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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3章 吕太公

    无论如何,案上供奉的都是自己的祖先,二吕退到门外,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吕伯价从案上捧过一碟,上以绢丝覆盖,开启后,正是一只玉玦。玉玦白色,油润滑腻,精光内敛,一道裂自底盘旋而起,已经形成一道厚重的包浆,十分明显。二吕皆不敢上手,后退一步,躬身下拜。吕伯阶将碟子捧到门外,放在阶前,自己先席地坐下,然后招呼二吕也坐下。指着碟中的玉玦道:“周王所赐,世所罕见。二子何不一观?”

    吕伯小心翼翼地将玉玦从碟中捧出,就着阳光细细观看,吕仲也把头凑过来。阳光透过玉质,照出内部花团锦簇的纹理。二吕再无疑问,小心将玉放回碟中,拜道:“小子等何敢及此!”

    吕伯阶道:“汝等识得?”

    吕伯道:“昆仑白玉,非天子不能有,不意竟于阶父处得见。”

    吕伯阶道:“尔等有识之人。汝可知神主上所书者何?”

    吕伯道:“但见髹漆描金,字却不识。”

    吕伯阶道:“髹漆则然,描金则否,实镶金也。神主亦周王所赐,上书‘周太师尚父吕子牙’。”

    吕伯道:“齐国宗庙灭后,吾濮阳支族但知世间有尚父,可兴吕氏,惟不知其详。”

    吕伯阶道:“其中曲折难尽。周公、召公、太公,武王三公也。商灭,三公分封鲁、燕、齐,皆不就国,立于周朝。武王薨,成王立,周公营洛邑,召公居镐京,几不两立,太公以外戚周旋其间。周、召皆王族,封邑王畿;太公外戚,独不得封,故身与诸子虽立周庭,而宗庙立于营丘,庶子丘公居之。太公薨,康王设祭于高庙,告于先王,神主立焉,而棂归葬于齐。故有二神主也。幽王之乱,共和共治,周宗庙尽毁。后虽恢复,配享尽除。太公神主遂归于镐京吕氏,流传至今。”

    吕伯再拜道:“非阶父,小子何得知也。神主已知矣,玉玦奈何?濮阳吕氏但知玉玦,而不知神主。”

    吕伯阶道:“濮阳吕氏传玉玦若何?”

    吕伯道:“余幼时,诸父言,齐国宗庙虽灭,吾吕有尚父一支,盖太祖别传,得天子之玦,出则吕氏复兴。”

    吕伯阶道:“濮阳吕氏,所出者何?”

    吕伯道:“实不知其所出,但言宗庙已毁于齐,从此祖先血食断绝,自弃于天地。惟待尚父一出,而复兴矣。盖尚父得天子之玦故也。”

    吕伯阶道:“如子所言,濮阳吕氏盖出齐吕;族中知有尚父,而不知有神主,盖尚父神主出于镐京,配享于周王,非幽王之变,仍于镐京享周人祭祀。尚父之玦,实得之于成王。管蔡之乱,周公之变,天庭将倾,实赖太公柱其间也。成王赐之以玦,言关东之事,一决于太公。此事丘公尽知,故传之于后也。濮阳吕氏,宁丘公之后欤?”

    吕伯道:“濮阳吕氏,久不立庙堂,业商久矣,虽言太公之胄,实无涓恩可恃。”

    吕伯阶道:“虽无涓恩可恃,田氏代齐时,亦无仇怨相加,祸福之间,岂容易哉。”

    吕伯道:“阶父所言是也。敢问阶父,镐京吕氏何出,缘何能得周庙中太公神主?”

    吕伯阶道:“镐京吕氏,实大子伋之后。太公薨,大子伋虽曰继位,实居镐京,子衡与季辅焉。后衡仕卫,为聂氏;季为周太傅,其后居崔,为崔氏。子得继为齐公。大子薨时,衡与季已别为氏;乃与庶子居镐京者,为吕氏配享于周,予天子玉玦以通神。幽王之乱,周宗庙尽毁。平王迁洛邑,复周宗庙,而太公神主尚存镐京,为携王所祀。携王绝祀,周室不复配享太公,神主遂归于吕氏,即家祖也。太公神主虽不得宗庙而祀,幸有玉玦以通之,血食至今。”

    听了这段话,吕伯兄弟面面相觑,良久道:“阶父之言,闻所未闻。携王者何人?”

    吕伯阶道:“至今五百年矣,虽史氏亦难言,况汝小子乎!携王者,幽王之弟,周人共立于携。薨无谥,故称携王。”

    吕伯道:“既立为王,宁无公卿以辅之,助之,议之,葬之?”

    吕伯阶道:“非汝所谓也。时天下分裂,两王共立。平王入东都,宗庙一依于洛邑,盖周公所设也。镐京宗庙于烬余,收得诸王神主,归祀于携,盖残破之余也,岂洛邑所比;一应祭祀,亦因陋就俭。携王薨后,不复设祭;其配祀者,尽归其家。”

    吕伯道:“小子无知,幸阶父教而通之。阶父此时处示愚弟兄以玦,必有所训。”

    吕伯阶道:“白府庶子不韦,亦濮阳吕氏乎?”

    吕仲道:“但闻其言,并无往来。其言移居邯郸三世矣。”

    吕伯阶道:“吾出玉玦,彼竟不识,料必旁门别系,血缘疏远。”

    吕伯道:“即鄙家,亦所言不多。偶有所言,幸得闻矣。”

    吕伯阶道:“神主血食至今,非比寻常,是有大气运,必得封疆裂土,重建宗庙,方遂吾志。”

    吕伯道:“阶父之志,故鸿鹄也,非燕雀之徒所能当也。”

    见吕伯阶神色有些沮丧,吕仲改换话题道:“夜来多见亲眷,独不见族兄弟。”

    吕伯阶忽地泫然,道:“吾吕五世独传,至今绝矣!”

    二吕闻言谔然,只得安慰道:“阶父春秋正富,宁不得后乎!”

    吕伯阶道:“吾年届不惑,夜复少眠,阳衰难兴,恐命不久矣。于华阳城外赁车,但延残命耳。”

    吕伯道:“太公一脉,齐吕已绝,今幸得阶父继尚父一脉,不可轻言断绝,但静心安养。若有驱使,吾弟兄自当承之。”

    吕伯阶道:“濮阳吕氏,亦太公正脉。奈何自贬自贱,而混迹于商贾。”

    二吕闻言又谔然,道:“吕氏业商,盖从祖制也。”

    吕伯阶道:“何谓也?”

    吕伯道:“太公佐屠朝歌,迎客棘津;桓公通盐渔之利,而衣冠天下。皆以商为身之本,又何贱焉。吾吕不立庙堂,即立市坊,虽立命之处有异,而兼济天下则同。”

    吕伯阶道:“兼济天下奈何?”

    吕伯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吕伯阶道:“善!今有一事,愿二子听之。”二吕再次谔然。

第134章 十里不同俗

    见二吕张口结舌不敢搭言,吕伯阶道:“罢,罢。非其人,事必难成。”

    吕仲看了看吕伯,道:“阶父但言之,某兄弟但能为者,无不为之。”

    吕伯阶道:“无他难,但得心意相通,守口如瓶耳。”

    吕伯道:“愚兄弟与阶父虽不敢云心意想通,亦不敢有二心。至于守口如瓶,敢誓于天地也。”

    吕伯阶闻言,眼前一亮,道:“果尔,事无难矣。”遂往二人跟前靠近,三人促膝附耳,吕伯阶道:“吾族子嗣艰难,五世单传,至吾一身,至今无后。吾妻甚妒,家虽有妾妇,不容沾身。故立外室。今二子往启封,可助吾,托言随往启封,实往外室小居,待归时携同归可也。”

    二吕始不知有何机密,心怀忐忑,闻听此言均忍俊不禁,道:“此事固无难也,但心意相通,守口如瓶耳。一任阶父所言。”

    吕伯阶道:“此事必得机密而后可。万勿疏忽,以致事贲。”

    二吕道:“皆所阶父所言,但有所托,必不敢违。”吕伯阶低声细语,细细地讲了自己的计划,对计划中各个关键环节,均详细规划了细节,二吕闻言点头,心中暗笑。商议已毕,吕伯阶撤去供案,锁了堂门和院门。三人依计而行,同至所后宅,向吕妻辞行。二吕演技甚高,吕妻信以为真,放行无碍。三人再回正堂,议定诸事,二吕辞出。

    出了吕行,二吕再也憋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又恐吕府人闻得,一溜烟地跑了。二人见时候尚早,遂绕华阳城一周,也见到了陈氏和巴氏的车行,惟无人引荐,遂不得而入。华阳四门,皆有戍卫。城不大,进城的人也不多,戍卫们立坐不定,甚至眯眼打盹。

    二吕来到集市,市坊方击响开市锣。早已聚于市外的人等,一拥而入。二吕在坊门外,见唐氏二人已经一晃进了市坊;由于人多拥挤,转眼就不见了踪迹。二吕并不着急,只缓缓地跟着众人挤进坊中。

    相比大梁,华阳城外的坊市并不大,约里许,分食、用两片,用正对坊门的一条较宽道路隔开。不久,二吕就在近门处找到了唐、须、郑、曹等人,这些人正围在一起,面有愁容。见到二吕,须伯岸连忙上前道:“吕先生来了。此事还须吕先生定夺。”

    吕伯道:“兄何事为难?”

    须伯岸道:“市内猪羊均无完整,但切割零贾,奈何。”

    吕伯闻此言也是一愣,道:“只有零贾?屠者何处,不如直往屠家整贾。”

    唐叔道:“时已日中,整贾何及?不只猪羊,便果蔬酱醯,亦不足用。甚至粟米……”正言之时,见吕不韦从市门外走进来,众人忙招呼一声,吕不韦过来行礼道:“故知诸父入市坊矣,遂急寻来。”

    唐叔道:“敢问贵府有何见教?”

    吕不韦道:“华阳小邑,与大都不同,市坊所贾,不过细民日常所而,焉有宴席所用。鄙东不察,累诸父劳碌,心甚不安。”

    吕伯道:“宴席所需,果往何地置办?”

    吕不韦道:“自有各家,非久居此,难以尽知。诸父劳累,敢请鄙府安歇。”

    吕伯道:“吾等愚钝误事,敢请兄带领前往,不敢有违。”

    吕不韦道:“小子奉差往城中递策,蒙尉应承。归宅见诸父四散,便知事有不谐矣。乃代诸父往各处置办一切所需,今已齐备,故敢请耳。”

    二吕等皆面红耳赤,羞惭然言。吕伯从怀中摸出一块小金饼,塞到吕不韦手中,道:“非兄干练,吾等几误大事。聊备一饮,兄其勿辞;但有花费,俱在吾等身上。”

    吕不韦推辞道:“自家至亲,何以如此!有事弟子服其劳,礼也。累诸父劳碌半日,小子甚不安。”

    吕伯道:“既认自家至亲,父兄所赐,便不当辞。”吕不韦只得再拜而领。

    唐叔发出信号,散在坊内的诸唐陆续撤出。为了不引人注目,一行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尽量不让人看出是一群。二吕和吕不韦是亲戚,自然走在一起。吕伯再次道:“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此圣人之所以为圣也。浅薄如愚等,自作聪明,荒唐至此。非兄弥缝,几乎贲事。”

    吕不韦道:“族父不必再三不安。是等细事,本该弟子行之,何劳诸父。”见二吕脸色还有不豫,吕不韦转换话题道:“小子幼时离家,素少家训,二族父出自濮阳,必有教我。”

    吕伯闻言,只得叹道:“兄行事如此,吾等不如。”

    吕不韦道:“吾与族父同宗,何敢当‘兄’字。贱名不韦,愿族父直呼其名可也。”

    吕伯道:“岂敢唐突!”

    吕不韦道:“正见同族亲近之谊。”

    吕伯道:“吾吕家谱早失,难定辈分。以父呼之,断不敢当。不如以兄弟相称。吾兄弟二人皆以行名,兄但呼伯兄、仲兄可也,吾等呼汝韦兄。”

    吕不韦道:“辈分难定,二父与吾父年龄相近,岂敢僭越。”

    二吕俱道:“断断不敢。”

    吕不韦道:“二父且听吾言:吾于白府为庶子,二父与吾兄弟相称,何以对白氏?呼二父为父,始相当也。”

    二吕无言以对,只得道:“岂有此理,甚是僭越!”

    少时,吕伯道:“不韦可知尚父之称?”

    吕不韦闻言一愣,道:“族父何以言此?”

    吕伯道:“吾濮阳一支传言,吕氏宗庙虽绝祀于齐,另有尚父一族,奉祀至今,惟不知其所之也。”

    吕不韦道:“小子幼年离家,少得父训,甚不成器。族父所言,小子未闻于父兄。待小子归省,询于父兄可也。”

    吕伯其这话无法继续,又问道:“城西吕氏,不韦认亲否?”

    吕不韦道:“既为吕氏,自然一族。惟血缘疏远,交通不畅。”

    吕伯道:“不韦多与吕氏交往,可知其人若何?”

    吕不韦道:“此易事耳。吾十三离家,由邯郸白父荐于华阳,至今五年矣。彼时城西车行为王氏,乃河东猗顿之后也。三年前,王氏忽告同行,产业尽出,转于吕氏。时华阳同行惊诧莫名,以为必有隐情。三年而返,吕氏虽无大才,亦循规蹈矩,事事不争,亲友和善,虽无大入,亦颇有可观。后亲眷渐渐来归,同行之心始定,许其为华阳车行之一家也。”

第135章 打探

    吕伯闻言,略一沉吟,道:“吕氏方至,未与相亲?”

    吕不韦似乎听明白了吕伯想问什么,道:“至今三年,只与家主相聚时遇见,行间往来,并无私交。”

    吕伯道:“汝言‘濮阳吕氏’,阶父可有应?”

    吕不韦诧异道:“阶父?吕氏果与吾族有故?”

    吕仲道:“昨夜邀至吕行,互认同宗,皆太公一脉。”

    吕不韦道:“如言太公一脉,倒也不假。今天下吕氏,多太公一脉,但有亲疏耳。”

    二吕相互对视后,道:“不韦所言是也。”

    吕伯又道:“伯阶之后何人?可曾往来?”见吕不韦投来疑惑的目光,吕伯解释道:“既同为吕氏,必也与之亲近。”

    吕不韦道:“父言是也。吕氏家眷俱在此,未闻故里有人,想无后……盖并无往来。”

    吕伯道:“人言吕妇善妒,果耶,否耶?”

    吕不韦笑道:“闺内之事,非不韦所敢知也,未所闻也。”

    言谈之间,吕不韦指道:“前面宁非吕行乎?不韦承家主之命,邀之相陪华阳尉,正好访之。”

    二吕道:“既有使命,便当访之。某等不便相见,且往道口暂避,少时再聚。”

    吕不韦道:“二父之命,不敢不从,就请父前路稍停。”

    二吕紧走几步,闪到道旁房舍之边,吕府视线的盲区驻足。远远望见吕不韦向吕府而去。吕伯道:“阶父之言,有虚有实,真假难辨。”

    正说间,两人所立足的房舍门开了,一位老者走出了门。二吕对视一眼,马上有了默契。吕仲上前见礼道:“长老,小子见礼!”

    老者回头见到二人恭立一旁,也就回礼道:“见过,见过!”打量了一下二位的装着,知是商贾,便道:“尊客财运亨通!”

    吕仲道:“托长老之福!吾等自洛阳至此,欲寻车往郑,敢问长老,何处有车?”

    老者道:“尊客欲在华阳赁车乎?华阳四车行,白、巴、陈、王,各有车十数乘。向前不远即为王行,客可往赁,必有所得。”

    二吕两次对视,吕仲心有灵犀道:“愚等于洛,闻洛邑吕氏在此赁车,愿长老指示。”

    老者道:“……吕氏?是了,王行新司柜似为吕氏……。少交往……前行便是。”

    吕伯上前,有些诧异道:“吕氏长年在此,少拜长老?”

    老者道:“耳聋眼盲,久不视事,少出门,多忘事。尊客不必为意。”

    吕伯道:“吕氏在洛邑,颇闻家室不宁。至华阳多搅扰四邻。”

    老者道:“耳聋眼盲,不曾见闻,不敢妄言。”

    这时,门里传来人声:“父与谁言?”

    老者回应道:“远方尊客,相与问道。”门再开,一位壮年人走出来,见二吕执礼甚谨,与老者相谈,也执礼道:“敢问尊客何问?”

    二吕也转身见礼,道:“不知尊家何称?”

    壮年人道:“世居华阳,为华氏,行首。”

    吕仲道:“见过华伯!何业?”

    华伯道:“偏鄙乡野,何有常业,但鬻力耳。”

    吕仲道:“愚等来自洛邑,欲赁车于华阳,正就教于长老,蒙教前行即有王行。”

    华伯道:“王行乃旧名,三年前已换东,现行东吕氏,称吕行。”

    吕仲道:“是了,是了。行前故旧俱道,洛邑吕氏,见在华阳赁车,敢是在彼。华伯与吕氏近邻,其交必厚,敢请引荐。”

    华伯道:“虽为近邻,业不同也,素少往来,但春秋二会,偶一见耳。惟吕氏本业赁车,客往赁车,何需引荐。”

    吕仲道:“华伯鬻力,独勿与吕氏乎?”

    华伯道:“父母在堂,早晚侍奉,不敢远离。如随吕行押车,父母宁无冻饿乎?”

    二吕皆道:“华伯纯孝,吾深羡也。华阳四行,孰为首?”

    华伯道:“若论深浅,自是城北白氏,久居华阳,历二世矣。吕氏不过三二年,资望不及多矣。”

    吕伯道:“真持平之论也。吾闻吕氏惧内,然也,否也?”

    华伯道:“客实有趣,此闺中事也……”不过还是忍不住八卦,续道:“吕妇善妒,语常不逊,夜来时时闻之,惟不详耳。”

    吕伯道:“男子一生,最忌惧内;但惧内,则襟怀胆气俱坏矣。本意故旧乡情,来投吕氏;又闻惧内,心怀忐忑;兄既坐实,并不虚传也。当从兄言,往投白行是也。”

    华伯点头称是。忽一抬手道:“那从吕行出来的,正是白行庶子吕不韦。——汝观同出吕氏,却为白府庶子,可知一斑矣。”

    二吕点头称谢,重新退回家居旁。华伯搀扶着父亲进了门。吕不韦见了二吕,三人相见,一同上路。吕不韦问道:“族父与诸相谈?”二吕回道:“偶见老丈出门,惟闲话耳。”

    吕伯问道:“华阳尉若何?”

    吕不韦道:“华阳尉韩氏,无爵,人呼为‘韩王孙’,恐为韩王远孙。甚肥壮,嗜食如命。进城递节言事,韩王孙忙不叠应喏。”

    吕伯道:“华阳尉易近乎,难近乎?何道以近之?”

    吕不韦道:“华阳尉自以为王孙,但以王孙待之,必亲近之,亦无难也;嗜食,酒肉当前,则一无所忌;爱财,但得钱物,无所不应。”

    吕伯道:“华阳常例若何?”

    吕不韦道:“常例自是什一。诸父粮车,乘二十五石,石三十钱,计七百五十钱,取七十五钱。”

    吕伯道:“倒也公道。”

    吕不韦道:“非也。七十五钱入公帑,七十五钱入尉府,另加卒钱,奉什加一,日十钱。”

    吕伯道:“计日奈何?”

    吕不韦道:“华阳至各城,俱有日程,故得计之。诸父至启封,三日程,往返六日,卒六十钱。”

    吕伯道:“请卒留居,奈何?”

    吕不韦道:“何父知之详矣!卒多不随卫,计日给之,粟一斗,酱一两。”

    吕伯道:“宿于何处?”

    吕不韦道:“华阳戍卫,多四郊浮浪弟子,自是归家。”

    吕伯道:“若归家,奈粟酱何?”

    吕不韦道:“少者自携,多则计钱。”

第136章 宴前

    吕伯在闲谈间,得到许多信息,心里有了底,嘴里与吕不韦闲话,心里暗自盘算。不久到了白府。

    入府后,发现分散而行的其他诸人大多先到。吕伯与见过白艮,陪了许多罪。由于诸唐人数较多,惹人注目,唐叔依其才,各领职司,或堂前,或灶下,或井旁,或偏院,一一排定,由白艮叫人带走照应。曹、郑原定身份是护卫,不能上席,只立于柱下;吕伯与须伯岸坐东,白艮、吕仲居中为相。鼎前分肉唐叔自然是不二之选;往上端的,也从诸唐中选年轻老成者为之。由于没有采购成功,吕伯只能红着脸,掏出一块金饼塞给白艮。白艮推辞一番无果,说明记在账上,也就揣进怀里。

    现在时候尚早,堂前灶下自有人照应,白艮即邀诸人入侧间坐谈,领一众先到灶下将先前煮好的枣水搬过来,自然是曹、郑二位护卫出力。众人团团坐定,分饮着带着丝丝姜味的枣水,精神缓了过来。白艮道:“华阳虽小邑,亦韩王孙所领,非参差所能过也。某等不才,久居此地,与其尉稍稍近之,略知其性。愿诸君听之。”

    座中诸人闻白艮语气正肃,均正色道:“正要听白兄教训。”

    白艮道:“华阳尉,韩王诸孙,年初就职,嗜食贪财,骄横淫逸,非易与也。诸公万勿以其职卑而轻之。”

    座中诸人道:“谨从教训。”

    白艮道:“言非易与,非有他难,但有‘礼尽事全’四字,其事易耳。”

    座中人道:“愿闻其旨。”

    白艮道:“华阳尉,韩王诸孙,虽流落行伍,不欲人以武人视之。待之以士礼,尊之为王孙,则为礼尽。”

    吕伯道:“此事易耳。须公子魏王商也,士礼娴熟,可尽之也。”

    一向不爱说话的郑安平忽道:“贵行中亦备士人以尽礼乎?”

    白艮道:“行中并无士人,宴席故事,须乡绅士者相陪。”

    吕伯道:“既有故事,应不破例,仍当请之。”

    须伯岸道:“仆何能,自当居其后。”

    众人议了一番,均以为须伯岸虽尽士礼,然毕竟外来,要有本地乡绅镇压,诸事方便。议定,遂命吕不韦驾车往请二乡绅作陪。吕不韦轻车熟路,一喏起行。

    白艮又道:“华阳尉,嗜食贪财,所谓事全,即为备礼,衣食用玩,四色必齐。”

    吕伯道:“愚等远来,诸物不备,敢请白兄置办,金钱不敢有亏。”

    白艮道:“不劳谆嘱,礼物已齐备,只请诸君过目。”遂起身提来两个小筐,分别打开与众人观看。一筐尽为五谷五肉,一筐为日常食用之物,虽无特别,惟品种齐全,花样时新。众人均礼道:“有劳白兄。”提过,放在一旁。

    白艮道:“吾等夜来商议,只报备五十乘,惟食礼按百乘。诸君谅知。”

    众人道:“白兄费心。”

    白艮道:“再愿诸君更衣。华阳尉难与短褐者同坐。”

    众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均为出大梁时扮作短工时的打扮。到了荥阳和小邑,均未更衣,还穿着那身出来了。只吕氏昆仲着长衫。见众人脸上露出难堪的神情,白艮笑道:“后宅自有各色衣裳,愿往更衣。”

    众人即于座上再拜道:“微白兄思虑周全,事必贲矣。”

    白艮将众人领至后院,进到一间西厢房中,靠墙放着一排衣箧。白艮打开,里面衣裳、袍衫、冠带,一应俱全。众人暗吃一惊,知道这其中必有不妥。但主人既已领入,自不好说破。相互商量一下,决定按本人原来的身份着装。须伯岸换上士子装;曹、郑二人本也可着士子装,但因为要扮着随卫,换了身素袍;二吕着装与身份相应,不必换装;唐叔原来也是一身短打扮,由于内定的角色为分肉的冢宰,也换上了长衫。

    换装最麻烦的是换头衣。短打扮时以短巾束头,最为简便;士子要戴冠,着长衫要以长巾束发,着长袍要戴抹额,均非常费时。白艮和二吕不用换装,就在众人间穿插帮忙。待换装完毕,已过大半个时辰。接乡绅的吕不韦已经进来通报,乡绅已经接到。

    众人正好换好服装,各按品级列队,迎出门外。见两名士子打扮的老者。白艮是东道,先行礼敬,道:“微庶何幸,得杨子、微子光临,寒舍何幸!”转向迎出来的众人,道:“此诸君乃宴东,须公子、吕氏伯仲、唐叔、曹叔、郑叔。”

    杨、微二子只对士子打扮的须伯岸回了礼,其余众人皆只颌道示意。杨子问须伯岸道:“士子亦行商乎?”须伯岸道:“奉王命,不敢有违。”二子略一拱手,不再说话。

    一行人进门登堂,分宾主坐下。白艮以居中人的身份打横,吕、须、唐居东,二子居西,郑、曹立在席后。二子寒喧道:“客何来?”

    吕伯道:“微贱等自出洛,欲往启封贾粮,转往郑国,寻些身家。”

    杨子道:“客所图非小。往者宴城尉,只吾等一人叨陪,今者庶子令吾二人俱至,想是大宴。客所图非小也。”

    吕伯道:“微贱之辈,久慕上国,愿籍寸土,以安性命。凡有所得,不敢尽私,必与共之。”

    微子道:“客能以士子为助,所得亦大矣。敢请士子何氏?”

    须伯岸有些窘迫道:“臣须氏伯岸。祖上竖头须是也,为王奔走,故得为士。”

    微子点头道:“原来如此。竖头须实晋侯所设,晋侯,诸侯也,非王也。”

    须伯岸两次窘迫起来,道:“翁言是也。臣无状滥言,贻笑大方。”

    二子见须伯岸如此,心中暗道:“臣吏之后,终上不得厅堂。”又转向吕伯道:“近日道上不靖,客宁有闻乎?”

    吕伯道:“正有所闻,秦人入韩魏。详情不明,愿公相教。”

    杨子道:“公从洛来,当知秦人出关。前日从鄙邑呼啸而过,闻昨已占启封。客往启封贾粮,宁勿荒浪?”

第137章 军市

    吕伯见二子虽身居偏鄙,却时政洞达,虽然在时间上显得有些随意,但大意不差,一时沉默下来。白艮居中打圆场道:“吕先生洞见非凡,非孟浪之徒也。”

    吕伯清醒过来,借坡下驴道:“岂敢,岂敢。二子均见秦军乎?”

    微子道:“秦人出关,必经洛,先生独不见?”

    吕伯道:“秦人此行颇与以往不同。往者经洛,必大张旗鼓,整军而过,甚或先置粮草诸事,以待东道。今者昼伏夜出,从人定至日出,一夜而过。洛邑中人多居梦中。若非晨起见大道尚有余尘残辙,竟不知夜来有军通过。微庶贱事,多经筹划,虽知军过,而不得不发。沿途而来,并未见军,故敢问也。”

    杨子道:“秦人过鄙境,亦在夜间。惟华阳当大道,自无不知。然过而不入,故无惊扰。闻日出时即至魏境,破城而入。”

    吕伯道:“秦人取道华阳,宁无片语相商?”

    二子俱道:“此王事也,非如臣微贱者所敢知也。”

    吕伯道:“秦人过境三二日,可有三五传言,俾微庶稍加提防。”

    杨子道:“华阳当韩魏之冲,四方辐辏。近两日街谈巷议,多为秦人之事。敢知先生欲何闻?”

    吕伯道:“愿先生择其要者剖析之,微庶敬领。”

    杨子道:“以吾之见,秦人入启封,其志不在小。何者?春秋所记,凡入国郊者,莫不劫掠。秦人计功授爵,尤为残暴。惟闻秦人入启封城,商阜依旧,士民无犯,但开军市,与往昔大不同。”

    吕伯惊道:“开军市?秦自商君以来,重耕战而抑士商,何开军市?”

    微子道:“商君重农抑商,惟不禁军市,但不得市粮食、妇女等项。”

    吕伯道:“非惟粮食、妇女,除甲仗,几无所市。”

    杨子道:“是故启封之举,甚违秦之常例。秦自商君以来,颇重律法;抑商,其成法也,奈何兴之于启封乎?”

    吕伯道:“以公之见,秦人意欲何为?”

    杨子道:“商君苛法,大违本性。夫嫌贫而爱富,好逸而恶劳,性也。商君令人弃劳心之逸而就劳力,虽杀人盈野,渭河为赤,乃得逞于一时,岂长久哉!自身死法,而卒为天下笑。岂可久哉,岂或久哉!”

    微子道:“不然,商君身虽死而法存。惠王赖之,东克韩魏,南敌强楚。至今三世,秦人便之。鄙以为,此必有他谋,计在市外。”

    吕伯道:“愿闻其计。”

    微子道:“商君令军市不得有粮食,恐奸滑乘隙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盖施之以秦境则强秦,施之以秦外,宁强外国乎。设军市于启封,而无所禁,正所以弱诸侯也。”

    吕伯道:“公之高论,顿开愚钝。愿闻其详。”

    微子道:“启封,当天下之冲,大梁之门户也。设军市于启封,韩魏之粮必入,四方闲人必聚,玩好之物必萃,而物价必腾。秦人席卷而去,而启封狼籍,梁、郑空虚,此所以弱诸侯也。”

    吕伯道:“诚若是,微庶等往启封,宁得其会?”

    杨子道:“何会也?”

    吕伯道:“四方粮聚,岂无余籴,百乘之粮料无难矣。郑国粮少,而吾粮得入,宁无贵粜乎?”

    白艮闻言笑道:“闻兄之言,吾亦欲买车而东矣。”

    微子道:“事出反常,客其慎之。军粮腾贵,非民间可匹。”

    杨子道:“吾所惑矣,秦人军市只鬻甲仗,以何粜粮?”

    微子道:“自是黄物。”

    杨子道:“秦境无商,黄物何来?”

    微子道:“秦自惠王初行钱,曰‘半两’,不行于天下,秦人因之以为兵。故秦人甲仗之精,冠于天下。此黄物非彼黄物,然皆黄物也。”

    杨子道:“公以为秦鬻甲仗以籴粮?臣以为非也。秦以耕战为业,其粮必多,而甲仗必精,固也。然公当知,秦地,故马所产也,秦人因之以为周附庸;惠文伐蜀,巴地丹穴尽归于秦;十五年前,秦得河东,五年后更得安邑,河东之盐在握。秦有马、丹、盐,欲籴粮,岂必待甲仗而后已!然商君禁商,此诸物不得行于世,故以军市行之。”

    吕伯道:“二公宏论,令人耳目一新。公论之详矣,秦人必欲籴粮,或以钱,或以马,或以丹,或以盐,或以甲仗,此数者皆天下之所欲也。诚若是,则秦得粮必也,吾等何为?”

    微子道:“是故物必腾贵,而饿殍必遍也。”

    杨子道:“客若以粮逐盐钱,必得大利。”

    吕伯沉默片刻,道:“族内共议,食者,民之本也,不可一日或缺。而土地或丰或歉,米或贵或贱,正合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之义。故欲遍粮行于天下,使丰歉之地,以有余补不足,虽曰逐利,亦行仁义也。依公之论,何以成之?”

    微子拍膝道:“壮哉,斯言!虽为商,而进乎圣矣!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其君之谓乎!以有余补不足,固仁义也,此所谓‘缩’也,虽秦人千万,其往矣,其往矣!”

    席间的气氛明显被调动起来。二子热烈地讨论着前往启封对于经济民生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并一致对吕伯表达的敬意,对吕伯庶人的身份也似乎不再在意。吕伯嘴上热烈地回应二子的赞叹,心中则暗暗盘算着,以前的想法可能要推倒重来了。在出发时,在信陵君的主持下,这次行动的主要执行人吕、曹、唐等,与信陵君的门客们曾仔细讨论过启封可能的情形,并拟定了相应的对策,还提供了启封境内可以联系的对象。但当时讨论的情形中,偏偏没有开军市这一项,毕竟在敌人国都之下,戒备森严都难免各种阴谋,开军市无异于自杀。

    想到这儿,吕伯在座上拱手道:“更衣。”二子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吕伯离席而去,但经过唐叔身边时,似不经意地踩了一脚,唐叔会意,也叫了“更衣”,跟出来。二人到照壁外,解衣小解,吕伯小声道:“秦人设军市,似应另加筹谋,并报君侯。”

    唐叔点头道:“吾亦思此。”从照壁探出头去,冲着一名正好望过来的唐氏打了个手势,那名唐氏立即不显眼地转到照壁外。唐叔道:“速回麻邑,见郭公,言秦人于启封开军市,立报君侯!”唐氏闻言要走,吕伯又道:“请郭公父子速来……不,吾等夜间必归议事。”唐氏听了,打开侧门,闪出门外。二人整顿好衣服,一齐回到席间。

第138章 席次

    席间,二子依然继续着高谈阔论,吕伯一边应付着,一边用言语挑弄,希望从二人嘴里得到更多细节。

    渐渐日暮,庭院中的大鼎里飘出阵阵肉香,东廊下釜中的粟米在肉味的衬托下,也香得格外诱人;果蔬酱,盐梅姜已经备齐,整齐码放在筐中;经过整天的忙碌,白府也终于过滤出一大瓮清澈的清水——招待客人的物事已经整顿齐备——而远远传来散集的鼓声。

    在白艮的招呼下,席间之人俱皆步出府门,列于两旁。这里离城很近,华阳尉出城就到,大家不敢托大,宁肯多等等。吕不韦前后张罗,叫着一些小孩往城边探听。

    没过多久,一群小孩就忙忙地跑过来,几乎和这群小孩嚷嚷出的“来了来了”同时,传来车轮的“碌碌”声。众人连忙整顿了一下衣冠,再看一下前后左右无甚偏差,便一齐拱手立下,垂头不语。

    少时,一辆马车停在当街,从车上跳下一人,跑过来道:“韩王孙来访!”

    以二子为首,一众人等齐到车前,二子见礼道:“王孙光临,鄙邑生辉。”

    华阳尉慢慢下车,走来跟前,回礼道:“岂敢劳二子远迎!”

    杨子道:“鄙邑生民,得王孙庇护,家口安宁。不得为报,愿籍城北白氏府地,备三牲薄醴,聊尽地主之谊。”

    华阳尉礼道:“德薄行浅,愿以辞!”

    杨子道:“一饭而已,非敢言敬,愿赐就席。”

    华阳尉再礼道:“子其飨诸乡里,不敢就席。”

    杨子道:“愿王孙勿却乡里之意!”

    华阳尉道:“子以乡里相逼,再辞不许,敢就席。”经过这番例行公事般的辞让,华阳尉腆着大肚子,向白府门前走去,白艮等跟在后面。三揖三让,宾主一齐上了堂。早有人把华阳尉的马车牵到偏院,好生喂养。

    在一众人等候于门外时,族人、舍人等赶紧将堂上的坐席重新换过,按新的规格摆设好。华阳尉上堂后,自然坐了西席首座,跟来的驭手和车右坐在华阳尉的下手。东道摆了两席,二子上首一席,请客的正主二吕和须伯岸在下首另设一席,白艮作为中人打横,唐叔是冢宰,拿了匕首在鼎前分肉。

    华阳尉坐定后,拿眼一望,面色忽地阴沉道:“客从何乡来?”

    二吕不知何意,只得应答道:“鄙邑洛邑。”

    华阳尉道:“洛乃天子所居,奈何礼乐崩坏若此!”

    二吕有些慌乱,一时不知所应。见二吕尚未领悟,华阳尉道:“席间尚有位公子王孙,某却失于请教。二子何不指教?”

    须伯岸知道在说自己,连忙跪起叉手道:“臣须氏伯岸,祖上竖头须是也,故晋旧臣,不敢当韩王孙之问。”

    华阳尉微一颔首,道:“竖头须,守藏者也,于晋侯有功,赐须氏。既为晋氏臣,奈何居于洛?”

    感到谎言要穿帮,须伯岸有些窘迫,道:“臣父侍魏王,命臣居于洛。”

    华阳尉道:“莫非魏中大夫子?”

    须伯岸见华阳尉一语道破,不敢支吾,只得低头道:“正是辱儿。”

    华阳尉道:“吾韩魏昔亦从晋侯,今虽为王,与须氏得为旧交;且中大夫得侍魏王,奈何自贱若此耶?”

    众人不知所谓,一时冷了场。华阳尉又道:“宁洛邑周人堕落至此,自下于商贾乎?”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位韩王孙是不忿须伯岸之位在二吕之下。从大梁出发时,须伯岸是扮作短工,一身短褐,自是与一身长衫的二吕不能并列,一起都位居其下。出城后,由于大梁尉离奇病倒,一路都是二吕拿主意,须伯岸心性十分随和,这次出阵本也抱着与世无争的态度,并未想着建功立业,也就习惯了随从的角色。昨日临时派出到启封,行前信陵君特别说明,一切以二吕为首;于是就连信陵君的智囊郭先生也惟二吕马首是瞻,须伯岸更无他想。晨间路上,虽然议定与华阳尉打交道时,由须伯岸以魏王商家的身份出头交涉,但须伯岸只是领命而行,心中并无领袖的自觉。后来情况有变,由白艮出面请华阳尉,须伯岸虽然按事先约定,换上士子服饰,心态却并未变过来。其他人由于成了习惯,也未加注意,很自然地以二吕为首,甚至唐叔都坐在须公子的上首,并未觉得不妥。在与二子交谈时,二子倒是发觉有些异常,但出于对商贾的不屑,只当是贱庶们无礼胡闹,看在一顿丰盛晚宴的面上,轻轻揭过。不曾想,华阳尉对身份尊卑的讲究如此严厉,竟然当面喝出。——当然,商贾中人着士子服饰见华阳尉,至少白艮还不知道发生过,否则早就提醒了。

    见华阳尉严厉地追究座次的失礼,二吕和须伯岸只得避席请罪,称久在商贾,少习礼仪,举动失措。

    华阳尉尤不放过,厉声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古人之所以设宴者,明亲疏尊卑也。须氏虽臣,大夫也;商贾虽富,庶人也。以庶人居君子之上,非礼也。”

    眼见宴席要吃不成了,二吕和那位须公子匍匐于地,不敢回话,杨、微二子只得出来斡旋道:“韩王孙洞察秋毫,臣等不及也。商贾之徒,精于利而忘于义,何足怪哉!臣等不察,令上下失序,尊卑失位,臣之罪也。念其诚心向善,允其受教,痛改前非。”

    白艮也离席拜道:“微庶之人,不识礼仪,有失体统,死罪死罪!”

    华阳尉坐于席上,拿眼望着须伯岸道:“须氏子年尚幼,仪礼不谙,情有可原。唯士子有一事不可稍离于心:吾祖血食也,非他者可比!自甘堕落,神弗福也,所关非小!”

    须伯岸匍匐于地,道:“谨领王孙教训!”仍不敢抬头。

    华阳尉又道:“士人失礼,吾甚不忍,客商勿怪!”

    二吕只得答道:“岂敢!”

    华阳尉道:“二子既为东道,如何方妥?”

    二子道:“敢请须氏居首,可乎?”

    华阳尉道:“不妥,士庶不同席,礼也,非仅同席而居首也。”

    二子道:“就请须氏子与臣等同席,可乎?”

    华阳尉道:“不妥,二子为东道,须氏外客也,焉得坐东道。吾有一言,二子听之,须氏子可与吾等共坐西席。”

第139章 华阳商事

    二子听了华阳尉之言,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但为了宴席能顺利进行,口里赞道:“王孙此议,甚合礼仪。须氏外来,正当陪客。”

    华阳尉看着须伯岸道:“吾之御手、车右,均为亲族,韩王之后,定不辱没公子。”

    须伯岸俯首道:“王孙抬举,臣感激涕零。唯臣奉王命与诸父相携而进,不敢相离。臣愿弃士子冠服,侍于下座。”

    华阳尉道:“公子年幼,恐少教闻。臣闻:士者,事也,事于天下也,在心身,而不在冠服也。子既侍王侯,君臣之分已定,亲疏尊卑已成,任何冠服不能动摇也。”

    吕伯突然在身后小声道:“从之!”须伯岸心中一懔,知道吕伯要他坐到西席去,虽说难卜吉凶,也只得咬牙道:“王孙教训,臣谨领。愿从教。”

    坐在西席最下首的车右道:“善,善!”离席将须伯岸扶起。在车右的介绍下,须伯岸与西席之人一一见过礼,于最下首坐下,脸上神色不定,不知还将发生什么。

    这一通礼让花了不少时间,席间二吕仍伏地不敢抬头。待须伯岸坐定,华阳尉只回过头来打发剩下的两人:“既为商贾,当知位卑身贱,虽富钱财,不过俯仰门庭,虽农工犹当抑之,何况士哉!”

    二吕无法回话,只得忍辱下拜。

    华阳尉道:“既有二子回情,复念心尚向善,仍赐就座。”

    吕伯道:“微庶布衣,不敢与贵人对坐。”

    华阳尉道:“既入乡,随乡礼,布衣故当与大夫坐。不必疑虑。”二子起身,扶起二吕,送回席上。二吕满面羞惭,不知为何来凭空来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乘着二子归坐,吕伯拼命调动起仅有的理智,小声对吕仲道:“谨醒!”吕仲不敢有任何表情,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吕伯再望向须伯岸,见他也如坐针毡,心神不宁。他想向须伯岸示意冷静,但须伯岸根本不往这边看,只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斜视。吕伯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这场交锋自己完败,但却还不知道这位讲礼到苛刻的华阳尉想要干什么:仅仅是不合时宜地讲究礼仪吗?希望如此吧!

    在堂下做冢宰的唐叔目睹了全过程,见二吕和须伯岸张皇失措,心里也有些不安。不过唐叔居于旁观者的位置,还有些余地进行思考:“这是华阳尉的惯用手段吗?为什么白氏一点都没提?看白氏的举止好像也有些出乎意料,应该不是……那华阳尉想干什么?”

    闹了一场座次风波,刚刚坐定时,场面有些冷。白艮作为宾相,强打精神,主持着一项项仪程:宾主互见,奠酒,互酬……这次华阳尉没有出什么意外,按着白艮的唱赞,规规矩矩地行礼如仪;酬酒时,华阳尉与二吕互酬,也礼敬如仪,仿佛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二吕则借着互酬的机会,小声提醒着须伯岸。连酬三轮,一瓮清水方尽。宴前的不愉快都在这三轮互酬中烟消云散。

    唐叔在堂上酬酒的时候,将鼎中的肉分好。互酬结束,诸唐在白艮的唱赞下,把食器端上来。宾主按节食祭食后,开始大嚼起来。从酒宴开始,吕伯就悄悄地观察着华阳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心中疑惑:难道闹这么一出仅仅只为了礼仪?怎么没有进一步动作呢?

    猛然,吕伯眼角一跳,余光中华阳尉站起身来,向着同席下首的须伯岸走去。须伯岸见华阳尉走过来,急中生智,连忙大声礼敬道:“拜见韩王孙!”成功地把全座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华阳尉也不在意,施施然在须伯岸身边坐下,从须伯岸面前的食案上取下一枚枣放进嘴里,又端起须伯岸的肉羹呷了一口,递给须伯岸,道:“味甚鲜美!”须伯岸接过,置于案上,拱手当胸道:“甚是!”

    华阳尉道:“君子此行,有车几何?”

    须伯岸道:“车约百乘?”

    华阳尉道:“百乘之车,欲何往?”

    须伯岸道:“欲往启封,运粮往郑国。”

    华阳尉闻言大笑起来,道:“从启封……?运粮往郑国……?君子误矣!……君子误矣!”

    须伯岸被笑得莫名其妙,道:“愿王孙教训!”

    华阳尉止住笑,道:“吾有良贾,君子可愿?”

    须伯岸道:“愿闻其详。”

    华阳尉道:“吾有粮千石,欲贾往启封,君子岂有意哉?”

    须伯岸面色大变,两眼不自主地望向二吕。吕伯神色不变,悄悄把手指伸出袖子,比了个手势,示意须伯岸把一切先应承下来。

    华阳尉若有若无地往二吕的席上瞟了一眼,对须伯岸正色道:“汝意吾戏汝乎?秦人入启封,然耶,不耶?”

    须伯岸道:“然也。”

    华阳尉道:“秦人于启封籴粮,汝知之乎?”

    须伯岸道:“但耳闻也,未知其详。”

    华阳尉道:“秦人籴粮,石五六十钱,汝知之乎?汝于启封籴粮,姑无论军余之粮几何,仅粮价五六十钱,公子犹欲粜于郑国乎?吾家郑国,颇知其价,石三十。”

    须伯岸道:“若此,为之奈何?”

    华阳尉道:“故与君子议,君子车百乘,籴华阳之粮往启封粜之,方为得计。”

    须伯岸道:“幸得王孙教训,庶免祸殃。微贱自当与诸父议之。”

    华阳尉冷笑道:“诸父见在席上,何不语之。”遂对对席道:“适与君子所言,先生谅知,不知以为如何?”

    二吕不防对方直接喊话,措手不及,惊慌道:“韩王孙言之有理!”

    华阳尉的下一句话,更令二吕目瞪口呆:“如此就烦先生代走一遭,幸勿辞。”

    二吕半天回不过味来,吃吃道:“王孙之命,自不敢辞……敢问何事?”

    华阳尉勃然变色道:“方才所言,汝以为妄乎?”

    二吕见华阳尉发怒,急避席而拜,道:“微庶无知,难明贵人之言,愿贵人明言之。”

    华阳尉怒气冲冲地指着须伯岸道:“汝其言之!”

    须伯岸也急忙下席,与二吕拜在一处,道:“微贱亦不知其旨。”

    华阳尉愈怒,抬手抓起一个酱碟,就扔在须伯岸面前。

第140章 粜于启封

    见华阳尉发怒至此,席上之人都急忙离座,急来华阳尉席前劝慰。华阳尉怒气不息,道:“智可及,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杨子道:“王孙且息怒。庶民愚钝,且缓缓开解之。”

    白艮也过来伏拜于地,道:“愿王孙息怒!”

    华阳尉对白艮道:“汝为傧相,且为吾言。”

    白艮转向二吕道:“王孙赐汝富且贵,何不谢之!”

    吕伯无可奈何,只得向上顿首道:“微庶何能,得王孙加顾,但得驱使,万死不辞!”

    华阳尉“噗”地一声笑出来,又正色道:“正要与汝富贵,与死何干。”遂对二吕道:“汝自位于士子之上而色自如,想主司久矣。今与汝言,必能如意。”

    吕伯道:“但听王孙所命,不敢辞。”

    华阳尉指着自己的车右道:“韩氏不申,起自郑,方至华阳,听之可知其详。”

    车右韩不申从座上起,道:“愿议于廊下。”

    华阳尉道:“汝三众且至廊下商议……白先生可参之……诸君请入席,尽兴,尽兴……酒宴已残,且重开之……愿冢宰重开宴席!”

    白艮暗暗向唐叔比了个手势,唐叔遂从鼎中重新取肉,分割,再取食案,命人端上。眼见白艮、二吕、须伯岸跟着韩不申,向西廊下而去,曹包和郑安平跟在后面;韩不申知这二人一直立于二吕之后,也未阻拦。

    一众人远离灯火,在一处月光也照不到地阴暗处立下。韩不申道:“王孙所言无他,正要籍汝之力,往启封贾米。”

    吕伯道:“微庶奉王命往郑运粮,王孙令运粮出郑,奈何?”

    韩不申道:“吾观汝出洛时,必不知秦人开军市于启封。现值变故,当因势利导,变籴为粜,宜也。”

    吕伯道:“敢知其详。”

    韩不申道:“华阳之粮万石,俱由先生运往启封。华阳粮石值三十,至启封值六十,万石可得钱三十万,王孙与先生半分之。归郑时随意所贾,所得尽归先生。”

    吕伯道:“华阳之粮,何以得万石?吾观市坊所贾,不过百十而已。若往乡里采买,又恐不及,且高值。”

    韩不申道:“王孙贾粮,自当齐备,何劳先生采买。先生但赁车运输,可得十万,岂不如意!”

    吕伯道:“微庶与王孙素无识,何以得王孙加顾?”

    韩不申道:“非王孙加顾,适奉其会耳。王孙闻秦人开军市,遂欲贾粮于启封,正待赁车,忽闻先生赁车百乘。想华阳偏鄙,能有车乘几何,先生既赁,王孙自不敢与争,故有请于先生耳。”

    吕伯道:“外邑庶人,固不敢与贵人争。得贵人加顾,自不敢辞。愿听王孙之教。”

    韩不申道:“此间机窍,惟在不令秦人知粮之所发。若秦人知粮自华阳来,其价必贱,而事必败。故万石粮必分数股,一一而行,股或三百,或五百,或一二百,盖以为乡邑庶也。必得石六十而后贾之。”

    吕伯道:“王孙欲离散吾众乎?”

    韩不申道:“非也。华阳乡邑,自作一路,未足为奇;且乡里相助,亦常情也;华阳有卒护卫,亦非始于今日。故不必离散,但伪作近日相识耳。”

    吕伯道:“吾族入郑贾粮,欲以为常也。与启封贾粮,权也。完王孙之事后,愿仍往郑也。”

    韩不申道:“又何难哉!得王孙之助,常贾于郑,又何难哉!”

    吕伯道:“既如此,愿听王孙之命。”

    韩不申道:“今日日暮,且歇息一宿。旦日车集,俱汇于华阳城南门外,自有戍卫引入运粮。石付三十五钱。”

    吕伯道:“入城即付乎?万石值三十五万钱,区区微庶,何以付之?”

    韩不申冷笑道:“三十五万钱不过七十金。洛邑吕氏,岂在话下。”

    吕伯道:“族中但允百乘之粮,随身所带不过十金,昨日赁车已去其太半,今余不过三五金耳。”

    韩不申道:“无妨。白氏久在华阳,王孙所深信者也。可白氏为相,借王孙六七十金,待事了,多与王孙十金即可,岂不两全!”

    吕伯悄悄望向白艮,白艮略闭闭眼。吕伯道:“吾等与白兄初识,六七十金,白兄岂能为相。”

    韩不申见吕伯一再推托,心中不乐,直接对白艮道:“若白行将吕氏所赁车,转赁与王孙,照值给价,想无推辞!”

    白艮见势不妙,只得出头打圆场道:“吕先生初至华阳,不谙乡俗。吾邑华阳,最为韩王所重,华阳之尉,无非王孙公子。今王孙送汝富贵,辞之不妥。”

    吕伯道:“王孙加顾,微庶自知,敢不效命。惟钱财短少……”

    韩不申截断道:“车行赁车与吕氏,想知信其人。吕氏贷金,车行能居其中否?……或赁车所值,王孙照给?”

    白艮与吕伯对视一眼,均感今日之事不得善了。如是寻常商事,吕伯自然敬谢不敏,放了这笔,日后再作打算。但今日贾粮,却是为大军备粮草,断不能半途而废。想着信陵君大军不日将至,和华阳尉打交道的事满可以交由信陵君去做,自己只要把粮食准备好就行……而且,谁说粮食一定要从启封去买,从华阳得粮不亦可乎!打定这个主意,吕伯把心一短,道:“王孙之命,敢不从之。愿白兄作中,微庶就贷于王孙,不过数日,本利两清。惟秦人,虎狼也,恐噬人。如粮入启封,而为秦人掠,奈何?”

    韩不申道:“秦人掠一人,而天下止步。秦人多丹、盐,富铜钱,出玉石,以高值贾粮,惟恐不致,岂能掠之而阻天下?”

    白艮道:“王孙既贷,先生既借,微庶忝为居中。敢请王孙立劵书为定,亦请韩子亦居中为证。”

    韩不申道:“王孙之言,岂有虚伪,何必立誓书。”

    白艮道:“非敢疑王孙,但取信于民耳。”

    韩不申道:“王孙贵人也,与商贾同列,得无羞乎!”

    白艮道:“非某等敢与贵人同列,实行商贾之事也。”

    韩不申道:“王孙实不愿予商贾,二先生必立誓书者,某不才,愿代王孙!”

    白艮道:“正欲子居中,王孙焉代也?”

第141章 根基深浅

    韩不申坚辞道:“王孙贵人,言出必行,惟不得与商贾同列。”

    吕伯咬牙道:“王孙既出言,驷不及舌。贵人不得与庶民同列,礼也,固不敢强也。愿以信为凭。”

    韩不申道:“何以信?”

    吕伯道:“但得王孙随身之物为信也。”

    韩不申闻言,独自上堂去找华阳尉要信物。白艮和二吕面面相觑,俱感到说不出的滑稽:华阳尉是出资方,自然应该是他上赶着要劵书为凭才对;吕伯是得钱的,无凭无证正合意,怎么……?自然,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不敢漏出一点。吕伯心里盘算着另外的计划,对华阳尉只求应付,只要他高兴就好。

    少顷,韩不申笼着袖子过来,到了跟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巾,丝滑柔顺,洁白晶莹,质量上乘。递与吕伯道:“此王孙心爱之物,留以为信,万不可遗失。”

    吕伯接过绢巾,隐隐嗅得上面暗香阵阵,知道来历不凡,乃郑重其事地打开腰间皮囊放进去,再重新缚好。

    韩不申似乎对吕伯的郑重颇感满意,道:“此贵氏所遗,王孙珍藏也。事毕必得归还。”

    吕伯躬身道:“不敢有失。”

    韩不申见诸事已妥,遂引诸人回席。在诸人交涉的过程中,华阳尉已经将二次开宴的肉蔬粟饭尽皆食尽——包括在堂下商议的白艮、二吕、须伯岸,甚至韩不申的那一份。诸人回来,只将头遍剩下的饭蔬略食少许,华阳尉道:“乡里美意,韩氏深感,容当后报。”

    二子与白艮等俱于席上回礼道:“吾等俱感王孙深恩,无以为报。”

    二吕则避席而拜,道:“微贱荷王孙深恩,自当竭尽所能,以为犬马之功。”

    华阳尉道:“吕氏昆仲,久历商道,必能与孤分忧。”

    二吕道:“敢不从命!”

    华阳尉道:“食尽礼成,容异日相见。”三人起身辞去,席上众人一直相送至门外。马车并未卸驾,自有白府舍人照看喂养。三人上了车,相揖而去。

    二子见华阳尉走远,也向白艮等告辞。白艮说了些感激的话,言明谢礼不日奉上,也不深留。

    吕伯见诸人远去,对白艮道:“事有大变,某虽仓促应之,不得不回禀诸父。赁车之事想有眉目,就留吾弟仲为兄驱驰,某与唐叔急返邑中回报。”

    白艮道:“吕伯意欲何为?”

    吕伯自然不敢说出信陵君的事,只道:“族中欲行之事,白兄尽知。现启封、华阳二处均不如意,如何应之?弟无才能,难当此任,只得与族中诸父议定而行。”随又对吕仲道:“郭叔富于识见,当请教焉。”吕仲会意,点头道:“正当如此,望兄早定大计。”

    吕伯道:“想赁车之事,庶几无变,汝可助白兄成之,万事听白兄所言。驱驰之事,汝自当之。”吕仲应喏。

    白艮道:“事有大变,不敢久留。但有变故,万望相告。”

    吕伯道:“断不能令白兄作难!”

    几人就在门口议定,吕仲和五名唐氏留下,处理赁车的事宜;吕伯带着其余诸唐、须、曹、郑等,急返邑中。吕伯将自己所携的金饼取出,一半付于白艮,一半付于吕仲,道:“但有所费,尽由公出。”白艮推托不果,将金饼收下,一面命人安排吕仲住宿,一面命人到各车行询问消息。鼎中残羹,送了些到后宅,与女眷和少儿;剩下的白府舍人和诸唐聚而食之——充任冢宰的唐叔,只匆匆就着羹,吞下几口粟米,就与吕伯等一齐上路了。

    离开城外的小聚落,进入田野之中,四野无人,唐叔小声道:“吕伯欲何为?”

    吕伯道:“君上所命,不过欲得军粮耳。粮从启封来,从华阳来,有异乎?”

    唐叔道:“吕伯欲……”

    吕伯道:“华阳尉所欲,不过金耳。君上照其价贾之,不亦宜乎!秦人已于启封开军市,吾等便至启封,恐亦难得粮;何如就其粮而食之。”

    唐叔眼中闪过一道光,道:“吕伯心善。如吾则破华阳,尽掠其粮,又有何妨。华阳尉,豖犬也,去之不难。”

    吕伯道:“何谓也?”

    唐叔道:“君不见华阳尉赴宴,只单车乎?”

    吕伯仍道:“何谓也?”

    唐叔道:“是必城中无心腹,身边无猛士也。孤家寡人,偏身居高位;德不配位,死何足异!”

    吕伯道:“此非某所敢知也。但决于君上可也。”

    须伯岸道:“唐叔所言是也。以金贾之,难免蹉跎;不如一击中之,事必协矣!”

    吕伯道:“须公子亦杀人劫货耶?”

    须伯岸面不改色,道:“虽无预,亦耳闻也。”

    吕伯道:“某行商经年,亦少识也,愿闻其详。”

    须伯岸道:“华阳尉赴宴,不过三人耳,虽一剑客可击之,况有唐、曹、郑三叔乎。”

    吕伯曰:“吾意揣度之,华阳尉赴宴非止一端,果击之易,奈何众商宁受其羁使藉若此,得无一二壮士击之哉?若无华阳卒护卫,则货不出其境,得无猛士为其左右乎?”

    吕伯此言一出,路上众人均陷入沉思。唐叔道:“吕伯所言是也,然又非是也。若无华阳卒护卫,则货不出华阳境,固有猛士在焉。然单车而出,无人护卫,绝非其常。吾等假商之名,犹以曹、郑二叔托名护卫,况华阳尉贵人哉!”

    须伯岸道:“昔闻诸家严,商盗本一,其实盗也,盗之而不得,故贾之。既为商贾,即入盗群矣,无一时而可放其心。”

    吕伯道:“如令尊所言,天下无商矣。”

    唐叔道:“商道如兵道,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华阳尉何恃而出城入府,宁白府乃其类乎?”

    须伯岸拍手道:“唐叔一语中的,足释吾疑。白府久在华阳,必结韩庭;华阳尉数易,而白府不动如山,非树大根深,宁可持久哉!”其他人也有恍然大悟之感。

    吕伯道:“是也,白府久历商贾,树大根深,必也上下盘结,不可动摇。华阳尉初至,虽言王孙,根基不固。吕不韦一言入城,而华阳尉不疑而出,非心交腹结,宁得如此。白府居中斡旋,宁无一羹可分乎?”

    话头一开,众人顺着这一思路,一路想开去,竟觉得白府、华阳,乃至韩王,无一不居心险恶,此行前程暗淡无光。

第142章 刺探

    郭先生一路不怎么说话,但众人都知道,这位正牌的信陵君门客才是众人中最后拍板的人;吕氏兄弟只是由于久历商行,又有信陵君和大梁尉双重供奉的身份,被推到前台,冒充老大;唐叔和曹叔目前还是客卿,算不得心腹;须伯岸身份最尊贵,其父是魏国中大夫,主持王室一应供应,但明显与信陵君不亲近;郑安平、麻三更不过只是小小的武卒,尊称声“公子”“麻兄”,是给江湖上的面子。至于芒申,人们几乎忘了他身后显赫的家族。

    几个时辰前,唐叔就派了一人简短回报了秦人在启封开军市的事,让郭先生有了些思想准备。夜间一众人回来,拣了栋草房门口,避风坐下,武卒在周围散开警戒。大家向郭先生报告了华阳城下的所见所闻,提出自己的疑虑:白艮可能与华阳尉有交结,设局陷害。

    郭先生沉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问一问细节,待众人把话说完,不置可否地说道:“君言是也。白行久在华阳,自然上下通达,无足怪也。孰于启封有故旧?”

    吕伯久在商行,自然在启封有旧;唐叔也提了几个启封城中可靠的人。郭先生道:“身愿随车先入启封,以观其详。再定大计。”

    吕伯道:“君上何意?”

    郭先生道:“先时已遣卒往报,待其回也。”

    吕伯道:“计以何时当归?”

    郭先生道:“此处距君上不过三十里,一时可至,一时可回。恐当归矣。”

    吕伯道:“敢问先生,旦日启动,计当安出?”

    郭先生仍不置可否,道:“且待君上旨意。”吕伯、唐叔等皆觉得不受信任,心里有些不爽。郭先生似乎看出了他们心中的困惑,主动出言解释道:“秦人军市但闻人言,未得亲切,难以定计。华阳尉孤车出城,虽为冒险,但仅在城外,又与白行旧识,未必另有用心。华阳之粮万石,非百乘所能尽载,必三数反复,别出心裁,难免为人所察。究竟何为,要在诸卿用心体察。吾之计,百乘可分数阵,首阵的赴启封,探时虚实,并勘察沿途要势,军营所在。归时而计,可得胜算。”

    正说间,散处在外的一名武卒突然道:“信使归!”

    众人立起身来,果见远处有黑影向这边移动,但却不只一人。为防意外,几名武卒迎了上去。两处在田野中相聚,合为一处。众人知道,的确是信使回来了,其他人必是信陵君派来增援的。大家心中似乎放下一块石头。

    来的人是张辄,以及其他五名门客。前往报信的武卒也随之归来。张辄见了众人,先让引路的武卒去休息,自己和其他门客喘了喘气,就在场中坐下,接着议事。

    唐叔赞叹道:“魏武卒天下闻名,半日行百里,竟不敌诸先生。”

    张辄道:“非吾之能也,彼辈前已行三十里,故不敌也。”

    唐叔道:“先生徒步半日行百里,亦非难也。”

    郭先生道:“岂足道哉!君上门上文武分途,而张先生兼贯之,无不臻其极。”又指其他五名门客道:“此皆武道之魁也,而张先生与之匹。”

    吕伯道:“君上何旨?”

    张辄道:“军市既开,实出意外。非实行打探,难得其详。君上遂命臣等助郭先生连夜往赴启封,打探详实。”

    郭先生道:“正合吾意,旦日正要与诸先生同车往赴启封。”

    张辄道:“华阳之事若何?”

    吕伯遂将华阳之事一一细叙,唐叔、须伯岸于一旁补充,还说了自己的疑虑:恐华阳尉与白府勾结,设下陷阱。

    张辄也和郭先生一样,默默听完介绍,道:“余者尚可,阶父却难解。似狂似癫,似有隐情。”

    郭先生听了,也赞同道:“难解,难解。如有隐情,所隐者何?”

    张辄道:“军市之言,似闻之于二子?四行曾无一言道及。”

    唐叔似恍然大悟,道:“怪道此前心中不爽,敢道在此。乡中腐儒尚知启封军市,奈何四车行曾无一人相告?其皆无所知乎?”

    张辄道:“非止此也,秦败魏于北邙,魏军设垒于城外,已历三日,四行得无所闻?奈何无一字相询,任由先生等自认出于洛?”

    郭先生道:“无一字相询者,乃笃定诸君必出于魏!”

    吕伯大悔,以手击膝道:“不意竟入其罟中。”一齐往华阳的诸人也都有些变色。

    张辄道:“此军国大事也,吕先生何干!诸先生奉命备军粮者也,一旦事变,即报君上,功在家国矣。”这一解释,令吕、唐、须等人面色稍霁。

    张辄道:“打探军情,素由郭先生总司。今君上仍请先生总领,某等六人悉听号令。”

    郭先生道:“岂敢僭越。君上所欲何为?”

    张辄道:“敌前设军市,兵家所忌。穰侯者,知兵者也。现掌秦兵,而开军市,意欲何为?启封守备有隙可乘不?君上屯兵启封得计不?”

    郭先生沉默片刻道:“只此五人乎?”

    张辄道:“夜来仓促,只得五人。且事涉机密,人多恐贲事。”

    郭先生道:“本欲旦日随车而行,恐难矣。愿今夜早行,乘月色观城守备可也。旦日城开即入城。”

    张辄道:“先生之策正合君上之意。愿先生斟酌行之,某等领命。”

    郭先生环视四周,道:“张先生等自然同往。吾子仲谨久在启封城下为驿卒,可与同往。吕伯与唐叔在启封有旧,愿相助。此间之事全托麻兄主持,须公子助之。郑公子与曹叔分在两边,曹叔且助麻兄,郑公子赴启封。唐叔、郑公子可选唐氏及武卒精细者三五人随往。”

    曹包道:“某亦愿往启封。”

    郭先生道:“华阳、启封不可偏废,唐叔既往启封,愿曹叔往华阳;麻兄赴华阳,故郑兄赴启封。”众人听得其中竟有如此深意,不再坚持,皆拱手应喏。郑安平心里有些叫苦:今夜又不能睡觉了。

    张辄道:“此去启封,必要行踪隐秘。今吾等十余众,郭先生可有妙策?”

    郭先生抬头看天,月色皎洁;四下望望,视野通透,若登高而观,十里范围不难尽收眼底,叹道:“秦人出兵,何得天时若此。”

    张辄道:“秦人正十月,年以五日为岁日,故出兵每每月明。”

第143章 夜行

    郭先生道:“寻常商旅,必不于夜间出行。宵行者,非贼即盗。奈何?”

    麻三道:“从大道而行,自难避耳目;惟行于乡里可也。”

    唐叔道:“盗亦有道,不必行于乡里可也。”

    张辄道:“唐叔必有以教我。”

    唐叔道:“夜行之术,侠士所经行也。如千万之众,或困矣;区区十余众,有何难哉!”

    张辄道:“请唐叔详言之。”

    唐叔道:“详而言之,有五法:低、疾、伏、轻、散。”随即起身示范道:“低者,行以低步,矮身不低头;疾者,迅疾也;伏者,行前必择定可伏之地,疾行至彼而伏之;轻者,步虽疾,要轻而无声;散者,人不可众也,必分散而行。”边说边低身快跑几步,即伏于暗处;稍时跃起再跑,不久即穿过广场,进入田中;少时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张辄道:“唐叔神乎其技也,岂寻常人可得而为之。然低、疾、伏、轻、散五法,切合要领。诸唐或有得此技者,可为其前;余众随后跟进可也。”

    唐叔道:“先生之言,正合吾意。虽夜行均忌月夜,然道路少人,沿道基而行,必无所碍。然有一事,诸君须知。夜行,起伏难定,衣裳不便。必结衣束裳,尽短而行方可。否则至启封,衣裳皆裂矣。”

    张辄忽道:“吾等以何入启封。”

    郭先生道:“秦设军市,吾等自以商贾行之。”

    张辄看着随行之人多为士子装束,心里叹了口气:又有失算。

    郭先生看了张辄一眼,明白了他心里所想,道:“十余人正不必相识,三五成群而入更便。”

    张辄望了望周围,道:“吾等服色各异,大略而观,诸唐及曹,车行也;郑、芒及诸武卒,布衣束发;吕、郭,行商也;吾等,士子也。奈何?”

    郭先生道:“此地非营中,可以换装。只得因服而行其事。诸唐,车行短褐,乃以庸者入城;武卒以布衣入城;吾父子与吕先生作一路,以行商入城;张先生等作一两路,以士者入城。现时就请入城者留此,余者旦日仍发华阳。”

    张辄道:“先生所言甚是。”然后走到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芒申旁边,道:“武卒尚余五七人,至为紧要,必心耳明通,切切!”

    芒申道:“先生且宽心,不过入城运粮,有诸唐在彼,吾等副之,必不贲事。”

    张辄道:“华阳城中道路坊舍,布兵疏密,亦当默查之。”

    芒申眼中闪过一道亮,随即平静道:“喏!”

    少时,唐叔引唐氏五人,郑安平引五名武卒,郭先生叔侄和吕伯,张辄及五名门客,共二十一人会聚到一起。郭先生分派了各自的角色和任务,唐叔则约定了夜行的各种指令信号,以及前行的阵容。唐氏六人在前,以为前哨,必得路途无碍,直至启封城下;张辄和郭先生两群共九人居中;郑安平等六名武卒压后。每群相距约百步,各指一人以为联络。

    分派已定,各人脱下衣裳,结束成一个包裹,背在背上,身上只留内衣,都穿上草鞋,如有布履和袜子,也都脱下,置于包裹中。时值初冬,寒气袭人,脱光衣服时,众人都有一丝颤抖。

    唐叔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其他的眼光注视,率先伏身跳下道旁的小沟中,其他五人自然分成两个小组,每组三人,跟着跳下沟,向大道而去。然后是张辄、郭先生率领的中队,人数最多,五名门客分成两组,前三后二,将张、吕、郭夹在中间,郭仲谨稍稍退后,充当前后联系的角色。当最后一名门客快要变成一个黑点时,郑安平小声说了声“启”,率先跳下沟中,其他五名武卒也自然分成两组,前后跳下。

    所谓沟,不过是道旁雨水自然冲刷形成的一条凹陷,下雨时是自然的排水沟,没雨了野草茂盛。时值初冬,野草干枯,尤其刺得人生疼。郑安平小心地尽量沿着前面人踩倒的草前进,但大腿还是被刮划得生疼,心想着,要是这样走个百三四十里,这条腿就不能要了。好在走上大道后,道旁的小沟常有人行,野草不生,步履才稍稍轻松些。然而,虽然没有野草扎腿,石头硌脚却是少不了,走上去并不轻松,加上还是略微低伏身子,这罪受得大了。

    郑安平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武卒,个个面色严峻,有的人脸上还渗出汗滴,刚才脱去衣裳时的丝丝寒冷,已经了无踪迹。

    从华阳至启封虽说有道,但不像华阳城外宽阔平整,多数是行人踩出来的小道。这条道上并不都有道旁小沟,隐蔽条件很差。好在四周多为耕地,少有人家,故一路行来,虽然时快时慢,大体还算顺利。至于有没有被偶尔蹲在田边的农人发现,那就不好说了。由于道边沟浅,主要靠急行,一行人干脆走上小道,避开枯草和暗石。

    一路急行了约三十里,华阳城已经被抛离视线之外,路边荒野已经替代了耕地,郑安平一行在郭仲谨的指引下,钻进一片较深的草丛中,略作歇息,并协调下一步行动。休息地设在一道小沟旁边,沟内流水潺潺。郑安平一行跑出了一身汗,口渴难耐,纷纷跳到沟下,俯身饮水。郑安平看了看周围的地势,把饮水结束了的武卒安排出去观察周围的动静。

    歇息稍定,郭仲谨介绍道:“此去三五十里,少有人烟,并无大邑,惟时有兔、狐、狼、蛇。要到距启封三十里外,乡里渐多。”

    唐叔道:“夜行荒野,需防野兽。人烟稀少,倒不必隐其身形。故下站聚集而行,前行之人,寻几支木棍,遇草深茂密,或枝枒参差处,开道而行。”

    张辄道:“二十一人在道,想不会招来群狼;蛇虽阴冷,亦不敢出。吾等可以整顿衣裳,聚群而行。下个歇处,再行商议。”

    忽有一门客道:“夜行清冷,腹中饥饿,奈何?”

    张辄道:“务要在天明前赶到启封,途中只能饮水,不便餐食。”

    郭仲谨道:“前行五六十里便是馆舍,或能餐饮。”

    唐叔道:“前路不必急行、遮掩,但平平行去,消耗甚少。”

    张辄望了望天,道:“吾等人定而出,时已交夜半。吾等赶在鸡鸣到郭兄馆舍歇息。”商议已定,众人把背在背上的衣裳又重新穿上,看着一群服饰各异的人走在一起,张辄心中又是一阵感叹。

第144章 访老

    一行人从草丛中出来,重新走回小道,一齐往启封而行。虽然服色各异,但月光之下不甚分明,别人心中倒也没有什么奇异。只有郭先生悄声对张辄道:“务在天明前歇息。”张辄会心地点点头:这群人要在路上被人发现,铁定的奸细;但如果分开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说不定会有人被狼吃了,或者被真正的夜行人干掉——其实只要看看唐叔一行,就能知道门客、武卒与真正的侠客之间水平的差异了。

    在唐叔等的带领下,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急行,这群人终于在鸡叫头遍时来到第二处歇息地,仍是一片有着小水沟的杂草丛,远远地,一处处民居在望。

    经过短暂休息,大家议定,先由郭仲谨领着郭、张先入乡里,寻找馆驿,打探馆驿内的情况。由唐叔在远处接应;其余人原地休息。郑安平将部分武卒放出去,约定了消息暗号和换班顺序,便与其他人一起进入梦乡。

    郭氏叔侄穿着随意,而张辄自然是士子服饰,三人走在乡间道上,便是一主二仆的模样。几十丈外有一名短褐,手中执根杖,大约是赶工的游民。

    冬夜颇长,鸡虽鸣头遍,大半轮残月还挂在天边,偶有寒鸦飞掠。乡里的人尚在半梦半醒之间。

    郭先生悄声道:“此处殊无兵革之息,平和安稳。”

    走在前面的张辄并不回头,只是悄声道:“先生能决秦人过此乎?”

    郭先生道:“非只此也,吾等一路行来,正与秦兵所过相同,车辙、牛马粪可以证之。”

    郭仲谨道:“秦人入邑,平和非常。如有鸡鸣狗叫,吾等焉能不知!”

    眼看乡邑渐近,张辄有意放慢脚步,果然,道口一间房舍的门打开了。张辄赶紧快走几步,上前施礼道:“老父有礼!”

    那人抬头看了看,见是士子打扮,遂避过一旁,道:“庶民不敢承公子之礼。敢问公子何事?”

    张辄道:“吾等远道行来,忽闻有兵过,不敢遽行,故搅扰老父。”

    那人道:“汝言过兵之事么?实有,实有。”

    张辄道:“乡里还有兵否?”

    那人道:“兵只取道而过,并不停留,早已去也。”

    张辄道:“是何国兵马?”

    那人道:“闻道乡士言谈,似是良侯之兵。兵如其将,果然良兵。”

    张辄道:“良侯是谁?”

    那人道:“俱闻之于乡士,庶民实不知。但知其兵忽如而过,邻近乡里,俱未受害。兵过而无兵灾,实是少见。名为之良侯,实不为过。”

    张辄心知“良侯”自是“穰侯”之误,但乡老认了死理,认为兵过境而无害,实乃良之至,也不再挑明,仍然问道:“良侯何国人?”

    乡老道:“乡士未言,庶民不知。”

    张辄又道:“兵士何等装束?”

    乡老道:“与韩魏士卒均不同……似装束严整。”

    张辄指着身旁二郭道:“与此二人何类?”

    乡老道:“兵士未入民宅,庶民只是从门缝张望,不知其详。”

    张辄道:“其言何似?”

    乡老道:“非易也!军过数时辰,竟无一人言语,故不知其言何似。”

    张辄道:“乡里何人劳军?”

    乡老道:“自有乡士长老为之,非吾等庶民所当知。”

    张辄道:“可有征劳军之费?”

    乡老道:“未知也。——敢问公子何来?”

    张辄道:“吾自郑国,欲至启封访友,行至华阳,闻有兵过,不敢造次。乘夜而来,探知虚实,愿父以实告。”

    乡老道:“欲至启封?……闻前里某甲今日欲至启封粜粮,公子可往咨之。”

    张辄道:“军在启封,何故往而粜粮?”

    乡老道:“公子不知,启封开军市,十里八乡,凡有余粮者,皆往粜之,求厚价耳。——年少不知愁苦,纵有万金,缓急难抵斗米。非经事,不知其道也。”

    张辄道:“父言是也!启封粮值几何,竟能令邻乡皆往贾之。”

    乡老道:“闻道石五六十钱,如舂谷乃倍之。今秋收得厚,粮颇贱。今乃得厚价,故四乡皆往。”

    张辄道:“兵过而无掠,反以厚价,真义兵也。”

    乡老道:“经事烦,乃知道。义兵?如以兵掠乡里,能得几何?今以厚价贾之,四方往聚,所得乃多,而乡里贫矣。但有水火之急,黄物何预焉!吾观此乡,不过经年则乱矣。”

    张辄道:“闻乡里有馆舍,敢问何处,可得停留?”

    乡老道:“馆舍固有,尚在数里之外,不知何处,大略顺此前行。公子欲留馆舍,自然携多金。兵乱之时,公子之众少,恐见害。慎之,慎之!”

    张辄惊道:“何谓也?父言乡里无兵灾,宁有匪人乎?”

    乡老道:“匪人固有,岂干兵事。”

    张辄道:“愿父但言其详,令生等早知警戒。”

    乡老道:“鄙乡有曾季者,好勇斗剑,有侠行。四方豪杰皆归之。近得多金,恐害人矣。”

    张辄急问道:“何时?”

    乡老道:“但近一二日也。见其游于坊肆,众人围绕,多肆酒肉,故知之。”

    张辄道:“闻何匪灾乎?”

    乡老道:“无所闻也。”

    张辄道:“父何必其为匪事,宁无一二生息?”

    乡老道:“其性如此,又何生息?但籍其豪勇耳。”

    张辄道:“如无生息,其人何恃?”

    乡老道:“四方游荡,宁有定处。惟庸于人也。适道乡里粜粮,敢庸之以为卫护,而得数日之食也。”

    张辄心中一动,道:“乡里颇多外人乎?”

    乡老道:“曾季有侠行,多有游侠之人来归。”

    张辄道:“有豕三者,可得而闻乎?”

    见张辄说出“豕三”二字,郭氏叔侄脸色变了变,不知何意。

    乡老道:“豕三?似隐约有闻,惟不详耳。似屠猪者也。鄙乡偏鄙少猪,或屠狗耳。豕三必不在此,多居城中。大梁、启封、华阳等城,敢屠猪耳。”

    张辄道:“豕三与曾氏多往来乎?”

    乡老道:“曾季游于四方,所交结众,非其人,岂可尽知!惟屠猪者,亦尚侠义也,与之交,想当然耳!”

    张辄道:“曾季现居何处?——父言生众少力薄,或可结之以为援。”

第145章 曾季

    乡老道:“其人居无定处,或在道边,或于檐下,或居荒舍,岂有定哉。得即肆于酒坊,散则游于四方,何得有常!”

    郭先生道:“父适言贵乡欲往启封粜粮,曾季或随护卫。敢问粜粮者何人,集于何地?”

    乡老道:“不曾参闻,想是在乡长府前。——前行三五里。”

    在张、郭等与乡老相谈时,唐叔就蹲坐在身后一间房舍篱下,似长途跋涉疲累后稍歇,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却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真切。听到正经事说完了,唐叔先站起来,略掸掸土,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三人见唐叔已行,又与乡老闲话几句,也作礼告辞。

    邑中只此一条大道,唐叔在前,三人在后,并不显得突兀。走不多远,果然见一座建筑,高兀突起,在眼前尽是低矮房舍前显然旁若无人。细看,应是一座门楼。门楼并不高大,但四周动静尽可一览无余。顺着由房舍围出的道路拐一个小弯,这座府邸现在眼前:筑有土墙,四周无房舍相邻,门前自然形成一方广场,对面有一照壁。一望可知,这里就是乡老口中的乡长府。但与乡老所言不同,广场上并无辎车。

    走在前面的唐叔发觉问题不对,四下一望,随便找了个出房的人,拱手行礼道:“长者有劳!”那人走到篱前,亦抬手回礼道:“客人何事?”

    唐叔道:“吾闻贵乡有粮运启封,特来赶工。却不知集于何处?”

    那人道:“往日有工俱集于府前,今则不然,改馆舍前。前行五里,有通衢者是。”

    唐叔道:“为何此时尚无车马。”

    那人道:“汝不见残月当空,尚早,尚早。”

    在唐叔与人交谈过程中,张、郭三人不动声色,稍稍放慢脚步,只在唐叔前后。唐叔打听完消息,继续向前赶去,自然与张辄等三人走到并排。

    张辄道:“馆舍将有粮车,不便歇息。”

    唐叔道:“有车往启封,亦属有利。但往打探切实。”张辄悄悄望了望郭先生,见郭先生面无表情,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唐叔匆匆走了。张辄等三人在后面随行。张辄悄声道:“只此一条小道,如何通得大军?”

    郭先生道:“小子曾言,秦军只身而来,履敝而不换,恐以轻军在前,辎重在后。”

    张辄道:“军无粮草不行。辎重在后已数日,侧吾而行,岂非兵家大忌?”

    郭先生道:“正是。如能探知秦人辎重所在,破敌必矣。”

    张辄道:“先生有何妙计?”

    郭先生道:“秦人取山道间行,突至南关,破关而入,只一日,便取启封。沿途不扰民宅,不掠粮草,奈何?此必别有他策也。”

    张辄道:“何策?”

    郭先生道:“吾亦惑于此也。辎车留于山间,难免为人所乘;如藏于山谷,又非所能……”

    张辄道:“如藏于城池,奈何?”

    郭先生猛然悟道:“华阳?”

    张辄道:“华阳城欲运粮万石,宁秦粟乎?”

    郭先生道:“何能如此?”

    张辄道:“以此观之,初应察运粮,而非启封。”

    郭先生道:“吾等二十余人俱集在此,留于华阳者不过十人,奈何?”

    张辄道:“既已思之,便当图之。先生且勿张乱,恐为人知。”

    又走少时,郭仲谨道:“前面正是馆驿。”这时,天光尚暗,残月西垂,一条大道南北通达,在眼前横过。十字街头,一座馆舍卓然而立,绝不会被误认。

    馆驿门口坐着两个人,正在交谈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其中一人正是唐叔,另一人猥琐异常,但却对着唐叔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见三人走近,便停住了嘴。

    三人走过来,见馆驿大门未闭,张辄故做张荒道:“馆舍有人乎?”

    那个猥琐的人站起来道:“勿寻也,驿卒皆为秦人所害。”猛然见了郭仲谨,吃惊道:“敢……敢是郭君?”

    郭仲谨不防有人认出自己,想起自己在这里留驻非止一日,有人认识自己,自己不认识他也正常。事出突然,无法与其他人沟通,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应道:“正是郭某,恕某眼低,敢问贵处何氏?”

    那人道:“贱曾氏,行三。因来往此间,偶见郭君,认不真切,故相询耳。”

    张辄接口道:“既是故人,当知馆舍为何门户洞开。”

    曾季道:“公子何人,与郭君同行?”

    郭仲谨喝道:“公子身份岂是汝等能知。但答话耳!”

    曾季明显有些疑惑,但不敢顶撞,道:“不劳公子动问,郭君自知。秦人自此过,焉能弃馆舍而不顾。自为秦人所破。非关他人。”

    张辄道:“现馆舍内有何人?”

    曾季道:“秦人过后,馆舍已空,焉有人?”

    张辄道:“如此,且入馆中。”

    曾季道:“馆舍乃公府,无请自入,非偷即盗。”

    张辄道:“现有郭君在,郭君,驿卒也,与之同入何妨。”

    郭仲谨道:“谨奉公子命。”转向曾季道:“公子有请,但随吾等进入。”

    曾季连忙介绍唐叔道:“此人欲到此觅些小工,混些衣食,方才到此。”

    张辄忍着笑,故做不识,道:“如此,且同入。”

    曾季看明白了,郭仲谨虽然是馆驿的驿卒,在这馆驿荒废时,几乎可以算是馆驿的主人,但他却是这三人中地位最低的:那位公子最为尊贵,这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穿着士子服;旁边一人岁数较大,相貌与郭仲谨相似,当是郭君的父兄行。他不敢怠慢,低着头,小心跟在三人的后面,又悄悄地招呼唐叔跟上。张辄暗暗将这一切瞧在眼里,心里怎么也不能把这个低眉顺目、心地善良的质朴人,与好勇斗剑的侠士相联系。——难道是那位乡老说错了?这人形容猥琐、瘦小,似手无缚鸡之力,双目无神,畏畏缩缩,斗剑?好勇?只怕连调皮捣蛋都不会吧!

    想到这儿,走在前面的张辄,突然转过身来,问道:“敢问君之剑藏于何处?”

第146章 黄人张氏

    张辄问话一出,身边的二郭和唐叔心情陡然一惊,唐叔甚至绷紧了全身肌肉,惟恐曾季猝然发难。不想走在后面的曾季,却连面色都未变,道:“公子何问也?”

    张辄道:“久闻曾氏侠义,故相询也。”

    曾季大喜道:“公子亦闻贱号乎?”

    张辄腹中不值,口里却道:“素闻曾氏勇武侠义,却未得相识。”

    曾季道:“如公子不弃,某愿为驱使。”

    没想到这位就这么顺竿爬上来,张辄一时语塞,只得转换话题道:“曾氏何出?”

    曾季道:“亡国余人,焉得出!”

    张辄道:“何学?”

    曾季道:“无学。但恃勇气耳。”

    张辄道:“闻善剑,可得一观?”

    曾季道:“剑者,君子所佩,岂小人辈可持。乡人言善剑者,盖好勇斗狠之谓也。”

    张辄见曾季咬牙不认账,道:“文质彬彬,岂无学小人哉!”边说边转过身,稍退一步,躬身行礼道:“某无状,轻于贵人,罪何逭也!黄人张氏,素闻曾子名,今幸相值,谨以礼见!”

    张辄的举动似乎也出乎曾季意外,他张皇地后退一步,避过一旁,道:“无知庶民,不敢劳公子之礼。”

    张辄道:“某孑然来此,欲往启封。敢请相助。车马之费,不敢少也。”

    曾季道:“公子之命,某不敢辞。此乡天明有车往启封,敢请同行。”

    张辄道:“吾闻秦人在启封,贵乡车往启封何为?”

    曾季道:“秦人于启封设军市,粮石值六十钱,四乡轰动,纷纷备粮而往。鄙乡亦此也。”

    张辄道:“何人主之?”

    曾季道:“尉氏所主也?”

    张辄道:“尉氏何人?”

    曾季道:“公子黄人,少知梁事。启封南,尉氏最大,故郑尉之后也。”

    张辄恍然省悟,这里的尉氏是指尉氏邑,非指大梁尉或其他尉府。尉氏是大梁周围名邑,张辄自然不陌生,只是仓促间未能反应过来。尉氏邑是故郑国流放犯人的边地,主管狱事的尉官世居于彼,百年间竟成大邑,就以尉氏名之。鸿沟从大梁城外,流过启封,就到了尉氏。印象中的尉氏尚在启封之南五六十里,哪里想到,其影响竟能及于此。一念及此,张辄顺口道:“敢结交于尉氏。”

    曾季道:“尉氏本族尚远,居此者,尉氏远族也。虽然,士族也。公子可自访之,庶民何敢间焉。”

    张辄道:“尉氏远族,何德而能一呼而四乡皆应?”

    曾季道:“非干德也,利也。粮石六十钱,凡有余稔,孰不思粜之。尉氏但出一语,四乡响应,又何怪焉。其无余者,又有他说。启西乡长即无与焉,故尉氏集车于馆驿之外,盖通衢也。”

    经过这一番交谈,张辄惊异地发现,他对曾季的观感有了很大转变:曾季不再是一个猥琐、矮小的人,他的形象似乎高大起来;但也不是那种好勇斗狠的侠士。他似乎能从不经意间,让人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猥琐和侠士,这些标签都不适合他,他应该是……士人。

    于是他直接问道:“君与豕三有旧乎?”

    曾季终于变了脸色,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一时间,一股威势自然而成。他盯着张辄看了半饷,冷道:“公子何来?公子何问?”

    张辄静静地迎着曾季的目光,回看过去。见问,也不转移目光,静静地答道:“黄人张氏,素闻曾氏名,亦得闻于豕三。”

    两人不再说话,只相互视,仿佛要从对方的眼中找寻出什么,又像两柄剑在空中交锋,双目一眨不眨。二郭和唐叔对这相互对视的二人视若无睹,只安静地站在两人身后。

    良久,曾季收回了目光,全身气势一空,再次猥琐地蹲了下来,将头伏在膝间,双手抱膝。张辄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全身气势竟然再度提高。其他三人也静静地站着,姿势随着曾季的下蹲,略略作了微调。

    曾季又蹲了会儿,两次站起身来,叉手当胸;张辄稍退一步,回了一礼。曾季冷笑道:“果然滴水不漏,公子定非俗人,敢闻名号。”

    张辄道:“不敢相欺,吾黄人张氏,名辄。”

    曾季想了想,道:“少闻公子之名,然定非凡俗。”遂于袖中出一剑,置于地上,道:“公子欲观之剑在此。”

    张辄正欲观看,忽听远处传来车声。他脸色一变,道:“收剑!人至矣!”

    曾季稍愣了愣,似乎明白过来,手一伸,地上的剑就消灭得无影无踪。张辄道:“如实相告便可,但言结伴去启封。”

    张辄转头对二郭道:“既得曾兄相助,二子请归,家中之事分别办之可也。”

    唐叔也道:“吾有朋辈数人在邑外稍息,愿往召之。”

    曾季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随低眉顺目道:“诸君且归,公子吾自为之。”

    郭先生有些不放心,道:“吾自归家,仲谨且留侍,备召唤。”

    张辄道:“吾有曾兄照应,料无他事。郭仲兄久居此地,娴熟地理,以归家便。”

    郭先生因有曾季在旁,不便深言,见张辄不允,便不坚持,与郭仲谨对张辄行礼而辞。唐叔则早已飘然而去。

    大堂前的庭院中,只剩下张辄和曾季二人……

    曾季上前一步,伸手欲搀张辄的胳膊,口里道:“请公子上堂!”张辄略退一步,拱手在胸,恰恰躲开了曾季伸过来的手,转到曾季的侧方,道:“不劳曾兄。车队将至,吾等就在庭前相候。”

    曾季转过脸来,再次与张辄相对而言,道:“公子远来劳顿,堂上自有席荐,公子暂歇。”

    张辄斜向前方上一步,再次转到曾季的左侧,道:“车队将至,尚望曾兄成全。”

    曾季见张辄进退有法,知其有备,遂不再试探,道:“公子孤身入乱地,真英雄也。”

    张辄道:“全赖朋友成全。”

    曾季道:“某见识短浅,曾不闻黄人张辄者何人。”

第147章 尉氏

    张辄哈哈一笑,道:“兄如欲知,何不出剑相认!”

    曾季双手一合,短剑又出现在手中。借着微弱的晨曦,张辄看出其剑长约尺余,乌黑少光,比一般青铜剑似要更厚重些,竟是一柄铁剑。张辄道:“曾兄莫非燕人?”

    曾季冷冷一笑,道:“铁剑必出于燕乎?曾不闻韩剑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哉!”

    张辄道:“曾兄虽韩人,而剑绝非韩剑。”

    曾季道:“某非韩人,剑为韩剑。”

    张辄道:“曾兄说笑了。”言未毕,剑已至。张辄早有防备,见曾季转过步来,已经提早侧迈一步,剑的寒意从面旁划过。曾季一剑刺空,急收剑时,发现张辄已经到了身前,双手压在了自己的肘上,令自己完全发不出力来。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曾季也不再闪避,只在当地立住,相持片刻,手一松,剑落在地上。张辄则后撤一步,松开曾季。

    车轮的辘辘声已经临近。两人互望一眼,张辄再退一步,曾季闪电般将地上的剑收起。两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并肩走出馆驿大门。

    第一批车自南而来,有车约二十余乘,百来号人。领队的是一名中年人,气宇轩昂,却是布衣。曾季连忙上前道:“见过尉老。”

    回头指着张辄道:“黄人张公子,欲往启封,孤身不便,请结伴而行,不敢擅专,请尉老定夺。”又对张辄道:“尉氏家老,此行主司者也。”

    张辄忙躬身道:“小子何幸,得见尉老。欲结伴而行,绝不敢贲事,万乞接纳!”

    尉氏家老打量了张辄一番,道:“黄在东,何公子从西而来?”

    张辄道:“游食四方,居无定所,欲往启封访友。”

    尉氏家老道:“公子士人,所游者必王公官宦之家。启封,商阜也,公子何往?”

    张辄道:“辱没斯文,不足与外人道也。”

    尉氏家老道:“闻魏公子信陵君引魏军于左近,公子岂有闻与?”

    看见得尉氏家老一招紧逼一招,张辄感到难以招架。他快速地盘算了一下,道:“闻有军至,却不知是信陵君所领。——听闻是秦人过此。”

    尉氏家老嗤笑一声,道:“公子游于何地耶?曾不知魏公子军?”

    张辄道:“某从郑国至,实不知魏军。”

    尉氏家老道:“这却难怪了。公子行色匆忙,视魏军如无物,欲游食何处?依老者之言,不如归去,依薄田家产,犹可续命;游食于王侯,适断送也。”

    听到这明显的讥讽,张辄顿时面红耳赤,遂乘势做出一副羞恼之态,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小子但求同往启封,何尉老欺之甚也!”

    尉氏家老道:“汝知启封有秦人,尚欲往乎?”

    张辄拿出一副穷酸劲,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尉氏家老被张辄的这副样子逗得笑出声来:“切,见义而忘身!恐但忘身,义么?似难见矣!”

    张辄忿忿然,道:“尉老再三辱没,小子告退!”

    尉氏家老见张辄转身要走,在身后悠悠道:“此即难耐,何况启封乎?”

    张辄闻言,顺势回过头来,深深下拜道:“小子无状,请尉老教训。”

    尉氏家老很不屑地看了看张辄,道:“游食诸侯,宁勿售以天下之势。大军在侧,而公子不知,况乎天下之势乎!”

    张辄再次面红耳赤,只得再拜道:“尉老教训得是。”

    尉氏家老道:“启封陷于秦人。秦,虎狼也。公子此去深入虎穴,然外无胆色,内无锦绣,胸无怀抱,欲何往也?”

    张辄不意自己一招出错,被眼前这名家老褒贬得一无是处,却还无力还手,只得将计就计,索性扮出一副落拓的寒酸士子样,伏拜于尘,道:“小子无状,愿随尉老左右,早晚就教。”

    尉氏家老见张辄伏小,点头道:“免了。此行往启封,吾等行中,尚少先生。公子游食诸侯,必能文书。就请公子任之,行间糇粮,就从公中支应。”

    张辄见这位尉老连礼也不还,知其非士子,也不计较,就从地上爬起来,口中应喏着,拱手站在尉老身后。曾季在一旁看着这一切,见张辄受辱如此,竟面不改色,一路演饰到位,心中倒泛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尉氏家老收服了张辄,又转向曾季,道:“若非汝面,怎肯收用!”

    曾季心中暗笑,脸上却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道:“多得尉老赏面!”

    尉氏家老道:“汝之兄弟得食于公中,也只得提携汝食于公中——庸价并不稍少。……罢罢罢,无需多礼,但有着力处,尽力上前。”

    曾季道:“敢不从尉老之命!”

    张辄以目视曾季,曾季也回视张辄,两人心照不宣,均感到十分奇妙:就在刚才,两人还似乎势不两立,转眼之间,竟生出心心相印的感觉。

    一众人等在尉氏家老的指挥下,把车停好。张辄、曾季忙前忙后,十分殷勤,哄得尉氏家老十分欢心。不多久,两人就把这百来人的身份摸清楚了:在尉氏家老身边左右的十余人,都是这位家老的近属;其余约一半为车夫,一半为劳力。

    尉氏家老对曾季道:“吾所携至者,皆大力者也,汝可择其优者而为护卫。”

    曾季不动声色地把尉氏家老拉到一边,悄声道:“但吾一人足矣,何用多哉!”

    尉氏家老道:“十人庸价!”

    曾季笑道:“尉氏盖五十人价。”

    尉氏家老道:“十五人。”见曾季尤为未足,道:“再加三人——汝二人食在公中矣。”

    曾季敬礼道:“喏!”

    看来馆驿在当地还是颇有威仪。众人忙毕,四散休息,竟无一人进入馆驿——尽管馆驿大门洞开,而且很明显,张辄和曾季是从里面出来的。

    馆驿四周并无房舍,门前被碾压得十分结实,自然形成一片广场;周围杂草丛生,间着几株高矮不一的树。天已放亮,似还要等人,这批人依亲疏自然形成一个个小群,散开四坐。张辄一边暗暗观察,一边挨近尉氏家老道:“敢请家老指教,近来世势若何,小子修习一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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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长平介绍:
公元前275年,穰侯魏冉率秦军进逼大梁,他不知道,大梁之中一个残病之人将会改变他的命运。
公元前270年,一个叫张禄的神秘人物成为秦王客卿。
公元前266年,张禄成为秦相,魏冉被逐出咸阳。
公元前260年,秦赵战于长平,赵军被坑45万。
公元前259年,秦军包围赵都邯郸,未来的始皇帝赵政生于围城之中。
公元前256年,秦灭周。冬月,未来的汉高祖刘邦生于沛。
公元前255年,张禄连同他的三人组一齐被杀。长平长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平长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平长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