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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秦一鹤     长平长平txt下载     长平长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8章 刺杀现场

    小城主往后宅走去。少时便听到一声惊呼,然后是哭声一片。吵闹好长一段时间,才平息下来。这期间,信陵君、张辄和夏侯等三人面色平静地议论着,哭声中,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然后,夏侯先生领着一脸感恩戴德的小城主,离开了城主府。

    在仲岳先生的要求下,卒长命一伴前行百步,分散成横队,搜索前进;另一伴则列成方阵,在诸先生后面五十步随行。十余名门客按仲岳先生的要求,沿着三辆马车的辙迹,散开搜寻可疑之迹;仲岳先生自己则边走,边四下观望着。这里是一片原野,除了高起的各色野草,并无明显制高点。

    十里并不遥远。一行人虽然边走边搜索,也只用了半个时辰。这时,日近中天,天气晴好,能见度极佳。仲岳一行如此阵仗,大概一出城门就被司莽等发现了。途中,仲岳一行和司莽派出的第二名军使遇上了,他随即被带到仲岳跟前。仲岳示意军使不必拘礼,和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问道:“尊称?”

    军使一时没听明白,旁边的门客道:“先生问你叫什么。”

    军使道:“贱名犬二黄。”

    仲岳笑道:“怎么取此名?”

    二黄道:“吾生时,家里的黄犬正好从吾父面前跑过,吾父以为吾命在黄犬,故取名犬二黄。”

    仲岳道:“大梁门卫中还有一名二黑,汝可识得?”

    二黄道:“二黑与吾同乡不同里,儿时多见。入大梁门卫后,随不同营,不当值时亦常同行。”

    仲岳道:“乡里何处?”

    二黄道:“左耀乡光和里。在大梁南三十里。”

    仲岳道:“大梁南三十里?岂非临近启封?”

    二黄道:“正是启封城下,不过五里地。”

    仲岳道:“可曾入过启封?”

    二黄道:“爬到高树上可以望见启封,但实未入城……乡里有人入过启封。”

    仲岳道:“家近启封而不入,却入大梁……实乃造化弄人。”

    二黄道:“若非嬴伯在乡里传武,吾等偏鄙野人,如何能进大梁!”

    仲岳道:“嬴伯居大梁乎?”

    二黄道:“嬴伯乃武卒,现居门卫。各乡里皆从其习武。”

    仲岳道:“嬴伯现居门卫?亦大大梁门卫乎?”

    二黄道:“非也,只知是门卫,不知何门,入大梁后亦未曾得见。”

    仲岳道:“近日可在乡里见过?”

    二黄道:“吾自入大梁后,于城西有田数十亩,乃家焉。至今已五年未归乡里。”

    仲岳道:“妻儿在否?”

    二黄扭捏道:“尚未婚娶……若有妻儿,多是居于老宅。”

    仲岳见二黄不再拘促,便问道:“汝可见诸公子横死于野?”

    二黄面色一下变了,身体也抖了一下,道:“见着。”

    仲岳道:“入武卒五年了?”

    二黄道:“六年。”

    仲岳道:“未见血腥?”

    二黄道:“但屠猪耳。”

    仲岳道:“多闻即得,不必在意。诸公子死状如何?”

    二黄道:“一根绊索绊倒三乘,公子等飞出三丈……都断喉而亡。”

    仲岳道:“如何得知?现地有车马?”

    二黄道:“只有一车倾倒。司莽于现地见绊索一支,故言事当如此。”

    仲岳恨道:“愚不可及!竟至一索而绊三乘!”

    二黄道:“营司莽也曾如此言说。他说公子们的车太快了。”

    仲岳道:“杀机重重,彼等还当自家庄园,岂非取死之道!”

    正说之间,前面传来一声大喝:“何人?”

    引路的军使答道:“将军差遣!”

    那人又道:“二黄何在?”

    二黄连忙跑向前,叫道:“二黄在此!”

    那人又道:“总司者何人?”

    仲岳赶紧上前,道:“岳某忝充!”

    见仲岳现身,草丛中立起一人,正是司莽,直奔过来,与仲岳见礼。仲岳回礼,道:“司莽以少当众,实将才也。现有武卒一卒,全由司莽节制。”

    司莽应喏,即将一卒武卒分派遣开,或搜寻,或警戒,或留下应付,甚有条理。待司莽分遣完毕,仲岳道:“司莽所带几人何在?”

    司莽道:“臣前所领五人,二人回城为军使,现在军中,其余三人均为暗哨。”

    仲岳道:“果然不凡。某至今不知此三人现在何处。”

    司莽道:“待臣唤起。”

    仲岳道:“不必。如此安排甚佳。且请司莽将所闻见教。”

    司莽四下一望,见警戒已经到位,遂领仲岳前行。边走边指划道:“刺客所行,筹画周详。这里右侧有水塘,左侧有缓坡,人行无碍,车行则难。故车行至此,只能并行。刺客在坡上……,这里,打了一桩,安置绊索机关,复以石遮挡。三乘前后至此,全被绊倒。马受惊吓,四散而逃,人则飞出……,这里,绊索十步外。此公子断颈,大约当场已死;此公子为马踏车辗;……诸公子头部均有伤,或轻或重。无论轻重存亡,均遭割喉。吾等过此,此诸公子卧状如此,仰面朝天,喉中只一击,筋脉尽毁。”

    仲岳扫了一眼,道:“所有公子均无搏杀相,是时必不省人事。司出军营,必知割喉者是何军器?”

    司莽道:“先生慧眼,诸公子的无挣扎相。割喉之器……当是手戟。”

    仲岳道:“仅为手戟?不是剑?”

    司莽翻看了每具尸体,并用手比划着,最后答道:“九创,刃均一掠而过,并无刺入,其器必非剑也。”

    仲岳又问道:“司可知共有几器?”

    司莽道:“创深浅、宽窄、力度不一,绝非一人所为。”

    仲岳回身望了望,问司莽道:“小城此面可布有哨探?”

    司莽道:“此面正对长城,只有望哨,而无探哨。”

    仲岳道:“望哨能望见此处乎?”

    司莽闻言,也回身望了望,道:“此处望不见小城,想小城亦望不见此处:有缓坡遮挡。”

    仲岳走上坡,果然小城隐隐在望。司莽也跟着登上小坡,向小城望去,突然惊道:“又有人出城?”

    仲岳定睛一看,果然见一些小点出现在视野中,慢慢汇成一片,最后成了一条线。仲岳道:“是夏侯先生领的车队。”

第119章 刺客者何

    “夏侯先生?”司莽吃惊道。

    仲岳道:“若无刺客事,司时当入圃田。夏侯先生引车乘出小城,乃至圃田助司运粮。”

    司莽道:“刺客之事,将军尽知乎?”

    仲岳道:“下臣已知,君上岂有不知!”

    司莽道:“既知刺客之事,犹欲圃田催粮乎?”

    仲岳道:“刺客者,家事耳;催粮者,公事也。君上不敢因私而废公。”

    司莽道:“如此,臣误大事,罪在不赦!”

    仲岳道:“司猝遇大事,处置得法,何罪之有!时不过午,催粮之事,何误之有!”

    司莽道:“臣请即往圃田,以尽使命。”

    仲岳道:“夏侯先生将至,何妨稍候。夏侯先生必有妙策。……司勘察现地,必有以教予。”

    司莽道:“刺客选地精当。此地正当小城与长城之间,两城哨卒均少注目。地狭小,可设机关。一侧有水塘,可以埋伏。”

    仲岳道:“绊倒车乘,非比寻常。一索而绊三乘,尤为难能。”

    司莽道:“先生所言是也。一索而绊三乘,必三乘前后左右不近不远,且车驰甚速。先生察之,从坡至塘,宽不过二十步,正有一弯。刺客将绊索设于弯后,三乘转向,正将驰未驰之间。故一绊而三乘倒。马复惊,车乘四散。先以跌仆,后则或践或辗,诸公子重伤。刺客此时行刺,一击致命。”

    仲岳道:“设意如此周密,司意何人所为?”

    司莽道:“选地如此精当,非知详情者不办;所刃为手戟,非寻常人所有。此人必尽知公子所出之时、之地。”

    仲岳道:“最可疑者,中营武卒也。”

    司莽惊道:“非也。莽司中营,必无其人。”

    仲岳道:“司莽勿惊。汝司中营,君上称能,必能掌握所属,定无所出。”

    司莽道:“臣日出检点,营卒均在,无出营者。”

    仲岳道:“各卒、伴、什、伍,必无隐瞒者乎?”

    司莽道:“如有隐瞒,必正军令!”

    仲岳盯着司莽看了一会儿,叹道:“其次可疑者,在朝堂之中。”

    司莽正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猛闻此言,复又惊道:“此非微臣所能知,所敢知也!”

    仲岳看了司莽良久,道:“司不必惊惧。树虽欲静,其奈风何!诸先生勘察已毕,且往听之。”

    司莽道:“臣请即往圃田催粮,必不误军情。”

    仲岳道:“且请稍待夏侯先生。生亦有疑欲就教于司,幸勿辞。”

    司莽道:“臣怎敢。”脸上惊惧之色犹存。

    几名门客走到仲岳面前。仲岳道:“请诸先生各叙其所见。”

    一名先生道:“遇害公子身边均有二人足迹,分在头边左右。足迹从塘边而起,约二十人,分二处蹲伏于堤下。公子等跌仆而出,此众一拥而上,两人相配,一击致命。不数息,诸公子尽遇害。”

    仲岳道:“先生可知刺客所著之履?”

    先生道:“或着履或无履,履则或草或革。明显的足迹均在堤下,众人踩踏,难辨其详。上堤即草地,足迹不显。”

    仲岳道:“此众归于何处?”

    先生道:“四散而去,未归于一道。”

    仲岳又道:“或别有所见乎?”

    另一名先生道:“察诸公子所伤者,颈上均只一创。头面、四肢有跌仆所伤,数人身上有马踏车轧痕迹,一名公子额头凹陷,显系为马所踢。”

    仲岳忽道:“车马若何?”

    一名门客道:“三乘四散,马则不知所之。”随指点道:“首车为索所绊,车倾人出;次车斜驰,于人身上踏轧而过,马惊车倾;三车撞在前车上,亦马惊车倾。首车马亦惊,起后随前马而去。”

    仲岳道:“先生明鉴,如亲眼目睹。马往何处而去?”

    门客道:“群马俱往东南而去。尚有屎尿遗留。”

    仲岳道:“惊马不会走远,请先生跟踪而去,将马找回。诸先生其助之!”

    几名门客应承下来,一起沿着马蹄印向前探寻。

    仲岳这才走到毁车人亡的现场,见司莽心神不宁地跟在身后,便道:“司前所勘察,囿于时势,难尽难全。现事态宁静,司其细勘乎!”边说边在最近的尸体前弯下腰。司莽也只得跟着弯下腰,边查看边说道:“此尸最后,距塘最近。闭目,面有擦伤,项上一创,深至骨,喉断;衣整,有血迹……”

    待九具尸体快要检毕时,在后方警戒的武卒带着夏侯先生来了。仲岳停下手里的工作,站起身来,与夏侯先生见礼,并引荐了司莽,两人见礼。夏侯先生道:“司莽尚未入城,臣之使命奈何?”

    仲岳道:“正要待夏侯先生商议。”

    夏侯先生道:“臣一介马夫,有何商议!”

    仲岳道:“夏侯先生,君之太仆,正要商议。”

    夏侯先生道:“依吾之言,司莽仍尽使命。如仲岳先生人手不足,臣留两人相助。”

    仲岳道:“如此……只得依先生。”随转向司莽道:“司引旧属,仍尽使命。司于诸公子遇刺事中,劳心尽力,臣当禀于将军,晋汝之功。”

    司莽道:“臣怎敢。臣旧领五人,就此带走。”在仲岳的默许下,司莽一声呼唤,草丛中站起三人,与此前派出的两名军使,六人一起继续往长城而去。

    在司莽整队时,夏侯先生先辞去,说引荐两人过来。直到司莽离开,夏侯先生果然引着三人过来,向仲岳引荐道:“城主大夫,旧识;唐先生引,驾辎车从荥阳至军;二黑,大梁门卫。现下稍闲,吾等且观诸公子若何。……城主似有所察……”

    城主面色煞白,汗出如豆,颤声道:“臣知何人所为……城左近,有匪贼数伙,劫掠商旅。诸公子之行必为其所查知,而中道劫掠。”

    仲岳道:“城主何以知之?”

    城主道:“敝邑久居此地,多闻见遭劫商旅,故知之。”

    仲岳道:“匪人劫掠财物,杀人乎?”

    城主道:“或杀或不杀,难必也。”

    仲岳道:“似此一击致命,可得闻乎?”

    城主道:“……或有所闻……”

    夏侯道:“城主不必有疑。但言其实,必无灾也。”

    城主道:“臣虽久居此,实与侠道少有往来,实不知也。”

    夏侯道:“但有几伙贼人,可得闻乎?”

第120章 侠士

    城主道:“敝邑当入魏之门户。凡东入魏者,多往敝邑歇马……故敝邑多逆旅,少农家……只臣等亲族力耕田亩……而盗贼由此而多。”

    仲岳道:“俗云,盗亦有道。贵邑为盗之道若何?”

    城主道:“臣于此道深恶痛绝,不敢稍与。”

    仲岳道:“虽不亲与,亦有耳闻。”

    城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臣与此所知甚少。”

    夏侯道:“城主其但言所知者。”

    城主想了想,道:“臣闻,四野流民,无安身之地,或数人,或十数人,或数十人,聚于山林湖泽,但以劫掠为生;行商或亦贼也,或亏蚀无归,或本小逐大,交易则为商,劫掠则为贼,盖无定也;城中逆舍亦有从贼者,亦有与贼交者,亦有贼之暗线者,不一而足。”

    仲岳道:“汝观此事盖何贼所为?”

    城主道:“臣实不知。”

    夏侯道:“先生问非其人也。”随转向唐引道:“唐先生必知其人。”

    唐引道:“大梁以西,大股一家,小股三五家,均系有力者为之,非关商旅也。商旅至此,必得参拜,方得入关;否则非但交易无成,重则人财两空。但得参拜,必得安稳也。”

    城主突然倒拜于地,道:“此臣之幼子所为,臣万死莫赎!”

    仲岳惊讶地望望城主,又看看夏侯先生和唐引,见后两者都是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心下恍然,遂俯身回礼道:“父为子讳,礼也,城主又何与焉。愿城主但言其详,以启吾知。”

    城主道:“臣本管氏,失国后,族居此地。唯此处四方交辐,战乱频仍,乃渐渐四散,现居此者不过十余户,均力田养生。大魏都梁,三代以来,战乱稍息,而商旅渐多。小邑担水于东道,颇有微利。而商贾亦渐集散,设坊舍于其间。稍起小城。以敝族世居于此,乃推吾父为城主,耕作习战,聊备治安。耕作费多而利少,商贾价高而利多,二三十年间,族中健儿渐弃农经商,力田者不过十余。而盗贼掠于外,侠士强于内。臣之处境,其实狼狈。”

    夏侯道:“城主勿乃过谦。城中高门大院,惟君府也;兵甲战器,惟君有也;仓檩之下,钱粮丰盈,君为首也。”

    城主道:“此非臣之所有,盖城众暂存耳,岂臣独有哉!”

    仲岳道:“以此惟见城主得民之望也。……君少子前往营中行刺,今又刺众公子,却是为何?”

    城主道:“臣三子,惟幼不肖。交结豪强、侠士、商贾之辈,好剑厌农。所从皆江湖好勇之人,颇以忠义相标榜。前为人所诱,往营中行刺将军,幸为识破,不稍增罪,而身以戮灭。其所从者必不平,相与为仇,而刑于众公子。”

    仲岳道:“以汝观之,乃少子朋辈所为乎?”

    城主道:“能一击而杀九公子者,方近惟此耳!”

    仲岳道:“少子擅剑,吾已知也。亦舞戟乎?”

    城主道:“如君所言,臣宅五兵俱在,儿虽不肖,何者不习!臣亦不能约束。”

    仲岳转向唐引道:“唐先生以为如何?”

    唐引道:“管季非无名之辈,小邑之中,亦一霸也。非此子,城周诸侠宁无事乎!从豕三游。豕三,梁西强豪也。”

    仲岳问城主道:“豕三居于城中乎?”

    城主道:“未所闻也。”

    唐引道:“豕三居关中,偶至小管城,必从管季。身自隐匿,他人不知其强豪也。”

    仲岳道:“可得而见乎?”

    唐引道:“吾亦不知其所居也。”

    仲岳道:“虽不知其所居,必知其所游,而从之矣!”

    唐引道:“某少与豕三游。每游必由吾兄荐。”

    仲岳道:“令兄何人?”

    夏侯道:“正是唐叔。”

    唐引道:“其名曰且。”

    仲岳道:“依先生所见,诸公子乃为豕三辈所戮。所为何来?”

    唐引道:“非可必也,惟惴度耳。所为……自是为管季复仇。诸公子衣裳完整,他物不失,只取佩剑,可知之矣。”

    仲岳道:“先生知其取走佩剑?”

    唐引道:“九公子,宁无一二佩剑?今九人无一佩剑,故知为人所取。剑者,俭也,检也,义比侠士。不取他物,但得其剑,言其侠也,非盗也,非贼也。”

    仲岳复问道:“复仇?何谓也?惟其杀人而被杀,求仁得仁,不亦宜乎,何来复仇之说?”

    唐引道:“行侠仗义,所赖者,信义也。刺而不中,身反被戮,失信也;身死而无复,失义也。固当复之。”

    仲岳道:“此实不可以理喻之也。”

    唐引道:“非也。惟道不同而已。”

    仲岳道:“吾欲君上任之以道,可乎?”

    唐引道:“但视君上之德若何耳!”

    仲岳听了此话,叹息一阵,随道:“现地勘察已了,其尸归葬,该当若何?”

    夏侯先生道:“吾等正往圃田,可以车往,圃田再至大梁可也。”

    仲岳道:“先生所言甚是。请先生引辎车来。”

    夏侯先生道:“就烦城主之手吧!”冲城主一礼。城主下去,不多久引了三辆牛车、九个人过来。众人一起动手,把尸体抬到车上。将尸体置于车上前,唐引都要摸一摸尸体的后腰,有时会道:“此公子佩剑,为人所摘也。但得剑璏存也。”甚至会顺手将剑璏拉到前面,让众人观看。众人看时,多为木璏,有些已遭暴力折断。只有一两具铜璏,被割断了丝带。

    仲岳对唐引道:“微先生烛见,吾等几错过。”

    唐引道:“先生少走江湖,故不知耳。又何怪哉!”

    仲岳似乎忽然想到一事,欲言又止,道:“先生尘劳之余,还要拜访请教。”

    唐引一笑,道:“草野之臣,岂敢劳先生,自当往谒。”两人相礼而别。

    尸体装载已毕,在夏侯先生的指挥下,一行百乘辎车,成两列往长城而去。民军与武卒都坐在车上,似在郊游。仲岳对夏侯道:“已出盗贼,为何如此大意?”

    夏侯道:“此辎运之常也,虽令不行。奈何!”

    仲岳道:“如此,吾且送先生一程。”随向身边的卒伯道:“再向前巡哨五里。”

第121章 豪强

    武卒继续前行,门客们跟着搜索可疑之物。仲岳与夏侯跟在后面,似乎随意地交谈着。

    仲岳道:“行前君上何决?”

    夏侯道:“粮者,军之要也,必得完备,勿得为他事所扰也。”

    仲岳道:“行刺之事,先生何解?”

    夏侯道:“行刺之人,当为豕三、管季辈无疑,他人无此力耳。唯主使之人尚未显也。”

    仲岳道:“非复仇之举乎?”

    夏侯道:“管季刺君上失利,割面剔肠而亡,必非等闲之辈。其后,小城外荒野又见二人割面剜目。先生尽知。”

    仲岳道:“必为侠义之士,事败身死,犹不显身后之人。君上为之三叹。”

    夏侯道:“先生尚忆得此数人之行迹乎?”

    仲岳道:“此数人虽持铜剑,惟无羊膻,盖关东人,非秦人也。”

    夏侯道:“因以关东人持秦剑,此必有阴谋,而欲引祸西向。”

    仲岳道:“君上即不愿深究,盖心下洞明也。”

    夏侯道:“祸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仲岳道:“豕三亦出萧墙之内?”

    夏侯道:“恐但为人所用耳。”

    仲岳道:“先生何以如此决断?”

    夏侯道:“管季,城中豪强也;唐氏,荥阳豪强也。得城中商旅及荥阳豪强之助,决断何难。”

    仲岳道:“先生必有所察。”

    夏侯道:“天下有王,国有公,乡有侯,里有长,此大势也。编户齐民,以备赋税,以征劳役。民则有兄,有父,有老,盖以其德而为乡里所望。复有豪强者,财能济穷,力能任事,登高一呼,而应者集。此布衣卿相也。治国者往往遗之,良可叹也。”

    仲岳愣了愣,恍然道:“非先生何能致此。愿先生深言其详。”

    夏侯道:“其谋有三:欲唐氏近君上之身,伺机下手,一也;大梁尉驱军急斗,欲君上惧而回国,豕三击之于道,二也;军无粮,暗使唐氏等辈蛊惑,令军乱,乘乱击之,三也。”

    仲岳道:“此必从唐氏而得。然唐氏究何人也?”

    夏侯道:“如依族望,唐氏,丹朱之后也,或唐叔之后也。荥阳唐氏则不然,非有血亲,盖道相合而志相投也,舍业弃家,立命天下,相与为兄弟,指唐为氏,故称唐氏也。其长者,即唐叔也。”

    仲岳道:“引曰,其名为且,盖此人也。”

    夏侯道:“且者,祖也,长者之谓也,非其名也。引者,张弓待击也,凡戮力诸事者,皆名引。”

    仲岳道:“如此,引则行刺者乎?”

    夏侯道:“非但此也,鼓喧散军,乘乱取事,内务外联,均由之也。”

    仲岳听说,目瞪口呆,道:“此非大敌乎?……何以与先生相友如此?”

    夏侯道:“非与吾相友也,实感于君上之仁义也。”

    仲岳以手加额道:“微仁义,吾何以归!良有以也。”

    夏侯道:“所谓德不孤,必有邻是也。”

    仲岳道:“君上大仁大勇,避众人,独与唐叔同室……非如此,何能得唐氏之心。是真吾主也。”

    夏侯道:“唐叔当晚即聚诸唐,明言归君上。诸唐无一异议。”

    仲岳道:“吾闻侠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唐叔独异?”

    夏侯道:“诸唐氏言,唐者,成汤之本字也。指唐为氏,盖欲效成汤吊民伐罪,救民水火。义之所在,虽殁身不顾。”

    仲岳道:“吾以为唐者,啺也,大言也。”两人相视而笑。仲岳随道:“如此,唐氏以为义之在君上乎?”

    夏侯道:“然也。唐氏言,君上言民之疾苦,则唏嘘泣出;道世之离乱,则义激于色;结天下义士,则礼下于庶人;酒色财气,无一沾身;礼乐射御,无一不通。实翩翩公子也。非秀气独钟,何能致此!”

    仲岳道:“唐氏所言,虽不中,不远矣。亦独具只眼者也。”

    夏侯道:“唐氏虽归,而难局未解。此所以望于圃田者也。”

    仲岳道:“九公子遇难,君上何置?”

    夏侯道:“此欲君上出营而刺之也。”

    仲岳道:“然则豕三果何人也?”

    夏侯道:“豕三者,梁西豪强也。管季事败身死,豕三欲有所为,而为人所乘。”

    仲岳道:“所乘者何人也?非唐氏乎?”

    夏侯道:“何人则不知,唐氏则非。”

    仲岳道:“是人一手而挑唐氏、豕三两家之任,真好胸襟也。”

    夏侯道:“非但好胸襟,亦耳目通达,朝中军中,无一不寓于目也。直鼓吾等于掌股之间。”

    仲岳道:“非王者,何能至此。”

    夏侯道:“此正君上之所忌者也。”

    仲岳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吾等臣仆,正当为君上分忧。”

    夏侯道:“吾与君上,君臣也;君上与王,君臣而兄弟也。卑不谋尊,疏不间亲,礼也。奈何?”

    仲岳道:“家臣不敢知国,又何碍焉。”

    夏侯道:“此必为君上之不取也。说君上,何必曰利,仁义而已矣。”

    仲岳道:“先生高见,吾不如也。愿闻其详。”

    夏侯道:“要者,其在豕三乎!豕三,鄙人也,得之不难……”

    夏侯与仲岳两人齐声道:“……所难者,在得其心耳。”言毕,相视大笑。

    仲岳道:“若服其心,非先生莫办。吾即谏于君上。”

    夏侯道:“吾少也贱,多能鄙事。既为鄙事,直往行之可也,不必往谏。”

    仲岳道:“先生所需何物?”

    夏侯道:“待与唐叔议之而后得。”

    仲岳道:“就请先生行之,臣等相助。”

    夏侯道:“此事明日即可行,不劳多也。”

    正言谈间,忽见前卫派来军使,两人立下脚步,军使报道:“巡哨五里,将至长城,请令而行。”

    仲岳对夏侯道:“至此长城在望,四野无碍,料无大难。吾等即此分手。”即对军使道:“就地安歇一时。”军使领命而往。仲岳又对后伴发出就地安歇的命令。夏侯则领着车队继续往长城而去。

    被保护在两阵之间的诸门客,三五成群地循着些痕迹追踪。见前队停下,也都陆续返回,围在仲岳身边坐下,三三两两地汇报自己勘察所得,并无大的收获。在仲岳的追问下,有门客云,受惊四散的马,其踪迹混乱,难以确定逃往何处。以常情论,或一二十里、三五十里亦不定,或为乡里所收,现下显然不可能搜寻到如此距离,只得罢了。

第122章 豕三

    夏侯入城时受了些盘问和曲折,但入城后,即顺利地办好了交接尸体、运送粮食两事,显然司莽办事得力,上下打点得当。入城的车队二三百人还在圃田享受了一顿鱼羹稻饭。当装满稻米的辎车驶出长城时,已是黄昏时分。由于众人皆知秦人已南向启封,长城之警虽未解除,但也不再风声鹤唳。为了车队出城,很开了城门一段时间,与信陵君出城之时的窘迫,大不相同。夏侯则将几天前因为徒步出城而寄存在圃田的革车,选出十乘,由混在辎车队中的门客驾驭,武卒和民军中分别挑出有头有脸的十人为车左和车右,这也让夏侯见识了那些真正的“群众领袖”。

    十乘革车首先出城,在城外列成阵势,控弦横戟,煞有介事。百名武卒列在车后,虽人数不多,阵势也显雄壮。夏侯的车装有旗鼓,卒伯和小城主一左一右站立。卒伯显然不太会射箭,手中没有张弓,而是将弩满弦。其他车的武卒多数也以弩代弓,门客们也见怪不怪。倒是车右,虽为庶民,显然经过练习,横戟的姿势像模像样,在民众中有头有脸,也非浪得虚名。小城主虽未披甲,执戟在手,也有横扫千军之慨,显然多经阵战,令夏侯心中暗暗称奇。百乘牛车随后出城,进城时是空车,速度还快,出城时装满粮食,车辆被压得咯吱乱响,速度明确下降。

    夏侯的车左显然久历戎行,号令鼓令皆妥。顺利地渡过开始一段时间腼腆后,即信心十足地发令击鼓。队列在他的号令下严整不乱地出发了,五乘居前,五乘居后。行过三五里,鼓号停息,车下的武卒们一个个不客气地攀上车来,将自己挂在车厢上。由于辎车沉重,革车也不能走得太快,一乘十名武卒只是三三两两地攀上来,挂一会儿就又跳下去,把位置让给其他人。跟在辎车后面的自然都坐在了车上。

    夏侯很随意地向周围的武卒问道:“尔等孰知豕三?”

    一名刚刚跳上车的武卒道:“豕三?先生也知其人。其为梁西强豪也。”

    夏侯问道:“与其相熟否?”

    武卒道:“但闻其名,未得相识也。”

    夏侯道:“其但言所知一二。”

    武卒显然对自己能与夏侯交谈十分开心,道:“豕三嘛,闻名而知其实,养豕屠豕贾豕者也。性慓悍,好义轻财,急人所难,乡里有事咸推之主,行客商贾多拜其门,事必成,行必安。”

    夏侯道:“此亦侠义之士也。可知居于何处?”

    武卒道:“鄙属只在营间,城亦少出,并不知其详。所知仅闾坊所议耳。”

    夏侯道:“大梁城中颇知其名乎?”

    武卒道:“时闻其说。”

    夏侯道:“汝久不出城,奈田亩何?”

    攀上车的武卒们听到这话,轰地笑了,一人道:“此奇者,不务田产,不畜家业,日与轻浮者游坊市间。或侠者之属云。”

    先前的那名武卒道:“男儿立世,惟逍遥耳,又何拘焉。”又引起周围人的轰笑。

    夏侯也笑了,又随意地问周围人道:“孰与豕三相识?”周围无人回答。又问:“孰知有与之相识者?”依然没有人回答。少时,一个声音道:“市中贩肉者必与之相识。”引来周围的赞同声。夏侯也跟着笑了几声。

    转眼就来到几位公子陨命的致命拐角处。夏侯远远地将车队停下,武卒们在革车的引导下,一乘乘慢步通过拐角;又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夏侯请诸唐氏车驾先行,其他车驾随后,小城的车驾押后。这一过程又耗费了大量时间,才重新整队出发。到小城时,已是明月当头。

    听闻夏侯先生粮车押到,信陵君亲出迎接。随即武卒归营,粮车就停在城主府前,以车以槛,放了警戒。牛则各自领走。张辄出来慰劳诸车夫毕城主府内多了十乘革车和四十匹马,立刻拥挤起来。后院的马厩不够用,许多马只能临时栓在府后空地上。空闲的门客也出来帮忙饮马、蹓马、喂马、刷马。夏侯对张辄道:“旦日必在城中新建马厩,否则马必病矣。”张辄应喏。

    夏侯又道:“先生知豕三乎?”

    张辄笑道:“方闻于仲岳先生。先生岂有意乎?”

    夏侯道:“如不得豕三,事终不了。”

    张辄道:“吾亦欲之,未得其人也。”

    夏侯道:“少时言与城主与唐氏,必得其策。”

    张辄道:“全赖先生!”

    夏侯道:“仲岳先生何在?入城时未见其人。”

    张辄道:“先生但思之,夏侯先生入城,而仲岳先生不往迎之,其在何处?”

    夏侯道:“必也大梁尉之所也。”

    张辄道:“先生妙算。仲岳先生回后,以所见达于君上,即回宅中谒大梁尉……”

    夏侯接道:“大梁尉方闻,即失神厥逆。”

    张辄笑道:“果不出先生之所料也!”

    夏侯道:“大梁尉醒否?”

    张辄道:“仲岳先生以砭针刺之出血,大梁尉即苏。惟思绪不宁,闭门谢客,独自静养。”

    夏侯道:“臣欲访之,可乎?”

    张辄道:“但言于仲岳先生可也。”

    夏侯道:“正要与仲岳先生商议。后续之事就由先生辛劳了。”

    张辄敬喏。夏侯先至正房,与信陵君议了会事,就从城主府后门而出,往仲岳所在的府邸而去。到府后,夏侯先生轻叩其门,高声道:“鄙夏侯承,求见仲岳先生。”

    声落未几,门里传来仲岳的声音:“微臣不敢劳夏侯先生来访……”

    还未说完,夏侯道:“不必多言,但请一见耳!”言未毕,门已开,仲岳笑呵呵地站在门口,道:“礼仪不全,无士子之风。”

    夏侯道:“礼不下庶人,何多也!”一步跨进门去。仲岳先生的几位弟子俱立于两侧,躬身施礼,夏侯罗揖还礼,随为仲岳让至堂上。

    仲岳道:“先生尘劳,军粮在望,劳苦功高。”

    夏侯道:“在圃田,鱼羹稻饭,香美肥甘,实为难得。”

    仲岳道:“圃田守亦慷慨豁达者也!”

    夏侯道:“非独守也,尉亦然。”

    仲岳道:“尉也何谓也?”

    夏侯道:“二千五百石稻,非易与者也。而新稻尚未入仓,必得仓之旧藏。是必守尉相合方行。而九公子事……”

    言犹未了,仲岳先生喝道:“悄声!”

第123章 豪杰乡里

    夏侯停下言谈。仲岳道:“九公子之事,大梁尉大恸难禁,几欲绝。良久稍安。”

    夏侯道:“先生独与大梁尉居,大梁尉知豕三否?”

    仲岳道:“臣以言挑之,未得其详。先生之意……”

    夏侯道:“豕三乃事之关键,必得其人而后可。”

    仲岳道:“何以得之?”

    夏侯道:“其上得其心也,其下得其人也。”

    仲岳道:“将以何策得之?”

    夏侯道:“正欲以大梁尉为其门而入,其次唐氏也。”

    仲岳道:“大梁尉为其门……恐非易也。大梁尉重疾在身,时昏冒厥逆,难与议事。”

    夏侯道:“先生医道通神,可知其疾根本何在?”

    仲岳道:“其在心乎!悲莫大乎心伤,哀莫大乎心死。心如死灰,悲哀莫名。”

    夏侯道:“其果在心,不在他者乎?”

    仲岳道:“何谓也?”

    夏侯道:“托疾佯痴,以脱祸也。”

    仲岳沉吟片刻道:“依臣观之,悲哀发于心,非佯托也。”

    夏侯道:“臣欲一见,可乎?”

    仲岳沉吟着望向夏侯,夏侯道:“绝不言伤心之事!”

    仲岳道:“待臣进谒,先生其待之。”礼辞而去。少顷,回来道:“大梁尉稍进薄粥,精神略旺。虽悲恸不已,不敢辞先生之驾。”

    夏侯道:“就请先生引晋。”立起身来,跟在仲岳身后,往后宅而去。至阶前,夏侯立下,大声道:“微庶夏侯承,敢奉信陵君之命,拜于大梁尉前,愿得见!”仲岳登上台阶,进到室内,少刻出至阶上,道:“大梁尉沉疴,恐失其礼,先生其归之。”

    夏侯道:“礼不下庶人,微庶不敢奉命。贵人贵恙,但请卧见之,其幸矣。”

    仲岳道:“辞而不许,请入见。”

    夏侯拾级而上,与仲岳相视一笑,相互作礼。仲岳前面引导,夏侯跟着迈过门槛。

    由于郑安平已经外出,室内只有一席。大梁尉凭几半卧,见仲岳引夏侯入内,略作振衣,跪起致敬道:“病残之躯,劳先生下视。”

    夏侯立定回礼:“大夫令名,闻之久矣。今从信陵君而得谒见,幸何如之!”

    大梁尉道:“先生谈吐非凡,必非出身草莽。”

    夏侯道:“虽绍夏后,失国已久,窜于草莽,不敢复称国人。”

    大梁尉叹道:“乱世豪杰,多出贵胄也。”

    夏侯道:“微庶怎敢!但充下陈,以为马料耳。”

    大梁尉道:“太仆君侯,不为多乎?”

    夏侯道:“幸得君上谬识,但尽心竭力而已。”

    大梁尉道:“君上能得诸先生之助,臣等深叹之,深羡之,而不及也。”

    夏侯道:“大梁尉柱国二十年,何人不敬!又何羡焉。”

    大梁尉道:“叨承祖荫,德实不配。”

    夏侯道:“大梁城于通衢,四方辐辏,无险阻可依,商贾云集,龙蛇并进——而安若泰山,宁非大梁尉之治也。君上每言,常叹息不已。”

    大梁尉道:“但承祖宗陈法耳,臣又何功!”

    夏侯道:“魏武卒不过五万,尤多老病。大梁尉内镇中枢,外抚四野,乡里宁定,盗贼不起。必有坐镇之良法,方可如意。”

    大梁尉似被挠到痒处,两眼放光,道:“先生能体大梁治理之艰,亦常人所不及也。其要在执柄而用锋。”

    夏侯顺势道:“愿大梁尉解说,以开愚顿。”

    大梁尉来了精神,身体坐直,双手握拳置于髀上,道:“夫戈戟矛殳,锋不盈尺,柄必过丈,乃挥动随心。如通身精金,遍体锋刃,可得如意乎?其必自伤其身也。卒者,锋也,必由柄而使之,乃得摧坚破固。”

    夏侯道:“柄者为何?”

    大梁尉道:“乃四野豪杰也。”

    夏侯和仲岳脸色齐变,齐道:“何谓也?”

    大梁尉道:“人生天地之间,有不齐者也:或刚强而善斗,或懦弱而畏缩,或狡诈而多智,或愚钝而易惑。其勇而智者为豪强,懦而愚者为庸碌。但收其豪强,则庸碌自为用也。”

    夏侯道:“大梁豪强尽入大夫掌握乎?”

    大梁尉叹息道:“十之六七而已。夫为豪强,孰不自高自大,孰能为人下者,收之为难者一也;豪强非世袭,昔在彼而今在此,一一识之,焉得不惑,对面错过者又不知凡几,收之为难者二也;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无利何得为吾所用,凡夫尚如此,何况豪杰,而吾之所有,不过五万武卒之数,利又几何?收之为难者三也。”

    夏侯道:“有此三难,而大梁得收十之六七,可谓人杰也。此亦祖宗成法乎?”

    大梁尉道:“虽非成法,亦传之久矣。”

    夏侯道:“若非大梁尉言,微庶何以知之。依大夫之见,九公子遇难,乃豪强为之乎?”

    大梁尉闻言废然,颓丧地重又歪倒在几上。夏侯和仲岳同时俯身,道:“大夫保重!”

    喘息片刻,大梁尉重又坐起,道:“情难自持,徒增笑耳!”

    仲岳道:“大夫必有难言者。”

    大梁尉道:“豕三者,梁西屠户也,崛起不过三五年,只这般大做!……”唏嘘不已。

    夏侯道:“豕三崛起不过三五年,前者豪强若何?”

    大梁尉道:“此城乃管氏世居,威信日积,累世之豪也。梁西武卒多出其间。豕三,梁西屠户,家甚贱,素无名望于乡里。豕三远游多年,忽尔还乡,乃聚轻薄少年横行。管氏亦不能禁也……”

    仲岳道:“非独不能禁,尤与之交通。”

    大梁尉道:“此非吾所能知也。”

    夏侯道:“豕三既成气候,大夫欲以何收之?”

    大梁尉道:“不过动之以利,示之以害而已。”

    夏侯道:“敢问利害何在?……诸公子遭豕三毒手,非能善了。豕三既称雄于一方,必有过人者。大夫总揽英雄,豕三岂不闻,而痛下杀手,必有所谓也。大夫复欲收之,亦必有成策在胸也。”

    大梁尉道:“豪杰雄于乡里,大夫立于朝堂,非一道也。调和其间者,盖游侠、纵横、行商之流耳。”

    夏侯与仲岳皆道:“大夫高明,言人所难言!”

第124章 华阳城

    中国古称华夏,汉族最古的源头即为华族和夏族。据考证,华山最早是指今天的嵩山,以华族得名,后随华族西迁,今陕西境内最东边的高山被称为华山。但嵩山周边,仍有许多以“华”为名的古邑,华阳即为其一,史称其为华国之都,其名亘古未变,沿用至今。

    吕氏兄弟一行沿大道急行一日,至晚到了华阳。华阳城纵横不过里许,四面墙都筑有马面,四门有防护墙曲折维护,只是一个军事堡垒,并无平民居住,寻常人等也不进城,只在城外建起一排排坊舍,或住或商。四野微有起伏,均开发为农田,其间疏落地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农舍。

    麻三引着众人拐向一条小道,进入一个只有十余户人家的小聚落中。从平坦的田野中走来诺大一群人,自然引人注目,聚落中的男人们早早地迎出来。麻三走在最前面,亲热地打着招呼:“仲叔,叔公,二憨……”于是众人都露出笑脸,轰然一下围了上来。吕氏、唐氏、诸公子、武卒人等,也都以庶民之礼,一一打躬作揖。麻三也不及一一介绍,众人也不在乎他们是谁,只知道是麻三的人,就热情地往里迎。

    各人从家里取来草席,一众人等就在农舍前打谷场一角,席地而坐。各人又从各自家中端来各色泥陶碗,盛水上来。吕氏一行则解下粮袋,客气地道:“借贵家的火。”开始农家们还不允,定要自己请客,吕氏等再三不安,农家们才把粮袋带回各家,让自家的女人升火煮饭,并嘱咐把自家的菜蔬也拿出来,一并做了端出来。男人们则同样坐在场地中,听着长者与客人交谈,偶尔怯生生地搭上句话,惟恐漏了短,惹人笑话。孩子们也被大人放出来“长见识”,欢乐地在一边玩耍。热闹、和谐的气氛甚至引来周围几个聚落的人来探问,这自然让麻三的同族多出一分自豪感。

    直到月上树梢时,饭菜才端上来,近三十副几案几乎就是这里农家几案的全部,包括了各种形制、材质、颜色,个个都久历岁月,有着厚厚的包浆,有的甚至残破。吕氏一行邀请麻三的同族一起进食,他们均推脱说已经吃过了。于是在吕氏兄弟的带领下,每个在座的男人都被塞了两个饭团,说是送给女人和孩子,一众客人才动手吃起来。农家缺盐少酱,只有生硬的菜蔬,大家也吃得不多,到大家停下嘴时,簋中还剩下不少粟米。吕氏兄弟提议,让孩子们各自端回家吃。客人的豪爽,显然又为他们增添了不少好感。长老指着麻三道:“贼三,少时贼兮兮,不意还能交结如此豪杰。”麻三两眼放光,呵呵直乐,道:“汝等不晓,吾等还为信陵君干事!”吓得吕氏面色发白,急看周围,似无人意识到信陵君是谁,长老也不过有口无心地应道:“好好……”,才稍稍放下心。

    麻三又道:“客商至启封运货,欲庸几十乘牛车,路上有二餐,到地取值。人要妥当。”

    长老道:“四门外牛车铺里可有百乘,明日去庸,料也不妨。”

    吕氏道:“太公好知,吾等事急,若四行车乘不足,还要另为筹措。此四行与太公者何有厚交,愿星夜往访,订妥方佳。”

    长老道:“这却不妨。尔等孰与四行交情,敢为一往。”

    一名壮汉站起来,道:“吾常与四行驭车取值,敢请一往。”

    长老对众客道:“二牛,身颇壮,不能闲。常佣与四行,行走四方,有些见识。”

    吕伯起身揖道:“有劳牛兄。车日值十钱,夫日二食,可乎?”

    二牛道:“食可尽饱,便无所憾。”

    吕伯道:“日二斗半,可得尽饱?”

    二牛高兴得直点头。吕伯道:“事不宜迟。唐兄与郑兄可随牛兄前往,吾弟愿辅之。”

    唐叔和郑安平都坐起,道:“敢不从命!”吕仲也从席上起,四下环作一揖,四人一齐离开场地,沿小道走向大道。

    吕仲问二牛道:“城周四行何氏?”

    二牛道:“城北最近,白氏;城南最远,巴氏;城东陈氏,城西吕氏。”

    吕仲一震,问道:“还有吕氏?”

    二牛道:“吕氏新到不过三年,从王氏接手。有何不妥?”

    吕仲道:“吕氏正是贱家。”

    二牛道:“原来是吕先生本家,那就更好说了。吾等何不先往吕家?”

    吕仲道:“吕氏是本族,到家必长叙,岂不误事?吾等且由近及远,最后访吕家。兄等如见晚,可先归家。”

    见其他人没有别的意见,二牛道:“就依先生。”

    沿大道前行不久,就到了华阳北门外。郑安平见眼前这座华阳城比管氏居住的小城,大小差不多,但防御力量却明显不在同一层次,心中起了很大波动:为什么同样规模的城池,有些固若金汤,有些却不堪一击?如果小城主能下定决心坚守,会给信陵君造成多大的麻烦呢?或者不过是信陵君树立自身威望的祭品?

    于是他问了二牛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城里有卒多少?”

    这句直接了当的问话引得吕伯和唐叔大皱眉头,二牛不出所料的回道:“城里大夫的事,草庶何以知之!”

    唐叔可能是有些同情郑安平,怕他秘密负有调查军情的任务,却不知如何完成,就接着问道:“城内士卒牛兄熟识否?”

    二牛挺挺胸,回答道:“这么多年了,城内的士卒哪能不混个熟。四行当家俱与华阳大夫相识,吾等杂伙即与守城士卒相识,也算相应。有时找大夫也不定能行的事,找几个弟兄可能就行得。吾亦行之。”众人听得此言,俱哄笑起来。二牛道:“前面可不是白氏车铺的!”

    顺着二牛的手指望去,道旁一座院落,门前有一排栓马桩,门前台阶侧放着一只车轮。灯笼不亮,隐隐可以认出“白”字。空气中传来牛气味,混在田野四处散发的各种动物粪便的气味中,不仔细分辨还不太注意。偶尔传来几声牛叫,提示这里的确养着牛。

125章 洛阳白氏

    门前没有人。二牛走上前,叩响门环。少时,里面传来回话:“尊客稍待!”少时,门“呀”地一声开了,一名十五六的男孩出现在门口,作揖打躬道:“尊客临门……哦,牛兄!有客光临!”

    二牛道:“吕先生辈欲往启封运货,敢请白叔车乘。”

    男孩道:“吕先生?可是濮阳吕氏?”

    吕仲连忙上前,回道:“不敢劳问,正是贱族。”

    男孩道:“他乡遇故人,下僮亦濮阳吕氏。”

    吕仲上下打量了男孩一眼,歉然道:“濮阳城内少与小兄交结……”

    男孩道:“下僮举家离濮阳已经三世,少于仲父台前请安。现家居邯郸。”

    吕仲道:“确有,确有,吕氏一支移居邯郸。”两人正说得热闹,里面一位男子道:“不韦,门外何人,何不请入待客!”

    男孩道:“不韦荒唐!二牛兄引吕先生辈庸车!”

    里面的男子道:“且请至堂上高坐,容吾更衣。”

    吕不韦关上门,把吕仲一行引到堂上,于客位坐下,搬来瓦罐,倾出一碗清水,先敬与吕仲,道:“此是家东极澄清的清水,尊客请用!”而后,再依次敬与三人。四人各饮水毕,屏风后传来一声:“吕先生何在,白艮拜见。”

    四人连忙离席起立,拱手于屏风右侧,吕仲回道:“濮阳吕氏谨见白叔。”

    屏风之左转出一名中年男子。吕不韦立于下首道:“此即家东白叔!”众人再次见礼,分宾主落坐,吕不韦欲退下。白艮道:“既为濮阳吕氏,可称卿家故旧,不韦不必回避。”吕不韦小心地回道:“喏!”在靠门一侧落坐。

    吕仲将随行二人一一介绍:荥阳唐叔,郑国郑叔。白艮道:“荥阳唐叔闻名久矣,幸得一见。郑叔仪表堂堂,必非常人。”二人俱道:“岂敢!”

    吕仲道:“敢问白叔,家乡何处?”

    白艮道:“祖居洛阳。而四海飘零,非止一世。”

    吕仲惊问道:“敢莫洛阳白祖之后?”

    白艮道:“先祖白圭,授徒于洛阳,故天下商贾多出白家。白祖则不敢知也!”

    吕仲道:“家祖多得白祖恩惠,没齿不忘。不意于此得见哲嗣。”急避席而拜,白艮连忙下席回礼。两人有此前缘,唏嘘良久。两人既为世交,吕仲定要称白父,白艮再三不允,最后相约互称以“兄”。

    称呼既定,白艮道:“唐叔自荥阳来,郑叔自郑国来,吕兄自濮阳来,诚所谓天下一家也。”

    二牛接口道:“鄙族三兄,亲来引见,亦为一家矣。”

    白艮道:“莫非魏武卒麻三兄乎?”一语喝破,吕仲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郑安平接上道:“白叔与三兄相识?”

    白艮道:“近乡近邻,能入魏武卒者能几何?名播乡里,不亦宜乎!”

    郑安平道:“三兄入梁西驿为吏,想乡里尽知!”

    白艮道:“却还不闻。如此麻家祖祠亦有光矣!郑叔得遇吕先生,亦得其志也,煌煌然有飞腾之相。”

    郑安平不知所谓,只得含混应道:“多承吉言!”

    吕仲似借这一打岔,把说辞想好,随道:“唐叔与郑叔,义气相投,一路多得看顾,幸得不失。”

    白艮道:“濮阳吕氏,以兵法入商贾,多有意外之举。敢问今日欲何往,而仆可效力?”

    吕仲道:“欲借车百乘,往启封运粮至郑国。”运粮至郑国,是在道上商量好的托辞。本来吕氏等还想说自己就来自郑国,不料被二牛喝破麻三身份,自是来自大梁,吕仲仓猝之间不知该如何说圆,索性对自己的来处含糊过去,只说自己要往郑国。因为只有近处只有郑国才能吃得下百乘粮车,而华阳又为韩地,说郑国当然比说大梁亲切。

    白艮沉吟道:“欲车百乘……启封……至郑国……仆闻启封为秦人所破,不知然否?”

    吕仲心中又吃了一惊,忙道:“兄何以得知?”

    白艮道:“亦耳闻耳。三两日前秦破魏长城,四里尽知;昨日又传秦人破启封。想启封,小邑也,何得与长城同,攻之必破也。”

    吕仲把忧愁摆到脸上,道:“弟本业珠玉,而西路为秦所断。本‘欲长钱,取下谷’之训,值此秋收之季,改贾粮米。又为秦人所断……”

    白艮道:“秦自商君之后,多不农之征,重市利之租,而商贾尽灭。今颇悔之而不及。秦人出境,必设军市,通于有无。然则重农,最贵谷粟。吕兄如有粮贾出,可得大价;若欲贾入……”

    吕仲道:“正要运粮入郑国,原意秋后粮贱,可得长钱。如此而言,岂非亏蚀!”

    白艮道:“经商之道万千,吾白氏只认一道。”

    吕仲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予!”

    白艮道:“正是此言,吕兄能之否?”

    吕仲道:“未得其道也。”

    白艮忽转向吕不韦,道:“不韦可有所言?”

    吕不韦道:“商者,必趁其时,若猛兽鸷鸟之发,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白艮道:“书倒背得,何以用之?”

    吕不韦道:“趁时而起,何可预计?言者曰,长袖善舞,多价善贾。吕叔既得多价,必有善贾。”

    吕仲道:“少兄之言,得商机之要。敢请白兄借少兄之步!”

    白艮道:“不韦既学商,便当致用。好生辅佐吕兄,既展胸中之图,又全同族之情。”

    吕不韦礼道:“谨喏!”

    白艮道:“车百乘,非少数也。自当合计停当。华阳四车,亦当均沾,不可偏废。”吕不韦一一应喏。白艮又对吕仲道:“华阳四城有四车行,守望相助。百乘辎车,非弟所敢知也,必与四家同任。”

    吕仲道:“弟正有此意,不意兄即为之,弟感之何及。”

    白艮道:“吕先生既有此意,不韦可请三家来议。吕兄且请高坐,其事必妥。”

    吕仲道:“多得白兄仗义相助,弟何堪。惟愿报之于异日!”两人客套一会儿,吕不韦离去。吕仲怕二牛再随口误事,便道:“牛兄可暂回,将白叔之事禀上吾兄及长老,愿其无虑也。”二牛请辞而去。堂中四人相互闲聊,白、吕、唐诸人均久历江湖,所谈甚多,只有郑安平,沉默少言。白艮有意拿言语挑动,亦不得要领。

第126章 佣车

    吕不韦出去后,其他车行的代表陆续来到白家,最先到的是东城的陈氏。陈氏家主并未亲至,派来的是掌家的大子。陈家大子十分高大,皮肤白晳,不类劳力者。行为举止也文质彬彬。入门后对各人见礼,自称户牖陈和。吕仲谦道:“舜帝血脉,胡公之后,幸得见之!”白艮道:“吾等俱称中和陈伯,冲和君子也。”吕仲道:“名如其人,名如其人。”

    次到的是南城的巴氏。巴氏的代表既非家主,也非大子,而是家宰。巴氏家宰须发皆白,但精神健旺。白艮道:“如何敢将尊宰请出,足见巴氏之情!”

    巴宰道:“白叔有令,巴氏敢不尽力。老朽登门,愿白叔勿怪!”

    西城的吕氏是家主亲自出面,与吕不韦一同登门。白艮引荐还未毕,吕氏家主就迫不及待地对吕仲道:“仲兄到华阳,吕家理当东道,何意竟到白叔。”

    吕仲闻此语甚为不通,只得道:“弟俗事在身,未敢因私废公。待事了必往拜见。”吕氏家主还要再说什么,吕仲道:“时将夜半,吾等且先议正事。”

    一番推让后,四家车行的代表坐**,吕仲一行仍在客位,吕不韦靠门打横。白艮略寒喧一番,道:“濮阳吕先生由麻氏引荐,欲往启封运粮至郑国,需辎车百乘。此非少数,弟不敢独专,敢请众家议之。”

    巴宰道:“华阳距启封百三四十里,距郑国四五十里,满车二百里,空车二百里,约十余日,吕先生其志不在小也!”

    吕仲道:“大梁,沃野千里,而粟米最多。郑国,当天下之冲,雄则凌霸诸侯,衰则朝秦暮楚。韩氏代郑,已近百年,虽曰千乘之国,而国势渐衰,正吾辈劳心之时也。”

    巴宰道:“前者,郑与商人约不强贾;后者,韩与天下约,不断商贾之道。天下商贾皆以韩郑为商贾之国也。至则方知工商皆在公室,又何贾之有也!恐先生枉费心机。”

    吕仲道:“敬谢巴宰教。宰久居华阳,必有以教我,令得其便。”

    巴宰道:“如有妙策,吾巴氏早往郑国安家,何必偏居华阳。”如此爽快的话语,引来周围一片笑声。白艮以掌击膝道:“快哉,非巴宰其何人!”吕仲也笑道:“得巴宰教训,小子深荷其恩!”

    白艮道:“巴宰所言是也,韩虽以商立国,却工商在公不在民,非吾等所能间也。……然吕兄既出其策,必有成算。”

    吕仲道:“弟有何成算,但探路耳。”

    巴宰一听,又道:“百乘粟米以为探路,濮阳吕氏果然豪奢!”

    吕仲知道越说越不清,他总不能说自己其实是为信陵君买粮吧,于是转换话题道:“此非小子所敢知也!如决于小子,定不敢一掷千金。然既受命于家,不得不尽心竭力。……敢问百乘车可得而备?”

    白艮望向其余三家,发现三家也都望着自己,沉吟片刻对吕仲道:“吾等车行,自养牛或十或廿,全出不过五六十乘,其余要赁于乡里。华阳虽小,四乡四五百里,现值闲时,赁得四五十乘自无所难。惟四家佣客、车夫,所在非少,且路途遥远,计日时多,是以为难。”

    吕仲道:“惟愿白兄详细告之,常时常价,弟不敢辞。”

    巴宰又抢道:“车百乘,随行可二三百。人日一斗,三百人十日,即用食三百石,车十乘……”

    陈和接道:“三百石,华阳非旦夕可办!虽值秋收谷贱,石亦三十钱,如矍然而收,谷价腾贵,又非其价也。余闻启封为秦人所破,往启封办粮,军市也,米价五十而上。先生区区三十人,身无余物,何以办之?”

    唐叔道:“仆所闻,车夫日常食半斗,何诸老言一斗?”

    白艮道:“半斗者,另当钱也。纯以食则为一斗。”

    吕仲道:“当钱几何?”

    白艮道:“日半斗,当钱二。”

    吕仲道:“劳诸老备车百乘已不安于心,另加车十乘,恐难为继,当钱为直。”

    白艮默算片刻,道:“如此,三百人,直粮百五十石,车五乘,钱六千。”

    陈和道:“草料日半石,十日五石。”

    唐叔道:“于途贾之,可乎?”

    陈和道:“三五乘或可贾之,百乘,日五十石……恐以自备为佳!”

    吕仲道:“自备秣一石,于途尽先贾之,可乎?否则,车尽载秣,无余载粮也。”

    陈和道:“吕氏果然豪强,吾不如也。”

    白艮道:“车百乘,自带石秣,日钱十五,日秣半石,直钱十。车秣合计,日廿五钱,百乘二千五,十日二万五千钱。”

    唐叔道:“车日钱十,白兄以十五计之,所为何来?”

    白艮道:“自带石秣,需折钱。”

    唐叔道:“日秣半石已计秣价,此石秣不过备而不用,不折也罢。”

    白艮作恍然状,道:“愚钝,愚钝,石秣非以日计,共折十五。待吾再计:车日钱十,秣钱十,车秣合计二十,十日百乘计二万。秣车石,计十五,百乘千五百钱,合二万千五百钱。然否?”

    唐叔道:“车价二万钱,区区千钱又何挂齿,不折也罢。”

    白艮道:“如弟做主,又有何妨。奈何四家公议,自当以平价,不可稍以私心。”

    吕仲道:“白兄所言是也。弟奉家命,试商于郑国,日后叨扰难免,今趟全依白兄所计,不敢有违。但与诸老交好,日后照应!”

    见吕仲如此说,唐叔也就闭上嘴。

    白艮道:“除车价、夫食而外,吾等还需请华阳尉遣卒护卫,否则寸步难行……”听到这话,吕仲等人心中都吃了一惊。吕仲望向对面四人,疑惑道:“华阳尉护卫?”

    白艮道:“此乃华阳陋例,不足为外人道也。然则此例已开,非行不可!”

    吕仲道:“弟见少识浅,得诸老指教,弟敢不受教!”

    又是巴宰抢着道:“吾等商行,孰能无护卫;即或寻常大家,亦有随卫之人。然则入于华阳,商贾不得寸金随身,必由卫卒随卫。”

    吕仲道:“此卫卒可想而知矣!要价几何?”

    白艮道:“当十抽一,兄等佣价二万七八,晋华阳尉三千,可得三十卒随卫,卒日食一斗,钱十。再加四千。如此又七八千矣。”

    吕仲慨然道:“百乘之粮,能直几何,而佣车即三五万矣。敢问白兄,韩卒在侧,可有掣肘?”

    白艮道:“此可想而知矣!”

第127章 吕氏尚父

    吕仲道:“韩卒掣肘,兄必有以应之!”

    白艮道:“吕兄一语中的。弟等不才,只能钱粮照给,而留之在乡,并差人侍候——然不过三五人而已,尚可维持。如三十人……”

    吕仲道:“白兄之言,吾尽知之。何时入城,如何晋见,惟愿兄指示,弟无不受教。”

    白艮道:“今日已晚,明早日出时相会,一同入城。一切由弟应答,有问兄处,兄但直言即可。”

    吕仲道:“全赖兄等维持。”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包,从中摸出四枚金饼,交与白艮,道:“弟外出,手头颇不便,只此四金,暂应其急。如有不足,请诸老援手,帐目到时,弟决无二言。”

    四家见此四金,立时仿佛卸下重担,全都面色和缓,齐道:“怎敢!”

    白艮接过四金,仔细查看,但见金光流溢,成色十足;又依次往下传,众人皆无疑异,遂道:“吕兄大手笔,志果不在小。弟不才,愿竭力尽心,以成其事!兄等几时启程?”

    吕仲道:“华阳至启封,路途约需几时?何处安歇?何处打尖?”

    白艮道:“启封乃吾等常行之道,安歇、打尖、筹集粮秣,均有定处。食毕启程,三日后黄昏至。”

    吕仲道:“旦日启程,可乎?”

    陈和道:“兄之行,非三五乘可比,佣车佣人,筹粮筹秣,均非少数,非旦夕可办。依弟之见,明日筹备一日,人车均与兄等过目,再日启程,方不仓促。”

    白艮道:“陈兄所言是也。百乘之队,非仔细筹划,难得周全。偶有闪失,悔之莫及。”

    吕仲也不坚持,道:“诸兄所言,弟敢不受教。”

    白艮道:“今日已晚,诸君各自归家,仔细筹划。明日日出前,于鄙行商议。此四金,各携归家,多少盈亏,容后细算。”

    吕仲道:“正是此理。”白艮取出秤,称了金饼,细细记了各家金饼重量。最后奉上清酒,各饮一盏而归。

    吕氏家主出门后,对吕仲道:“眼见明日兄等要忙碌了,今夜尚有残月,弟聊尽东道,兄其勿弃。”

    吕仲开始时对这位家主出言不谨颇有微词,后来商讨过程中又一言不发,感到十分奇怪。出门后见其相约,遂道:“他乡遇故,正要拜访。”对唐叔和郑安平道:“旧家相约,不敢不从。敢请叔等回报此间详情,仆略去便归。”两人皆道:“敢不从命!”

    众人渐渐散去,吕氏家主和吕仲两人沿着华阳城外大道一路西行,一路闲话。至城角处,吕氏家主见四下无人,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玦,吕仲一见即拜于路旁,口中道:“原来尚父隐于此!”

    吕氏家主道:“尚父二字休再提。吾名伯阶,可称吕伯。”

    吕仲道:“家兄亦称吕伯。既为尚父,又同为吕氏,愿以价父相称!”

    吕伯阶道:“汝昆仲如何称呼?”

    吕仲道:“年少失怙少学,未得其名,但以伯仲相称。”

    吕伯阶道:“幼名为何?”

    吕仲尴尬道:“家父母亦以伯仲相称。”

    吕伯阶道:“吾濮阳吕氏,号太公之后,却如此不堪,真真令人不平!”

    吕仲不知为何引起吕伯阶生气,只得住口不言。忽尔见吕伯阶泫然泪下,道:“然太公之后,齐氏也,与濮阳吕氏何涉!”吕仲心中暗暗叫苦,觉得吕伯阶是个不靠谱的人。濮阳吕氏出于姜子牙吕尚,不过是普通人自高门户的通行做法,说者、听者都不会当真,而吕伯阶似乎还真上了心,以不是吕尚后人而伤感,岂非疯癫!可偏偏此人持有玉玦,这是濮阳吕氏家族长门的信物。虽说吕氏长门早已不通音讯,但祭祖时,大家总要感叹一番,说如有长门玉玦在,祖宗必定高兴。

    正在尴尬之际,吕伯阶忽道:“汝既呼我为阶父,吾即呼汝为伯子、仲子可乎?”

    吕仲一脸无奈,只得道:“承阶父下顾。”

    明确了称呼,吕伯阶似乎很为自己的机智感到满意,情绪高起来,道:“仲子既至华阳,但有所托,无不尽力!”

    吕仲只得道:“但得阶父下顾,幸何如之!”

    吕伯阶道:“不必不必。……前面就是吕行。”

    吕仲抬头望去,大道之侧,一间宅院背靠城墙,面西开门。吕伯阶叫开门,领吕仲至后宅,引自己的妻妾儿女相见。再回到前堂,与众舍人相见。吕仲一一见礼。自己空手而来,并未备礼,就在怀内、袖内一番掏摸,把找到的零碎,借了个托盘盛上,捧到吕伯阶跟前,明言相赠。吕伯阶也不推辞,十分体贴地分了类,唤来舍人,当着吕仲的面,一一吩咐哪件送给谁。吕仲觉得吕伯阶的分配十分合理,是个十分精明的人,不由得想起路上那个不靠谱的吕伯阶,混不知哪个才是吕伯阶的真面目。

    一番热闹过后,吕仲想着是否应告辞离去,毕竟与这位长门实在没什么特殊的交情,为将来铺路,也得再考虑考虑。吕伯阶突然道:“仲子身上仍有金饼否?”吕仲诧异地望过去,不知如何作答。吕伯阶补充道:“金饼非大贾难用。仲子若有,盍兑钱若干,早晚方便。”

    吕仲沉吟片刻道:“阶父所言,谨当受教。惟一饼不过一斤,方便携带;若兑钱,足足五千钱,重三十斤有奇。颇不便。”

    吕伯阶道:“非也。金轻而钱重,然金少用,钱多用。仲子昆仲夜来即需贾粮佣车,粮石三十钱,车日十钱,金如何使得?乡里小户,何由兑钱?”

    吕仲道:“阶父教训得是。敢问阶父,当兑几何?”

    吕伯阶道:“兑几何?尔孤身在此,能兑几何?一饼即五千,汝以何持归?”

    吕仲道:“阶父教训得是。旦日吾弟兄等来拜阶父,即请兑换。”

    吕伯阶道:“愚也,仲子。夜来即需以钱贾米佣车,旦日何及!”

    吕仲只得再道:“阶父教训得是。小子愚钝,惟愿从阶父之言。”

    吕伯阶道:“盍不早言!为汝计之,麻邑不过十余户,有粮几何?口粮而外,四五十石而已,不过二千钱。汝先持三千钱,夜来事毕,旦日来取余钱。”

第128章 阶父

    吕仲留了个心眼,道:“阶父思虑周密。小子所领金饼,俱已付与白兄。今身无余金,奈何?”

    不料,吕伯阶爽快道:“且携钱归,旦日缴金何伤。”

    这一豪爽竟令吕仲心中生出感动,怀疑自己以前对伯阶的坏印象是不是错了,忙道:“阶父如此看顾,小子何幸!”

    吕伯阶也不搭言,起身就往后宅走,把吕仲一人留在大堂偏阁中。过了好一会儿,吕伯阶才回来,手里拎着个沉重的家伙,还未上堂,口里就喊道:“仲子助我。”

    吕仲急忙跑出阁去,吕伯阶指着手中的家伙道:“钱且交汝。”

    吕仲接过那家伙,果然沉重,细看如皮甲,前后底部反折,用牛皮线钉缝成袋,十分坚固。袋内沉甸甸的,听上去装的是钱。两人进到堂内,吕伯阶迫不及待地道:“脱去上衣。”

    吕仲不明就里,放下皮袋,脱去罩袍,再解开外衣。吕伯阶一把扒下,指着皮袋道:“套入头上。”

    吕仲仔细一看,皮甲中央有一孔,正好可以把头钻过去,遂依言将头钻进,两头的袋子一前一后搭在胸背部。吕仲把手探入袋中,摸着是满满的铜钱,不知多少。遂将头退出来,行礼道:“阶父赐钱几何?此皮囊何为?”

    吕伯阶看傻瓜似地看着吕仲道:“言定三千钱,又何疑焉?三千钱,非此皮囊,何以载之!”

    吕仲道:“此皮囊甚佳,皮革坚韧,缝制牢固,当值几何?”

    吕伯阶道:“此囊乃吾行远行之物,非以相赠,更非贾价。但有远行者,即可携之……若有遗失,则罚二金。”

    吕仲道:“三千钱非轻易也,时过人定,敢请阶父暂收,容明日再取。”

    吕伯阶再次望向吕仲,突然问道:“尊父何人?”

    吕仲有些诧异,道:“家父名世平……”

    吕伯阶道:“汝父有若许嘉名,为何汝昆仲只伯仲相称?……世平英年而逝,汝昆仲尚幼……长则从谁,经营何事?”

    吕仲道:“吾兄弟年十三即随族父世良、世佳西出昆仑,经营珠玉。于今二十年矣!”

    吕伯阶道:“难怪处变不惊,受宠不惊,得利不惊。天下尽可去得。”

    吕仲大惊道:“阶父何意?”

    吕伯阶道:“汝但游移片刻,即入罟中——此囊中非皆铜钱也,多锡铅之属也。”

    吕仲身上暗出冷汗,不敢再久留,即辞道:“阶父所教,小子谨记。天色已晚,小子愿辞。旦日再来就教。”

    吕伯阶道:“今夜如何?无钱如何使得?”

    吕仲不敢再领教,但言道:“数千铜钱,携之不便;纵有皮囊,亦沉重难行;如有差池,恐伤阶父之德。夜来如有用度,旦日再往阶父处兑领。”

    吕伯阶道:“如此,就不相留。愿令昆仲鹏程千里。”

    吕仲道:“全赖阶父之德。”

    从吕行出来,吕仲轻舒一口气,才感觉到汗已将内衫湿透,全身疲惫,面孔发烧,额角跳痛。回忆适才的情景,心有余悸。至今也猜不透吕伯阶到底是何等样人。其人出言轻率,似乎胸无城府,但偏偏又来这么一出精心策划的阴谋,自己差一点就堕入其中;但又尽现体贴关心,似乎出于善意……。晚风吹来,吕仲不禁打了个寒战;湿透的内衫贴在身上,变得冰凉。面上的潮热渐渐退去,头脑也慢慢清冷下来。他仔细地,一幅一幅回忆今天的交涉,从中寻找可能的疏漏。又想着应该如何把这一切告知乃兄。世界的面孔是如此不真实,有待他们一层层揭开。从他们兄弟踏上经商之路时,虚伪和欺诈就如影随形,特别是在珠玉行,几乎所有的明暗规则都是为欺骗和反欺骗而生;防骗几乎已经成为生存的本能。但就算如此,他也差一点踏入陷阱中……这是为何?

    当吕仲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他已经从城西拐到城北,并沿着城北的大道走了一段。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迷了路。在半轮残月下,一带田野是那么相似,远远的嵩山藏在黑暗中,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提示该从哪里转向小道,回到麻三所在的小邑。吕仲有些慌乱。他试图回忆走来时的那些细节,想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参考的地标,但偏偏什么印象也没有。他不敢再往下走,也不敢随便顺着一条道拐到一个聚邑中去问问路——你不知道这里的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万一闯到豪强家中,自己没准悄没声地就丢了命。他自己知道,身上还剩三块金饼。他于绝望之中,已经决定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停下来,万一找不到地方,就勉强在野外过一夜。这时,他发现田野上有人出现了。他停下来,正不知道怎么办,那边已经大声喊道:“前行者,吕先生乎?”

    吕仲从声音中听出是郑安平,大喜过望,高声回道:“敢是郑公子乎?”

    两边走到一处,俱各相见。原来麻三见牛二先到,郑安平与唐叔后至,而吕仲迟迟未归,心中不安,急忙回了吕伯,带着郑安平和牛二寻出来。

    麻三道:“幼时长老常教训,日落即归,否则为鬼所迷。”

    吕仲道:“亦不远矣!牛二且不论,郑公子与唐叔亦新至,何以寻得其地?”

    郑安平道:“此道旁有卧石,故知之。”

    吕仲回头望去,果见小道尽头有一卧石。石头并不大,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他又问麻三:“三兄幼居于此,愿教以何识得归家之路?——吾望诸道皆同,难以区分。”

    麻三道:“道口有暗沟,雨时水顺沟而下,入于田中,洶洶然不可止,道几为所断,常涉水而过,或立足不住。”

    吕仲停下步子,转回去仔细查看,果见小道口有一浅沟,从大道切过来,不深也不宽,不过倒正好可以把大道上的积水排出。有麻三的指点,在月下依稀可辨。心里不禁想,这也能指路吗?只能暗暗记在心里。既然长年在此生活过的麻三都找不出更明显的地标,那也就只能是它了。

第129章 草舍

    到了场子里,吕仲与诸人见过礼,又向牛二道过谢。在吕仲一行离开的时间里,乡民们已经收拾出几间草房,供这一行商旅过夜。吕仲回来后,乡老即请安置,着人引这一行往住宿处安歇。告辞时,吕仲有意向乡老问道:“小子愚钝,月色下几不识归家之路,幸得牛兄、麻兄相救。”乡老道:“非独尔等,有长信于此者,亦误行他道。吾乡之道,微曲二折,周围乡里少见。可以为法。”吕仲领教敬谢。

    收拾出的几间草房在粮仓周围,显然是存放秸秆的。正值秋收刚过,室内秸秆堆得正满,大家都心满意足:今晚不会太冷了。大体分了分,武卒两间,唐氏两间,吕氏与诸公子两间。约定巡夜人选,各人归室,随意地躺倒在秸秆上。行走一天,很多人都困睠了,躺下不多久,大部分人就进入了梦乡。

    吕氏兄弟和郑安平、须伯岸同住一个草房。郑安平和须伯岸靠门,吕氏兄弟靠里。客套一会儿,各自躺下。郑、须两人不熟悉,小声说了会儿闲话,各自睡去。吕氏兄弟则似有不尽的话说,两人唧唧咕咕一直不停。

    直到听到郑、须二人传来轻微的鼾声,吕仲才悄声对吕伯道:“兄意吾遇上何人?尚父!”

    吕伯也吓了一跳,道:“何以知之?”

    吕仲道:“其人有传家玉玦。”

    吕伯道:“玉玦在濮阳失传,已历三世。吾等虽耳闻,却未目睹,焉知其为传家玉玦。”

    吕仲道:“他者不论,状如凝脂却不假,只此即知非凡物也。”

    吕伯道:“何色?”

    吕仲道:“月下不分明,但显为白玉,非青非绿。”

    吕伯道:“白玉虽希,最难判明。”

    吕仲道:“更有奇事:尚父欲以金兑钱……”

    话未说完,吕伯道:“何意?”

    吕仲道:“其言乡间贾粮,用金不便,不如兑成铜钱,使用便宜。”看了看吕伯,见他认真在听,随道:“吾称所携四金,俱付白兄,无余金随身。尚父犹不允。入内取出一皮囊,做工极精,前后尽满,入手极沉,可套于头项,不碍行动。……但意想不到,其中杂以锡铅……”

    吕伯浑身一震,道:“汝何以知之?”

    吕仲道:“非吾知之,尚父所告也。”

    吕伯道:"何意?”

    吕仲细细回忆道:“尚父初言,金一饼,兑钱五千——确是时价。见吾言身边无金,遂言先予三千,以备夜来使用;余二千,旦日携金饼交易。吾尚未言,尚父即于后宅取出皮囊,甚沉,令吾相助。入阁后,令吾退去上衣,将皮囊套于项上——倒也轻便,如将上衣整备,行动无碍。吾见此皮囊甚佳,非千钱难成,遂不敢收……尚父忽明言,囊中实杂有铅锡之类,如吾携去,即入罟中——着实夸奖。吾不知深浅,不敢续言,急忙辞退。”

    吕伯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见吕仲言毕,沉吟片刻,道:“尚父久未出世,今突然现前,真假难明;既设暗阱,又复挑明,似以考校后生,善恶难辨。吾但以礼相待可也。交易之间,务要手脚清明。”

    吕仲道:“伯兄教导的是。弟思尚父虽真伪难辨,惟其言却有可取:若佣车贾粮,金不如铜。”

    吕伯道:“唐叔、郑兄早归,已言所议。白氏所计,虽略浮夸,犹在价中,可依所议筹划。”

    吕仲道:“此邑可得车粮几何?用钱多少?”

    吕伯道:“此间与长老议事,决以户三百钱,以抵春秋之祭。邑中夫二十三,或粮或车,以当其直。吾等予长老一金半,众长老自往各家筹备,明日可得。”

    吕仲道:“何价?”

    吕伯道:“户三百钱,直粮九石——虽溢于时价,麻兄所在,分所应当。若出车一,连御者,日计半石,以十日计,折粮五石。尚有不平者,御者自备三日粮。”

    吕仲道:“旦日可得粮车?”

    吕伯道:“此事岂一夜可成,且观明夜若何。”

    吕仲道:“往拜城尉,伯兄可有定策?”

    吕伯道:“无非进宴席,赠钱财,拜手册。尽听诸氏可也。”

    吕仲道:“吾等所携不过十余金。即华阳尉卒,非二金不下,佣车目下已过五金,尚未安妥。沿途耗费尚不在内,恐难支撑。”

    吕伯道:“此趟不为钱财,但为军国之事耳。但君侯事谐,利益岂在少哉!区区十余金,又何间焉?”

    吕仲道:“弟非敢谋利,但恐事贲耳。”

    吕伯道:“谐矣!吾非往郑国,但迎之于途,又何虑哉!”

    吕仲道:“伯兄教训得是。”

    商议既定,困倦袭来,两人也进入了梦乡。

    旦日鸡鸣头遍,郑安平自然醒来。坐起稍稍整理一下衣裳,须伯岸在一旁悄声道:“郑兄安睡!”郑安平随回道:“须兄安睡!”

    须伯岸道:“夜来水足,却需小解。”

    郑安平道:“吾亦然。”

    两人跳下草堆,推开门,随手关上,即往外走。巡哨的武卒认识,相互打个招呼。两人出到场外,在一棵小树旁解决了问题。郑安平晃了晃胳膊,觉得胸前的疼痛基本消失,心中大爽,拉开架势,摆了几招。须伯岸在一旁喝彩道:“郑兄势猛力沉,真好武艺!”

    郑安平收了势,笑道:“受伤多日,未得活动,今稍动筋骨耳!”

    须伯岸道:“郑兄所学,与弟大不相同,必有别传!”

    郑安平道:“兄学之何人?”

    须伯岸道:“不过学于庠序耳。”

    郑安平道:“弟幼亦学于庠序,长入武卒,从习于校场。”

    须伯岸道:“何异?”

    郑安平道:“学于庠序,习礼仪,明尊卑,知进退也;习于校场,决生死于呼吸也。”

    须伯岸道:“兄适言有伤,敢为秦人所为?”

    郑安平道:“是,亦不是。此伤源于秦剑,却非阵前所为。有刺客欲行刺公子,臣适奉其会耳。”

    须伯岸咋舌道:“兄以身救公子,何功之巨也!”

第130章 烤肉

    郑安平听到须伯岸的称赞,心中泛起一丝异样。要不是须伯岸提起,他都没有意识到他救的是谁:信陵君,名满天下的贤君,魏王亲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随即他就把这丝异样深埋在心里,嘴里道:“为臣之职司耳,又何道哉!”

    须伯岸道:“弟慕兄之勇,愿闻其详。”

    郑安平摆手道:“区区之事耳。适有三剑士伪为城主使,往营中劳军。信陵君优为召见,三剑士突然出剑行刺,吾出声喝破,遂为剑士所伤。君上安完,实乃武德巍巍,非吾之功也。”

    须伯岸喝彩道:“三剑士竟为兄一人喝止,兄之英姿,可想而知也。三剑士弃君上而向兄,非以身尝虎,何以譬之。剑士,秦人之勇壮者也,三人向兄,而兄竟脱困,非贲育孰能当之。”

    郑安平道:“剑刺而不入者,吾被三甲也。此二剑力透三甲,犹深至骨,秦剑士之名,不虚也。”

    须伯岸道:“二剑?宁非三剑士乎?”

    郑安平道:“只二少剑向吾,老剑仍刺君上。”

    须伯岸咤道:“老剑仍向君上,而君上无恙,信陵贤君,亦不虚也。”

    郑安平道:“时帐中嘈杂,吾被重创,君上如何御敌,吾实不知。”

    须伯岸道:“恨不能亲身临之,以壮其行!”

    郑安平望着这位热血不已的公子哥,摇头笑道:“锋镝之临身也,生死只在瞬间,非可嘻笑视之也。”

    须伯岸道:“非敢嘻笑视之,实感于兄之能,兄之勇也,耳追心摹,不能自已。”

    郑安平道:“何能当之!”

    须伯岸道:“兄言习武艺于校场,与庠序之艺大不同。弟不才,敢从兄习,可乎?”

    郑安平道:“校场之艺亦无他,唯手熟耳。兄但得一招精熟,遇敌不惊,虽千军亦可进。何必斤斤于校场庠序!”

    须伯岸道:“弟素弱,父兄均不以为意。窃慕天下勇壮,苟得一艺,转弱为强,乃所愿也。”

    郑安平见须伯岸说得如此坚决,遂道:“如兄有意,可来梁西驿。驿中武卒如麻兄者,多可亲近。”

    须伯岸道:“得兄不弃,弟甚感戴。不日即往拜见。”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回到草房附近,见吕氏兄弟和其他草房的人都已经出来。众人见过礼,就在草房间的空场上围坐起来。天边的晨曦还只有几许,微风吹来,凉意习习。几名武卒从周围拾了些枯枝、枯草,吕伯从怀中掏出一块火石,引着了火,围坐在火堆周围,众人心中有了些暖意。忽然,唐氏中一人道:“有火无肉,奈何?”起身而去。众人正诧异间,这人抓着一只兔子回来了。两下将兔掼死,交给旁边一人,又出去,不多久再抓回一只兔子。

    吕伯笑道:“何兄绝技若此!”

    唐叔道:“子敏身手矫捷,野外多赖其得猎物而饱腹。”

    子敏道:“深秋兔正肥,肉甚甘,正堪食。……子刍何不一展汝技!”

    那个接着摔死的兔子的人并不多言,用牙在兔嘴处咬出一个小口,身边一人心领神会,用手拎着兔耳,子刍将手指伸进咬开的小口中,三两下将兔皮剥去。旁边这人掏出一把小刀,划开兔腹,将内脏掏出;又在兔身上划了几刀,拾了枯枝,从肛门穿入,放在火上烤。与此同时,子刍在另一人的配合下,也迅速解决了另一只兔。武卒们又去拾了些枯枝、枯草,把火势加大。不多会,肉香四溢,众人腹中都咕咕地叫起来,四下里的狗也被吸引过来,但见这里人多,远远地逡巡着,不敢靠近。

    吕伯望着唐叔道:“唐氏有此绝技,虽无粮亦何妨!”

    唐叔道:“无粮之际,多赖此以渡命;有粮之食,亦赖此以肉食。”

    芒卯道:“兔肉腥苦,非姜梅难以下咽。”

    唐叔道:“行人道上,但得食肉已为多福,又何姜梅为!”

    陆续有农家走出家门,他们的孩子也被叫醒。一些农家指着不远处的火堆,教训着自己的孩子。空气中飘来的肉香,对孩子和大人都有极强的诱惑力,令他们无比羡慕。

    由于到了家,麻三没有和商队住在一起,而是住在自己家中。由于和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在一起,这些人因为麻三的原因,居然留驻于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里,而且他们竟然一出手就是一块金饼,把今年的祭祀问题全都解决了,这令麻三在家人和乡里的地位一下高大起来。反过来,这也令麻三十分满意。在和亲近们扯了会闲谈后,麻三香甜地睡去。梦醒之间,他嗅到一股肉香;正疑做梦,又听见有人教训自己的孩子,要多学本事,将来出人头地。于是一骨碌坐起来,不顾头上还沾着秸草,略整整衣裳,就往外面走——那里,才是他获得地位和荣耀的地方。

    见农户里走出一人,直往火堆旁而去,眼尖的认出那是麻三,大声向他打招呼,似乎这样也可以分得一些荣耀似的;而麻三也大度地回应地,毫不吝啬地将荣耀分享给那些人。火堆旁的人见麻三出来,也都向他招手,并就近让出一个位置,麻三就势坐下,旁边一个人把他头上的秸草拍打下来,他也不在乎。

    吕伯道:“麻兄一夜好眠。”

    麻三道:“甚好,甚好,困倦尽除。”

    吕伯道:“吾等搅扰,乡里烦怨否?”

    麻三道:“何有烦怨,但欣喜而已。”

    吕伯道:“可知车粮能齐备否?”

    麻三道:“勿虑,无碍。年下丰余,正要集上贾粜,却不意有先生这等大贾,得以优价粜之。众户喜不自胜。大约留足口粮,尽愿粜出——日后何有如此厚价。”

    吕伯道:“里中车乘几何?”

    麻三道:“鄙里虽小,有牛三头,尽在长老之家。先生价厚,日间招呼声,四野尽有愿来者。十余二十头许,可尽无妨。”

    吕伯道:“驾御之人需要得力,车乘少些不妨。”

    麻三道:“勿虑。四野乡里吾竟熟知,必得忠厚老成者,奸滑者一概不纳。”

    吕伯道:“多劳麻兄。”

第131章 麻太公

    吕、麻交谈之间,火堆旁的人叫道:“肉成,请唐叔分食!”

    两只野兔听上去不少,三十人一分,每人其实没多少;更为困难的是,本来每人就没多少,还要分得均匀,让每人都能吃到大小差不多的一块,骨肉均停。这事就让唐叔给办成了。唐叔用小匕,三五下就神奇地将两只野兔分成了三十份,挑不出好坏来,每人都平等地得到一小块,连说兔肉难吃的芒公子也挑了一份放到口里,香甜地嚼起来,再不提姜梅的事,让一众唐氏对他很有改观。

    借着取肉的机会,吕伯靠近麻三坐下,继续刚才的话题道:“吾观令尊于乡里得众望。”

    麻三道:“家父虽得众望,实不及尤父;而乡里最得望者,太公也。太公年最长,寿六旬,而耳聪目明。事有疑难,多以咨之。”

    吕伯道:“夜观座中一寿者,长须飘然,发尽白,默然少语,莫非太公乎?”

    麻三道:“然也。言虽少,所言必中,深得众望。夜来得金,众长老皆不敢自专,共聚太公室而议定之,莫敢不从。”

    吕伯道:“所议者何?”

    麻三道:“此长老者所议,非鄙人所敢知也。”

    吕伯道:“少时往拜,麻兄可引荐乎?”

    麻三道:“此易事耳,又何敢辞!”

    吕伯起身,又分别约了唐叔、曹包、芒须二公子,以及郭先生,少时同往拜太公;又请吕仲、郑安平引余众整顿器械、粮水等事,朝食毕,即往华阳城中。众人应喏。

    一小块兔肉虽还不够塞牙缝,但众人也吃得心满意足。把手用衣襟擦了擦,吕伯一行即由麻三引领,往农舍而去。至舍前,麻三叫住一个小孩,问道:“太公觉否?”

    小孩道:“正在堂上高坐。”

    麻三道:“往言麻三引众客来拜。”

    小孩蹦跳着进了一个柴门,吕伯一行在门外停下。少时,一名老者在一名壮年的搀扶下从室内出来,口中说道:“贵客光临,小老儿幸何如之!”

    吕伯连忙上前见礼。太公将吕伯一行引进门内,道:“鄙野茅舍,甚陋,难待贵客。小老儿简慢,请贵客在庭中安坐。”先进去的那个小孩抱出一大张草席,铺在庭内地上,太公即请众人入坐。自己随手从檐下取过一张草席,自己坐下。那名壮年人立于老人身后。

    坐定,吕伯开言道:“搅扰太公,心甚不安!”

    太公回道:“鄙野陋室,怠慢贵客。若非三儿,如何得贵客上门。”

    吕伯道:“太公容禀,鄙意请贵乡支粮车若干,不敢催促,敢能完备。”

    太公道:“此事昨日里长等亦曾议过……”回头对那壮年道:“汝口齿伶俐,可详言之。”

    那壮年道:“贵客以一金告粜与赁,里中不敢有误。夜来里长即与众长老聚于太公室,议得一金可当春秋二祭有余,遂定各家以入祭者给贵客,家各十石,鄙里十八家,共百八十石。里中有牛者三家,及其亲戚,可得辎车八乘,乘二夫,计十六人。连草秸,正好八乘。”

    吕伯一听,知道了众长老算计着要将利益归于自己,不欲与他人分润,也不说破,道:“太公与里长等好画筹。里中不过十余室,却得粮百八十石,车八乘,正所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者也。”

    壮年道:“忠信诚不敢当,贵客差使,不敢不尽力。”随转向麻三道:“三兄名下十石,公议由祖庙共承,以报三兄之德。”

    麻三从席中坐起,道:“子孙何德,敢劳祖庙承担!”

    太公道:“非三儿,何得以金祭祖乎!祖先得金祭,必祐家族儿孙满堂,衣食无忧。”

    麻三一脸感恩,再三谢礼方坐下。

    吕伯又道:“粮车劳太公下赐,不知何时可得。”

    壮年道:“鄙里之车乘,即时可备;亲戚者,食后即往告——皆是长老至亲,当不贲事。至于粮草,可待车至,一言可定,不劳虑也。”

    吕伯从怀中掏出一块一两许的小金饼,递到太公手中,道:“小子搅扰,春秋两祭,愿以祷祝。”

    太公推辞道:“何以当得!夜来得先生所赐,已为有愧……”

    吕伯硬将小金饼塞进太公手中,道:“告于社稷,福寿年康,愿太公勿辞。所求粮车,再三致意,必择于忠厚之家。”

    太公将金饼纳入怀中,道:“得先生厚赐,必祷于社稷,神必福焉。粮车之事,愿先生勿虑,必安妥善贴。”又转向身边的壮年,道:“狗儿,赁车的事,尔与三儿商议妥贴,必得忠厚之家。”壮年人躬身应喏。坐中的麻三再次坐起,高声应喏。

    吕伯见邑中之事再无障碍,闲谈几句,起身告辞,只留下麻三与狗儿等筹措粮车。

    回到草房前的场地,一众人等已经从周边的农舍里借来三只陶釜,就于沟中取水,开始早炊。吕伯让人将麻三的粮袋送到太公那里去,让麻三就太公的火。狗儿道:“早炊而已,何以三兄为多,必得兄之粮!”几个推托一番,终于收下。事毕,数人按十人一伙,分别于各自的火堆边坐定。釜内不过是囊中的糇粮,加水煮软,再加些盐梅末,拌匀了,各取小匕,就于釜中舀食。食虽不精,好在热乎,人人吃得微微汗出,晚秋的寒意一扫而光,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食毕,吕伯分派了差事。武卒及郭、芒三人留草房休整,协助麻三整备粮车;吕氏兄弟领郑、须、曹及诸唐,同往华阳。今天最重要的事情,要在华阳城下办妥:百乘辎车以及华阳尉;三百石粮,麻邑虽已得百八十石,余下百二十石还需在城下筹措。

    于路,诸人计划了整个过程:与车行打交道,由吕氏及唐叔为主;与华阳尉打交道,则以吕氏和须伯岸为主——毕竟,须家是魏王的王商,地位崇高,与官家打交道借助较多;郑、曹二人作为随卫跟随;而其余诸唐,则分散于集市,打听消息和行情。分派既定,议定联络方式,众人依计而行。至远远望见华阳城时,诸唐即与吕氏等分开,或入华阳,或入集市。吕氏兄弟、唐叔、须伯岸、郑安平、曹包一行六人,由吕仲引路,直往白家车行而来。

第132章 晋见

    来到白家门前,吕仲上前叩门。开门的是吕不韦。见了吕仲,立即反应过来,道:“仲父等略候,吾去通禀。”少刻,白艮出至门前,与吕仲等互道辛劳。吕仲将吕伯等昨日未见的人一一作了引荐,白艮一一见过,共施一礼,引到堂上就坐。

    寒喧已毕,吕伯道:“愚弟昨得白兄惠承,已将诸事安置。今日愚等专候白兄差遣。”

    白艮道:“令仲豪爽,下赐一金,城下诸车行皆已动作,少时客可自观。鄙行偏小,已遣人四野赁车,料无障碍。三百石粮,还需请粮贾面议。昨已与先生等言及,当下最要之事,乃晋见华阳尉,得其护卫,否则寸步难行。”

    吕伯道:“此事愚等已知,一切尽由白兄差遣。”

    须伯岸道:“敢问白兄,华阳尉是何出身?”

    白艮看了须伯岸一眼,道:“兄之问切要。华阳虽小邑,正当要冲,商旅云集,虽不至摩肩接蹱,挥汗成雨,亦旧华都也。城中韩卒千余,皆利剑劲弩,超足之材士也。故华阳尉者,乃韩氏旧族于飞是也。”

    须伯岸道:“鄙人愚钝,久居于大梁,亦偶至郑国,不闻城尉护卫商旅之事。”

    白艮道:“鄙人居华阳十余年,亦少听闻。”

    须伯岸道:“愿闻其详。”

    白艮道:“华阳尉年初接任。任上数发商旅为盗贼所劫,华阳尉震怒,令凡有商旅,均以韩卒护卫,不使有差。商旅惟以钱入官可也。然韩卒入商旅,何能安生:必以护卫为名,作威作福。后商旅皆得关要:凡遣下韩卒,不令随行,但于城外安置,计程远近,给以钱粮,到时听其自行缴差。”

    须伯岸道:“此事迹同要劫,何众人不置一词。”

    白艮道:“如不取护卫,擅自行商,或遭盗贼,或遇刁蛮,不一而足,故众人亦不能置词矣。”

    唐叔一拍大腿,道:“岂无王法?”

    须伯岸笑道:“韩王好个聚财之道。”

    唐叔闻言,紧握双拳,不再出声。

    吕伯道:“白兄以为如何?”

    白艮道:“愚意,忍小而谋大可也!”

    吕伯道:“受教。就请白兄引荐,贽物礼仪,还请明示,不敢有缺。”

    白艮道:“吕兄明断。不如就鄙宅设宴,往请贵人,庶免诸兄奔波劳碌,又可得华阳尉欢心。一举而二得。”

    吕伯道:“搅扰贵府,于心何安!所需一应物事,均由鄙等应承。”

    白艮道:“何劳吕兄!吾等久居华阳,早晚与之相见,有与兄等一席之谈,日后便宜多矣。”向下叫道:“不韦,可持吾节,往请华阳尉。即言有朋自远方来。”吕不韦于门前应喏。

    吕伯道:“即置宴席,吾等不敢安坐,庭前灶下,当听差遣。”

    白艮道:“兄等初至华阳,与尉相见,愚意以三鼎或五鼎之制。”

    吕伯闻言心惊,道:“华阳尉即韩王旧族,自当以卿大夫之礼。惟吾等皆白衣,奈何?”

    白艮知道吕伯误会了,解释道:“大夫入乡里,征唯所欲,羞唯所有。乡先生岂皆肉食者?所谓三鼎五鼎,不过丰盈之度耳,岂列鼎之制哉!”

    吕伯方释然,道:“贵乡之俗,与鄙乡大不相同。‘每事问’可也。”

    白艮详细地解说道,所谓三鼎五鼎,只是说准备三种或五种肉食,具体何肉并无定制,亦无需相应簋数相配,并非列鼎列簋之礼。华阳尉颇贪口腹,但食物丰盛,并不介意僭越与否。听得这些,诸人心中明了,一致议定,既然华阳尉好口腹,即以五鼎为制,以投所好。五鼎之物,定为羊、猪、鱼、腊、脏。鱼、腊白家自有,羊、猪、脏则需于市中购买。吕伯再三致意,必要自己入市购买。白艮推辞不过,只得应允。自己则指挥舍人、庶子等,清洗鼎簋碟盏。事急无酒,又着人过滤清水,并用香茅缩之。

    吕伯等出来后,短暂地商议了片刻,决定由须、唐、郑、曹往集市,采购肉、蔬、果、酱等品,二吕则往吕氏车行拜见吕伯阶。自然,二吕并未说明伯价的尚父身份——他们自己也还不敢肯定,只说吕氏车行亦是濮阳吕氏的产业,自己去认亲。众人不知底细,也不多问,任他四人离去。

    华阳城不大,从城北门走到城西门,未费多少时间,就已望见吕氏车行的大院。吕仲上前叩门,开门的舍人认得吕仲,让至庭中,急入内告禀。少时,吕伯价降阶相迎,将一行人让到堂上。

    吕伯道:“愚弟言,尚父在此,不容不来拜见。愿请玉玦。”

    吕伯价道:“请至庙中。”遂起身往别院而去,二吕跟在后面,他人一概不许跟随。

    别院门锁着。吕伯价掏钥匙打开锁,让二吕入内,复将门掩上。这才来到堂前。大堂无牌匾,门亦紧锁。吕伯价再打开堂门,推门入内,将二吕让入。堂内十分阴暗,正中案上点着一小豆灯,明灭不定。吕伯价道:“昨日见仲子,必知汝等今日至,连夜置神案以待。”引二人至案前。二人这才看清,灯后有一神主,神主名以一种古怪的文字书写,虽认不清,但神牌祥云环绕,髹漆描金,一见而知非寻常所有。二人不敢靠近,只得望向吕伯价,伯价道:“此即尚父神主!”

    二吕大惊,道:“尚父神主缘何在此?”

    吕伯阶道:“汝皆以齐国宗庙乃尚父之位,康公之后,遂绝其祀。不知其实有一支在此。”

    吕伯道:“何谓也?”

    吕伯价道:“尚父封齐,虽营营丘,而实居镐京。周公归政成王,实赖太公之力多矣。大子伋亦居镐京。居营丘者,三子丘氏。齐国立宗庙,尚父尚存,故无尚父之位。太公薨,齐宗庙立太公位,而大子在镐京,亦立太公位,即此也。大子归国,太公神主仍居镐京,齐宗庙所奉,实丘公所立。镐京所立神主,虽不享于宗庙,亦留一支族奉祀。缘此族奉太公之位,大子留玉玦以为供养,亦为信也。”

    二吕感慨道:“微阶父言之,小子何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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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长平介绍:
公元前275年,穰侯魏冉率秦军进逼大梁,他不知道,大梁之中一个残病之人将会改变他的命运。
公元前270年,一个叫张禄的神秘人物成为秦王客卿。
公元前266年,张禄成为秦相,魏冉被逐出咸阳。
公元前260年,秦赵战于长平,赵军被坑45万。
公元前259年,秦军包围赵都邯郸,未来的始皇帝赵政生于围城之中。
公元前256年,秦灭周。冬月,未来的汉高祖刘邦生于沛。
公元前255年,张禄连同他的三人组一齐被杀。长平长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长平长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长平长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