我解决了钟家跟在后面的暗卫,便马上赶来救你。”
“嗯,我知道,你会来的。”
阮思先前听闻晏瀛洲决定放弃她时,内心并无半分沮丧,平静得好似与己无关。
但听了他的话,她的心中却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喜悦。
晏瀛洲道:“我虽知你比别的女子坚强豁达,你比谁都要好,但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却是你。”
阮思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不知不觉早已红了脸颊。
“乔乔,你是我娶进门的妻子,晏家从不出负心人,我今生定然不会负你。”
她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带着些许鼻音“嗯”了一声。
“但是……”
晏瀛洲突然问道:“我什么时候有了个孩子?”
第70章 啸山虎的真面目(加更)
江郡守路上遭了埋伏,索性将计就计,一到清河县便和荀县令合计,尽快派人入山剿匪。
他带来的几千援兵赶到,姚钰亲自率队进山,一路所向披靡。
不少山贼尚在梦中,就成了刀下亡魂。
当晚,山贼死伤惨重,姚钰派人大举搜山,将来不及逃走的山贼都活捉了。
晏瀛洲赶来时,他已在清点死伤人数。
“晏大人?”姚钰面露诧异道,“你不是去追钟二爷了吗?令夫人可救回来了?”
晏瀛洲冷淡道:“昨日多谢姚大人救了我家夫人的表姐。”
昨天,据俘虏交代,晏老夫人关在城西,晏夫人关在城东,晏瀛洲无暇分身救人。
姚钰抢先提出要帮他去救阮思,但他却让陈烨带人去了城东。
众人都以为晏瀛洲要去城西救人,姚钰看他去的方向不对,暗中派人去了城西。
结果,陈烨救出了晏老夫人,而姚钰的人却意外救下了柳如盈。
柳如盈哭天抢地,躲在县衙里推说害怕,死活不肯回晏家去。
荀县令等人也顾不上管她,陪江郡守赶去查抄钟宅,发现钟二爷早已卷了细软逃了。
姚钰见了晏瀛洲,心中明白,他定然是去追捕钟二爷了。
晏瀛洲睨了姚钰一眼,问道:“啸山虎本人呢?”
“本官已命人封锁山岭,换作任何人也插翅难飞。弟兄们还在搜山,想来今日就能将他缉拿归案。”
姚钰表面从容不迫,双眼直直盯着晏瀛洲。
晏瀛洲身后走出个明艳娇俏的女子来。
她问道:“姚大人可知啸山虎是什么人,生的何等模样?”
姚钰见是阮思,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答道:“本官虽不知,但俘虏中总会有人知道的。”
“劳烦姚大人派人留意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
她竖起手指在自己白嫩的脸庞上比了比,说:“从耳后蜿蜒到嘴角,看起来像狞笑一般。”
姚钰道:“好。晏夫人这几日受惊了……”
话说了一半,他看着阮思,眸子温柔得好似一池春水。
晏瀛洲将阮思挡在身后,淡淡道:“夫人,你话已带到,我还有事,你去那边等我。”
阮思“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她走远后,晏瀛洲瞥着姚钰,冷冷道:“姚大人倒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过奖。”姚钰收起笑容,“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何况本官所作所为无不顺应天理民心。”
他不知晏瀛洲看出了多少破绽,但他知道这个结果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
阮思没走多远,突然想起那晚她藏身的山洞。
这样隐秘的山洞恐怕还有成千上百个。
就算姚钰派人挨个搜查,也不知要搜到何年何月去了。
“可惜没有看到啸山虎的正脸……”
她心中懊恼,低头嘀咕着,来回踱了几圈,信步往山坡高处走去。
那匹山坡地势极高,可以将山寨里的情景一览无遗。
她跳上树,坐在树枝上,看着无数衙役捕快在屋舍间搜查,好像一群漫无目的的蚂蚁。
突然,她瞥到山坡下凭空推开一扇石门。
一个壮硕如山的男人从门里冒了出来。
那个男人体格庞大,壮硕如山,却灵活得像一只巨猿,飞快地从后窗攀入主屋。
一定是他!
阮思立刻从树上跃下来,朝山坡下飞快地跑去。
她心里盘算着,这座山寨绝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那么多人为何没有发现那扇石门?
一路上虽有衙役巡视,但阮思不敢惊动众人,唯恐打草惊蛇让他们跑了。
主屋因早已排查过,此刻竟无人巡查。
她只身潜入屋内,前脚刚迈进去,立刻被人一把拎起,重重地摔到了屏风后。
那张狞厉的面容骤然映入眼中。
那人低吼一声,以山陵崩塌之势,猛地扑将过来,阮思就地一滚险险避开。
但去路已被完全封死,她被困在屋里,对手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男人。
上次晏清都打败他纯属侥幸,阮思若不是用暗器偷袭,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眼下,那个男人似乎受了伤。
阮思昨夜被晏瀛洲带回家,只换了身衣服,今早来的匆忙,一件暗器也不曾带。
她突然后悔了,怎么没把金铃儿的针线包顺手带来。
几个回合间,她已被捉住拎起,嘴也被严实蒙住。
任她如何挣扎反抗,刀疤脸岿然不动,拎着她走到屏风旁边。
屏风后,传来一个寡淡的声音,“放吧。”
话音未落,只听机关转动的咯吱声,屏风前的地板咔咔打开个口,露出漆黑的深坑。
刀疤脸长臂一伸,刚要放手,阮思突然一弓腰,双脚发力,齐齐蹬向他的胸口。
一记兔子蹬鹰,刀疤脸站立不稳,阮思趁机双手攀住他的脖子,朝下用力一拧锁住他。
后面的人冷哼一声,触动机关,屏风轰然倒下,砸在刀疤脸的背上。
他彻底站不稳脚,压着阮思扑向深坑。
千钧一发之际,阮思攀着他腰顺势一翻,和他换了上下位置。
“呃!”
刀尖没入血肉发出的钝响,在刀疤脸的惨呼中不甚明显。
他瞪大双眼,眼神惊惧万分,又像是要将阮思生吞活剥一般。
深坑底部遍地插着刀尖,阮思险些中刀,刀疤脸被扎了数刀,提着一口气双手乱挥要抓她。
情急之下,阮思拔下发簪,一头扎向他的脖子。
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他身上又添了一个窟窿,但这是个立即致命的窟窿。
刀疤脸的手僵在半空中,砰的一声垂了下去。
阮思心有余悸,踩着他的尸体缓缓站起身。
“女人的发簪也是能杀人的,”她朝外面扬声道,“你说对吗,啸山虎?”
坑外,那个寡淡的声音再度响起。
“错了,我不是啸山虎。晏夫人,啸山虎是一个名号,不是一个人。”
阮思惊愕地问道:“你说什么?”
“你让我看了一场兔子搏鹰的好戏,我反正也要走了,便大发慈悲告诉你吧。”
那人的声音带了几分悲悯,叹道:“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人,谁也没见过啸山虎,不知啸山虎是谁。”
“明白了么?那是因为谁都可能是啸山虎,但谁也不会是啸山虎。”
深坑里,他的声音激荡出些许回音。
阮思听得呆住了,双眼直直地盯着裂口迸进来的光。
“你们啊,呵,就算杀光这座山头所有的人,也根本没法杀死啸山虎。”
他的声音比寒冬里的穿堂风还要阴冷。
“啸山虎这个人并不存在,”他冷笑道,“但他又无处不在,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啸山虎是谁。”
第71章 以假乱真
“我真的有点寂寞了。”
“那么多年,竟然没有人堪透啸山虎身份的秘密,晏夫人,你说世上的聪明人怎么那么少?”
阮思如坠冰窟,后背渗出一阵骇人的凉意。
只要有人落草为寇,啸山虎的旗帜就永远不会消亡。
这个名号和它背后的梦魇,如同漫山野草那般,悉数割去后转瞬又会疯狂生长。
那人咯咯怪笑起来,伸手去转动机关。
阮思听到暗门缓缓滑开的声响。
“啸山虎在这里!”她惊叫一声。
那人不以为意,冷笑道:“你一个女子,没那么聪明也不打紧。”
“后会有期,晏夫人。”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是谁,你却不知道我是谁。”
阮思在数丈深的坑里爬不出来,那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刚要高声大呼,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乔乔?你在这里吗?”
是晏瀛洲的声音。
阮思忙让他设法拉自己出来,指着洞开的暗门道:“夫君,快追,是啸山虎。”
他脸色一变,放下阮思,刚追进去几步,突然听到巨大的“轰隆”声。
整个密道剧烈地摇晃起来,尘土飞扬,几欲坍塌。
晏瀛洲匆匆退出密道,摇头道:“塌了。”
阮思心念一转,一把扯下头把交椅上放着的虎皮,转身将虎皮扔到深坑里。
她刚做完这一切,姚钰便带着几名衙役冲了进来。
姚钰皱眉道:“怎么回事?”
阮思指着坑里的尸体说:“啸山虎已死,是我夫君亲手打伤他的。”
尸体的脖子上还插着她的发簪。
姚钰指挥衙役捞起尸体时,阮思继续道:“他的致命伤在脖颈,是我偷袭时刺的,把发簪还我吧。”
等尸体被抬上来后,晏瀛洲抢先一步,拔下发簪收起来。
姚钰见他身上披着虎皮,面目狰狞可憎,体型庞大异于常人,不禁问道:“他就是啸山虎?”
“正是。”阮思面不改色地答道,“姚大人不妨建议将他暴尸城头,让所有人都知道啸山虎已死。”
姚钰还要再问,晏瀛洲冷淡道:“啸山虎已经死了,姚大人剿匪有功。”
他的眼风冷冷一扫,姚钰低下头,不再说话。
晏瀛洲带阮思先行离开了。
“乔乔,这里没有外人。”他突然说道,“你跟我说实话吧。”
阮思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夫君你想啊,要是大家都知道啸山虎死了,日后再冒出个啸山虎,别人只当他是个冒牌货。”
她笑道:“既然只是扯了啸山虎的幌子,那便没人信他怕他,哪来什么杀不死的鬼魂?”
晏瀛洲默了默,沉吟道:“我竟没想到啸山虎只是个名号……”
“但这个名号,从今天起便和阿猫阿狗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而已。”
阮思压抑多日的心情逐渐好转,笑道:“反正谁也不知道他是假的,也就没人会怀疑他不是真的。”
晏瀛洲唇角微微勾起,“是,正如所有人都以为啸山虎是一个人。”
在百姓商旅眼中,啸山虎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既然是活人,那便杀得死。
阮思道:“那人生的穷凶极恶,壮如小山,再披块虎皮,那谁还不当他就是啸山虎呢?”
这样的啸山虎,足以满足旁人心中所有的遐想。
虽然让另一个人逃了,但经此一役,县城周边的山贼应是从此不成气候。
阮思心中感慨万千,晏瀛洲忽然捉住她的手腕,轻轻贴在唇边。
“夫君?”
他的眼角一挑,泪痣动了动,一双凤眸风流无限。
“你要放封绍宇走,我也放了。你要来看搜捕山贼,我也带你来了。”
他的唇瓣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手腕。
被温热的唇瓣触到的地方,立时腾起一片惊人的灼烧感。
阮思红着脸,往回抽了抽手道:“多谢了。”
晏瀛洲握紧她的手腕,盯着她的双眼,低声道:“接下来是不是该说说孩子的事了。”
山林间草木青葱,绿意盎然。
阮思仿佛看到晏瀛洲的头顶隐隐发绿,同样的生机勃勃。
“不不,你先听我解释。”她忙说道,“我那都是唬外人用的,你看这不是奏效了吗?”
晏瀛洲拉着她往回走,阮思飞快地解释道:“不然,那钟二爷灌我喝的便是毒药了。”
“乔乔。”
他无奈地站住脚步,拉了拉她说:“许大夫还在家里等着。”
阮思欲哭无泪。
平常她无论做了什么事,不管对错都有晏瀛洲替她兜着。
但这回,晏瀛洲死活不肯当这个便宜爹爹。
“夫君,”她好死不死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喜欢绿色?”
回家后,那许大夫给她诊脉,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个毛病来。
但晏瀛洲脸色很不好看,许大夫不敢就这样走了,只好问她说:“你喝了那汤药,可有什么不适?”
阮思诚实地答道:“肚子胀。”
许大夫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怪晏瀛洲小题大做。
换作谁一口气喝了那么多水都会胀得慌。
迫于晏瀛洲的威严,他硬着头皮,捻须道:“那过了一会儿呢,有没有别的症状?”
“……想跑茅房。”
这病没法看了。
许大夫苦着脸回头道:“晏大人,尊夫人的底子好,看着只是没休息好,别的没什么大碍了。”
屋外,祝东颜扶着晏老夫人进来了。
晏老夫人一见阮思,便一口一个“心肝肉”地迎上来,拉着她问可有什么不适的。
晏瀛洲正要送许大夫出去,祝东颜突然跑到门边,俯身干呕起来。
“大嫂这是怎么了?”阮思给晏瀛洲使了个眼色,“快让许大夫给大嫂看看。”
晏老夫人也忙说道:“别是这几日吃坏肚子了。”
祝东颜百般推脱,拗不过晏老夫人,只得让许大夫替她诊脉。
许大夫喜道:“恭喜老夫人,恭喜大夫人,是喜脉,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一屋子人都惊喜交加。
晏瀛洲打发下人送许大夫出门。
祝东颜满脸通红,垂着眼不敢去看他们。
晏老夫人拉过她的手,笑道:“好孩子,这是天大的好事,你怎么也不跟奶奶说啊?”
阮思也笑吟吟地看着嫂子。
突然,晏老夫人的笑容僵了僵,吩咐道:“快,快出去拦下,别让大夫到处乱说。”
晏瀛洲愣了愣,和阮思对视一眼。
两人瞬间变了脸色。
第72章 管好嘴(加更)
可是,许大夫刚出晏家大门,遇上相熟的婶子就忍不住说了。
“怪了,这晏家让我来给二夫人看诊,结果二夫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却给大夫人诊出喜脉来了。”
那婶子又是个好事的,立刻追问道:“那个被山贼掳走又送回来的大夫人?”
许大夫点头道:“就是那位主,都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哎哟,她被装在箱子里送回来,可不就是两三个月前的事吗?”
旁人听了也插嘴道:“前几日,晏家大爷不是还被拴狗笼子里游街示众么……”
钟家管家带人赶着牛车,拉着狗笼子在县城里溜了一圈,当时不少人都跑到晏家看热闹。
此时,好事之徒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一琢磨便觉得挖出一桩天大的辛秘。
晏家的下人阻止不及,祝东颜有身孕的事很快在县城里传开了。
金铃儿上街买东西,回来气得不轻,跟阮思告状说:“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什么混账话都往外说。”
“权当他们是泔水桶,否则怎么只会吐污秽物呢?”
阮思见她仍然气鼓鼓的,只得问道:“你都听说些什么了,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他们、他们都在说,大少奶奶怀的不是晏家的种……”
金铃儿涨红脸皮,咬着唇说不下去了。
阮思脸色一沉,心道不好,旁人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话足以毁了祝东颜的清誉。
而祝东颜的性子木讷,被祝老夫子教得过于古板,不下一次为所谓的清誉寻死觅活。
银瓶儿也想到了这层,问道:“小姐,要不要去劝劝大少奶奶?”
但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妥。
阮思道:“下去吩咐一声,就说是我说的,谁敢在家中乱嚼舌头,我便让他后悔生出条舌头来。”
银瓶儿答了声“是”。
金铃儿依然气不过,怒道:“小姐你说,为什么那些嚼舌根的多是女人?”
“同为女子,难道她们不知道名节对女人有多重要吗?她们还叽叽喳喳地笑作一团,那副嘴脸真难看。”
她气得狠狠一跺脚,“换作谁家姑娘媳妇,被人在背后这样诋毁,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的?”
银瓶儿叹道:“是啊,刀子和闲言碎语都能杀人的。”
整个县城就那么巴掌大块地,哪家出了点风吹草动的事,不出半日便能传得全城皆知。
何况众人平时又没个消遣,难得能捞到个话柄,那些嘴碎的巴不得嚼上几天几夜。
阮思闭目想了想,沉吟道:“他们要说便由着他们说去,以后的日子还是得我们自己过。”
银瓶儿忧心忡忡地看向窗外。
“可是,依大少奶奶的性子,若是听了不知有多伤心。”
金铃儿也点头道:“大少奶奶性情和善,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没招惹她们,她们凭什么要害她?”
阮思再没心思看书,合上手中的话本子放在一边。
她说道:“世道严苛,女子不易,但见不得女人好的,大多还是女人。”
“不少女人从出生到嫁人再到入土,多是从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换到另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
“她们抬头只看得到四方的天,低头便只看得到内宅里的女子,眼界如此,心境如此。”
金铃儿嘀咕道:“但大少奶奶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们真是的……”
“是,我大嫂是无辜的。”阮思叹气道,“但她在旁人眼中并非完璧,受害反倒成了她的错处。”
银瓶儿面色沉重,金铃儿还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阮思道:“罢了,锁紧院门,别让外面的风言风语吹进来。”
她前世逆来顺受,处处隐忍,只为博得个贤良宽厚的好名声。
后来,柳如盈和姚钰勾搭成奸,她恨毒了这表姐,日日心如刀绞,盼着姚钰回心转意。
但她等来的只是更多的羞辱,她和柳如盈稍有不和,姚钰便动辄斥责她为妒妇。
现在想来,她当初何苦忍气吞声,把这贤良正室的名声看得比自己的死活还重要?
该撕便去撕,该斗便去斗,关起门来心里舒服了才是最要紧的。
“我今日想跟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旁人说你好说你坏的,都不能替你来将日子过得圆满。”
阮思拉过两人,诚恳地说道:“记着,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的人生百味却要靠自己去尝。”
“别人在背后说闲话,我们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撕别人的嘴。”
银瓶儿点点头,金铃儿似乎有些不甘。
阮思道:“既然知道闲言碎语能杀人,那我们管好自己的嘴,别去当那看不见的刽子手。”
“小姐说的是,”金铃儿攥着拳头道,“她们在背后论人短长的嘴脸当真难看。”
“我们自己好看不就行了?”
阮思笑道:“跟那些市井泼妇一般见识,无疑是把自己格局先拉低,由着她们作践自己去。”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金铃儿突然问道:“这件事,便由着外人说去了?”
“外人怎么说,关起门来谁都听不到。大嫂在院墙里的日子好不好过,还不是由院里的人决定。”
阮思用手指绞着络子,想了想说道:“这回便要看她那夫君的态度了。”
她还是放心不下,让金铃儿装了盘点心,去祝东颜房里看看。
祝东颜的贴身丫鬟在院子里浆洗,手中的捣衣杵砰砰捣个不停。
金铃儿端着点心去了,见她在外面浣衣,笑道:“好姐姐,你家大少奶奶在房里吗?”
那丫鬟停下手里的动作,点头道:“在啊,不过你这会儿先别过去。”
她朝金铃儿使了个眼色道:“大少奶奶她爹爹来了,正在耳房里和她说话呢。”
金铃儿双眼一转,将点心送去后,匆匆回来跟阮思说了。
“不知他是不是为了那些风言风语来的……”
阮思放心不下,亲自去了祝东颜那边,刚走到窗边就听到里面传出怒骂声。
“你这不肖女啊!祝家的脸面算是被你丢尽了,我这当爹的还不如陪你去死好了。”
窗内传来祝东颜隐隐的啜泣声。
阮思立在窗边,屏息听着。
祝老夫子忽然又哭道:“你身为女子既已失了名节,又有什么面目苟活于世啊?”
祝东颜啜泣不语。
他缓缓说道:“好孩子,只要你自尽了,祝家的名声还保得住,你那座贞节牌坊也还保得住。”
“别怪爹爹狠心,爹爹都是为了你好,颜儿你看,我连白绫都给你扯来了……”
第73章 棒打愚父
阮思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
屋里,祝东颜泣不成声,祝老夫子依然咄咄逼人,非要让她一死以证清白。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阮思怒火中烧,回头看见院中有个丫鬟正在捣衣。
她大步上前,将那捣衣杵夺了,不顾身后的丫鬟惊呼,转身回去一脚踹开房门。
祝老夫子和祝东颜都吓了一跳。
阮思进了房间,只见祝老夫子手中握着条白绫,正强行往祝东颜手里塞。
“你还有没有规矩?”
见了阮思,祝老夫子也气得不轻,“我们父女俩说话的地儿,有你这外人什么事?”
“好笑!大嫂是我家的人,你说谁才是外人?”
阮思抢先一步,将祝东颜护在身后。
祝老夫子火冒三丈,怒道:“颜儿,还不快把这个不知好歹的泼女子赶出去。”
“爹……”
祝东颜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阮思骂道:“夫子是哪朝出土的老古董?如今这个世道,怎么还有你这么迂腐守旧的人?”
不及祝老夫子反驳,她便连珠炮似的骂道:“是古董就老实回土里躺着去,别上我们家要死要活的。”
“好好,这里是你们晏家,那我就带我女儿回家。”
他不由分说,上来拉祝东颜。
“什么狗屁名声还能比你女儿的性命重要吗?”
祝老夫子冷笑道:“你这市井泼皮家出来的女娃怎么会懂,女子的名节比性命重要千百倍。”
“颜儿已失了名节,要是效法历代烈女,以死殉节,至少还能博个清白的身后名。”
“倒是你们!”他的声音陡然一变,“是你们害了我家颜儿!”
他好似醒悟过来,抓着祝东颜哭道:“若是你听爹的话,削了头发去做姑子,哪来那么多事端?”
阮思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握着捣衣杵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敲着。
偏那祝老夫子还不肯罢休,痛哭流涕道:“你要是把那孽障生下来,才堪堪是我们祝家的冤孽啊。”
祝东颜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肚子。
“怎么,你还想连累祝家同你一起被千人骂万人唾吗?”
阮思立刻回呛道:“贾善和钟二爷坏事做尽,也没见得有谁追着从早骂到晚的。”
“何况我大嫂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这样逼迫她未免太过分了吧?”
祝老夫子横了她一眼说:“你这女娃娃,不知人言可畏么?别说她的命,谁的命也没名声重要。”
见他食古不化,阮思不气反笑。
“别人在背后恶语中伤我家大嫂,你就要逼我大嫂投缳自尽,但若要是换了你……”
她顿了一顿,目光如刀,剜过祝老夫子的面皮。
“我就骂你个老糊涂,混账没人性,满嘴喷粪的破落玩意!”
祝老夫子听得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阮思冷笑道:“如今夫子名声有损,怎的也不见你爽快去撞墙啊?”
“颜儿,我们走!”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一把扯过祝东颜。
“砰!”
阮思手中的捣衣杵毫不客气地落在他身上。
“你!你竟敢打我……”
话音未落,阮思追着祝老夫子,乒乒乓乓的便是一顿乱打。
祝老夫子看着老态龙钟,一步三摇,被阮思追打时却是健步如飞。
他边躲边放声道:“你你!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惊动了晏家上下十来口人,晏老夫人也匆匆赶来了。
“这……老二媳妇,快快住手!”
祝老夫子见围观的人多了,索性“哎哟”一声往地上一躺,再不动弹了。
“打,你倒是打死我啊,让所有人都知道,晏家纵容恶妇行凶杀人。”
阮思当头便要打下去,“你当我不敢?”
“老二媳妇!”晏老夫人忙劝道,“快,去几个人,把夫子扶回屋里歇着。”
“老夫受不起。”
他躺在原地,摆明了要让阮思下不来台面。
一众人全都盯着阮思,不知她今日要如何收场。
阮思也不恼,将捣衣杵扔了,冷笑道:“夫子,我劝你还是爬起来,自己滚回家去。”
“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晏家难道还要杀了我不成?”
“夫子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晏家顶多把你捆成粽子,左脸写个‘糊’右脸写个‘涂’。”
阮思淡然道:“再将你这老糊涂往市集里一扔,我们自个儿拍拍屁股走人,留你在那儿躺个够。”
晏老夫人刚要劝阻,但见阮思胸有成竹,便忍住没有开口。
祝老夫子只差没当场气到吐血。
阮思又说道:“你若现在爬起来,我们晏家自然给你个体面,派人将你恭恭敬敬地送出去。”
“夫子你说,是让街坊邻居看着你备受礼遇的好,还是我刚才提的法子好?”
众目睽睽之下,祝老夫子脸皮涨成了猪肝色,骨碌一翻身爬了起来。
祝老夫子衣冠凌乱,胡子头发乱成鸟窝,瞪着阮思说不出话来。
晏老夫人出来打圆场道:“天色也不早了,亲家留下来吃个饭吧,我让老二媳妇给你赔礼道歉。”
“让这翻江倒海的女魔星给老夫道歉?”
祝老夫子失了理智,口不择言道:“折煞我也!老夫头一次见到这么不成体统的疯女子。”
“无妨,夫子若觉得新奇,还可以多来见几次。”
阮思笑吟吟地答了,祝老夫子脚底踉跄,猛烈地咳嗽着转身要走。
“祝老夫子!”
她朝他的背影喊道:“我敬你一声夫子,只因你教县里的顽童识得几个大字。”
祝老夫子的身形晃了晃,像是随时要晕厥过去。
晏家的下人忙跑过去扶着他。
阮思接着说道:“但你这套杀人不见血的纲常伦理,还是留着陪你进棺材去吧!”
说完,她犹觉得不解气。
但晏老夫人沉着脸,将她往回拉了拉,问道:“老二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阮思向祝东颜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命丫鬟去照顾大少奶奶。
“奶奶,我们回屋里说去。”
她挽着晏老夫人,撇开身后的一众仆妇,回到房中才说道:“奶奶,大嫂快被她这糊涂爹给逼死了。”
第74章 女人的出路
听完阮思的话,晏老夫人眼眶微红,揉了揉眼睛,问道:“换了你,该当如何处置?”
阮思道:“要是哪家再传出个扒灰出墙的,那些人会立刻像苍蝇那样拥上去,哪会记得晏家的事?”
晏老夫人盯着她,问道:“那依你的意思,便由着他们说去了?”
“前朝数代君主不惜动用皇权也堵不上悠悠众口,我们何必白费力气?”
外面的传闻本是捕风捉影而来,要是晏家揪着不放,非要堵众人的嘴,反倒会落人口实。
晏老夫人迟疑道:“可是,清都他要是不认这个孩子可怎么办?”
“孩子又不由大哥来生。大嫂想要,那便生下来养大,大嫂不想要,那便不……”
阮思赶紧止住话头。
过了良久,晏老夫人才幽幽道:“孩子自然是要生养的,至于清都那边,老婆子去唱个黑脸吧。”
祝东颜在晏清都房里伺候他服药时,阮思扶着晏老夫人进来了。
“老大媳妇,你先把药放一旁,奶奶有话要跟你说。”
晏老夫人直直盯着晏清都,“还有清都,你也一并听着吧。”
这几日,家里的下人被盯得很紧,谁也未曾在晏清都面前露过半点口风。
他还不知祝东颜有孕,只见晏老夫人命嬷嬷端进来两碗药。
晏老夫人端坐一旁,瞥着祝东颜道:“晏家虽非大富大贵,但养个孩子倒还养得起。”
“东颜要生,那生下来我自会当重孙带。东颜要是不想生,老婆子拼着手上沾了人命也要成全她。”
然后,她指着那两碗药说:“来,你自己选吧。”
晏清都愣道:“奶奶,这是什么?”
嬷嬷答道:“回大爷的话,老奴左边这碗是安胎药,右边那碗是滑胎药,都是刚煎好的。”
晏清都大惊失色。
晏老夫人道:“东颜啊,奶奶知道为人母的艰难,你要是留在县里任人指摘,又没有丈夫扶持……”
她中年守寡,暮年丧子,自然知道其中的苦楚。
她的目光徐徐落在那两碗药上,“奶奶不是要逼你堕胎,只是心疼你,想要成全你。”
晏清都一头雾水,又见晏老夫人不肯多说,只好转头去问阮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弟妹,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晏老夫人摇头道:“你问老二媳妇做什么?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夫妇好好说会儿话。”
阮思扶她走出房门后,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
“别怕,”晏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清都心眼不坏,自恃侠义,见妻子落难,不会不认这个孩子的。”
阮思心里颇有几分不是滋味。
“这步棋看着凶险,但你放心,那两碗药都是安胎药。”
晏老夫人似乎看穿了阮思的心事,“但要是丈夫一走了之,又没了孩子,东颜的下半生也就毁了。”
阮思低声道:“即便生了孩子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一辈子指着孩子活吗……”
廊檐外的风簌簌吹落花枝上的花瓣,飘飘洒洒的,像是下雪。
晏老夫人拉着她,转身看向飘零的落花。
“孩子,你还年轻,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便知道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
她回头看向阮思如花瓣般娇嫩的脸庞。
“你曾以为你能如何如何,但到老才会发现,女人终究只能指着丈夫和孩子活一辈子。”
“你们年轻人的心气,奶奶也不是没有过。但我早已看透,这个世上做女人比男人要难。”
她握着阮思的手,苦笑道:“除了相夫教子,女人大多无路可走。”
阮思点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晏清都房里终于有动静了。
他挣扎着下了床,不顾下人阻拦,步履蹒跚地来到晏老夫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便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奶奶,孙儿从未求过您。”
“今日只求您一件事,让那孩子……姓晏。”
他的头皮磕得血肉模糊,在地砖上留下一抹嫣红的血迹。
晏老夫人答允后,又留他单独说了很多话。
次日,金铃儿听晏老夫人房里的嬷嬷说了,又回头转述给阮思听。
她咋舌道:“小姐,我听说大爷狠狠磕了好几十个响头,像是要将地板都磕穿了一样。”
阮思默了默,缓缓道:“也好,大嫂性格柔弱,有人在身边总要好些。”
她看着旁人走上这条路,犹如自己再走一遭。
虽然晏清都性情磊落,不似姚钰阴狠无情,但她仍然担心祝东颜重蹈覆辙,心中暗暗为她不值。
阮思心里压着事,歪在院中的躺椅上看话本子。
她没看几页便觉得头疼,恹恹地将书盖在脸上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间,她的眼皮一轻,眼缝里透进一线雪亮的光。
书掉了?
阮思迷迷糊糊地想着,双眼微微一沉,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上她的眼皮。
“午后阳光刺眼,你慢点睁。”
听到晏瀛洲的声音,阮思终于清醒过来,长睫抖了抖,摸索着拉住他的衣袖,“好了。”
他收回手,立在躺椅边,低笑道:“什么书那般无趣,竟让我家夫人看得困了?”
阮思赶紧将话本子抢回来揣在怀里。
满纸的才子佳人,风流韵事,被他看到了,还不得以为她有一颗出墙的心。
阮思答得格外勉强,“野、野史。”
晏瀛洲笑了笑,也不戳穿她。
阮思卧在躺椅里,仰头看着他的脸,只见他身后骄阳万丈,但那张脸比泼天的阳光更耀眼。
“我有事想与夫人相商。”
两人回到房中,晏瀛洲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全都跟阮思说了。
这大半个月,江郡守留在清河县,主持审理山贼余孽,一众山贼关的关,杀的杀,彻底不成气候。
姚钰也派人将五石散聚在一处,在江郡守督查下全部销毁了。
山贼豪强被一举歼灭,还查获了朝廷封禁的五石散,江郡守为此还特意上书朝廷。
就在今日,朝廷表彰官员的折子下来了。
前世,姚钰便因这次的功勋,抱上了江郡守的大腿。
她听晏瀛洲讲完,心中并无半分波动,只是含笑看着他,“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晏瀛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乔乔,我要去林泉郡了。”
第75章 林泉司狱
“什么?”
阮思以为自己听错了。
前世,姚钰迁至林泉从事,她随夫君赴任,在林泉郡一住便住了好几年。
那个时候,她怎么不知晏瀛洲也在林泉郡?
阮思愣了愣,喃喃道:“怪了怪了,你怎么会去……”
晏瀛洲看着她,低声道:“乔乔,抱歉,我未能提前与你商议,便同意去林泉大狱供职。”
江郡守走前,临时提拔他担任林泉大狱的司狱。
事出突然,荀县令唯恐得罪了江郡守,赔着笑替他一口应了下来。
起先,晏瀛洲不知,后来听说林泉大狱里新近关了几个厉害的家伙,原来的司狱被吓跑了。
江郡守提拔他,原话便是“要请尊阎罗回去镇一镇恶鬼”。
阮思低头绞着络子,心里波澜起伏,只觉得世事演变和前世不尽相同。
晏瀛洲见她还是不说话,沉默了片刻,放缓声音道:“夫人,你若不愿随我去……”
“为何不去?”
阮思猛地抬起头,赶紧说道:“你我夫妇一体,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她要是留在清河县侍奉晏老夫人,往后几十年的日子一眼便能望到头。
晏瀛洲微微一惊,眉梢一挑,低笑道:“好。”
“你随我去林泉郡最好,那里离桃花郡不过两三日的路程,待我休沐时便常陪你回娘家去。”
阮思也笑道:“好。”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晏瀛洲的笑容很浅,但他唇角一勾,便如冰雪消融,春风遍野。
阮思看得呆了呆,很快低下头去。
“夫人,还有两件事,我尚未同你说。”
她点点头,示意晏瀛洲说下去。
“第一件事,姚钰得了江郡守赏识,升任林泉从事,今日已随江郡守一道回去了。”
阮思并不意外,只是淡然看了他一眼。
晏瀛洲微微皱起眉,顿了顿才说道:“还有一件事,事关柳家小姐。”
柳如盈?
前世,柳如盈嫁了个小官当填房,守寡后才和她住到一起。
阮思想不通,柳如盈在县衙里龟缩数日,不敢来晏家见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事实证明,她错了。
晏瀛洲说得含蓄,她也听出个好歹,她这表姐果然是个了不得的。
短短半个月,她便爬上了江郡守的床榻。
她昨夜已被秘密送回林泉郡,不知江郡守打算如何安置她。
阮思听得瞠目结舌,抚着胸口道:“好好好,你让我缓缓,我这表姐委实厉害。”
日后要是她那泼皮舅舅管她要人,非说是她把人弄走了,她该怎么跟她母亲解释?
若是柳氏知道,她疼爱多年的侄女如此不知廉耻,怕又要偷偷抹几回眼泪。
晏瀛洲道:“夫人,我还未同奶奶说,这便去她老人家屋里请安,你可要陪我一起?”
阮思陪他一起去了,晏瀛洲将他调任林泉司狱的事告诉晏老夫人。
岂知话刚说完,晏老夫人气急交加,险些晕厥过去。
身边嬷嬷侍女忙作一团,好不容易等老夫人缓过口气,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不准去!”
晏瀛洲虽孝顺,但并未让步。
“奶奶,孙儿非去不可。”
“为什么?”
他的眸子隐隐发亮,抑着罕见的兴奋,答道:“林泉大狱里有孙儿想见的人。”
旁人以为他争一时意气,并不知他指的是何人。
“小洲!”晏老夫人边咳边喝止道,“你难道忘了,你答应过奶奶什么吗?不准离开清河县。”
阮思担忧地看着他,他暗中捏了捏她的手。
“奶奶要我发誓,今生绝不当捕快,绝不插手重案,不步父亲爷爷后尘。”
晏老夫人嚎啕大哭道:“你做到了么?你在县里这些年,奶奶从不干涉于你,事事由着你的性子来。”
这些年,没哪桩案子离得了他。
调查、追捕、审讯,他的所作所为远远超出了他的职责所在。
晏老夫人先是提心吊胆,但他一直平安无事,便稍微放宽了心,让他尽管放手去做想做的事。
“小洲,奶奶不能再让你胡来了。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走,你明白吧?”
任凭阮思和嬷嬷好说歹说,晏老夫人始终摇头垂泪,不肯松口。
最终,晏瀛洲发誓,绝不插手重案要案,只在林泉大狱里当好他的司狱。
晏老夫人虽然心中不舍,但奈何晏瀛洲去意已决,黯然抹了大半夜的眼泪,只得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几日,阮思和银瓶儿整天忙前忙后,收拾行李物品。
金铃儿虽跟着她们忙活,但神情恹恹的,时常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糊涂事出来。
“怎么了?”阮思笑道,“不想去林泉郡,还是有舍不得的人?”
银瓶儿也心知肚明,轻笑道:“要不要我向小姐求个情,让你留在这里服侍晏老夫人?”
金铃儿面红耳赤,抱着几件东西,低头跑了出去。
阮思笑了笑,继续打点物品,问道:“酒坊那边都处理好了吗?”
“小姐放心,我和师傅伙计都签了长契。这个月酒坊净赚六十多两,接着赚钱不成问题。”
“那就好,走之前我还得将收益分了。”
她抱着酒坊的账簿去找晏老夫人,又命人将祝东颜请来,细细说了打算分成的事。
“我想将酒坊收益分成十成,奶奶出了地契铺面,当占三成,我出钱出物,也拿三成收益。”
那地契早已作为聘礼,被晏老夫人送给了她。
如今她已地契为由,分了三成收益给奶奶,一来将地契还回去,二来不让祝东颜知道,免得她寒心。
晏老夫人看出了她的盘算,赞许地点了点头。
“大嫂,以后我不在县城里,酒坊还需托付给信得过的人打理。”
她拉起祝东颜的手,笑道:“大嫂心思缜密,知书达理,将酒坊交给你打理再合适不过。”
祝东颜待要推脱,阮思不准她推辞,看向晏老夫人笑了笑。
“奶奶,大嫂辛苦打理酒坊,剩下三成收益便记在大嫂名下,您说可好?”
晏老夫人点头笑道:“你这安排倒也妥当。老大媳妇,你还是莫要推辞的好。”
祝东颜只得谢过奶奶和阮思。
阮思又说:“我和夫君不在家中,奶奶和未来侄儿,都要辛苦大嫂照料,最后一成收益便划给大嫂。”
晏老夫人没有异议,祝东颜起身向她道了谢。
妯娌俩一起离开晏老夫人房中。
祝东颜对阮思诚恳地说道:“弟妹既然信我,我必然不负所托。每月利钱和账目明细皆会送去给你。”
阮思笑道:“不急。我有句要紧的话,临走前一定要和大嫂说了。”
第76章 郎无意
祝东颜随阮思来到后院,问道:“是什么?”
“大嫂,靠男人和孩子都是靠不住的。”阮思敛去笑容道,“大嫂以后有财物傍身,还需早作打算。”
祝东颜面露惊异,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阮思道:“外面好山好水,风光无限,大嫂以后不如带侄儿出去看看。”
祝东颜听得出来,阮思是在担心,以后母子俩留在县里,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传进耳里。
“弟妹的好意,嫂子心领了。”
她感激地对阮思福了福道:“只是,我从未踏出清河县半步,不知外面的世界是何等光景。”
“江山如画,气象万千,”阮思笑道,“多的是大嫂没见过的好风光。”
她指着院墙道:“书上写的,画里绘的,都在这院墙外面。”
祝东颜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一个妇道人家,饶有钱财傍身,也是走不远的。”
“为了孩子……”阮思有些说不下去。
“我们留在这里,旁人会说些什么,我心里有数。但去了外面,我必然担心,会不会有闲话追来。”
祝东颜凄然一笑道:“与其时刻担惊受怕,不如坦坦荡荡地面对。何况,我还要照顾奶奶。”
未来不知晏清都何时又会离开,但祝东颜是万万不会走的。
阮思知道劝不了她,暗自欷歔不已。
祝东颜诚心诚意地向她道谢,“我知弟妹处处为我考虑,但我已决定要将孩子生下来。”
她顿了顿,语带哽咽道:“我想要给自己生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祝老夫子被阮思赶走,想是再也不会来了。
阮思有些难受,匆匆作别离开。
酒坊的事刚解决了,金铃儿那边又出事了。
原来,陈烨家相中了一户农家的长女,张罗着下个月要为陈烨娶妻。
陈烨特意来晏家问,晏瀛洲能不能回来吃他的喜酒?
金铃儿知道了,神情呆滞地回到房中,见了阮思便簌簌掉下泪来。
阮思想起香囊的事,心知陈烨怕是对她无意,但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心中终是不忍。
“我来问你,你喜欢陈烨的事,他知道吗?”
金铃儿伏在银瓶儿怀里哭得厉害,闷声闷气地说:“他、他收了我的香囊……”
阮思苦笑不已。
陈烨平时沉稳忠厚,记着男女之防,每次见金铃儿都是在县衙,和一帮捕快兄弟在一起。
她听窦一鸣说,金铃儿送去的点心都被陈烨分给旁人,只说是晏家嫂子请大家吃的。
金铃儿哭得梨花带雨,阮思心中自责,为何没将香囊的事早点告诉她。
要是早些绝了她的念想,她今日便不会如此伤心。
但陷入痴恋的女人,必然会想方设法给男人找借口,解释男人为什么不够重视她。
阮思想了想,开口道:“若是给你个机会,让你去同他说,你可敢去?”
银瓶儿微微一惊道:“小姐,他若有意也就罢了,要是当面被拒,岂不是要伤心死?”
“你看她现在这样,要死要活的,豁出去死一回又有什么区别?”
被阮思的话一激,金铃儿猛地坐起身,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敢!”
但她很快面露犹豫,踟蹰道:“我只是一个丫鬟,自知身份卑微……”
“什么傻话?”阮思又好气又好笑,“我们阮家出来的姑娘都是极好的,哪里配不上县衙里的捕快?”
见金铃儿愁眉不展,阮思起身抱了几盒首饰来。
她掀开盖子,嚯地将里面的珠宝首饰全都倒了出来。
“看着,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嫁妆,他若肯娶你,我爹娘给我的梯己,我还要拨一半给你。”
她又拉过金铃儿说:“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收你当义妹,自然配得起他。”
“阮金铃?”阮思被逗乐了,“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银瓶儿也噗嗤一笑,劝道:“趁着他现在还在家中吃茶,你将他叫出来私下问一问。”
阮思笑道:“他若应了,你便留在这里当你的新娘子,我和银瓶儿还能吃一盏喜酒再走。”
金铃儿面带犹豫,嘀咕道:“但他要是不应呢?”
“那有什么?我们拍拍屁股走人,小姐我带你去林泉郡过好日子,何必巴巴想着个小捕快?”
金铃儿小声纠正道:“是捕头。”
两人又劝了一会儿,金铃儿终于痛下决心。
“去就去!姑奶奶今日豁出去了。”
阮思道:“快刀斩乱麻,本该如此。不论他说什么,你日后都不会心存遗憾。”
金铃儿洗了脸,重新敷了脂粉,点了朱唇,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阮思设法将晏瀛洲叫来,留金铃儿和陈烨独处。
晏瀛洲也不多问,安静地陪阮思吃了会茶,直到金铃儿回来,他才起身离开。
阮思见金铃儿满脸失落,赶紧将她拉到身前。
“金铃儿,这回你不必再想着他,念着他,不会将他当作蔷薇上的刺,留在心里化脓留疤。”
银瓶儿给她倒了杯热茶,说道:“是啊,他有哪里好,值得你为他耽误?”
金铃儿接过茶,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掉在茶汤里。
阮思慌了神,劝道:“以后跟着我去吃好的,玩好的,我们什么都要最好的,男人也不能将就。”
但她这样一说,金铃儿立马反驳起来。
“他哪里不好了?”
金铃儿放声大哭道:“小姐你说,我当日打碎茶壶,他为我出面求情,难道他还不好吗?”
阮思苦苦一笑,“好,他自然是好的。”
“他身为客人,眼见下人犯错,却能出面为下人求情,让那个下人免受责罚,足见他宅心仁厚。”
银瓶儿担忧地看着她,阮思心一横,决定先为她剜去腐肉。
“但换了银瓶儿,他也会为银瓶儿求情的。所以,他很好,但他不是对你好,你还不明白吗?”
“小、小姐?”
金铃儿停止哭泣,瞪大双眼看着她。
阮思心软,温柔地安慰她说:“好了,要哭就接着哭吧,哭够了洗把脸,日子还得漂漂亮亮地过。”
银瓶儿替她擦了擦眼泪,也好言劝道:“你看,这回你再也不必想他了,多好啊。”
“人的心只有拳头大,”阮思笑道,“那么小的地方,还是多装些好山好水,好吃好喝的吧。”
金铃儿总算破涕为笑,几人搂着笑作一团。
很快,便到了晏瀛洲出发前三日。
这一天,晏家门房收到一个盒子,说是故人赠给晏家夫妇的临别之礼。
第77章 一碗酒一个问题
阮思打开盒子一看,差点吓得将盒子扔了出去。
那只盒子里装着一个人头,用啸山虎的虎头旗包裹着。
晏瀛洲见她神色有异,接过盒子,皱眉挑开旗子,只见盒子里躺的赫然是王掌柜的人头。
王掌柜和阮思有些过节,但后来送了张酿酒方子给她。
阮思摇摇欲坠,脸色苍白。
陈烨等人匆匆赶来,说是城外有一个村庄被洗劫一空,村里几十口人全被吊死在树上。
衙门收到报案差人过去,只见几十具尸体挂在树上,全都被剥了脸皮。
他说这席话时,自己也打了个寒颤。
阮思只觉得如鲠在咽。
那个看不见的敌人仿佛在暗处窥伺她,像最危险的野狼一样,随时会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晏瀛洲送她回房后,随陈烨赶去了村里。
金铃儿不明所以,嘀咕道:“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吗,姑爷怎么还有公务在身?”
阮思摇摇头,站在日头下犹觉得冷。
银瓶儿捧着张单子来找她。
“小姐,过几日要带的东西我都清点过了,单子在这里,您且看看有没有遗漏的。”
阮思麻木地接过单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将单子放在一边,抬头问道:“上次酒坊送来的那坛酒还在吗?”
酒坊酿出第一批酒的时候,她曾让银瓶儿给她留了一坛。
银瓶儿愣了一下,笑道:“在,小姐要饮?”
阮思点点头,催她去取。
金铃儿恰好见了,疑道:“小姐不是从不饮酒吗?最多……最多偷偷拿筷子蘸老爷杯子里的酒尝尝。”
阮思笑了笑,没有说实话。
“没什么,只是想着走之前多少尝一口。”
银瓶儿取来酒坛,犹豫了半天,给阮思倒了一小盅酒。
阮思端起酒盅走到门口,心中默念,这第一杯便敬王掌柜和封大娘,还有那几个枉死的弟兄。
在金铃儿和银瓶儿的注视下,她将一盅酒悉数洒在土里。
银瓶儿看出她的异常,担忧地问道:“小姐今日心里不痛快么?”
阮思摇头笑道:“无妨,第一杯是敬给皇天后土的。”
她将空酒盅重新放到桌子上,示意银瓶儿再给她加一盅。
待要斟酒时,屋外传来晏瀛洲的声音,“第二杯,应是要留给为夫了吧?”
见是晏瀛洲来了,金铃儿赶紧向银瓶儿使了个眼色。
两个侍女促狭一笑,纷纷行礼退下了。
“你、你还会喝酒?”
她这夫君一贯是个不近人情的主,那神仙一样的人物,和凡夫俗子抢什么酒喝啊?
晏瀛洲低笑道:“平日滴酒不沾。但陪我家夫人喝,便是千杯不醉。”
阮思只好抱着酒坛,在屋里扫视一圈,嘀咕道:“但在屋子里喝酒闷得慌,我们换个地方吧。”
晏瀛洲接过酒坛,问她说:“夫人想去哪里?”
“屋顶。”
两人跃上屋顶,并肩坐在一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院墙外亮起千百盏灯火。
远处灯火如萤,阮思睁大双眼,托腮看向远方的夜景。
晏瀛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她的眸子澄净,揉进了破碎的星光,好像琉璃一般。
那张脸,带着认真而又迷糊的神情,让他有些想捏一把。
“夫人,新婚当晚,你我未曾饮一杯合卺酒,今夜补上如何?”
阮思回过神来,一拍脑门道:“哎呀,我们两个人,一个坛子,这怎么饮?我下去拿只酒杯。”
晏瀛洲刚要自己去,阮思已跳下屋顶了。
等她重新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只……海碗。
晏瀛洲:“……”
阮思倒了两碗酒出来,递了一碗给晏瀛洲,脚踩着屋脊,豪迈地说:“来来来,喝酒喝酒。”
晏瀛洲端过碗,心里微苦。
夫妻眷侣月下对饮,本应是花前月下,情意绵绵。
他怎么……就像跟兄弟喝呢?
阮思双手捧着碗,睨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晏瀛洲缓缓道:“……我家夫人好酒量。”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屋顶上不时拂过微凉的夜风,将碗里琥珀色的美酒吹皱。
“这样海饮也无趣,”阮思问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
“好。”
阮思双眼一亮,和晏瀛洲约法三章,一碗酒换一个答案。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如实答了,我便喝了这碗酒,不然你就得喝你那碗。”
“你答完了,就换你来问我,规则也是一样的呢。”
晏瀛洲点头应了。
阮思笑道:“我先来。夫君,我问你,要是那天我没动手杀钟二爷,你会将疯子抓回去问罪吗?”
她双眼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晏瀛洲。
晏瀛洲道:“不会。”
阮思有些不信,晏瀛洲朝她举了举手中的碗。
“但我会让他知道,朝中自有铁律,他的所作所为不应凌驾于律法之上。”
晏瀛洲看向幽暗的天际,神色微微一沉。
“律法是人性的底线。他若是对律法对毫无敬畏,那他以后再犯,你放他一次还能放第二次吗?”
阮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嘀咕道:“但钟二爷终归是要死的,他死在疯子手上不也一样?”
晏瀛洲蹙起眉,“不一样。”
“哪怕人人皆知他罪大恶极,也有我朝律法给他定罪。他死在别人手上,旁人只知是因为私仇。”
“即便县里的百姓为此拍手称快,他们也不知钟二爷为何而死,不知他触犯了几条律法。”
晏瀛洲低声道:“那他们谁还会知道,犯了罪便要依律付出代价,就算是钟二爷也逃不过。”
“你是说,借钟二爷的事,让百姓知法明法,信任我朝律法?”
他盯着阮思的眼睛,低笑道:“夫人,这是第三个问题。”
“你耍赖。”
阮思生怕晏瀛洲再催她喝酒,慌忙捏着鼻子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辣得她连连咳嗽。
待她平息下来,晏瀛洲道:“下面该我问你了。”
阮思有点紧张地点点头,“尽管问吧。”
“那日你在钟家马车上被灌下一壶药后,我见你躺在车厢里挣扎打滚,心里一直记挂至今。”
晏瀛洲的眼神似是关切,阮思疑道:“你想问什么?”
“乔乔,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