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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野舞     晚明浮生txt下载     晚明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0章 挑落贺人龙

    话音刚落,砰砰砰就是几声枪响!

    一队打着火把的骑卒追来后军,数名甘肃士卒当场被火铳爆头。

    枪声炸响,李师道坐骑受惊,嘶鸣不断,一名武夫纵马在后军来回驰骋,手持马槊暴喝道:“败将李师道何在!我奉参政之命拿你回去!你是凉兵不假,但战军擅归,罪当斩!”

    “哗啦啦!”

    亲军营持盾拔刀上前,与数百延镇骑卒对峙。

    火把撕开昏暗,照得那张脸无比清楚,正是悍将贺人龙!

    “唏律律!”

    贺人龙手持马槊,胯下马匹喘着粗气。

    “噌蹭蹭!”

    身后骑卒火铳上膛,步兵刀剑出鞘弓弩上弦。

    “李将军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啊?”

    贺人龙的语调波澜不惊,声音却穿透了黑夜,清晰萦绕在众人耳边。

    “驾!驾!驾!”

    数百骑再至,左光先也来了。

    李师道冷冷一笑,道:“贺人龙,你还亲自来送行么?”

    贺人龙面凛如霜,以槊指李师道,点头道:“不错,我亲自来送你回河西老家!”

    “以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可惜他本事不够,让我送回家了!”

    李师道收刀归鞘,李怀仙见状一挥手,两名健壮亲兵便抬出一根纯铁打造的黑色马槊,来到李师道马前,这根马槊由精铁纯造,全长五米多,直宽二指,以至于两卒抬着走。

    李师道却是伸手一抓,轻松操在了手里。

    他身高超过一米九,体重二百多斤,身披鱼鳞甲,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腰挎直刀,马挂火铳,胯下千斤战马,再配上这么一根精铁马槊,一股威势顿时油然而生,令人害怕。

    贺人龙一脸凝重,寒声道:“如此,那就让我来领教领教吧!”

    说罢,手腕一震,双腿一夹马腹,持槊冲锋上来。

    “驾!”

    李师道也策马,持槊猛地冲锋上来!

    双方士卒剑拔弩张,一面防备对方动手,一面观看主将交手。

    黑夜里,贺人龙身形一晃,战马撕破夜帘,手中马槊以电光火石之势冲李师道面门刺杀过去。

    李师道戒备已久,左手揪住缰绳,双脚勒住马镫,身体贴着马背往后一躺,躲避同时,手里马槊猛然杵地借力。左手腾出来后,右手紧槊,撑住身体,双脚勒死马镫,控制坐骑。

    空出来的左手猛然捏成沙包大拳头,朝擦肩而来的贺人龙坐骑侧打过去!

    “匹夫敢尔!”

    贺人龙的坐骑没有披甲,被李师道一拳侧身打中,登时前蹄抬起,嘶鸣叫痛,贺人龙险些栽倒在地。贺人龙瞳孔微缩,拽住缰绳翻身坐稳,两人错身瞬间,李师道猛然击槊!

    贺人龙急忙侧身转体,纵马至一丈外,再调头杀回。

    两人正面对冲,两槊在空中相遇,贺人龙直觉虎口发麻。

    好强的力道!

    贺人龙寒意阵阵,眼皮猛地一抽。

    这等精铁打造的实心马槊,非虎大威、左良玉、黑云龙之辈,绝不可用!

    如此年纪,心术过人,又这么能打,名字还是一个唐朝反贼,这已非惊世骇俗可言,而是近乎妖孽!国之将亡,必有妖魔!看来洪参政没说错,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走!

    想到这里,反手拔出弩机草草一瞄,照着李师道脑袋就是三箭。

    李师道拔刀出鞘,叮叮叮三声,精准打飞三枚弩箭。随后收刀归鞘,从马边抓起火铳,低头、弓身、装药、瞄准、开枪,一枪朝贺人龙面门打去,贺人龙俯身贴着马背躲避。

    李师道又一槊击到,贺人龙闷哼一声,左手抽刀格挡,却被对方力道压得龇牙咧嘴,脑袋直接歪到了一边,旋即拔出右腿上的匕首,五指扣住刀刃,悄然冲李师道腰子捅去!

    左光先纵马上来,大喝道:“李师道,你想谋反吗!”

    李师道虎眼看过来,血红双目直视左光先,哈哈大笑,道:“未尝不敢!”

    说话间,第二回合结束,两人错身。

    看了对方一眼,虽然知道李师道不好对付,但贺人龙还是咬了咬牙,再次怒吼道:“杀!”

    “闹够了没有!”

    李师道一记暴喝,血红双眼锋芒四射。

    双手合十,再持马槊,以力劈华山之势朝贺人龙天灵盖砸去!

    两马两槊瞬间相会,在错身的一刹那,只听当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之间,贺人龙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马背上翻滚在地,噗地喷出一口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轰!”

    无论是甘肃卫军还是延镇营兵,围观士卒无不心头一震。

    目睹自家将军仅三个回合就被对方挑落马下,延镇骑卒顿时军心大乱!

    李师道双腿发力,策马冲杀过来,击槊朝贺人龙脑袋刺杀下去。

    “逆贼敢尔!”

    左光先大惊,一箭朝李师道射来。

    李师道被迫收槊闪避,左光先策马冲上来,挡在贺人龙身前,大声道:“李师道,你要冷静,不要鲁莽,非是我等为难你。依禁法,战军不听号令,擅自归走,其将罪当斩。”

    “你就是回去王道台那里,回头军部怪罪下来,你又怎么办?”

    “不如随我跟我回去,先到参政面前把事情交代清楚。今天你部溃兵,带动全军崩溃,我军一千多人被杀,三千多人被俘。如此大败,你就这么跑了,参政怎么跟将士们交代?”

    “如果你确实没有通贼,参政许你一纸状文让你回去也是可以的。”

    左光先情真意切,苦口婆心劝李师道跟他回去。

    李师道黑发披散,持槊乘马立在人群中间,而后霍然转过身来,面对全军将士,眸子中射出两道冷电,大声道:“我军自入秦以来,道台战陕西,我等战陕东,勠力剿匪,虽食不足穿不暖用不宽,亦未有片刻怠慢!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钱粮之赏,而听细说,竟然还有小人诬我通贼,所以参政欲诛有功之人,此何耶!延镇以我军弱小,屡次挑衅,此耻辱何邪!”

    “贺人龙匹夫突袭我军后部,枪毙我军数名军卒,儿郎们能忍受这样的侮辱吗!”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黑夜里回荡。

    “洪承畴公然包庇边军,纵容各部欺我凉人,诸位有目共睹,贺人龙刚才做了什么?在挑衅,想杀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擅归当然有罪,但自有军部法司裁决,我决不归也!”

    “谁想跟左光先回去辩罪,现在就跟他走!”

    李师道手中黑色马槊斜指南天,其威势如海啸般汹涌。

    “杂种贺人龙,今日我且饶你狗命一回,再敢冒犯,杀你全家!”

    骂完径直调转马头,左光先急得直跺脚,不知道说甚么好。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陕西总兵贺人龙将会回想起李师道三个回合将他挑落马下的那个遥远的半夜。崇祯十四年三月,杨嗣昌薨,丁启睿接任五省总督,八月,丁启睿罢官。

    九月,傅宗龙接任,出兵讨淮西。

    贺人龙逃军,致傅宗龙殉国。

    十五年,再从新任总督汪乔年击贼。至襄阳,再擅走,致汪殉国。

    崇祯震怒,诏传庭杀之。

    五月,伏诛。

    左光先还在思考话术的时候,那边甘肃军已经敲锣打鼓的准备继续赶路了。

    “走咯!”

    一脸郁闷回去的路上,左光先跟陈奇瑜撞了个正着,见陈奇瑜带着两千汴兵,还以为对方也是来追李师道的,笑嘻嘻道:“上官也是来捉那厮的?太好了,卑职这就带路。”

    陈奇瑜才跟洪承畴打了一架,此时正在火头上,想起左光先平时跟洪承畴的那副奴才嘴脸,心头顿时不爽,打不了你洪承畴,还打不了你手下?对于控诉李师道罪行的左光先,陈奇瑜抿着嘴不说话,再看了一眼被李师道打得口鼻来血的贺人龙,随手抽过马鞭,劈脸就朝左光先打了下去,口里骂道:“李师道有八千人,本官只有两千卫兵,你是不是害死本官!”

    “好恶贼,该打!”

    待左光先一行狼狈逃走,陈奇瑜大手一挥,骂骂咧咧道:“洪承畴这厮,刚愎自用,且让他一个人战宜川,全军继续向富县方向开进!去帮王正贤,看看他打王嘉胤怎么样了。”

    ……

    ……

第61章 生死道台

    八千甘肃兵在官道上绵延了几里地,乱哄哄的火把长龙一眼竟然看不到头,一路上几次遭遇在午夜里侦查军情的流贼斥候小队,这征兆着距离王嘉胤等部已经越来越近了。

    官军斥候却是一个没碰到,这意味着王老狗可能已经被流贼包围。

    四更天,前方突然有探马急报。

    “报!前方已经进入洛川县境内,有当地官军拦路!”

    听到前面到了洛川,李师道当场愣住,他们不是顺着蟠龙镇往富县的官道在走么?结果却到了洛川。大军开拔刚走出一县就走错了路,传出去得让人笑掉大牙,到底咋回事……

    难道鬼引路了?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必须尽快弄清楚洛川县的情况,然后对大军前进的路线做出及时调整才是当务之急,李师道想了一会儿,决定去前面会一会拦路的洛川官军。

    刚走到一半,又是一阵快马叩地。

    “报!抓住一个自称是兵部职方事的文官!”

    兵部陕西职方主事?不知是新饷科的人还是清吏司的人。

    王嘉胤不同于王佐挂等一般流寇,不但有勇有谋,还具备屠龙素质,设官府,建幕府,改造麾下流贼土匪逃兵重组为新军,历史上曾重创洪承畴,顽强突围并胜利渡过黄河。

    进入山西后,一度打得曹文诏怀疑人生。

    兵部职方事出现在这里,说明军部已经注意到他了。

    王正贤在富县与之对峙已久,但现在这位兵部职方事却半夜出现在路上,难道王正贤已经兵败了?这位职方事向东求援,只是他一路向东又能找谁?洪承畴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王正贤。他半夜在路上遇见自己这支人马,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让自己去救王老狗?

    “快将此人带来,不,快带我去见他!”

    来到前面,火把映照下,只见一位红衣黑裳的文官站在当场,蓬头垢面,藏污纳垢,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李师道翻身下马,上前问道:“陕西哪个兵司的主事?请尊姓大名!”

    “兵部陕西职方清吏司主事见司务厅掌书记兼长安府刑名赞计典首推史可法!”

    此人正是史可法,去年登进士科,随即被派来陕西上任。

    史可法惊诧于能在此处于半夜遇见朝廷大军,待看清旗号才知道,竟然是连日来推诿不前的武威军指挥使李师道来了,王正贤早就让他去救富县,奈何宜川事急,所以一直没去。

    史可法也不客气,披头便问道:“你家指挥使何在?军情紧急,富县兵败七日,我军退守菩提镇,请速速发兵去救王道台!”

    听到王正贤此刻还在坚持,李师道一颗心稍稍定下,问道:“王道台三万军力如何?”

    “危!”

    史可法很是诧异,瞧此人不过一介军卒,如何对王正贤军力也了如指掌?

    当史可法听说洪承畴兵败黄龙山,甘肃军已经跟洪承畴翻脸出走,而且火拼贺疯子之人正是眼前这个剽悍武夫时,不禁对李师道刮目相看,于是上前一把拉住李师道的手。

    “王道台已经山穷水尽了,你快去增援罢!”

    细问之下,决战之地果真在杨家河,延绥巡抚岳和声观望不进,坐视王老狗孤军血战半个月之久。李师道再看身后甘肃军,蜿蜒数里,乱糟糟一片,想让他们卖命,确实很难。

    转身又问史可法:“大战何时开始的?”

    “最后一战两天前就已打响,这个月王道台先后命我向三边总督杨鹤、宜川招讨使洪承畴、延绥巡抚岳和声、陕西总督武之望、陕西巡抚刘广生、关中守备宦官韩赞周报急求援。”

    “洪承畴不来,岳和声畏惧贼势,拥兵观望不进。杨鹤鏖战王自用,脱不开身。武之望畏惧增援遇伏,只派了两千人。刘广生新任陕西巡抚,还在整顿军务,一时也来不了。”

    “昨夜大军退守菩提镇,王嘉胤以七万众围攻,道台挑选一百标军武士护送我突围,命我向东去宜川方向求援洪承畴、杨嗣昌、陈奇瑜,如今已是第三天拂晓,再晚些怕是……”

    史可法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李师道掐算路程,洛川距离富县虽然不远,但是也不近,他自己的三千人马必须现在就动起来。

    “李怀仙、吴少诚、王武俊、何进韬、李光颜……”

    “末将在!”

    “召集武威军,立即向菩提镇方向开进!”

    事实也果如李信所预料,一路上数次遭遇流贼斥候,就是傻子也知道这是去干嘛的,甘肃军抵达洛川以后,几乎已经很难再维系成一个整体,各营军官为了消极战事,已经把队伍拉长了近十里,中卫军指挥使杨天华更是已经有了跑路的打算,被李师道拿着刀威胁,才勉强下令中卫军急行军。

    不到片刻功夫,武威军三千人马全部点齐,脱离大队开始急行军。

    到底是李师道的部队,行动还算迅速。

    看史可法一脸疲惫,李师道给他找来了吃喝。

    三张冷饼,一小包咸菜,几片腊肉,一壶凉盐茶。

    史可法也不挑剔,就着盐煮茶吃起来。

    勉强吃了几口冷饼子,泪水止不住的流淌。

    大军出发,菩提镇在洛川东南,李师道一路风驰电掣,人马不歇。

    可他们终究还是晚了,李怀仙的骡骑军与流贼斥候营接触的时候,流贼正在次第撤离战场,战场上已经看不到王嘉胤的大纛。满地尸体,血流成河,三万官军就此全军覆没了吗?

    李师道呆呆的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发呆,自己这一番努力终归还是白费了,王老狗此时此刻在哪里?应该是以身殉国了罢!史可法发了疯的在死人堆里翻找,嘴里不停呼唤。

    尸体太多,鲜血成泊,史可法几次摔倒,又几次爬起来。

    李师道清楚他这是在找王正贤,不过与史可法不同,李师道对此已经不报任何希望。历史绕了一个大圈,最终还是走在了自己的前边。围剿王嘉胤一战,明军全军覆没。

    只是死的人从西安兵备道刘遇春变成了甘肃兵备道王正贤。

    李怀仙你并没有追出去多远,远远跟在流贼后面跟了几里地之后便带人返回,他不想和流贼后卫营硬碰硬。如今流贼自行撤走,他回来赴命,这简直就是为他连身定制的流程。

    李怀仙返回战场后,远远就看见李师道站在尸山血海里发呆。

    就在李师道愣出神的当口,只听到史可法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叫。

    “道台,道台!快来人,找到道台了!”

    李师道一惊,王老狗居然找到了!当下也不顾脚下牵绊,淌着血水便向史可法的方向奔去。只见史可法从死人堆里翻出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老头,看着眼前这个不成人样的老狗,李师道一阵叹息,心里竟然麻麻的悲伤,眼里滚出两行猫尿,这还是威风赫赫的王道台吗?

    “史书记,道台伤势如何?”

    史可法一阵手忙脚乱,抬起王正贤手腕,以食指按压试探,半晌之后又去试他鼻息,终是无奈的摇摇头,李师道居然有些伤心,摇着他的尸体,呼唤道:“道台,你银子在哪?”

    王老狗家产几十万,要是能得到他的遗产……

    正在打李师道打探上官银子何在的时候,史可法突然发现怀中尸体的手指动了一下,本以为是幻觉,定睛细看果真是动了,不禁大喜道:“快看,手还再动,王道台还没死!”

    李师道闻言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历史这是在愚弄自己?

    如果是,他也认了。

    李怀仙见到两个人大呼小叫,那史可法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对此甚感奇怪,老狗是生是死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上次差点砍了老子!但是看李师道泪流满面,还是来到近前,俯身下去检查老狗情况,从衣裳里探进去一片湿漉漉,再看其身下那大片血迹,顿时明白了。

    “史书记,大哥,道台救不得。”

    史可法脸上蕴着笑意,眼角泪痕还没干,听李怀仙如此说,面色又是一番变化。

    “如、如何没救了?”

    李怀仙指着王正贤的衣裳和地上的那一滩血迹说道:“老狗一身的血都快流干了,还能有回天之术吗?”

    也是关心则乱,都没注意到老狗失血。

    史可法赶紧把老狗的衣裳扒开,果然如李怀仙所说,几处刀伤深可见骨,但依李师道看,都不是可以失血致命的伤口,再把衣裳往里扒,这才发现白色中衣已经被血凝成了黑色。

    老狗至少在几天前就已经受了伤!

    再把袖子撕开,狰狞的伤口赫然露了出来。

    李师道长叹一声,死马当活马医罢,把袖子撕成了布条,紧紧绑在了老狗伤口上,将肉和血管都勒死。这一番绑扎完毕,李师道起身,茫然的看着王正贤,竟然感到一阵空虚。

    召集史宪诚等王道台的亲军营军卒,李师道开始安排后事,抹了一把眼泪,悲伤道:“如今道台死了,我等不如分了他的钱财,各自逃命去也,也算对得起他老人家一片苦心。”

    “史校尉,你是道台家将,可知他的银子何在?”

    ……

    老狗眼皮微颤,缓缓睁开双眼,他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恶魔般的声音在梦里若隐若现,但是却又无比清晰,仿佛被深深刻入了意识深处,好熟悉的声音啊。

    “先回兰州分了他的银子……”

    “老狗家产万贯呀,这回要发财了啊!”

    “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兰州……”

    “呜呜呜,……”

    正当老狗想要研究一下声音当中的内容时,一阵抽泣声却在耳边响起。

    这一回,老狗保证这绝不是梦。

    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太难听太刺耳了,堪比夜枭哭啼,让他都无法再安静的躺下去了。“闭嘴!”

    老狗忍无可忍,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就是一声轻喝。

    “啊!!!”

    抽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声高亢的尖叫。

    老狗有些愠怒地掀开盖在身上的白布,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朝尖叫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高悬的明月下,一群身材高大的剽悍武夫正满脸惊骇地坐在地上,仓惶后退。

    “道台,我知道您对这样的葬礼很不满意,可是师道实在没有办法,给您准备一副棺材啊!”李师道蓬头散发,下巴的胡须上沾满了尘土,手里拿着锄头。

    老狗刚才掀开的薄薄事物,是一张破草席和一层白布。

    在他身旁三尺处,还有一个深达一米多的长方形坑洞,显然是为他准备的墓穴。

    “道台,您还没死透?”

    这时候,李师道等人有点缓过神来了,大着胆子小声问道。

    毕竟是自家上官,加上他们长期在战场跟尸体打交道,还是能分辨出死人和活人的。

    什么叫还没死透!

    王正贤露出来的一丝习惯微笑直接泯灭,很有一种直接弄死对方的冲动。

    不过待看清楚对方是何人时,老狗眼中的红芒慢慢消散。

    “贼响马?”

    “道台!”

第62章 畜牲道

    “响马贼?”

    看到李师道的第一眼,王老狗脸色温和了许多。

    “道台,您活啦!”

    李师道也十分高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虽然仇恨这老东西经常打自己,但李师道也不得不承认,只要老东西有一口气在,这些甘肃军就是再怎么拉垮,也能维系成一个整体。

    而且只有老狗活着,他也才好狐假虎威啊,再看老狗原本苍白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史可法把着他的手腕子,也感受到了渐渐有力的脉搏,不禁喜道:“道台活过来了!”

    说罢抓过葫芦,往老狗嘴里喂水。

    但当他的手无意拂过王正贤额头的时候,声音却又陡然变调。

    “额头怎地这么烫?”

    李师道也赶忙去试额头体温,老狗果然发起了高烧,勉强跟史可法问了一嘴军情,得知一万多甘肃儿郎全军覆没,登时一声大叫,当场昏死过去,口鼻耳眼竟然同时来血。

    “道台!道台!”

    史可法带着哭腔,赶忙掏出手绢,双手颤抖着擦血。

    无论如何,老狗的性命暂时有了保住的既像,虽然高烧不退,也比之前将死之时要强上了百倍千倍,现在的首要问题便是退烧和降温。别是抢救过来了,却烧成了植物人。

    中午的时候,吴少诚带着侦查骡骑军赶回菩提镇战场,尸横遍野的惨状让他心惊肉跳,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来的晚,若是来得早些,与流贼撞上,一番你死我活就难说了。

    经过一番商议,大伙儿决定先去北边的甘泉县落脚,西边富县很有可能已经落入流贼之手,眼下贺虎臣驻军平凉,甘泉还在官军控制之中,应该是距离菩提镇最近的安全城池。

    结果大队人马刚走出没多远,便斜刺里冲出一队人马。

    人马骁锐,杀气腾腾,李师道陡然一惊,血色天空把一切变得刺眼,虽然看不真切,却也感觉得出这些人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李师道随即发令变阵,准备迎敌。仓促之间,士卒们以为流贼杀回枪,顿时陷入一片恐慌之中,你看我看大家看,军阵半天组不出来。

    李怀仙又是尴尬又是气急败坏,原本下午追击流贼斥候那一出戏,使他隐隐觉得脸上有光,好让大伙儿知道,指挥使的亲兵队长可不是普通的军将!风头全让他一个人出了。

    谁知临了晚节不保,不过半炷香时间,那股骑卒杀到近前,待看清对方不过百十骑,羞得李怀仙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自己好歹也是八千人,却让一队残兵吓成这副德行!

    各种念头嘣出来,李怀仙热血上脑,高声断喝道:“儿郎们,跟俺冲啊!”

    双脚踩马镫,使劲一夹马腹,缰绳抖开,胯下骡子便腾的窜了出去。李怀仙身边的亲兵也紧随其后,跟着呼喝而上。李师道看到这股残兵冲来,一开始也吓了一跳,以为是王嘉胤杀回马枪,那他们的处境真就不妙了。可定睛细看,对方大纛分明是明军的猩红战旗,只是上面影影绰绰几个黑字看不真切。与此同时,史可法突然发出了一声满含着惊喜的大叫。

    “是钱总兵!”

    陕西姓钱的总兵只有一个,那就是陕西镇钱中远!

    果然,骑卒越来越近,血阳余晖下,迎风猎猎的猩红旌旗上,几个汉字也清晰起来,赫然便是陕西总兵钱。李师道扶额,这厮又是哪里来的?这幅狼狈相,莫不是中了埋伏?

    李怀仙这时也发现这股残兵不是流贼,及时收住骡子通报本部军号。

    只见迎面一骑飞奔过来,马上武士单手执缰,浑身鲜血。如何单手持缰?李怀仙细看之下,但见他左臂已经空空荡荡,竟然早已被齐肘削断!伤虽如此,武士却面不改色。

    隔着几十步距离,史可法便迫不及待的挥舞双手大声呼喊着钱中远。

    具装战马很快飞奔过来,烽烟之气随之弥漫,一股莫名压力使得士卒们都有些不安。

    那马上武士,正是陕西总兵钱中远。

    只见他单手执缰立马,衣裳甲胄斑斑血迹,左肘伤口被布条紧紧缠着,被血染透干涸,已经发黑。铁盔阴影下的脸,透着让人发寒的冷峻,一双眸子若隐若现射出阵阵精光。

    他看到了史可法,也看到了李师道,唯独却没见到王正贤,不禁慨然一叹。全军覆没之前,王正贤四处报急求援,结果友军要么被流贼缠住,要不就是观望不进不肯来救。

    驻扎在甘泉县的钱中远得到急报,果断率五千精兵来援,不想却在路上遭遇张献忠、神一魁、九条龙、虎豹狼等部悍匪伏击,五千将士拼死力战,一千多人被杀,等赶来菩提镇,已经只剩三百余骑。看眼前这支部队并无作战痕迹,钱中远摇头叹息:“贼势众,王……”

    史可法把话接过来,感慨道:“万幸!”

    “此话当真?”钱中远眼睛里射出灼热的希望来,他跟王正贤没有交情,纯粹是本着不能坐视友军不管的一腔热血来救。此刻听说王正贤竟然还活着,嘴里不禁长长出了一口浊气。

    “千真万确,是这位李将军率先从宜川来援!”

    史可法一指身边李师道,钱中远这才仔细观察起李师道。

    “你有多少兵?”

    不等李师道说话,李怀仙抢先道:“八千众!”

    “哎!高迎祥南下了!”

    钱中远听罢,突然说了一句。

    李师道如遭雷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

    ……

    黄昏暮色时候,甘泉县城外拔起了连绵军帐。

    中军帐里,史可法急的坐立不安,王正贤仍旧高烧不退,一直昏迷不醒。不但如此,连钱中远这硬汉都扛不住倒下了,亦是烧得说起了胡话,李师道匆匆命人料理草药煮汤。

    甘泉县令是个胆小鬼,眼见城外来了这么兵,吓得早早就关起了城门,不管官军还是流贼,只要是带刀的,一概不准进城。李师道带着李怀仙等人赶到城下,任凭史可法磨破了嘴皮子,那县令还是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最后史可法只得求那县令,别人可以不进,甘肃兵备道王正贤和陕西总兵钱中远身受重伤,希望那县令能通融一下,把人放进去疗伤休养。

    可恶的是那县令还是不许,说是怕引来流贼攻城报复,万一害了阖城百姓,他万死也赎其罪,因此请他们另去他县。把史可法一介进士文官气得跳脚大骂,最终也是无济于事。

    李师道大怒,当场就要挥师攻城,要把狗县令抓出来杀死!被史可法死死拦住。李师道无奈,一番琢磨,索性便在城外安营扎寨,一通忙活,直到掌灯,大军才算安定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让所有人都揪心的一幕,钱中远在中军大帐议事的时候,当众直直倒地不起。众人扶起他,这才发觉浑身滚烫,想必是他一直强忍身体痛楚直到现在。

    李师道很清楚,钱中远高烧不退和他断臂推不开关系,接下来更还有感染这一关要过。两个重要人物,全都昏迷不醒,生死难料。还有更让人担忧的,钱中远昏迷前,曾只言片语提及,高迎祥大军南下,应该是要跟王和尚会师,看来王自用那厮有新动作,想击溃杨鹤。

    李师道又检查了一遍老狗,老东西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在场甘肃将领无不叹息摇头,说起战场形势,想到今后一片黯淡,被人随意拿捏派去送死,竟然有好些军官落泪。

    望着血色天空,李师道没来由的一折害怕。

    四月不雨,草木枯集,老百姓争采山间野草为食。

    其粒类糠皮,味苦涩,食之仅可以暂不死,一月以后草吃尽,则剩树皮为食。诸树唯榆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寻月树皮再尽,则又掘山中石块,粉碎为食。

    其石名青叶,味腥膩,少食辄饱,不数日则坠死。

    最可者,如甘泉,有尸场一处,每皂必弃二三儿女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三日,则所弃之子,无ー生。虽如此,还有如是弃之。

    于是死女枕藉,毙儿遍野,尸水成河,尸气熏天。

    甘泉外有坑,每坑可容数百人,以掩儿骸。

    李师道带兵来时,已满五坑有余数,数里以外不及掩者,更不知其几。

    小县如此,大县可知,一处如此,他处可知。

    半夜李师道出去巡营的时候,发现很多父母抓着自己的儿女跟对方夫妻交换。

    把自己的儿女换给别人,把别人的儿女换过来,然后互相杀死,宰成小块煮食,谓之曰道旁儿女饨,三文钱一碗卖给过路的军卒流民。李师道路过的时候,不少士卒正在吃喝。

    李师道要了一碗,里面切碎的小儿手指头分明可见。

    岁大饥,人相食。

    炊骨为薪,煮肉成馄。

    城下一座草棚里点着马灯,昏暗火光下,里面还缩着一群小儿。

    有男有女,小者七八,大者十四五,都是赤条条的,看来这里就是屠宰场了。

    “四更天你就要被杀掉吃肉,你就要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

    李师道坐在不远处,竖耳听着屠宰场里的动静。

    “是啊,我就要被吃掉了。”

    那个女生坐在墙角,也是一根纱线都无。

    草屋里无人说话,李师道能听见她浅浅的呼吸。

    “你被吃后,下一个就会轮到我,留在甘泉不过是等死罢了。”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小男孩再次抓住女生的手,低声道:“只有逃出这里才有一线生机,外面来了一群官兵,找他们兴许能活命,不管你怎么说,今晚你必须跟我一起走。”

    女生还是没有说话,她的性格就像是潺潺的溪流,让人生不起气,自己也对一切看淡,明净的笑容,坚毅的神色,掩饰不住她眼底的复杂,李师道明白,她心中有无数话语想要对小男孩说,但是却不知道从何开口,她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是想把这张脸刻在脑海里。

    “从两个月前开始,县里的小儿就越来越少,你知道为什么吗?”

    女生摇了摇头:“我们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粮食罢了。”

    没有秩序,没有道德,在这里只有最强壮的人才能活下来。

    她看着他,那复杂的眼神,直到现在,李师道才慢慢读懂:“我们的命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被杀死,只是因为他们将我们当做了圈养的家畜,需要时才会宰杀。”女生把这一切看得甚至比李师道还要透彻,对于她这个年龄段来说,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得像畜牲一样,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是等待被宰杀的畜牲,谁也逃不出去,自从吃下第一块肉开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了变化:“没人会允许圈养的家畜逃走,草屋周围全都是大人,我们擅自离开,一旦被抓住,你和我今晚就会被吃掉。”

    留下来是等死,逃出去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存活。女生不愿意为了自己百分之一的生还几率把弟弟拖下水。在她心里,甚至可以说在每一个人心底,都还保留着一丝侥幸。

    灾难可能“明天”就会结束。

    回了看了一眼兀自享用馄饨的军卒流民,李师道发现这大明就是活生生的畜牲道,似乎一直在重复着那些恐怖的故事。耳边传来女生的声音,李师道看着她略有担忧的眼神。

    鬼使神差之下,竟然拔刀出鞘,上前掏出一百两银票,道:“这群小儿我买了!”

    操着菜刀的女人跑出来,边跑边叫道:“银子不行,得拿粮食来换!”

    几个士卒笑嘻嘻道:“那女人,你知道他是谁吗?还敢跟他讨价还价啊?”

    不料李师道并未发作,点头道:“可以,一共三十七儿,我给你三百七十斗麦子。”

    说罢不再犹豫,左手一把抓住女生手腕,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跟我走!”

    手被女孩抓住,她掌心的温暖,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

    李师道再抱起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冲草屋里喝道:“都跟老子走!不然吃我一刀!”

    回头再看向手里女生,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赵侍剑。”

第63章 往事只堪哀

    女生象征性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反抗,任由李师道抓着她的手朝军营走去,倒是那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被李师道粗暴的抱在怀里,以为要被大人们宰了,吓得哇哇大哭。

    “闭嘴!再叫杀了你!”

    李师道虎眼一瞪,小男孩儿就收了哭声,只是脸上犹自惊恐

    其他小儿跟在后面,李师道左手抓着赵侍剑,右手抱着小男孩站在路边,等背后三十五个小儿都走到自己前面才跟上去。那些大人站在远处打量,吃肉的人们也像看傻子一样。

    回到军营才发现,天上阴云笼罩,似乎神灵震怒,飘起了崇祯二年的第一场雨。

    “这场雨是在送行,也好,下的大点吧,最好能冲刷掉这屠宰场的一切痕迹。”

    李师道站在辕门口,看向黑暗中的县城。

    在天灾人祸的席卷之下,这里彻底变成了地狱。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茅草娃娃,好似在说些什么。捆绑草娃娃的头发已经崩断,空中飘着枯黄的茅草,看了让人觉得好凄凉。

    李师道把这些小儿交给李怀仙,让他安排好食宿,整身衣裳避寒遮羞。不论男女,三十七个小儿,都是赤条条的,浑身一根纱线都无。看到赵侍剑那几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军卒们大声喧哗起来,还有不少人趴在围栏上看,被李师道操起刀背一阵乱打,这才作鸟兽散去。

    料理完事情,李师道昏昏睡去。

    结果合上眼不到一个时辰,吴少诚便闯了进来,失声道:“斥候营急报!北面三十里侦查到敌情,高迎祥那厮杀来甘泉了!估计是来找钱总兵和咱家王老狗的,想斩草除根!”

    李师道大惊,当即下令击鼓聚兵跑路,随即又找到史可法,交办道:“高迎祥那厮来灭口了,史书记快给钱总兵和道台找身士卒衣裳换上,史书记你也把官服换了,外面有驴车!”

    史可法不敢怠慢,转身钻进帐里,把王老狗背了出来。

    钱总兵则被他的亲兵队长高信一背着,陕西镇三百残部骑卒也迅速集结。

    时值午夜,甘肃军与高迎祥相距不过三十里。

    李师道敲响警鼓,准备立即带兵跑路,武威军士卒畏惧李师道,都撑开睡眼,忍住连日行军打仗带来的浑身酸痛疲惫,一个个小小而快快的挪动脚步,抄起家伙就开始拆营。

    半个时辰后,武威军三千人马全部集结到位,结果不料冷士贞的朔方军和杨天华的中卫军都犯起了病,将士个个都说困,非得要睡一晚上,等天亮了再跑。冷士贞和杨天华也是可怜,手里既没钱也无粮,如今上官王正贤半死不活,只能瞠目结舌看着部下军卒倒头大睡。

    李师道巡营过来,老远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毁了,毁了,畜生们起来,教你睡!”

    杨天华带着亲兵们做叫醒服务,拿鞭子抽,用脚踹,操刀背砍,口里叫苦道:“天耶!这里是甚么去处,高迎祥那厮已在三十里外了,你们却在这里贪睡?起来快走!我打你!”

    士卒都道:“你便把我剁做七八段,其实去不得了!”

    杨天华鞭子劈头盖脸乱打,却是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无可奈何直大哭。

    “放火,烧营!”

    李师道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杨天华一眼,抬手将手里火把甩出去,当先烧起一座军帐,里面酣睡的十几各士卒顿时提着裤裆大叫着跑了出来,李怀仙等人见状,也是有些有样。

    又过了半个时辰,八千人马这财集结完毕。此时天上雷鸣电闪,渐渐的雨也变大了。冰冷的雨落在脸上,顺着脖子滑进衣领,李师道身体渐渐麻木,开始机械性奔跑。亡命天涯的感觉并不好,疲惫饥饿好像慢慢勒紧的绳索,士卒们脸色发白,抓着兵器的手臂不断颤抖。

    “不能停!”

    李师道咬着牙,骑着骡子树丛之间艰难前行。

    没办法,要想不撞上高迎祥,大军只能先上山钻林子。延安不能去,没有任何工具,史可法只能根据记忆中的路线,前往黄土高原深处,他知道的唯一一个小镇——下寺河。

    为了防止迷路,大伙儿决定先到下寺河,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计划。史可法挑的这个地方也还不错,离延安只有百来里,离保安县更是只有七十里,保安县就是后世的志丹县。

    雨夜里的深山老林简直就像一张血盆大嘴,一路几次遭遇夜行大虫,被叼走了好几头畜牲,狼群也尾随在大军后面,绿幽幽的眼睛,宛如一双双鬼眼,窥探着李师道一行。

    史可法背着钱总兵,吃力的跟在李师道身后,李师道背着王老狗,跟吴少诚等武夫大步走在前面开路,李怀仙照顾着小儿们,防止这些孩子走丢,或是被狡诈的狼群偷偷叼走。

    由于下雨不能举火,大军只能摸黑前进,一路上怨声载道,不时有人一脚踩滑,之后便如滚山石一般栽到灌木丛里。史可法背着钱总兵艰难前进,瘦小的身躯几次险些坠崖,步伐也是越来越沉重,却是强撑着不吭声,李师道看在眼里,不禁想起了这位南明本兵的结局。

    老狗趴在李师道背上,也许是被雨淋了,不知何时突然醒了过来。

    “贼响马,你还是放老夫下来吧。”

    “没事,道台睡吧,天亮就到下寺河。”

    李师道一手背着老狗,一手持刀砍树枝开路。

    老狗不说话,好像愣住了。

    他根本没想到李师道会说出这样的话,李师道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一个自私自利、多疑狡猾、暗藏反意的贼响马。他从来不会帮助别人,忠君体国在他眼里,应该是世上最蠢的事。这厮眼里只有利益。然而现在他却主动消耗自身体力,背着自己在下着大雨的老林里逃命。

    “放老夫下来吧,后面路还很远,你撑不住的。遭了流贼,还指望你领兵杀贼呢。”

    “不碍事。”

    一向善于钻营的李师道,并没有对老狗提出任何要求。只是走着走着,老狗好似自言自语道:“在甘泉,我还真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毕竟换做是我,不,就算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应该都不会再回来。纵观四面友军,只有你跟钱中远舍命来救。老夫想着,要不回兰州吧……”

    李师道沉吟片刻,半晌没有说话。

    想了想,李师道轻叹一口气:“末将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做一些该做的事情,我也不甚么好人,也没有舍生取义的胸怀。”

    “好人?”老狗笑了笑。“这个世上没有好人。”

    “你这句话未免太极端了一些吧?”

    李师道是第一次这样跟他聊天,老狗说的话就跟他的人品一样,歹毒、难听、刻薄。

    “曾经老夫也想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老夫在考上举人的那一年就告诉自己,只有成为一个好人,才能救国救民。”老狗的声音有些低落,他这些话应该是第一次对外人说起。

    “这不是挺好吗?”李师道略有好奇“后来呢?”

    “后来?”老狗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我害死了我的上官。”

    他的话跨度极大,让李师道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两者之间没有关联吧?”

    “那位上官就是我一生改变的开始。”老狗好像终于卸下了伪装,直到这一刻才吐露出心底的秘密:“七年前,熊廷弼经略辽东,那时候我是河北大名府司务厅掌书记,得知新帝整顿辽东军事,我欣喜若狂,上表请随熊督师镇边,希图一雪萨尔浒国耻,本兵张鹤鸣即召我入朝考校。”

    “通过铨试后,老夫受命广宁团练……”前世今生,李师道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所以当老狗说到这里,他几乎已经能猜出后半段来:“广宁之败后,你是不是被牵连下狱了?”

    “朝廷爱你时会不顾一切,夸耀你是伊、霍、韩、吕,但既安之后,他们会很残忍。”老狗的声音十分平缓:“回到京师当天,朝廷就抓了我,投进诏狱,用烙铁烧,打穿琵琶骨,逼我写服辩,承认勾结孙得功,秘密策划叛国降金。当时我的上官是王化贞,王化贞的老师是首辅叶向高。”

    “广宁陷落,罪在王化贞,但叶向高不想他死,多次施压都察院拿我顶罪。”

    老狗的声音很冷漠,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结果没过多久,熊廷弼王化贞也被东厂抓了,天启二年四月,刑部尚书王纪、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大理寺卿周应秋等报上判决书,熊廷弼王化贞还有我,都被判了死刑。”

    “快到行刑时,熊廷弼让汪文言用四万两金子贿赂崔呈秀,请求缓期执行,但后来却没有把这笔钱给魏忠贤。魏忠贤大怒,杨涟案爆发后,魏忠贤矫诏,牵连我等论凌迟。”

    “等等,这和你害死上官有什么关系?”

    “那个时候我动了杀心,所以我主动哄骗了王化贞,一番推心置腹,得了他三万银子。时逢魏忠贤屠戮东林党人,我用这三万两银子买通了崔呈秀,随后污蔑熊廷弼贿赂杨涟。我准备了一整套栽赃嫁祸的人证物证,那本流行京师的《辽东传》,就是我给魏忠贤写的。”

    “果然,廷臣禁书诉罪于上,说熊廷弼收买民意,意图煽动京师百姓为他喊冤。”

    “上大怒,遂杀熊廷弼,传首九边。”李师道吸了口凉气,感到大脑晕晕,原来那个诬告熊廷弼结党东林的家伙就是你啊,那本置熊廷弼于死地的辽东传竟然是这老狗写的。

    “你真是个疯子!”

    老狗没有回答李师道,声音越来越小。

    “熊廷弼死后,我就投靠了阉党,为厂公冲锋陷阵,遂为宁前兵备副使……”

    李师道背着老狗在山林里艰难前行,雨越下越大,慢慢将两人身影淹没,后来李师道好像又说了什么,但是老狗听不清楚,眼睛耳朵似乎都失去了作用。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浑身烧得像电热毯,身体几乎失控,不住的打摆子,老狗无力操控,意识也慢慢变得模糊。

    “我那个十七岁的女儿,还有我那个没结婚的儿子……”

    “喂,醒醒!醒醒啊!”

    “老猪狗,别折磨老子啊!”

    ……

    身体很冷,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脑袋里好像灌了铅一样。老狗勉强睁开眼睛,身上盖着一张破草席,周围漆黑一片,面前一堆火烧得很大,外面还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你醒了?”

    寻着声音看去,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群军将,还有一群男男女女的小儿。史可法也累得瘫在地上,兀自鼾声如雷。李师道坐在门槛上,正就着屋檐水洗头发洗脸。

    “响马?”

    老狗嘴唇干裂,刚一开口,嗓子里就传出针扎般的疼痛。

    “这是在哪?”

    “下寺河镇的关帝庙里。”李师道搓着长发,正在用屋檐水洗头,虽然看起来很精神,情况却十分糟糕,为了把老狗带到下寺河,他付出了很大代价,一双眼睛几乎变成了血色。

    老狗不知道李师道他们这一路上到底经历了多少危险,他只知道贼响马克服一切困难带着昏迷的他逃了出来。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自私或者绝对的圣人。

    李师道这厮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身上至少还残存有一些可取的东西。

    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不过下寺河并不安全,这里是王自用的地盘。老狗尝试挪动身体站起来召集文武了解军情讨论下一步行动,但身体难动弹一下都难,试了几下终于放弃。老狗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昨天晚上被雨淋醒的时候,他甚至在考虑向史可法托付家小后事。

    洗完头发,李师道也坐过来烤火,拿出腊肉、冷饼、粗盐、麦子煮早饭,见李师道还要烧水煮茶,但看着他手里那些劣质茶叶,王老狗变戏法的似的,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包茶叶,远远扔给李师道:“煮这个,普洱茶,一斤都煮了,大家都喝一些吧,嗯将士们在哪里驻军?”

    好家伙,你这生活品质……

    煮着早饭,听着雨声,李师道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焦虑。明末造反真难啊,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逃命的路上,任调频繁,军地两用、民兵训练、赤脚医生三大手册根本没机会施展啊。

    什么时候才能搞到一片根据地嘞?

第64章 红衣女

    根据地问题,对于李师道来说,还比较遥远。

    眼下要做的事情,是在陕西这个人间炼狱里努力乞活。

    吃完黑暗料理早饭,李师道开始下一步计划。

    按理说,这是王道台、史府推、钱总兵他们的事,跟他这个指挥使没有关系,奈何老狗虚弱得紧。吃完肉煮麦,喝了一碗普洱茶,就又昏昏睡去。瘫在那打摆子,面如土色。

    钱总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左手被神一魁连根斩断,一路高烧不退,吃流食都是他的亲军校尉高信一来喂。史可法虽然是市委成员兼省办公厅书记兼兵部陕西职方清吏司主事,但年龄比李师道还小三个月,也没有战争经验,之前都是以老狗为主,老狗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如今老狗已经不能继续领导,钱总兵也是昏迷不醒。史可法无奈,为了几千条人命,只好事事跟李师道、冷士贞、杨天华、吴少诚这些甘肃武夫商量,高信一等陕镇亲兵参会。

    “道台说了,下寺河是王自用的地盘,此地不宜久留,我看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

    朔方军指挥使和中卫指挥使杨天华提议回甘肃,史可法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当时就是一阵尴尬,省军部长官派他来辅佐王正贤,就是想保持双边沟通,通力合作剿匪。

    要是甘肃军跑了,他回到长安怎么交差。

    “回甘肃,想得倒是挺美。”李师道看了大伙儿一眼,否决道:“现在外面华池、定边、靖边、保安、延安、庆阳是什么情况,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是撞到王和尚,焉能活命?”

    王和尚以二十万之众雄踞延安府,鏖战三边总督杨鹤。定边籍暴徒八大王张献忠,华池籍大寇九条龙李道生,延镇叛将刘廷举及其部下五千延镇边师,眼下也正在靖边、吴起、保安、华池、甘泉一带流窜。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不知道具体位置,也有可能就在李师道他们附近。都是明面上的消息,并非李师道危言耸听,贸然跑路回甘肃,路上太危险了。

    一句话便打消了在场所有甘肃武夫带兵跑路回家的念头,至少现在还回不去。

    史可法叹气道:“再等等吧,刘巡抚、韩监军、杜总兵就快来增援了。”

    新任陕西巡抚刘广生、长安镇守宦官韩赞周、延绥总兵杜文焕正在厉兵秣马,即将率十万之众开赴延安增援杨鹤,陕西省上也正在接受各省物资援助,正在配额资助各路人马。

    另外,据史可法自己口述,山西总兵王国梁及其部下四万晋军已经抵达延安。

    在场这么多人,对外界情况稍微清楚些的,也只有史可法了。

    史可法这番话就像一针强心剂,惊慌不安的武夫们,都慢慢镇定下来。

    李师道突然发现,自己这个穿越者毫无卵用。

    他知道明末很乱,但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乱法,以前单以为是起义军跟明廷的拉锯,但要让他说出一二三四五来,他又说不出来。他也知道明末陕西天灾不断,却不知道,汉中大雪盈尺杀庄稼,河西黄河改道灭县崩墓。延安旱,人相食。蓝田遮天蝗群,所过寸草不生。

    渭南大风,树木秋死。富平大旱,延长大水。

    翠屏山崩,榆林雷霜,米脂地震,华阴山崩,关中瘟疫。凤翔地震杀万人,泾原暴雨灭州城,旱、蝗、风、雹、水、霜、地震、山崩、瘟疫、人吃人,只要是天灾,陕西都有。

    面对这样的灾难,穿越者又怎么样。

    堂堂凤翔府君之尊,照样连带满衙官吏,让地震塌死在衙内。以泾原府君之尊,全家老少六十九口被洪水淹死,府君本人更是连尸体都找不到。以五陵豪强之富裕,连带全家及仆役大都被七头水卷走,直到好多天后密密麻麻的尸体才在下游冲积滩上被巡江小吏发现。

    至于人祸,就更不用说了。

    边军剿匪剿着剿着,自己就成了匪。

    什么?我剿我自己?那延镇参将刘廷举不就是这样,剿匪路上被士兵黄袍加身,士兵们拿着刀把他绑到流寇大营外面,士兵们帮他喊道:“延绥参将刘廷举率众来投,求见大王!”

    行军路上,各路客军相互偷盗抢劫对方粮草财货,乃至于火拼甚至大打出手。

    洪承畴营里坐着,夏军却调起大炮,直接往他中军大营开火,吓得洪承畴狼狈出奔。

    开战之前,官军将领还要跟流寇领袖会面,谈一谈这个戏怎么演。

    甘肃军半夜睡着觉,大营却突然被宁夏友军纵火。

    方方方面,真是那个群魔乱舞。李师道脑海有过无数造反方案,但现实却不得不面临一个残酷的事实。就现在这个情况,自己怎么保住小命,到底怎么做才能活着离开陕西!

    李师道原本来陕西还想剿匪立功,给自己赚些政治资本,现在却是活命都难。

    收敛心思,回到现实。

    现在既然甘肃回不了也不能回,那就只能先苟在这里再看。

    史可法也叹气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把道台和钱总兵的性命保住,可是军中却没有懂本草纲目的大夫,下寺河小镇就在二里外,我要不进村看看吧,或许能找到草头医。”

    “行,我跟史书记一起去。”

    检查了一遍身上的东西,李师道抓起直刀,走到庙门边上观望,昨晚史可法说外面有东西,让李师道小心些,他也不知道史可法说的东西到底指代什么,是人是鬼还是狼。

    李怀仙鼾声震天,李师道暂时不想打扰他,快步跟史可法离开关帝庙。

    “史书记,我跟你们一起!”

    身后传来一个男声,李师道扭头去看,却是钱总兵的亲军校尉高信一追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

    “我家大帅危在旦夕,你们出去找草夫也是为了救他,我该出力的……”高信一看向四周,天上墨云翻滚,不见星月,雨下得淅淅沥沥,丝毫没有停的迹象,三个人都斗笠蓑衣。

    高信一的话让史可法很欣慰,点头道:“那就一起吧,走。”

    不过李师道内心深处对这个武夫还存有一丝怀疑,并未完全信任他。

    路上碰到一个红衣女人,打着黑色油纸伞,手里挎着竹篓,里面好像装的纸钱,看起来像是本地富家,李师道不禁欣喜,拿着刀快步上前,和颜悦色作揖道:“女菩萨且等住!”

    红衣女面色微冷,缓缓后退三步,右手伸进左手袖子里。

    史可法见状,伸手拦住李师道:“你相貌丑陋凶残,不要惊吓人家。”

    李师道:“……”

    说罢换上前去交涉,看对方长发挽簪,便拱手道:“这位夫人,某是甘泉县吏,身边这两个是护兵,都是丘八,不知礼数,夫人莫怪。某是想进村寻草头,好给我患病行人救命。”

    红衣女不说话,打着伞转身就走。

    史可法也不多问,给李师道和高信一使了个眼色,三人就默默跟上。

    “史书记,不对劲啊,你不是说,下寺河小镇离关帝庙只有三四五里路嘛?怎么跟那女人走了这么久还看不到人烟?”约莫走了一炷香,还是看不到人烟,李师道有些起疑,低声跟史可法耳语。

    史可法左右看了看,一时也没了主意。他也没来过这个小镇,还是之前在长安时偶然一次在布政司户籍科衙门的簿子上看到的相关信息,不过也仅限于知道在哪里,大概多少丁口。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时间和空间对他来说是完全错乱的,任何事务分析都需要一个最参照物,时间地点就是基本坐标,然而这两者,史可法、李师道、高信一都不清楚。

    “算了,也不用纠结,关键就在那女人身上。”

    李师道指着正独自一人走远的黑伞红衣女人:“咱们路上碰到的,这荒山野林的,说明她就是下寺河本地人,或许她是看咱们来路不明,不想把咱带进村子,所以一直绕路。”

    “所以要不我过去把她给抓住?”

    高信一盯着红衣女的背影,眼神里一片烈火。那婀娜的身姿真是引人遐想,高校尉要是自己一个人,就当场拿下办了,不过碍于史可法和李师道,所以一直忍着没说出来。

    “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这个地方完全陌生,还是谨慎一些好。”李师道有自己的顾虑,史可法求生经验不足,高信一头脑简单,那红衣女身份神秘,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要招惹。

    “有道理,咱们先跟过去,看情况再说。”

    高信一开口,三人很快达成一致,继续出发,远远跟在红衣女身后。

    天地无光,冷风阵阵,小雨淅淅沥沥,走在这荒山野外,也不知道什么时辰。

    脚下是普通的山路,崎岖蜿蜒,罕有人迹,十分荒凉。路边杂草丛生,树木奇形怪状,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不怀好意的人在偷窥,三人跟在红衣女身后,已经走了大半个钟头。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咱另寻出路吧?”

    高信一揉着膝盖,拄着一根树枝走在队伍最后面。

    “你要想走,我肯定不拦你。”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他不想像强盗马贼那样闯进小镇。

    “不要说的这么不近人情啊!好歹咱们也是一路从甘泉逃命过来的,再说我也是为大家好。”高信一这武夫脾气不错,泥人性格,喜欢说话,一路哔哔不停,吵得李师道头疼。

    “荒郊野岭,没有熟悉当地环境的本地人,独自寻找出路那是自杀,万一当地有地主团练,直接给你当成强盗打死,我劝你还是少说几句话,省省力气,要不就回去调兵。”

    李师道走在中间,一路四面观察。

    他性格谨慎,绝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当中。

    高信一干笑两声:“行吧行吧,我都听你们的。”

    三人不再说话,紧盯红衣女,防止跟丢。

    那女人并没有尝试甩开李师道他们,还是自顾自的在山里穿行。

    “那鬼地方什么时候找到啊?”

    李师道面色虽然平静,实际上心里比高信一还要焦急。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史可法和高信一指望不上,一味依靠红衣女,指不定会被她带到什么地方去,李师道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李师道相信,九宫山事件绝不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么简单,得引以为戒。

    见李师道脸色沉重,高信一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咱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等于没说,不说道台和你家总兵,军中还有那么多少伤员,难不成让他们都等死?”

    李师道没好气,正待跟史可法说些什么,忽然发现不远处的红衣女停下了脚步。

    “她在干什么?估计是到下寺河了!”史可法大喜,快步走过去,等翻过这个土包,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阴气森森的荒村小镇,史可法面色欣喜,道:“走,进去看看!”

    “要去看看吗?”高新一看向李师道,李师道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眼见史可法就要动身跟着红衣女下去,李师道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再等等,再等等,看那个女人怎么做。”

    “这么大的雨,先进去避避,就算遇到不到人,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史可法有些意动,李师道则认真观察这个小镇的情况。

    四面环山,没看到出路,热气不断沉积,一看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亮光?”

    李师道极目远眺,隐约还发现镇子里有东西闪了几下,只是不知是烛火还是甚么。

    “你俩别看了,准备进村。”

    史可法卷起裤腿,把刀从腰间拔了出来。

    “不再考虑一下吗?”高信一指了指红衣女:“我建议不要轻举妄动,先看看她下一步怎么做。”

    红衣女一路上从未跟他们有过交流,现在她停在荒村外围,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

    “这村子是她领我们过来的,万一她心怀不轨,想要谋害我们……”见两人都不说话,高信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声音压低:“不如我们提前动手制服她,逼她带我们一起进村,如果遇到了危险,还可以把她留下来拖延一段时间。”

    高新一的计划自私狠毒,但在这种环境下李师道必须要承认这个办法很不错。

    “如果是她故意把我们引来的,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在没弄清楚这些之前,我建议不要打草惊蛇。”史可法插了一句,他看着雨幕中黑伞红衣女的背影:“或许我们误会了她也不一定,现在兵匪到处都是,老百姓都怕了,也可能是她把我们当做流贼或者官军的斥候了。”

    史可法有些优柔寡断,决定权又落到了李师道手上。

第65章 诡村

    “不急,再等等看。”

    大概又过了两三分钟,红衣女开始动身,独自一人朝小镇走去,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跟李师道他们说过一句话。

    “跟上。”

    李师道招了招手,史可法和高信一心领神会,三人成品字形跟在红衣女身后。

    天空不见星月,小雨淅淅沥沥,迈步在杂草枯树之间,裤子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到,皮肤又痒又疼,就像被毒虫叮咬了一样。有道是望山跑死马,三人虽然早早就看到了小镇,但是从山顶往下足足走了一炷香才接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小镇全貌展现在三人眼前。

    规模中等,大大小小一共有一百多座房屋。

    其中一多半都是土墙木梁,少数几栋小楼是石砖垒的。小镇布局很奇怪,外高内底,所有建筑缩在山坳最低处,远看像是一个坍陷的坟头,连李师道这个风水门外汉都觉得不妥。

    “我看这镇子不是荒村嘛!”

    离得近了,高信一也看到了星星灯火。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快要进入小镇,李师道心里却产生了一些不好的预感。这地方的风水像一个缺坟,村里是不是埋着很多死人?是不是闹过瘟疫?直接进去会不会出事?

    高信一冷笑道:“还能出什么事?天灾、饥荒、土匪、瘟疫、捉丁,一个镇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呗,死得人多了,所以看起来阴森。我之前在渭南的时候,这种村子到处都是。”

    好吧,李师道又长知识了。

    俗话说,凹坑葬一坟,缺少拜孝人。

    坟前如牛槽,断子又绝苗。坟后慢慢低,辈辈人烟稀。

    也不知道下寺河百姓咋想的,竟然聚居在这样一个地方。雨幕的小镇给人一种很诡异的感觉,李师道左右扫视,破旧的石楼在雨中伫立,腐朽的木门被冷风吹动,嘎吱嘎吱响。

    若是平时,依照李师道谨慎的性格,根本不会以身犯险,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出来查探。这回实在是被逼无奈,一来老狗的命要保,二是军中那些伤员也需要懂本草的大夫。

    还有最重要的也是最可怕的一点,张献忠就出没在这附近一带。李师道一边想着事,一边观察着黑伞红衣女,她行动有着极强的目的性,李师道猜测,她绝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走走停停,三人终于来到了小镇入口,杂草丛生的坟头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槐树,两人一起都抱不住,树龄估计在三百年以上。槐树枝繁叶茂,跟周围的荒凉景象形成鲜明了对比。

    粗大的根须挤出地面,有的甚至钻进了一旁的民宅里。

    “这么粗的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高信一走到了槐树下面,他跟高大的槐树比起来显得渺小。

    可能是出于感叹,他伸手想要拍一拍树干。

    “别乱动!”

    说话的既不是李师道也不是史可法,而是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黑伞红衣女。听到她的声音,高校尉愣了一下,手悬在半空,举着也不是,落下也不是,红衣女没有解释原因。

    李师道带着好奇走上去,细细一看才发现这树很不简单。

    繁茂的枝叶间隐藏着一根根纤细的白线,一只只他从未见过的虫子爬在树干上。李师道踹了一脚,这些虫子四处奔逃,身后丝线缠绕在一起,像女人的头发,站在远处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个吊死鬼。高信一心有余悸,若非红衣女提醒,他此时已经让虫子上身了。

    “好险,多谢。”

    他朝红衣女道谢,对方没有回应,只管往镇子里走。

    “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去。”史可法催促着李师道和高信一,槐树上发生的这一件小事,让他发现了这村子的危险性,也让他意识到了黑伞红衣女身上的巨大价值。

    离开槐树,李师道合上面甲,手持直刀走在最前面,隐隐将史可法护在身后。

    这位南明本兵此时在社会经验方面还很年轻,虽然也意识到了这个下寺河小镇的危险,但却没有两世为人的李师道深刻。这个村子从外面很古怪,走入其中更加觉得有问题。

    门门相对,没有门槛,有些房子大门紧闭,还有的房门故意打开一扇,一看过去,庭院之内竟然摆着或大或小的棺材,方方面面都具有封门村气息,好像是被屠城的征兆。

    李师道依稀记得,张献忠在成都青羊宫作案之前,当地蜀人就这样做了,提前把棺材放在自己堂屋里,然后洒上纸钱金元宝,移去门槛,户主及全家老小,则披麻戴孝穿草鞋。

    前世李师道曾在蜀地一个边远县的图书馆里的一本无名氏县志上看到过这样一些相关记载,当时李师道也只当是野史文人故弄玄虚,毕竟明末清初的史学家们多好无中生有。

    前世李师道偶然之间还听一个道士说过两则骇人听闻的野史,虽然那个老道士只是简单几句话,但是却给李师道描绘出了当时的恐怖场景。据老道士口述,是年清廷发动三省会讨,鞑子大举扫荡四川,然而满兵进入成都后,却看到了心胆俱裂的一幕。家家户户都停着红门棺材,满城纸钱金元宝,数千男女被砍掉首级,赤身果体被倒插在地里。满兵大惧,以至于一连好多天不敢进城。

    另一个则是关于清廷讨伐李定国的故事。

    是年永历行滇,满兵进入了古典时代臣服于唐朝的古国遗迹,名曰果占壁。虽然这个古国早已经灭亡,但部落遗民还有一部分,他们崇拜凤凰,生代住在一个山谷里,为女帝守墓。

    另外还有四个守墓大将,一个作法的大祭司,以及数千精壮土著。

    清军侦查到果占壁遗迹的情况后,以为是前明余孽秘密行在,遂大举发起进攻。大队清军攻入谷底,和果占壁古国的野人们交战。可是打着打着,鞑子们就惊恐地发现,死于野人之手的先头部队的兄弟们,在野人大祭司的摇铃吼叫催动之下,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朝着自己杀来。于是清军死伤更多。而后来死去的鞑子又被祭司控制,对曾经的同袍发起冲锋。如此无尽循环,直到先头进入山谷的鞑子,全部变成祭司的辫子大军。

    李师道当时也只当老道士装神弄鬼道听途说,觉得是民间排满所以编故事出气。

    收敛心神,李师道猜测,如果这些诡异的景象不是当地习俗,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张献忠可能在这附近。这个人很骁锐,装神弄鬼也很厉害,喜怒无常,是个可怕的杀人魔。

    “摆棺材,是这里的民风么?”

    李师道出神的时候,史可法也注意到了这些情况。

    他一心想要跟红衣女说话,但对方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荒村停棺其实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有些偏僻的村子里只剩下老人,膝下无子只能自己为自己准备后事,所以就会出现这种庭院里摆放棺材的情况。真正可怕的不是屋里停棺,而是看看棺内是否有人或者其他东西。史可法伸手准备推门进屋查看,这个举动被李师道拦住。

    “别乱动,小心有鬼。”

    李师道抓住史可法衣袖:“屋里停棺,空棺还好说,万一里头藏着流匪,或者是其他东西怎么办?趁还没进入小镇深处,离出口比较近,先查清楚,如果情况危险,也好跑路。”

    “门开半扇,显然不是给你留的。你们既然跟着我进了镇子,就要入乡随俗,别招惹是非,真要遇到危险,误了自己性命,到时候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红衣女在前面警告道。

    “好,我们听你的。”

    李师道抢先说话表态,史可法只好作罢。。

    视线从棺材上移开,三人跟着红衣女一直朝小镇中心走去。小镇的石板路很窄,不过路中间却没有长杂草,给人的感觉好像这条路时常有人经过一般。小镇的内部房屋布局,李师道也也基本弄清楚了,大体分为内外两层,被一条南北走向的青石路贯穿,还有一些窑洞。

    越往里走,李师道就越觉得不舒服,说不清楚原因,总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虽然偶尔能看到灯火,但这一路上李师道就没有看到过人,而且家家户户都没有门槛,真是好奇怪。

    在这片土地上,门槛是房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有门就有门槛,每个人在进出门口的时候都要跨过脚下门槛,起缓冲步伐和阻挡蛇虫的作用。当然门槛还有更深层的含义,风水上门槛对于整栋建筑至关重要,相当于地基的框架。

    大门和地面上会有一条缝隙,而正是因为这条缝隙的存在,会影响整个住宅的气场,让气场从这条缝隙流出涣散。如果安置一个门槛,则能挡住这条缝隙,聚集住宅的气场。

    这样既能防止自家财运官运外泄,又能阻止外面的歪风邪气渗透进来。

    还有一点,在风水学上,传统建筑不但讲究要设门槛,大户家更要造三级台阶,以防止孤魂野鬼进入。比如坊间流传的僵尸,双脚同时向上蹦着走路,如果台阶或者门槛太低,就会直接蹦进家里。总而言之,明末也不例外,也是一个异常迷信神鬼的时代,尤其是农村。

    后世尚且流行杠神跳端公,这个时候就更不用说了。

    回过神来再打量着雨幕下的青石路和打着黑伞的红衣女人,李师道没来由的一阵害怕,在不知不觉、情不自禁、潜移默化、邪恶暗示的中式恐怖心理暗示下,脑子里浮想联翩。

    村子里一条主路,直来直去,路面干干净净,不长杂草,显然有什么东西经常在上面走动。而屋内停棺,房门半开,这潜在的意思,估计是等待亡人回家,如果屋子里经常有死人出入,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没有门槛也极为正常,不过最大可能还是八大王在装神弄鬼。

    李师道一行八千多人马,多半已经被流贼盯上了。

    流贼在暗,官军在明,也许八大王料到了官兵会来小镇侦查。

    不过瞄着红衣女背影的时候,李师道还是汗毛倒竖。

    “不可能,所谓鬼怪神佛都是自己吓自己,我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被特定环境引发了人类对不确定事件的本能反应。”人在面对危险时有一个自我保护机制,也就是恐惧和逃避。

    李师道暗示自己这是一场恶作剧,历史上起义军为了恐吓明军几乎是不择手段,各种重口味招数层出不穷,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此时正藏着十几个流匪暴徒在全程观察。

    这么一想,李师道恐惧感顿减,直接操起刀子上前,一刀砍飞红衣女打的黑伞,然后一把揪住红衣女衣领,劈脸就是几个大逼兜子。将红衣女打跪在地后,就一脚踩住她俏脸。

    再一把攥住头发,直直一拳打在脸上,打得女人口鼻来血。

    “杂种东西给老子说话!是不是张献忠教你来害我!”红衣女不说话,虽然长得很漂亮,但李师道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一把从地上把她揪起来:“带我去找你们的草头医!”

    史可法叫道:“师道不要胡来啊!”

    李师道哪里听得进去,刀架在红衣女脖子上推着她往前走。

    喜欢装神弄鬼?那现在我把你的女鬼都给你杀了,你还拿什么装?

    大约又走了十几分钟,四人来到小镇中心,这里建着几栋石楼,两三层高,楼楼相连,中间毫无空隙。被放开的红衣女走过中间的几栋石楼,来到最边角的一栋二层小楼外。

    “你们在外面等着,镇子里有规矩,外人不能随便靠近。”

    说完她就转身进入石楼,留下神色各异的李师道三个站在外面。

    这石楼,不是地主,没有财力修建。

    不知道有没有地主团练,这么大个镇子,想来是有的,但为甚么无动于衷?

    难道都被杀光了?

    没过多久,石楼外面的木门被推开。

    红衣女走了出来,脸色看起来缓和了许多。

    “你们进来吧,走阴人在请神,等他迎完仙家,就有空看病了。”

    “走阴人?”

    见李师道和高信一都一脸不解,史可法答疑道:“村野之家向来是巫医子,既行医也通巫,一般这种巫医子都是有本事的,能看病,识得本草,可以对症下药,还会开刀。”

    原来是巫医不分家的神棍,李师道第一个跟着红衣女进了石楼,石楼里空间不大,内部十分简陋,有一个穿着彩色衣裳的中年男人坐在堂口,一言不发,眼中五分之四都是眼白。

    要不是附近没有别的大的足够安全的镇子,且有可能找到识百草会看病可以对症开处方下药还能开刀动手术的草头医,李师道早就调头走人了,根本不会在这个鬼村多待一秒。

    坐了大半个时辰,李师道顺着石楼的窗户向外看去,村落中忽然亮起了一些灯火。零零星星的,部分石楼土屋门口点起了白蜡。南北横贯小镇的石板路渐渐被这些烛火照亮。

    烛火在风中摇曳,拉长了房屋的阴影。

    “这是在干嘛?”

    李师道奇怪,史可法却不说话。

    没过多久,远处就传来了唢呐的声音,极为哀切。而唢呐声也只是个开始,仿佛信号一般,渐渐的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史可法凝声道:“这就是那女人说的请神,你们两个不要说话。”

    说罢侧身站在屋内,防止被人看到,同时示意李师道和高信一靠墙。

    李师道靠着墙,看着那些人。

    唢呐、喧乐、锣鼓,几个身穿宽大彩袍的人,吹吹打打走在队伍最前面。

    他们全部戴着纸人面具,画着娃娃脸,动作夸张,好像是在跳舞一样。穿的这么鲜艳,好像办婚宴似的,吹的曲子却凄厉吓人,又好像是在发丧,搞不懂,真搞不懂。

    李师道躲在窗户另一边,问道:“你俩看出什么名堂没?”

    “你管那么多干嘛?或许是当地风俗,咱们先看看。”史可法站在李师道对面,不时探出脑袋,既好奇外面发生的事情,又担心自己暴露:“像江淮一带的社戏,又像辽东的辟邪。”

    小镇口的队伍动了起来,前面的敲锣打鼓开道,中间四个中年男人抬着一顶轿子。轿子不大,里面没人,轿身通体以红绣花布遮掩,绘着八仙图,轿顶绣着鹤,上罩麻绳网。

    轿顶中部装饰着一条白绫,李师道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轿子。

    “史书记,这轿子空空也不坐人,红外罩却缠白绫,你说他们这轿子准备让谁坐?”

    “肯定不是给人坐的。”

    史可法淡淡一语,神色非常镇定。

    对于这种请神仪式,他见得多了自然不奇怪。镇民的请神队伍慢慢靠近,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但是随行的人却个个佩戴面具,没有一个说话,也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这群人真的可怕。”

    高信一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怪他有这样的反应。

    天上乌云翻滚,青石路两边全是房门半开的房子,每隔十几步还点着白蜡,火光映照在那一张张哭笑的纸人娃娃脸上,就好像是百鬼夜行。队伍很快从石楼前经过,李师道三、史可法、高信一三个外来者躲在屋子里,大气都不敢出,等到唢呐声飘远,才敢露头观察。

    也许是畏惧李师道凶残,那个红衣女从始至终都没吭声。

    “他们请神作甚么?难道是想籍此吓退流贼?或者恐吓我们王师?”

    高信一探头观察,小声猜测道。

    “管它娘的,跟我走,绑了那个神棍!”

    不算危在旦夕的老狗和钱总兵,军营里还有一百多个缺胳膊断腿发烧咳嗽的伤员病号。

    但如今四面都是流贼,其他更远的地方,李师道一行根本不敢去,实在没有办法了,也找不到其他靠谱的草头医,只能把那神棍绑走。况且李师道有七成把握判断,这个小镇的诡异跟张献忠有关,自己这伙人马,很有可能已经被张献忠盯上了,眼下这厮说不定就正在暗中某个地方偷窥。

    都怪之前在富县的时候,大白天跑路让太多人看见了!

第66章 神社的恶魔

    请神队伍渐渐走远,高信一松了口气,背靠墙壁躲进屋子里,而李师道和史可法则目光阴沉,心中都出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事情太古怪了,这些人请神干什么?目的何在?

    是张献忠在装神弄鬼,还是恐怖份子在策划什么邪恶仪式?又或者老百姓自发而为?

    就在李师道三人交谈的时候,镇子里又出现了新的变化,请神队伍在快要走出镇子的时候突然停下,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变弱,只能听见凄厉的唢呐声萦绕在整个小镇上空。

    紧接着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几个打扮另类的女人被赶出队伍,被一群穿着灰衣的男人押了过来。之前被李师道毒打挟持的红衣女站在角落,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深深的恐惧。

    “怎么回事?”

    她们很快来到石楼门前,冲里面喊些方言。

    “你们能听懂是什么意思吗?”李师道看向史可法和高信一。

    史可法摇头,他是河南省汴州府人士,陕北土话也只能听个大概。

    李师道打量红衣女,她正抓着头发蹲在地上哭泣,不知道是不是她告的密。不过想来应该不可能,要是老百姓想干掉李师道他们,不会拖到现在。事情有些蹊跷,还得再看看。

    那三个打扮另类的女人,被六个灰衣男人按着走进石楼里。高信一大惊,反手从蓑衣里拔出来一把火铳,指着领头那个男人的脑袋,李师道则持刀上前,将史可法护在身后。

    这几个男人似乎很畏惧李师道,都没有上前询问李师道这三个外人,领头瘦子指了指李师道身边的红衣女,然后吩咐身后人把她抓出来,红衣女厉声惨叫,被两个男人直直拖走。

    “镇子里男人少,祖公想让你们跟着请神队伍去庙里抬棺。”

    灰衣瘦子言辞闪烁,似乎有意隐瞒了什么。

    “抬棺?你们不是要迎神吗?怎么又跟棺材扯上了?”不管李师道怎么问,对方都不肯开口,倒是那几个农妇,偶尔会说上几句难懂的方言,从她们语气来看,不像是什么好事。

    僵持了几分钟,就在李师道准备翻脸大开杀戒的时候,史可法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一把按住将要发作的李师道,然后朝高信一使眼色,妥协道:“我等来寻医,悉听尊便。”

    听说要去抬棺,李师道哪里肯,却拗不过史可法。

    不过看史可法一脸淡定,李师道跟高信一只好遵从他的意思。

    几个女人为他们披上五颜六色的衣裳,然后带着他们追上请神队伍。等三人加入队伍,走在前面的喧乐班子继续敲锣打鼓,那凄厉的声响配着起起伏伏的红白轿子,真是好诡异。

    “这叫什么事啊?惹老子一身死人晦气。”

    高信一低声发泄不满,三个人跟周围无声跳舞的神婆格格不入。长长的请神队伍很快走出了村子,沿着崎岖的山路一直爬到半山腰,最后停在一座神庙前面,上书弘阳观。

    道观看上去很破旧,阴森且潮湿,墙皮上长着斑驳苔藓,房顶盖着青瓦,古香古色,这庙子估计有点历史。仪门进去,神位上坐的,居然是个鬼,乃是十殿阎罗之首,秦广王。

    “杂草丛生,鬼庙破成这个样子,显然缺少打理,可看当地人对请神的重视程度,似乎这鬼庙在他们心里的地位很高。这就奇怪了,为何他们明明祭鬼,却任由神庙破败不来打理?”镇子里这些人对待神社的态度让李师道有些费解,弄不清楚他们心里的真实想法。

    这神社虽然不大,门槛却很高,山地陡峭,庙外一共布置了七级石阶。整个镇子的房屋都没有门槛,这破旧寺庙却建有门槛,李师道有些明白为何神社会破败不堪缺少打理了。

    这地方估计不是普通村民能够进来的。

    踏上台阶,进入庙内,里面是一个十几平的小院。地上青砖铺路,两边杂草丛生。继续往里走,穿过小院就到了正堂,跟外面比起来,这里显得更加破旧,屋顶上瓦片残缺,漏着一个个大洞,墙皮开裂,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裂痕。左右两边,各自伫立着两座神像。

    分别是阴间四大判官,宰相魏征、天师钟馗、查察陆之道、法官崔珏,都写着小篆文。

    最前面供奉着一个獠牙恶鬼,供桌上的牌位写着秦广王三个金文。

    在秦广王的神像下面,是一口红艳艳的棺材。

    “李师道,快抬出去,在这鬼庙子里我浑身都举得不舒服,好像一直被人盯着似的。”高信一招呼李师道赶紧的,其他四个镇子的男人也拿着棍子走了上来,史可法只冷眼旁观。

    “怎么抬?听说抬棺也很有讲究的。”

    棺材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也不知道扔在这里多久。

    “你俩抬棺尾,他们抬棺头。”史可法以手按刀,四面观察后,走上来耳语道。

    “这些愚民并不多,咱干脆直接杀光抓住巫医走人好了,机会难得!”高信一不理会史可法,用商量的语气跟李师道提议道,李师道也有些意动,在场不过十几个男人,很轻松。

    至于那些老弱妇孺……

    正准备推演一下计划的可行性,外面却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李军使,到底怎么干,你倒是说句话啊?”

    高信一的口吻很焦急,似乎按捺不住杀人越货的冲动了。

    “鬼王来了!”

    不待李师道吭声,神社之外突然响起一声惊呼。

    在那个花衣裳神棍的带领下,在场男男女女纷纷跪地,连头都不敢抬,鬼前的几个本地人也连声催促李师道三人下跪。李师道正要发作,却看史可法变色道:“是莲花社逆党!”

    “什么莲花逆党?”

    李师道没听说这个东西,低声追问史可法。

    “就是白莲教!”

    史可法面露惊恐,连拖带拽把李师道摁跪在地上:“一会儿听我命令行事!”

    “好好!”

    李师道忙不迭点头,虽然不知道史可法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但在看到史可法那罕见慌张惊恐的神色后,李师道也不得不重视起来。他对白莲教的了解仅限史册,具体情况少知。

    这是唐宋以来流传于民间的一种秘密结社。渊源于净土宗,起于唐末五代,北宋时期开始大流行,多称白莲社或莲社。南宋绍兴年间,吴郡妖僧慈照正式建教,号白莲宗。

    白莲教早期遭到了宋廷的严厉禁止,教主妖僧慈照被捕入狱,最后被判流放江州坐牢。到南宋后期,虽然仍然被朝廷和以正统自居的密宗视为事魔邪党,但却开始愈演愈烈。

    崖山之后,白莲教受到鞑子承认,进入全盛时期。

    此时经过长期流传,元代白莲教的组织架构和原始教义都已经发生了变化。

    戒律松懈,宗派林立。一部分教派遵循净土原教旨主义,一部分教徒则夜聚明散,寻衅滋事,或伺机武装反抗蒙元统治,鞑子忌惮白莲教势力强大,多次下令灭教,逮杀暴徒。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也严禁白莲教。

    但早在洪武永乐年间,川、鄂、赣、鲁等地就已经多次发生白莲教徒武装暴动,有的还建号称帝,但均被镇压。由于派系众多,白莲教信奉的神祇极为繁杂,有天上玉皇、地狱阎王、人间圣贤,还有什么弥勒佛、无生老母、无量寿佛,各派也都撰有自己的经文宝卷。。

    首领的成分更是复杂,对明廷的态度也不一致。

    有的借兴教欺骗信徒聚敛钱财,有的凭撰写经卷攀附权贵取悦朝廷。

    还有的在宫廷太监官僚豪门中发展信徒,最甚者则与下层群众的反明斗争相结合,领导组织发动武装起义,比如永乐十八年的唐塞儿起义,再比如天启二年的徐鸿儒起义。

    这其中,最可怕的则是那些已经背弃了原教旨主义的法宗。

    万历四十年,顺天府一名官员在办差路上,于德胜门外遭遇刺杀,当场身亡,恐怖组织焚香会宣称对此负责。天启二年,南京吏科给事中在济南遭遇疯牛炸弹袭击,被当场炸死,恐怖组织十字极光教宣称对此负责,其首领王好贤更是公然喊话,要发动圣战灭亡大明。

    在陕西、甘肃、宁夏、四川、贵州这些地方,恐怖份子没有这么嚣张,大多习惯在暗中举行某种邪恶的仪式,希图以此接引恶魔降世,喜欢装神弄鬼,用活人的鲜血讨好恶魔。

    看史可法那惊恐的脸色,李师道今天碰到的应该是最后一类。

    只是不知道哪些是恐怖份子,谁又是他们请来的“神”,那个恶魔又在哪里。

    鬼王?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是个什么鬼王!

    要是逮到张献忠,那时候,哼哼。

    李师道蹑手捏脚走到仪门边,偷窥神社外面的情况。

    男女老少都戴着纸人面具跪在石阶两边,还有一些穿着黑袍的人站在两边执事,一身花衣裳的巫医大祭司正在空地上载歌载舞,嘴里唱着李师道听不懂的调调,听起来很是骇人。

    随着调调越来越急,三个壮汉抬着一架磨盘走上山来,在他们后面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女人抱着襁褓,哭哭啼啼的,怀里的婴儿也是号声大哭,听得人心里麻麻的悲伤。

    李师道摸着下巴奇怪,这是要干什么?

    周围的人似乎都明白其中含义,四个抬着红白轿子的男人把轿子放在神社门口,他们背朝李师道所在的神社站立,然后一个黑袍上前,从女人手里夺过婴儿,女人大哭,被拉开。

    接着那个黑袍就抱起小孩站在最外面,其他几个黑袍则把磨盘抬过来安放。那些穿着鲜艳奇特衣裳的男人女人们,就一边跳着夸张的舞蹈,一边围在神社门前,嘴里急唱经文。

    由于他们形成了一道圆形人墙,偷窥的李师道被隔绝了视线。

    随着一阵凄厉哭喊,李师道再看到的时候,磨盘出口流出来汩汩殷红。

    很黏稠,有碎骨。

    一个黑袍端着盆子上前接,史可法也跑来看,却是看得直打颤,牙齿死死咬着,抓起佩剑就要出去除魔,被李师道一把拉住:“史书记不怕他们把你也磨了?那事儿就大发了。”

    “哎!”

    史可法一拳砸在墙上,坐在地上直叹气。

    “来了来了,祂来了!”

    惆怅间,外面一阵鼓噪,随后出现的这一幕让李师道始料不及。

    北面土坡上走下来一队人马,脸上都涂着墨汁,穿着素衣,脑后披麻,打着五颜六色的风铃刀旗,簇拥着一架十抬黑色大轿,队前四个高大汉子,腰上挎着刀,看上去都凶悍得紧。

    黑色无顶轿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尤为显眼,跪在地上的镇民都朝祂作揖叩首。

    领头的一个年轻汉子道:“八大王让你们都起来,神社里面准备座驾飨用了吗?”

    大祭司并不说话,只是默默朝祂作揖。

    随着就有一个黑袍站出来,从红艳艳的木盆里满满舀了一碗,然后双手捧上前,那个戴着大红斗笠流苏的恶魔并没有露面,从侍从手里接过飨用便送进流苏里咕嘟咕嘟一气饮尽。

    “最近有官兵来镇子里么?”

    大祭司道:“今天来了三个外人,不像官兵,猜测是盗匪。”

    “在哪?”

    “在庙里抬棺。”

    恶魔低语,只是嗯了一声。

    随即出来几个素衣披麻的随从,把那几个红衣女抓了过去,其中也包括之前被李师道毒打挟持的那个女人。李师道大惊,回头去看史可法,对方却也是一脸慌张,显然没了主意。

    这种场面,对于这位年轻的进士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李师道正思量间,一个红衣女被拖了出来,脑袋摁死在磨盘上。

    “一定是八鬼!”

    史可法声音干涩,喉结颤抖了两下。

    七天前他去甘泉县向钱总兵报急的时候,路上曾遇到一些鬼祟事情,那个时候他就怀疑恶魔跟了过来,只不过因为一路惊心动魄,所以潜意识的忽略了恶魔的威胁,认为祂不会对自己出手。但现在事实摆在面前,它不仅来到了甘泉,而且还随着溃兵一起来到了下寺河。

    “阴魂不散啊!”

    “咋办?”

    高信一凑上来,狠狠道:“依我说,先杀光庙里这四个莲花贼逆党!”

    “不急,再等等。”

    李师道从蓑衣里抽出火铳,一边装药一边说道:“等那个魔王进来,乱枪打死他!”

    看那个恶魔带来神社的随从,不过三四十人,且没有畜马,李师道有充足把握杀奔出去。

    外面陆续几声惨叫,之前那个被李师道毒打挟持的红衣女也躺在地上,血是从她小腹里流出来的,柔软的皮肤向外翻开,脖子上的伤口狭长,但是很深,好像是被一剑封喉杀死的。

    极具当地特色的红衣被染得深红发黑,纸人面具滑落,露出了她美貌的脸,二十二三左右,眼珠子睁的很大,带着一丝隐藏很深的恐惧。她就这样躺在神社面前,血流了一地。

    这副景象让李师道大脑停止运转,愣了有一两秒时间才反应过来。

    原来路上碰到她的时候,她是离开这里逃命的,可能是发现关帝庙来了一群官兵,所以又原路返回,然后在路上遇到了自己一行。她临死都没叫出来一声,应该是个哑女。

    也对,要是她可以说话,镇子里的莲花贼怎么会对自己这三个外来人的出现无动于衷。

    “你要去哪?”

    高信一时刻注意着李师道,他知道这个狡猾残暴的响马,从来不会真正意义去相信一个人,要知道他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可以无情抛弃给外人,杀人满门更是眼睛都不眨。

    “随便看看。”

    李师道没有告诉高信一实情,现在他准备杀死鬼庙的那几个人。史可法狐疑的看着李师道,好像是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高信一兴奋道:“懂懂懂,走,我跟你一起!”

    史可法急道:“不要乱杀人,宜付有司论罪!”

    高信一嗤笑,这荒山野岭的鬼村,史书记竟然还想着走司法程序。

第67章 八大王

    这个世界幽深而又昏暗,在黑暗中滋生着邪祟之事。

    回到过去看一看吧,你会发现之前经历的恐惧不值一提,当你看见过去憎恶的一切,穿着恶魔的外衣又回到你面前时,你才会明白,其实追逐影子的人,自己就是影子。

    外面又唱起了调调,无顶黑轿沿着石阶抬了上来,戴着血红流苏的恶魔就坐在里面。

    两个开道黑袍先来到了神社大门,却忽然发现围墙上多出了一些东西。灰暗的天幕下,在他俩身后,满是青苔的墙上,多了一排血淋淋的脑袋,五双眼睛一声不响的注视着他俩。

    “啪!”

    刀摔在地上,一刹那的对视,让两个黑袍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恐惧突然降临。走到神社门口,两人停下脚步,鼻子抽动,一股血腥飘了出来。

    两人直接翻过门槛,一路循着血迹走进去,探头朝正殿里看了看,狰狞的血迹并未进入道观正殿,而是拐了一个弯,最终停在魏征的神像后面。两人慢慢靠近,敏锐的听觉渐渐捕捉到了渗人的咀嚼声,细密的牙齿啃咬在骨头上,发出的每一声碰撞都让两个黑袍心惊。

    那个瘦子心里产生了一股深深的不详,眉头拧在一起,如果不是八大王就在后面,恐怕他会立刻远离这里。但愿是想多了,他一步一步靠近神像,踩着斑驳的血迹,脚底黏糊糊的,时间好像变慢,他感觉似乎过了许久,自己才走到神像后面。色彩斑斓的神像背面被新鲜的血液涂满,像是下了一场血雨,残忍的画面令他不寒而栗,小腿竟然产生了一丝无力感。

    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向上扬起,他的衣服被扒掉,身体几乎完全剖开,心口的位置还多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刺鼻的血腥味直冲鼻腔,这人他是认识的。

    瘦子心有余悸,在后退的过程中四处观看。却突然发现,在那具残破的尸体之上,房梁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蓑衣大汉,祂对着瘦子歪起脑袋,猩红的眸子里蕴藏着无穷的杀意。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李师道一把揪住瘦子,摁住面门连捅七刀。

    同行的另一个黑袍目睹了整个过程,他被吓坏了,正要拔刀反杀伏击者,被却突然出现的高信一从背后勒住了脖子,他双手拼命捶打地板,指甲在高信一身上挖出条条血痕。

    “放开!放开!”

    他语无伦次的大叫着,但高信一不为所动,双手反而更加使劲。黑袍无力的挣扎,让高信一更加兴奋,左手勒住黑袍,右手从腰间抽出匕首,对准黑袍脖子左右锯起来。

    就像改锯一样,匕首在黑袍脖子上来回锯。

    “嗬!嗬……”

    黑袍面目已经扭曲,他挥手指向神社外面,手臂拼命挥舞,脖子上血如泉涌,口里也来血,很快就没了动静,他的头跟身体,只剩一层皮连着,被高信一扯下来挂在腰间。

    这惊悚到震颤的画面,让躲在神像后面的史可法目瞪口呆。

    把七具尸体摆好,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和唢呐声。

    “恶魔来了!”

    脚步声变得密集,两个杀人犯对视一眼,然后躲到了神像后面。

    “这场子摆得现在可以啊!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眉头横着一道伤疤,他骂骂咧咧进入庙里,突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安静的过分。地上血流成河,整齐排着七具尸体,七个脑袋放在面前。

    “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要当面问问你们鬼王。”悄无声息的站在一脸鬼画符的男人身前的阴暗中,李师道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这场子够不够大?你喜欢吗?”

    “你是……”

    他去拔刀的手只伸出了一半,就被暴起的李师道一刀砍飞了脑袋。

    大约两三分钟后,红白轿子抵达仪门,恶魔终于发觉不对,先来的那三个呢?

    “子虎!”

    “丙鼠!”

    “亥狗!”

    几个黑袍在仪门边上高喊,但却无人回应,刚刚才上来的大活人,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就从神社里消失了。他们的淡定渐渐演变成不安,披着红斗笠的恶魔掀开了帘子。

    李师道看见了他的脸,戴着一副可怕的善恶修罗面具。

    “去看看。”

    恶魔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然后两个黑袍壮着胆子走进了神社。

    仪门进去的柱子边上正站着三个黑影,看身形轮廓正是刚才上来的虎鼠狗。

    “你个畜牲,大王叫你都敢不答应?皮痒了是吧?”

    两人靠近以后才觉察出了异常。“子虎,你狗日的不要吓我啊。”那个手臂刺青的黑袍绕到柱子背面,这才看见子虎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身体靠在柱子上,被扶着坐在地上,人头就摆在两脚之间,眼神惊恐,脸上涂满了鲜血,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事情。

    一道人影出现在眼角余光里,两颗人头落地,远远滚开了几步。

    “怎么回事?”

    领头的四个汉子终于意识到不对,难道这庙子真不干净?随即一起快步后退,也不去管再次消失不见的两个小弟:“都呆在门前别动,注意周围,这庙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红白轿子里,恶魔终于忍耐不住,道:“咱老子就说杀了三个外地盗匪,驴球子的莲花社强要放长线钓大鱼,如今果然折了许多弟兄,入你妈妈的毛!进去看看,到底是甚么!”

    恶魔一路跟了过来,但看官兵不少,心里犹豫时,莲花社却主动找了门来,表示有办法可以吓到官兵军心崩溃,不说让官兵一溃千里,至少让他们三人成虎,晚上不敢睡觉。

    “大王,还进去当鬼不?”

    “少他妈废话,快拿甲胄过来!”恶魔急得满头是汗,在轿子里翻找起来。

    兵器碰撞的声音叮当响,看的一群人直了眼。过了几秒钟,恶魔还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后面跟着的人群里,却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音凄厉,充满了恐惧。

    “操!谁在狗叫?”

    恶魔看向声音来源,一个披麻女捂着嘴巴,她指着神社:“屋顶有人!”

    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却是甚么都无。

    “一惊一乍。”

    恶魔扶了一把面具,扫了一眼人群,看完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随着一记惨叫,神社里滚出来一个圆圆的头,阴森森的鬼庙里,仿佛有一个魔王正在徘徊,稍有大意就会被拖走。无形的不安笼罩了神社外面的所有人,寂静能够把人逼疯。

    “这破庙好像真的闹鬼啊!”之前一直没开口的小弟们心里发毛,几十双眼睛不停观察周围,似乎每个找不到的角落都隐藏着丑陋的怪物:“大王,我去叫人,等我回来!”

    恶魔带了一百多号亡命之徒,还有一部分在神社下面等待。

    “啪!”

    红白轿子的帘子被掀开,众人都朝里面看去,一身青衣裳戴着红流苏的恶魔跳了下来,手里提着一把古朴大气的宝刀。窄身、直刃、长刀,如秋霜,简洁明了,结实锋利。

    在刀柄之上还用大篆刻着三个字——斩鹿刀!

    “这刀是倒斗人掘汉墓挖出来的宝贝,别看过了千年岁月,仍旧削铁如泥。”恶魔抓着刀大步走来:“而且还有另外一种功效,此刀曾是汉朝一个边关悍将所有,日夜被将星照耀,可斩世间一切邪佞妖秽!”一阵黑烟升起,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砰砰两声枪响粗暴打断。

    ……

    “一个,两个,三个……不算镇子里的,一共四十五个。”

    李师道把着血淋淋的直刀,从仪门里缓步走来,高信一捉刀随行。

    “好东西啊!”

    李师道露出笑容,看向一脸凝重的恶魔。

    “很惊讶吗?要不是为了看看你们到底在玩些什么把戏,刚才你已经死过一次了。”李师道略显轻佻的语气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有些刺耳,莲花社邪徒齐齐后退,恶魔满脸凝重。

    他们想不明白神社里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突然多出两个人。

    “你是谁?我跟你无冤无仇……”

    恶魔手持片刀,示意手下亮出家伙。

    他们严阵以待,不过在没有摸清李师道底细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跟我并没有仇怨,但是你让我看了我不该看的东西。”

    “看了不该看的?你到底是谁!”悄无声息就连杀数人,这说明他十分强大,面对二十倍于己的对手,神色举止却底气十足,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直觉告诉恶魔,这个人极度危险!

    “你是张献忠么?”

第68章 大雾中的双手

    “本王是酆都会甘泉舵主,八大王座下护法!让你看了你不该看的东西?你到底是谁?!”恶魔握刀的手向后缩了缩,从加入阎罗会开始,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如此忐忑不安过了。

    “想知道吗?”

    此时的李师道没有任何顾忌,屠杀这些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即使这些教众是穷苦出身的老百姓,即使他们也是反明力量之一。李师道摘下斗笠,露出普普通通的脸。

    “你们可以叫我李师道。”

    刀尖垂下,李师道冲入人群,乱刀砍杀。

    天空下响起男人和女人的尖叫哭喊,但都于事无补。

    “如果嚎叫就能解决问题,那驴早就统治世界了。”

    刀锋划过脖子的声音有些渗人,李师道从那些黑袍身边杀过,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李师道一路砍杀,没有一个人招架得住,没有披甲的教众就像鸡儿子一样。

    “高信一,后面那些人就交给你了。

    李师道一口气杀了十几个,照面一刀就砍死一个。这些邪教徒并非没有抵挡,只是根本挡不住李师道这个杀才。

    身高一米九,体重两百多斤,脸上有面甲,身上披铁,手里钢刀闪光。

    “滚开!滚!”

    一个黑袍声嘶力竭的声音响起,他被李师道单手揪在半空中。

    “救我!大王!救救我!”

    “别喊了,他明天就会下来陪你。”他被李师道重重砸下来,脑袋对着一块石头,红的白的当场流了一地:“还剩二十个。”

    那边高信一速度丝毫不比李师道慢,这杀才在渭南的时候带着三名士兵就屠了一个村,全村九十多口被他杀了个精光,事后换了很大一笔赏格,从此就喜欢上这种发家好事。

    那些黑袍拿刀来砍,砍在高信一的甲胄上,除了叮当响也是点用都无。

    “走!”这边李师道已经制服了恶魔,将其挑断双手双脚后,环视剩下的十几个教众,招呼史可法和高信一道:“往关帝庙撤!回头调兵灭了这鬼村!高信一,去找行脚畜牲!”

    “等等!我们可以谈一谈!”

    恶魔焦急出声,被挑断手脚的剧痛让他冷汗直流,出道多年的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慌张过,也从未见过像李师道这样凶残可怕的魔头,他甚至怀疑李师道三人是道上同行。

    “你猜对了,我就是杀人越货的响马。”

    李师道狞笑,单手拽着恶魔往神社里面退,他要从后面绕道走。恶魔厉声惨叫,当生命一点点流逝,人在最后关头会拼命挣扎,嘴里发出最痛苦的哀求,这是生命求生的本能。

    祂双眼上翻,脖子开始扭曲,脸跟身体的颜色区别很明显。

    “年轻人,做事不要这么绝,给自己留一分余地,日后也好多条退路。激怒了八大王,你们都会死在这里的!”这厮不但是莲花社酆都会的舵主,也是张献忠座下装鬼护法。

    “张献忠?老子早晚杀他全家!”

    退路对于朝不保夕甚至很难活着离开陕西的李师道来说就是个笑话。恶魔没有回话,他实在摸不清楚李师道的底细。

    他在延安府混了十几年,但黑白两道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李师道这个名字:“你是从外省调过来的客军?这里是陕西,手伸的太长,难道不怕收不回去吗?我教在甘肃、宁夏、山西、河南、四川、南直隶、顺天府都有社会!”

    “闭嘴!”

    李师道一拳打在恶魔脸上,伸手把舌头从恶魔嘴里拉出来。

    手起刀落,随着一记凄厉惨叫,血淋淋的舌头已经被李师道抓在手里!

    “某原来一介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不管别人诽谤,河西武夫耳!寻常最恨谁人威胁,下辈子转世,学乖些。再敢狗叫一声,当场阉了你!”

    神社十九步石阶在后面。

    那家伙留着长发和长胡子,脸上涂着一条条红色的油彩,光着上身赤着脚,腰间围着缕缕白色布条。手持一把木矛,腰间挂着布囊,跟身后群众一起,用石块打砸李师道他们。

    “嗬嗬嗬……吼吼!”

    阎罗会教众的叫喊声,似乎就在耳边。

    “高信一,保护好史书记!”李师道单手拽着恶魔走在后面掩护,听着阎罗会教众奔跑的脚步和吼叫声,咬牙切齿地准备开枪。奈何火铳射程不远,只得一忍再忍,用石块回敬。

    “吼吼,嗬嗬嗬!”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疯狂的嘶吼声渐渐逼近。李师道将恶魔骑在胯下,把握距离时机,十几息过后,猛地探手出去,朝着教众奔来的方向扣动扳机,再一石头朝大祭司脑袋砸去。

    “砰……!”

    一声枪响之后,天空下响起几声哀嚎叫痛。

    很显然,中弹的不止一个人。

    一枪过后,李师道揪起张献忠的护法,拔腿就朝史可法他俩追去。这火铳每次开枪都要装填火药和铁砂。面对疯狂追击的教众,李师道手脚来不及,不跑很容易被活活打死。

    一口气往前冲了百十步,李师道躲在一块石头后面,侧耳倾听来路的动静。神社那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教众们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计较什么。大概是凶残的李师道对他们形成了震慑,所以没有立刻追过来。李师道歇了一口气,把火铳再装上火药和铁砂,准备找机会再给他们一下子。本来以为这火铳没什么大用,却不料对付这些愚民竟然是神兵利器。

    “李师道,快跟上来!”

    被高信一带着跑路的史可法停了下来,在前面大声招手呼喊。

    “你们先走,回去调兵来!”

    现在只有尽量拖时间,史可法这厮行动缓慢。都走了半天了,身后还能听到高信一焦急的催促声。李师道正观察时,神社前突然亮起火光,教众的吼叫和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李师道明白了,这些教众刚才没有追来,原来是在准备火把。

    这回阎罗会教众改变了策略,使用火把和弓箭开道,想用柏油火把烧死李师道。拿弓箭的教众嗖嗖嗖乱射一气,然后往前几步,再嗖嗖嗖乱射一通,吓得高信一狼狈大叫。..

    “莲花贼不讲武德!入你妈妈个毛!”

    “操!”

    李师道没想到这群魔徒竟然还有弓箭,当即打消了再战念头。把恶魔背在背上,当作人肉盾牌,就追着史可法两人一路狂奔过去。

    跑了二十步,李师道一蹲身,调头瞄准一枪。

    “砰……!”

    又是一声枪响,震得李师道耳朵嗡嗡直响。

    “啊!”

    魔徒们更不好过,一片惨叫,看来又有几个中弹的。

    一击得手,李师道不敢久留,撒开腿继续往山里跑。

    现在魔徒挨了一枪,队伍大乱,没有及时开弓放箭。这短暂的一瞬,也是逃跑的最佳时机。全速奔行,在下一个转弯处,李师道才停下脚步,一边给火铳上药,一边注意对方。

    阎罗会教众那边暂时没有甚么动静,但是身后脚步声响,一个人影冲了过来,却是史可法。

    “你回来干什么?”李师道气得直拍大腿,大声训斥道:“不是叫你回去调兵吗?这里我能对付!”

    史可法也不在意李师道跋扈放肆的口吻,卷起裤腿拔出佩剑,在李师道身边蹲下来,低声道:“我不放心你,所以回来看看,现在甚么情况?”

    李师道心里一暖,嘴里却道:“担心我干甚么?这些莲花贼废物的要死,让咱杀了几十个。我就这样半天一枪,能拖到大年三十晚上。你赶紧跟高信一回去,好调兵灭贼!”

    “史某虽然比你小,也没有上阵厮杀过,但我是你上官!不要再呱噪,要走一起走。”史可法拿着剑,神色非常紧张。

    前方教众们的脚步声又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李师道一跺脚,暴喝道:“撤!”

    史可法不明所以,你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么凶残,现在我来帮你怎么却反要跑了?李师道不理会,连推带拽带着他,朝着关帝庙的方向一路狂奔。

    密林幽谷,道路愈发难行,跑了大约半个钟头,山里又起了雾,几十步外的东西都看的模模糊糊。李师道拽着恶魔护法走在前面,边跑边叮嘱道:“跟紧,别走丢了。”

    又走了一炷香,雾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大,几个人在密林中穿行,走的十分艰难。

    脚下是厚厚的已经腐烂的树叶,前后左右能见度只有几米,李师道边走边回头,生怕一眨眼的工夫,史可法就会从他背后消失。

    “还没到吗?按理说三四里路应该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大雾天在深山老林里行走,能依靠的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若非经验丰富的猎人,迷路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高信一用匕首在树皮上刻了个高字,然后说道:“我们前进的大致方向应该没错。”

    李师道想了想,朝史可法和高信一招了招手:“你俩托我一下,我到树上看看。”

    李师道挑选一棵大树,爬上去四处张望,周围仍旧是大雾茫茫。

第69章 史可法失踪

    跟大自然比起来,人是如此的渺小。

    李师道心里产生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大雾里躲藏着什么东西,而自己一行已经被盯上。那些教众虽然被了甩在身后,但难保不会跟来,李师道一分钟都不愿意耽误。

    “咱们离得近一些,遇到危险就喊出声。”

    一头扎入大雾当中,除了被李师道割掉舌头的恶魔一路呜咽,三人都沉默不语,心情沉重。大约又走了一里路,李师道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把双手搭在了他肩上:“史书记?”

    史可法十指不沾阳春水,折腾这么长时间,估计也累坏了。起初李师道并没有在意,但走着走着,却发觉肩上的东西越来越沉:“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坚持一下,就快了。”

    李师道放慢脚步,一手摸到肩膀上。

    “史书记,你没事吧?”

    指尖传来的触感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有些扎人的毛发。

    “这是……”

    扭头看到肩上搭的东西后,李师道眼珠子瞪的滚圆。

    哪里是人手,分明是动物的爪子!

    “狼搭肩!”李师道听说过,有些走夜路的人会被野狼搭肩,这些畜生聪明的很,装的像人一样,只要你一回头,立马就会被它咬断脖子。就说之前路过的甘泉县,成群野狼在尸坑里吃肉。这些畜牲都沾染了阴气,一双眼睛绯红,邪的很。

    “我身后野狼搭肩,那史可法是不是已经遇害了?”李师道不敢回头,看着前面高信一的身影越走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大雾里。李师道很清楚,背上的野狼就快要忍不住了。

    “怎么办?”

    这个时候只能靠自己,千万不能慌。

    李师道尽量使呼吸放缓,朝着一棵粗壮的松树走去。慢慢靠近,就在左肩蹭到树皮的刹那,李师道猛然歪头,双手拖向右肩!

    左半身跟树身紧贴,这畜牲一定会从右边下口。一股腥臭扑鼻,李师道眸子的余光里看到了不断逼近的满口尖牙!

    生死一线,他的身体在零点几秒内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一上一下,双手掰住了狼牙!

    “高信一!”

    李师道被巨狼扑倒,这畜牲力气极大,李师道拼命挣扎也无法将其甩开。锋利的爪子挖向他胸口,好在李师道披了甲,胸口有护心镜。受到李师道身上的血腥味刺激,巨狼更加残暴,满口獠牙他脸面咬去,腥臭肮脏的口水滴在他脸上。

    “嘭!”

    枪声响起,淡淡的火药味传来。高信一收起火铳,持刀冲过来,大手朝巨狼脑后软毛揪来,口里骂道:“你这畜牲也来欺负咱老子!老子半个月没过沾油腥,今天拿你开荤!”

    那巨狼双眼贼溜溜一转,知道杀不死高信一,毫不恋战,高高跃起,跳入大雾当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李师道躺在地上,险死还生,虽然被狼扑倒,但好在没有受伤。

    想到身后的史可法,李师道一阵叹息。

    一共三个人,高信一在前面开道,李师道控制恶魔居中,史可法走在他身后,这安排没问题,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事。狼能无声无息趴到他身上,那史可法估计已经凶多吉少。

    动物是野蛮的,如果它们想要让一个人不声不响消失,只会采取一种方法,那就是在瞬间咬断人的喉咙。

    “史书记!”

    高信一这才冲着大雾高喊,但回应他的只有回音。

    “我们原路返回,沿途应该能看到血迹或者尸体。”

    “但愿他不要出事。”

    李师道摇头,冷笑一声:“如果咱俩回去没有找到史书记的尸体或者血迹,那恐怕才是最糟糕的情况。”

    高信一不解,握紧了刀问道:“什么意思?”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能让一个大活人从我身后不声不响的消失,你觉得这是畜牲能做到的?禽兽之变诈几何哉?”

    高信一仍旧满脸疑惑,指着李师道手里的恶魔说道:“你说这鬼东西是八大王张献忠的护法,难道说是张献忠盯上了咱们?史书记是中了他的陷阱?那他为甚么不出来杀了咱?”

    李师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四面环视正被大雾笼罩的深山老林。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两句话?”

    “什么话?”

    “第一句,林中有狼狼搭肩,山中有鬼鬼藏人。第二句,乃丹书帛字,置人罾鱼腹,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其实从我们来到下寺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张献忠的陷阱当中了。”两人沿途搜索,百步之内没有任何血迹,唯一线索只有地上那把史可法的贴身佩剑。

    “现在怎么办?”

    “不能再找了,再找说不定会把我们自己搭进去,先回关帝庙,人多力量大,张献忠也不敢近身。”确定方向,在大雾里又摸索了半个小时,李师道和高信一才摸回到来路上。

    “你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冷静的可怕,我看道台说得没错,天生有反状。”高校尉碎碎念,一会儿说李师道长得像安禄山,一会儿又说他是播州杨应龙。

    “你凭空污人清白?我看你这厮像董卓!”

    “操!老子可是良人君子!”

    李师道笑了,从这厮刚才那熟练的杀人锯头动作来看,杀良冒功事发,非得被千刀万剐十几遍不可。李师道自衬,还没有拿匕首把一个人的脑袋活活锯下来的残暴,属于温和派。

    再绕过两个弯,总算遇到了自己人。

    一队陕西镇游击铁骑,十七骑人马具甲,直刀、弩机、马槊、火铳、皮盾、步人弓,全副武装。

    “魏把总?哎,老子今天吓死了!”高信一如释重负,一下瘫在地上,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草头医没找着,却碰到个鬼村,被一群莲花社逆党追着砍,老子真是倒了血霉!”

    说完又抬头问那个魏把总:“钱总兵怎样了?”

    魏把总闻言落泪,摇头哽咽道:“就快要不行了,估计就今明两天的事了。”

    “那道台呢?”

    “也是高烧不退,摆子打得厉害,嘴里胡话连天,口述让人写了遗书,吩咐交给李师道,给他带回河北大名府老家。话说史书记呢?他不是跟你们一起出来了吗?怎么不见人?”

    高信一叹气道:“大雾封山,他被鬼拖走了,我两个也险些让搭肩狼咬死。”

    “先回军营!”

    李师道心情很不爽,让那个魏把总把恶魔绑在马后拖死。

    回到关帝庙,李师道也顾不得庆幸劫后余生,快步朝正殿跑去,里面文武云集,还多了不少河南地方的文官,为首的是一个翩翩君子,也没穿官服甲胄,就一身墨绿便装。

    “你回来了?情况怎样?找到大夫了吗?”

    中卫军指挥使杨天华把李师道带到大门一边,问完情况也是脸色铁青,随即找来部下一个千户官,低声吩咐道:“带五百骡骑,去把那个鬼村烧了,男女老少不论,一个不留!”

    听说这事的朔方军指挥使冷士贞当即也组织部下士卒,打算对史可法失踪的那片老林进行地毯式搜索,高信一也召集残余的三百陕西镇骁骑,让他们跟着朔方军一起搜山。

    事情安排完毕后,杨天华指着蹲在老狗面前的青衣文官跟李师道介绍道:“这位是河南省参议陈奇瑜,从富县一路找来帮咱们的,据说会些草方子,正在给道台和钱总兵看病。”

    陈奇瑜?

    在宜川的时候,李师道见过一面,不知道怎么跑来甘泉了,可能是跟洪承畴闹翻了吧。看了一会儿,陈奇瑜拿过纸墨,边写边说道:“柴胡、桂枝、干姜、栝楼、黄芩、甘草、白芷……去找找,能找到的话,就煮好给病人服下。”

    李师道不懂,也就没多问。

    等老狗的亲军校尉史宪诚拿着药房离开,李师道上前,拱手向陈奇瑜致礼,两人寒暄了几句,听陈奇瑜一说,李师道这才知道,当日自己演戏逃离战场后,洪承畴果然大败了。

    因为大腿中箭不能骑马,被左光先他们架上驴车,一路狼狈亡命。

    听陈奇瑜说,因为宜川之败,洪包衣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茶饭不思,夜夜难以入睡,几乎天天晚上被噩梦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白天常常魂不守舍,省厅通知他去长安开会时,怕被都察院带走谈话。上级领导杨鹤约他谈工作,也怕是借题下菜。开会在

    一个人的时候就唉声叹气,经常用拳头打自己脑袋。看到宦官更害怕,怕是朝廷来的天使,像当初逮捕王化贞那样抓走他。

    陈奇瑜的口吻颇有些幸灾乐祸,似乎很希望洪包衣被下狱。寒暄了几句,拿洪承畴找了一会儿乐子,李师道问道:“参政怎么来这里了?”

    “为什么来这?张献忠摆明了要害你们,我能看着你们送死吗?”陈奇瑜指着外面大雾训斥道:“现在甘泉不光是张献忠,还有刘廷举李道生这些悍匪,莲花贼就不说了,你们还硬着头皮往这里跑,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会害死很多人?”

    “参政说话客气些,别对我们吆五喝六。”

    旁边老狗手下的几个甘肃文官出声打抱不平。

    是夜遭遇高迎祥行军,来下寺河避难是全军领导层的一致决定,也获得兵部陕西清吏职方司主事兼省司务厅掌书记史可法的同意。被陈奇瑜这么一说,大伙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李师道抬了抬手,止住那几个甘肃同僚文官,代表道:“我们都低估了张献忠的狡猾和难缠,致使全军处于现在的险境。目前的情况很复杂,我们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们何止是低估了张献忠,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他!”陈奇瑜来回踱步,凝重道:“那是个极度残忍邪门的魔头!他每次杀人作案都具有极强的目的性,知道靖边县的故事吗?”

    李师道听说过,据说县令被一股麻绳吊死在了自家堂屋,身上穿着素衣,脚上套着一只红鞋子,还挂着两个十两银锭,死状非常恐怖。满城百姓疯传县衙闹鬼,日夜人心惶惶。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一名官员以不同的方式死去。

    或被斩首,或淹死在水里,或被毒死……

    看到李师道等甘肃文武低头,陈奇瑜心里也不好受。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些人确实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目的性?他这样吓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奇瑜站在一群武夫中间,听到有人这样问,想了一会儿说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但他杀人应该不只是为了报复,或者出于一时魔障念力。那应该是一种仪式,按照固定的顺序,杀死固定的人,然后达成某个既定目标,籍此获得甚么东西。或许与莲花逆党有关,北直隶有嘉靖先事。”

第70章 韩赞周

    陈奇瑜把张献忠形容的如此恐怖,在场众人不禁都一阵凝重。

    情报显示,目前在甘泉县境内的活跃的,除了八鬼张献忠,还有刘廷举、李道生、神一元三名悍匪。其中刘廷举所部五千人马,是叛乱的延绥镇边军,凶残骁锐,杨鹤很是忌惮。

    另外据斥候侦查,高迎祥现在就在甘泉县城驻军。

    根据目前的态势,陈奇瑜的建议是撤往绥德,但这一建议遭到了长安方面的官员拒绝,史可法的同事,省司务厅兵曹参军钟常质问道:“职方史可法下落不明,我等焉能擅走!”

    关于是走是留,数十名文官大吵一架,李师道等武夫全程插不上一句话。

    都他妈的什么事啊!一支流浪军,如同无头苍蝇,就像一群老鼠躲在黄土高原深处。甘肃军到底要何去何从呢?李师道在军营里左转右转,但见军心低落,士卒惊恐,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话。看见李师道这些军官过来,便如鸟兽一般,各自远远散开。

    士兵们议论的内容,其实李师道也晓得,就是王和尚跟高迎祥这些大寇。

    李师道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是后世来的,知道这些家伙在历史上的事迹。

    就说高迎祥,虽然这会儿他还很小,可能还没成长起来,但就从最近一年的战事来看,此人用兵还是很有章法的,至少他手底下有能人,知道该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知道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思路非常清晰。杨鹤调集十万大军围追堵截,却连他一根毛都没抓住。

    真他妈的晦气啊!老子来到延安第一战,竟是对上这种人。

    现在只希望其他兵马给力些,拖延住王和尚的主力,好让他们有机会整顿部伍,获得补给,调整好状态后再打。不然以士兵们现在这个状态,李师道怀疑自己也要骑驴跑路。..

    在营内视察了整整半个时辰,正打算去看看老狗怎么样,却见一伙汴兵护着陈奇瑜回来了,

    在陈奇瑜身边,还有一个黑衣宦官。李师道见状,立刻上前迎接道:“拜见使君!”

    那个黑衣宦官点了点头,道:“都进庙说话。”

    关帝庙庙,十几名官员正在办公,见到突然有天使到来,纷纷起身行礼。

    黑衣宦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事,然后径直走到陈奇瑜的桌案后坐下,开门见山道:“钦差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南京监军院镇守、权关内道守备韩赞周命我来信,命甘肃道兵马进攻甘泉县,务必不能令高迎祥、张献忠、刘廷举、李道生、神一元诸贼以此为基!”

    韩赞周如何有权管辖我军行止?延绥本地巡抚岳和声都没下令呢!

    李师道有些不解了,这又是南京监军院镇守,又是权关内道守备的,明明都是火线上任陕西的临时工宦官,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管管南直隶就算了,跑来陕西连客军也还想管?

    “延绥巡抚岳和声已薨。”

    也许是看出了在场文武不满,黑衣宦官面无表情道。

    “这……”

    李师道无言以对,连陈奇瑜都大吃一惊。

    岳和声,万历二十年进士,初授河南汝阳令,建中天书院。功擢礼部,建摄城书院。再升福建道学宪,总管东南海防。寻调永平兵备道,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

    天启中,受命魏忠贤,巡抚延绥。

    履历很不简单,交好东林党,跟魏忠贤也关系匪浅,来路比洪承畴还大。之前杨鹤让他南下富县救援王正贤,岳和声却观望不进,坐视老狗全军覆没,想来这就是底气。

    按理说,岳巡抚后台这么硬,经验这么丰富,年纪也不大,虽然被王和尚打败了一次,但也不至于说死就死了吧?这肯定有还有许多隐情,只不过不是李师道这个层级能知道的。

    “朝廷有旨,以兵部右侍郎河东观察御史侯珣暂处延绥军务,侯侍郎秉承内阁之命,我等焉能不从?此事,即便诸位再有其他想法,也断然再没有任何容情转圜之处!”

    “侯侍郎不日即将莅临绥德,检阅各路讨贼兵马军容。”

    “希望在此之前,甘肃军能夺回甘泉县,不要让侯侍郎觉得你们不行。”

    从这位特派员的口吻能听出来,韩赞周对甘肃军一味避战是有些看法的。只不过先前甘肃军无依无靠,远征千余里,不但受冻挨饿,还被友军欺负,说实话很对得起朝廷了。

    你没看那些陕西本地的部队,除了总兵钱中远,其他人直接就不出兵了,直接当没看见朝廷旨意。直到巡抚乔应甲赐死,数十名官员入狱的入狱,掉脑袋的掉脑袋,才有所好转。

    离得近的宁夏镇,自从平凉大败后,至今仍在不痛不痒跟王嘉胤对峙,还没动真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演戏,似乎是在等待朝廷赏赐,无论是财物还是官爵,又或者军饷。

    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甘肃文武只能从命。

    宦官韩赞周能先派人来催战,李师道等人还是很感谢他的。

    “好好做。”

    黑衣宦官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本使在韩司局面前,倒也说得上几句话,他日李将军若为朝廷立下大功,断然少不了前程的。还有诸位,也要同心同德,共力击贼。”

    李师道自然连连拜谢,这厮虽然是宦官,但言行举止并不讨厌,也很接地气,想来应该是九边出身的武宦。况且人家还跟新任陕西监军韩赞周有关系,这大腿可值得一抱。

    另外,姜小使还透露了几条重要消息。

    洪承畴已经被解除职务,陕西都察院召往长安述职。被省纪委约谈,洪包衣要想不蹲号子,就得好好解释一下了。一个不好,轻则双开滚回家闭门思过,重则诏狱报道。

    目前河南省左参政杨嗣昌已经入主韩城,暂代宜川招讨王佐挂军务。

    关于军事,南路军方面,陕西巡抚刘广生、监军韩赞周、总兵杜文焕率七万之众北伐。四月初三,悍将杜文焕于白水县重创起义军领袖马世耀,击毙窜天鹰,杀伤流贼六千人。

    四月初六,大宦官韩赞周率三万精兵,星夜开赴黄龙县。王佐挂初战不利,悍匪刘汝魁等人也被韩赞周野战击溃,死伤超过一万人,刘国能拼死断后,各部方才逃出生天。

    北路军方面,杨鹤领兵于绥德激战巨寇王自用,大小血战七十九场。

    山西总兵王国梁果然剽悍,于乱军之中一箭射死姬三儿。山西镇神木守备姜让、山西镇阳和参将、振武军指挥使姜瓖三兄弟更是悍勇,力败王子顺,重创神一魁,威震陕北。

    这些消息就像一针强心剂,在场文官武将不禁都为之精神大振。

    “姜瓖?”

    李师道有些奇怪,不会是历史上那个背刺朱由检李自成多尔衮的大同总兵吧。

    真要是这厮,或可寻机领教一二。

    ……

    ……

    跟韩赞周方面取得联系后,甘肃军便时来运转了。

    大宦官韩赞周派人送来了大量补给,粮食、马料、箭矢、弓弦、药材、器械、衣裳、甲胄、酒肉、银两、纸墨、盐茶应有尽有,据说是从他军中直接调拨过来的,不过看样子比较旧,质量也一般,有些甚至用不了。也不知道之前那个乔应甲是怎么当巡抚,仓库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砍头绝对没错。不过,唉,算了,世道就这样,将就用吧,有总比没有好。

    说实话,这出手还是很大方的,尤其是那三十车酒肉,真的厉害。这会儿各路友军,一支军队如果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可称劲旅。注意,这个肉指的是羊肉,而不是浑猪。

    三十车酒肉拿出来,确实是相当大的诚意了,即便陈奇瑜看了也有些动容。

    李师道还是比较尊重陈奇瑜这位河南省参政大臣的,因此收到的东西也分了他一份,计三匹马、十副鱼鳞甲、三车羊肉、一车烧刀子,当天就运到了汴军大营,把陈奇瑜感动的。

    李师道笑了笑,说权作为上官出手救治老狗的酬谢。

    回到军营里看了一圈,陈奇瑜的草方子见了效,眼下老狗已经退了烧,手里捧着一碗羊肉汤,正坐在那儿慢条斯理的吃着。头发似乎霜白了很多,佝偻的背影看上去很是沧桑。

    老狗可别死了,李师道还等他为自己请命呢。

    回到自己军营逛了一圈,李怀仙他们正在清点补给。

    步槊是好东西!李师道笑嘻嘻的走了上来。

    凉军普遍身高体长,由于老狗管理军事异常严厉,不少人都在枪槊之类的兵器上下过功夫。李师道想了想,决定把武威军中熟练马步槊的锐士都调到自己起家的甲乙丙三队。

    算上之前就有的一百多把精良马步槊,差不多可以组建一队大体完整的槊阵了,这在战阵上将是一股强大的助力啊,晚唐五代的银枪效节军,李师道也有所耳闻,河北猛士哟。

    沙汰下来的兵器,李师道让吴少诚统一收拢起来作为储备武器,那些刀枪弓牌一样如此处置。打仗消耗很大的,战场上短兵相接几次,武器就会有磨损甚至损毁。一般来说,战斗结束后,有磨损的武器都会送到辎重营那里,让随军的工匠修理,但如果当时没有工匠呢?

    或者情势紧急,容不得你慢慢修理呢?

    这个时候有没有可以马上更换的备用武器,指不定就是关乎生死的事情。

    军械储备,从来都是多多益善!

第71章 爱学习的李师道

    收到辎重粮草后,听说后面可能还会有赏赐,甘肃军顿时定下了心。李师道也晓得,这个时候不能再随意战略撤退了,否则真当朝廷风雨飘摇,收拾不了自己一支孤军了么?

    李师道的本钱不大,区区三千卫军,不过他非常重视,把训练抓得很紧。三天一出操,他也跟着部队一起操练,这样既能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也能和士卒们打成一片,增加威望和亲和力。而不出操的时候,他就跟那些文官厮混在一起,学习时事政治,打探高层动向。

    这些内容看似简单,但在这个年代要做到可不容易。

    首先你得保证有充足的训练时间,让这些挫鸟军汉熟悉这一套,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其次中下级军官必须管带严格,对上级命令的执行力强,勤奋操练士卒。不要像某些卫所那样文恬武嬉,军备废弛,纪律松懈,军人都沦为了军官的佃户,那样自然什么都保证不了。

    因为王老狗的缘故,甘肃军相对来说,纪律性还是相当不错的。王道台一直认为,对于畜牲的武夫们,最好用的还是鞭子。他从来不会跟你讲什么大道理,逮住就往死里打。

    而且这些还只是最基础最简单的队列训练,像老狗这种军阵娴熟的文官,还会组织训练各种阵列恒等变幻、穿插包抄作战、野战列阵击槊、旗语、鸳鸯阵、车马营等复杂的内容。

    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需要领导下功夫。

    明初四帝时代,各省卫军还能保证常操训练,成化以后就有些松弛了,等到嘉靖以后,河北、北直隶、山西、辽东、河西、浙江诸地因为征用频繁,训练可能还维持着相当水平,部队也还能打一打。其他各省承平日久,主管衙门也不甚在意军队,致使将士不习武事,训练更是大大废弛,战斗力下降有目共睹,就一群乞丐。如果境内爆发战事,都是抽调客军。

    当然,除了练兵治军,学习大明时事政治也是很重要的。

    别看李师道现在是个武威军指挥使,要钱没钱,要粮没粮,什么都没有。除了亲兵队和临战指挥权,武威军的一概大权都在老狗手里。老狗要想撸了他,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作为一个底层武夫,李师道很清楚,学不可以已。

    在晚明,武夫光会打仗还不够,还得像左良玉那样懂政治,否则贺人龙那厮就是下场。

    同样是拥兵自立,左良玉就不招人讨厌,朝廷知道他有割据之意,却也没怪罪他乃至有杀意,而贺人龙最后却落得个被朝廷密诏赐死的境地,这难道是因为贺人龙不够强大吗?

    总而言之,军政学习要从娃娃抓起。

    这回甘肃军千里转进,一路上消极避战,从宜川跑路回来后,战斗力也下滑的厉害。不趁现在还有些时间,赶紧把士卒练一练,回头打仗就要叫苦了,李师道可不想骑驴。

    根据黑衣宦官的说法,前些日子山西兵攻打王和尚,因此王嘉胤在取得富县大捷后,先是回兵绥德,携大胜之势恫吓杨鹤不敢妄动,随后暗中分兵驰援宜川王佐挂,痛击洪承畴。

    由此也可以看出来,其实流贼核心敢战士并不多。

    王自用号称三十万之众,但究竟有多少男人能拉出来跟山西兵野战,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王和尚真的那么强大,王嘉胤在富县歼灭老狗的部队后,就不会急着撤离战场北上了。李师道当时抵达战场的时候,王嘉胤部正在渐次离开,并没有杀回马枪。

    唉,说到底还是各路兵马各怀鬼胎,心不齐,朝廷的钱粮后勤也不到位,这才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其实只要厘清了这些关系,财物、军饷、粮食、赏赐到位了,可能只需要宁夏、甘肃、陕西、河东、延绥、固原六镇总兵,就能各路尚未完全成型的暴动武装给剿灭。

    但是现在没有办法啊。固原边军有七成士兵转投王和尚,延绥镇也发生了士兵武装暴动事件,五千多悍卒叛国投敌,陕西总兵钱中远重伤,宁夏军劫掠成性,毫无组织纪律。

    甘肃这边,因为还要防备鞑子入秋,所以甘肃总兵徐永寿和甘肃巡抚梅之焕并未入陕参战,而是由王老狗率领三万卫军来拼命。如今三万兵马折损了两万,老狗本人也半死不活。

    现在只希望三边总督杨鹤把这段时间撑住了,不要让集结在延安的各路兵马再来一次大败,保全住实力,等到韩赞周、杜文焕、马科这些人抵达会师,再慢慢收拾王和尚。

    按照历史上的走向,王和尚应该在考虑转战山西了。

    从清明节到五月二十,整整一个月时间,甘肃军一直在下寺河练兵,等杜文焕动手,就向甘泉县发起进攻。率军进驻富县的韩赞周已经正式被司礼监任命为关内道总监,这宦官确实很有能力,这些日子一直竭力为甘肃军提供物资粮草,保障了他们八千人马的日常吃喝。

    当时把李师道吓得半死的那个镇子,陈奇瑜将李师道的见闻笔记代为上报后,得到了朝廷的高度重视,经锦衣卫等相关部门介入侦查,确定是白莲教阎罗会的一处秘密据点。

    种种迹象表明,白莲教正在酝酿一个对帝国不利的阴谋。

    中央谕令三边总督予以重点打击,务必除掉陕西境内的莲花社逆党。

    为此,朝廷委派了几位对佛道景教魔教白莲教有深入研究的专家官员赴陕西指导工作。与此同时,在白莲教活动频繁的山西、北直隶、四川、河北、山东等地,也有专家空降。

    看得出来,经过多次血淋淋的先例教训,朝廷对莲花社非常忌惮。

    作为对朝廷的回应,长安、万年、蓝田、咸阳、凤翔等地遭到了多起恐怖袭击,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转运大军粮饷的渭北仓被烧了,恐怖组织极光会宣称对此负责,气焰十分嚣张。

    据说这个教会源自西域拜火教,信徒非常疯狂,据点经常遭到东厂突击侦查。

    这些消息倒是让李师道看了个稀奇,一度怀疑这个世界不是大明。

    五月中旬的时候,另一波中央特使从东面而来,沿途明察暗访调查杀良冒功、宣慰流贼、赈灾救民等各项军政事务,一路命令各县婴城自守,严查奸细,防止客军入境劫掠。

    得知消息的甘肃、山西、河南、宁夏、四川各镇士卒都是破口大骂,李师道是最有发言权的。他们之前过境陕西各县的时候,那些县令当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连口水都没送过,还要他们自己去剿匪征粮。呸,什么玩意!一群狗县令,早晚让李自成破城,都吊死在街上!

    五月下旬,黄龙、宜川、延长、长安、米脂、洛川等县,天气逐渐炎热。更让人害怕的是,整个天空都变得无比血红,照射下来的日光都是血红的,天地之间一片晦暗赤红。

    就在这诡异时节,官军再度发起了大规模进攻。

    时雨及芒种,本该是四野皆插秧的景象,但所见都是一片衰败。天空是红的,日光是红的,人是红的,河水也是红的,眼睛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是深深的血红,让人心里害怕。

    满眼望去,田野是一片荒芜,树木也都诡异的掉光了叶子。

    本该是肥沃的关中良田却变成了这样,这让行走在路边的士兵们感到心疼。

    “看哪,多好的地。”

    “荒成这样,这要是在我老家,非得被爹娘活活打死。”

    “可不是吗?可惜了,尽长的荒秧子,唉!”

    “大帅还说不要践踏农田,可是这儿有农田吗?”

    “陕西荒地这么多,都是打仗闹的啊,这得打到什么年头?”

    “瞧瞧,都瞧瞧,这么大一片良田全荒了,怪谁啊?都怪王和尚这些个贼子造反,等咱灭了他们,这里的田地就会有人来种了。”随军文官们站在路口,大声鼓励过往士兵。

    士兵们认为大人们不但说话文气,讲的也没有道理。李师道戴着斗笠,牵着骡子走在龟裂的官道上,比起士兵们,只要不是急行军,他也愿意听一听,看看大人们怎么说。

    甘肃军出发时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因为本身比较穷困的缘故,物资还是多有短缺。宜川那边的人都没配发齐全,就别提甘肃军了,再算上一路收编的县城守军、各路败兵、投降混饭吃的流贼、新补入的辅兵以及带着儿女拦在路上求为徭役的女人,更是穷得叮当响。

    这些寡妇少女都是衣衫褴褛,也不怕被官兵侮辱杀死,就那样跪在路上拦军。目的是哀求发为徭役,因为这样有饭吃。李师道也不阻止,只要不是瘟鬼,寡妇少女都收留。

    至于她们的儿女,李师道也都编进了之前成立的小儿都,让李怀仙管理。

    等过了甘泉,武威军的人数已经暴涨到了八千人,三千多士兵,五千多男女难民。因为难民当中女人占多数,被朔方军和中卫军那些丘八戏称为寡妇营娘子军,时不时高声说些黄段子,企图引起武威军中那些少女的注意,或者眨眼睛吹口哨,想勾引大姑娘些跟他们厮混。

    “三军就你们中卫军最吵,再让老夫听到一声口哨,把你逮出乱棍打死!”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被吵烦了,老狗随手抓起鞭子,劈头盖脸把中卫军指挥使杨天华一顿乱抽。

    待杨天华狼狈逃走,全军迅速安静下来。

    因为多出来的这些人,武威军的粮食就不够吃了。幸好大宦官韩赞周给力,竭力凑了一批粮草药材衣裳石灰运过来。老狗先给自己嫡系亲军补齐,然后让李师道挑好的,剩下的才会分发给中卫军和朔方军。被李师道这么一挑,剩下的根本就不够他们五千多人分的。

第72章 姜瓖

    李师道去天华冷士贞他们那串门,老远就听他俩破口大骂老狗不要脸,净把好东西往自己身边扒拉。李师道听了有些汗颜,之前老狗给他分的物资,光是衣裳就有一千多套。

    李师道做主,给吴少诚、李怀仙、李光颜他们匀了一些,吩咐优先给那些裤裆都已经烂了的丘八们。剩下的则给了那些衣不蔽体的小儿少女妇人。

    没办法,好多女人身上连一件完衣都没有,一路上都被丘八们吹口哨抛眉眼,结了婚的妇女还好,少女大姑娘们就难堪了。

    算上凑合穿的兽皮棕毛旧衣服,他们这个小集体竟然人人有衣裳穿,很是惹人眼红。不过现在是战时,就连好勇斗狠的吴少诚都慑于军法,不敢随便找人打架,友军即便再眼红,也只能流口水,不敢明着抢。那些小儿少女拿到新衣裳,也是喜笑颜开,跟同亡者炫耀。

    “整个陕西境内,来自各省的兵马有十万,衣裳都齐了吗?怕是不乐观啊!”李师道叹了口气,行军打仗,却要为后勤所累,这真的很伤心。衣裳尚且不足,粮饷更就别说了。

    五月二十五日,甘肃军抵达南泥湾。

    这里距离宝塔山、清凉山、杨家岭只有五十里,人烟稠密,水源充足,土地肥沃,生产和经济都十分繁荣。明末陕西虽然民不聊生,但因为延安一直被起义军控制,所以南泥湾受到的影响并不大,而且因为各路起义军庞大的家属营,人口不减反增,往来的客商也挺多。

    到了鞑清中期,鞑子挑起回汉互相残杀,终于把这里变成了野草丛生、荆棘遍野、人迹稀少、野兽出没的荒凉之地。现在真的还挺不错,到处都是窑洞,时不时能到喊回家吃饭。

    看到官兵,大伙儿很害怕,都关起了门。

    老狗带着李师道等人在野外转了了小半个时辰,到一处新设驿站后方止。要是以前,刁民这么不识趣,老狗早就派兵征粮了,不过也许是死里逃生了一回,老狗这次没吭声。

    今天老狗来到这边,主要是为了护送一批归属于他们的物资。一共六十大车,每车装了五石小麦粟米盐茶之类的军粮,全部运回去的话,够他们所有人吃上大半个月了。

    其实营中还有一些,大概够吃十来天,但最近风声比较紧,据说王和尚被杨鹤重创后,似乎打算东渡黄河进军山西,另外王嘉胤和高迎祥也来到了这里,目前还不知道在哪里。

    虽然现在官军在延安境内集结了十六万兵马,但老狗还是非常小心,抵达南泥湾当天便下令清点物资。计算得知军中存粮只够十多天后,再想到柳林仓可能会被王和尚他们袭击,于是便让军头们来押粮。结果又怕粮草官缺斤短两,蒙骗李师道这些丘八,索性亲自出马。

    镇守这个粮草转运仓的武夫是山西道振武军指挥使姜瓖,作为李克用父子的老乡,这厮非常凶残,跟他两个哥哥一道,被军中士卒称为河东三虎,王国梁让他来到这么个危险的地方保卫转运粮仓,显然也是知道他凶悍。不过李师道今天没打算找姜瓖切磋,毕竟正事要紧。

    队伍抵达临时仓库后,前队三百人散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警戒四周。剩下的五百军汉开始搬运物资。老狗亲自负责计数并抽检,确保各类物资没有数量质量问题。

    老狗做事是很仔细的,以至于粮仓管理员不断给他使白眼,让他搞快点。这个仓库马上就要撤了,外头风声越来越紧,三天两头看到流贼斥候,他们在这多耽搁一个时辰都觉得危险。不过老狗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脸皮奇厚,无动于衷,仍然按部就班,一丝不苟核验。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着?王和尚的斥候时不时出现在附近,情势何等危急?你还这么慢吞吞,是要陷我等于险境么?咱河南来的粮草度支判官,可不用买你面子!”

    柳林仓判官黑着脸,在老狗身前走来走去。

    他只是个小小一个洛阳府判官,而王老狗是一省兵备道,按理来说不该如此过分。不过谁让他是从河南知府马士英手下调来的呢,而马士英又深受本朝内阁次辅周延儒的青睐。

    因为这层关系,他当然不把老狗放在眼里了。

    丁判官越想越气,干脆左手执笔,右手指着王正贤,正要骂些什么,两人突然从王正贤身后窜出,直接把这个嚣张的洛阳判官放倒在地,喝道:“敢对兵宪不敬,还有王法吗!”

    老狗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却是李师道和亲军校尉史宪诚。史宪诚是自己亲兵校尉,他站出来不意外,但李师道挺身而出,就有些玩味了。积极进步,为集体利益出头,很不错。

    李师道和史宪诚动手后,守卫仓库内外的振武军士兵先是愣住了,继而勃然大怒,纷纷操刀抽枪,破口大骂。

    老狗这边也不含糊,正在警戒的士卒迅速集结过来,第一排二十根锋利步槊直指振武军士卒,后面三排张弓搭箭上枪,随时准备开火。正在搬运物资的士兵见状也纷纷抽刀,跟仓库内外的振武军士兵对峙起来。吴少诚这厮更是从一辆大车上跳了下来,直接踹倒身旁一名晋兵,并将其手里的火铳抢了过来,大声呼喝叱骂,态度极为嚣张。

    振武军血战王自用,大败王子顺,重创神一魁,能击败五倍于己的悍匪高迎祥。过黄河,下榆林,坚守柳林,横扫延安府。士气高昂,凶残好战,早就横行惯了,却没想到甘肃兵居然这么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而且还踏马的都很有配合的样子,步槊火铳都亮出来了。

    鲁迅曾说过,最怕空气突然安静。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双方虽然都凶性勃发,但谁也不敢先动手。

    不久,一个剽悍武士纵马飞驰过来,手持宋制步人斧,腰佩双刀·,马挎强弓三眼铳。生得英武高大,身高估计有一米八,面相很年轻,大概二十四五岁,面上看不到喜怒。

    “指挥使!”

    有军官快步上前,拱手大声报告道:“凉兵想火拼!”

    指挥使?那这厮应该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吕奉先姜瓖了,跟自己平级。

    李师道打量着姜瓖,姜瓖也在观察李师道这一群甘肃武夫。

    “想干什么?有对袍泽亮刀子的吗?还不收起来!”

    沉默中,老狗大声呵斥李师道等军将,心里一方面欣慰于自己这个集体拧成一股绳,对自己比较忠心,一方面也担心引发不可测的冲突。友军自相残杀,这是很愚蠢的行为。

    王正贤话音一落,士卒们便收了兵器,不过仍然站在那里,眼神不善。吴少诚骂骂咧咧地把步槊扔在地上,显然对没打成架有些不爽。李师道等人不似他那般成天好勇斗狠,此时听到命令很快就收手了,不过仍然围在老狗四周,没有继续去搬运粮食。

    “同为明臣,自当同心同德,共力剿匪。”

    老狗罕见地没有发火,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洛阳府判官,寒声道:“就是王和尚那厮杀来了又怎样?振武军五千猛士在此,还有老夫八千凉州儿郎,难道保不住这个粮仓?”

    “你等好不晓事,仗势欺人,胡作非为,还有些判官的样子吗?今日这事,老夫一力担下了,就是闹到总督面前,老夫也能分辨一二。李师道,继续干活,老夫看谁敢聒噪!”

    李师道应了一声,招呼士卒继续搬运物资。

    丁判官咽了口唾沫,再看看脸色阴沉如冰的老狗,终究没敢继续刁难,只能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竟是管也不管了。李师道嘴角微微翘了翘,官场不讲黑白,最重恶名。你狠,那么别人就服你,你不狠,那么就只会被别人拿捏。老狗的恶名,想必这位丁判官也听说过。

    王国梁不在,姜瓖没敢吭声,吩咐部下不要滋事。

    装完军粮后,士兵们驾车往回走。吴少诚的三百甲字队居前引路警戒,乙字队丙字队在两侧保护,李师道缀在最后。八百士卒衣甲鲜明,士气昂扬,唱着歌儿,队伍也挺整齐。

    决定起义军走向的年度会战即将爆发,李师道感慨万千。

    不知道李自成在哪里呢,现在又过的好不好呢,但愿别犯浑吧。

    ……

    ……

    崇祯二年五月二十五,朝廷遣使昭告天下。

    司礼监秉笔魏忠贤谋反赐死,告祭太庙,鞭尸三百,再以肢解,悬首河间府。

    司礼监掌印王体乾革职抄家,周应秋、崔呈秀、李朝庆、王朝辅、孙进、王国泰、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等逆党,或赐死或双开。

    鞭死奉圣夫人客氏于浣衣局,再往净乐堂焚尸挫骨扬灰。

    杨涟、左光斗、赵南星、熊廷弼等各有追封,魏良卿、客光先、侯国兴、原辽东经略萨尔浒之战统帅杨镐等党羽,被曹化淳以弓弦处决于诏狱,然后暴尸街头,并追赃拷饷。

    诏书没有说袁崇焕参与其事,也没有公布从魏忠贤、杨镐、崔呈秀等人府中搜出的各省镇府与他们秘密来往的信件。各地要员自然知道这是一种妥协,都上表称贺,声讨了魏忠贤逆党的滔天罪行。表达了自己与叛逆不共戴天,坚决团结在以皇帝为核心的朝廷周围的决心。

    崇祯二年五月二十八日,皇帝杖毙内宫大小七百宦官。

    崇祯二年五月二十九日,魏忠贤党羽数千人被押赴通州斩首。

    这不光是大党羽,还有诸多小喽喽亦遭了大殃,连带全家老少,一共三千多人。家财被抄掠一空,妻女被人夺走享用,字画珠宝古玩金银各项财货相加,共计拷饷玖佰多万。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

    在大明这个时候,君臣下限只会更低。

    两京六部六科九寺十三省二十四局五十三司三百府,牵连者不可计数。

    京师一连十几天沙暴,草木枯黄,天地之间,一片萧索苍凉。

    大人们现在非常喜欢在内阁值房集体办公。

    空旷广大,一目了然啊,魏忠贤那厮也死了,只要声音小点,不虞被人偷听。韩爌、李标、来宗道、成基命、杨景辰、温体仁、周延儒联袂而至,向首辅钱龙锡行礼,首辅抬手回礼。

    七位阁臣皆坐于一侧,钱龙锡独坐一边,宫人上完茶水之后便退去了。

    八位宰辅先聊了聊清明节。

第73章 内阁会议

    韩爌说了几场士子聚会的趣事,说又有佳作传出。

    来宗道也跟着附和了几句,但没敢多说。事实上他是文渊阁学士出身,很擅长此道,但不好此道,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出席这类民间集会,会被人说闲话,况且满朝是政敌。

    “奈何陕西凉州干戈不休,不然来京士人更多。”

    杨景辰叹了一口气:“蜀中、山东、河东、南直隶莲花社逆党不轨,人独行,多遭谋财害命,夜间往往不敢出门赶路。道路不通,驿马失控,盗匪横行,害了士子求学之路。”

    李标说道:“礼部仍然原定秋试,这时间却是有些紧了,不如推迟到冬月?”

    按照秋试正常时间开考的话,最好下个月就抵达京师,这样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适应环境,走动门路,参加聚会。

    “你觉得秋考仓促了?”

    周延儒犹疑了一下,没想到自己早上拟定的奏章,中午就被批驳时间不当,内阁自己都唱不过票,怎么拿去司礼监,不禁道:“万岁急于选才,恨不得现在便考,哪里拖得?”

    “圣人有中兴之术,但值此之时却不能急。不妨推迟到冬月,让更多士人赶来京师。人多了便可优中选优,才中出才。裴杨王谢之栋梁,或出于其中。”杨景辰淡淡回道。

    成基命也同意:“如今杨鹤大败王自用,待八镇之兵平灭关西匪患,河东道路可复通,不妨多等三月。”

    “如此,便推迟三月吧。”

    几位辅政说得都很有道理,钱首辅从善如流。

    至于温体仁那几个,他也不想问了,就这样决定吧。

    之前有言官抱怨,说只有寥寥几人可睹圣颜,其余百官一同上朝一同下朝,跟工具人一样,就是为了撑场面的。首辅当时很不悦,后来搞了很多事,没想到现在还是这习惯。

    三极问对,皇帝许久没开了啊!

    “杨鹤既败自用,可有贡赋钱粮解送至京?”首辅又问道。

    朝廷的财政问题,当真是越来越紧迫了。各省缴纳的岁入一年比一年少,即便南直隶,财货数量也大为减少。钱龙锡终日忙得脚不沾地,精打细算,财政方面还是入不敷出!

    第一大开支便是禁军和九镇边师。

    目前禁军银饷仍然照发,鲜有拖欠的。

    稍有拖欠,那可恶的曹化淳、李国辅、褚宪章、方正化便登门来讨,不给票拟不走人,撵都撵不走。在家里看上什么拿什么,直到凑够为止,大人们已经被这几个恶魔整怕了。

    去年征调三千辽镇将校子弟编入勇士营之后,都被及时的军饷惊叹。再加上京师繁华,一个个都乐不思蜀了,这生活水平,竟然比在辽东时还强了一大截,说出去谁敢信?

    当然,如果仅仅是四万禁兵,还不至于让朝廷这么吃力。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多准备些钱帛,他要给九镇边师补发积饷,这压力就太大了。万历以来,财政赤字规模越来越大,光是军饷一项,全国将士历年积累下来,债台高达千万!

    亏得皇帝也敢大放厥词,就是把在座诸公卖了,也还不上这些钱。除去军队之外,第二大开支自然就是官员薪俸了。

    大明养士三百年,国家风气,谈钱很正常,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想要那些丘八卖命,得白花花的银子,伤亡了还得抚恤,不然就要闹事。很现实,很自然。

    官员对朝廷的忠诚,也需要钱来滋润,没钱谁来读书科举当官?

    “南京移牒欲调钱米漕运发来,然至今未见……”

    温体仁有些尴尬,他头上现在还戴着南京礼部尚书的帽子没摘呢。之前皇帝找他要钱,他便找南京要钱,南京方面一开始说有,但时间一久,就有到没有了,一问就是在筹备。

    说到底还是本事不行。温体仁会捞钱吗?那肯定会,但还远远达不到皇帝要求的标准,只能算是业余爱好者。

    温体仁会搞钱吗?勉强会,九章算术玩得很精,算盘打得很好,但也只限于此了。让他去搞钱,连三司税法都玩不通透。他擅长的,也就是管理人事了。

    但此时的风气,要想搞钱解决朝廷庞大的财政赤字,光靠权术是不行的。别的朝代或许可以靠权术刀子驾驭豪绅,但晚明真的做不到了。

    泥腿子算是最听话的,还能忍受一段时间,可时间长了,还是忍不了。陕西那么多县令,多少被老百姓灭了满门。

    手工业者的情况又要糟糕一些,你去收那些纺织场矿场商人的税,他们转头就会把这笔钱从工人身上吃回来,那些个财阀,石头都能给你榨出血来,然后回头工人就会闹事。

    万历年间,南直隶织工暴动,冲进税监衙门,直接把税官们活活打死了。吓得神宗皇帝赶紧收回了天下矿使,再不撤回来,会引发什么结果,很难说。

    “南直隶皆刁民,跋扈桀骜,不服国家管教。钱相,某请新推南京六部及各科道府院百官,以制财阀。”温体仁被欺骗了,但烂摊子他还想收拾一下,不然总觉得不安。

    成基命看了他一眼,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在他看来,商人性卑贱,贪腐逐利好权,必须予以严厉打击,这本来就是代代相传的国策。北方那一堆晋商,就是因为朝廷没有狠下心来收拾他们的缘故。

    钱首辅听到商人财阀这些字眼就是一阵烦躁,黑着脸训斥道:“南京盘根错节,向来是北京不容者居所。且并无罪名,贸然重推百官,谁人肯认?长卿此言,本相不敢出票!”

    “那么,增饷江西、河南、四川、贵州、云南、福建、河北可否?”温体仁想了想,叹气道:“再者,今时今日,除去南直隶和西南诸省,还有何方可派?今年三司预算怎么办?”

    之前内阁开会审议三司递交的国家年度财政预算,谁知道户部竟然开出了一个壹仟柒佰万两的巨额账单,吓得温体仁魂不守舍,把户部各科司官员叫来一顿训斥,怎么这么多!

    最后这么削那么减,草案还是保留了陆佰万预算。皇帝拷打追赃魏忠贤及其党羽后,倒是狠狠赚了一笔,但谁敢去跟他要钱?

    温体仁这话的意思也很简单,不向南直隶加派?完全可以,但首辅你得想个办法出来,解决皇帝给出的,要解决的赤字规模。不然在座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钱相,或可暂欠一年河南、甘肃、山西、湖广、四川五省官僚俸禄,把这笔钱冲入军部。”周延儒突然建议道,这也是老办法了,早在嘉靖年间就有京官拿不到工资的先例。

    百官聚集在宫门外闹事讨薪,要内阁首辅滚出来答话。

    “嘶……”

    钱龙锡倒吸了一口凉气,主意倒是不错,但他也害怕自己被百官打死。当然,真要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但内阁得承担很恶劣的名声,钱龙锡是不愿意的。

    倒是韩爌,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不过还是有些担心。

    “若果真如此行事,须秘密票拟,切不可走漏了风声!”

    后面的话声音很小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钱龙锡听了,眼皮子一跳,下意识感觉身上有点麻。

    “这……”

    “还有,宁锦、蓟镇、昌平、登莱、东江、大同、宣府、遵化等镇边师,亦可停止补饷。先发三个月的。钱相,袁崇焕也是您的学生,想必他会好好配合,弹压军卒不满。”

    “另外,宗室禄米岁钱也可以先欠一年,反正饿不死。”

    嚯,温体仁这厮,胆子真大,这都敢说。不过钱龙锡心里还是比较中意这几个建议的,但面上还是淡定。

    “此事容后再议。”

    温体仁见自己的建议为首辅采用,心里高兴,于是趁热打铁道:“钱相,甘肃兵备道王正贤最近三年贡赋不绝,对朝廷甚是忠诚。如今河西丧乱,地方不靖,鞑子窥伺,钱相不如委其河西经略,为朝廷收拾这七州之地。若河西得治,物华天宝,朝廷也多些商税财货。”

    “善!”

    其他阁臣还在考虑合理性,首相已经一口答应了。

    “那就由长卿拟奏,诸位记得署名上票。”

    搞钱嘛,不寒碜。

    温体仁再下一城,心里高兴的不得了,于是又道:“钱相,东江总兵黄龙请求侵略朝鲜,廷议以为不可。但长卿觉得朝鲜反复,近年已有不恭,还擅自开边与建奴通商,已非忠藩。不如遂了黄龙心意,使其跨海扫荡朝鲜,东江尚可喜、孔有德、耿仲明诸将,凶悍可战!”

    这几个家伙确实凶悍。

    毛文龙在的时候,每十天登陆扫荡建奴一次,非常准时。所得财货带回岛上,留下一些自用,剩下的都送到北京。每次都派三百军卒护送,若中途出了差错,三百人皆杖打。

    这不是忠藩是什么?忠得发紫啊!

    辽东登莱那一帮子武夫,内阁也算了解。

    袁可立是自己都已经饿得半死了,还要跟朝廷说钱够花。

    毛文龙是饿了就叫,但只要你给他一个饼,他马上就没了动静。祖大寿是自己把饼吃完了,还跟你说他饿得慌。

    左良玉是把饼藏起来,再找借口跟你要一个。

    比起辽东那一帮子畜牲的丘八,东江镇真是善解人意。

    “监察御史巡视登莱,回来都夸赞黄龙,看来皮藩的确忠诚啊。”钱龙锡说了一通,但临了还是有些犹豫。

    真要批准东江侵略朝鲜,以后可就收不住了啊!

    况且,万一朝鲜驻华使者闻讯闹事怎么办?

    钱龙锡叹了一口气。按照他的本心,是不愿朝廷开这个先河的。朝鲜服侍上朝素谨,而且已经那么弱小了,虽然开边与建奴互市通商,却也是也没办法的事,谁让阿敏那么凶残。

    而且这也与历届内阁的一贯国策相逆。

    不过,他最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主要来自三司那边。

    京师盛传皮藩行贿,在秘密策划武装暴乱,或跨海侵略朝鲜,或登陆辽东投靠建奴,或杀官推帅割据自立。钱龙锡本不信,如今看来似乎是真的。或许,温体仁也收了好处?

    况且傅宗龙暗地里也说过一回,说皮藩得偿所愿之后,保证上供壹佰万战利品给朝廷。

    但钱龙锡知道,皮藩跟辽东集团不对付。

    就怕这个通关文牒下去,皮藩不是去扫荡朝鲜,而是投靠建奴!钱龙锡不敢赌,但朝廷急需钱,也是没办法了。

    卖官鬻爵,唉!

    “钱相,某附议,可下关文,调拨战船,准许皮藩登岛,教训朝鲜君臣淫荡。”周延儒说道。

    钱龙锡一窒。

    朝鲜是发生了儿子杀老子的事情,可大明哪里有脸去说人家君臣淫荡……

    首相本就在犹豫之中,可能还稍稍倾向于拒绝黄龙的念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确实不太舍得。皮藩要真去朝鲜,装成建奴烧杀劫掠一番,钱肯定不少。

    其他几位阁臣居然也都不反对,钱龙锡也只能无奈同意了。

    谈了这么几件事,首相吩咐上了一些点心,普洱茶也重新换了一壶。这也算是谈完事后的休息环节,八位宰辅聊起了今年全国各地上半年的收成。

    还好,除去陕西、河南、宁夏、山西,不算风调雨顺,但也收成不坏。

    “说到辽东,袁崇焕好像发来了一道奏章,说建奴正在征讨蒙……”杨景辰仿佛是随口一说,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

    钱龙锡心中一颤,闭口不提袁崇焕。

    辽东督师上表,自然不只是为了报告建奴动向。

    袁崇焕在表文中指出,黄台吉讨伐蒙古,意在假道伐虢。今年入秋后,很有可能绕道察哈尔入寇,流窜到蓟镇一带作案,甚至可能像俺答当年那样,直接杀到北直隶腹地劫掠。

    因此袁崇焕建议军部加强蓟镇防秋,顺带向朝廷提出了拨款一百万军费的请求。内阁只道袁崇焕假防秋之名敲诈朝廷,把他骂了一顿,也就没把他说的当一回事。

    在军部看来,就算是给黄台吉吃上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刀尖上跳舞。

    见首辅脸色铁青,周延儒咳嗽了一下,道:“钱相,还有一事,杨鹤声称秋后送牛羊数万到汴州,然后漕运入京,因此延、夏、岐、秦、固、凉、晋七镇之事还得早作决断。”

    首相心中烦闷,呵斥道:“玉绳觉得朝廷是讨饭的?杨鹤提名之人,皆你东林君子!王国梁既为晋帅,杜文焕复为延帅,刘广生再为岐帅,钱中远又为秦帅。一党四总兵,他杨鹤想干什么?本相已经准了杜文焕总兵延绥,他还要怎样?”

    “杨文岳上供不断,却哪里像他!”

    杨文岳在江西剿匪,不但土匪剿了,税也按时上了,从头到尾没问朝廷要过一文钱,也没跟军部要一个兵一个将。若要不是看在杨鹤是都察院出身的份上,首相早就把他撸了!

    被首相一通训斥,周延儒不敢再吭声,低下头装死。

    “钱相……”

    成基命觉得这个时候不该激化与杨鹤的矛盾,毕竟三边战事正是激烈的事情,还不如先答应了他的一概条件,如果这厮到时候还是剿匪不力,再抓回来投入诏狱拷打问罪也不迟!

    想了想,于是劝道:“杨鹤提名之镇,武备多有废弛,即使不用东林,将来也要黜落很多庸将,此事可以先着手。另外,朔方、渭北、长安、华州、邠宁、泾原、凤翔、河西、陇右各地,还要依靠杨鹤保护钱税交通,且还是不要恶了他,不然万岁那里交代不过去。”

    “休提河西三镇!”首相有些恼怒。

    这三镇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除了甘肃巡抚梅之焕,没一个有用的,一堆子蛇鼠之辈,这让首相的内心很是不爽。

    特别是甘肃兵备道王正贤那厮!

    张口妈批连天的,整天跟一群粗鄙武夫鬼混在一起,脸都不要了。岳和声也不是纯臣,巡抚延绥三年毫无建树!

    岳武穆后人,就这?

    要不是皇帝派人将其赐死,定教这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第74章 皇帝的愤怒

    “各辅政,万岁来了。”

    詹事府右春坊中允姜日广进来禀报道。

    八人一惊,纷纷起身。姜日广察言观色,心里暗叹一声。方才都还在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一个个智珠在握的样子,皇帝一来,却是瞬间漏了底,突然就感觉他们像在过家家。

    皇帝脸色不豫,大踏步进了殿,只站了须臾,便有内侍抬了张椅子过来。

    他也不客气,草草对首相行了一礼,也不待首相回礼,便直接坐定。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突然对某人的某句话印象深刻,登时脸色一变,牙关一动,道:“宰相都好不晓事!”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周延儒面露讶色,钱龙锡脸色涨红,温体仁等人则深深埋下了头。

    “哼!”

    皇帝也不管八位阁臣神情各异,拿过旁边票拟翻了一遍,训斥道:“秦、岐、夏、凉、浙、晋六镇积饷一事,为何拖延不办?诸位可知,再不补发欠饷,会有什么后果?”

    钱龙锡绷着脸不说话,显然恼怒皇帝指手画脚,但又不敢对皇帝发作。

    皇帝也不理会首相的小脾气,自顾自说道:“内阁判断国家公器,当知事之轻重缓急。如今处处要钱,光靠你们那点田赋摊派、车马脚、商税够吗?还不得靠诸省一条鞭?”

    “汉中、西安、邠宁、泾原、凤翔、渭北、华山、商洛、河西、甘肃、宁夏诸镇府财赋,对朝廷大计之重要,诸位比朕更清楚。不先发了军饷,整军剿灭三边草贼,度支何以为继!”

    皇帝从财政角度出发,八人还真是无话可说。

    八个内阁大臣,除了来宗道,钱、周、杨、成、李、温、韩七人,皆判户部事,你说钱重不重要?谁站着说话不腰疼,麻烦去把壹仟多万的财政赤字解决,以后大伙就都听他的。

    皇帝自己算了算,匪患的府镇卫有三十多个,这些钱但对朝廷来说不是什么小数目。而且甘肃还掌握了西域商路,不早点发饷整军把陕西草贼灭了,以后朝廷岂不是只剩中原?.

    南直隶及东南诸省虽说也还在缴纳上供,但看如今的局势,朝廷是万万不敢再加派商税了,要是像万历年间那样,再闹出一起工人暴动事件,南直隶也得变成一个烧钱炉子。

    就算不说各镇边军欠饷一事,陕西、河南、江西、山东四省,灾情如此严重,拨款赈灾一事也早就该提上日程了,难不成要等到河南、江西、山东也跟着造反了才后悔吗?

    还有白莲教,早就在说剿,去哪里剿?你们准备怎么剿?

    看看你们出的这些票,真就没一件事像样。

    还说什么削减停发百官俸禄,是想让朕背上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吗?

    皇帝说了半天,越说越气。

    朕日理万机,还要抽时间来跟你们唠叨复盘,累不累啊!

    “曹司礼对如今天下局势怎么看?如此下去,怕是……”温体仁转移话题道。

    “哼哼。”

    见皇帝不吭声,曹化淳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廷臣视中官为仇寇,可你道我要跟你们过不去?如今这个景况,说句老实话,内外两朝合该同舟共济才是,整个算计来算计去,有甚意思?司礼监难道就不盼着大明好?别说国内诸事,建奴厉兵秣马,你们可有对策?”

    温体仁默然无语,有甚么对策,除非领兵上阵打仗,可谁敢?

    “诸位也该上心些了!”

    皇帝看了看宰辅们,道:“如今这会儿,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大明就这点元气了,可别让你们挥霍干净了。建奴是没法了。只能寄希望于万一,却也渺茫得很。”

    “什么万一?”

    宰辅们突然来了精神,也不计较皇帝的责骂了。

    “黄台吉暴毙,王和尚猝死,建奴后继无人。诸子争权,八旗分崩离析,再不复统一,这样或许还能伺机反攻。至于那王和尚,从者乃至数十万,简直就是黄巾!”皇帝脸色铁青。

    众人相视苦笑,这也是他们内心隐秘的期盼,但这又何其之难。

    如今可不是几十年前了,那会草贼造反还只是小打小闹,草头王也满足招安。

    可如今么,人心丧乱,从王自用、王嘉胤、高迎祥这些人的动作来看,哪里是黄巾,根本就是红巾。便是这几个都死了,各路草贼也会重新洗牌,最终决出个刘自用李迎祥来。

    尤其是三王的势力,一旦分崩离析,关西还能这么太平吗?没人敢保证。

    王自用、王嘉胤、王佐挂、高迎祥是个讲究人,但你不能指望张献忠、田见秀、袁宗第、刘廷举、神一魁也这么讲究。那时候各路草贼各自为战,很有可能祸及山西河南湖广。

    “言尽于此,下次别再让朕专程跑一趟了。”

    “当初真是瞎了眼,叶向高、王象乾、孙承宗、袁可立、薛三省可比你们会操持多了!还有你温体仁,终日蝇营狗苟,办的都是什么事?王化贞前车之鉴,好自为之!”临走之前,皇帝忍不住羞辱了几句,这才冷笑两声扬长而去。

    宰辅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没一个人说话。

    今天的遭遇,足够大伙儿好好消化几天了。

    票拟全部被推翻,钱龙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

    第二天一早,皇帝在奉天殿召集了百官。

    自从杀了魏忠贤党羽,他便没听过一个好消息。

    今儿一上朝,报讯的官员更是带来了一个令他五雷轰顶的噩耗,一个叫马懋才的监察御史巡视陕西归来,递交了工作总结报告,备陈灾变疏讲述的内容堪称触目惊心,皇帝为此大发雷霆,将朝廷上上下下骂了一个遍。然后便让群臣想办法怎么凑钱赈灾救人,想不出来就谁都不准回家!

    大臣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却是谁也不敢露头,生怕被皇帝派去陕西前线送了老命。

    温体仁拿出袁崇焕之前递交的奏折,试图转移廷议话题。

    袁崇焕指出,丁卯虏乱后,朝鲜虽然我朝藩属,但已经在事实上沦为了建奴附庸。

    如今毛文龙跋扈被杀,新任总兵黄龙很有可能控制不住毛文龙旧部。

    根据目前侦查到的情况,黄台吉已经彻底扫平了与建奴为敌的扎鲁特、巴林、喀尔喀、科尔沁等部,目前正率领多尔衮及多铎诸军亲征察哈尔所属的多罗特部,截止上表之日,建奴已进军至敖木伦地方,俘获一万一千二百人,现在喀喇沁、敖汉、奈曼已有议和臣服建奴之意。

    如果察哈尔完全沦陷,建奴很有可能在今年秋后入寇关内,朝廷务必早做准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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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2452/ 第一时间欣赏晚明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高野舞所写的《晚明浮生》为转载作品,晚明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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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浮生介绍:
内阁首辅魏藻德:“跟李师道比起来,李自成还是个忠厚人啊!”
大明皇帝朱由检:“都怪朕,养虎为患,天杀的李师道!”
卢象升:“李师道匹夫,我与你不共戴天!”
李自成:“你是人吗?你的所作所为,鞑子看了都流泪。”
张献忠:“大帅,别杀我!”
皇太极:“李师道若在辽东,朕有生之年不会伐明。”
多尔衮:“大帅,放过玉儿好吗?我求你了……”
李师道:“此辈自谓清流,宜投诸黄河,永为浊流。朕朕朕,狗脚朕!你速去北京接驾,带皇帝和文武百官到洛阳来!”晚明浮生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明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明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