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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野舞     晚明浮生txt下载     晚明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4章 群魔乱舞

    军头们打完群架,大军便继续前进。

    各军士卒一边赶路一边对喷,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吵得人心烦。

    晚上扎营的时候,西安兵又偷了延安兵一万石军粮,还顺手牵走了几十头骡子,贺人龙讨要无果,当场跟西安守备赵仕常大打出手,两军操起刀背互砍,打死打伤士卒数百。

    第二天早上,宁夏镇兵又犯病,突然聚众讨薪,洪承畴不补发欠饷,就闹事,就不走了,薛判官出面安抚,许诺攻下宜川,让宁夏武夫先进城劫掠半天,宁夏军这才消停下来。

    六千宁夏镇兵非常高兴,都呼喊着赶紧上路。

    其他部队一看,顿时不乐意了,咱也是欠薪卖命啊!

    上头安抚也没什么用,最后只好骗大伙,说陕西省上给客军的钱粮补助快来了,大概攻下宜川就到,还派刀笔协调各军,组织统计士卒欠饷情况,造工资表,让大伙摁手印。

    各军顿时士气高涨,都说洪承畴是个好官。

    但就是这天晚上,宁夏镇兵与甘肃卫军再次爆发火拼。

    半夜全军休息的时候,王国派兵假扮闯贼,纵火烧起凉军大营!

    凉军睡得正死,突然遭遇大火,营里牛驴骡畜受惊,冲出围栏乱跑嘶鸣,士卒夜惊,又听到夏军假扮的闯贼在营门外面高呼:“闯贼十万众将至耶!廖驴儿三万叛军来啦!”

    值夜军官不明实情,还真以为闯贼劫营,毕竟这里离宜川已经不远了,于是下令烽火示警,人马畜牲遂惊,军卒互相残杀,扰乱至中军,李师道大惧,乃与左右赍金翻墙逃走。

    凌晨事发之后,凉夏两军血腥火拼,军卒持械斗殴,死伤数百,洪承畴闻讯震怒,当即喝令斩杀宁夏镇参将王国,夏军大哗,遂炮轰中军大营,洪承畴与百官狼狈出奔。

    有宁夏军卒扬言道:“不如效仿固镇边师,跟廖驴儿反了朝廷!”

    李师道旋即以镇压叛军为由,亲自带出火枪队,打死打伤数百夏卒,直到下午闹得差不多了,在各自军头和文官们连哄带骗的安抚下,士卒们才消停下来,开始重新列阵出发。

    如果说封建军队是一群毫无组织纪律的乌合之众很过分,但用来形容明末这群武夫却是最贴切的,李师道在领着甘肃军跟各路友军急行军两天后,才绝望总结出这一点。

    痞性、匪气、油滑、贪婪、胆小、无赖、毫无担当,在这些职业军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对于这些已经被骗怕了的士卒,一切试图给予他们公平与福利的行为,都会被视为冤大头和花招,军官和士卒就像拔河双方,当真是你进一步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就进一步。

    李师道终于明白,当年戚继光练兵为何抛开朝廷卫军营兵不用,而是从深山里矿场中招募山民矿工,因为这些兵爷们真是一群烂透了的木头,从上到下都无可救药了。

    洪承畴肠子都悔青了,也终于明白,自己越软弱,便越会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越多的可乘之机,只有给自己练就一副铁石心肠,才能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一席之地,才能施展深藏在内心深处的理想抱负,对付这样一群地痞无赖一样的兵马,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强硬砍杀!

    第三天早上,队伍终于又开始前进。

    洪承畴心急如焚,不知道宜川的战斗进行得如何了,还能不能赶得及?再回头看看如乌合之众一般的军卒,洪承畴不禁扪心自问,这样的兵马,就算赶得及,又有多大作用?

    洪承畴正是心事重重的时候,西安兵守备赵仕常厚着一张脸皮来套近乎:“参政,前面就快到云岩镇了,咱们不如进镇休整半天再走,也好解一解这行军途中的劳乏……”

    洪承畴张嘴便欲呵斥,但转念一想,之前要杀李师道等客军武夫算是警告立威,但也总不能一味打压,毕竟陕西兵和甘肃军是他拿来遏制有非分之想的宁夏镇军的重要力量。

    这一路上就数宁夏军最能闹事,甚至还用大炮轰自己,想炸死自己,真是气煞我也,洪参政已经想好了,等战事结束,就上表弹劾宁夏总兵贺虎臣,此獠部下跋扈,有反意!

    “赵守备,本官且问你,秦兵还能否一战?”

    想了一会儿,洪承畴如是问道。

    赵仕常过来就是没事想套近乎,一路看到洪承畴脸色阴沉得可怕,所以想探探口风,看上官对自己是不是也产生了什么想法,但听到洪承畴这么问,赵仕常顿时眼前一亮。

    这种口吻只有托付重任的时候才会这么问啊,看来一路上的变故并没有影响洪参政对陕西兵的看法,是以大喜道:“上官放心,秦兵可堪一战!不需补发军饷,只要吃饭管饱!”

    “与夏贼对阵,可有取胜把握?”

    王国部下的宁夏边军精锐在洪参政嘴里居然成了夏贼,赵仕常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这上官不但在对自己人凶神恶煞,就友镇客军他都想上去咬上一口,当真不得了。

    如果再早上十几二十年,这厮定然又是一个王保!

    但事已至此,万万没有摇头说不行的理由。

    “赵仕常与部下秦营,都为上官效死!”

    这话把洪承畴听得一笑,以赵仕常这种丘八,效死二字能从他口中如此轻易的说出来,那只能说明,他不是真的想效死,但有这个态度也足够,他现在只能指望赵仕常的九千秦兵和贺人龙的七千延兵,左光先的五千部队虽然精锐,火器也多,但洪承畴却指挥不动。

    左光先心气很高,早就放话要单独行动,枪毙王佐挂。

    其他李师道、冷士贞、杨天华、段树功、王国、周文昌等人的部众,人马虽多,却很驳杂,加之延安、宁夏、凉州、肃镇诸军本身便有异心,不拖后退都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对于赵仕常的表现,洪承畴满意的点点头,却道:“赵守备,你不是为我洪承畴效死,而是为皇帝为朝廷为大明效死,此战若得战功,本官必定如实上报军部,为你请功!”

    “还有,你不要丧着脸,觉得剿灭王佐挂没希望,我军战力还是可以的。”

    ……

    “是是是,赵仕常为朝廷效死,皇帝万岁,大明天下无敌!”

    赵仕常忙不迭顺着洪承畴的口风说下去,至于请功一说,赵仕常却信也不信,洪承畴不知道,但他知道赵仕常只有跟着自己一条路,否则以他没背景的情况,如果宜川大败,恐怕连守备都保不住了,不是被杨鹤解除职务,就是被陕西兵备道下狱论死,都察院都不会过问。

    之后洪承畴尝试召李师道、冷士贞、杨天华等甘肃将领来了解一些情况,结果都是一副老爷作态,三令五申都不带挪一下屁股的,还说什么为防战斗突发,将官不宜离军。

    “贼丘八的甘肃畜牲,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们!”

    ……

    二月二十六日,三边总督杨鹤遣人催促,斥责洪承畴行动迟缓。

    洪承畴辩解说部下矛盾重重,因此速度缓慢,恳请调拨银钱补饷激励士气,结果却被监军小使顾弘文质疑为意图收买军心,别人的部队不发饷也能打,怎么就你喜欢搞特殊?

    朝廷财政这么困难,你就不能让将士们再宽限几年?

    咱看你就是不想干了!

    不想干直说,咱连回去禀报总督,换个人领兵打宜川就是!

    一顿夹七夹八,直骂得洪承畴找不着北。

    除此以外,顾监军还带来了一则非常重要的军情。

    二月二十三日,贺虎臣率宁夏兵与大寇王嘉胤战于平凉。

    贺虎臣感染了瘟疫,身体欠佳,因此想速战速决,平凉一战,官军集结四万人,由宁夏总兵贺虎臣指挥,大家本来都以为,以宁夏边师的战斗力,可以一战而胜,击杀王嘉胤。

    谁知道平凉各地老百姓争先恐后造反,不但给流贼通风报信,还偷袭官军粮道,拿起锄头把驿道挖得到处都是坑,或者搬上石头堆在路上,官军粮草不济,以至于杀骡充饥。

    定边县更是有一个有叫张献忠的汉子,在家乡策动了十八个村镇的老百姓,组织了一支九千多人的队伍,自号八大王,在敌后响应王嘉胤,据监军使说,这张献忠本来就是延镇边兵军官出身,武功过人,胆大包天,最好打抱不平,定边县官府已经被这厮屠戮一空了,县令直接被分尸!

    偏偏祸不单行,杨鹤从横山卫调到贺虎臣部下的五千延镇边师也趁势发叛,士卒众推军官刘廷举为帅,砍杀官将数十,随后烧毁军营,一路敲锣打鼓,打着火把连夜投靠王嘉胤!

第45章 八大王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二月二十三日李师道等从延川出发的当天。

    大寇王嘉胤抬着棺材,率八千老营入阵拼杀,所部男女老少无不用命,延镇叛将刘廷举指挥五千延兵,藏在战场附近,直到日暮时分才突然发力,毫无防备的夏军当场大败。

    贺虎臣当即下令撤军,却不料在撤军途中,八大王张献忠率九千暴民突然发难,时军心低落,兵无战意,骤然遭遇埋伏,逃兵带动大军崩溃,人马自相踩踏,死伤上千人。

    全军三万士卒,五千多人被杀,七千多人或降或反叛,只逃回来了一万多人,夏镇副将张伯淮被王嘉胤击毙,把总以上军官阵亡逃军投降超过三十人,主帅贺虎臣重伤垂危。

    监军使吴再春驾着驴车狂奔,结果却被叛军捕获,张献忠以短褐蒙住吴再春的双眼,把他绑在一个枯木桩上千刀万剐,老百姓争相分食吴再春血肉,以铁杵捣碎监军头颅。

    眼下平凉门户洞开,甘肃全境震动。

    王嘉胤率九万众,号称十五万直逼庆阳府,庆阳府尹严琴上吊自杀,守将王开光弃城而逃,

    甘肃巡抚梅之焕正在兰州征集兵马,准备驰援陕西,甘肃兵备道王正贤临危受命,率两万大军进攻富县,讨伐神一元、神一魁、姬三儿等寇,延绥巡抚岳和声率兵进驻绥德。

    与此同时,巨寇王自用攻破鄜州,血洗延安,知府上吊自尽,满城官吏地主全部遇害,抄家灭族之下,计四千九百八十六口被杀,人头滚滚,流血漂橹,目前正在向绥德挺进。

    安塞大寇高迎祥率众与之会师,最后六天后抵达延川。

    监军高起潜回防绥德,预计四天后抵达甘泉县,将率五万众战于富县。

    榆林那边,张孟存也发动了攻势,一直不动如山的延绥巡抚岳和声终于也打着剿匪的旗号南下绥德与杨鹤会师,被王自用屠戮的延安先例在前,现在陕西官绅们都是坐立不安。

    说到后面,想起被老百姓处决的吴再春,顾监军都快哭了。

    洪承畴脸色愈发阴沉了,直接把常服换上了甲胄。

    从二十六日开始,陕西军大举出动斥候,在洪承畴看来,王佐挂虽然不足为虑,但目前正活动在宜川境内的刘汝魁、刘国能、刘芳亮、袁宗第、马世耀、辛思忠、廖驴儿等部却没有损失主力,因此也不能大意,所以必须把斥候放远些,侦查四面动向,为大军保驾护航。

    由于离宜川越来越近,接下来的路程也就越来越不太平了。

    下面的军卒还不知道大的,兀自打架闹事讨薪,李师道倒挺喜欢这样的,他又不是王道台的亲军校尉史宪诚那种贱人,非得和人拼命厮杀,每当有空的时候,就拿出本子学习。

    这回入陕剿匪以来,可供学习的太多了,李师道都记在小本本上,作为小军头,李师道当然可以不用学这么多东西,反正战场上跟着旗鼓行动就是了,运气好的话也不会死。

    但是李师道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运气,他想争取一下,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在明末,像他这样的指挥使,死伤的可能性真是太大了!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平凉之战,贺虎臣的部队真的死了太多人,其中不少还是从军多年打过鞑子的老卒,结果怎么样?战场上还不是跟野狗一样死去!一波乱箭就能把你撂倒。

    排头阵丛枪刺来,你躲都没地方躲。

    密密麻麻的铁骑冲杀时,那五米多长的马槊能让你绝望。

    那撼天动地的马蹄声能让新兵小便失禁,调头就哭喊着要当逃兵。

    这个时代是如此残酷,中下级武夫就是这么廉价,李师道不想自己的性命这么卑微,那么就只有加强学习,跟对上官,抱紧大腿,在这个天地烘炉中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太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宜川城西二十里外,此时已经是二月二十八了,短短二百里路,竟然走了六天,平均一天不到四十里,没得办法,瓶瓶罐罐的太多了,一路上还要征粮。

    这浪费了不少时间,因为已经征无可征了。

    宜川县不大,但挺坚固的,弘治时代陕西省兵备衙门还重新加固了一遍,城外村野之间的尸体也很多,好像不少人都是得瘟疫死了的,男男女女摞在一起,像是一座座小山。

    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大伙儿对这片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分布在哪里?有没有骑卒?士气如何?附近还有没有友军活动?哪里可以征到粮草?王佐挂本人在哪里?刘汝魁等大寇又藏在哪里?水里有没有被百姓投毒?

    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官军几乎一个都答不上来,这样事情就很难办了。

    洪承畴挺老练,不结连营,各军分开驻扎,不出斥候,任凭各军自行打探消息,打井取水,保证干净水源,拿粮食讨好百姓,然后趁机套话,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各军矛盾重重,一路上几乎是打到宜川来的,此时指望大伙儿同心同德共克时艰,根本就是个笑话。

    李师道默默记下,来到陌生环境,情况不明,正是立足未稳之时,当先自保,立于不败之地,再图其他,还要根据具体情况具体施策,不要照搬兵书,别强行搞什么万众一心。

    这仗能打就打,打不了,大伙儿各自逃命去也,回头各谋出路就是。

    对于洪承畴来说,他希望打赢,但部下的乌合之众已经用各种行动告诉他,你在做梦,因此洪承畴也没抱多少希望,打败了,回韩城就是,至于杨鹤的问责,自有办法答辩。

    如今陕西糜烂至斯,朝廷也不是不知道,只要自己真的尽力了,内阁也不会上票拿人,就看皇帝什么态度了,扪心自问,自出仕以来,洪承畴觉得自己还是对得起大明的。

    不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少也是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从来没想着推诿怠慢,如果这样皇帝还要怪罪,那真是不讲理了,有本事把饷发了啊?看我不给你来个连战连捷!

    只可惜这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成为现实,连辽军都还欠着军饷呢。

    大抵如此吧,朝野局势扑朔迷离,皇帝疑神疑鬼,满朝文武战战兢兢,还有得玩呢。

    崇祯二年三月初一,抵达宜川的第二天。

    李师道奉命带兵在宜川城下挑战,跟老百姓对喷了一上午,王佐挂都没有回应,看城头挂的大王旗,王佐挂那厮还在宜川,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以他的暴脾气,居然能忍受喷子李师道的挑战当缩头乌龟,真是不易,这也能看出来,王佐挂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动手的。

    不过这也正常,官军要侦查敌情,王佐挂也要调查官军的情况。

    但持久战对于官军来说是很困难的,洪承畴须早做打算,省上不可能提供补给,附近县城看到大兵过来,也都早早关上了城门,不管官军流寇,只要是带刀的,一律不准进城。

    任凭洪承畴舌绽莲花,再三承诺自己爱民如子,绝不会纵兵劫掠,那些县令们还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打仗是你们的事,保境安民的是我的事,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万一你们打了败仗,引得王佐挂攻城报复,咱怎么跟上头交代?咱的小命谁来管?咱是一县之长,得对全城百姓负责,要不你们过河去山西或者河南吧,气得洪承畴破口大骂,但他又没有王道台的胆子,不敢带兵屠城劫掠,求爷爷告奶奶,求了一圈,都没人搭理。

    宜川村野之间的老百姓也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乎都是跑不动在家里等死的老孺翁,就是把人杀了也折腾不出来几斤粮食,总而言之,李师道他们现在全都是孤军。

    所有东西都是一次性的,武器、装具、箭矢、粮食、役畜,乃至人命。

    出发之前,李师道询问粮草怎么办,王老狗让他自己想办法,说宜川好征粮,放心去就是,说不定还能发一笔财!李师道信以为真,结果却是这般景象,当然也由不得他不信,王老狗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江,如今各路兵马云集,他也不敢向一开始那样放开手脚干。

    甘肃军存粮还够十天,洪承畴能弄来多少粮草,李师道不清楚,考虑到求援无果,征粮也不是特别顺利,估计撑死了维持半个月,说不定最后还得咬着牙挪用韩城方面的存粮。

第46章 绝望

    洪承畴还是陕西督粮转运使,手里捏的税粮不少,不过都是朝廷的,按照规矩要划入国库,由户部再分配,他要是私自挪用,罪名可就大了,这年头,钱粮比兵马都重要。

    洪承畴怎么选择,大伙儿也都不知道。

    那么,现在以他们这四万多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可以剿灭王佐挂吗?难!或许可以试试,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兵力折损定然也非常多,军中文官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驴车。

    “大哥,你现在怎么想的?真给洪老狗卖命?”

    李怀仙挑着几只鸡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村子里搜罗来的战利品,一看到李师道脸上就炫耀运气好,把六只鸡从竹竿上放了下来,笑嘻嘻道:“大哥,今晚老鸡炖腊排骨!”

    看他那麻利的动作,真是好饥渴啊。

    “师道老哥,有消息!”

    正跟李怀仙杀鸡理毛掏内脏准备炖肉开荤,中卫军指挥使杨天华不知道却从哪儿冒了出来,

    上前压低声音说道:“道台刚刚来信,王嘉胤转进富县,诱官兵来救,神一魁等寇在富县以东伏击重创凉镇兵,道台被迫退回菩提,只留部分兵马于富县游击,与胤贼对峙。”

    “这……”

    李师道有些吃惊,放下鸡肉,问道:“甘肃镇兵有一万三千众,这怎么败的?”

    杨天华一拍大腿,叹气道:“甘肃总兵徐永寿坐罪谋反,于入朝述职辩罪途中被皇帝遣中官赐死于太原,副总兵陈猛连坐被贬,已经被军部调往辽东喜峰口赴任守备送死。”

    “凉镇其他将官,目前均已被杨鹤罢免除职。”

    “因此凉镇边师无将,道台虽为凉地本官兵备,但凉镇边师因为欠饷的缘故,加上军官多被罢免,所以怨恨国家,不肯听从道台号令,还数次鼓噪武力讨饷,不防胤贼再出奇兵,遂一败涂地,如今败军已退至菩提镇府,传言道台已为凉镇乱兵杀害,不知消息真假。”

    杨天华声音很低沉,脸色也很沉重。

    李师道猛然起身,低喝道:“你不是说,是道台来的信么?若他已为乱军所杀,难道是鬼在给我们写信?他在信里就说自己打败仗了?别的呢?此等险情,将士可已尽知?”

    杨天华蹲在地上,叹气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啊,他在信里命令我们回菩提镇助他,至于临阵移军抗命总督两罪,老东西让我们别管洪承畴,事后他有办法为我们脱罪。”

    “至于老东西被乱兵杀害一事,是送信人说的,他是听本军百户的三哥的凉镇把总的上级吴千总的哨子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可如果消息是真的,恐怕就是有人想害我们啊……”

    杨天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师道,仿佛在说,咱出门在外,消息当然是别人传过来的几手货了。

    “害我们……”

    李师道陷入沉思,这一路好像也就得罪了宁夏参将王国和上级洪承畴,其他也没得罪谁啊,而且历史上也没记载洪包衣是个背后捅刀子的阴险小人啊,难不成是总督杨鹤?

    大敌当前他犯什么病?怎么突然想对付王老狗了?不合理啊,难道是王老狗屠略绥德一事暴露了,所以杨鹤震怒之下想搞死王老狗及其亲信?不会吧,当时洗地洗得很干净啊。

    想来想去李师道都觉得王老狗这种阴险小人伪君子会这么轻易被人搞死,被乱军所杀多半也不可能,王老狗的标营亲军足足有五百人,都是辽东铁骑老卒,带老狗突围不难。

    根据李师道对老狗的印象,早上能跑路就绝不会拖到晚上。

    如果军心有变,兵马还是别人的兵马,稍有哗变苗头,这老狗就溜之大吉了,兵变是流程的,也是需要时间酝酿的,老东西怎么可能拖到全军造反还不跑路,估计消息是谣言。

    如果是谣言,那么这信就真是老东西发来的。

    看来也是踢到铁板了,加上他军不好用,这会儿就想起李师道来了。

    回富县,说得轻巧,半路遭了流寇伏击怎么办,就算回到富县,事后洪包衣反咬一口,论自己临阵移军一罪又怎么办,况且自己从征宜川是杨鹤的命令,这么做让总督难堪啊。

    “算了,就说没收到信,再等几波信使,看看宜川之战顺利否,如果能击败王佐挂,咱们再回军富县,老东西手握三万余众,总不至于半个月坚持不住吧?哎,难搞哟……”

    李师道这心情真是,历朝历代还找得出大明这么烂的高手吗?凑一对卧龙凤雏得了!

    “师道老哥,你还想道台坚持半个月?不可能!”

    杨天华一脸无语,瞪着眼睛说道:“二次会战得胜后,王嘉胤已率众抵达富北,一面给西安方面施加压力,一面准备随时增援延安,策应王自用诸贼,眼下可谓威风八面。”

    “在此情况之下,杨鹤才发了疯的催姓洪的讨伐王佐挂。”

    说到这,杨天华怒道:“为今之计,还是在于三面讨伐,南路省都马大帅部、渭南凤翔等军,北路夏、凉、延、固四镇边师,西路以庆阳、宝鸡、长安、铜川、甘肃、河南、山西诸卫营兵为主,三路合围,十万之众进击,王贼不死何待!一年之期,十三路大寇必亡!”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情况就是个这么个情况。

    若是各部同心同德,不划水,不闹事,好好打,王和尚这些家伙就是本事通天也早就败亡了,但事情难就难在这里,夏镇兵马闹事,凉镇将官被军部撸了个干净,陕西省上的高官被朝廷解职了一大堆,陕西分管总督武之望畏惧战败被皇帝问罪,迟迟没有动作。陕西巡抚乔应甲等人数次上表抗辩,坚持认为不能重兵围剿,应该效仿前唐招安王仙芝故事,分化瓦解起义军,先派人谈判。

    因为省上的阻力,陕西都司指挥使马科迟迟出不了兵。

    西路这边也在划水,庆阳、宝鸡、铜川等各府卫人马没有统一指挥,一直在观望。延镇边师剿匪的时候哗变,固镇边军反了七成,可调兵力不足三千人,总督杨鹤也拿不出钱。南边人心不齐,互相之间矛盾很大,友军之间打群架乃至相互火拼的血案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矛盾重重,缺钱缺粮,都想着打败仗跑路。

    杨鹤上表讨饷,结果兵部尚书王在晋刚刚被皇帝下狱,连带着侍郎司事牵连不少,军部机关陷入停滞,谁来给他办理三边欠饷一事?请求河南、湖广、山西、四川等方面筹措钱粮倒是不错,但是各省大员递交到北京的公文都迟迟没有得到批复,上一任内阁遭到皇帝猜忌,内阁领导班子成员全部停职,新一届内阁皇帝到现在都没组好,各科道部院省府等权力高层也是大洗牌,魏逆案也还没有审理完毕,朝廷行政效率之臃肿低下到了反人类的地步。

    就说三边剿匪,北京竟然迟迟连一个对口分管负责的部院大臣都还没有定下来,陕西各路流贼虽然弱小,但胜在人多齐心,大伙儿心往一处使,这么打下去,大明能赢就有鬼了!

第47章 过山车

    “天华老弟,依你之见,接下来咱何去何从?”

    想了想,李师道决定问问同事的意见。

    “下策是跟死洪承畴,直到击败王佐挂,然宜川贫瘠,无法养军,省上和洪承畴也很难接济我军,届时军无余粮,不战自溃,乃下下之策,不得已方可为之,反正我打算跑。”

    “中策退回富县,跟老东西会师讨伐王嘉胤,到时候借口军用不足,怂恿老东西占一两块地盘劫掠,然后观望再做打算,不过这很可能被朝廷申饬,老东西未必敢再冒险。”

    “上策乃南下,往西安渭南方向就食,这些地方流贼少,亦可大量补给粮饷,加上沟壑纵横,山高林密,地形复杂,腾挪空间也很大,等延安战事有了眉目,咱再回来剿匪。”

    “只要干掉王佐挂,无论是上头还是朝廷,也都交代得过去。”

    “师道老哥选哪策?”

    留在宜川,没吃没穿,夏、秦、延三部镇兵,是友是敌,将来还很难说呢,万一人家瞅准机会火拼了甘肃军和其他小股友军,然后撒丫子跑路,你占黄龙,我占吉县,跟王佐挂连成一片互相呼应,你找谁说理去?退回富县乃至绥德更不可能了,首先巨寇王和尚要来了。

    现在富县绥德一带的情况比宜川还糟糕,回去虽然不会再饿肚子,但是打硬仗。

    其次大伙出来打生打死,没捞到任何功劳和财货,就这么回去?

    最后,撤军跑路回去找王老狗,洪承畴根本就不敢同意,他也怕掉脑袋,无论怎么样,都会装模作案的阻止一番,万一洪包衣对外宣称甘肃军造反,关起门来调兵镇压,那时候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要是丢了王老狗部下这九千卫军,单枪匹马跑回去,李师道这一帮子军将铁定被老东西打死大半,李师道不敢赌,况且就算老狗不打人,杨鹤就不管了吗?

    所以南下西安方向劫掠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就连入境理由都是现成的,奉命协防西安府。

    “师道老哥,有决定了吗?”

    杨天华悄悄问道,旁边朔方军指挥使冷士贞也来了。

    “暂且不慌,先跟洪承畴打一仗,看看王佐挂是个什么情况再说。”

    最好能把洪包衣弄死在战场上,那时候各军自行崩溃,李师道就可以打着洪承畴命令协防西安等地的名义南下扫荡了,到时候有正常理由,再抓一帮子文官佐证,谁敢拒绝他入境?

    只不过这样做也有一个危险,那就是容易被屯驻在渭北的陕西都司军观察注意,一旦确定是客军劫掠,虽然不会被围剿,但一顿毒打却是没得跑的,带头的还得掉脑袋,因此动作必须要快,抢了就跑,还得换上闯贼的衣裳,这样就算被友军发现,也好杀人灭口。

    三月初二,洪承畴开始了表演。

    一大早就在城外升起数十面黑底白字刀形牙旗,随即又命西安守备将军赵仕常率九千秦兵在城西三里外列阵操练,让贺人龙率七千延兵城东二里外表演击槊和阵列变换。

    这是唯一听洪承畴命令的两部分兵马了,听到城外野战军的喊杀声,看到黑压压的正规军在城外列阵操练,城中百姓非常害怕,中午洪承畴更是披坚执锐亲自露面,当众宣布昨天晚上接到了杨部堂和武总督的公文,三十万银五天后就到,目前正在路上,八十斗米面业已运抵绥德,眼下总督正在征集民夫,不日就会运抵宜川前线,最后更是下了论断,王佐挂是蹦跶不了几天了!

    讲话完毕后便命人给军头们传看伪造的公文,并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这回上头可是下了血本的啊,军功赏赐很丰厚哟,一套组合拳下来,骗得各军将士喜笑颜开,都吆喝着赶紧开战,早些灭了城里的流贼,好拿人头换米银,看到将士们信心满满,洪承畴非常高兴。

    王佐挂贼众对此也充满了信心,他们也相信自己的末日就快到了,于是惶惶不可终日,流贼里的狗头军师们纷纷献计献策,但总结起来无非也就是一句话:“不可力敌,跑吧!”

    有的主张跑到山西,有的主张跑到河南。

    总之是不能跟洪承畴那厮打团,否则分分钟团灭。

    也有人提出,可以重兵死守各处险要,官军粮草不济,十天八天屡攻不克,自溃耳!

    还有人建议接受招安,跟朝廷讨个功名官职,反正造反也是求的这些啊!

    王佐挂拿不定主意,每天叹气解忧,奈何丑媳妇早晚见公婆。

    三月初三龙抬头这天,洪承畴第一次击鼓聚将点兵,剿匪战斗正式打响,双方也开始了斗智斗勇,首先,王佐挂派出使者,声称愿意投降,并开出了若干条件,洪承畴呵呵。

    跟左右说,咱们刚到,贼人还没吃上苦头,怎么会心甘情愿投降?

    不过是为了刺探我军虚实,顺便想让我们麻痹大意罢了!

    当天晚上,洪承畴又来了一个反常的操作,下令举办晚宴,全军饱食,大伙儿不要管存粮多少,大锅干饭大碗痛饮就是,这豪爽的命令更是令全军将士都放了心,看来粮草军饷是真要来了!

    李师道没信,仍然只给士兵吃一顿饭,结果士卒们心生不满,别人今晚又吃干饭又喝酒又吃肉,咱今晚还是吃小米稀饭?还一天就吃这么一顿稀饭!都围着李师道军营闹事,无奈之下,李师道只好下令让大伙儿放开手脚干,随便吃随便喝,要是断粮了补给还没到,也怪他李师道没说。

    士卒们不理他,对洪承畴白天当众说的话深信不疑,对于洪承畴的招数,其他官员都无可奈何,不过到底是晚上喝酒,其中薛判官提出担忧,王佐挂那厮来偷袭咋办?这不是误大事了嘛!

    对此,洪承畴哈哈大笑,道:“洪某在此,你问问他们谁敢来?”

    第二天将士们一觉睡到自然醒,洪参政也该点兵了,一千山西兵军容不整,洪承畴当即喝令赵仕常带兵把带队军官斩首,众多将领苦苦求情求了好久,洪承畴才松了口,表示下不为例。

    随后严肃了军容军纪,宣布了十七禁五十四斩的纪律,先前卧床称病的瞬间痊愈,之前坠马受伤的也奇迹般康复,先前抱怨军资不足的也成了哑巴,先前要求升职加薪的也撤销了请求。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无中生有,望梅止渴,这是洪承畴四个战前动作的意义所在,特别是战前的彻夜狂欢,让很多人都很费解,然而洪包衣那精彩绝伦的操作还在后头。

第48章 洪承畴的烦恼

    龙抬头这天,洪承畴有很多大动作,但就是没有进攻。

    第二天早上拂晓,洪承畴下令检阅三军将士,其人一扫颓废,头戴兜鍪,身披鱼鳞甲,腰佩宝剑,在中军大营升起十面黑底白字刀形牙旗,随后又从赵仕常的秦营部众里挑选出三百名剽悍武士,重输财货银钱,命这些锐士手持步槊,列阵牙旗左右,随后喝令击鼓升帐。

    “击鼓聚将,放炮辟邪!”

    随着洪承畴骤然一声暴喝,大炮轰然爆响,黑烟冲天而起!

    “咚咚咚……”

    数以百计的壮汉,拼命敲起自己面前的军鼓。

    顷刻之间,整座军营尽数被鼓声笼罩,鼓声之轰鸣,竟是前所未闻的剧烈,震耳欲聋,惊天动地,各军士卒纷纷出看,相互询问怎么回事,却在这时,一阵嘹亮的战马嘶鸣声打破牙营沉寂喧嚣,一匹全身黑色的健马疾奔奔出,洪承畴红衣飘飘,甲胄鲜明,一手持马槊,一手提缰绳,绕着牙营驰骋一个来回,三百锐士振刀击盾,口中高呼杀贼,为洪承畴壮势。

    陕西三边火器总管教练左光先、陕西都察院法曹判官薛敬文、韩城粮草催发度支判官艾进等数十名文官带剑入营,各自都穿上了大明礼制衣冠禽鸟的正装官服,人皆一语不发。

    洪承畴翻身下马,一把将马槊飞插地上,暴喝道:“传本官军令,召集秦、夏、延、凉等各部游击以上大将来营议兵,限时一炷香,过时不到,自动开革,以通贼罪名上报!”

    早就跟洪承畴穿了连裆裤的秦营守备官赵仕常当即率部下军官入营,当众宣布接受洪参政的一切节制命令,左光先也命部下率七百铁骑和一千火枪队集结牙前,向洪承畴宣誓。

    宣誓效忠大明听从洪参政节制后,左光先喝令放炮开枪以助威。

    最后悍将贺人龙也率部下军官一起入营,站在黑底白字刀形牙旗下向洪承畴表态。

    在场文官武将,无不拔剑出鞘,面向顺天府方向高呼万岁,左右列阵武士振刀击盾暴喝杀贼报国,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悍然杀气,顷刻之间便在洪承畴的牙营之中迅速弥漫开来。

    李师道等客军将领都在远处观察楼上观望牙营情况,看到这一幕幕,听到那令人恐惧的万岁喊杀声,各军都不敢再推诿,宁夏镇副将段树功率先带本部大小军官入牙表态。

    “这阵势,我的个乖乖,大哥,咱去不去?”

    李怀仙不禁感到一阵窒息,先前所有叫嚣着要杀了洪承畴的军将此刻全都收起了大话,望着左光先等人部下黑压压的锐士铁骑火枪队,早先想着投贼的士卒齐齐闭了嘴。

    “大哥,咱去不去?”

    李怀仙催问,一炷香就快到了啊!

    “去,不过是我一个人去。”

    见李怀仙等人满脸疑惑,李师道冷声解释道:“万一洪承畴发难,想杀将立威,我军也只死我李师道一人而已,这样一来,洪承畴忌惮我军临阵哗变,说不定就不敢动我。”

    王武俊争辩道:“他就是杀了你又怎样?就是我军哗变又能改变什么?洪老狗根本不在乎啊!看他那个样子,他根本就没想着打赢王佐挂!如今你是军心所在,岂能轻赴险境?”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要是就这么打了败仗灰溜溜的逃回去,就算有王老狗包庇自己能侥幸不死,但体制内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等今年过了,朝廷就会对三边兵马彻底死心,征调中原各镇来剿。

    再者,洪包衣已经说了:“过时不到,自动革职,以通贼罪名上报。”

    咱背井离乡跑来帮你陕西剿匪,你们不但不给钱粮,回头还反咬一口?这一招固然会得罪所有客军将领,但效果也是明显的,如果陕西都察院乃至军部介入,事情就麻烦了。

    要么当逃兵或者造反,要么乖乖接受相关部门羁押调查。

    大明的监狱,一旦进去了,想出来就难了,就比如我们现在这位总督杨鹤,历史上就是因为被下属指责通贼,闹得皇帝要把他砍了,百官各种劝说,才侥幸被改判为坐牢加流放。

    一旦通贼状文报上去,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除非本来就打算造反,当然也不在意这个,但关键是不是所有军头都想造反,都有老婆有娃儿的,要不是逼急了,谁肯造反,闹闹事打打架就行了,还指望上头发饷呢。

    就是李师道部下这几千甘肃军,也都眼巴巴的盼着,思来想去,李师道还是决定奉命,要是洪承畴翻脸,就拉几个文官垫背,反正也是光棍一个,大不了重开,离开这个乱世。

    “兄弟们啊,要是咱被宰了,你们就跑吧,回去跟紧道台,那老东西虽然脾气暴躁,爱打人,但至少不会真杀了咱,跟他混,只要别犯他忌讳,谋个生路不成问题,听见没?”

    “大哥,要是你死在牙营,咱立马就造反!”

    李怀仙红着眼眶,咬牙切齿道。

    吴少诚道:“大哥镇定即可,咱手里的刀子也不是喝水的。”

    ……

    洪承畴这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

    少年得志,上来就是部级骨干,负责江西清吏司多年,在官场不知道干掉了多少对手,就是魏忠贤屡兴大案那几年也没受牵连,每当京察开启,无论哪党主持,也都是顺风顺水,出任浙江省教育考试院一把手的时候,教育科举工作也搞得好,连厂公都说这小子能干啊。

    凭借魏忠贤的赏识,没过两年就当上了浙江省二把手。

    前年要不是皇帝突然落水,信王党羽突然反扑,魏公公自顾不暇,他哪里会被政敌搞到陕西来搞粮饷工作,看起来是升职,但陕西的后勤工作,不好搞啊,倒像是让他来送死。

    在官场里跌跌撞撞了十几年,如今竟然混到跟这一群丘八为伍的悲惨境地,这不禁让洪承畴很是沮丧,秘密请了几个方士,都道:“流年不利,犯七煞,宜和光同尘,等出渊。”

    都劝洪承畴暂避风头,节制欲望,韬光养晦,等一位黄氏贵人到来,可洪承畴哪里节制得住?当然手下也有网罗道士和尚作法开光的,只是这所谓的金光咒诵完除了让人更emo,也是一点用儿都没有。为这个,洪承畴不知道打跑了多少所谓的老神仙,贵人到底在哪?

    方士口中的贵人黄氏,他一开始以为是皇室,这倒也算是贵人,只是借洪承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跟皇族有所交往,唯一可以接触的,就剩皇帝了,这也是皇室贵人嘛!

    为此,洪包衣拼了命的加班工作,向新皇帝表达自己的忠诚,鉴于新皇帝亲近清流,他甚至还偷偷背着上官给皇帝上了一道奏疏,表达了他的凌云壮志以及对治国理政的建议。

    皇帝倒是答复了,但司礼监却把批复奏章回寄到了陕西省,布政使看到这封朱文,当场勃然大怒,把洪承畴从韩城叫到西安大骂,你这厮竟敢越职言事越级上报!一顿廷杖打得洪承畴半死不活,回来便把说他有皇室贵人的座上宾道士乱棍打出,自此断了皇室贵人指望。

    既然黄氏贵人短时间内还不能显形,洪承畴便把精力放在了工作上,所以当杨鹤接替杨肇基来到陕西出任三省总督的时候,洪承畴不禁眼前一亮,立功的机会来了啊。

    这位杨总督,当初可是分管辽东军事的嘞!

    如今辽东那群封疆大吏,有不少都是他推选出来的。

    这位总督,看起来有些真才实料啊!

    或许是知道洪承畴有这方面的难言之隐,杨鹤一来陕西就给他写了信,老夫受了皇命,准备在陕西大干一场,灭了十三路大寇,安抚陕西百姓,对此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接到这封信,洪承畴欣喜若狂,感觉巡抚的位子很快就要来了。

    谁知道面试的时候,当他说明重兵围剿,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想法后,新总督却当场黑了脸,说他不是人,对自己人怎么能这么痕?还有面试官指责他堪比建奴狠毒!

    真是气煞畴也!

    好在面试最后还是通过了,虽然有些稀里糊涂。

    这让洪承畴很是痛快,任你杨鹤鼻孔朝天,不照样得用我?

    在陕西这一亩三分地,我敢说没有谁比我更懂剿匪!没有一个能打的文官!

    乔应甲:“嘁,你就是个教书的,说甚么大话?”

    洪承畴自是信心满满,但当真正领兵出征的时候,洪包衣傻眼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不修边幅的军营粗汉,被他当年跑江湖时随意欺负的军头们随意拿捏,甚至拿大炮轰他的军营,想炸死他这位上官,真是反了天了!

    好在一路打架闹事的武夫没有让洪承畴惊慌失措,跟左光先、贺人龙、赵仕常、薛敬文等文官武将商议过后,洪承畴想掌控各部兵权灭掉大寇王佐挂的心理被撩拨得炽烈无比。

    为此,洪承畴跟他们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又以重金收买了相对乖顺得多的秦营,并把延镇大将贺人龙隆重的请到了自己的牙营,本来洪承畴是想像以前一样低调行事,派两个不起眼的武夫把大丘八贺人龙请来军营,但拿捏了洪承畴痛点的贺人龙摆足了架子,不肯迁就。

    要求派文官来,而且至少得三个,洪承畴火气腾腾,大骂丘八无礼,却不敢来横的,在左光先的提醒下,洪承畴只好派出部下薛判官,让他穿上官服正装,去请贺人龙来军营议兵。

    其实也不怪贺人龙拿架子,以他的性格还真不随便给人办事,所以来的时候,平时日妈连天的贺人龙变得文雅了,还换上了一身冠服,在牙营里招摇过市,很是出了一把风头。

    看得其他军头心里痒痒的嫉妒,你就是一个丘八,装什么大学士?

    本来洪承畴是打算像以前对待武夫那样,让贺人龙站在门外等候,等自己忙完了工作再接见一下,不料贺人龙见自己被冷落,竟然甩袖子就要走人,丝毫没有人在虎口的觉悟。

    洪承畴无奈,只好把手头上的事先推掉。

    在见到洪承畴的时候,贺人龙也很是倨傲跋扈,只肯抱拳行礼,不肯委屈自己按照惯例躬身作揖,洪承畴有求于人,只得忍气吞声,把牙痒痒放在背后,面上却是笑意盈盈。

    计划商量好了,洪承畴还画了大饼,等本官当上延绥巡抚或者陕西三边总督了,你就是延镇总兵,低调惯了的贺人龙没想到自己偶尔嚣张一次就赚到了这沉甸甸的见面礼。

    不过故欲取之必先予之,洪承畴的饼这么大,要的回报当然也是不小的。老实说,兵变杀将这个活儿是越老越吃香的,因为这个活儿需要的是经验,贺人龙劣迹斑斑还能在延镇混下去,自然是有些斤两也知道其中利害的,贺人龙来牙营之前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洪承畴请人办事之后喜欢通过让朝中言官好友弹劾这种质朴的方式来赖账的恶行,因此他深知不能拿一般杀将的法子糊弄他。

    得给他甜头,让他看到希望,这样才能玩弄洪承畴于股掌之中。

第49章 十大罪状

    宜川派遣军是分营驻扎的,这是洪承畴一开始就打下的基础,左光先的火炮营和骑卒位于正中的位置,在左光先大营外面是赵仕常等人所领的秦兵四营,再外围才是贺人龙、段树功、王国、冷士贞、李师道、姚信、杨天华等客军,当段树功和李师道等人奉命赶来牙营议兵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丰盛的酒席和一脸笑意的洪承畴等上官。

    营帘一掀开,酒菜香气和莺歌燕舞就跟李师道等武夫撞了个满怀,只见王国和姚信等武夫不知何时都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个个怀里都是左拥右抱,跟这些武夫对座的文官们也是边吃酒菜边跟掳来的军妓嬉戏歌唱,若非牙营是一军中心,只怕早就白日宣淫了。

    火器大总管左光先居然也在其中,不过还算本分,没去碰那些莺莺燕燕,只是低头喝酒吃肉,洪承畴座在上位,两个脸上带着血痕的军妓侍奉在他左右,瞧见李师道等武夫进来,大胡子洪承畴立时起身,抱拳笑道:“各位将军,真是让人好等啊!来来来,快些就座吃喝!”

    说罢一挥手,呵斥身后军妓道:“还不伺候各位将军落座?是想吃鞭子了吗!”然后又对李师道等人和颜悦色道:“洪某军务劳累,今天就不凑热闹了,有事找这些妓子就是。”

    “今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跟出击王佐挂!”

    王国哈哈大笑,拍手道:“却有这等人间美味艳福,我便是参政也舍不得卖命打仗啊,来来来,诸位但且就座,至于那些烦心事,等这一夜快活过了,再说也不迟!”

    李师道一语不发,任由军妓把他坐下,汗臭骚气顿时充斥在鼻口之间,身边女人衣衫褴褛,大约三十岁,满脸都是血红的鞭痕,一双眼睛哭得绯红,不知道是哪里掳来的。

    “将军行军劳顿,后面备了热水……”

    女人一副哭腔,听得洪承畴勃然大怒,道:“你这叛国的盗贼,还敢哭!惹恼了相公,把你送给下面士卒,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人,掌嘴!什么时候不哭了,就不再打!”

    两名武士冲上来,揪住女人劈面乱扇耳光,打得女人口鼻来血。

    一通毒打完,女人不哭了,换上僵硬笑意,粗手伸上来拽住李师道衣袖,不由分说就要往后头走,李师道死命挣扎,不想这健妇力气极大,一时竟然不得脱身,在座武夫都是满脸淫笑,让他快去,却听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哼道:“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李师道端坐在位子上,任凭健妇怎么使劲也是纹丝不动,左光先见状,使了个眼色,一个更健壮的田妇就跑了上来,两个健妇一起使劲,把李师道拽起来,众人一阵爆笑,岂料李师道骤然变色,操起刀背把两个女人打翻在地!

    左光先一拍桌案,呵斥道:“李军使这是何意!莫非本官怠慢了你?”

    “师道深受国恩,值此国难之际,岂敢在军营重地白日宣淫!”

    这话一说出来,堂上文武个个变色,贺人龙挺剑而起,厉声道:“李师道!照你这意思,你是在说大家都是对皇帝推诿怠慢的跋扈之臣吗?你在暗示什么?你在影射什么!”

    李师道同样拔刀出鞘,大骂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汉家兴师,禁不义,除残暴也!尔等所为,与建奴何异?真是歪嘴和尚念不了真经,狗肉不上台面,简直要笑死人!”

    “天道昭昭,变者恒通……”

    左光先刚想帮腔,却被李师道一记暴喝打断。

    “够了!”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遍地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社稷化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值此汉家炼狱之时,尔等衣冠有何作为?”

    几句话说得在座不少读书人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个个涨红了脸,就连洪承畴,脸色也憋成了猪肝紫,被一个丘八这么羞辱,真难堪,艾判官阴恻恻道:“李将军到底想说甚么?”

    “我说的是贺人龙那个畜牲,跟诸位君子有什么关系?”

    贺人龙大怒,叫道:“杂种李师道!不要以为有王正贤撑腰,我就不敢杀你!”

    “我刀未尝不快!你敢与我走砍?”

    李师道后退三步,持刀弓身做出攻击姿态。

    “好了,退下。”

    洪承畴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竟然挥手让贺人龙退下。

    “哼!你等着!”

    贺人龙退下之际,仍不忘放话威胁。

    李师道喝道:“不要等,老子早晚先杀了你全家!”

    眼见两人又要动起手来,众人连忙制止。

    洪承畴不理会,径直起身道:“今天把诸位叫到这里来,是想跟说一件事,所谓耳听六路眼观八面方能希图得胜,如今我军各自为战,不利局面,因此我意更营制,立监司。”

    这下倒是宁夏副将段树功先炸毛了,大声道:“立甚么监司?”

    左光先道:“就是科臣督军,尔等阵前带兵厮杀即可。”

    段树功很不高兴,道:“军中已有中官监察,上官何以使人复夺兵权?况且我宁夏之师自有总兵管带,就是陕西省上,也无须遵从,参政战时为帅则已,再拿我兵权为何?”

    说着更是一顶帽子扣过去,阴阳怪气道:“我看某些人是有反意!”

    一句话就把左光先所有想说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在座文官更是骤然变色,洪承畴咳了一声,笑意盈盈道:“罢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段将军不同意就算了,走,出去看武戏!”

    不待武夫们分辨,一队武士就开了进来,秦将赵仕常伸手请道:“今日奉上官之命,安排我秦营健卒演一出好武戏给诸位看看,请诸位同僚移步牙前武场,看我秦兵如何。”

    一个个顾不得胀得要命的膀胱,小小而快快地挪动脚步,跟着洪承畴一行出营,果然是一群马弓手在牙前演武射箭,射杀绑在柱子上的流贼,嘤嘤哭声听得人心里麻麻地悲伤。

    洪承畴抚了一把大胡子,笑道:“明日出兵讨贼,军事就拜托诸位了,你们客军在外劳苦,每月禄米也没有,说起来也痛心呢,请诸位受洪承畴一拜,大家都好好为国家尽力。”

    说罢对武夫们深深一拜,李师道等人都作揖道谢,洪承畴却收起笑意,斥责宁夏副将段树功道:“你纵容部下跟李师道打群架,不管王国放火激起凉军营啸,段将军知错吗?”

    段树功看了李师道一眼,冷冷道:“那厮就是个响马,没杀他就是给王正贤面子了,况且那厮也害了我的人,用火器打死打伤三百多军卒,现在上官要追究,却不管李师道那厮?还有,段某是边师镇将,参政省官也,按制无权罚我,某是非对错,自有军部长官裁决。”

    段树功这番充满对抗意味的辩解听得在场文官皱眉,洪承畴高声将他喝止,命令武士扒下段树功的帽子和袍带,又命人割了他的头发和胡子,然后就地鞭笞三十,以为惩罚羞辱,段树功兀自不肯服软,高声叫骂道:“杂种辱我太甚,贺总兵已经入陕,到时要你好看!”

    洪承畴不怒反笑,大喝一声:“大胆段树功,竟敢在军营重地喝酒纵乐!来人哪,给我绑了!”

    段树功大惊!

    王国大惊!

    李师道同样大惊!

    在场匹夫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这……这样也行?这栽赃嫁祸还能再明显点吗?

    但是又一想,对啊,这里就这么些人,洪承畴是上官,说他喝酒就是喝酒,两名士兵立即扑上去,将段树功撂倒在地,参将王国想跑出去搬救兵,被洪承畴一刀背当场打昏死。

    段树功本身就是个暴脾气,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洪承畴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陷害自己,顿时怒火冲天,忍不住冲洪承畴大吼起来:“入你妈妈个毛,洪承畴你敢阴老子?”

    赵仕常狠狠揍了他一拳,疼得段树功龇牙咧嘴,缓过来气之后,段树功越发怒不可遏,禁不住又叫道:“洪承畴,你敢阴老子,信不信老子弄死你?你别让老子活着出去!”

    这种话是一个人火冒三丈时的泄愤之语,说起来也很常见,尤其是段树功这种行伍多年的老丘八,更是口头禅,但是他死就死在这口头禅上了,洪承畴听他这么一说,当即一本正经的喝道:“跋扈段树功,竟敢对差官行凶!”

    声音很大,外边的人都听到了,包括段树功在外面等候的亲兵,段副将刚才那句弄死你是来真的?他居然真敢对上官行凶?洪承畴厉声道:“你有十大杀头罪状,你知道吗!”

    “依照我朝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大将带兵在外,必须接受文官和中人的监察,你却这边一人专制,仗着总兵贺虎臣的威风,军马钱粮一概都不接受本官核查,此一该杀!”

    “人臣之罪,莫大于欺君!你交给军部的公文全都在蒙骗,杀害难民,假冒战功,此二该杀!昨晚你当众说,在宜川驻兵,取西安易如反掌,大逆不道,有割据反意,三该杀!”

    “夏镇每年银米几十万,你部士卒却积饷二十一月,每月只发几斗粗粮,以至于入陕以来军纪最差,你们这群宁夏国虫跟贺虎臣一起欺上瞒下,侵占军粮,残害士卒,四该杀!

    ”骚扰友军驻地,以至于凉军营啸,还敢炮轰本官军营,你部行军途中,士卒数次鼓噪讨饷,你却不作为,任凭士卒胡来,一路烧杀抢掠,自己做盗贼,还想投闯,七该杀。”

    “纵容部将强奸民间女子,不知国法军纪,以至军卒效仿,使得百姓仇国,八该杀。抓捕难民,为你徭役开道,不听从的就被杀死,一路白骨累累,九该杀。宁夏设镇多年,你身为宁夏镇将,却不能收复一寸土地,坐地观望,姑息养敌,徒耗国家钱粮,十该杀!”

    “这十大罪状,你服是不服!”

    洪承畴宣布完罪状,段树功丧魂失魄,说不出话来,只是叩头请免一死。说实话,这些罪状,不但宁夏军,李师道等人也一样,全军就没有不这么干的,但此时变成了杀人理由。

第50章 害怕

    对于段树功的讨饶,洪承畴无动于衷,反问李师道等人:“段树功这样的罪状,该不该杀?”到处都是武士,大伙儿都怕得唯唯诺诺,谁个敢反对?有人说段树功数年劳苦,洪承畴训斥道:“这厮本来是个平民百姓,官做高了,全家都得以恩封,足够报他的辛劳了。”

    李师道不说话,只低头装死。

    扫了一圈,发现武夫们都不说话,洪承畴便一下跪在地上,面朝北京方向叩首,郑重道:“臣今天杀段树功,是为了整顿军纪,将官中间有跟段树功一样的,臣都要杀了,臣洪承畴在此立誓,如果臣不能讨灭王佐挂,也请陛下也像臣杀段树功一样杀了臣,以此国法!”

    话音落地,长剑出鞘,一剑捅穿了段树功的喉咙,段树功策捂着脖子,嘴里咕噜咕噜地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倒下了,若是在几分钟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死去。

    高台上鲜血横流,包括李师道在内,在场武夫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洪承畴亲手砍下段树功头颅,呵斥李师道等人道:“击破王佐挂,朝廷不吝千金美人之赏,但怠慢抗命酿成大败,你们要么做贼要么论罪斩首,现在你们愿不愿意听从我?”

    李师道率先单膝跪地,双手环圆高声道:“末将及部下凉军愿为朝廷效力!”

    洪承畴铁青着脸,没有理会众人的表态,攥着段树功血淋淋的脑袋,径直走到辕门,然后对众人说道:“查宁夏副将武山营都督段树功,于军营饮酒宣淫纵乐,被本官当场撞破,这厮恼羞成怒之下,竟欲杀害上官,简直跋扈,罪不可赦,依大明律,本官予以就地正法!”

    门外聚集了不少将士,不过都是赵仕常的秦营,对此没有多大反应,夏营之中不少参将、游击、千总、把总、校尉都到了,应该是有人悄悄跑去报信,这才过来想制止,不过这些人一看段树功的脑袋已经吊在了辕门上,再看周围虎视眈眈的秦兵,就什么都不说了。

    洪承畴掏出伪造的总督公文,叫来一个夏军参将,说道:“这位将军,请为本官宣读总督令,以证视听。”

    众将士一听,顿时都立正。

    那名参将接过公文,大声朗读起来。

    “钦差总督陕西三边等处军务兼管粮饷司务厅押状,陕西事急,上不寐,国家不安,所以特遣陕西督粮参政韩城守备招讨宜川草贼使洪承畴理台分管军务,并协办宜川等处剿寇事宜。洪承畴勇武善谋,忠诚克己,若遇非常之事,总督授其专断之权,其决断即总督裁定。”

    “陕南各军政机要见之如见总督亲临,一切大小未尽猜忌报陕备院核准。”

    公文读完,左光先等文武百官都率先表示从命。

    收起公文,洪承畴又说道:“如文所述,本官奉钦差之命,理台协办剿寇事宜。段树功跋扈犯上违法,已为本官斩首,现因宁夏武山营统兵空缺,所以由本官暂统武山大营。”

    在段树功尸体面前,洪承畴毫不掩饰地要接过武山营的兵权。

    并不是他心急,而是他的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如果拖到明天,士卒三人成虎乱说,再想控制这六千宁夏军就不容易了,洪承畴极尽可能的想避免流血冲突,把力气留着剿匪。

    李师道只默默学习,话说洪承畴倒有理由这么做。

    因为这封总督令的分量很重,重就重在里面说其决断即总督裁定。

    从这句话来看,洪承畴接过武山营兵权的行为,就相当于是杨鹤接过了兵权,别说是副将段树功,就是宁夏军老大,总兵贺虎臣来了,也不能再夺回去,因为杨鹤代表的是皇帝。

    洪承畴很清楚,因此伪造公文的时候特意加了这一句。

    伪造公文干什么?不就是为了合法接手兵权吗?所以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写了,但公文只能给他一个接手军权的法理基础,如果这六千宁夏兵还是听段树功的,洪包衣也没辙。

    营里寂静无声,每个士卒脸上的神色都不尽相同。

    这时,各军千总以上将领,七成都来了,毕竟一军之主被杀,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不来看看,当洪承畴宣布要暂统宁夏军并委派临时将官后,众人无不大吃一惊。

    特别是在远处观望的宁夏镇军官,武山营属于宁夏镇最能打的几支部队之一,也是贺虎臣的老部队,这些武夫也不傻,知道洪承畴要排除异己,到时候他们这些人都讨不到好。

    几个参将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之后,其中一个大胡子来到了门口。

    “洪参政,兹事体大,当从长计议!”

    他说完,又一个千总上来补充道:“毕竟贺总兵经营武山营多年,即便是要移交给总督府,也少不得需他批张公文,如此才能安定我军将士之心,这点想必总督也会认可。”

    他们两个一开口,其他将领顿时也跃跃欲试,试图上来阻止洪承畴。

    如果他们也都集体反对,那么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洪承畴当机立断,挥手喝道:“二獠结党,推出去斩了!”

    等候在旁边的陕西军立刻蜂拥而上,操起刀背跟宁夏军打起来。

    李师道见机行事,当即下令道:“夏贼之前火烧我军,儿郎们上去报仇!”

    到底是人少,且各军不是战备状态,一场群架打完,几千宁夏兵都被制服,被陕西军、甘肃军、延安军团团包围,左光先直接把大炮拉了出来,喝令枪炮上膛,准备武力镇压。

    之前那两个宁夏军官被贺人龙揪了出来,唰唰两刀就给砍死在地。

    在场将士无不大惊失色,有人本能去按腰间刀柄,而更多的则是往后退。

    洪承畴上前一步,看着这些人,森然道:“还有谁反对的吗?”

    军营一片肃杀,洪承畴又道:“本官奉总督令暂统你部,此二贼却拥兵自重,对抗王法,简直跋扈!本官不禁要问,宁夏难道只知总兵贺虎臣之恩威,而不知有朝廷皇帝了吗?”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不成朝廷收兵权还要征得他贺虎臣的同意?”一番话说的众人越发哑口无言,洪承畴最后放话道:“本官只杀段树功这个违法的,其他将士都没有罪!”

    这时候,段树功部下凶猛强悍的官兵有数千人,却都怕洪承畴的威风,没有一个敢乱动的。洪承畴命人用棺材埋了段树功,并用肉酒祭奠,当场哭泣道:“杀你是因为国法无情;祭奠你是出于同僚上下的情谊!”并为他落下泪水,那号声大哭的样子,看得士卒们心酸。

    之后洪承畴将段树功的六千士卒打散到贺人龙、左光先、李师道等人部下,随后收了段树功的敕印官牌甲胄,命左光先代掌,是夜又酒肉犒劳军士,传檄安抚宜川百姓。

    晚上宴会时,贺人龙把宁夏军数十名高级军官引入左光先营中吃饭,饮酒之时猛然摔杯为号,立时从营帐外杀进一群武士,这些军官根本没有准备,立刻被解除武装,绑了起来。

    王国也不例外,被贺人龙五花大绑,王参将蛟又惊又气,对贺人龙破口大骂,他以为洪承畴已经被李师道收买,这才会在六千宁夏军已经被打散拆分的情况下猛然翻脸。

    贺人龙却是面冲顺天府拱手,表示是接到了朝廷的命令,听说是军部长官要杀自己,王国吓得六神无主,连喊冤枉,贺人龙却不给他分辨的机会,下令将王国等人立刻斩首,任凭王国等人怎么哭喊哀嚎,刀斧手就是无动于衷,把这些人像拖死狗一样打跪在地上斩首。

    李师道如释重负,庆幸洪包衣按照上位者法则,选择了最跋扈的宁夏军作为那只鸡。

    三月初五,洪承畴终于下令进攻!

第52章 战宜川

    想来想去,洪承畴决定跟杨鹤一条路走到黑。

    省上那群畜牲上官,他已经不想搭理了,对于直接上级陕西巡抚乔应甲的处分威胁,洪承畴也只是笑笑,礼送了差官,以如今的情况,有杨鹤撑腰,还怕个毛的处分。

    等剿灭了王佐挂,捷报送到北京,乔应甲他们是怎么给自己使绊子的,到时候还得一样一样还回来,甚至还要付出更多代价,洪承畴相信,等战争结束,省上会有很多人掉脑袋。

    收敛心思,洪承畴把精神放在了攻下宜川这件事情上。

    洪包衣其实很清楚,先前各军连连失利,除了各军积饷太多士气低落乃至互相火拼甚至投靠流贼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家贼难防,村野之间遍布流贼特务,还有不少官吏乡绅被收买,要想灭贼,那就必须先揪出内鬼,最好的办法,就是杀光看得见的流民。

    三月初六下午未时,左光先发动士卒土工作业,以火药炸毁宜川西城,秦营大将赵仕常攻陷东门,城中老友妇孺叛军土匪拼死抵抗,双方展开激烈巷战,累尸及顶,血流成河。

    左光先邀战固镇廖驴儿部,想跟这些叛军野战。

    与此同时,李师道也发起了攻击,率三千凉卒攻北城,寇首苗美败绩。

    官军是乌合之众不假,但这些流贼还要更甚三分,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六千固原叛军的组织下勉强抵抗着,虽然勇气可嘉,但是却没有战法,似乎就是抱着拼了的想法。

    中军大营,指挥将士破除阴门邪阵后,洪承畴又回到了这里。

    对于王佐挂的伎俩,洪承畴并没有放在心上,刚刚左光先的旗牌官来报,说李师道、冷士贞、杨天华等甘肃将领怠战,甘肃军一共八千多人马,但他们只出动了一千多人。

    对于李师道,洪承畴很是头疼,这厮很跋扈,但关键时候却又很乖顺,那天自己设计诛杀宁夏副将段树功之后,这厮也是第一个响应,表示愿意效力,今天也亲自带兵攻了城。

    其实洪承畴那天本来是想把李师道、冷士贞、杨天华这三个甘肃大将一起弄死的,但左光先和贺人龙都劝他,说三人都是王正贤亲信,如果杀了他们,就把王正贤得罪死了,

    那老疯子发作起来,可是六亲不认。

    考虑到王正贤是辽东派出身,跟袁可立、孙承宗、袁应泰、袁崇焕等袁家帮有交往,跟辽东巡抚王化贞、辽东督师兵部尚书王在晋、蓟辽总督王象乾等王家帮更是同气连枝。

    而且王正贤隶属军部,跟三司体制出身的洪承畴完全是两个概念,如今虽然王在晋已经下野,但王化贞王象乾这些王家帮的其他大佬还是很稳啊,如果这回王正贤剿匪立功,王化贞等人肯定还是会想办法把他捞回去的,综合考虑到这些因素,洪承畴最终忍了下去。

    反正也就跟带着甘肃军打这么一回仗,自己何必再树一堆政敌?

    对于李师道等甘肃将领的怠慢,洪承畴最终还是没说话,只是挥手让旗牌官退下,可正当那个旗牌官要出门的时候,洪承畴又叫住了他,然后拿出一块令牌递给他,说道,“去,拿本官令牌,让李师道、冷士贞、杨天华分出四千兵去帮南门,务必先行围剿廖驴儿部叛军。”

    “遵命!”

    洪承畴平时不好让凉军分兵,否则意图就太明显了。不过现在正是交战之际,他以此为理由让李师道等人分兵去帮左光先攻城,只要李师道等人没有异心,就一定会同意。

    看着旗牌官出了门,洪承畴心中暗道:“李师道,你们可不能乱来啊!你要相信,我洪承畴是能打下宜川的!你若用命,战后报捷京师论功行赏,奏章里必然有你李师道的名字。”

    收敛心思,洪承畴把目光转回了案头。

    各军攻城的急报源源不断传来,急报上的伤亡数目触目惊心,南城左光先所部已经伤亡了一千多士卒,现在依然只有两百多人杀入城中,并且云梯被城中刁民毁了一半!

    负责攻打西城的赵仕常部秦营伤亡更大,足足两千三百多人,他们本来已经用攻城槌把城门撞得有些松动了,结果楼上守城的妇人忽然倒下来大量火油,当场烧死了几十个。

    东城贺人龙部也是一样,伤亡了一千多人,到现在都没有巷战取胜的迹象。

    虽然报告上说,流贼伤亡也很大,跟官军不相上下。但流贼有多少,官军才多少?这样的消耗战,洪承畴根本打不起,如果是在一个时辰以前,洪承畴打死都不会想到王佐挂这群刁民会有这么强悍!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轻敌的错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隆隆炮声与震天响的喊杀声中,宜川北城凉军大营。

    李师道端着步槊坐在地上,神色凝重一语不发地看着某处沉思。

    就在这时,营外有人高喊道:“参政有令!”

    说话间进来一人,正是带着洪承畴令牌的旗牌官,旗牌官进来后立即说道:“李军使,参政命令甘肃道行军立即调四千人马去支援南门,围剿廖驴儿,这是令牌,请军使过目!”

    李师道接过令牌,眉宇间闪过一丝阴狠。

    这个时候调兵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且,这次调三千,下次就会调五千,他洪承畴就想这么把咱甘肃军一次次拆散,然后好顺手除了我?哼哼,这可不行。

    李师道端起茶碗,不急不慢喝了一碗茶,然后说道:“请回报参政,某将会同冷士贞、杨天华两位将军一道增援左光先,我凉州八千六百士卒全都出战,洪参政不会不同意吧?”

    旗牌官感觉不对劲,这厮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啊?

    正待说些什么,岂料那李师道脸色骤然一变!

    “本帅要点兵了!”

    话音落地,一群军将便涌上来,齐声喝道:“邸报使请!”

    待旗牌官被李怀仙等人连拉带拽请出去,李师道大手一挥,暴喝道:“召集各军营,立即向南城方向开进!”

    激战两个多时辰后,王佐挂突然遣使来,邀洪承畴一叙,声称愿意投降,结果使者却被洪承畴乱棍打出,众人不解,洪承畴却是呵呵一笑,道:“我们才开始动手,流贼还没吃上苦头,怎么可能就心甘情愿投降?其中定然有诈,传本官军令下去,各军一概不许受降!”

    面对官军猛攻,大约黄昏时候,王佐挂下令撤出宜川,往南会师刘汝魁、刘芳亮、马世耀、辛思忠、田见秀、袁宗第、白广恩等部,队伍扶老携幼,女人小儿的哭声,直上干云霄。

    洪承畴没有下令追杀王佐挂,而是优先调集精兵围剿固原叛军廖驴儿部。

    ……

    ……

    “冲杀廖驴儿,获首者赏千金!”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天地都震颤起来,云雾黑烟弥漫之中,一座山体突然完全崩碎,无穷无尽的碎石顺坡崩流,无数烟尘,在这一刻,突然就遮天蔽日,直冲云霄!

    烟尘中,一声厉啸,一人一马骤然从大火中冲出,浑身带着熊熊烈火,纵马飞奔,由于去势太快,导致身后黑烟都跟随他的身影,骤然拉出来一道烟尘长龙,随他滚滚向前!

    随即身后无数骑卒冲破烟尘,一道道烟尘长龙蓦然出现。

    人叫马啸,疯狂追击!

第53章 灭城

    “秦、凉、夏、延、晋、汴六镇兵马联手,合共三千四百五十九名骑卒一道,封天锁地,布下天罗地网,漫漫五十七里,衔尾追杀!哈哈哈哈哈……洪承畴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一阵霸气笑声传来,一名夏镇骑卒与廖驴儿擦肩而过,骑卒一声大叫,根本招架不住,被马槊刺透,鲜血淋淋,他被廖驴儿单手持槊挑了起来,悬在半空,再一抖手,把马槊飞掷出去,一尸一槊划过一道可怕的轨迹,钉着骑卒一起飞行,铮的一声,落在左光先身前。

    鲜血四溅,马槊颤动,将骑卒钉死在地上,血水溅得左光先满脸都是。

    现场鸦雀无声,唯有隆隆炮声和后军震天响的喊杀声,廖驴儿高速冲锋的战骑全无征兆地生生顿住,随着一阵大笑,廖驴儿手提缰绳猛地回身,再是一把宝剑凌厉飞来!

    最后的力量!宝剑匹练一般飞来,一连数声大叫,一名骑卒喷洒着鲜血,手舞足蹈的从马背上颓然滚落!廖驴儿周身鲜血,熊熊烈火把衣裳烧起,已经不能再维持铁骑冲锋。

    站如松,坐如钟,疾如风,徐如林,不动如山。

    坐站动行这五句话,正是对大明九边藩镇锐武士的描述!

    讨宁夏,战四川,走辽东,戎马倥偬二十载,廖驴儿虽然早已经武功大成,但在发出刚才那惊艳三招之后,已是势穷锐箭,此刻油尽灯枯的他,再无余力支持铁骑冲锋状态。

    才刚刚落下停住身形,地上已经满是他身上流出来的鲜血!

    廖驴儿剧烈喘息,眼神却仍旧满是戾气,一声冷笑:“呵呵,老子今日纵然穷途难逃,但就算老子死了,你们这些人最终又能剩下几个活的?剿了老子又如何?能杀光天下好汉?”

    他驻足的地方,是这片丘陵的最高处鹰回首,而此刻廖驴儿的这一回头,也正如同是空中的王者蓦然回头,纵然势颓濒危,却仍旧带着无尽的威严睥睨和无边无际的戾气。

    身后,数千高速冲锋追杀而来的各镇三千余骑卒,在他凌厉的目光下,不约而同地驻足不前!眼神极端复杂地望着廖驴儿,更远处,乃至绵延到目光不及,却是由双方无数狼藉尸身所构建的血肉通道,一阵大风卷过,几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仍自滴溜溜的转动。

    剿灭固原叛军最显而易见的代价,就是这铺满五十里路的血肉冥途,面对这个已经山穷水尽的廖贼,纵然知道他已经油尽灯枯,但,此时此刻,仍旧没有人敢贸然前进一步!

    大家都清楚一点,在这个当口,贸然靠近他,就会被他拉去陪葬。

    洪承畴聚集六镇五千余骡马骑卒,放弃王佐挂不管,布下天罗地网,出尽无数手段,铁骑衔尾追杀,至今绵延五十里路的长途,沿途村镇几尽不存,而廖驴儿仅以六千步卒,一路且战且退之下,竟然将身后万余追兵杀了个七零八落,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一地残肢!

    面对这样强横的边镇叛将,谁敢掉以轻心?

    纵然廖驴儿此刻已经颓势尽显,但仍旧无人敢轻缨其锋!

    “廖将军;若不是你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朝廷也不会这般处置你。”

    左光先目有忌惮,有些喟叹地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深受国恩,却帮着流贼,处处致我们于死地,你执迷不悟,最终导致今日这两败俱伤的局面,损人损己,却是何苦?”

    今日虽然已经注定可以除掉廖驴儿这个心腹大患,但代价却是很大啊。

    这期间一旦有其他流贼来袭,必然会动摇胜势,这无疑是最糟糕的结果。更何况,还有刘汝魁、刘芳亮、马耀这种强横对手虎视眈眈,而这一切的一切,却至今仍是稀里糊涂。

    廖驴儿嘲讽的笑起来:“你们不知道?不知道么?呵呵……“

    “原本你们这些狗官再是如何为非作歹也与我无关,但你们矫命屠杀士卒,老子就是看不惯,老子看不惯,就是要管,就是要反!发不起饷就算了,还要杀害讨薪将士!”

    “廖将军此言差矣!天下宝物唯德者居之,这世道本就如此,匹夫无礼,焉能不杀?”

    “哈哈……”

    廖驴儿咳的大笑:“有德者?这话倒也不错。”

    “天下本就属于天下人,谁抢到皇帝就是谁的嘛。但你们为了霸占财货,升官发财,往往一屠就是数千人,令昨日还是热闹的百里军营一夕为鬼为域,借打赏发饷之名屠戮士卒,对外却宣称将士哗变造反,你们是不得不为,乃是为了天下人着想,登莱、沈阳、石门营、三屯营、喜峰口、大同、固原、兰州,辽、浙、川、贵、晋……多少士卒被你们屠戮!”

    忽的,他的表情又狰狞起来。

    “多年前,建奴起兵,我爹身在戚少保部众,全军三千人一腔热血北上打鞑子,结果朝廷不但三年衣财不饷,还以哗变之名以乱箭火油将戚兵尽数烧死在石门营,包括我爹、我大哥、二哥、四弟以及戚军数十位将官在内的三千多条浙江好汉子,尚未跟鞑子交手,就被朝廷尽数杀害!神宗狗畜牲皇帝不但不处置王保等人,还对其加官进爵,此等人神共愤,丧心病狂之举,这些年里朝廷做了多少?你们居然能自诩有德者?好一个有德者!哈哈哈……”

    左光先满脸通红,脸上青筋条条绽开。

    “是朝廷先把事情做尽做绝了,咱老子其人之道又有什么不可?”

    廖驴儿嘴角下弯,一阵冷笑道:“老子活着,自然就不会容许你们如此丧心病狂对待我固镇三万儿郎,但我若是死了,这世间一切,也就与我毫无关系。”

    廖驴儿的笑容无尽淡漠:“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杀光你们男盗女娼!”口狂傲不屑,心中却是一声叹息,儿郎们,老子终究还是没能为你们报仇啊。

    没能屠尽朱家满门,此生之憾!

    左光先叫道:“那是神宗让石星王保他们干的,跟当今圣上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我等明白了。”一名老者止住要跟廖驴儿辩理的左光先,脸上瞬间笼罩上疯狂的杀机,沙哑道:“话已说尽,事已至此,我等决计容不得你这负国贼再存人间!”

    老者咬着牙一挥手:“杀!不惜一切代价!”

    一次的攻击,却是在场所有人一起出手,几乎疯狂地全力出手!数百马步卒同时玩命,一道道刀剑纵横交错,隆隆炮声马蹄声,无数强横的力量,在这一刻悉数融汇在一处。

    向着廖驴儿所在之地,以毁天灭地之势袭来!

    廖驴儿哈哈大笑,连续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水米不进一路战斗到此刻,他委实已经油尽灯枯,几乎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但面对数百骑卒的冲锋,他竟然发起了反冲锋!

    车错毂兮短兵接,数十把马槊将他穿透,廖驴儿连同身下座骑一起粉碎!

    “斩廖驴儿者,榆林卫贺人龙是也!”

    贺人龙纵马归来,手里马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如血残阳下,只留下廖驴儿桀骜一语。

    “只可惜廖驴儿势单力孤,不能把你们这些衣冠禽兽个个屠尽!若是我廖驴儿还能卷土重来,必刀刀杀绝你们这帮丧心病狂之徒,孤掌难鸣,徒让妖魔操国,此生之憾!”

    “撤!”

    白衣老者脸色阴沉,总感觉廖驴儿只是一个开始,是的,这的确只是一个开始,辽东喜峰口、石门营、三屯营、马兰峪、卢龙卫等地辽军,已经蠢蠢欲动,在秘密谋划降金了。

    ……

    ……

    宜川是一座占地较大且古风足的城市,连绵错落的民居和街市之间,是无处不在飞檐斗拱和错杂其间的灰瓦和茅草的屋顶,还有林立残留下来的,类似鼓楼的木制建筑。

    数十道烟柱渺渺升腾在城市上空,各路官军蜂拥而入,空气中逐渐开始出现焦臭的味道和无所不在的飘落黑灰,这一切都驱使着李师道不由自主的向着水流汇集的方向走去。

    当靠近城中小河,李师道就见到了令人震撼而肝胆具裂手脚发麻的一幕,那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水,两岸到处是此起彼伏而不绝于耳的哭喊,还有响彻整座城市上空的兴奋欢呼。

    不断有男女老少被鼓噪的士兵押到不知名的河水边上,然后在堤岸上被士兵砍下头来抛尸推到河里,再顺流在大片弥散不去的血色当中,冲到河水出口的南门楼下堆积起来。

    因此在这片看起来颇为宽口的河面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漂满了形形色色的尸体,偶然还有一些没有完全死透的人在扑腾,然后慢慢和众多尸体一起顺流消失在血色汪洋里。

    这是一座正在进行屠杀的城市,破城三日不封刀,杀光所有看得见的流贼和瘟鬼,这是洪承畴的原话,夕阳在天边变成血色时,春风在树叶上拂过,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声惨叫,大街小巷满是一地裸露狼藉的女尸,道路两边的树木上,是一排排被官兵吊死的流贼。

    大量人群忽然在道路中拥挤奔跑过来,疯狂的朝北城门过去,马蹄声和叫喊声从后方的街市传过来,官兵在街道上推进,手持长枪钢刀朝着人群疯狂屠杀,看到活人就是一刀。

    一队队衣衫褴褛的男女流贼被官兵押到街道中间成排打跪下齐齐斩首,鲜血飞洒,男人的叫声,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啼哭,翻滚的人头,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尸体和鲜血一路延绵过来的时候,李师道脑袋直是嗡嗡作响,木屋前有女人哀嚎,他瞪大眼睛看着里面的画面,女人被部下士兵按在床榻上,一群士兵正在凌辱,李怀仙啊的一声,提刀发狂的冲进去,有士兵转过身,一脚把他踹倒在地,结果发现是自家将军,李怀仙拿脚踹,拿刀背砍,让他们滚。

    这座宏大而繁华的城市已经彻底陷入了血与火的颜色,到处都是震天蔽日的浓烟和无所不在的哭喊喧哗,这场屠杀看起来是有组织有秩序的,出入门户都已经士兵占据了。

    李师道等人甘肃军控制了北门,甘肃军并未加入分配战利品的屠杀,八千人马全副武装牢牢占据了通往北门的三条街,李怀仙、吴少诚、王武俊、何进韬等人,在接收向甘肃军投降的流贼,由于凉军不屠城,没来得及撤走的流贼都发了疯的来投,男男女女,扶老携幼。

第54章 震慑

    半刻钟后,街道另一个方向传来隆隆声,一群铁骑驰来,让古街一阵摇动,不少士卒躲避。

    延镇骑卒来了,以贺人龙为首,每个士兵的马上都挂满了人头。

    他们要接收凉军的俘虏,但被李怀仙等人拒绝,双方随即剑拔弩张。

    “李师道,你违反参政命令,包庇流贼,收买民意,活不了多久。”

    对面,贺人龙身边的一位骑士说道。

    话语不高,音调很沉稳。

    李怀仙骂道:“去你娘的军令,洪承畴是个甚么畜牲,咱上官是甘肃王正贤!”

    “可是听说李师道原来是个杀人贼响马,不会跟王佐挂有交集罢?”

    看李师道不说话,那名骑士以为李师道没听见,索性直接一顶贼帽子扣了过来。

    李师道一直在关注他们,当然听得清清楚楚。

    这些延镇骑卒中有不少都带着冷笑,杀意丝毫不加以掩饰,贺人龙的亲兵们更是挑衅,冲李师道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这是一种羞辱,是对李师道的严重的轻蔑与挑衅。

    路过的友军士卒见到这一幕,都意识到今日可能会有一场火拼。

    这两方结怨已深,早晚会爆发。

    “你们有些人,活不过今天。”李师道轻语,用袖子擦拭着血淋淋的马槊。

    “你说什么?挑衅我等,想找死吗!”贺人龙的亲兵很暴烈,几个亲军校尉按剑蓄势。

    “你在主动惹事,如果不赔罪,当场击杀你。”

    那个姓周的军校挑事,进行恫吓威胁。

    “请你说的清楚一些,不然别怪我们翻脸无情。”当中的一个武夫笑道。

    他们选择性忽略了片刻前的主动挑衅,而是抓住李师道这一句不放,希望把事情闹大,贺人龙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杀人,他一直希望李师道主动挑事,然后与兵士共同镇杀他。

    贺人龙的两个亲军校尉直接纵马逼了过来,这两人皆杀机毕露,不怕出事一直苦于没借口。

    “包庇流贼,你这是在寻死。”

    “事情报到军部,倒看你怎么活命,杀你无罪!”

    那两个军校残忍的笑了,觉得李师道可能忍不住了,也许是击杀他的好机会,吴少诚、何进韬、李过、王武俊、李光颜、李怀玉、李怀宝、李弘志等人翻身上骡,手持马槊。

    看到凉军武夫上骡蓄势,那个姓周的骑士大叫道:“李师道谋反!我来杀你!”

    说罢纵马而出,胯下千斤战马高速冲锋过来,李师道一手执马槊,马边挎双刀,右手提了提缰绳,赶着骡子撞了上去,眼神冷酷,面无表情,手里血淋淋的马槊震撼人心。

    尤其是近在眼前的周军校,见到这一幕更是心惊肉跳,刚才他还信心满满,而此时见到正主杀出,内心竟有些恐惧,下意识持枪刺来,李师道毫不犹豫,一把抽出腰后火铳,拔枪、低头、弓腰、侧身、装药、瞄准、开火一气呵成,端起火铳照着周军校脑袋就是一枪。

    砰!

    一声巨响,黑烟袅袅升起,战马嘶鸣,震人心神。

    周军校拔枪不及,被李师道劈脸一枪打死,整张脸血肉模糊,围观士卒一阵惊呼!

    他的战马和李师道的骡子撞在一起,李师道倒飞而出,重重栽翻在地,旋即一个鹞子翻山跳将起来,反手一把抓起精铁马槊,闪电一枪朝对方脸面刺去,刀槊相击,火花乱溅。

    直刀脱手,李师道一冲而过,周军校大叫,根本就阻挡不了,被一槊穿透,鲜血淋淋,他被李师道单手持槊挑起,悬在半空中,围观士卒惊呼,充满了震撼,真的太快了。

    从周军校出马,到被李师道击毙,不过三个回合。

    李师道拔出直刀,当着贺人龙的面把周军校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一抖手,把马槊飞掷出去,马槊钉着周军校的无头尸体一起飞行,直到铮的一声,落在贺人龙及其亲兵身前。

    鲜血飞溅,马槊颤动,将周军校钉死地上,血溅到了贺人龙脸上。

    现场鸦雀无声,槊尖血淋淋,触目惊心,插在青石地上,粗长冰冷的精铁槊杆兀自轻轻颤动,将周军校钉在血泊中,无头尸体的脖子疯狂喷血,鲜血沿着槊杆哗啦啦的流。

    这一景象让所有人都脊背一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冲上头盖骨,每一个人都心里发毛,这条街道陷入了诡异的沉寂,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望向李师道,满眼忌惮畏惧。

    冰冷的马槊就插在贺人龙马前,离他不及两尺,几乎刺中他。

    血淋淋的场面,让众人浑身冷飕飕。

    李师道翻身上马,端坐马上,岿然不动,把玩着周军校的脑袋,看了几眼之后,径直朝贺人龙砸去,贺人龙一把接住,周军校的身体仍然被钉在血泊里,一动不动,鲜血流淌。

    “大胆,你敢杀害友军,想造反吗?”

    终于,一名老军大喝,打破了现场的宁静。

    哗啦啦!

    身后李怀仙、吴少诚、何进韬、王武俊、冷士贞等人同时拔剑上前,数千凉卒跟着鼓噪起来,李师道收刀入鞘:“狗一样的东西,在我面前逞凶,惹恼了师道,掀翻你这破城。”

    贺人龙瞪着眼睛,运了半天的气想说什么,却终是忍了下去,没再吱声,他的亲兵们则彻底老实了,就像是被主人一顿收拾的狗,夹着尾巴缩在角落里,没有半点声息。

    是夜,洪承畴遣使至凉军大营,邀李师道一叙,想让李贺两人握手言和,李师道不赴。

    三月初八,屯于黄龙山的刘汝魁率部赶至宜川接应,与王佐挂汇和,两军合计四万五千人。

    田见秀、马世耀、辛思忠、刘芳亮、刘汝魁五人屯军西山,男女老少一共九万众,官军四万三千人则屯于宜川及十里之内的各路村镇,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李师道密谋兵变。

    初九,刘国能突然遣使至凉军大营,邀李师道一叙。

    “富县一别多日,李大帅可好?”绿树荒草之间,刘国能靠着马儿,远远问道。

    两人相隔甚远,都带着大队士兵,严阵以待。

    其实按照李师道的本意,他是想跟刘国能面谈的,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很多事情也由不得自己任性,再自负武勇,身边人也不会同意你立于危墙。这不,亲兵们扛铁盾于前,后面准备了五匹快骡,左右还有随时准备拦截的李怀仙等人,阵仗之大,让这场会面几乎成了笑话。

    “李大帅风采依旧,某见到很是欣喜。当初富县网开一面,不胜感激,今日操戈相向,国能实在不忍,大帅不如就此罢兵还走,他年有暇,你我置酒相会,畅谈快事,岂不美哉?”

    “朱家无道,人心尽丧,大帅乃是河西李家英雄,何不如我等并力东进,击破中原之后,烹杀朱家藩王,以鹿相佐,再置美酒佳人饮宴,岂不快哉?”田见秀亦高声劝说道。

    因为今年在陕西造反会活活饿死,去河南会被打得鼠窜狗奔,去山西会被五镇边军绞杀,这世道得先当孙子后当爷。这不,才堪堪三月,陕西的天空就已经是烈日高照,一场春雨都没等来,天空隐隐已经变成了恐怖的血红色,时不时还能看到小股从北面过来的蝗群,遮天蔽日,一路啃食田桑。

    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正在缓缓走来,活下去是李师道现在唯一的渴望。

第55章 兵变

    不光刘国能,田见秀也很想劝降李师道。

    两人你一句我一语,说得李师道心儿痒痒的纠结,李师道叹了口气,道:“两位若是只有这些话,就请回吧。不如二位跟我回甘肃,道台虽然性情暴戾,却赏罚分明,有肉吃。”

    “杀尽天下狗官才要罢手,田某做不到李帅能屈能伸。”田见秀回道。

    等今年冬月包围京师炮轰德胜门,你想杀谁朝廷都拿给你,你要是不要?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二位不如回去整顿军事,我等就在此战上一场。”李师道起身,准备走人,田见秀摇头,觉得有些可惜,但李师道说的也是现实,当流贼吃不饱饭。

    刘国能闻言不语,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跟李师道说。

    但看人家戒备森严的模样,估计是谈不成了。不如回去后再派心腹去凉军大营,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回心转意,有凉军相助,陕中各部合兵当有八九万,就是长安城也能去看一看。

    但是如果这也说不通,那就没办法了。

    是战是走,得尽早决断。

    双方这次会晤没有取得结果,当天凉军继续邀战。洪承畴遣人至刘国能大营周围挑衅,截杀信使,屠杀妇孺,刘国能大怒,派一千老贼出战,结果遭遇悍将左光先,大败而回。

    当天晚上,刘国能又遣使至凉军大营,是一位朱门公子。

    姓顾唤君恩,红衣黑裳,言谈举止颇有唐风宋华,一问是个举子,籍贯鄂岳,客居万年县,不知道为什么投靠流贼,想来是有特别缘故,因为人不熟,李师道也就没多问。

    “闯将遣我拜访李帅,是为罢兵之事。”

    顾公子拱手向诸将行礼,脸上笑意盈盈,举止不卑不亢,令人一接触便心生好感。

    “学问请坐,来人,上茶。”

    待顾君恩坐定,李师道回礼问道:“可是闯将幡然醒悟,欲为明臣妾耶?”

    放下茶碗,顾君恩淡淡一笑,摇头说道:“李帅不愿意叛国,无非感念上官王正贤,然今者王嘉胤、王自用、韩朝宰、高迎祥、张孟存、神一元、刘廷举、张献忠等会师绥德,高起潜拥兵五万,观望不进,王正贤兵败富县,早晚之事,贺虎臣亦受阻甘泉,不日自溃。”

    “杨鹤急得日夜以泪洗面,孽障洪承畴虽能,难效螳臂当车,此时李帅只需倒戈相向,随我等挥师长安,问国罪于阙下,救家家于危难,朝廷惊恐之下,封王亦不是不能。”

    这话一说完,满座军将个个变色,难道陕西军事已经糜烂到这个地步了?

    李师道位卑言轻,情报不会送到他这里来,外界是个什么局势,只有洪承畴清楚,因此他也不知道顾君恩说的是真是假,但就算是真的,朝廷多半也已经在抽调各省精兵入陕。

    见李师道凝重不语,顾君恩继续说道:“如今举国腐败,朝政僵化,狐狸蒙蔽皇帝,以致国家于斯,今我等欲诛者,唯陕西文武百官,大帅起兵,也不是讨伐天子,实乃忧国之危奉密诏诛杀陕西贪残官绅,大帅若能认清这些国蟲面目,与我等共击之,便是皇帝也要叫好。”

    满座军将无语,咱们是来剿匪的,结果这姓顾的居然想让自家大帅跟着他们一起去长安诛杀陕西文武百官,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啊,要是能再带上一路友军……

    “顾学问还是回去告知闯将,与我等一起回师富县,攻杀王自用等贼,亦不失朝廷功名富贵之赏,若再执迷不悟,某便要进兵了。兵行在即,可东可西,勿谓言之不预。”

    顾君恩眉头微皱,看来李师道这厮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为朝廷鹰犬了,态度如此鲜明,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与洪承畴野战,赢了一切好说,输了铁定全军被屠。

    要么干脆引军南走长安大屠之,然后往汉中商洛流窜。

    汉中富庶,接连三川,遍地都是豪富,府尹就更不用说了,吃穿用度比皇帝还好,如果拿下长安,汉中就是脱了裤儿的美人,但南下长安有一个危险,那就是容易被围歼在此。

    如果不能破剑门入蜀或出商洛向鄂岳荥阳,到时候官军就是关门打狗。

    如何抉择,其实并不难。

    王自用他们的打算是经河中东进山西河南,刘国能这一伙人的想法是南下汉中,十几万条人命捏在手里,刘汝魁、刘国能、刘芳亮、马世耀、辛思忠、袁宗第这些人,他们没有哪一个敢保证能打败洪承畴,虽然号称二十万之众,但真正能上阵跟官军野战的却不多。

    “何去何从,望大帅思量再三。”

    顾君恩不再多说,起身拱手告辞离去。

    “大哥,反了罢!”顾君恩走后,李怀仙上前怂恿道。

    “某想了想,马科号称十万都军,虽是虚言,但五万人应是有的。”吴少诚又在帐内踱起步,分解道:“如果可以与刘国能等人暗通曲款,他们假装向长安溃败,咱假作追杀。设计杀掉马科之后,长安就是门户洞开,再让刘国能他们过境去汉中,大哥亦不算食言。刘国能等人所求者,唯率二十万流氓活命耳,此不难,出了长安,去四川、湖广、河南都可以。”

    “比之刘国能等人,王自用、王嘉胤、神一魁、高迎祥、韩朝宰、刘廷举、张献忠等贼,皆是狼子野心之辈,部众凶残,兵匪混合,咱们继续留在这里,早晚被杨鹤派去送死。”

    “不如依了刘国能,与他们发兵长安,一起扫荡劫掠一番,屠了长安万年咸阳关中二十一县,那时候陕西财货就尽归我等了,即便刘国能他们要拿走大半,咱们还是能赚翻身家。”

    “到时候上报杨鹤,就说兵败长安,已无力再战,然后绕道凤翔,走陇西,往甘肃。一路招兵买马,收拢逃兵麻匪,路上再顺手杀一波王自用,给杨鹤一个台阶下,他再来找事,也没意思。当然,若朝廷下诏讨伐,咱也不怕,战上一战又如何?也能让皇帝瞧瞧咱的威风。”

    “大哥,干了吧!”

    李怀仙、王武俊、吴少诚、何进韬都上前怂恿,李过也是一脸兴奋。

    李师道吓了一跳,失声道:“陕西都司马科以五万众屯渭北,备关中出入与非常也,尚且不知军卒战力如何,一旦事败,终身作贼耶!作鼠窜狗奔,效穷途之哭,悔意晚矣!”

    李过冷笑道:“咱现在跟贼有区别么?各路官兵比流贼都还流贼。”

    吴少诚又说道:“以今度之,各军皆以为我部弱小可欺,洪承畴隐隐也有杀意,如果一直跟着他,难保他不会跟左光先、贺人龙、薛敬文等辈害我,辽东故事不可不知道。”

    “如果大哥不愿意去长安,大可连夜回军富县会道台,与他共战王嘉胤!”

    说来说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的。

    李师道叹了口气,道:“若能鼓动一路友军同往,则事有可为。”

    如今洪承畴部下,贺人龙是榆林调来的,左光先是宣府空降的,赵仕常是马科部下,全家老小都在朝廷手里,而且从这三个家伙那副大明忠狗的嘴脸来看,目前是不可能造反的。

    至于段树功的六千宁夏军,现在已经被洪承畴打散,根本没机会整合。

    去长安的路是孤独的,风险收益五五开。

    事败,则从此沦为反贼流寇,吃一顿算一顿。

    若既能击溃凤翔、泾原、商洛、长安诸师,擒杀马科等人,屠光文武百官,控制长安,最后还能迫退杨鹤,那就再完美不过了,只是李师道也清楚,凡事都要做最坏打算,好事岂能都落你头上?若真是这样,那别人也不用打了,直接卸甲归降即可,想当然不行啊。

    “此事重大,容我思量一夜。”

    李师道面色凝重,挥手示意诸将退下。

    “事已至此,大哥宜自思之。”

    李怀仙等都抱拳,然后转身退出。

    这些家伙显然对刘国能的建议非常心动,离开李师道军帐后,也没有各自回去,而是聚到了一起,史宪诚、李怀宝、李怀玉、李光颜、冷士贞、杨天华、李弘志、李过等大小将官也被李怀仙他们叫了过来。这么多军将坐在一起,大帅李师道又不在,军帐里顿时炸了锅。

    不等李怀仙把顾君恩来访的事情讲完,军将们便就交头接耳起来。

    “兀那厮贺人龙,时不时撺掇士卒来整咱们,真是可恶!”

    军帐里,一名军官借着醉意恨恨地说,其他同僚也七嘴八舌附和,全然不顾地把夹杂着房内臭烘烘的味道的劣酒往嘴里灌:“倒是那奴才的洪承畴,现在得了势,整天横着走。”

    军官们所骂的那奴才东西,便是陕西参政洪承畴了。

    自打洪承畴得到总督的杨鹤启用,设计杀掉段树功控制全军后,连着他原来的一帮下属都跟着抖了起来,这些人不如洪承畴低调有心术,不知道收敛,一朝翻身就趾高气昂,时不时还跟贺人龙的亲兵们来找麻烦,这不禁让凉军上下都感到极度不满,一个个正在满腹怨恨的时候,一个浑身酒气军官忽然抬起头来,道:“弟兄们,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行不行?”

    “什么?”

    “哥哥我以前听说书,说如果皇帝身边有奸臣,各地大臣可以举兵清君侧,杀了那个奸臣。如今姓洪的那个奴才东西骑到了咱们头上,咱们是不是也可以撺掇大帅来个······”

    说罢,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本来醉醺醺的军官们一下都清醒起来,眼见弄巧将成拙,李怀仙吓得半死,呵斥道:“这怎么敢呀!况且咱也没这实力啊,不如强行让大帅造反,跟刘国能他们去长安发财!”

    王武俊眯着眼睛道:“既然如此,干脆连夜行动,劫持大哥到刘国能军中!”

    轰!

    这话一说出来,满座军将集体变色。

    中卫军指挥使杨天华更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大叫道:“李师道凶残,你们不要命辣!”

    “等生米煮成熟饭,大哥还能杀了咱?顶多一顿鞭子,不妨事。”

    李怀仙笑了笑,兴奋的搓着手,接着压低声音道:“今晚我卫队当值,谁敢跟我去?”

    ……

    将近午夜的时候,憔悴的李师道才昏昏睡去。这些日子的形势他很清楚,却没有办法改变,连梦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混过今年,全然没有注意到军营的空气里有什么不同。

    凉军大营的空气里有一些紧张,空气里有兵甲的味道!

    刚睡了没一会儿,停止了思考的李师道就发现了形势的不对,军帐外面鬼影憧憧,隐隐有脚步声细碎,黑夜由远及近逐渐亮了起来,李师道立刻翻身起床穿衣,收拾兵器细软。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数十名打着火把的军将从四面涌出。

    “李师道要谋反!”

    “随我冲进去,把大帅打昏死架走!”

    “快些把黄袍拿出来,进去直接给大帅披上!教他没有回头路走!”

    听到这动静,李师道慌忙跳脚起来,喝道:“来人,外面出了何事?”

    外面答道:“回大帅,李怀仙带着将军们闯进来了!”

    “毁了,毁了,这个奸贼!”

    李师道慌忙拖着鞋,披着衣服就从后门往出去跑。

    “哥哥哪里走!今天我们要让哥哥做闯王!”

    却没想到李怀宝和王武俊守在后门,伸手竟然直接把黄衣往李师道身上披。

    “参见大王!”

    亲兵齐声高呼,李师道眼前一黑,大叫道:“儿郎们使不得啊!”

    他还想跑,却被十几个军校死死摁住,直接把他架起来抬回了中军大营。

    李怀仙等军将看到他,立马跪下环手喝道:“参见大王!”

    李师道破口大骂,李怀仙一脸正色道:“大哥,我们斗胆,想跟您说几句心里话,怕说的不好惹大哥不高兴,所以先跪下请罪,到时候大哥若有责罚,我们随时领罚,绝无二话。”

    “你们都把老子抓了,还说个驴球子!畜牲的大胆东西,入你妈妈的毛!”

第56章 风满楼

    李怀仙的提议很简单,那就是跟刘国能他们一起去西安,但是不等他说完,李师道操起刀背就是一顿乱打,怒喝道:“你这奸贼,奈何置我于死地耶?是谁教你说这些的!”

    李师道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了解李怀仙,知道李怀仙绝对不敢带头做这种事情。

    面对李师道的打骂,李怀仙果然支支吾吾,言辞闪烁起来。

    这时,吴少诚、王武俊、何进韬、史宪诚上前齐声道:“大哥,这些话是我们说的。”

    李师道看向吴少诚,只见他阴冷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

    从第一次带他们杀害艾举人起,李师道就知道这几个家伙心狠手辣且野心勃勃。

    尤其是吴少诚,此人平时不显山露水,无论是军中之事还是打仗议策,几乎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但只要李师道下令,他都能不折不扣完成,人如其名,他看上去的确很少诚。

    但因为他带着杀胡所,这是李师道发家的起点,汇聚了大量老军悍匪,几乎参与了所有恶战,可谓战功赫赫,因而吴少诚在军中的威望已经很高了,从不轻易发表意见的他,竟然在这个时候鼓动李怀仙来找李师道,可以想象,军中还有大把将士抱着跟他一样的想法。

    或者,吴少诚背后还有谁人指使?

    吴少诚见李师道一直不说话,又拱手道:“大哥,这些话并非我等一时之意,乃是全军上下所有将士的肺腑之言。今营中米麦盐茶将绝,日食稀粥一餐,还能支撑七日,七日之后我军又何去何从?如今刘国能来邀,咱们起兵正是图谋陕西,成就王霸之业的大好时机!”

    “是啊是啊!”李怀仙忙着补充道:“咱去长安扫荡,等赚得盆满钵满了,就取道凤翔奔河西,岂不胜过在此看洪承畴的脸色忍饥挨饿?各路友军,饥饿者不少,只要大哥许他们钱粮财货,谁不肯给三分薄面?但如果继续留在宜川,就算击败王佐挂,也要再战王自用啊!”

    李师道面色如冰,俯身看着两人,阴沉道:“听着,我李师道要做什么,你们无需揣测。你们要做的,就是照我说的去做!知道黄巢是怎么败亡的么?还图谋陕西,简直要笑死人。”

    李怀仙从来没见过李师道如此阴冷的表情,心里打了个冷战,顿时噤若寒蝉,但吴少诚、王武俊、史宪诚、何进韬却是抬起了头,看向李师道冰冷的目光,吴少诚拱手道:“大哥!你想过没有?你若不拥兵观望自保,弟兄们如何活命?如今我们已不是一群响马,而是实实在在的一股大军,从杀艾举人那一天开始,弟兄们想的就不是吃饱喝足睡女人的事了,弟兄们想的是扫灭天下,然后封妻荫子光耀门楣流芳祖宗于千秋万世啊!大哥,反了朝廷罢!”

    “够了!吴少诚,你要教我怎么做事吗?”

    “大哥!”

    吴少诚咬着牙,单膝跪地,毫不退让喝道:“恳请大哥三思,想想什么是兔死狗烹!若是天下太平,匹夫何用?咱一介响马贼出身,若有监察御史出巡,咱会沦落至何等境地?”

    “咱是你李师道的将士,你觉得朝廷将来会容忍我等继续存在吗?看看戚家军,再看看辽东诸师,卧榻之侧,皇帝岂容他人酣睡?你帮朝廷富强,可知朝廷一旦富强,首先要除掉的就是你这个跋扈将军!甚至等不到那一天,洪承畴、左光先、贺人龙他们就会害死你!”

    “吴少诚!”

    李师道再次怒喝,双眼几近血红!

    “大哥!”吴少诚却越发大声:“大哥,你不为儿郎们想,也该为你自己想想啊!自古以来的跋扈匹夫,莫不是身败名裂,大哥难道不知道吗?到时朝廷要杀你,你抗是不抗?”

    “大哥!朝廷是永远不会信匹夫的,匹夫也不会相信朝廷!只要大哥起兵,我吴少诚赴汤蹈火也所不辞,若是大哥不反,难道坐视将士饥饿投贼?届时大哥何去何从?反不反?”

    李师道又怒又讶的看着吴少诚,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闷不吭声的吴少诚,竟然有这么好的口才!他说的有理有据,精辟入理,就是李师道,一时片刻也无法反驳。

    可想而知,这番话说给其他士卒听,会有多具煽动性。

    吴少诚说完,和李怀仙等人一起又拱手一拜,齐声喝道:“请大哥三思!”

    李师道虽怒吴少诚鼓动军心,但又不得不好好考虑下他说的问题。

    军中就快断粮了,洪承畴是指望不上的,附近能抢的村镇也都抢光了,七天之后难道全军几千人都喝西北风吗?任你本事通天,吃不上饭就会饿死,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李师道一想,顿时也动摇了。

    之前他被马科五万大军的威势吓住了,前些日子出战王佐挂又不利,丧失了信心,此时听吴少诚他们这么一说,觉得不打一场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李卑和马科这些家伙不好对付。李卑,字侍平,榆林人,千总迹升守备。天启初,总督王象乾练蓟镇车营五,以卑为都佥书,统西协后车营。寻迁山海关游击,坐事罢归,复起陕西都军。

    此人善持纪律,所到之处军民安心。为人有器度,虽大厦将倾,犹镇静如常。

    至于马科,这厮也不好对付,天生的预言家。

    崇祯五年春,贼陷鄜州,其夏攻合水,马科以参将至甘泉山。七月重兵攻坚,大破延水关,陷阵斩首六百级,野战追杀溺死者无算,击毙浑天猴,威震陕北,七年隶洪承畴。

    越明年,李自成欲奔四川,科与变蛟败之,并穷追至潼关,野战大破之,李自成仅以十八骑走脱,旋因功拜山海关总兵,从洪承畴赴锦州,科孤军驻塔山,血战济尔哈朗。

    不久,黄台吉亲临前线,明军大惧。及出战,连战连败,饷道又绝。朴先夜遁,唐通、马科、吴三桂、白广恩、李辅明遂相继奔走,明军全线崩溃,为建奴邀击,溺海死者无算。

    王朴、唐通、马科、吴三桂、白广恩、李辅明等逃出重围后,马科与王朴从海路溃归,法司准备定罪,御史郝晋认为:“六镇同罪,皆宜赐死,吴三桂,辽左主将,不战而逃,奈何反加提督?”兵部尚书陈新甲附议:“请斩王朴,勒令马科立下军令状,再失战机立斩不赦。”

    十五年,清军入寇,科领兵战败。

    十六年勤王顺天府,帝赐宴武英殿,命从大学生吴甡南征无果。

    十七年,从李建泰西征李自成,顺军入降,封怀仁伯。

    细数起来,这厮竟然完美避开了每一次杀身之祸,仿佛就是预言家,战斗力应该也是不弱的,且兵力又与刘国能等部相当,如果去西安,这仗胜算不高啊,真是左右为难!

    野心和对朝廷的畏惧在李师道心里反复拉锯,举棋不定,一会皱眉,一会展开,一会起身,一会坐下,烦躁无比。若是王老狗在此,估计会对李师道的贪婪叹为止。

    “大哥何须为难?”

    吴少诚等人冷眼旁观,知道李师道正在犹豫,便加了一把火,道:“待击破长安,赚得一年半载开支,再回来剿匪也不迟,关中一府二州三十县,届时想养十万军都可以……”

    “所谓富贵险中求,若能攻陷长安,洪承畴败归鄜州,杨鹤退兵夏绥,关中便是我等之天下,与刘汝魁、刘国能、田见秀、袁宗第等人和平相处,当可效仿河朔故事。”吴少诚进一步诱惑道:“届时大哥为秦王,刘国能王汉中,刘汝魁扶风,三王分裂关中,岂不快哉?”

    “至于田见秀他们,亦可赏个郡侯,足令其满意了。”

    李师道看了吴少诚一眼,欲行河朔故事?莫不是李郭之事?

    不过他心里隐隐也有些赞同,或许是该碰一碰再说,不然如何甘心。

    但是,与刘国能等人合作是分权,给洪包衣合作不一样是权?有甚么区别吗?刘国能等部兵力强大,自己肯定占不到主导地位,但洪承畴仗着出身高贵,一样非常轻视自己。

    “事已至此,有些话某便直说了。”

    考虑了一会儿,李师道给大伙儿分解局势道:“此时挥师长安,定然以刘汝魁等人为主。即便屠了陕西百官,大功亦不在我等,能得到什么好处?咱带着数千人,千里迢迢,总不能空跑一趟吧?或许将士们能得到一些财货,但你们还看得上那些东西?不如并力向前,攻击王佐挂,即便无法全歼,亦可重创。随后或向富县奔道台,或回师渭北劫掠,都可以。”

    吴少诚很生气,很一巴掌甩在桌子上,连连叹气。

    王武俊、何进韬、史宪诚、李光颜、李过等人也是大失所望。

    李师道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们忠心,但你们都听着,咱要造反,必然要有周密部署,就当个流贼,这不够看。再等几天,要是洪承畴进兵失利,再说后话。”

    “还有,我李师道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哗众取宠之人。”

    众军将心中微微一凛,都拱手表示记住了。

    等吴少诚他们走了,李师道才对李怀仙说道:“起来吧,以后不许胡来。”

    面色虽厉,语气却好了许多。

    李怀仙起来,垂手站在李师道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三弟,你是不是想把我强绑到刘国能大营,好生米煮成熟饭?”

    “嗯,小弟知错了。”

    “错哪儿了?”

    “错在太笨了!大哥要造反,肯定已有成策,要咱多什么嘴。咱只要跟着大哥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了,在底下胡咧咧自作主张,那是给大哥添堵!”

    李师道叹气道:“三弟,你们是我最近的人,再这么闹一回,就是逼我去死了。”

    “小弟知错了。”李怀仙作揖。

    李师道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回去,帮我暗中看着吴少诚,看看吴千户平时跟什么人接触,说些什么话,回来一五一十告诉我。再告诉大伙儿,不许看唐史,否则别怪我冒火。”

    李怀仙疑道:“大哥,不是你让咱读书么?咋又不准看唐史了?我觉得挺好看的嘛,安禄山真英雄也,可恨田承嗣那挫鸟,竟然反了史朝义,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嘞…”

    “别说了!反正不准看!”

    “是,小弟知晓了。”

    等李怀仙出去,李师道深吸一口长气,又缓缓吐出。

    真是一个都不省心啊,他有些后悔让这些武夫上夜校读书了。

    ……

    ……

    崇祯二年三月十三日,就在洪承畴与王佐挂等部在宜川决战对峙的时候,朝廷八百里加急旨意再到,洪承畴率文武百官请使。各科院一共二十六道诏制敕命,内容相当复杂。

    第一件大事,一年多光阴过去,皇帝终于以抓阄的方式确定了第一届崇祯朝内阁班子。

    东林党三号首脑钱谦益,被东林党元首周延儒联合温体仁扳倒,连同门生故吏,坐罪夺职者数十。浙党元首庶吉士、建极殿检讨、东宫讲官、侍读学士、经筵讲官、神宗实录副总裁、礼部左侍郎、吏部尚书薛三省廷推不宰,遂告温体仁谋逆,帝震怒,廷杖温体仁。

    事情闹到这一步,薛温两人同归于尽,双双未能入阁。

    但考虑到薛三省清廉能干,皇帝诏移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知制诰。

    辞不赴,归故里。

    司礼监令禁兵护薛三省上任南京,薛以死相逼乃止。

    楚党领袖罗喻义劾周延儒秋试舞弊,乃罢礼部右侍郎,贬为乾清宫日讲。

    隆庆进士四朝元老原礼部尚书盛以弘不阁,以本职协理詹事府。

    再推孙承宗,廷议以其结党辽东不用。再推袁可立,廷议以其跋扈骄横不用。再推傅宗龙,帝不语,烦其聒噪,群臣会意不复说。再推三司王永光,廷议以其坚决肃贪不用。

    好在皇帝有心治贪,于是将其从三司调任吏部,尚书主持将期京察反贪。

    一套组合拳下来,东林党二号骨干李标隐退,钱龙锡以文渊阁大学士担任第一届内阁首脑,周延儒以礼部尚书拜东阁大学士,出任次辅,施凤来、韩爌、来宗道、黄立极事阁。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一届政府成立伊始便调整了几十样政策。

    第一,以东林党骨干侯恂为河南道监察御史,视察宣府、大同、太原、汴州、洛阳、长安等镇府,会同各地核实军队欠饷情况并造册登记,看来是准备补发天启以来积饷了。

    第二,命令河南左参政杨嗣昌、河南右参政南阳镇守大臣陈奇瑜、江西参政杨文岳、贵州总督朱燮元、四川巡抚田仰、湖广按察使丁启锐等七省高官,转运本省钱米速发陕西。

    第三,诏令山西总兵王国梁领九营晋师四万余众西渡黄河入陕剿匪。

    第四,会同都察院,决定逮捕陕西巡抚乔应甲,并斥责陕西总督武之望渎职,以兵科给事中刘广生为新任陕西巡抚。

    第五,照会司礼监,解除高起潜陕西宁夏甘肃三边监军职务,召回顺天府问罪,以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宣府监军方正化、东厂掌刑千户李国辅等宦官重组三边监军院。

    第六,请以登莱、宁锦、山海关、卢龙、昌平、遵化之兵入陕,帝令廷议,兵部以防秋建奴不许。最后一点也是李师道印象最深的,朝廷抽银三百万,专以补发九镇边师积饷!

    不但如此,在三司王永光的调拨下,新饷科还拨付了价值一百柒拾万银的钱粮酒肉赏赐犒劳在陕西作战的各路兵马,这些物资目前据说已经漕运到了汴州,很会就会从河中入陕。

    另外东厂锦衣卫还派出了几十个督查小组,专门来陕西秘密侦查军政事务,都察院当然也没干看着,将各道数十位御史移调观察区,全面清查各地藩王官绅豪强一切不法之事。

    朝廷第一次针对陕西流贼组织的围剿因为先帝暴崩而宣告失败,第二次攻势也因为内政昏乱而迟迟没有进展,如今数月过去,朝廷很快又组织了第三次攻势,全面增兵拨款派银,河南左参政陈奇瑜已经抵达新安,正在组织封锁陕西黄河漕运,意图堵死陕西流贼东进河南山西的通道。

    杨嗣昌马不停蹄,亲自来到河中府解县坐镇,河南钱米辎重分五路发运入陕。

    北疆由山西总兵王国梁带队,已经打上了王自用的主意,今天是三月十三日,料想已经到了榆林,只需十天即可与贺虎臣会师平凉,各路大军最迟将于本月末与王自用等贼展开决战!

    湖光贵州四川方面,钱米将从襄阳商洛荔枝道进入关中,最迟一个月后抵达!

    看完这几十封抄送公文,洪承畴直是哈哈大笑。

第57章 进攻黄龙山

    崇祯二年三月十八,二十门红衣大炮以及一万多斤炮弹火药运抵潼关,朝廷第一批专项军费一百玖拾万银、贰佰万斗粮、伍拾万斤盐、叁万斤茶、六千匹骡驴畜牲也是一路绿灯。

    与此同时,各类军火物资也源源不断运来,大军的调动也在进行。

    军部从太原、运城、洛阳、襄阳、商洛、汉中、安康、广元、郑州等地抽调六万人马,归属新任陕西巡抚刘广生部下,与山西总兵王国梁的两万七大军南北并进,计九万众。

    陕西巡抚刘广生为主帅,山西总兵王国梁副之,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监军。

    三月二十九,重庆指挥使杜文焕入关,于蓝田整顿陕南诸军,约两万兵,算上总督武之望部下李卑的一万四兵,以及陕都司马科和新任长安守备宦官方正化等部,总计五万大军。

    以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兼新任陕西镇守方正化为主帅,新任延绥总兵杜文焕副之。

    四月初一,汴军入陕。

    河南省右参政杨嗣昌观察清涧,左参政陈奇瑜进驻韩城。

    至于中军,则由延、夏、凉、秦、固五镇边师,外加三万陕西甘肃山西卫军组成,合计七万八千兵,三边总督杨鹤为帅,同时出任诸军节度总理,各路镇卫人马共计二十万之众。

    四月初三,陕西巡抚乔应甲以渎职罪被押赴北京。由于跟魏忠贤有交往,宦官韩赞周使人带诏以至,寻赐死,杖杀马嵬驿,儿女子孙家人亦受牵连,计六十九口,枪毙于道。

    面对空前规模的围剿,各路流寇也是严阵以待。

    王嘉胤驻富县,对峙甘肃王正贤。王佐挂、刘国能、刘汝魁、刘芳亮、袁宗第、马世耀、辛思忠等部驻宜川黄龙山,对峙洪承畴、贺人龙、左光先。王自用、王子顺、张孟存、刘廷举、王子顺、高迎祥、姬三儿、神一元、张献忠、神一魁、李自成等部驻绥德,对峙杨鹤。

    四月初六,诏贬高起潜为河北道总监,发配魏博大名府。

    初九,黄道当行。

    正午时分,宜川黄龙山。

    刘国能等九部贼众云集于此,连营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大寇刘汝魁披坚执锐,手持巨斧,胯下一匹雄壮战马,与刘国能、袁宗第、刘芳亮、马世耀等领袖缓缓出营,数百名老匪逃兵中坚军官众星拱月,大营四面已是人山人海,无数老百姓站在路边为闯将们送行,义军终于要跟官兵决战了,终于要为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了!

    盘踞在宜川的那群吃人魔王,终于要一锅端了。

    只要这次能扫清官兵,那大伙儿的好日子就要真到了!

    是啊,如今义军伐无道诛暴政,所到之处,逮捕处死官绅,开仓放粮,救济穷苦,大伙儿这才有了一条活路,要是再把官兵灭了,关中就太平了,义军一定要打赢啊!

    咚咚咚,锵锵锵,老百姓们敲锣打鼓,欢送刘国能等寇首。

    依照老例,当地老者在营口为将士们送酒壮行。

    斥候报告流寇动向报告后,洪承畴找来左光先等人讨论了一番,觉得事情有变,这些刁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造反这条路走到黑,于是决定不再观察待援,开始调兵遣将。

    四月十一,贺人龙率六千多延兵行军龙山东峰,左光先的火器部队不动,甘肃朔方军、武威军、中卫军开赴黄龙山西峰,准备一起击贼。第二日,陈奇瑜引汴军自韩城援抵。

    至此,超过四万官兵集结在黄龙山四面。

    驻军清涧的杨嗣昌则按兵不动,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

    当天深夜,刘国能又使武威军大营,双方密谈良久。

    十二拂晓,天高云淡,桃花烂漫,一个厮杀搏命的好日子。

    刘国能率先进兵至黄龙山,刘汝魁等军鱼贯而来,在原野上列阵备战。

    洪承畴也不废话,直接下令延镇主力尽出,准备冲锋野战!刘汝魁既然如此干脆,那么自己扭扭捏捏也没意思,干脆打一场好了,把这群流贼杀服杀残杀怕,后面才好谈事情。

    刘汝魁等部计九万敢战士,在空地摆了一个偃月阵。

    洪承畴这边,赵仕常部秦营九千众、李师道等凉军八千,贺人龙部延兵六千,左光先的五千火器部队,另外还有陈奇瑜从南阳带来的两千汴兵,各部自行布阵,洪承畴统一指挥。

    另外还有五千人压阵,随时准备出去,全军总共四万人。

    上午辰时,李师道登上山坡,居高临下观察整个战场态势,却不料袁宗第也带着十几骑在对面不远处俯瞰阵容,李师道跟他打了个招呼,对方也回了一礼,之后便互不干涉。

    流贼这阵形,还是很整齐的嘛。

    刘国能摆的是偃月阵,李师道也不陌生。

    冷兵器时代野战的常客阵图,之前也看王正贤老狗玩过几回,进攻效力惊人,流贼摆出此阵,显然也不是纯守的架势,而是攻守兼备,守中寓攻,看来还有击退洪承畴的想法。

    “袁老哥,走了!”

    没看一会儿,激昂的鼓声就在中军响起,充当冲锋跳板荡的八个散队缓步上前,披重甲的汴军千人随后,间隔三十步。再往后,是延镇三千战兵,外加左右各三百火枪队。

    赵仕常带着九千秦营战兵作为主力跟在最后,洪承畴率中护军压阵。

    中军战鼓频响,各阵战鼓回应,缓步压过来的官军就像一片黑压压的海啸,最前面的槊阵就像是一条条吐信的巨蟒,凶狠而毒辣,五千战锋跳板荡都是洪承畴精挑细选的勇士。

    临阵之前,洪承畴重输财货米面,还亲率文武百官举酒送行。

    他们的队形散得很开,人皆面覆甲,身着红衣黑甲,腰挎双刀,靴插匕首,手持皮盾,还有一些健壮的武士,用的更是沉重的狼牙棒、铁锤、铜钎等钝器,专职捉对走砍。一个个大摇大摆,一路上骂骂咧咧个不停,似乎是跟李师道那厮学来的,试图从气势上打击对方。

    “板荡跳入贼阵者,各队长皆按杀首计功!”

    军官们挥舞着兵器,大声鼓劲道:“老子贱命一条,当初在神道李岭混日子,如今皇帝补发积饷,美人、银钱、盐茶、官位,有功皆赏,阵亡亦有抚恤,怕个球!杀光他们!”

    “杀!杀!杀!”

    都是一帮亡命之徒,纷纷振臂大吼道。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为妻子可乎!”

    “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刘国能手持直刀,纵马来回在军前鼓舞士气。

    “杀!杀!杀!”

    闯贼大阵也爆发出震天响的杀声,气势竟然丝毫不弱于官军。

    对面官军大阵射来了密集的箭雨炮火。即便有前排大盾,依然倒下去了不少人,但这反倒激发了流贼的死志,纷纷加快速度上前。及近,弓手抢上前放了一波箭,节奏掐得刚好,正是官军放完第一轮箭的时候。随后,众人齐发一声喊,手持锄头镰刀二锤,如潮水涌上。

    双方战锋都没有密集的阵型,人数也不多,为的就是搅乱对方节奏,令其乱阵,从而给随后突入的主力部队创造一举击溃对方的机会。无论是流贼还是官兵,这些战锋跳板荡,都是各自阵营当中一等一的勇士,同时也是伤亡率最高的,升官也极速,深受上级信用。

    “杀呀!”

    双方战锋迈过敌我双方的尸体,用大盾撞开密集的箭雨,然后操起各种器械,卯着劲往前冲,根本不顾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敌方兵刃,只一门心思往前,找人捉对走砍单挑。

    洪承畴在高台上看着,亦有些变色,他知道战锋精锐,但流贼这般凶狠,却是头一回见识。这些刁民,以前温驯如羊,任劳任怨,就是累死也不敢吭声,现在怎么就悍不畏死了?

    这刘国能到底给这些刁民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儿郎们,随我冲阵,击毙洪承畴!”

    刘国能执马槊,踹开了挡在他身前的盾手,大吼道:“跟我杀!”

    千余流贼勇士顶着箭矢,紧随刘国能之后,朝已被搅和得一片混乱的敌军前阵冲去。

    “杀!”一槊插穿敌军胸腹,血流遍地。

    “杀!”一刀砍来,前冲到一半的身躯脑袋横飞。

    这是最原始最狠厉的野战搏杀,人类的原始兽性激发无遗,没有任何花招。

    双方人挨着人,枪对着枪,刀砍刀,拼的就是勇武和意志。

    第一阵散了,第二阵亦被冲乱!

    虽然战锋士卒悍不畏死,但高台上的洪承畴,心里还是在滴血。

    不到三年前,甘肃边师还敢直冲鞑子军阵,四川卫军也能奔赴播州平叛,欠下几年军饷后,战斗力竟然低落到了这个地步。放在十年前,只消一个冲锋,便能击溃这些流贼!

    另外一边,李师道亦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方的交锋。

    看得出来,两军装备差别很大,但官军作战技艺还不如流贼,听说刘国能等部三日一操练,

    应该有这个因素在内,但这不是主要原因,真正让他们一往直前的,其实还是勇气。

    夫战,勇气也!

    这些流贼为何不怕死?作为春风里来的武夫,李师道很清楚。天下不怕死的人多得是,但都想卖个好价钱,刘汝魁等寇首应是令他们觉得卖了个好价钱,所以愿意拼,愿意杀。

    他有预感,今日洪承畴若是大败,士兵被刘国能他们俘虏,这些降兵只需花时间整顿,一年后你再看,同样能攻无不克。这片土地上的人从来就不怕死,但就怕死得不值!

    “噗!噗!”

    刀枪入肉的声音不断响起,双方不断有人倒下。

    炮声隆隆,黑烟冲天。

    草地上已是一片泥泞,尸体横七竖八,血泊随处可见。

    秦兵第二阵的中间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在看到对方后阵还有更多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前行时,不少士卒慌了神,到最后,前面几排完全挤在了一起,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洪承畴在后面也看得很清楚,秦军交锋不利,步步后退,排与排之前的空隙被压缩到了极致。再退下去,秦兵前锋就会崩溃,这对士气的伤害是很大的,看来必须调整阵型了。

    果然,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甘肃军大营连连挥旗,斜后方的两个阵主动上前。走完五十步,整理好队形,然后开始抽队,一部五百人继续前行,准备接战后当面流贼。

    一部开始转向,用步弓支援秦军。

    洪承畴看向远方李师道的甘肃军大纛,他那几千人,主要部署在右翼与后阵。眼见李师道终于动手,洪承畴不由得有些高兴加感激,你看了这么久戏,也该做出选择了吧?

    昨晚特务来报,声称李师道接见了闯贼使者,有可能临阵倒戈,但现在看来,李师道这畜牲还是耍了个滑头,居然看了好一会儿双方的厮杀,确认自己不会战败,这才痛下决心参战。

第58章 细雨骑驴

    这厮!

    若是我军冲阵不利,攻不动闯贼大阵,你是不是就不会进攻了?

    真不愧是王正贤老狗的部下!完美继承了辽军风气,不等恼怒李师道,洪承畴突然又注意到,甘肃中卫军指挥使杨天华那厮居然停下了脚步!看起来似乎是不敢正面迎战。

    洪承畴心中大怒,自己手忙脚乱,可不就是为了给你们这些客军畜牲创造机会侧击么?结果居然停下了?再不加紧上前,侧击流贼两翼,赵仕常和贺人龙就要顶不住了!

    后面袁宗第等人还有过万逃兵老匪,正气势汹汹地上前。自己被逼得连连调兵遣将,已然落了下风,陈奇瑜和左光先在搞什么!大炮骑卒都拉出来啊!正待遣人质问陈奇瑜,却听到前面一阵喧哗,似乎阵脚大乱。远远一看,却是刚刚出战的甘肃军一触即溃了。武威军草草跟田见秀打了一场,竟然调头就跑,连大纛都扔了。李师道拼死断后,但令人奇怪的是,密密麻麻的流贼围着他,却就是杀不了他。同时,还不断有甘肃溃兵的呼喊声传来,让洪承畴的心直入谷底。

    “兄弟们,咱都上有老下有小,何必跟流贼拼命?”

    “大家都是关内兄弟,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别打了!大伙儿一起杀回长安,分了朝廷的财货!”

    “我草!秦军败了!刘国能那混世魔王杀来了,大伙儿快逃命!”’

    “前军败了,还不跑路?”

    “不好辣,秦营总制赵仕常被闯将击毙辣!”

    “驴操的洪承畴,入你妈妈的毛!”

    “李怀仙被闯贼生擒辣!”

    武威溃兵山呼海啸,看那架势简直是如山倒,其他各路部队不明实情,还以为甘肃军说的是真的,以为前军败了,也都阵脚大乱,纷纷询问军官,神色举止已然不知进退方寸。

    李师道兀自“死战断后”,手持马槊“激战”田见秀,大喝道:“田贼,纳命来!”

    刘国能纵马而来,“暴喝”道:“河西匹夫!我来杀你!”

    十几人走马灯似的围着李师道一个人走砍了几十个回头,竟然“奈何不得”李师道。

    战场上,由于八千甘肃军一触即溃,各路官军也是方寸大乱,赵仕常、贺人龙、左光先、陈奇瑜等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部下个个变色,哭求他们下令收兵。

    收兵命令一下,官军如释重负,一个个顾不得上官,拔腿就跑,人马自相争道践踏。

    “王正贤老狗,某与你不共戴天啊!”

    洪承畴气急攻心,只觉眼前一晕,直欲摔倒,身旁亲将僚佐纷纷扶住,有人急道:“甘肃卫军不堪,今事已急矣,快护着参政离开!驴车在哪里?快扶参政上车,回县城!”

    众人七手八脚,把洪承畴扶下高台。

    此时甘肃道朔方、武威、中卫三军已经完全崩溃,士卒哭喊着狼狈亡命。陈奇瑜从洛阳带过来的两千汴兵一看大事不妙,立刻拨马先走。八百延镇骑卒本来还打算冲杀流贼大阵,一来掩护己方溃兵,二是看不看还能否挽回局面,结果一看友军走了,干脆也撒丫子跑路。

    “唏律律……”

    流贼骡骑卒牵骡而出,都翻身一跃而上,直朝正步步败退的秦兵冲过来。

    秦军本来就被甘肃溃兵吓得站不住脚,主将赵仕常也是狼狈不已,此时再被流贼骡骑军衔尾追杀,士气顿时跌到了谷底,自知此战必败,没了反击的心思,都争先恐后跑路。

    一些士卒在中下级军官的带领下拼死顽抗,一些士卒去找主将赵仕常,一些人则直接散了。阵不复阵,军不复军,大败之局,无力回天,连贺人龙都一马当先带兵撤了。

    ……

    十二日黄昏,洪承畴大腿中箭,被左光先背着逃离战场,官军失去指挥,群龙无首,四散溃散逃命,流贼追杀十五里,俘虏数千人,获兵仗、器甲、符印、粮馈、货币无数。

    洪承畴的随从法吏大都没跟上队伍,他们保管的洪承畴的参政宝器官牌,多数也落到了流贼手里。傍晚时分,洪承畴逃离黄龙山,因腿伤不能骑马,于是换乘驴车,向县城狂奔。

    左光先双手操缰绳驾驴车,带着上官洪承畴一路狂奔。

    要说洪承畴这人,也有些光棍,逃命路上跑得最快,回城时却坚持断后,不到最后一个士兵进城他不进,让士兵们感激之余更加恼怒,不过历史证明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洪承畴刚要进城,就听到远远的有人喊:“参政等等我们!”

    随着声音跑来一群败兵,就在洪承畴等了两拨的时候,流贼骑兵就追到了,洪承畴刚想进城,楼上士卒就把吊桥拉了起来,气得洪承畴连骂人都来不及,带着左光先等人就从西门开始往南门跑。

    洪承畴在前面跑,刘汝魁在后面追。

    洪包衣连人带马疲累了一天,而刘汝魁的人马却神采飞扬,回头看见刘汝魁的骡子越追越近,急得洪承畴都要哭出来了。骑射是一种技术含量很高的活,人骑在马上,地面不平,一上一下的颠簸,骑在马上想射中移动靶,这难度是相当高的,所以刘汝魁及其部下放的箭大都作了无用功,但这仍然给洪承畴等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箭越来越密,马蹄上犹如那催命的魔音,在身后挥之不去,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所以洪承畴逃命基本上是贴近城墙,期望获得城上的帮助。

    但是事情显然太过突然,宜川城里的守军谁也没有料到,昨晚志得意满带兵出城打算野战击溃流贼的洪承畴参政,竟然在惨败后还有雅兴在天擦黑的时候绕城练习骑术车法。

    再说白天一番大战,英俊风流的洪参政早已面目不堪,士兵们虽然从服色上认得是己方参政,但等反应过来,跑的人和追的人都早已经跑了过去,想帮忙也帮不上,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洪承畴急得只好边跑边喊道:“快快放箭,我是洪承畴!快快开城门,我是招讨草贼使!快放箭,快开城!”

    南门守将终于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将吊桥放下。

    在左光先等人的掩护下,洪包衣终于成功大逃亡,将刘汝魁关在了宜川南门外,骄傲地留下了一地烟尘给刘汝魁享用。不过关上城门时,洪承畴的心还是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逃回城后,洪参政犹自惊魂未定,在城门边上休息了片刻,才重新上驴,回到原来的宜川县衙兼韩城参政府,坐在驴车上,想起引动大军崩溃的甘肃军,想起李师道这厮刚刚险些害死自己的举动,洪承畴不禁怒火中烧,气冲冲道:“传令士兵,到县衙门前集合,命令李师道那个混账来见本官!”

    左光先犹豫道:“参政,李军使是……”

    “什么李军使!不就是王正贤的一个无赖亲戚吗?治军无方,管带士卒不力,还敢坐视上官不救,难道本官杀他不得?快去传令!”李师道这厮,临阵崩溃,坏我大事!

    李师道这厮,武功过人,火拼友军的时候也是悍勇无比,战场上却像个小人一般!之前他观察过李师道,知道这厮颇有些心术,懂得忍辱负重,但在他看来,这不是武夫做派。

    缺了一点——大丈夫气概!!”

    洪承畴就坐在前堂等待士兵回来,结果才回来了几千人,就看到远处一个军官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失声道:“李师道听说参政要杀他,竟然跑了,甘肃军已经往富县逃走辣!”

    洪承畴累了一天,手里正捧着一碗热乎的豆腐脑吃着。

    据说姜维守剑门的时候,一路败退,人疲马乏,就是吃豆腐脑恢复了体力,士兵们也三三两两坐在地上吃着干粮,喝着豆腐脑,本来低落的士气慢慢恢复了过来。一听军官这么说,洪承畴手里的碗就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热热的豆腐脑从碗里滚出来,白花花淌了一地。

    “李师道匹夫!你这误国的贼竖子!天杀的王正贤,我必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59章 逃命

    另一边,由于复盘会议还没召开,大军莫名溃败后,陈奇瑜直是一头雾水,但看大伙儿都在没了命的跑路,因此也只好骑着骡子,率本部两千汴兵往县城逃,一路狼狈不已。

    回到县城后,陈奇瑜本来是怒气冲冲地跑来责问洪承畴为何落荒而逃,结果一听军官这么说,也慌了手脚,战场上李师道的喊杀声他还记得呢,李师道孤军断后也是他亲眼看到的。

    一听李师道因为惧怕洪承畴问罪,已经带兵往富县跑了,陈奇瑜不禁有些头疼。

    见洪承畴神情恍惚,陈奇瑜只道他慌乱,心下虽然鄙视,却忍在心里不发作,又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莫名其妙就打败了?洪承畴虽然乍有些慌张,但却马上冷静下来。

    回过神来,想了一会,幽幽道:“我还想知道怎么回事呢,定是李师道通贼!”

    陈奇瑜不禁又气又好笑,敢情你这厮为了推卸责任,连脸都不要了啊?堂堂一省参政大臣,打了败仗就算了,居然还能把锅甩给李师道小小一个指挥使,军部长官谁会信啊?

    再说了,李师道他只是甘肃道一个指挥使,哪里来的胆量通贼啊?

    为了甩锅,真就不要脸了?

    洪承畴怒道:“战前细作来报,说这厮接见了刘国能的使者,双方密谈良久!”

    陈奇瑜冷冷道:“你亲眼看见了?人证物证何在?”

    洪包衣顿时哑口无言,陈奇瑜毫不留情,继续讥讽道:“来之前,我听说你屠城,杀戮百姓数万人,摞尸及顶,河水断流。自己想想,就你这倒行逆施的行径,谁个敢给你效力?”

    “我说今天那些流贼怎么悍不畏死,原来是被你逼到没活路了。”

    “够了!”

    陈奇瑜兀自叨叨叨,洪承畴却勃然发作,喝止道:“陈奇瑜!我不是你的下属!我怎么做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这里是陕西,不是你的河南!你要帮忙就帮,不想帮就滚!”

    “滚就滚!”

    陈奇瑜也是个暴脾气,劈脸骂道:“挫鸟的洪承畴,早晚被军部调去辽东,让鞑子打死!”

    现在朝中大臣诅咒政敌的方式,已经不仅限于向皇帝告发对方贪污了。

    诅咒对方被调到辽东打鞑子,成为了最恶毒最可怕的语言。诅咒对方被调到三边剿匪,则是仅次于此的诅咒,这回内阁本来还打算选个大臣空降关中代替陕西总督武之望,结果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写申请书,生怕被送来陕西丢了小命,闹得内阁抓阄决定人选。

    第一个被抽中的,是刑部员外郎兼宁锦兵备道书记陈新甲。

    好吧,陕西都没敢去,辽东就别说了。

    把陈新甲调回来,谁又敢去宁锦前线接替他的工作?

    最后更换陕西总督一事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但带来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满朝文武都夹着尾巴,特别是四品以上高官,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军部送来陕西玩命。

    听到陈奇瑜这样恶毒的诅咒自己,洪承畴当即予以回敬,我看你今年就会死在陕西,让流贼打死。陈奇瑜大怒,你这厮打了败仗还这么威风?摘下官帽上去就推了洪承畴一把,嘴里骂骂咧咧,洪承畴终于忍不住,一拳打在陈奇瑜脸上,口里骂道:“老猪狗,辱我太甚了!”

    两省参政竟然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斯文的在地上翻滚缠打起来,左光先连忙跑上来拉架,叫道:“二位上官别动手,有话好好说嘛!别打啦,来人,快把陈参政拉开!”

    等到被武士强行分开,两人却已经打成了血葫芦,洪承畴的官帽不翼而飞,脸上居然也多了几道爪痕,血流了一脸,用袖子捂着脸,陈奇瑜左眼乌青,右腮肿大,嘴角丝丝血迹。

    “洪匹夫,你的事大发了,我明天就上奏皇帝告你屠城!”

    面对陈奇瑜打小报告的威胁,洪承畴也回敬说要让朝中言官好友弹劾他。

    历史上这两个家伙就极为不合,洪承畴下台三省总督之后,接替他主持剿匪事务的人就是陈奇瑜。洪承畴的下台跟陈奇瑜有没有关系,谁知道?谁知道陈奇瑜有没有打小报告?

    而且陈奇瑜也丝毫不给洪承畴面子,一上台就推翻了洪承畴的全部政策。

    然而更搞人的是,陈奇瑜接任总督的第一年就重创了闯王高迎祥,生擒李自成、张献忠、白广恩、刘国能等数十员流寇骨干,并击毙河南起义军领袖浑天王,端的所向无敌。

    皇帝一看,这家伙果然比洪承畴能干。

    为防陈奇瑜寻衅滋事,洪承畴后来直接以巡抚之尊钻进潼关亲自坐镇,夹着尾巴做人,然而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李自成复叛的时候,陈奇瑜把李自成赶进了他的责任辖区。

    幸好洪承畴打退了李自成,否则皇帝会不会杀了他就不好说了。

    眼下两人的关系虽然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但却是已经初见端倪了,倒也无关人品,就是政见不合,只不过陈奇瑜后来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洪承畴人品有问题,这厮不讲道德!

    当然,别看陈奇瑜现在看不起洪承畴甩锅,历史上他后来也是个甩锅大王,闹得满朝弹劾,最后被锦衣卫逮捕,投入诏狱拷打,要不是温体仁护着,非得教皇帝杀全家不可。

    “挫鸟洪承畴,再慢慢跟你理会!”

    放完话,陈奇瑜一头骂,一头大步去了。

    当天晚上便带兵离开宜川,往富县去帮王正贤了。

    这边,八千多甘肃兵打着火把在官道上急行军,队伍犹如一支长长的火龙。此时天已黑透,天空乌云翻滚,四面虎啸猿啼,狼声阵阵,令人毛骨悚然。李师道纵马在前,大声催促士兵加快步伐,用鞭子抽,用脚踹,用刀背砍,口里骂骂咧咧,士兵们只好没了命的狂奔。

    去富县,现在只有王老狗才能救自己!

    李师道等军将骑马走在路上,彼此沉默不语。

    朔方军指挥使冷士贞首先打破沉默,道:“李将军,咱为何如此着急?”

    李师道看着天边龙挂,一字一字道:“逃命!”

    冷士贞一怔,欲言又止。

    “为何不继续往下问?”

    冷士贞道:“咱们溃兵引动大军崩溃,不光是洪承畴,友军自然也容不下我们凉军了,又何需多问。”

    李师道轻哼一声,道:“我勾结刘国能,又让你率部跟我逃命,你恨不恨我?回去道台面前,你会不会跟他告状,说是因为我勾结刘国能,故意溃兵才导致黄龙山一战大败?”

    冷士贞一笑,怒道:“你若是对冷某有所怀疑,冷某这就告辞!”

    说罢调转马头,打算率部出走。

    “噌!”

    “噌!”

    李怀仙和吴少诚同时拔刀指向冷士贞,

    “嗷……”

    一阵狼啸传来,听得人发麻,李师道凝声冲冷士贞说道:“你若要走,我不强留。你若留下,便跟我串通一气,回去监军召我等问话调查,就好好答话,我没怀疑你,别多想。”

    说罢,策马一鞭,大喝道:“走!”

    李怀仙和吴少诚见此立即收剑,挥鞭策马跟去。

    不远处,黑夜之中,一片鬼影憧憧,数不清的火把渐入眼帘。

    冷士贞眼皮一抽,骤然回缰拍马朝李师道追去。

    道路荒废,骡已疲惫,行速太慢。

    冷士贞耐不及,提气一纵,从马背上纵身翻起,滚出数迟远,再翻身脚尖点地,蹭蹭蹭地踏着石头奔出十来丈,又纵身一跃,总算追上了李师道,轰然喝道:“追兵已至!”

    李师道眉头一皱,洪承畴动作这么快?

    此时中卫军指挥使杨天华也策驴赶了过来,大声道:“后面蹄声如雷,来的应该是贺人龙和左光先,只有他们部下才有骑兵。这条路不能走了,他们循着脚印迟早追上来,不如弃马入林躲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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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2452/ 第一时间欣赏晚明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高野舞所写的《晚明浮生》为转载作品,晚明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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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浮生介绍:
内阁首辅魏藻德:“跟李师道比起来,李自成还是个忠厚人啊!”
大明皇帝朱由检:“都怪朕,养虎为患,天杀的李师道!”
卢象升:“李师道匹夫,我与你不共戴天!”
李自成:“你是人吗?你的所作所为,鞑子看了都流泪。”
张献忠:“大帅,别杀我!”
皇太极:“李师道若在辽东,朕有生之年不会伐明。”
多尔衮:“大帅,放过玉儿好吗?我求你了……”
李师道:“此辈自谓清流,宜投诸黄河,永为浊流。朕朕朕,狗脚朕!你速去北京接驾,带皇帝和文武百官到洛阳来!”晚明浮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明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明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