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带回
被请来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先生,老先生先是看了看阚伯周头部的伤,然后才开始把脉。他探脉慢慢悠悠,完全不似凌恒干净利落,一时看的顾蕴有些心急。
终于等到老先生探完脉,顾蕴立即开口问道:“先生,我这位朋友身上的伤如何?为何会昏迷不醒?”
“他头部的伤口应当是被兵器重击,受伤之后没有及时处理以至于脑中出现了淤血。”老先生回答道:“这些淤血积蓄的久了形成了血块儿,才压得人不能转醒。”
“有何方法医治?”顾蕴问道。
“头部的伤最为难治,”老先生道:“稍有不慎不仅原本的伤无法痊愈,还会引出其他症状。这位公子的伤若是一开始便医治,老夫有九成把握。可是现在……”
“现在如何?”顾蕴追问道。
“只能开些活血化瘀的方子,先行疏通。”老先生道:“后面的,便只能看这位公子自己了。”
阚伯周的侍从中原话说的不利落,可是听却完全能听得懂。听完老先生一番话后,立刻扑到了床前,双眼紧紧地盯着不省人事的阚伯周。
顾蕴觉得,若非有陌生人在场,他能像方才那样大哭出来。
“先生先开方子吧。”顾蕴示意管事带着老先生下去开方子。然后在请凌恒过来岷州还是带阚伯周前往天水郡之间徘徊。
她看向跪倒在阚伯周床前的侍从,问道:“你主子现在身边只有你一人?”
“原本有三十多人护着主子一起逃出来,”侍从尽量让自己的发音清楚一些,“后来遭到敌人的追杀,有些人死了,有些被冲散了。来到中原的时候,只剩下我和主子两人。”
“你主子可能进食?”顾蕴想了想,又问道。
“能。”侍从点头,“能喝些汤羹。”
“那便好。”顾蕴道:“收拾一些你主子路上要用的东西,稍后随我一同离开。”
“去……去哪儿?”侍从有些懵神,大夫的药不是还未熬好吗?
“带你家主子去治伤。”顾蕴道:“而且你们现在孤立无援,这里离西域太近,不安全。”
阚伯周之前吩咐过,若是顾蕴来到便一切听她安排。所以对着这个提议,侍从自然不会反驳。他从床榻边起身,开始收拾路上要用的东西。
郎中开的药,也一并拿到了马车上去熬。
“这几日你着重留心周围的动静,若是察觉到不妥,立即将铺子关了隐匿起来。”顾蕴对管事吩咐道:“见机行事,事态过于严峻之时大可舍了铺子,保住性命要紧。”
“是,属下遵命。”管事抱拳道:“小姐此去,一路小心。”
……
北朝,邺城。
一个月前,权倾朝野的魏王宇文愈遇刺身死的消息像是一滴滴入滚烫油锅中的冷水,突然在北朝朝廷炸开了花。一时间幸灾乐祸者有之,静坐观望者有之,心急如焚者有之,坐收渔利着更有之。
因为群龙无首,魏王府一党在朝廷上受到极大的打压。一些人的陈年旧事被翻出来,成了皇帝一党的言官攻击他们的说头。更甚之,某些人莫名其妙就被免了官职,被冠上的则是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
宇文愈之所以在朝堂之上硬气,是因为他手中握有北朝半数兵马。这些兵马也是魏王府一党的靠山和依仗。
可是宇文愈不在,没有人能调动这些兵马。朝廷不敢轻易动武将,归附在魏王府门下的文官便首当其冲成了靶子。
本来也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消息,可是宇文愈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得不相信了。
良禽择木而栖,某些原本归附于魏王府的人心中便有了动摇。
而那些不曾动摇过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要么被免官要么被下狱。
前后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占了整整一条街的魏王府,从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
宇文愈虽然出身宇文家族,但却是一人搬出来独住。这王府里,除了他也没个正经主子。而当其身死的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当下,宇文家却没有一个人过来问询。
这可愁坏了老管家,这门口的白幡到底是挂还是不挂?虽然目前也只是风言风语地在传,连朝廷也没有给出明确的意见。但是看着这动静,怎么都不像是假的。
还有这一府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最重要的是,主子没了,他们这些人还能活命吗?
“管……管家!”老管家正在自己的小院中一边沉思一边踱步,一个小厮突然从外面冲进来,甚至因为没有留意到脚下的坑洼而险些趴滚在地上。
“什么事?”见到小厮的失态,老管家本就算不上晴朗的心情更是阴云密布。瞪着气还未喘匀的小厮道:“王爷不在府中,连规矩也忘了不成?”
若是平日里,被老管家这么一吼,没有哪个小厮再敢抬起头。但是今日这人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被吓住反而更加没规矩地抓住了老管家的手臂:“王爷……王爷回来了!”
“你……”老管家即将脱口而出的责骂被小厮的一句话阻在了嘴边,随即反抓住小厮,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王爷回来了!”
宇文愈的回归顿时让整个魏王府沸腾起来,但是这一圈围墙之外,仍旧无人知晓。
所以当第二日他身穿绛紫蟒袍出现在宫墙之外时,顿时吸引了所有前来上朝的官员极其仆从的目光。连大殿之前的守卫看着他闲庭阔步地走进去,都像是见了鬼魅一般瞪大了双眼。
不是说魏王已经遇刺身亡了吗?那这个活生生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上朝的人又是谁?
北朝皇帝元叙看到了那站立在百官之首的绛紫色身影的时候,险些一脚踏空坐到龙椅下面。
“魏……魏王。”北朝皇帝元叙也十分年轻,和宇文愈差不多年纪。
此时两人一个高坐在龙椅之上,一个站立在百官之首。任何一人看到这个场面,大都会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那身明黄的龙袍,不应该穿在那个人的身上。
“陛下见到臣,似乎很是惊讶?”宇文愈开口,才让归附在魏王府门下的官员们从震惊和恍惚中出来。重新找到了主心骨,连站姿似乎都挺拔不少。
而同一时间,某些人则是觉得一股凉意直窜脊梁,让他们几乎站立不住。
第二百一十二章 宇文
“魏王无恙归来,朕心甚慰。”元叙在龙椅之上坐稳,看着宇文愈及群臣说道。
“是吗?”宇文愈在朝堂之上和在自家庭院之中没有任何区别,此时看着龙椅之上的年轻皇帝,十分认真地问道。
“听闻魏王前些时日遭遇刺客,下落不明。如今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实乃吉人自有天相,也是我我大魏之福。”接话的是和宇文愈并排站立在朝堂另一侧的丞相郑远敬,是郑家老家主最为看重的一个儿子,这一代郑家的掌权人。
“本王自知不是什么有福之人,当不起丞相这句‘吉人自有天相’。”宇文愈道:“月余之前本王返回大魏途中,确实遭到了大批刺客的截杀。而且还不慎受了伤,落了水。
救本王的不是天,而是人。是顾家二小姐带着商队路过,本王才侥幸得以保住这条命。”
宇文愈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该听见的人听见。
顾家二小姐?那就是南朝淮南王妃的妹妹。是她救了宇文愈?这是宇文愈话落之后朝堂之上百官的心声。
只不过他们都还未听出宇文愈如此说的目的。
只听宇文愈接着道:“本王自认算不上磊落君子,但是有恩于我的人,本王自会报答。
顾二小姐救了本王一命,这莫大的恩情,如何能不报?”
百官都在疑惑,话题是何时从魏王突然归来跑到王爷要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上面了?虽然疑惑,可也只能耐着性子接着往下听。
这一听可不得了,站在丞相郑远敬身后的几个言官险些跳起来。
只听宇文愈道:“本王答应了顾二小姐一个承诺,出兵十万相助淮南王府,清君侧。”
经过了一瞬间的万籁俱寂之后,整个朝堂再一次炸开了锅。一大群言官用“军国大事,岂同儿戏”来指责宇文愈。若不是从骨子里惧怕于他,恐怕要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
“诸位大人言之有理,”郑远敬一开口,他身后的众人很快静下来。而宇文愈身后的人,本来就不像对方那样激动。
尤其是几个掌管军务的武将,在南朝皇帝向北朝借兵成功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会有今日的场景。
“魏王。”郑远敬道:“兹事体大,还请三思而后行。”
“当初陛下借兵给南朝皇帝,是为了什么?”宇文愈忽然转向元叙。
“自然是为了邻国之谊,”元叙道:“南朝遭遇内乱,我大魏作为友国,怎可袖手旁观?”
“那敢问陛下,”宇文愈又问道:“是邻居间的情分大,还是救命的恩情深?”
“自然是……救命之恩更大一些。”元叙十分不情愿地回答道。
“那便是了,”宇文愈看向郑远敬道:“既然陛下都说本王此举甚是妥当,丞相还有什么话说?”
宇文愈在朝堂之上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事情做的多了,一众官员也都见怪不怪了。关于故意曲解或是过度理解皇帝的意思这样的情况,从前也时有发生。
“陛下为了邻邦之谊出兵十万,本王要还救命的恩情也出兵十万,”宇文愈看上去像是自言自语,“是不是有些少了?”
元叙看着装模作样的宇文愈,恨不得抓起龙案上的镇纸朝他砸过去。
而堂下的郑远敬,就算有舌战群儒的本事,此时也只能偃旗息鼓。
宇文愈要派兵入驻南朝,自然派的是自己麾下的兵马,除他之外无人能置喙。反过来说,若是他们能控制宇文愈手中的兵马,后者也不会在朝堂之上如此猖狂了。
顾家二小姐这个救命恩人的身份暂时真假难辨,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宇文愈一早就决定了要向南朝派兵一定是真的。
只不过让郑远敬和元叙气愤的是,宇文愈连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懒得找。随随便便一个“报恩”,就被他当成了向南朝驻军十万的理由。
泱泱大国的朝堂之上,文武百官肃然而立。讽刺的是,直到散朝也无人提出来——北朝先后派到南朝的二十万兵马,所要相助的人所站的立场完全对立。
宇文愈归来,那些无缘无故被罢官免职的人,又都没有来由地官复原职。而那些摇摆不定的人,也无需再纠结投到哪一方门下。因为这些人不适合继续待在大魏官场之上,不过几日便被统统驱逐。
将朝堂之上的事情大约处理结束之后,宇文愈回了一趟宇文家。宇文家这一代的家主宇文璜几年前便称病赋闲在家,宇文愈过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后院一片人工挖凿的湖泊旁,拿着鱼竿钓鱼。
一名小厮侍立在宇文璜身后,见宇文愈过来连忙俯身行礼。宇文愈摆手,小厮无声退下。宇文璜依旧岿然不动,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手中的鱼竿上。
宇文愈也不急,就站在身后静静地等着。直到观察到被宇文璜拿在手中的鱼竿轻微地晃了晃,然而并非是有鱼上钩了。
你终究是老了,宇文愈想道。他这才有了动作,迈步上前两步然后说道:“我要离魂冢的秘密名单。”
声音不冷不热也不温和,听起来有种让人膈应的陌生和疏离。
“离魂冢不是已经在你手上了?”宇文璜身形仍旧不动,背对着宇文愈说道。他的声调,居然和宇文愈有着七八成的相似。
“三日之内,我要得到这份名单。”宇文愈道:“除非你想看着宇文琮出现在前往南朝的兵马之中。”
宇文琮是宇文璜的长孙,自生下来便极得宇文璜的宠爱,从他选了“琮”字为其,命名便能得见一二。
宇文琮年方十五,生的唇红齿白、长身玉立,又因为确实有出口成章之才,在邺城一众世家子弟中鹤立鸡群,美名远扬。
但是却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不足,那就是宇文琮身体自生下来便有些羸弱。在整个家族的万般宠爱之下也算是平安长到了今日,但骑马持枪和他是断然不会有缘分的,更何况上阵杀敌。
果真,鱼竿这次的抖动要明显许多。或者说,宇文璜直接将手中的鱼竿扔了出去,然后立即转身。
宇文愈见此,嘴角上扬的弧度也愈发明显。随即也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前行。
所以当宇文璜转过身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宇文愈转身离去的背影。
“宇文愈!”宇文璜发出一声怒吼,可是注定得不到回应。
……
宇文愈虽然将离魂冢掌控在了自己手中,但是也不过短短几年。而这个暗地里的组织,已经存在并且发展的上百年。其中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辛,恐怕要历任掌权人凑到一起才能拼凑完全。
而在宇文愈接手之前,离魂冢属于宇文家的家主宇文璜,同时也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被送到离魂冢的接受训练的人大多都是孤儿弃儿,但是每个人进去之前,都会有一份详细的身世调查,便是宇文愈所说的秘密名单。
离魂冢中如今的可用之人,大多是宇文璜掌权时期挑进来的。他们这些人的秘密明单,并未掌握在宇文愈手中。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齐贞元八年十二月初,北朝再次出兵十万借道北梁州入齐境。一路南下,和淮南军合作半月之内连下十六城。
缭绕在大齐上空的战火主要分作三处,一处和朝廷兵马对阵直面京都建康,一处和北朝魏王的兵马合作一路向西南,最后一处则驻守边境抵挡着西域的战马狼烟。
第一处势如破竹之下,第二处军心大振,在持续了近一年的势均力敌之势下隐隐有破局的趋势。
但是西域边境的战况,却不容乐观。不同于中原长久战火纷飞,西域大军近两年来一直在养精蓄锐。突然而起的攻势十分凶猛,打得镇守边境的一群老将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淮南军最前线有萧穆亲自坐镇,有张和出谋划策,张玗、洛行风等一众年轻将领冲锋陷阵。攻向西南的战线则有一上战场就煞气外涌的活阎罗温昭及年少时期在淮南军中和萧穆齐名的葛怀毅和北朝兵马合作。
唯独西域边境,领兵之人乃是几位淮南军老将,其中其中年龄最小的也已经接近耳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言不假,这些老将极为丰富的战场经验也确实是大多年轻将领不可及的优势。
但是他们终归是老了,属于他们的辉煌时代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远离。整个天下的未来以及最激烈的争斗,理所应当地属于精力、体力、耐力、智谋都正处于巅峰的年轻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尤其是目前在西域军中坐镇或者说在背后出谋划策的,是从来不会按常理出牌的棣棠。一个能以一己之力搅乱大片南朝江山、雷霆之势夺取西域政权军权的未及而立的年轻人。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淮南军将境内两方战场照顾周全已属竭力,再难分身支援边境。如今顾蓁只求西域驻军不要败退过快,给淮南王府留下一夕喘息周旋的时间。
几乎所有人都笼罩在战争和生死的阴云下,但是也不乏在平实的日常寻找到片刻安宁和喜乐。贞元八年转眼便要跑走,淮南王府双生子的生辰近在眼前。
周岁之时要行抓周之礼,心中本就因不能像一般人家的母亲那样悉心照料孩子而心怀愧疚,顾蓁自然不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仍留下遗憾。所以在百忙之中,开始着手准备阿远和阿初的抓周之礼。
与此同时,天水郡,凌恒的两进小院中。
顾蕴带着阚伯周过来已经一月有余,之所以停留至现在并非因为阚伯周还未清醒。实际上,在他们一行赶往天水郡的路上,阚伯周自己就清醒了。
只不过昏迷的症状是消失了,另外两个更为让人头疼的病症出现在他身上——失明,以及失忆。
一觉醒来的阚伯周,既看不到眼前景象,又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经过凌恒一个月的治疗,失明的情况逐渐好转。可是对于找回记忆,即使是凌恒也有些束手无策、难寻其法。
不同于侍从的焦急和顾蕴的担忧,失忆者本人倒是极其看得开。对着顾蕴道:“我一开始惊慌失措,是害怕眼睛看不见给你们增添烦扰。如今眼睛已经好了,一切行动也皆如常人。至于过往的记忆,由你口述与我不是也一样?”
闻言,顾蕴失笑。不过想想也是,这也符合她和阚伯周初次相识之时这人给她的印象。当时他和雁翎合作谋划夺权之时顾蕴就在想,若不是生在不争不抢就要任人宰割的王室,他也许能过上另外一番景象的神仙日子。
“你就不怕我骗你?”顾蕴笑着问道:“你如今没有记忆,我说什么你又不能判别真假。”
阚伯周毫不在意,看着顾蕴道:“我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就算是骗我,我也是甘之如饴的。何况若是你需要我帮你去做事,直接吩咐即可,何必还要撒谎框我。”
“也是。”顾蕴道:“我也没甚好诓骗与你的。若是在你的府邸,还能诓骗你几件稀罕的宝贝,可是如今你身无分文,连吃穿用度都是我在出,我还有什么好骗的。”
“我日后会报答与你的。”阚伯周正色道。
顾蕴笑道:“不必。”
心想道:你若是记起来我从前在你那里强买强卖、连抢带拿顺走过多少好宝贝,那些东西又价值几何,此时便不会这么说了。
“过两日我便要启程离开了,”顾蕴问道:“你是要继续留在此处调养,还是跟我一同回去?”
“去哪儿?”阚伯周问道。
“回古梁郡。”顾蕴道:“我阿姐的一双儿女来年元日满周岁。”
两人正说着话,敲门声忽然响起。
小童向大门跑去,顾蕴则拉着阚伯周快步进了内院。
“我和你同去。”阚伯周一边走一边说道:“凌先生不是说了,我想要找回记忆这件事急不来,要看机缘。况且此时身体已经无大碍,不能再留在此处叨扰人家了。”
凌恒不论是给人看诊还是待客,一向都在前院,内院一般不会有人闯入。顾蕴如此想着,便和阚伯周在内院一处阳光十分充裕的石桌旁重新落座。
冬日里虽然寒冷,但是难得碰上暖阳高照,这石头桌椅也没那么冰冷了。穿着厚厚的大氅坐上去,再有挂在中天的太阳暖着,也十分惬意。
阿琉见两人似乎要坐在这里闲话许久,略作思考之后转身去准备暖炉和茶水点心。她这边刚走开不远,就听见连接内院外院的院门处传来动静。
小童将客人引进内院了?顾蕴好奇之下回头观望,正好撞进了一双长而不窄、晦暗不明的眸子。
他怎么在这里?顾蕴想道。随即反应过来,两月之期近在眼前,不管有没有拿到解药,他都是要过来的。
然后转身看向阚伯周,对他道:“我去会一位友人,你先回房吧。”
阚伯周的身份,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何况,棣棠和北朝还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
宇文愈从元叙那里半是逼迫半是威胁地拿到解药之后,压着时限赶来天水郡寻凌恒解毒。自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处见到顾蕴,更没有料到她身边居然还有一名陌生男子。
对方眉眼过于深邃,轮廓过于锋利有棱角,一看就是番邦蛮夷。
只见顾蕴和他对视了瞬间之后转过头去,然后那名男子就从凳子上起身,冲着顾蕴笑了笑之后转身离开。
第二百一十四章 相遇
凌恒替宇文愈解毒所用的时间比上次还要长,过程也更为繁琐。解药服下之后,数十根针在宇文愈身上来回扎了七次。宇文愈用同一个姿势在榻上躺了整整十二个时辰,才被允许有动作。
“好了。”凌恒支着疲惫的身子一边收拾器具一边说道:“公子体内的毒素已经除的差不多了,只需再喝上几副药调理一些时日,便彻底无碍了。”
这一日一夜,凌恒这个大夫耗尽了精力,宇文愈作为病人也累得不轻。不过他的身体本就比一般人强健,所以虽然大病初愈,起身活动僵硬的四肢时已经看不见多少病态。
“多谢凌先生。”宇文愈说道。
“不必谢。”凌恒道:“将诊金付了即可。”
闻言,宇文愈一愣。
凌恒解释道:“你上回的诊金是有人帮忙垫付的,这次可是没有人替你提前垫付了。”
“先生府上的那名西域人,”宇文愈话题陡转,忽然问道:“是谁?”
“这个在下不清楚,公子应该去问顾二小姐。”凌恒道:“我只是一个郎中,有人将病人带来又给了诊金,接下来我便只负责给人看病。”
“那他的诊费是谁出的?”宇文愈又问道。
“似乎是顾二小姐。”凌恒已经收拾妥当,拿起器物正欲离开。
却听又坐回床上的那名公子道:“那就让他帮我一并出了。”
“谁?”
“顾二小姐。”
……
宇文愈在房中等了半个时辰,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一个时辰之后,还是无人前来。
终于听到了脚步声,抬头却看见了端着药走进来的小童。
“公子,师父说让您把药喝了?”小童小声道。
面前的这位公子不知是怎么了,脸黑的像是能滴出墨水一般。
“顾二小姐呢?”宇文愈接过药碗递到唇边,状似无意地问道。
“顾二小姐?”小童道:“清晨的时候便启程离开了。”
宇文愈喝药喝到一半,剩下的一半药汁就被剩到了碗中。
“那你师父要如何找她要诊金?”他平静地将药碗放到托盘中。
“顾二小姐还有诊金没有给吗?”小童有些疑惑,不过对于宇文愈的问题也给出了答案,“师父从来不向顾二小姐要诊金的,都是向雁翎姑娘要。
不管是她亲自介绍过来的病人还是顾二小姐带过来的,都是师父让我记了账,然后等雁翎姑娘来北秦州的时候找她去要。”
宇文愈低垂着眼眸许久没有反应,小童试探着说道:“这位公子,师父说药汤要喝完才行。”
宇文愈还是没有反应。
小童抬眼看了看,然后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一刻钟后,被拴在小院后侧马厩中十几个时辰的马匹被人解下,然后直接从后门出去,疾奔远离。
凌恒一觉睡到夜幕降临,刚刚走出房门便见他的小徒弟在院中踱步转圈。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动静,立即朝他奔来。
“怎么了?”凌恒问道。
“师父,那位公子走了。”小童道。
“哦。”凌恒道:“病治好了,自然也该离开了。有甚好大惊小怪的?”
“药方。”小童道:“师父,他的药方还未取走。”
凌恒接过小童递过来的纸张,正是他回房休息之前开出的方子。
“怎么没有给他?”凌恒问道。
“我……我忘了。”小童挠挠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是被吓得忘了给的事实。
“无妨。”凌恒将药方还给小童,“明日将药方送到铺子里,自会有人给他送过去。”
“师父。”小童将药方叠好收回,然后才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何事?”
“您家中……来信了。”小童小声道。
“何时来的?”
“傍晚收到的。”
“嗯。”凌恒本在考虑晚膳要吃些什么,这下子倒是不用纠结了,完全没有胃口。
“照旧,自行处置了吧。”凌恒说完,转身回房,边走边说道:“你自己去厨房找些吃食,不必管我了。”
小童点头称是,显然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每次收到家中来信,师父总要一两顿饭不吃独自待在房中。
他揣着危及拿出来的那封信来到厨房,熟练地找出一些食材先洗后切等待下锅。然后坐到灶台前开始生火,那封终于从袖中掏出的信函代替稻草成了引火的柴火。
……
顾蕴一行走出天水郡没多远,就碰上了或者说被从后面赶来的宇文愈追上了。彼时已经入夜,一行人在一家客栈前方下车投宿。顾蕴甫一走下马车,便看到了牵着马赢面走来的人影。
“魏王爷?”看清走到近前的人的面容之后,顾蕴有些吃惊,“你怎会在此处?”
“小世子和小郡主是否要行抓周礼了?”宇文愈不答反问。
“是。”顾蕴点头,仍旧没能弄清这人出现在此处的原因是什么。
“本王恰好得空,顺道去府上观礼。”
翌日,两拨人便理所应当地合成了一拨,因为都是要去往淮南王府。
原本是顾蕴和阿琉同乘一辆马车,阚伯周主仆同乘一辆马车,而宇文愈则骑马前行。后来宇文愈以天寒为由,弃了马匹,钻进了阚伯周的马车。
阚伯周就算不失忆也不识得宇文愈,失忆之后就更加不识得,只知道他是顾蕴认识的人。所以对方初入车厢之内时,他出于礼貌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但是宇文愈却并未礼尚往来,回应他的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打量和探究。阚伯周为人是豁达,但总归是王庭中长大的,怎会一味伏低做小?见对方一见面便如此不客气,他自然也不用再以君子风范相对。
但是紧张的气氛只出现在车厢内,两人有志一同地在顾蕴面前保持平和安稳。弄得顾蕴以为是宇文愈对阚伯周的身份并不感兴趣,或是阚伯周脾气好二人相处的还算融洽。
在这种错误的认知和两个车厢截然不同的氛围中,一行人于年底之前赶到古梁。还有三日,便是双生子萧琬琰和萧宸的周岁生辰。
只不过有些可惜,用出生及满月一样,这次抓周之礼作为父亲的萧穆仍旧不能陪伴在身旁。
即使如此,淮南王府也不缺热闹。外界战火纷飞流民逃窜,被淮南军稳稳护住的梁地百姓却还能过个安稳喜乐的新年。
顾蓁提前去信通知了远在河间郡的张慕远夫妇不必长途拨涉,所以他们一家和别的士族一样,只是送来了贺礼,连同年礼一起。
而古梁当地的豪绅富户以及距离古梁不远的官员家眷,却是没有理由再拒之门外了。
抓周这日,又是满满当当地挤了一院子的客人。
第二百一十五章 闲话
对于宇文愈会出现在淮南王府,顾蓁已经见怪不怪了。此人行事常出人意料、难比寻常,甚至于有些许常人难以驾驭的乖张行径。
普通百姓常用妖魔鬼怪来形容那些异于常人的人,而一路行来只有两人在顾蓁心中担得起这样的称号。一个是多智近妖的棣棠,另一个就是行径状似疯魔的宇文愈。若非一个是对手一个是盟友,打从心底里来说,顾蓁实在不愿意同这样的人有过多交流。
而一同前来的阚伯周,当着外人的面顾蕴只道是生意上结识的伙伴。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原化名——风翼。而贴身侍从则还是用原本的西域名字,翻译成中原话唤作呼那。
在吉时来到行抓周之礼前,男宾和女宾照旧被分别安排在前厅和内院叙话。
宇文愈来到厅中之时便选在了一个不甚起眼的角落坐下。顾九本要过来作陪,被他止住:“你我两家既然已经是同一战线的盟友,顾先生何必还需如此客气?”
他如此说,顾九便当真不好再客气下去。何况本来就还有其他事要忙,遂从善如流道:“魏王爷言之有理,是顾九迂腐了。王爷自便,若有需要唤来下人吩咐便是。”
于是,宇文愈便独自一人落座,一边饮酒一边放眼观看整个大厅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的景象。自称叫风翼的那名胡人忽然从座位上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前厅。
宇文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青瓷酒杯落下之时和楠木桌案碰撞出并未引人注目的轻响,坐在桌案旁的绛紫身影也一晃离开。
望了望前方主仆两人所去的方向,宇文愈辨出那里通向淮南王府给他们安排的居所。
起初顾九将宇文愈和阚伯周主仆的住所安排在了两处,分别在东西两院,离得甚远。是魏王爷亲开尊口,言不必如此麻烦。若是住在两处府中仆从照料起来难免麻烦,不若住到一个院子里,反正淮南王府的院子又不是只有一间客房。
见阚伯周并未发表意见,顾九自然不会出言驳了宇文愈的面子。
他们于腊月二十七住到了淮南王府,腊月二十八一早便有侍女前来叫风翼即阚伯周过去。说是王妃找见,过来传话的却既非雁翎也非离芷,而是顾蕴的贴身侍女阿琉。
时至中午,西域主仆才回到自己的居所。这才有侍女过来传话,说王妃要和魏王爷会谈。
宇文愈跟着顾蓁院中负责传话的小侍女过来,一路上的脸色都不算好,把本就胆子不大的小侍女吓得丝毫声音不敢发出。
顾蓁找他,无非是说和十万兵马相关的事宜。末了宇文愈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看来贵府在生意上和西域来往颇多。”
而顾蓁也随口回了一句:“生意上的事都是雁翎和阿蕴在管,我一向不插手的。”
宇文愈看着主仆两人一人抱着一个大木匣子从房中出来,然后返回前院。
宇文愈又跟着返回,归途比来时明显热闹许多,大批女眷从后院出来结伴去往前院。抓周的场地便设在宽敞的前厅,看来是吉时快到了。
宇文愈有意避开大批女眷,便择着相对荫蔽的道路前行。奈何今日来到府中观礼的女眷众多,有人喜欢走大路就有人喜欢走小路。
宇文愈有过不少到王孙公侯府中作客的经历,听到过或是亲眼见到过的不堪入眼的场面和手段,用不计其数来形容也不为过。一度让他有了错觉,仿佛高门大户里举办的这些宴席正是为了那些准备唱戏的人提供场所。
这些看上去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的大家闺秀,若是真要耍起心眼来,有时候连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军都招架不住。
今日是淮南王府双生子的生辰,他不想多生事端。虽然想来也不会有不开眼的人在这个场合生事,但以防万一宇文愈还是略微侧步将身形隐在了假山的阴影中。想着等前方的女眷过去,他再行进。
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女眷交谈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可辨,听上去像是有三个十分年轻的女子。宇文愈没有偷听女眷谈话的癖好,便没有仔细去探听。
奈何不远处的几人以为此处甚是隐秘,根本没有压声的意识。于是她们谈话的内容,便几乎一字不差地传入了宇文愈耳中。
“听说这府中的二公子成亲不到一年便战死沙场,下葬不过一日妻子便没了踪影。”
“二公子的妻子,不就是王妃的娘家小妹顾家二小姐吗?”
“是啊,听说之前在京城便嫁过一回了。嫁的还是和顾氏齐名的陆氏,也是不到两年就和离了。”
“和离?莫不是被休了吧?这些世家大族最好面子,说不准就是她被夫君休了,而顾家为了不伤面子才对外说是和离。”
“谁又知道呢?这些大家族里的腌臜事儿,比咱们这些人家只多不少。”
“王妃貌美,顾二小姐容颜也极为出色,怎么会被休?”
“这你就不懂了,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当家主母,自然是贤良淑德为首要。空长着一张妖媚的脸有什么用?青楼妓馆中不多的是这样的货色?”
“正是这个道理,一嫁的夫君和离,二嫁的夫君刚刚下葬她便不见了踪影。这哪里有半分女子的德行,怎能担当得起当家主母的职责?看来士族教养出来的贵女,也不过如此。”
“不过是会投胎有了个好出身,所以才什么都高人一等。”
“可是顾二小姐也不是空有容貌呀,我听父亲说过,二小姐极擅经商,不仅和王妃手下的雁翎姑娘一起分担了淮南军的大批军饷,还带动了整个梁地商业和西域的来往呢。
父亲说这样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和王妃娘娘相比也不逊色。”
“你见过哪个清白人家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别说是士族小姐了,就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家中父母会容许我们如此吗?”
“就是,抛头露面那是男人的事,女子就该守好自己的本分。若是丢了德行,有再大的才情又能怎样?”
“可是,可是……”
“哎呀,就是你还小,所以看不出人的好坏。不然你回到家中之后去问问你父亲母亲,愿不愿意替你那还未娶妻的兄长聘了这样的女子当妻子?”
“不说这个,单说她本身,我看怕是就生来克夫。二公子征战多年都没有出事,怎么刚刚和她成亲一年就惨死沙场?”
“就是,若不是她姐姐是淮南王妃,她一个二嫁女怎配当上淮南王府二公子的……”
“你们说够了没有?”
已经越过假山数步远的几人闻声一惊,回过头来便看到了一张不能再阴沉的脸。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却仿佛能射出无数冷箭,将她们就地绞杀。
第二百一十六章 抓周
对于小孩子周岁之时抓到的物件儿预示着未来成就的说法,顾蓁敬谢不敏。她幼年便亲眼看到过有人为了让孩子在抓周宴上讨个好口彩,而提前一个月训练婴儿抓特定的物件。
或是书籍毛笔,或是书画印玺,不一而足。
若这个说法属实,岂不是全天下的王侯将相,遍地打滚的皇子皇孙?
而她之所以给阿元和阿初办这场抓周宴,不过是想着别的人家的孩子都有的经历,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女缺失罢了。
所以对于今日案上都会摆放些什么,而他们姐弟又会抓到些什么,顾蓁都不是太在意。
抓周用的五花八门的物件儿都是提前赶回来的雁翎带着顾苏一起挑选的,两人断断续续采购了一个月,集齐了整整四五个大箱子的东西。从钗环首饰到刀枪剑戟,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买不来的。
所以抓周这日,数百件物件摆满了由五六个方桌拼起来的宽有五尺长达三丈的长桌。顾蓁看到之后第一个想法是,担心两个孩子有没有耐心从头爬到尾。
本来桌子上方铺上绸布即可,但是顾蕴因为害怕她的宝贝外甥和外甥女受凉。硬是用短短两日的时间命人用上百张兔皮赶制出一条符合长桌尺寸的兔毛毯子。
其实厅内的地龙烧得极旺,人处在其中只会觉得如在春日。怎么会像她说的那样连桌椅都是凉的?
看的顾蓁直呼顾蕴骄奢,奈何她那从来不差银钱的妹妹白了她一眼,道:“又不用阿姐花钱。”
是的,钱都不是她挣的,她却是没有资格去管怎么花。
满堂宾客聚齐之后,顾蓁和顾蕴一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走到抓周的场地。不知不是不故意的,明明是一对龙凤胎,却被打扮的没有丝毫差别。
又因为这姐弟二人的容貌还未张开,看上去仍旧一个模样,所以外人乍一看上去没谁能分得清谁是姐姐谁是弟弟。
“王妃。”穿着中原服饰但是一看就是西域人的阚伯周上前一步,怀中还抱着一个木匣子。
“风公子。”顾蓁看向他:“何事?”
“在下来到王府之后多有叨扰,”阚伯周道:“今日恰逢世子和郡主生辰,亲手制作了两件小物,略表心意。”
众人只觉,这个西域人的中原话说的可真溜,像是从小就在中原长大一般。
“风公子不必如此客气。”顾蓁笑道:“来者是客,我们自要用心招待。”
而顾蕴对着阚伯周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是在下的心意。”阚伯周说完,和呼那二人先后打开手中所抱的木匣子,将其中的东西拿出来展示在众人面前。
阚伯周手中拿的是一座翡翠屏风,用的是极品帝王绿翡,看一眼便能将人紧紧吸住。雕刻手法是一面沉雕一面浮雕,画面并非常见的百鸟朝凤、富贵花开之类的样式,两面雕的皆是千军万马。
沉雕那面正在酣战,透着浓重的翠绿仿佛能看见血光。浮雕这面则是得胜归来,不论是将领还是士兵具是高举手中刀枪或是旗帜,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每个人脸上都有掩不住的笑意。
众人正在感叹,是哪位手艺超群的玉雕师傅造就了如此非凡的作品。当看到呼那手中捧着的精致的手弩时,又是一阵错愕。
这把手弩不过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看上去就像是专门做给小儿的玩具。和上一件翡翠屏风相比,这件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今日的宴会结束之后,顾蓁和顾蕴听了阚伯周的解释才知道,这件手弩不是什么玩具,就是正儿八经的武器。而且不仅仅是正常手弩的缩小版,手托处还藏着一个暗盒,里面能放置一百多根牛毛细针。
“难怪阿蕴曾说公子的作品件件堪称巧夺天工。”顾蓁道:“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阚伯周来到此处不过在三日,竟然就做出了这么两件精巧无比的东西。
“材料都是二小姐拿来的,在下只是出了些力气。”顾蓁之后,堂上众人自然毫不吝啬赞美之词,阚伯周被众人包围,似乎有些窘迫。
“阿姐,不如将这两件也摆上桌?”顾蕴解了他的困境。
“也好。”顾蓁点头,自有婢女接过两件东西,不近不远地安放在长桌的正中间。
老管家喊了一声“吉时已到”,抓周正式开始。顾蓁和顾蕴将双生子同时放到了柔软的兔毛毯子之上,在桌两旁护着,任他们自己挑选。
这一放开,立即便能辨别出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弟弟。从生下来,阿元就比阿初好动,越是长大越是明显。只见阿初还在原地摆弄一本古籍,阿元已经一骑绝尘爬出数步之远。
见姐姐离得远了,阿初才弃了手中的玩具,一边朝着姐姐喊着些大人听不懂的话,一边向前爬去。
听到弟弟的呼唤,阿元停下等了等。然后见两人的距离缩小了不少之后,转头继续前行。
顾蓁多了解她自己的闺女呀,这小家伙根本没想挑东西,只是觉得被众人围观着这么爬着有些新奇。所以她的目的,大概就是先从头爬到尾再说。
阿初则不同,一路爬爬停停,看见什么感兴趣的物件儿都要驻足摆弄一番。但是停了五六回之后,也没能将一件拿在手中。
其中第一件事顾九放上去的古籍,后来有顾蓁的印玺、顾蕴命人打造的三寸长的金算盘、桃木刻成的剑以及顾苏从顾蓁办公的案上拿来加上去的文书。每一件在小家伙手中停留片刻之后,结果一律是被抛在脑后。
他这样一番下来,更是引起众人极大的好奇心。尤其是作为舅公的顾九和最为姨母的顾蕴,想看看这位淮南王府将来的继承人,到底会选出个什么物件儿。
而未曾驻足过的阿元,果真如顾蓁所料,一气儿爬到了长桌的尾部。守在那里的雁翎将其抱住,笑道:“小郡主,咱们今天是要从这里拿走一样东西的。”
然后她放开双手,阿元朝她笑了笑,转身向后爬去。不知是听懂了雁翎的话还是看到了弟弟正在做的事,这回也开始爬爬停停地挑东西了。
最终两姐弟在长桌的中间相遇,阿元的眼睛盯在了那块儿翡翠屏风上,阿初也没有了向前继续爬的意思。
顾蕴看向阚伯周,笑道:“看来你做的东西同时得了这两个小家伙的欢心。”
第二百一十七章 抓周 下
阿元抓住了那把小型弓弩之后便不再放手。弓弩虽然小,却也是精铁制成。她小小的手臂拿不起来,便转头开始寻找帮手。
最后目光定在前方的顾苏身上,一双瑞凤眼直直地盯着顾苏看,未做言语已经让后者不忍拒绝。
顾苏上前两步,被阿元伸手抓住手指,然后移向那把精致的手弩。
“要我帮你?”顾苏笑问。
他此刻弯腰凑在阿元面前,问完话之后被小姑娘一口亲在面颊上。
顾苏笑笑,帮她拿起了手弩。
看见手弩被顾苏牢牢地拿在手中,阿元这下放心了。然后便转头迅速爬到了翡翠屏风旁边,稳稳地坐在了那里。伸手抱着屏风,将其据为己有。
众人看到小小的人儿会找帮手的时候已经乐不可支,如今又见她还打着翡翠屏风的主意,自然又是一阵笑言。
“阿元,”顾苏笑道:“你可真贪心呐。”
寻常人家的小孩子抓周都是抓一样物件儿,但是今日淮南王府本就图个热闹,所以小郡主就算是想要这一桌子的东西,也不会有人上前计较。
阿元消停下来了,顾苏便拿着她看上的手弩在一旁陪着,观察着阿初会拿些什么。
只见阿初虽然爬到了翡翠屏风前,看中的却并非屏风,而是被放置在屏风旁边的一枚鲜红的珊瑚戒指。
这是雁翎从西域收来的,用的是极品红珊瑚,细细打磨成女子的戒指。上面凸起的部分被打磨成整株珊瑚的模样,自然是炫目非常。能够吸引小孩子的目光,也实属正常。
小小的身子爬过去,将戒指抓在了手中。
这一下,人群中的笑意大半止住。
淮南王府的众人知道顾蓁并不看重两个孩子到底抓了什么,可是有些人不知道。方才阿元抓了翡翠屏风和手弩,还能自动将后者忽略而夸一句慧眼如炬,将来风姿必定如这极品屏风一般鹤立鸡群。
可是这小世子抓来的居然是一件女儿家的饰物,这要如何夸起。在场的个别人罔有饱读诗书之称,绞尽脑汁也没能找出一个能证明抓到戒指是个好寓意的典故。
众人悄悄看向淮南王妃,发现后者让人看不出如何作想。于是只能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顾蓁不表态,是因为她觉得既然阿元要了两件东西,作为弟弟的阿初有极大的可能会模仿姐姐。若是儿子再抓到一件“惊世骇俗”的东西,她一并解释也少费些时间和口舌。
果然,阿初拿到珊瑚戒指之后继续向前爬。和之前一样边爬边看,边看边扔。
众人耐着性子看下去,只见他最后爬到头也没再看上另一件东西。略一停顿片刻,便又折返回去。
顾蓁轻笑,这小家伙连路线都要和姐姐走的一样。
但是阿初并没有像姐姐那样停在长桌的正中间,而是一路向前爬去。直到回到最初的位置,也没有再拿起第二件东西。
正在众人都以为他不会再拿什么物件儿的时候,粉白的小手抓起了一枚汉白玉印玺。正是他一开始拿起又放下的,顾蓁批改公文用的印玺。
这下,厅内不再沉默,一连串不重样的赞美和祝福从宾客群中发出。没有直接说他将来会君临天下,却也相差无几了。
毕竟在座都不是目不识丁的人,引用的典故就算不能全部知晓也会背诵一二。
阿元最后这一抓,瞬间博得满堂彩。顾蓁想的却是,他最后选了这枚印玺不过是因为觉得熟悉,因为时常在母亲批改公文的案上见到。
总之,这场抓周宴最后圆满结束。
抓周宴结束之后的第二日,便有梁地一户官员家的小姐以及古梁郡首富家的一位小姐自请前去山中道观中修行,静思己过。
家中人皆感到莫名其妙,自然要追问缘由,又问她们所说的过错又是什么过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女子,能犯下什么过错?莫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发了癔症吧?
首富家的小姐哭闹不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到道观中修行一年。家中双亲平常就极其宠爱这个老来女,耐不住女儿的哭闹只得任由她过去。
想着山中苦寒,这身骄肉贵的女儿家受不住,没几日便会主动要求回来了。等回来之后,再细细问询到底为何突然发了这么一场癔症也可。
而那位官员家中的小姐的要求却没能得到应允,家中父母还请来了法师做法,要除她身上的鬼祟。除完鬼祟之后,小姐被勒令不许出门,院子被家中小厮重重围了起来。前两日还惶惶不可终日,但是看着自己被围得密不透风的院子,小姐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但是在十日之后婢女送饭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小姐已经于房中自缢。贴身婢女晕倒在一旁,醒来之后直接疯癫。
而当听闻这则消息的时候,古梁郡一家稍次于首富的商户家中的小姐被吓的卧床数月。而这位小姐,和前面那两位一个去往道观苦修一个自缢在家中的小姐,据说是来往甚密的手帕交。
这一则又一则的新鲜事儿,成了古梁郡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传着传着,便往鬼神的身上去了。
当然,对于每日里军政要事都忙不完的淮南王府众人来说,这样的消息自然不会有机会传入他们耳中。
抓周宴结束之后,凌恒的药方被送进了淮南王府。
宇文愈以路途颠簸无人照料为由,继续留在淮南王府,打算余毒彻底拔清之后再行离去。
淮南王府上下都很难压抑心中疑问,特别想当面问一句:“魏王爷身为北朝重臣,,每日里不应当有忙不完的事务吗?”
可是这句话顾蓁都要忍着不能问出来,谁又敢问。
所以宇文愈又继续留在淮南王府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他的余毒彻底拔清了,吩咐离魂冢查探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阚伯周?”宇文愈将手中写满密语的纸张放在烛火上烧掉,末了喃喃道:“西域的人就该回西域,一直留在中原算什么?”
他在自己房中的自言自语,未料到很快成了现实。
顾蓁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阚伯周,问道:“风公子大可将伤养好之后,再计划重归家国。”
阚伯周却道:“王妃也清楚,如今多拖延一日便多一分变故,一切都要尽早才好。
至于失忆之事,凌先生都说找回记忆要看机缘。好在只是失了记忆,从前学过的本事还留在脑子里。
王妃,风翼此去,既是家仇又是国恨,同时也算报答淮南王府的相救之恩。”
第二百一十八章 交易
阚伯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淮南王府,但是这个悄无声息所针对的人并不包括宇文愈。不需要多做思虑,他便能猜到对方去了何处,此去又是为了什么。
这日傍晚,顾蕴所居住的院落中跳进一个黑影儿,片刻后她的窗户被敲响。
“谁?”传出的是阿琉的声音。
宇文愈没有回答,接着又敲了两下。
下一瞬,回应他的便是穿窗而来的短箭。这短箭他熟得很,不久之前在沅陵郡就见过。
“阿琉,喊府卫进来。”这次是顾蕴的声音。
“都是朋友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客气?”宇文愈声音略带慵懒,不明所以的人听到可能真的会以为是老友会面。
“喜欢深夜潜入别人院落的来子,顾蕴自问和这样的缺不起朋友。”
“我有事找你。”宇文愈能很灵敏地分辨出顾蕴听上去平静无波的语气中哪一句是真的平静,而哪一句含着怒意。遂慵懒不经意的语气顿收,认真道“我当真有事找你,你出来。”
“何事非要深更半夜?”从窗户看去,屋内仍旧没有人影晃动。
“只能你我知道,不能让你阿姐知道的事。”宇文愈道“你不出来,难道我们要隔着窗户话?”
“淮南王府的府卫都是死的吗?”顾蕴没有接着宇文愈的话继续,而是发出了一句恼怒的训斥。
“淮南王府的府卫巡查严密,比皇宫的内卫也不逊色。”窗外传来声音,“但是你的婢女难道没有给你解释过,离魂冢是做什么的?”
顾蕴不言,只听对方又道“你不出来,那我们只好就这么隔着窗户了。
我知道你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能替你达成心愿。”
手中的账本没有拿稳掉落在地,顾蕴另一只手紧紧掐着衣摆。
“你想报仇,想杀人。”宇文愈道“我能帮你。”
“吱呀。”房门被打开,阿琉高挑的身影从中步出,三两步来到宇文愈跟前“姐让你进去。”
宇文愈略一错愕,随即恢复自然,跟着阿琉走进了顾蕴的卧房。
这一看就不是女子的闺房,而是成过婚的夫妻一同起居的居所。
外间和里间被一扇极大的屏风隔断,上面是鸳鸯戏水图,用的是金丝双面绣。
正对着屏风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弓、一把长剑。
向下望去是两方坐榻和一张桌案,桌案上方放着青瓷茶具和冰裂纹的托盘。茶壶和茶杯本应都放置在托盘之中,却硬是有两个杯子跑了出来。正着摆放在两方坐榻之前。
这屋子里,怎么都不像刚刚有两人对坐饮过茶的样子。况且,那两个青瓷杯中空空如也。
那里设有桌案和坐榻,正对着门的地方又设了一处。而且这一处比方才那处要大,坐垫也不止两方,明显更适合待客。
屋内的摆件玉石、琉璃、陶瓷、木头皆有,显然不是一个饶品味。各种各样的材质,摆放在一起却呈现了一种让人舒适的和谐。
这一刻,宇文愈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外间的景象,被屏风挡住的离间的景象,想必更加细致……和谐。
顾蕴从里间走了出来,应当是沐浴过后在卧房中做事,穿的是舒适的旧衣裙。头发却明显是重新梳过,戴了些简单的发饰。
她走到正对门的坐榻上,落座之后看向还站在门边的宇文愈。
后者隐在宽大的衣袖下的拳头缓缓放开,走到顾蕴的对面落座。
“你能助我做什么?”顾蕴开门见山。
“你最想做什么?”宇文愈不答反问。
“杀顾际棠、陈珖、顾宽。”顾蕴丝毫不加隐瞒,“若是有可能,我还想亲手杀帘日围城的所有叛军,以及陈珖手下的大将领!”
宇文愈第一次从顾蕴眼中看到了血腥。他记忆中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不应该出现这些肮脏污秽的东西。
“后面的那些人我无法夸下海口,因为他们有的已经死在了我魏王府十万兵马和淮南军联合的铁蹄下。”宇文愈道“但是前面那些人,我能帮你。”
“怎么帮?如何帮?”顾蕴嘴角勾起,宇文愈从她的两问中听到了不信任。
他并不在意,回答道“我把离魂冢借给你。”
一句话,石破惊。
尤其是立在顾蕴身后的阿琉,再也不惧怕宇文愈的目光,直接睁大眼睛瞪向他。
顾蕴直接抓住了桌案的边沿,素白的手背在冬日里冒起了青筋。
“我没有骗你,”宇文愈还怕对方不信,补充道“离魂冢有八部,每一部有四级,每一级有三十二人。除却一些已经被派遣出去暂时不能调回的,你能调用的不下八百人。
这些人不同于普通府卫或是军中将士,最擅长暗夜刺杀和潜伏。正是他们能做的,正是你想要做的。”
宇文愈解释完,也不再话。
过了许久,顾蕴才开口道“你有什么条件?”
宇文愈明显一愣,随即道“没有条件。”
“那你为什么帮我?”又是不加掩饰的怀疑。
“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那是因为你是淮南王府的盟友。”
“……”
“你的条件。”顾蕴道“双方交易,银货两讫,才是自然。”
“看来若是我我真的没有条件,你也是不会信的。”宇文愈笑了,笑的满脸无奈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
顾蕴静静地看着对方,不置可否。
“那好。”宇文愈想也没想,看着顾蕴道“既然我帮你达成心愿,那就礼尚往来,你也帮我达成一个心愿。如何?”
“什么心愿?”顾蕴问道。
“暂时还未想起来。”宇文愈道“等我有了凭一己之力无法达成的心愿之后,你再出手帮我。”
顾蕴再次沉默,宇文愈以为她要拒绝,便解释道“你大可放心,这个心愿既不会损失淮南王府的利益也不会危及到你的家国亲族,更加不会让你违背仁义道德、毁坏名声。
若是违了这些当中的哪一条,你大可直接拒绝。”
其实顾蕴并非完全没有想要拒绝,因为宇文愈抛出的诱饵太诱人了,让她听到之后连判断真假的能力都不再樱
即使这个交易听起来这么不可思议,宇文愈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善人,更不是心怀悲悯的救世主,他凭什么要这么帮自己?
看似稳赚不赔的生意,往往是到最后才能看到隐藏在背后的陷阱。
这是顾蕴兴奋激动到几近癫狂的情况下留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这是这一丝理智不足以拉住仿若在无垠大漠中看见水源的她,这一丝仅有的理智在欲望面前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顾蕴答应了。
她抬眸看向宇文愈,一双杏眼一双丹凤眼悄然相撞。
顾蕴朱唇轻启“成交。”
第二百一十九章 嚎啕
“阿元、阿初,想姨母了没有?”顾蕴走进房中的时候,顾蓁正拿着朱笔批改公文,知道是她来了便没有抬头。顾蕴不去打扰她,只走到被乳母看着的阿元和阿初身边。
陪着外甥和外甥女玩耍了近一刻钟,才见顾蓁将手中处理好的文书交给离芷。然后朝她看过来:“找我有事?”
“有些事情想和阿姐商量。”顾蕴说道。然后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两个乳母,道:“先把阿元和阿初抱下去休息吧。”
得到顾蓁的示意后,两个乳母依言而行,抱起双生子退了出去。
“你们也出去,将门关上。”顾蕴看向守在外间负责传话的两个婢女。
屋内只剩下顾蓁、顾蕴、离芷和阿琉四人的时候,顾蓁才再次开口道:“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神秘?”
她还坐在堆满公文的书案后,顾蕴来到对面,半蹲半跪和顾蓁平视:“阿姐,我要和宇文愈一同去北朝。”
宇文愈特意选在夜半躲过淮南王府严密的巡防潜入顾蕴居住的院子,就是不想让顾蓁知道这件事。以顾蓁的性子,知道之后不顾盟友的情面直接将他赶出去倒在其次,她一定会阻止顾蕴进行这场“交易”。
不只是顾蓁,换做淮南王府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北朝魏王会有如此好心。
但是宇文愈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隐瞒的事,顾蕴却在达成协议的第二日便向顾蓁和盘托出。
顾蕴也明白,若是顾蓁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一定会阻止她。可是她不能瞒着顾蓁,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给整个淮南王府带去难以预知的隐患。
和宇文愈的交易,必须要在顾蓁悉数知晓的情况下进行。
咋一听到顾蕴的话,顾蓁只是有些疑惑:“生意上出了什么变故吗?”
“没有……”顾蕴一五一十地将昨日和宇文愈的交易转告给顾蓁,之后又道:“他要将离魂冢借给我,需要我亲自过去一趟。”
“阿蕴,”顾蓁极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阿姐,”顾蕴看着顾蓁的眼睛,“我知道。”
“胡闹!”顾蓁拍案而起,被随意放置在砚台上的毛笔滑了下来,墨汁点染在紫檀木桌案上。
离芷、阿琉都和顾蕴一样,从来没有见过顾蓁发如此大的怒火。士族的教养长在了她的骨子里,即使是面对顾际棠,她都不曾如此怒而拍案、双目猩红。
所以除了顾蕴尚算镇定,另外两人早已噤若寒蝉。
“不准去!”没有询问,没有劝解,顾蓁直接沉声下达了命令。
顾蕴也站起身,再次和顾蓁平视:“阿姐,我一定要去。”
“我说不准便是不准!”顾蓁怒道:“你大可以试试看,看能不能出了淮南王府的大门。”
“阿姐,”顾蕴的语调不见变化,“你知道我此次所下的决心,也是最了解我的人。除非你打断我的双腿,将我囚进刑房。否则,我是一定要出去也一定能出去的。”
“顾蕴!”顾蓁失控大吼,隔着紫檀木桌案去抓顾蕴的肩膀,“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打算,所以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从来不加干涉。
但是近半年来你行事越发无状癫狂,之前敢只身潜入沅陵,如今居然要向宇文愈借兵。宇文愈是什么样的人还用我跟你细说吗?你怎么能跟他搅在一起!”
“他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顾蕴的平静和顾蓁的激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要的只是离魂冢。”
“你想干什么?”顾蓁紧紧箍住顾蕴的双肩,质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报仇。”说出这两个字之后,顾蕴再也维持不了一派平和的假象。她的双眼也变得猩红,望着顾蓁几近嘶吼:“我想报仇,我想杀人!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顾蓁僵在原地。
即使被顾蓁箍着双肩,顾蕴的身子还是软倒在地。她抓着顾蓁的手,瞬间哭嚎出声:“阿姐,我想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亲手杀了他们……”
看着这样的顾蕴,顾蓁如何再能升起半分怒气和厉色?她心疼的无以复加,一把将自己的妹妹揽入怀中。
顾蕴埋在顾蓁怀中,哭得更加肆无忌惮。
“阿姐,阿乘哥……他们杀了阿乘哥,他们杀了阿乘哥……他对我这么好,好到我觉得用这辈子都难以回报。
他是除了父亲和阿姐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有时候我都会觉得自己的是全天下运气最好的人。
让我觉得我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幸运,才换来了他爱我。”
顾蓁抚着顾蕴瘦弱的脊背,眼泪簌簌地流下,一句话也说不出。
“可是他们杀了他,他们夺走了我全部的幸运。
阿姐,为什么?为什么?阿乘哥为什么要离开我?他不能离开我……”
顾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倒在顾蓁怀中的身子抑制不住地抽搐。
“我要报仇,”顾蕴由嚎啕大哭改为小声嗫喏,“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们。”
“阿姐,我好想阿乘哥。”
……
顾蕴离开之后,顾蓁在堆满文书的书案后坐了一整夜。未动笔墨、未发一言。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顾蕴都是她最亲最疼的妹妹。她竭尽全力想要护她安稳,希望妹妹有和乐无虞的一生。
可是现实总是事与愿违,顾蕴从未主动做下伤天害理之事,却怎么也求不来上天的厚待。
顾蓁知道,自从逃离了陆家摆脱了陆邻之后,顾蕴就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了。在周围筑起了冻人的寒冰,让人望而却步的同时也将自己封闭在了三九寒冬之中。
而萧乘就像是冬日的暖阳,终于照进了顾蕴的生命,温暖了凛冽严寒。
但是在冰雪尽融、暖春将至的前夕,有人把暖阳抢走了……
顾蕴的表现,让顾蓁再也说不出斥责阻止的话。面对顾蕴,她只剩下无限的心疼和深深的愧疚。
顾蓁终于从坐榻上起身,一夜的久坐让她双腿早已失去知觉,被离芷扶着也难免踉跄。
她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子。刺骨的寒风瞬间钻进房内,迎着冲到她的面门。
此时房外,也正值寒冬。
“离芷。”顾蓁喊了一声,扶着她手臂的离芷双手紧了紧。
“让人把宇文愈叫来。”
第二百二十章 南下
除了顾蓁和不会说话的离芷,所有人都不知道宇文愈和顾蓁说了什么。总之北朝魏王殿下这日不是被淮南王府的府卫赶出的王府,而是跟随着顾蕴北上的商队一同离开的。
顾蓁站在府中一处最高的楼台上,望着从大门出去沿着古梁郡的街道渐行渐远的车队,眼中思绪难辨。
直到车队转过一个街角,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顾蓁才发出状似自言自语的一问:“这一回,上天会眷顾阿蕴一次吧?”
立在她身后的离芷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顾蓁的肩膀上。
……
身在其中的时候感觉总是没有尽头的寒冬居然很快地过去了,暖风唤醒了春日,春日引来了花神。一年一度的花朝节,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眼前。
但是贞元九年的春天格外吸引天界众神,来的不只是花神娘娘一位。
“王妃。”
“阿姐。”
顾九领着顾苏一同来到顾蓁处理政务的地方,两人进入房中之后向顾蓁拱手行礼。
但是一礼未完,便被顾蓁止住。
“九叔看看这个。”顾蓁从书案后起身,亲自将一封信函递给顾九。
看着顾蓁的神色不对,顾蓁接过信函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片刻后,脸色跟着改变。
“这是从西南军中送来的。”顾蓁适时解释道:“最先出现病患的是朱群辖地内的一座城池,后来在敌军军队中蔓延开来。信函发出的时候,淮南军中也出现了少数几例相似的症状。”
顾九大骇:“瘟疫虽是病症,其威力却丝毫不逊于天灾,几乎不可为人力所转换。即使到最后总会消失,但是被波及的地域也早已是横尸满地、遍野哀鸿。比之两军酣战过后的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信函一路送过来已经花费半月有余,倘若真如王妃所言。”顾九语调骤降,“恐怕我军也不容乐观。”
“当务之急,便是寻到有把握控制此病症的良医赶往西南。”顾蓁道:“军中的医者多擅长刀枪兵器创伤,对此恐怕束手无策。”
“属下这就去广下告文,召集我梁地名医。”顾九道。
“人选我这里已经有了一个,”顾蓁道:“已经通知雁翎去信联络。九叔后续寻到的医者,直接派人护送去西南即可。”
“是。”
“此次寻九叔过来,还有一事。”顾蓁道:“我要亲自去一趟西南,阿元、阿初以及府中一切事宜,又要全权托付给九叔照料了。”
“去西南?”顾九下意识地阻止:“万万不可!西南酣战正凶,真正属于我淮南王府辖地的区域并不算多且大都是刚刚从敌军手中收缴回来。连绵战火不断,如今又出现了瘟疫,此时断然不可贸然前去,还请王妃三思。”
顾蓁却道:“西南不大的一片土地却有数个势力盘踞,淮南军即使收回了一些城池,想要安稳治理也非易事。
我本就有去意,如今瘟疫忽然出现,就更加要去。”
顾九焉能不明白顾蓁的用意?正是因为西南不好收复更不易治理,才需要一个身份贵重能力也足够的人前去压着。
若是没有爆发瘟疫,从梁地挑一个出身和手段皆挑不出不足的官员前往压制即可。他顾九,便是最适合的一个人选。
可是如今这种情况,百姓和大军同时笼罩在战争和病魔的双重阴云下,即使是他亲自过去也有些人微望轻。只有这梁地的主人过去,才能快速而有效地稳住军心和民心。
萧穆身在前线,能去的自然就只剩下顾蓁一个。
可是明白归明白,顾九更加清楚地知道此去西南要冒多大的险。而顾蓁一旦除了任何事,就算是再打下是个西南也能以弥补。所以他的第一决定,就是劝阻顾蓁。
但是顾蓁若是因为害怕危险而不敢前行,那便不是顾蓁了。做出决定之后能被人轻易劝阻,也不是顾蓁。
所以最终,顾九再次和顾苏一起住进了淮南王府,整个梁地的胆子又一次落在了他身上。
顾九离开,离芷在收拾行囊。顾蓁坐在床榻上陪着双生子,却若有所思。
顾蕴相比早已经到西南了,此时还在那里吗?这个问题她自己就能给出答案,她还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怎么可能离开?
宇文愈的承诺,又是否能做到?
后一个问题,她无法告诉自己答案。
“娘……”
顾蓁的神识被小家伙的声音唤回,暂且放下凌乱的思绪,专心致志地陪伴两个孩子。
“说什么呢?”顾蕴听着方才是阿初的声音,遂将其抱到膝上笑问道:“阿初要对娘亲说什么呀?”
“娘……”小家伙咧嘴笑,发出了一声比方才清晰许多的呼唤。
顾蕴既惊又喜,连忙道:“阿初,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娘。”小家伙十分配合,喊完之后对着顾蓁露出了一口小奶牙。
这下顾蓁可以确定了,阿初这是再喊她,才一岁零两个月的他居然会喊娘了!
“娘……”判别出顾蓁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后十分高兴,又喊了一声。
顾蓁抱着阿初亲了一口,又转身亲一下在旁边的阿元。
亲完之后,心上又涌起深深地愧疚。
她的一双儿女,自出生起就获得了令天下人艳羡的尊贵身份、滔天权势、亲眷宠爱、子民尊崇。一个是满月宴上被父亲定为接班人的萧宸,一个是整个梁地的掌上明珠萧琬琰。
他们的父亲承诺要他们亲眼看着烽火狼烟散去,九州重归安定。让他们从乱世跨向盛世,成长在锦绣河山。
他们的姨母在他们满月之时,便送上巨额财富。让他们有着即使不思进取也能富贵人间的底气。
他们是顾氏女和淮南王的血脉,本身便代表着尊贵和实力。
这天下,应该没有比他们更幸运的孩子了。
可是,他们的父亲因为军务缠身,错过了他们的出生、满月和周岁。未来不知何时才能像个平常普通的父亲一样,时常伴在子女身旁。
而他们的母亲,在家之时批改公文的时间比陪伴他们姐弟长,她们是坐在摇篮中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长大的。几个时辰之后,母亲又要远离。这一去,归期又是不定。
“娘……”阿初又喊了一声,伸手抓住了顾蓁的衣襟。同时,阿元也不再愿意独自一人趴在床上,挥动着手脚要往顾蓁身上爬。
顾蓁将阿初放到左腿上,用左手揽着,又伸右手将阿元抱到右腿上。
好在两个孩子都还小,下次回来,就不一定能这么同时抱着他们姐弟了。
“阿元,阿弟都会叫娘亲了,你可不能落后呀。”顾蕴看着贪玩好动的小丫头道:“你如此好动,怕不是真的生了一副男孩性子吧。”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入驻
“在下凌恒,参见淮南王妃。”西南一处驿站中,一位风姿卓然的年轻公子被侍卫引着来到顾蓁面前。
“凌先生不必多礼。”先闻其术,再见其人。饶是顾蓁也忍不住惊叹先后医好宇文愈和阚伯周的医术高超的凌先生,居然会是如此年轻的公子。
“顾蓁在此感谢先生能放下芥蒂,不辞辛劳到处相助。”顾蓁说着,当真对着凌恒行了一礼。
“王妃万万不可。”凌恒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搀扶又惊觉不合适。只能连忙侧身,算是躲过了半个。
“凌先生此来不仅是相助淮南王府,更是救万民于水火。”顾蓁笑道:“所以这一礼,受得起。”
“王妃谬赞了。”凌恒道:“我本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分内之责。这天下子民分为南朝人、北朝人、胡人、蛮夷,但是在大夫眼中只有一个划分,便是病人和除病人之外的人。”
凌恒此番言语既不慷慨激昂,更无义愤填膺。用着平日里言谈的语调,却说出了让顾蓁为之动容的情怀。
眼前站着的明明是一位心中藏仁的医者,顾蓁却无来由地想起“士族风骨”几个字。
她暗暗自嘲,看来是对“士族”这两个字的失望太深了,抱着的期望也太大了些。
不出顾蓁所料,她和凌恒赶到西南的时候,疫病在淮南军中也开始肆虐开来。虽然和敌军相比尚算轻微,但是每日增添的染病人数仍旧触目惊心。
除了淮南军,宇文愈派来的十万兵马也没能逃脱。好在双方自结盟初始合作便十分顺利,发生瘟疫之后并未出现相互推责排斥的情况。而是在双方统帅的带领下以大局为重,将双方军中患病的将士统一安置到一处,共同照料。
凌恒一入军中便直接由人带着前去查探病患的症状,而顾蓁则在离驻军极近的一处驿馆下榻,召集了双方军队的统帅前来面见。
被宇文愈派来统领十万大军的人名叫成千秋,是一个接近不惑之年、留着络腮胡、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的将军。
成千秋身姿魁梧,长相有些偏于凶神恶煞。但是个性爽朗不拘小节,心中没有令人膈应的蝇营狗苟,这一点顾蓁在和其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有所了解。
宇文愈派了成千秋过来,对于此次结盟也算是诚意十足。
成千秋、温昭以及葛怀毅共同向顾蓁汇报了近些时日军中的情况,顾蓁明明白白地承认自己不通军务,来此只是为了疫情和后方诸事,而行军打仗之事,仍旧由三人全权负责,她半分不插手。
三人一同来到,会谈结束又一同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离芷领着几个当地的官员进来。看见三人之后远远行了一礼,葛怀毅和温昭侧身点头以示回应。
“淮南王妃不愧是女中豪杰,我老成打心底里佩服。佩服!”成千秋看着温昭和葛怀毅说道。
温昭一张又冷又俊的面容上少见表情,成千秋已经习惯。葛怀毅听到他的话后,面上带上笑意:“成将军慧眼识珠,看人看的透彻。”
“又不是夸你,你小子这么高兴做什么?”葛怀毅的性子中带着些混不吝,相较于温昭自然和成千秋混得更为熟稔。所以成千秋和他说话,便更少了些顾忌。
葛怀毅笑容不止:“听别人夸赞自家主母,自然与有荣焉。你老成就算羡慕,也羡慕不来呀。”
成千秋笑斥他厚脸皮,两人开着玩笑,和偶尔插句话的温昭一同返回军中。
成千秋是个实在人,此时身在南朝又是天高皇帝远,心中有什么想法当即就一吐为快:“我还真是羡慕你们能有这么一位主母。我们王爷雄才大略不输淮南王,但是在这上面,怕是不得不认输。
看他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话外人不好接,成千秋笑说了一句之后也便没了下文。
……
顾蓁落脚的这座城池,尚未出现患有疫病的百姓。为了防止外人将病带入,早在一月之前便封了城。城内百姓不得外出,外面的人更是不得进入。
顾蓁入住之后,更是派来上千淮南军将士驻扎在各个城门出入口,严格筛查每日需要进出运输物资的人。
一整座驿馆,成了顾蓁和当地官员新的办公场所。淮南军近半年打下来的周遭几十个城池的政务,由军中的通信兵统一送进驿馆再各自分发出去。
来之前,顾蓁料到了西南这片土地乱,但是却没有料到会如此乱。因为在被收缴之前分别被不同的起义军占领过,所以这些城池从税收制度到民生吏治,从粮食价格到官员设置,全部乱的一塌糊涂。
更别提在市场中流动的各类款式不一质量参差不齐的钱币,以及大片大片无人耕种的良田和不可计算的乱匪流民。
而且因为一直处于被割据的势力争来抢去的情况下,这里的官员有不少死于战乱,后期也无人想起提拨人才填补空缺。所以即使顾蓁的命令发出去,能不能在完全落实下来都是问题。
所以顾蓁来到此处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信让顾九从古梁挑两个得用之人送过来,协助她选拨人才,将空缺下来的职位先补齐。
第二件事便是让雁翎亲自调来大批银钱,尽力将已经接近瘫痪停滞的商业救活,让其重新运作起来。
梁地尤其是古梁郡跟在顾九手下做事的人,早就被他训练的练就了三头六臂,一个人甚至能顶一般官员三个人。当顾蓁看到此次被派来的两个人时,隔了千里之遥都能想象到顾九心疼头疼的样子。
一个俨然已经成长为左膀右臂的卢兆儒,另一个则是有钱袋子之称专管梁地税收的官员。
派来的两个人,前者因替人走私私币被抓入淮南王府,后被顾九“培养”成了全才。后一个则是专门和银钱打交道的人。
这两个人当真是派进了顾蓁的心坎儿里,不能再合心意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屠城
凌恒的医术果真没有让顾蓁失望,以他为首,带领顾九后续送来的十几位行医多年经验老到的大夫,半个月之内尝试了不下二十种药方。
这些方子首先在患病的战士身上试用,有了效果之后再根据不足进行改良。
虽然彻底根除不容易,但是有了这些人之后,疫病在军中蔓延的速度显著减缓。一个月之后,已经基本能控制住患病的人数不再上升。
加上雁翎在后方持续不断地银钱和药材供给,两个月之后,就出了一种效果颇为显著的方子。
而早先被发现有了瘟疫症状的百姓,已经被顾蓁差人安排进郊野的田庄。派了驻兵和大夫负责看管和照料。
这些田庄,则是当地的富绅商贾在淮南王妃的引导下“捐献”出来为民造福的。
有了效用的方子被用到这些百姓身上,疫情得到了缓解。虽然不能救回全部姓名,但是每日被抬出焚烧的尸体在一日日地减少。
三个月之后,整个淮南军和全部淮南王府收复的地域,疫情也经全面得到控制。
赶赴前线的大夫有三个因染病不幸离世,被淮南军的将士亲自护送会故里,风光大葬。其家眷一律得到不菲的补偿,并且由顾九亲自前往家中探望,若有适龄又合适的子弟,不论出身直接授予相应官职。
凌恒和剩下的人仍旧留在军中,每天查探服用药物之后病患的症状。一遍又一遍地改良药方,竭尽全力多救回一些姓名。
与此同时,顾蓁所在的驿馆收到一封信,写信之人是自离开淮南王府之后便没了音讯的顾蕴。
也不算全无音讯,顾蓁来到西南之后不久,收到了一封报平安的飞鸽传书。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但回答了顾蓁最想知道的问题——顾蕴也在西南,且身体康健。
宇文愈借给顾蕴的离魂冢是做什么的,顾蓁从宇文愈处得到了粗略的了解。之后又通过雁翎,更加详细地知道了那里面的人的职责。
他们所有的行动都是躲在暗处,所以顾蕴长久地不露面目,顾蓁大概能够理解。如今她只求她平安无事,其他不敢再奢求。
而时隔两月的这封信,带来了一个让顾蓁惊讶的消息,同时也解答了她许久之前的一个疑问。
明王朱群的背后,居然是吴郡四大姓氏之一的朱氏。也是她们祖母的娘家,她们父亲的外家。而朱群的妻子,正式朱氏家主的嫡女朱明莲。
难怪顾际棠会逃往西南,难怪他身在武陵却能联络到远在西南的明王朱群。
顾蓁来到这里之后每日忙政务忙的焦头烂额,已经许久难以分心去想那些亲族之间的龌龊和心中的私怨了。这封信,成功地将她放在官员调遣上面的精力全部拉了出来。
想要手刃顾际棠的人只有顾蕴一个吗?
不,她也想。
曾经许多次午夜梦回,她手中的匕首已经快速地划过顾际棠的脖颈。就在萧乘的墓前,喷涌而出的鲜血星星点点落到他的墓碑之上。
然后她看见萧乘在笑,还是一脸的少年气息。笑着向她喊道:“嫂嫂。”
顾蓁猛地回神,将手中即将被她扯烂的信纸展平。然后双手捏住,“呲……”地一声,信纸被断成两截。两截长短不一,仿佛一个人身首分离。
她已经来到西南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中两军都在忙着对抗瘟疫,谁也顾不上攻城略地。所以关于朱群的消息,她听之甚少。而朱明莲和顾际棠,更是闻所未闻。
“离芷,让人去军中传话。”顾蓁吩咐道:“若是葛怀毅和温昭得空,让他们其中一人过来见我。”
看着离芷跨步走出房门,顾蓁才收回视线,收敛心神,将注意重新放在未写完的计划上。
过来的是温昭。
“你们一路打到这里,有没有和朱群的军队交过手?”顾蓁问道。
“遇到过,但是不多。”温昭回答道:“刚开始交手,便发生了瘟疫。敌军立即挂了免战牌,我们本来计划前去袭击,但是随机也在军中发现了染病的将士。”
闻言,顾蓁不禁眉头微皱。想了想还是问道:“敌军中是否出现过军师谋士一类的人?”
温昭摇头,道:“仅仅两次交手,且都是小打小闹,双方都在试探。”
温昭的意思顾蓁明白,即使有军师存在,也不会出现在这种试探深浅的小战之中。
而且顾际棠不会武,极大的概率会在幕后筹谋划策而不会显露于人前。他应该明白淮南王府有多想要他的项上人头。
“顾际棠投靠了朱群,就算试出来对方实力不济,你们对战之时也决不可大意轻敌。”顾蓁叮嘱道:“他虽然从未参与过战争,但是自幼经史子集和兵法谋略同时熟读。排兵布阵决计比不过张和,但是论阴谋诡计却足够引起你们的重视。”
“温昭明白,多谢王妃指点。”温昭应声道。
顾蓁知道他听进去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军的战力恢复的如何了?”
“足以披甲上阵。”温昭言简意赅,随即又皱眉道:“但是瘟疫仍在敌军当中肆虐。”
此时进攻固然能轻而易举得胜,但若是敌军耍诈淮南军避免不了再次被染上疫病。
“那便接着修整。”顾蓁道:“不必着急进攻。”
“是。”
……
三日后,葛怀毅来到驿馆。他此来,是亲自送一则消息。
“朱群辖地之中的疫情始终无法得到控制,昨日忽然出兵数千人,将周围几个城池的染病百姓全部集中到最初发现病患也是疫情最为严重的那一座城池之中。”葛怀毅道:“还有染病但是未死的将士。”
顾蓁闻言冒出一个想法,以为对方也寻到了能控制这场瘟疫的名医。
但是葛怀毅接下来的话,却是和她的猜想背道而驰、差之千里。
葛怀毅顿了顿之后,接着道:“然后,进行了屠城。”
“那些进入城中的上千染病军人入城之前已经接受了命令,进城之后于当日夜半开始屠城。
四更时分整座城池惨叫声不绝于耳,无数百姓奔向早已被封死的城门。
不久之后,城中升起了火光。至天色大亮,滚滚浓烟笼罩城池周遭数里,稍有靠近便呛得人双眼流泪咳喘不止。
等到浓烟散尽之后,才有外面的驻军前往查看。有好奇的百姓也跟着过去,看到了是烧得焦黑难以辨别本身面目的城墙、变成灰烬的城门以及大堆趴在城门口的焦黑尸体。
而那些前往的军队,是为了清理漏网之鱼。”
第二百二十三章 舆论
雁翎来到西南之后也是忙得恨不得有分身之术,直到今日才有时间到顾蓁下榻的驿馆。她前脚落座,葛怀毅后脚就跟了进来。
所以关于屠城的事件,她跟着顾蓁从头听到尾。
葛怀毅话落之后,雁翎瞪大的双眼却还为来得及恢复常态。
她看向顾蓁,顾蓁也是久久地沉默。再加上离芷和不再言语的葛怀毅,房间之中明明有四个人,却静的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谁下的命令,能查出来吗?”顾蓁开口问道。
葛怀毅立即回答:“已经查到了,是明王正妃亲自下达的命令。”
“朱明莲。”顾蓁略微垂眸,轻轻地道出了“老熟人”的名字。
不愧是她幼时唯一当做过一段时间眼中钉肉中刺的人,做事一如既往——狠绝而干脆。
上万人的性命,说屠就屠了。
困扰对方许久的瘟疫,也基本上一夜之间被打散了。
葛怀毅离开之后,雁翎仍旧久久不能平静。
“那可是上万条性命……”雁翎呐呐道。
“他们找不到阻绝瘟疫的方法,”顾蓁缓缓道:“一日一日地拖下去,染病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朱明莲此举,”顾蓁不得不承认,“于他们而言是目前最快捷且损失最小的办法。”
特别是以她的名义下令,将朱群最大程度地撇开了。
以顾蓁对这位老朋友的了解,她绝对不是一个为了别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人。若不是有更大的利益吸引着她,她就算是做了也不会背这个黑锅。
而这个更大的利益,显然就是朱群。
“小姐,”雁翎自然承认顾蓁的分析极其正确,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你,你会……”
问到中途,又觉得不合适。
“你是不是想问,”顾蓁并不在意,她看向雁翎道:“若是换做我,我会如何处理?”
“小姐不会陷进那样的境地。”雁翎摇头道:“我们也不会让小姐面临那样的抉择。”
“世事难料。”顾蓁道:“我身边有你们,所以没有像朱明莲一样,这是我的幸运。”
“但若是没有你们在身旁协助,没有你找来凌恒,我现在说不定也正在做决断。”
雁翎抬头,看向顾蓁。同样,离芷的目光也集中在她身上。
只听顾蓁缓声道:“若是我,我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
“杀一人,救百人。”顾蓁道:“屠一城,救百城。”
雁翎沉默片刻,说道:“小姐心怀悲悯。”
“两利相权择其重,两弊相衡择其轻。”顾蓁却道:“世人趋利,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也是个俗人,那像你说的心怀悲悯?”
雁翎还欲再言,但是被顾蓁打断道:“雁翎,我有一事要交给你去做。”
……
不到三日,明王朱群屠杀一城患病百姓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西南。
这件事早晚会传出去,但是还不至于三日之内西南人尽皆知。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朱明莲决计不会相信。
而且传言语焉不详,屠城的主谋由明王妃变成了明王本人。至于屠城的原因,也算是属实。可是这个原因,却被当作了结果来传。
“一夜之间屠杀患病百姓上万人。”每个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首先冒出的想法便是明王抛弃了这些患病的百姓,而不会去想这样做是为了控制瘟疫不再祸及其他人。
朱明莲下令屠城之前便命人准备了相关告文,但是还未来得及贴出去便被流言抢先一步。她自知自己准备的告文免不了有替自己洗脱的引导,但是这些传言也不尽属实!
明显是有人躲在背后,利用百姓的无知和先入为主的弊端来攻击他们。
盛怒之下,她一把将一整套极品白瓷茶盏推离桌面。瓷片碎裂的声音将房内的侍女吓得跪倒在地,无人敢大声喘息更别提上前劝阻。
背后操纵之人不用细想便知道是谁!
顾蓁,我和你势不两立!
一个不顾下属死活的首领,终有一日会被下属篡权暗害。而面对一个不顾百姓死活的领主,手无寸铁的百姓没有宣泄愤怒的机会,却有不继续当其子民的自由。
消息在西南持续发酵了数日,后续被张贴出来的告文大多在当日夜间便不知被何人撕了去。并且数月之后官府才后知后觉,许多富商以经商之名外出,却不再有返回的迹象。
官府之所以察觉到,是因为被这些富商留下的财产在暗中向外地转移。
当查知这些钱最后都转移到了何处的时候,朱明莲气的又连续摔了两套青瓷茶盏和一个汉白玉瓶。
但是即使立即动手干涉也已经晚了,那些富商向外面转移财产的时候不知有谁在暗中帮衬,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瞒住了当地官府数个月。
现在追将过去,能查封的也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荒田和早已搬空的破败铺面。
所有职务和银钱沾边儿的官员,除了离明王府邸太远的,无一能逃过被叫到明王府中一顿或者数次痛斥。
“阿莲,消消气,消消气。”朱明莲一番训斥结束,四五个官员狼狈逃出房门之后,坐在一旁极少出言的朱群倒了一杯茶递了过来。
朱群见朱明莲脸色未有缓解,便伸手将人揽入怀中。轻声哄道:“不就是几个不识好歹的庶民,也值当你如此生气?
他们世代扎根在此处,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我下令将他们九族之内的亲属全部下狱,你若是还不能解气,那就将他们全部砍头。”
朱明莲扭头看向抱着自己的男人,脸上倒也没有了怒容,但是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你也觉得这样能消气?”可惜朱群只看到了前者,没能看出那抹怪异。双眼冒着光地说道:“那我立即下令,将那些人全部捉来。”
朱明莲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指着眼前这个男人痛骂一顿的冲动。
都说烂泥扶不上墙,本来已经觉得自己不对这个人抱任何期望了,但是看着他恶心地瘫在地上还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朱明莲才认知到失望是没有下限的。
她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男人?就算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荣耀,用这日复一日的恶心来折磨自己,真的值得吗?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反击
“不必。”朱明莲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正常。
“嗯?”闻言,朱群有些不解地发问:“为何不必?阿莲不是生气吗?你可怜那些贱民的性命?大可不必,他们出身低微,几条贱命还不值得你挂心。既然惹你生气,那就取了便是。”
朱明莲心中冷笑,几年之前,你也是那些贱民中的一个,一个查遍了十八代祖宗都不曾发迹过、每日挣扎在泥地里的泥腿子。
民心的重要性,她不止一遍地强调过、苦口婆心过,可是看看现在,又有什么用?
朱明莲懒得再解释什么,只道:“我说不必便是不必了。”
朱群欲再言语,有婢女进来传话。
“何事?”朱明莲问道。
“回王妃,香姨娘要临盆了。”婢女回答道。
婢女口中的香姨娘,是她亲自买来的,作用就是替她生下朱群的孩子。朱明莲虽然恶心朱群,却也明白她膝下决不能没有子嗣。
但是事与愿违,她生头一胎的时候因为处理政务动了胎气,导致难产。拼死生下一个女儿后,至今未再有身孕。
这个借腹生子的方法,是她娘家提出来的,香姨娘也是娘家替她挑选的。这是士族常见的手段,她想着合适便也接受了。
香姨娘倒也争气,来到府中两月便查出了身孕。如今怀胎十月,正是到了生产的时候。
“是吗?香儿要生了?”未待朱明莲做出反应,朱群已经先一步起身,一脸喜色地向婢女走去。
“快快快,快带本王去看。”他催促道。
婢女并未立即从地上起身,而是抬头看向朱明莲。
后者缓缓从案后起身,理了理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才缓步前行。朱群整个人都沉浸在后继有人的兴奋和喜悦中,对于朱明莲的反应也没有注意。
夫妻二人由婢女引着向香姨娘生产的地方走,刚刚踏出房门没几步就看到了一袭深蓝长衫朝由小厮引着他们走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顾蕴千方百计寻找的前任顾氏家主、明王妃朱明莲的姑父顾际棠。
顾际棠来此,已经半年有余。因为朱明莲的信任和看重,以及他自身的谋略手段,如今已经稳坐明王府第一谋士的位置。
朱明莲想要给他正经的官职,提了数次都被顾际棠婉拒。直到淮南郡大举南伐,朱明莲才渐渐明白个中缘由,遂将原本的想法作罢。
“姑父来此有何事?”朱明莲离开朱群,向着顾际棠迎了两步。
“却有一事,请王妃入内细谈。”顾际棠回答道。若非了解内情的故人,定然不会相信眼前这位风光无限、风姿卓然的明王府第一谋士,竟然是条丧家之犬。
长久屈居于谋士之位,也是因为在躲避仇人的追杀。害怕一旦露出头脚,等待他的便是身首异处。
“姑父请。”朱明莲侧身道。
“阿莲……”朱群来到朱明莲身边,“香儿……孩子……”
“参见王爷。”顾际棠拱手行礼。
“顾先生免礼。”朱群的注意还在香儿和孩子身上,背对着顾际棠对他摆了摆手,继续对朱明莲说道:“不是说好了去看孩子吗?”
“姑父亲自前来必定是有了紧急之事。”朱明莲带着一抹得体的笑容,“王爷先行前去,妾身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之后再去探望香姨娘。”
“也好,也好。”对于朱明莲的话,朱群几乎从未提出过异议。听她这么说,便重新带着兴奋和喜悦跟着婢女离开了。
打发走朱群之后,朱明莲和顾际棠一同返回房中。
“姑父,出了何事?”朱明莲刚刚落座,立即出声问道。
“王妃可还记得顾蓁幼年曾经走失,在外流落三年才被寻回?”
“自然记得。”朱明莲点头,然后疑惑道:“这和姑父今日要说的事情有关?”
“顾蓁当时流落到豫州一户农家之中,”顾际棠解释道:“成了一户王姓人家的养女。王姓人家将其当作了小姑换嫂的筹码,许给了邻村一户楚姓人家。他父亲将她寻回的那一天,她正坐在被楚家人接走的车上。”
朱明莲不说话,静候顾际棠接下来的话。
“下官此次外出,便是亲自去了豫州查探。”顾际棠道:“几番周折之后,寻到了当年王、楚两家的踪迹。”
“当年和顾蓁有过婚约的,是一个名叫楚云的男子。”顾际棠道:“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楚家于三年前已经搬离了豫州。”
“王妃可知他们搬去了何处?”顾际棠问道。
“何处?”
“大齐西南。”顾际棠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下官一路循着踪迹找来,在一处军营中寻到了楚云。”
“他如今是朱珲将军手下的一名将领,颇得重用。”
顾际棠最后一句话,险些叫朱明莲惊喜地挺身站起。这朱珲是明王府麾下第一大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朱明莲的堂叔。
得来全不费功夫,兜兜转转,这顾蓁最大的把柄原来早已经在她手中。
你居心叵测利用流言搅乱人心,我便送你一份意想不到的回礼。
“姑父的计划如何?”朱明莲压下心中狂喜,询问顾际棠的意见。
顾际棠也不推脱,直接将心中的计划说与朱明莲。每听一句,朱明莲的眼神就亮一分。她已经能够想象,顾蓁不日即将被千夫所指的画面。
“楚云现在何处?”听完之后,朱明莲忙问道。
“已经在院外等候。”
“来人,快快将其带进来。”朱明莲立即吩咐道。
……
“参见王妃。”传讯兵来到顾蓁面前,朗声道:“奉葛将军命前来回禀战况,三日内我军与敌军交战三次,葛将军和成将军率军前后包抄,夺下敌军一城。温将军趁乱追击,经过一日一夜的酣战,也攻下敌军一城。”
“知道了,下去吧。”顾蓁闻言,喜形于色。
但是传讯兵却并未改变跪在地上的姿势,继续禀报道:“攻城之时敌军负隅顽抗,温将军带兵入城之后,下令将城中剩余军队尽数斩杀。”
传讯兵的声音越来越小,一方面是害怕顾蓁发怒,另一方面则是在害怕他此时背后“告发”温昭的行为。
一日前结束的那一战,他正好有幸参与。虽然没有轮到他上战场,却也亲眼看见温昭命人将新鲜斩下的一千多颗透露运送出城的场景。
而目的地,是他下面即将要攻打的城池。
负责运输的军中弟兄回来之后绘声绘色地描绘他们将头颅堆在敌军城门前的场景,不时引起同僚起哄大笑。
这个传讯兵没能亲眼看到城门前被堆满人头的景象是怎样的壮观,但是一颗颗圆滚滚乱糟糟的头颅被抛上车的时候,他是亲眼目睹过的。
温昭活阎罗的称号是敌军给的,这一战之后传讯兵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得这样一个称号。
在背后议论活阎罗,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可是这又是上司下的命令,他不得不完成。
“被杀的那些人,已经缴械投降了。”传讯兵将最后一句话汇报出来,这一趟的任务终于是完成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楚云
斩下已经投降之人的头颅,即使在战场之上也有些违背道义。顾蓁明白,葛怀毅并非是向她告温昭的状,更不是对温昭的做法有什么不满。
相反,他是在替温昭担忧。只有每日并肩作战的同袍兄弟才能最为深刻地体会到,温昭和敌人对战愈发趋于暴戾的手段。
葛怀毅是在担心温昭,有一日会不会真的变成敌军口中的“活阎罗”。
因为年龄相近、个性相投,又一同在战场上并肩厮杀多年,葛怀毅、萧乘、温昭以及洛行风这群人的情谊,是在血肉和战火中拼杀出来的。
即使是顾蓁有时候也会下意识地忽略,这群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年龄最长的距离而立还有许多年。而温昭,不过才二十一岁。
萧乘比他大一岁,战死之时也是二十一岁。
若是没有战火的洗礼,他们不过是刚刚及冠的少年公子。但是却在本该最肆意昂扬的年纪,经历了亲人惨死、挚爱别离,每日都在经历生死,最好的兄弟战死沙场却无能为力。
离开的人已经离开,所有的痛,都留给了留下的人。
“回去之后告诉温昭,”顾蓁吩咐道:“让他挑出一日空闲的时间,过来见我。”
几日之后,温昭确实过来了。但是来者并不只有他一人,葛怀毅也跟了过来。并且一进门,顾蓁就发现两人面色都说不上好。还是那种极力忍耐之下的不好。
顾蓁心道不妙,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种猜想,第一个想法是他们打了败仗。可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两人虽然年轻却也都算是久经沙场了。葛怀毅上阵打仗的年纪更是和萧穆差不多,如何能因为一场败仗而带着情绪来见她?
第二个想法便是关于疫情,不是已经控制住了吗,难道又卷土重来了?
“发生了何事?”不再自己胡乱猜想,顾蓁在二人站定的瞬间直接开口问道。
顾蓁这一问,两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愤怒之中掺杂着暴戾,尤其是温昭,浑身都在散发着戾气。
“到底怎么了?”见二人不答话,顾蓁更加焦急。
“温昭。”顾蓁沉声道:“你说。”
“今日对战,”温昭缓了缓,压下声音中的情绪,“敌军派人上前叫嚣。”
“说了什么?”一阵叫嚣就能将这两人气成这幅模样?顾蓁隐约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说……说……”将头一横,身上的戾气又重了些。
“说了一些诋毁王妃的话。”葛怀毅替他说了出来。
“诋毁我?”顾蓁惊讶大过气愤,“都说了些什么?”
难道是朱明莲怒极,要用同样的手段反击回来?可是顾蓁自问,她还真想不出有什么能被敌军抓在手中的把柄。
葛怀毅斟字酌句,将今日对战之时敌军的叫嚣捡着能说的部分向顾蓁转述。即使过滤了九成的污言秽语,还是将顾蓁身后的离芷气得想要将一把能腐蚀人肌肤的香料扔到今日说出这些话的人脸上。
“王妃切勿动怒。”葛怀毅转达结束,又立下军令状,“末将定会尽快攻破敌军城池,将叫嚣之人斩首示众!”
顾蓁却比另外三人都要平静,闻言抬头看向葛怀毅问道:“葛将军应该还隐瞒了一些什么吧?”
葛怀毅一惊。
顾蓁接着道:“我方的军心难道没有受到这些言论的影响?”
顾蓁太聪明了,即使不通战事,却通晓人心人性。葛怀毅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方才在这房中只选了部分敌军的话转述,而当时战场之上的场景、后方将士的反应,他只字未提。
敌军说的太绘声绘色了,有头有尾有缘由,连“当事人”都骑马立在敌军当中。负责喊话的人每喊一句,都要回头看看后方马上的那名叫作楚云的年轻将领。
就是他,据说早在十年前便和流落在外的顾家长房大小姐有了婚约。
仗还没有开打,温昭就险些冲出去结果了那名大声“讲故事”的人,被还留有一些理智的葛怀毅和成千秋死死拉住了。
好在顾蓁在淮南军中素有贤名,今日去到战场之上的将士才不至于被敌人扰乱军心。但终究还是受了些影响,一战匆匆结束。
温昭在乱军之中不管不顾地追着楚云打,但是后者明显有特殊保护,和温昭对阵不过十招便被一队骑兵护着退了下去。
“淮南军上下承蒙王妃庇护,自不会被此等流言所惑。”葛怀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底气还是十足的。
顾蓁却笑道:“今日不会,明日呢,后日呢?说的人多了,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既然是敌人专门攻击他的武器,自然不会只有这不疼不痒的一击。她会利用舆论的力量煽动人心,别人也不是不会用。
“葛怀毅,温昭。”顾蓁看向二人,语气颇为郑重,“今日过后,流言会愈发激烈甚至荒唐,并且会在百姓中流传最广。你们尽好自己的职责,约束好手下的人。不该你们管的,一律不要插手。”
百姓因为无知而淳朴,也因为无知而愚蠢。他们有听人言的耳朵,却大多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但是该你们管的,一丝也不容放过。”
“是。”二人齐声道。
“是否要暂时休战,你们根据军中情形自行定夺。”顾蓁补充道:“这场流言,不会很快结束。”
“淮南军上下将士,必不会背叛王妃,必不会背叛淮南王府!”葛怀毅道。
“有你们这句担保,就够了。”顾蓁笑笑,挥手让二人退下。
房内只剩自己和离芷二人的时候,她面上也显出一些疲态。
看着顾蓁伸手去揉,离芷放轻脚步走向一旁,点上清心宁神的香料。又倒了一杯清茶,放到了顾蓁身前。
而顾蓁则用手撑着额头,许久没有抬起。
葛怀毅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她惊讶于此等陈年旧事怎么还会有人翻出来?而且她当时流落到了豫州,此处却是千里之外的西南。
况且当时跟随父亲去接她的都是顾氏的家仆,包括管家叔顾均如今也都在武陵。这件事,到底是怎么被朱明莲知道的呢?
战场上的“楚云”若是真的,他又是如何跑来了西南,成为了朱群手下的兵?
顾蓁看上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实际上思绪还是乱了。以至于一时间居然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忽略了。
离芷的安神香点燃两刻钟之后,顾际棠的名字才重新涌入她的脑海。
是了,有了他,大半便能说得通了。
父亲当年会瞒着所有人,却基本不会瞒着她这位二叔。
而除了顾际棠,还有谁会处心积虑去查当年的事,还有谁有能力查清这件事?
顾蓁冷笑,她不可避免地吃的几次亏,居然大半来自这位“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