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奇物与发现时代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奇物与发现时代全文阅读

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桌上游戏

    洗油在炉子中没有任何的凝滞,它好像是一种没有摩擦力与黏性的流体,载弍用了一种齿轮人专用的玻璃瓶将之收集起来。

    少年人看到降温后的洗油在齿轮人的玻璃瓶里,沿着玻璃壁,从下面又流回了上面,做一种绕圈式的循环往复的流淌。

    “对我来说,这些太多余了……我不需要那么多的洗油。”

    载弍低声道。

    他知道少年人想要用这些虫来补充死或生号匮乏的对两个肉做的人的补给物资。

    “没事的,我们还可以想别的方法。我也没想到会在自然界遇到这么一个人之道。”

    顾川露出一个笑容,平常地讲道。

    “人之道,是什么?”

    载弍不解。

    少年人引了水冲洗器具,他要把罗网重新整理好。他说:

    “人之道,就是,不足的就使之更不足,而有余的就使之更有余。”

    大火那寒星点点的光已经彻底消失在死或生号的背后。幽冥再度展现了那属于漫长黑暗的面庞。

    死或生号就好像飞行在黑夜里的云海中。云海窈窈冥冥,雾天昏昏默默。

    人们见不到尽头,只能在茫茫乌云之中听到三种遥远的声响。第一种是死或生号内部轻微的震动声,第二种是水母与水母翕动的声音,而第三种则说不清,可能是云雾的摩擦、还有凝固体与水母的碰撞,或者虫子们飞来飞去的声音。

    小齿轮机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守着看指南针。指南针一会儿往上偏斜一点,一会儿往下偏斜一点,方向仍然是无误的。

    望远镜是他们唯一的导航方式。

    幽冥的无边无际,可能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跨越的河畔与大山的总和。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臆想,而是一个确实的猜测。

    首先,水母的行进速度不算慢,不过探索客们也常争论水母们的速度究竟有多快与死或生号比又如何。他们有测量方法,却缺失人手,只估测了一个数值,死或生号的平均速度大约在梦生水母的均速的两倍,而水母们在云带中可能还是加速了的。

    时间虽说已经混乱,但还有永恒钟作为某种标准。或以众人的体感,到目前为止的幽冥航行时间可能已经有他们穿越大荒时间的两倍以上。

    而他们穿越大荒时所用的步速也是一个确凿的可以估量的数据。

    穿越大陵与大荒的生活是不稳定的,而在幽冥的日子要么极度紧张,要么就是乏味到了极点。说来无聊,这种测量变成了他们的娱乐方式之一。

    另一种娱乐方式,则更值得说道。

    为了消磨虚无的时间,少年人频繁地离开死或生号,尝试更多地观察水母与水母体表上栖息的那些昆虫。

    “这些昆虫好像是靠吃水母的皮肤过活的。”

    少年人拿了一本空白的玻璃书,用齿轮人的工具,在玻璃书上认认真真地写,像是在做他从未做过而只在电视里见过的生物观察:

    “也许,梦生水母代表了一种移动式的生态圈。围绕这一生态圈,古怪的小虫,无趾人,以水母为中心开始生存。我用了望远镜的备用放大镜片观察,它们是先用针状的口器插入皮肤内,却不进入水体,随后轻轻地往外扯。说来有趣,水母们能把死或生号抛走,但奈何不了这小小的虫。”

    而载弍找到了另一个有趣的命题:

    “云带里的风都是往一个方向吹的。这风好像又在变强了。”

    云带里的风的最弱点是在大火。

    “这是很显然的。要是风往不同的方向吹,这片超级超级大的云可不就要被吹散了。”蛋蛋先生和载弍一起轮值的时候,唉声叹气,“亏你们能对这些起兴趣。现在,我觉得和你们一起跑,还不如我原来在笼子里了!”

    “笼子里?”

    载弍从窗边走回:

    “你是指你被异族捉住的那时候吗?”

    “是的呀,在笼子里的时候,其实想想还挺有趣的。”蛋蛋先生说,“因为当时异族人很多,来来回回,总能表演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儿,还有的异族喜欢唱歌跳舞。仔细想想,你们的奴隶市场要是没有摧毁,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怪奇贩卖市场啦!那群异族是真的什么都敢抓来卖给你们……”

    连它这颗蛋都被抓了。

    “你喜欢唱歌跳舞?”

    载弍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蛋蛋先生。

    蛋蛋先生得意地哼笑一声:

    “你别看我现在这么圆,我有好几世是非常灵活的,我记得有一世,我全身柔软,没有骨骼身体像蛇,四肢也像蛇,那跳起舞来,是真的好看。”

    “没有骨骼的手臂,那不是直都直不了,只能打弯,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这你就不懂了呀!”

    在云带中飞翔的日子可能是探索客们所过得世界上最平静的日子。他们有直觉猜测在更上层或者更下层的云中都在发生一些事情,原因在于偶然发生的上下的气流变幻。但他们既无意戳破尚且与他们同一个方向的水母,也就任由这一切去了。

    “我们还在云带里,云带很大,大到不正常。”顾川对初云说,“初云,你的直觉觉得穿过云带以后,会是什么?”

    初云那时候正在努力地算食物的分配计划。她刚刚从顾川这里学到了高中数学,兴奋不已,因此天天都在演算。

    她放下手,看向少年人,说:

    “云带之后吗?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我感觉你的直觉很强嘛!”

    初云就用羽毛笔撑起自己的下巴,认真地想了想,说:

    “你还记得当初和我们一起逃出来的无趾人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山的后头还是山。”

    初云坐在那儿,恬静地凝望黑漆漆一片的天色。屋子里的光,在镜面上反射,混在外面探照灯照亮的黑暗世界里,犹如两个世界的重叠。

    一个光的世界,一个光的影的世界,两个世界里皆不见云影,只是船始终在云中漂流。

    “那么云的后面,我觉得……恐怕还是云。”

    少女轻抚自己重又长出来的头发,低下了头,小声地说。

    “云的背后,还是云吗?”

    少年人苦闷地笑了。

    她的猜想与顾川不谋而合。既然幽冥能形成一条云带,未必就不能形成第二条云带。猜测云带存在一条,与猜测云带存在二条或者三条各自的概率恐怕确实是差不太多的。

    “自然界很少会造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举起水杯,与水中的倒影,和窗中的倒影,好比三个相似的人。

    云带漂流,永无止境。

    沉甸甸的猜想累在探索客们的心头。

    蛋蛋先生不关心云带后面的云带是什么,只关心它现在的无聊,整天整夜地大喊大叫,找人聊天。

    但它和载弍、和初云、和顾川也都聊够了。探索客们能提起的过去的事,这怪异生灵也都知道了。

    “来点新鲜的吧。”

    这也就罢了,但它不怕惩罚,也不大怕死。

    顾川用把它关进小黑屋子里来威胁它。

    它也不管,就说:

    “现在,这两种生活不都差不多嘛!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这颗蛋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像我这样耐不住寂寞的恶人,应该就地诛灭!生啖我肉!”

    可它越这样,顾川越不想杀它,更别说吃它了。何况,他想,云带的旅行见不到尽头,确实需要一点东西分散各自的注意力。

    他翻起这艘船里关于各类材料的储存目录,很快注意到有一种极薄也极小,大概就六厘米乘九厘米不到的长方形玻璃书。

    “这种薄如片翼的玻璃书只能存一页内容吧,你们一般是用作什么的?”

    少年人废了一番功夫,从仓库箱子的深处找出满满上百张这样的薄纸空白玻璃书,并带回了外部观察总室。

    载弍当时在轮值。这狮子答道:

    “这不是用来记录知识的。”

    他说这是用来给观察样本分门别类的。原本的无趾人在世界问题的航行不惮于捕捉样本,以辅助生物问题的解答的。

    “那现在,就是用不上的啦!是不是?”

    “确实……你要用来做什么?”

    载弍问他。

    少年人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做一件有趣、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东西!对了,要是有某种可以刻字的小方块,或小圆块,最好就是两手指可以握在中间的,也可以告诉我!写不了字也没事,能染成黑白两色就行!”

    在这样一个简谐的社会里,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是最了不起的新闻。

    少年人的神神秘秘,成为了剩余三个半探索客们这几天津津乐道的话题。

    别说闲得蛋疼的蛋蛋先生,就连狮子头齿轮人载弍和那小齿轮机助手都要关心。而和顾川最接近的人显然是初云。

    初云在那时,正在小心地用一种很柔软的布,轻柔地擦她的蛾子别针,听到这两人的问话,抬起头来,然后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又说:

    “你们别想了,这人的新想法,一定很快会来到我们面前的。”

    水煮蛋还不高兴,还要问。

    初云就分外委屈地说:

    “很可能是他灵光一闪,从梦里梦到的发明,我真的说不出来呀……”

    而那时,顾川刚好打开了门,看到了这一个狮子一颗蛋聚在一起追问初云的样子,笑了起来:

    “别问她了!已经做好了,快过来,我们刚好四个人能凑一桌呢!”

    他们一起来到外部观察总室,在无边无际的云的观察下,围在一个方桌的四周,看到少年人将一沓薄玻璃书放在了桌子上。

    这沓薄玻璃书,载弍数了数,是五十四张。五十四张的背面都被刮糊。背面刮糊的话,那玻璃书的光学性质就会受到影响,从背面会读不到正面的内容,能记载的东西也会少很多。

    蛋蛋先生在睡箱里摸不到玻璃书,就叫小齿轮机扑着螺旋桨帮他拿了几张过来看。它看到上面有方块的形状,和一个齿轮人的数字编号。

    这玻璃书虽然又小又薄,终归还是能写不少东西的,这样运使实在有些浪费。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呀?”

    蛋蛋先生说。

    少年人神秘一笑,起身从小齿轮机把那几张玻璃书又拿回来,放在一起,来回切洗,直到原本的顺序在混沌中消失,谁也摸不清这玻璃书的顺序为止。

    随后,他开始绕着一桌的顺序开始给每人发玻璃书。

    载弍拿着这加工后的薄玻璃书细细地端详起来,猜想磨去背面是为了保证信息的封闭,从而利用某种信息差进行博弈。

    初云则若有所思,她想起一些在落日城内城流传的赌博方式。

    接着,他们都听到顾川说:

    “这种东西呢,我的家乡,给它的名字有很多,我一般叫它为‘牌’,叫‘纸牌’,通常是用来消解无聊的游戏。”

    “这东西能怎么玩?你还不如捉几只虫,放我面前,让我看着它们打架呢!”

    睡箱里的蛋蛋先生看着这上面的文字,昏昏欲睡。

    “别急呀,这不是还没说玩法。”

    少年人胸有成竹地笑了。

    他要介绍的这玩意儿,在地球上配合赌徒心理可是杀穿了三界,从统治一切的权力阶级到最穷苦困难的人都要陷入这东西的陷阱。他虽然很少玩,但跟着身边人耳濡目染,到底还能还原出几种玩法来。

    “这里面的道道可是极复杂的,玩法更是多种多样。第一种,嗯……复杂的先不说,先从比大小开始吧。”

    少年人露出了得意的微笑,看着蛋蛋先生逐渐从不屑,到惊讶于别人的手牌与执迷于自己的手牌,最后到再来一局,接着便是愤懑不平地讲道:

    “这不纯粹的垃圾运气游戏,全看老天眷顾谁,给谁发大的手牌!”

    “确实如此。”

    载弍扔了一张牌,说:

    “好像这张是我最大,那我赢了。”

    蛋蛋先生连输三局,挂不住面子,连忙喊道再来一次。

    但这玩法已经讲解完了,少年人就换了下一个稍难点,再下一个再难点的,直到讲完他所知的纸牌玩法内最难的斗地主,他就彻底的在纸牌上没货了。

    不过来自异世的桌上游戏还多着呢!

    蛋蛋先生嘴上骂,心里显然是极喜欢这些游戏的。

    初云不大喜欢,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些游戏愚蠢,还不如她刚学到的“数学”,但看着三个人都在玩,也就陪着一起耍耍。

    等到风速降到一定阶段,轮值时的蛋蛋先生已经和载弍开始打起了象棋,两个人你来我往,交流游戏的技巧,好不快乐。他们没有意识到风速的降低是即将脱出云带的信号。

    而等年轻人睡醒的时候,窗外的光景截然不同。

    原本消失在云后的塔状云,鳞状云与鲸状云再度回到了幽冥的天空。

    万事万物的轮廓在弧光曳迹中忽然明亮,又忽然消失,朦朦然,昏昏然,上下冥冥,自一片黑暗景象。

    “我们出了云带,这事情,怎么没人叫醒我……”

    年轻人摸摸自己的脑袋,接着把脸贴在窗户上,想要看更远处。

    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他看到了后方是他们刚刚脱出的云带,水母们似乎正要转变方向。他沿着后方的云带转移目光,望向了前方。

    年轻人摸着墙壁的手颤抖了。

    他看到前方同样是一条云带。

    向左看不到尽头,向右看不到尽头。向上是无尽的云,向下则是无尽的幽冥。他心中最不详的、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猜想已经化为现实。

    挡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堵堵更厚更高的墙。

    这堵高墙要的不是人们的勇气与智慧,要的是人们的岁月、寿命与死亡。

第三十四章 无尽

    不是世界的尽头,也非是世界的顶峰,而是一个永无止尽的世界。

    船火飘荡在连绵的云野里,就像是星星挂在高高的天际上。就像过来时一样,天空的颜色和大地的颜色都是灰暗的云色。

    对此,凭窗远望的探索客也会感到倦累。

    他在吃饭前,又数了数仓库里的食物。数完,他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发跳的太阳穴,开始呢喃之后旅程的食物安排。

    齿轮人的船里能给人吃又不是必须的工业用品的东西不算多也不算少。由于需求者甚少,只有两个人,算上偶尔吃点的蛋蛋先生,那或许可以算是极多的。

    可全部一切的极多都架不住即将迎来的可怕的漂流。从出发到穿越云带所走过的全部的路程,在如今都变成了整个旅行诗篇的第一阙小诗。而幽冥的贫瘠,使得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没有任何补给的概率无疑依旧在最高值。

    之前数天,初云运用她新学到的中学数学,在食物方面按照两条云带的长度给出了一个完整的计算,其中就包括了整艘船具有的人类可食用食物总量,与两人每天摄入额度。

    “但这个估计的预设条件还是我的乐观导致的。”少年人想道,“既然第二条云带已经明明白白出现,就必须要进一步调低预期,我们应该按三条或者更多云带进行估计……更进一步地节约。”

    唯一值得幸运的事情是,齿轮人水循环在正常运行。

    少年人还记得他小时候在地球上的某个研究声称人不摄入任何水分只能活三天,而不吃别的东西,只喝水,也能活七天。

    “那说明能喝水喝得饱饱的我们,其实可以将时间再宽限永恒钟的四至五个读数来考虑?”

    顾川握着水杯,边想,边喝了口水。水经过了反复的齿轮人手段的过滤,味道偏苦。

    他抬起头,对载弍说:

    “情况还好,都在控制之中。”

    载弍投给他一个怀疑的目光。

    在探索客们新的认识中,他们将广阔无垠的幽冥分为了两个部分,一个叫做云野,一个叫做云带。

    云野就是没有云的略微明亮、能见度比较高的部分。而云带便是他们刚刚穿过的由最浓密的云组成的比塔状云更加庞伟的巨大墙壁般的物质实体。

    云野与云带的区别甚多,最主要的一向可能是风向。云带的风稳定而一致,云野的风则紊乱。

    而云野与云带的云尽管有浓薄之分,但都见不到天上的月亮或太阳。

    没有天体的世界压抑得像一片深海。

    复归云野在载弍的判断中只是件小事,不值得提前叫醒两个正在休息的同伴。但很快就有一件大事,是载弍认为必须要集中商量的——

    梦生水母的走向有异。

    这群泡泡般的生灵在它们穿出云带之后,便不再直直地往南方行进。而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的探索客们其实靠客观世界的观察无法确定梦生水母是否改变了它们的方向。

    这群水母在身体的构造中几乎没有前后之分,至于上下左右也都几乎是一样的。它们运动最大的特征是水体的摇动,要是它们绕了一个大弯,瞬时的转向很慢很慢。那这动作在黑暗中几乎是无法察觉的。

    原本探索客们记录了水母群的分布,但水母群的分布瞬息万变,围绕着中央水母不停前后摆动,很快他们就放弃了这一打算。

    至于遥远的弧光中的云的轮廓,由于他们无法确认是云在动还是水母在动,自然就更不足以作为某种依据。

    他们发现的依据在于,指南针的方向偏斜了。

    偏斜的角度还很大。

    尽管他们没有察觉水母的运动是否有那么激烈,但出大火所在的云带后,指南针确凿无误地指向了右上方。

    “这是否说明它们正在左转并偏下了?”

    齿轮机助手报警后,载弍连忙召集了探索客们。

    顾川说:

    “恐怕是的,我们要按照原计划脱离水母群。刚巧前方有一个塔状大云足以承载我们的落下,到时候,我们就用射光穿破水母,强行让自己回到正确的轨迹上。”

    “那水母会怎么样?”

    初云问。

    载弍说:

    “射光的威力可大可小,不过就这群水母的能力,至少会有百分之二十的体液被直接蒸发。依据生物常识,吞下本船的水母与射光前头的水母是死定了。”

    死亡的意味让顾川的精神集中了点。

    “我们可能需要想想,会有其他的物理后果吗?比如说射光应该不会造成塔状云的波动吧?”

    “射光与塔状云的影响有齿轮人过去的实验依据,不必过多担心。”

    载弍摇了摇头,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但有一点可能值得一说。”

    “什么?”

    顾川问。

    “现在我们知道,尽管幽冥看上去荒芜,但其实是颇居住着一些能说话的居民的。除却无趾人这些人系外,还有类似影子、或者那种寄生虫的物种。”

    听到能说话这个词,正在车一张天下无敌的法师卡好打穿疯狂法师的地下城的蛋蛋先生抬起了头。飞在空中的齿轮机则在这时抛下了一颗少年人做的六面骰子,发出一阵机械的怪声,催促蛋蛋先生要在地图上移动它的角色了。

    那边桌上的载弍继续说道:

    “到时候,由于水母和水体也在动,我们很难确凿掌握射光的方向,这样,射光贯穿前方的时候,可能会伤及‘鹰状云’中可能存在的居民,就算不伤及,原本想要依靠水母离开鹰状云的居民,也是不可能遂愿了。”

    鹰状云,就是他们前方,水母即将飞向的巨型云类。

    它的形状有些像是巨大的竖直站立的老鹰,整个大云显得纤细,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中央是最大的,两旁同样发端于底下却分叉,向着两边延展去的小云,看上去像是老鹰的翅膀,所以探索客将这个塔云称为鹰状云。

    顾川起身走步,直到窗前,靠探照灯的灯光远眺那巨大的云类。连接天地的巨云犹如一个巨大的龙卷。

    他说:

    “假如真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也没选择。”

    不按照指南针的方向走,他们一定会迷失在幽冥。

    载弍摇了摇头:

    “不对,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年轻人转过头来,看向载弍,问他:

    “什么选择?”

    狮子答道:

    “随着水母一起回去。”

    “回去,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是……”载弍说,“你们不必冒死亡的险。”

    他说完的时候,船里的气氛变得很怪。

    小齿轮机忽然不敢说话了。它捡起它抛下来的骰子,骰子正上方是一。而水煮蛋缩了缩脑袋。

    “从这里原路返回,你们顶多苦一点,但不至于饿死。回家的路永远看得清楚有多长,不必有多少风险。”载弍说,“但继续往前走的路,对你们来说,是一条无边的苦海,是未知的,不知道有多长、又有多遥远的,可怕的路。”

    狮子原以为会听到少年人激烈的反驳,他已经想好了他要说的劝诫的台词,但他却听到顾川反问:

    “你能接受吗?你是从你们种族的城市里逃出来的人。”

    载弍以为这是他松动了,就说:

    “我没什么可怕的,我不回去解答城,但不代表我会永远地离开大荒……”

    “返航的话,是要在大荒重新搜集物资,重新来吗?这样会消耗多少时间呢?”少年人又问。

    载弍刚想说话,却听到少年人自己回答了自己:

    “很难估计,因为我们完全不清楚齿轮人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情况的。不过我想,京垓与秭进无法像原来的你们的导师说服得了那么多的齿轮人,并把他们整合在一起以回答一个世界问题。我们只得自己收集巨量的物资,重新对这庞大的船体进行一次维护。”

    而且,他们顶多回到大荒为止。

    到了不可跨越的群山中,就要再度面临天镜和落日城的追击与折磨。

    “抛却这些不管,回归的路上依旧有难以评估的危险……恐怕这时间是无限漫长的。而到了重整完毕,我们可能走到第二或第三条云带,就用掉了又一半的资源——假设我们真能收集那么多的资源的话——就又要节约剩下的一半或更少,选择回归……这就是未知的意义。”

    “旅程是不能着急的。”

    载弍急切地说。

    “确实如此,旅程是急不得的,总要走很久……但因为走得久,反倒证明了它的真,要是它又小又轻易,那肯定早就被人拿到手中,那不就没意思了吗?”

    少年人露出了微笑。

    “可是!”

    狮子头齿轮人拍桌而起了。

    但少年人专注地看向窗外,鹰状的大云携手它的两片翅膀似乎即将展翅。垂天之际,若有电光。无边无际的雪片雨花,再度从遥远的地方飞来,洒在仰头前进的死或生号上。

    桌上的指南针颤动不已,指向了更偏斜的方向。

    “别怕,载弍。”

    他说。

    “这船里有能活得更久的你,是吗?也有能在我们、你还有船一起沉没时也能带着永恒钟与其他一些东西自动飞回的奇物,是吗?因为这些,我没有任何害怕的。”

    他转过头来,愉快地笑了。

    因为我知道一切悉将在生物的历史中到来,而一切都会在未来成为过去的探索的历史上的一笔。

    “总有人会冒这个险的。”

    他说。

    载弍没有再说话。

    水母群们越来越接近鹰状云,却没有人忐忑不安,甚至没有那种正在与命运做某种诀别的感觉。

    或者,这种诀别,他们各自都已经做过太多,而感到平常。

    在宽敞的外部观察总室,可以一览前方全部的幽冥变化。载弍什么也没做,只在观察外界。顾川坐在望远镜的机械手上,与蛋蛋先生和初云在打纸牌。

    这将地球风味的纸牌带到这个世界的人在纸牌技术上却实在肤浅和不经心。他已经连输十一把了。

    蛋蛋先生赢到把直到旅行结束的睡箱的清洗工作都交给了少年人。

    初云正在计算数学概率,而少年人看着自己手里第一次拿到的大王与小王的组合,侧过了脑袋。他看到外面的风行严厉,整个死或生号第一次在水母的体内不是因为水母的运动而是因为风的运动发生了偏斜。

    他直接投了这第十二把,说:

    “要来了。”

    越靠近鹰状云,从鹰状云中飞出并砸到水母身上的物质就越来越多。无边无际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打入水体之中,直激起一大片向外的泡沫。

    “能够校对方向,偏过鹰状云吗?”

    顾川问载弍。

    载弍摇了摇头:

    “不可能,水母们就是在用‘我们’去照鹰状云的。”

    “那没办法。开炮吧。”

    年轻人说。

    他举起龙心角点了点望远镜。而望远镜里正在成长的齿轮人的新生意识便懵懵懂懂地举起了镶在船头的瞄准镜。

    而整个船头复杂的光学设备开始高频闪烁,将定位的力量一路增强到毁灭的力量。在人们看不到的一瞬间,就有比探照灯更明亮数千万倍的光芒凝聚在特定的路径上,从物镜中向外飞翔,径直贯穿梦生水母的身体,再一路打穿数个围在水母前方的水母的身体,之后才笔直没入鹰状云茫茫黑暗的深处。

    而光线穿破了鹰状云,船上的探索客们才看到光线在窗户上留下的笔直的痕迹。初云低声道:

    “成功了吗?”

    “发射成功了,应该已经穿破了水母的外壳。”

    少年人刚说完,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啸。

    “这是……什么的声响?”

    顾川从望远镜边上忙不迭地走到窗边,放眼望去,死或生号前方全部的水体都转瞬开始沸腾,大片大片的蒸汽正一路从水母的体内冲向体外。

    他们所在的梦生水母正在痛苦地嘶吼。

    这初生的生灵这才意识到被自己吞入体内的发光物的危险性,它在空中剧烈痛苦地颤抖,水体的翻动与蒸发,刺激了水车与水帆。它们的翻滚叫死或生号如陷浪潮,同样开始摆动起来。

    所有船上的东西都在震。玻璃书做成的纸牌一一飞起,胡乱地砸到地上或墙壁上,固定的桌椅外,是那些并不固定的东西开始倾斜。

    但这还不是尖啸的来源。

    顾川缓慢地移动自己的眼珠子,看到水母群正在分散。

    这群原始的趋利避害的生灵选择远离突然发出具有死亡威胁的强光的死或生号,抛下了原本它们围在中央的水母和那几个被光束贯穿的水母,提前按照它们的路径朝另一侧往回转走,消失在鹰状云的背后。

    而这些水母也不是尖啸的来源。

    顾川最后将目光放到了鹰状云之上。

    他看到被射光所戳破的一个小洞里,短暂地显露出某种犹如蛇般正在迅速飞驰的身体。随着那躯体的不停移动,表皮的色彩居然也在不停发生变化,呈现赤黄绿蓝紫多种多样,数不尽数的霓虹般的光彩来。

    “不对,我们的探照灯没有照到那边。”少年人猛然意识到这点,“不是我们照亮了那东西,而是那东西,正在发光照亮我们。”

    他看到从云的小洞里,抛出了一些可能是鳞片可能是血的物质来。

    “我们、不幸的、真的打中了什么东西。”

    而且不是弱小的无趾人般的居民,而是某种强大的奇异的居住在这世界上的食物链的顶端。

    受伤的奇兽挥洒出来的物质在空中闪现着粼粼的虹光,大部分随着幽冥物质的起伏迅速地蒸发消失殆尽。

    只一小点沉入梦生水母的体内,便与那奇特的体液混合,不知起了什么变化,叫水母的水体震荡得更为猛烈。

    水母也在痛苦地发声,那是水母体内的水不停地蒸发与运动所发出的浪汐的吼叫。死或生号随之跌宕起伏,几乎要向碰见塔状云生成那时,要整个翻过身来。

    少年人再立不住,径直一头撞向顶板,被机械手猛然拉住。而初云矫捷,一把勾住固定的门桌,任由重力的方向叫他们贴着地板悬在空中。

    风起得更大,云涌得更猛,天地响彻了一种不祥的轰轰然的声音。

    从那射光打出的破口处飞出的光明,拖起了无数的风云变化,像是一颗疾行的流星,在幽冥物质中擦出了漫天的流光,像闪电似的跑来,却向列车一般地撞到了那几个簇拥在一起的受伤的水母上了。

    撞击之后,流星发出滚滚的烟雾,犹如新的鲸云的生成,像点燃了火焰的屋子,像蒸发了的海,弥漫了船全部的视野。

    整个世界一霎混沌。

    而水母体内激烈的水声转瞬就在无边无际的云中擦出了剧烈的风声。

    接着,这几个水母就像在车所撞到的人,或者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无法自己控制自己地高高地抛远了。

    事情的变化说来复杂,但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而死或生号已经两度翻转,少年人再度一脑袋砸到变成地板的天花板上。他已有经验,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勉强维持平衡,在天旋地转之中重新看起外界。

    等到受伤的水母们在暴风中飞出茫茫然的新生云雾,它们已经落在远离鹰状云的空中。

    少年人的脑筋转得更快了。

    他以生死之际的灵敏意识到假如这时受伤的水母直接死掉,或者直接将死或生号排出体外,死或生号与他们所要面临的就是在数千米甚至数万米的高空直线下坠的威胁。

    “不行,这不行。”

    载弍与初云同样意识到了这点,前者大叫道:

    “要准备迫降。”

    后者则挽着桌脚,匆忙摇了摇头:

    “你们看看底下,根本没有大型云体,我们连缓冲都没有,会直接在一片虚无中直线落入幽冥大海里!”

    少年人的面色惨白。他抿了抿嘴,说:

    “载弍,把龙心角递给我。我抓不到。”

    载弍惊异地看了少年人一眼,用自己一双机械手,嵌在竖起来的地板上向上爬,一路靠近龙心角被存放的小盒子。他双手一拿,从盒子里取出这一奇物,抛给了处在悬崖下侧的顾川。

    顾川接到龙心角,立刻就放开了抓住望远镜机械手的手,任由自己的身体向下坠了。

    小齿轮机,替他打开了通往大走廊的门。

    于是年轻人再无阻碍,径直落下。一扇扇他所熟悉的房门从他的两边掠过。而他所索要的那一扇门,只在片刻,便随之来到了他的面前。年轻人的手臂就在那时猛地绷紧,一把抓住排气室的开门齿轮。

    齿轮受力转动而门缓缓打开。

    当时,水车与水帆还在运动,船体还在翻转的状态,顾川就好像吊在一个单杠上的人。纵然两度面对船体翻转,但这也是他没做过的事情。他对自己说道:

    “冷静,这就像引体向上,我能做到的。”

    他的背阔肌迅速收缩绷紧了。他的身体便靠此朝门上拉起,直到整个上半身翻过门沿,年轻人就骤然发力,往排气室里一倒。整个身体便鲤鱼打挺似的穿过排气室的大门,撞到排气室的墙壁上。

    与此同时,齿轮不再受压,房门随之关拢。

    “可以开舱门了!”

    原本竖直的爬梯已经变成了横在空中的走道。

    龙心角被他直接挂在脑壳上。他双手紧抓横梯,就一手一手往舱门外走,接着两脚一抬,踢中舱门的齿轮。

    水母的无色体液犹如潮水般涌入。

    至于外界,风声正轰鸣,仿佛野兽不逊的吼叫,滚在空中的云雾直在持续飞旋的暴风中粉碎成数不清的一片片。满天的雪片与水滴,不停打入水母体内,泛起大片大片的涟漪。

    无边荡漾,万般涟漪,破皮的水母犹如暴雨中的小湖。

    而年轻人就在暴雨的小湖里,抓着死或生号在水中摇摆的舱门,隔着一片水俯瞰无底的深渊。

    海燕啊,不要害怕乌云与暴雨。

    因为你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倏然即逝的挑战,且是你人生所要发出的光芒。

第三十五章 人寰

    幽冥照旧是无垠灰暗,海燕立在乌云的底下,骄傲的翅膀碰着了波浪。

    远处的鹰状云在船内探索客们遥遥的瞥视间蒸发出比往常更多的云气。而那一抹被奇兽所吹出的长烟,在彻底消散前,便像是一座横跨半空的长桥,从鹰状云处起,直落于无所着的空中。

    受伤的四五个水母就在这滚滚烟云中挣扎。皮肤的烧毁与水液的泄露带来体内压力的不足,漫天的脏雪便不再受到表皮的过滤,而是径直沉入水母的体内,卷起一道道波痕涟漪,犹如暴雨中的湖水,一时烟波浩渺,翻起无数污泥。

    对体内恐怖异物的抗拒,以及对自身水体流失的苦楚,两种原始的情感脉动交汇在一起,成为龙心角唯一能感受到的梦生水母的情绪。

    他站在死或生号的边缘,眼瞧着浪潮不停地打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

    无色无味的水液淹没了年轻人的全身。他没有穿防护服,也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浸入梦生水母的水液。这水是日照大河没有过的冰凉透彻,让他想起了上一世自己故乡冬日的池塘。

    他想打个寒噤,但不能打。

    这种接近蛋清的液体堵住了他的鼻子和嘴,他不敢张口喝这种水,只睁开双眼,紧闭双唇,屏住呼吸,然后年轻人便挺身没入了水中,犹如海燕飞入了浪里。

    “可他还能做什么?”

    外部观察总室中,被螺旋桨齿轮机吊起来的蛋蛋先生说道。

    载弍也猜不到少年人的心思:

    “龙心角可以联通思维……可是这水母的思维恐怕要比望远镜里的那东西的思维还要原始……我想不到有任何意义。”

    水母受了射光的攻击,早已自身难保。

    空中的水流几乎翻滚成了漩涡,载弍见到这模样,挺身出门,就想去把同伴带回。他在刚才也想到了一个自救的方法——利用水车和水帆的特性,强行在水车水帆底下营造水体的话,或许能做到缓冲下落。

    而凝聚液体不是做不到的,载弍知道其他两人从遥远的落日城带来了名为如狱的奇异事物。但他转念又想到如狱的范围太小,未必能撑起全船。这齿轮人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这个方法能不能成,只是他觉得少年人带着龙心角是绝不能成的。

    他靠自己齿轮连接的手臂,即将离开外部观察总室了。

    “等一下!”

    初云喊住了他。少女的面色格外认真,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窗外的少年人的身上。她凭一种无所畏惧的信任和惊人的敏锐说道:

    “不用着急,载弍!你还记得梦生水母是怎么脱胎换骨地重生的吗?”

    受伤的水母已经不再能维持那种神秘的空中漂流,而是失重地往下坠了。探索客们再度想起了重力的存在,意识到一种可怕的吸引的束缚。

    水体因此向上滚起波涛,而顾川想要划破波涛的胳膊就遭到了暗流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推向了水与泡沫的上方,已不知自己是在向上还是在向下。

    水母自身的幽浮力量,与重力,与水液本身的推力混在一起,彻底地混淆了年轻人对外界的感知。

    但他无需依赖对外界的认识。

    在龙心角的视野中,四处散播着一种稀疏的思考的灵光。这些思考的灵光以一种犹如脉络,也可以说是网状的形式遍布了全部的水体。原本稳固,如今却在被翻滚的水体摧残。

    年轻人没入一个浪头里,接近了这全部灵光的中心。

    身边在打浪,水母那原始的情绪也如浪潮般猛烈地向他传来。这使得顾川稍微安下了心:

    “水母的自主本能还在跃动。它们感到了巨大的痛楚。”

    换而言之,也意味着生命还未放弃延续自我的企图。

    只是被射光打出的破口还在引水母的体液外流。为了遏制这种外流,同时也为了排出死或生号,水母还在加剧运动。几个梦生水母紧紧相贴,好似想要把各自的破口堵住,却已做不到,而只能在天上的一抹烟气中徘徊,往底下飞洒淅淅沥沥的粘稠的雨。

    雨飞落不几百米,便在空中凝结为冰滴。

    至于在较低的空中所生存的万物,便以为是天降甘霖,而开口畅饮。

    而那时,年轻人已经站在水母思考的灵光最为密集的水体中。

    这片水体他看不出多少的特别,但最多的原始情感的脉动就是在这里袭击了他。他看到身边一片奇异的灵光,不停更直接地传递出一种幽玄神秘的共感。

    最开始,少年人在接触的瞬间,仿佛自己的肚子被某种尖锐又温暖的力量戳破了个一个巨大的洞,他的肠子与血一边从那个洞里流出。还有天上飘着的雪雨正在填入这个洞里。

    所谓的痛觉是,生命为了自我的延续,所制造的一种装置。这种装置的功用就是提醒生命,在遇到会遭到痛的东西的时候,去远离痛苦。故而,是一种比憎恨或者喜悦更为原始的机制,也是它们之所以能够察觉到需要立刻把死或生号排出的理由。

    这种痛觉的感知,让少年人一时以为合作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死或生号无比强烈地伤害,甚至即将杀死这群水母。

    但随着感知的继续发生,只不过片刻,作为表层的痛的感受便幻灭了。

    少年人迷惑在一片意识的炫光之中。

    他进入了梦生水母更加原始的意识层面。在这意识层面上,借由神经的脉络,他好像能够看到其他四个受伤的梦生水母,正在紧紧围绕着他。这因射光受伤的五个水母正在紧紧相连。

    大量表层并不具有的、它们无法靠自己意识到的,更深层、更本能、更原始的信息正在翻滚,他仿佛看到了水母们的过去。那是一群原本在温暖的河底所摇曳着并非是如今这个形态的某种虫子般的东西。

    而那群虫子好像是向着水源散发光芒的高处,又好像在向着这连入网络的陌生人发出连绵不断的追求与探索:

    “‘生’我们——”

    “‘死’我们——”

    水母们害怕痛苦,却并不害怕死亡。

    因为痛苦所要造成的,可能比自身死亡的后果更加庞大。

    现代的人类依靠理性所无法理解的原始脉动正在不停地传出。

    既不呼唤苦痛,也不确切地追求自我的生存。

    而是在追求,某种使水母们之所以会代代在这里作为水母的东西,也是使水母们能够作为水母连续不断地改变自己,直到存在数千年甚至数百万年的东西。

    但这种挣扎——不论是身体的、还是意识层面的,都在变得衰微。

    水母向下掉得更快了。

    原本还有上浮的感受,现在却变成了一种集体的失重感。

    载弍在船内大声道:

    “已经快来不及了!”

    “他的想法,应该和我是一样的。你们不用害怕,应该是可以的。”

    初云在窗边边说边回看。

    这少女平静到可怕的眼神让被注视的载弍与蛋蛋先生毛骨悚然,仿佛自己正被某种遂古的可怕的猎食者注目。

    “可是……”

    载弍并不害怕初云的眼神,严厉地说道:

    “你不怕他死在外面吗?”

    初云摇了摇头,指向船外。

    载弍连忙看往,只见到船外的少年人向船内的两人挥了挥手,似是在说一切平安。死或生号离他只有数十米远,但却好像隔了一重山海。他不知道死或生号内的事情,只知道自己的某种的勇气的来源。

    “原本我要消灭你,以挣脱你的族群对死或生号的束缚。”

    而这束缚来源于更早的他们对水母移动的利用。至于这更早的利用又要来源于一开始的被水母的强行捕获。

    “只是没想到,到了最后,你我的命运重新悬在一根绳索的边缘。而这根又细又脆弱的绳索如今正系于无垠的深渊的上方。”

    海洋正带着其中存在着的一切往一片无何有的深渊坠去。

    凝望深渊的海燕则勇敢地抬起双眼,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与热情。

    比起往常恐怖得多的水冲刷在他柔软的眼睛上,而他张开自己的臂膀,竭尽全力地在愤怒的飞沫中向外飞翔。

    这时的波浪不再痛苦地拒绝他,反倒拥趸他似的要把他一口气送到水母与水母的边缘。

    那里是受伤的水母们互相紧贴的地方。

    蛋蛋先生想到自己过去曾目睹过的奇异的相变物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最后,这座船里,只剩下载弍始终还不明白。他迷惑地问道:

    “可是抵达了那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看着就好了,我相信他的想法。”

    初云说。

    载弍睁大了自己的玻璃眼球,只见到远方的少年人已经被水母们的皮肤挤在了中心。还留存在水母体内的水液正在往他所在的方向冲去。

    接着,少年人拿下了额头的龙心角,把它作为某种武器似的,却没有挥向天地,而是挥向了自己。

    血液立刻溅射到他的面庞与手上。

    接着,就无法抑制地从他的腹部流出来了,带着火焰的、灼烧般的、热。

    不像是无趾人的血液的自由飘散,而像是沸腾的热泉涌入了冷淡的湖水中。湖水甚至冒出了几缕烟气来。

    而水母们紧紧相贴的皮肤则前所未有地融化了。

    “你还记得水母们更替自己生命的条件吗?载弍。”这时,初云才笃定地点播起其中的奥秘。

    载弍并非蠢人,也立刻明白过来:

    “是大火……”

    光与热的集合。

    可能是整个幽冥最为明亮的地方。说不上炎热,但在幽冥恐怕也是温度极高、同时温度也最为稳定的地方。

    初云记得原本永生之肉就带给了年轻人以超乎寻常的体温,甚至可以让自己洗浴的湖水发生温度的飙升。而他的体内环境如今的程度则更引人深思。

    “他的血液具有比常人高得多的温度,也具有比寻常的血液更大的热容量,足以让水车与水帆退避,那么给水母们提供足够的用于更生的热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了。”

    蛋蛋先生前所未有的严肃,它凝视窗外的少年人,并接过了初云的话茬。

    “你们的意思是,水母们现在就想在大火边上,正在进行一次可能是繁殖的、也可能是聚合再分裂的活动吗?”

    “是啊……”

    初云露出微笑了。

    往内集中的浪汐几乎要把死或生号也推向水母融合的中央。船体重新站立起来,载弍靠在桌子上,遥遥相望这种在齿轮人间也存在的仪式。

    “继往开来……”

    他自言自语道。

    被齿轮机抓在空中的蛋蛋先生重新回到了它的睡箱里,它看到一股股生的热流,像是喷泉般从少年人的体内涌出,在水母的体液中飞曳出蛇一般曲折波澜的轨迹。

    它呢喃道:

    “所谓的死亡是……永生的代价。”

    水母们在下坠中渐渐融为一个巨大的整体。那是他们曾在大火的边上所见过的景象。

    它们下降的颓势渐渐止住了。

    原本在烟气中乱飞的虫豸则重新回到水母的边缘,等待一切的完结。

    少年人同样感知到了这一变化,他确证自己的猜想与猜测是无误的,而得意地再度向死或生号举了举自己的手。但从身子里传出的虚弱提醒他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他必须要尽快地完成最后的任务。

    现在他知道这种水对他也是无害的。

    他尽情深深地呼进了一口水,重新跃回水母的体内。血液沿着他游泳的轨迹向外扩散,很快稀薄到几乎见不到红色,但已为水母的更生提供了足够的热。

    尽管身体再度虚弱到了极点,他却忘却了劳累,畅快地在水中飞驰,好像回到了这一世的小时候,在川母还有邻家叔叔的看护下学习水、了解水的时候。

    时间眨眼即逝,原本遥远的距离在转瞬间就被到达。

    他很快接近了巨大水母体内需要被清理的仅剩的异物。

    那是被虹彩的蛇所抛出的、落在水母体内的某种可能是鳞片的东西。

    那鳞片稍微吸了水,略微大了点,但仍然闪烁着粼粼的虹光。

    少年人的手腕最先触碰到了这鳞彩,这东西便一晃不晃地粘在了他的手中。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段的航行。

    把这异物带到死或生号里,与水母的体液相分离。

    船内的两人这时穿着防护服,牵着安全绳,已经向失血严重的少年人游了过来,将他紧急带回了船上。

    载弍脱去了顾川湿润了的衣裳,初云则一边用干净的湿布擦拭他的身体,又抚摸他切开的伤口,用刚刚准备好的绷带为他进行包扎与止血。

    风声与水声依旧响个不停,鹰状云内的虹彩若隐若现,更生中的水母则在不停把自己受到脏雪污染的部分分裂开来,向外抛洒。至于那些远去了的水母,好似正在黑暗里遥遥回望它们脱胎换骨的伙伴。周围的世界混乱到了极点。

    而他仰脸躺在柔软的床上,原本还想睁眼继续看看外界,大脑却昏昏沉沉,不再能支撑他思考世界的、生存的或者自己的问题,自顾自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梦里,他看到了大火之上,那些不同样子的生灵正在和平共处,迈入了不逊色于落日城的文明时代,并且准备派出队伍与他一起探索世界的真相。

    而他醒来时,世界格外平静,没有任何暴虐的声响。鹰状云早已消失在船的身后,而窗外是水,水外是连绵不绝的云雾,正反射着死或生号的灯光。

    那是新生的水母正载着死或生号向指南针所示的南方飞翔,已经穿入第二道云带。

    他勉强下床,走到窗边,隔着死或生号的船壳,凝望这由五个旧的水母还有他的血所生下来的子嗣,疑惑地侧头了。

    “为什么你在走南方?你的记忆里不该只有那几条漫长反复的迁徙路线吗?”

    这是当时其他的探索客们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但少年人很快想到当时他戴着龙心角进行的共感。在那种深度下,他的某些念头或许也被水母记忆下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仔细琢磨片刻,也不管这真相究竟如何,径直愉快地笑了:

    “那就欢迎你啦!我的第六位同伴。”

    水母似乎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似的,荡起水体,犹粼粼波痕。水在船上,而船与水一起飘然飞向第二云带的深处。

    只是幽冥依旧暗,天地仍朦胧。

    所有光采好像都将在这场横穿幽冥的旅行中消失。

    初云站在门旁,听到他自顾自说道:

    “但不是还能走下去吗?”

    向着幽冥的尽头,扬起永恒的风帆。

第三十六章 岑寂

    云深深而不见路,水中的船火载着一船人的梦,摇摇晃晃地飘入了幽冥黄泉的深处。对于探索客们的生活来说,除却世界的问题,还有他们自己的小小的问题。

    站在窗边的少年人被少女催促着躺回床上,接着,她就也坐在床边,与他的肌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

    再下来,她侧着脸庞,用一双美丽的灰眼睛凝视他苍白的脸蛋,说:

    “不过……你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顾川的身上缠着一圈叠一圈的绷带,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永生之肉效果不好吗?”

    “那块肉没有人知道,是我们新找到的古时代留存的奇异事物,功能是未知的,起效也需要时间。而这种效果也未必是无害的,”初云蹙起眉头,在顾川的脑壳上敲了敲,“你怎的这个道理也忘记了!那肉是又帮了我们一次,也确实按照原本那一次的例子,再度挽回了你失血过多的命。你的命应该是无忧的……看你这能说话能走路的劲,我知道了,你也知道了。不过我认为你应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也不该剧烈运动,就好好躺着。我想应该要好好观察一下……”

    结果少年人不服气,想要证明自己的健康,还能继续动。他就跳下床,勾住一个床边一个立柜的两旁,想要像当初运送它一样把这柜子重抬起来,谁知他越想用力,四肢空落落的,像是没有一滴血在流,使不上任何一点的劲。

    初云已经习惯他偶然的愚蠢的举动了,径直站起身来,双手勾到了他的腰上,反把他抱回床上,又给他重盖上被子。

    他躺在被子里,说不出的面红与尴尬。

    “你难道就不觉得身体很难受吗?”

    初云坐在床边,低头俯瞰着他。那张洗得干净的漂亮的脸就与少年人的脸格外贴近了,近到几乎可以互相用脸颊触摸彼此的脸颊。她漂亮的灰色的大眼睛里闪着一种他平常很少见的神采。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女孩子的恼火。

    “是没什么力气,还有点饿……”

    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还有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头发,确实感到身体冷一阵热一阵,有种发烧般的眩晕与乏力的感觉。不过说到底也就是发烧的感觉,也不是发特别高的烧。别说是在村子里就有断手断脚还在坚持劳动的吃苦的长辈,就算是他自己……两世也都算是发过不计其数的烧哩,但从没能像现在这样会被要求安安心心地躺着。

    上一世要上学与上班,这一世则要随着川母做更苦更累的农活。

    大多他见过的人,都不把这种小毛病放在眼里,他也从来不放在眼里。他想要真是大的毛病,那他肯定是起也起不来的,既然还能动,那说明那还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毛病嘛!

    少年人把自己的想法憋住不说,但他低估了初云的洞察力。

    初云撇开目光,望向几本摆在柜子里的玻璃书,说道:

    “你说你没什么力气,但该干什么还是会干什么。你说你有点饿,但不吃东西,还是不吃东西,是不是?”

    “也不是啦……”

    年轻人这时才意识到这姑娘是真恼怒了。他还没见过几次初云发怒,更别说是冲着他发怒。这种忽如其来的认知让这人升起种奇异的害羞般的胆怯,讷口讷手,一时不敢多说任何一句话,支支吾吾得像个正在被母亲训话的稚儿。

    初云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目光撇得更远了。她好似一点也没有在关注身边的人,而只在关心无际的幽冥世界。

    无际的世界之中,水母的飘荡,寄生在水母体内或体表的小的虫,又或是大风吹入云间,都会发出一种细微的声响,飘飘渺渺,鼓鼓荡荡,好似身处群山,好似身处海底。就在这声音之中,雪花无边漂流,吹在水母的表面上。

    至于原本他们看到过的鹰状云还有其他的云早已消失在他们的身后,幽冥荒芜得像是无何有的宇宙太空。

    船火的微光独运于其间,仿佛一颗即将消逝了的流星。

    少年人这时找到机会,转移话题说道:

    “我睡着的时候,我们是带了第二条云带里吗?”

    初云点了点头。

    从初云的口中,他很快了解到他的猜测不假。他大约睡了三天或者四天。这段时间里,新生的水母确凿无误地带着死或生号飘进了第二条云带里。

    直到进了,探索客们才发现第二条云带要比第一条云带黑暗得多,生灵的踪迹更为难寻。

    原本顾川将他们的旅行想象成在只能透到一点光的深海。那现在,他们就十足是在深海的最底部,往里面又挖了一层泥的地方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无所有的世界,像是某种恐怖的预兆。好在风声仍然在无边无际的云雾里呼啸,提醒他们运动与变化还是世界永恒的主题,并无过多的不同。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川。”

    室内蒙光的少女在黑暗的夜幕边上,转回头来,分外认真地说道:

    “你又沾染了一件怪的东西。”

    顾川知道这件事情。他抬起自己的左手。两人都看到他的手腕上沾着一块虹彩的鳞片,正在灯光下熠熠闪烁。

    “我原本想过取下来,实际上,我也确实地尝试切开你的皮肤了。”

    “然后是发生了什么吗?”

    “这东西长进了你的肉里,和桡骨连在了一起。”初云端正地说道,“这就要削掉你的骨头……我看你没有特别危险的征兆,因此没有动……这个东西带给你的影响,也是完全未知的。”

    顾川又点了点头,望着自己手上这片连接骨肉的鳞片出神了。

    这片鳞片是那鹰状云里所藏着的奇异生物的身体受了伤,而抛到空中的,同样具有未解的神秘。

    “我明白,我现在还没有什么异状,应该不用太担心我。”

    谁知初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她扭过身子,站起身来,背对年轻人,说道:

    “你和我之间,一定有一个是傻瓜,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个傻瓜是谁。”

    年轻人笑起来了:

    “也许我们都是呢?”

    初云琢磨了片刻,侧首望见眼前的少年人微笑,无可奈何地随着他笑了。

    “但之后,肯定会更难的。你的身体条件是好不了了。”

    那时,壁光落在荧虫的琥珀上,它便像是一颗被藏在橱中的星星,闪烁着来自遥远时代的光芒。

    而门外,乘着睡箱的蛋蛋先生在载弍的严厉要求下,愤愤不平地带着初云煮好的热汤往这里送来了。更远处,载弍正在外部总观察室内值守。

    他没有做别的,只是自己和自己下着年轻人带到这艘船里的叫做围棋的游戏。

    窗内无垠的寂静,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而天地上下,一片苍茫。

    他们都知道他们前面的旅程只会更加艰难,因此更加珍惜如今所度过的每一寸的时光。

    水母就在这般无际的海一般的黑暗里,悠悠地向前飘呀飘,是海上的一叶扁舟,也是空中一朵最小的云。新生的水母在云带里的飞翔格外迅速。它的速度可能要比死或生号自己的航行都要快,快到水体遇上风云便会荡起激烈的水波。

    几片飞雪穿入了水母体内,挂在了船的壳上。小齿轮机就呆在窗边,对着那几片雪的形状开始描绘起来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要比探索客们原本所设想的要久得久的时光。

    他们周围什么都没有。

    只有介于液态与气态之间的物质,像是云,又像是风一样不停地发生流变,淹没了水母的全身。万事万物都是灰蒙蒙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什么也摸不着。从顾川醒来,直到他感觉自己的气力恢复为止,他们依旧在云带里。

    无垠的广阔,彻底超过了探索客们原本最为严苛的预计。

    他们不知道这里究竟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这片世界的背后到底会将他们引向何方。幽冥最大的挑战,既不来源于生命的威胁,也非是险峻可怕的云浪,而单纯的是航行的距离。

    日子的平静,纵然拥有了多种多样的桌面游戏后,也叫蛋蛋先生昏昏欲睡。而风声每时每刻都在呼啸,一路鼓荡在水母的身上。

    水母的水体减缓了声响,传入死或生号时才变为寂静而细微的轻响。

    少年人没有耐心陪蛋蛋先生打牌,也不想细究围棋,好与载弍对弈。为了解闷,他尝试更多地记录云带每时每刻的变化。

    风在动,云也在动。这种变化便是无穷无尽的。它有风速,就有云速,有风向,就有云的形状,有密度,还有湿润的程度,以及……少年人很后来才意识到的颜色。

    第二云带里可能没有类似大火的巨型燃烧物,换而言之,便是没有光,只有偶然闪现的弧光。但弧光又短又急促是做不得数的。最多的光还是死或生号自己探照的灯光。灯光落在云雾里,黑暗里的云便向探索客们展现出一些罕为人知的色彩了。

    原本这些云的颜色还是接近白的、灰的、他们所熟知的云带的颜色。但随着他们的旅行,往往会在局部,或突然整个变天似的泛起了一些绿或者红与蓝的色彩。这种色彩的变化看似很大,其实由于灰度极高、饱和度极低,也基本不亮,因此细小微妙,有点像是大雾的阴天里,受污染的灰蓝的湖水与蓝绿色的湖水的差别。

    而这种差别只能靠探照灯发现。

    水母在不停前行,顾川与无意叫停。于是探照灯一直在动,死或生号发出的光线也在动,云雾雪片的颜色变化就更为无穷无尽,犹如色谱光波迷离,数之不竭,而认之不全。

    他们好像行驶在一片色彩斑斓的海洋中。

    但仔细想想,这片色彩斑斓的海洋并非天然能显露颜色,与明亮更没有任何关系,单纯是他们的灯照亮了这片海。

    无边无际的色彩只能从短暂即逝的灯光中发现。

    “也许,我可以从中找到某种规律。”少年人原本以为色彩揭示了某种深度或广度,可以对他们的前程做一个简单的估计。

    这个想法,让载弍大为赞同。

    齿轮人们的研究常起于此。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色彩的变化逐渐无序而重复,好像一切并没有任何的内含的某种法则。而他们只能随水母高速掠过,浅尝辄止的观察也绝不可能从中找到任何的规律了。

    孤独和焦虑逐渐从食粮的日渐稀少中长出,既见不到前方,也见不到后方,茫茫一片的世界,无边无际。

    他们好像被困在一座云雾的迷宫之中了。

    “你们会不会已经迷路了?”

    蛋蛋先生无所谓地说道。它的小眼睛盯着那根指南针。那根指南针的方向并无变化,但不信指南针的蛋蛋先生却设想可能有某种磁铁把这根针所指的方向吸走了。

    信与不信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顾川对此沉默不语。

    另一个被探索客们记录的变化,则在于密度与温度的奇异联系。

    这是在大约数十天的航行后的事情了。

    当时探索客们都醒着。四个人在外部观察总室换了个桌游的花样,开始下军棋。军棋的策略深度远不及象棋或者围棋,玩法上也就是大吃小,换一套名词对此世间人也不难理解。顾川靠着自己梦中的经验,在一开始还可以压其他三人一手。但他心不在焉,目光始终在船外,也就错着频出,很快就被吃掉了最大的军长。

    他也不在乎,只望着水母外的景象,皱起眉头,对其余人说道:

    “你们看,这云雾的能见度是不是更低了,就好像水母外还有一层更大的水压在水母的身上一样。”

    载弍当即决定暂离死或生号,游往水母体表取样,只一小会儿,他就证明顾川的想法没有任何错误。

    云雾的密度确实升高了。

    这原本离散的物质好似被压到了一起,厚得如同真正的液体,而云带便像极了一片真正的海洋。原本光线打在上面还可以见到某种雾化的效应已然不见,只反射出一片极光般连绵的迷离异彩。

    这种变化与颜色的变化一样,是细微的、而连续不断的。直到了变化真正产生,而与过去刚进入云带的记录相比,差距巨大时,人们惊惶转首,只见到世界已然不同。

    按照河畔或大荒的常理,冷则凝实,厚则化气。

    但在这里却不同。

    根据载弍在外部的取样测量,温度确凿地升高了。

    另一个发现则在于水母——水母的体内环境温度是相对恒定的。然而水母体内的水温,比起原来也算是高了。

    顾川与这新生的水母达成某种联系后,探索客们也频繁地开始替水母调节体内的环境。他们很快发现原本寄生在水母体内的小虫变成了沉入水体中的死尸,这些尸体上挂满了这些小虫产下来的卵。

    “这是否是这些虫感应到了温度的变化的缘故?”

    没有人说得出来确凿的答案。

    他们将虫卵聚集在一小片远离思维灵光的水中,用一种只透水不透虫卵的网围了起来。网内,原本接近透明的水色泛了一点说不出来的墨绿。

    一切的预兆都显示了这一趟穿越幽冥的旅程的最后一段必定艰苦卓绝。

    但死或生号,还有感应了少年人意志的水母,在少年人的坚持下,依旧向着指南针所示的方向前进,没有做任何的变向。

    初云不关心方向,只细密地计算食物,等待明日所能见到的光景。他们的食物正在变少,原本的一个仓库,只剩下了两个数得过来的箱子。

    蛋蛋先生就更不关心了,它恨不得这两人赶紧饿得不行,赶紧把它给吃了。

    望远镜或者小齿轮机压根意识不到生死。

    只有载弍关心。

    他关心这两位肉做的人会死。

    载弍细数时日,直数到他们在第二云带中航行的永恒钟的读数增量足是他们幽冥之行至今读数增量的一半时,他在外部观察总室一边和自己下围棋,一边等待。

    少年人很快进来轮值换班,他抱起一本玻璃书,想要用齿轮人提供的刻字笔刻录云色变化,但肚子的空虚让他的精神集中不了。粮食越来越少,食欲却越来越强。

    他开始沉静地看云。

    载弍注视他很久,直到他再度将目光移到玻璃书时,打破了寂静:

    “朋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指南针所指示的南方,就全部是这永无止境的云了?”

    少年人抬起头,看向载弍,神色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之后就全都是云,不会再有类似大荒的不是由幽冥,而是由沙子或者泥土组成的世界了吗?”

    这是一个少年人一开始没有想过的猜测。

    “我不能说一定。”

    载弍平静地说道:

    “在齿轮人的世界问题间,关于世界的边缘,一直有三个主要论点。一是有尽论,二是无尽论,三是轮回论。有尽论就是你和初云说的那种,会有一个类似的可怕的向下不见底的深渊,也可能是一堵向上无穷高的围墙,这个切面不可越过,哪怕越过了,也绝不可能回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的尽头。”

    而轮回论则简单得多,这来源于大荒之中异族的说法。异族们在大荒中一旦出了他们的领地和熟悉的区域,也会迷失方向。这种迷失便叫他们会从另一个地方回到原地。

    因此,在许多异族的传说中认为,世界的四面八方其实是彼此相连的,往左走到了极点,就会从右边再回来。

    “而第三种,就可能是我们所要面对的情况了……那就是无尽论。”

    载弍说。

    “幽冥的后头还是幽冥,再后头还是幽冥,再后头的后头依旧是幽冥,永无止境,永远往复,是写不完的、闯不完的、哪怕无穷尽的往前走也走不完的终极的路。它也有可能也有一道类似于有尽论的深渊与高墙。但这个深渊和高墙,我们永远走不到,也永远抵达不了,顶多就是……”

    顾川在这时说道:

    “无限的接近。”

    “对!”载弍为这一个词点醒了思维,“无限的接近,却怎么也不可能抵达,因为路就是无限长的。”

    初云敲门进来,她听到了狮子与少年的对话。

    载弍继续问道:

    “你是哪一派的呢?你是认为世界的至南方有个墙,你抵达了墙就会返回。还是认为世界的至南方就是世界的至北方,你们会从宇宙的另一头重新回到你们的故乡?是认为现在,我们的前方全是重复的幽冥,还是认为我们的前方会有其他的与幽冥不同的,并非是由这种物质组成的世界。”

    就像是复杂的水土组成的河畔,沙子组成的大荒,或者由如水的幽冥物质组成的幽冥呢?

    载弍也不等少年人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我原本比较相信前面还有一段路,幽冥的后头应该还有一个世界,这是上一代齿轮人的船只所相信的,他们义无反顾地出发了。但现在,我开始相信……幽冥没有尽头。”

    到了这里,如果往回走的话,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载弍注视少年人。

    这一点机会在于,他们可以回到大火,寻找食物,或者寻找死去了的幽冥异族的尸体。

    顾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一种饥饿的虚弱中,说:

    “我更倾向于实证……”

    “实证?”

    “假设继续往前去,真见到了一堵墙,那我就是有尽论的信奉者。假如再往前去,却回到了世界的最北边,我就是轮回论的信奉者。”

    “但是……”载弍的目光无限严肃,“你要用你有限的生命证实无尽论吗?你的生命耗尽了,这艘船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你可能也无法穿越一个无限的海洋!”

    风声呼啸,云质滚动,幻化成诸多形状怪异的影子。探照灯光一照,所点亮的朦朦胧胧的云,好似恶鬼与神祇的雕像。

    少年人低下了头。

    初云坐在顾川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种温和的目光看载弍。她知道载弍不是坏心眼的,也不是故意要把他们劝退的。

    这狮子确实地在害怕他们会死。

    “我是不怕我会死,你们要走,我也会跟着走。等到你们真饿死了,我应该还能活很久。但你们要知道,曾经我们确实派出过一艘船,那艘船沉在了幽冥。”

    “假设我真的饿死了,那你会怎么样?”

    顾川问载弍。

    墙壁的荧光照亮了这狮子头齿轮人的侧颜。

    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会回去。”

    他说的话和他心里的想法是不大一致的。当时的载弍也有点怒气了。

    谁知那张年轻却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又现出了微笑,他扬了扬眉毛,用他久未饱食的气力说道:

    “那就太好啦,和原来我和你说的一样了,到时候,你一定要把我们的这趟旅程说给其他的齿轮人们听呀!”

    “听什么……?”

    载弍不解。

    少年人起身,转目向望远镜内看到的无边的云雾光景,说:

    “讲啊,我们是如何出发的,又是如何步入幽冥之上的云空,是如何穿越了浩荡的大火与云带,又是如何……”

    在永恒的夜空之中平静地合上了双眼,献身于某种至高无上的理想。

    风声浩荡,小齿轮机的螺旋桨恬静地旋转着,尽管没有太阳与月亮,但他们却直觉地觉得这是一个好天气,好似一个盲了的美丽的姑娘。载弍下了又一颗子,下在了棋盘的中央。

    用金属做成的棋子发出了啪嗒的一声。

    他们继续往前进,走入了彻底无法回头的境地。

    尽管吃得更少了,但少年人意外醒得更多了。但他不再能保持一个完整的注意力,而经常呆呆地望着远方。

    可他的凝望与望远镜所望到的别无二致。

    所有的远方与所有的近处都是一致的,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他们好像不是在穿越云带,而是在穿越无际的太空。

    黑暗的世界,苍茫的云浪,每一天都在印证每个探索客心中最恐怖的想象。

    直到某一天他生出了某种视觉上的迷幻,他走在廊道上的时候,刚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却看到了房间里也是满是漂浮着的云。骚乱的云朵从他的身边飞过了。他伸出手,却摸不到云,只直接摸到了墙壁。

    顾川心有所料,闭上眼睛,退出门,再把门合上,云雾就跟着他蔓延到了廊道里,好像物质已经变成了某种虚幻,不再具有任何阻隔的功能。

    他的理性仍然统治了他,他平静地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对当时值守的蛋蛋先生说他的身边是不是跟着许许多多的云雾。

    同时,他还感到不是船在移动,而是无边无际的云雾再从一个静止的船边飘过。

    因为现在,他好像能看到云飘入船内,又从船内飘出。

    蛋蛋先生自然是没有见到什么涌进船内的云雾的,嬉笑地嘲弄道:

    “混混沌沌先生觉得你可能是傻了。”

    “可能是。”顾川平静地说道,“我可能看云太久,产生了某种特别的错觉,非常严重的错觉。”

    蛋蛋先生立刻意识到顾川不是在来事,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讲自己的精神错觉的病症了。它立刻不笑了,而是严肃地说道:

    “我立刻找载弍和初云来。”

    载弍和初云对此症状也无计可施。他们猜测这可能是肉做的人长期注目云带而发生的一种视觉损伤。

    “你可能应该少看一点云。”

    “嗯。”

    顾川听从了初云的意见,载弍也关闭了除外部观察总室外的船体透光功能,限制了对外界的观看——

    反正大部分观察在现在也是了无意义的。若真是出现了某种突破性的变化,他们一定能察觉得到。

    少年人的症状立刻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但问题接踵而来——

    他们的食粮确实是越来越少了。

    初云已经将在死或生号的维护上具有用处、但可以食用的一些齿轮人的工业材料纳入到他们的食谱中。

    但他们仍然是一餐比一餐吃得少。

    不论是梦里的上一世,还是实实在在的这一世,顾川都是尝过饥馑的滋味的。只是过去的大多饥馑还可以指望挨过这一年头或者这一节气,等下一个节气会不会是个好年头。

    但幽冥不一样。

    幽冥也不是海洋,他们找不到鱼,顶多找到些虫卵,把这些虫卵放锅里一炸,立刻炸出洗油来,不见任何蛋白质,连壳都融化成了洗油。他们吃了只会更添痛苦。

    那就只能喝水。

    水是管饱的。但没有味道的纯水,那时候的少年人才知道,只会徒徒增长饥饿的苦痛,叫自己发硬的牙床时刻提醒自己需要进食的事实。

    但直到他们只剩下一小块不足拇指头大的肉时,幽冥也没有任何变化。

    虚无的黑暗更甚于以往。

    云带的变化照旧摸不清任何的规律。

    这一块动物肉,谁也没动手,而是储藏在他们的小盒子里,只要看看,饥饿的痛楚就会减轻很多。

    在饿得最疯狂的时候,顾川是想过将木屐的木头,一些软的草制成的纸片,或者橡胶、还有齿轮人说的不能吃的水车与水帆当作食物嚼一嚼。

    但顾川饿得昏昏沉沉,醒的时间尽管比睡的时间长得长,却一动都懒得动,也就只想了想,没有落实成实际。至于初云,状态要比顾川好得多,只是几乎一整天都在睡,再也没起过了。

    少年人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精力在迅速地衰竭。

    理性的思维逐渐迟钝。

    到了最后,时间与空间的概念也将消失,仿佛自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里。

    载弍一声不吭地承担了最多的轮值任务。

    他知道食物已经耗尽,幽冥是否有尽,即将是最后了。现在船里只有他还保有着最后的时间观念。

    “幽冥的无尽论,恐怕是真的。”

    他开始后悔在最开始的一次争辩时,他没有坚持将这艘船赶回大荒了。

    船火飘向了云带的更深处。无边无际的有形的黑暗一一错掠,仿佛在讲述一个世界的终结。声音正在消失,只剩下了一种类似于底噪的连绵不断的响声。极目所见,船只好像已经消失在了永恒不变的宁静里。

    这堵无尽的高墙,要的就是人们的岁月、寿命与死亡。

    不再有任何的事情,也不需要任何的智慧与勇气,没有可以探索的地方,这就是海,纯粹的海,最大的海,一无所有的海。

    没有暗礁,没有岛屿,没有岛屿上的食人族,没有方位,没有星星,也没有日月,只有风,只有云,只有……永恒黑暗的水面。

    食物吃完后第四次入眠,已经极迫近只喝水的人的死亡期限。

    少年人昏昏沉沉的,差点没能醒过来。但身上一种柔软的触觉,和一种奇异的香味唤醒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一颗白白嫩嫩的蛋,口水已经流到了蛋上,双手一抓,几乎就要把这颗蛋往嘴里径直塞了。

    但蛋蛋先生的笑容立刻唤醒了顾川残留的理智。他把这恶心玩意儿,往床的另一头扔了。

    “你都饿到了这个份上了,为什么还不吃我呀!”

    蛋蛋先生在出发前,就有对此的猜测,它当时就想等到这两人饿到了极点,一定会吃了它。

    结果没吃,还是没吃。它所有的时间都白费了,消失了,还不如当时就直接找块岩石撞死,等下一世换了其他的地方再找机会善死哩!

    少年人的面庞显得衰颓而不再健康。他疲倦地说道:

    “你好好活着,何必这么早地想死呢?我不吃会说话的东西,你就别想了。”

    他昏昏沉沉地往外部观察总室走了。

    走在走廊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歌声。原本他还以为是某种饿晕了的幻觉,但打开尽头的门,才看到是初云正在唱歌,悠然地、平和地,好似鸟儿栖息于幽静的山谷之中所发出的响声。

    “你不饿吗?”

    少年人心想要是她不饿就最好了。

    可惜的是初云真诚地答道:

    “还是很饿的,不过不知道会不会死。”

    他们在外部观察总室里靠在一块儿。顾川说:

    “难道还能不死的吗?”

    “说不定嘛,也许其实我们的体内的奇物可以吊住我们的命,叫我们不吃东西也能半死不死地活着……比如你的永生之肉。”

    顾川摇了摇头,两片嘴唇一合,几乎要把嘴唇上的肉都要吞进去:

    “你说我忘记了这块肉是不确定的,我倒觉得是你忘记了……拥有永生之肉的遗骸已经变成了遗骸,只有那块肉始终不朽。”

    初云惊讶地发声了:

    “是这样呀!”

    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原本她唱歌的语调。

    “你在唱什么呀?我听到了河水和太阳的字眼,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民歌。”

    是不是民歌,他是分辨得出来。落日城的雅乐和民乐的区别从词上就看得出来。

    初云说:

    “这不是落日城的歌,你肯定是没听过的。这是……我的医生经常哼唱的小调。但这小调不完全……我就想把它补上。”

    “那你能再唱一遍吗?”

    “当然能。”

    初云又哼了几声,就又起调了:

    “大河的水声浩浩荡荡,两岸的青草萋萋香。”

    里面的词就这两句。

    初云唱完了,就是模拟水声的绵长的高音。高音惊到了蛋蛋先生。它溜进外部观察总室的一边和小齿轮机跑到一起了。

    初云问:

    “怎么样?”

    顾川猛地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了?”

    “这应是一首歌颂大河的歌。河是我们生长休息的大河。那青草就不好,应该是……”少年人凭着自己的直觉,模仿初云的语调,用自己久不食物的喉咙唱道,“两岸的稻花格外金黄。”

    初云猜意顾川是想起日照村的金穗田了。他们逃跑的时候,村子附近的金穗田在雨水中金灿灿一片。

    她不觉得这好,只是为顾川同样的歌兴感到愉快了。她说:

    “那你还有其他句子吗?”

    “有啊。”

    少年人用自己的剩下的力气,接着初云的调子唱着说:

    “这是我们美丽的故乡,也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现在,我要去往世界的尽头,而终有一天,你会为我歌唱,歌唱敢于探索的儿女们呀,你们拓宽了世界的边疆。

    船火还在密闭的幽冥中漂流。

    灯光照不尽的云雾从水母的两侧飘过。就连能够摄食幽冥的水母仿佛也倦了累了一样,世界好像即将停止了。

    他们在一片没有光明,没有所在,没有形状,也没有质量,像梦,像虚幻,像真正的死后的世界的世界里漂泊。

    任这云流将我送向远方吧!

    我知道,我将会成为未来历史的一角,那代表了一个时代一种人类曾经认知的一条边疆。

    载弍从停息中醒来,进入外部观察总室的时候,看到两个唱了很久的歌的肉做的人已经肩靠着肩在墙边陷入了梦乡。

    “让他们多睡了一会儿吧。”

    蛋蛋先生嘘了一声。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时刻了。”

    “最后的……时刻吗?”

    狮子沉默不言。他知道这两个肉做的人在没有光的环境下入眠,是最好的,因此,他转身,悄悄地关上了外部观察总室所有的灯。

    探照灯关了,壳下的维修灯自也不会亮。玻璃般的墙壁会发出的光关了,天花板上的光也关了,至于载弍自己的玻璃眼珠的灯自也不会亮。

    死或生号陷入了幽冥常在的黑暗里。

    什么也见不着,谁也看不到,一切都混混沌沌,云也消失了,时间也消失了,对任何事物的感知好像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艘幽暗的船,和一个透明的暗的水母,在同样幽暗的世界里越行越远。齿轮的人和奇异的蛋都在船内默默地等待着人们醒来或者永不醒来的时候。

    物我皆忘,世间岑寂。

    就这样,就在这连时间也被遗忘了的无法感知的时刻,无声的曙色在遥远的天际线上一跃而出,徐徐照亮寥廓的穹苍。仿佛天地正要开辟之前,翠绿般的闪光擦亮云海,眨眼即逝。接着光谱红移,人们目睹绯色的红光在从无限世界的尽头生出,驱散了动荡的云雪。

    近处的云间一片粉红,是那永恒燃烧的天体将出而未出的时刻。万事万物的轮廓在至极的黑暗的尽头重新现身,在深邃细微的白茫茫中,犹如庄严光明的教堂。庄严的教堂之中,每一朵云都在期盼,每一缕风都在欢呼,无声的期待溢满天地之间。

    虚弱的少年人那时睁开自己迷蒙双眼,便见到了世界的破晓时分。

    不是月亮,也不是永恒的日落,而是真正的绝大的旭日从未知的深渊中升起,染红天角。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立在那飞也似的要照亮世界的金色的光点中,远眺他方,眼见天畔的曙色无限辉煌。

    太阳出来了。

第三十七章 日出·印象

    天已格外亮了。

    原本昏暗的来路如今一片醉人的粉红,每一朵云的轮廓都金辉熠熠。而太阳就落在云海的东方,凝然不动,只露出一半的身体,便彤红一片,光芒四射,而几欲喷薄。

    它还没有完全出来,黑暗的云带就已经崩溃,散作天上天下的无数缕,悠悠地、各奔东西。

    而回首向来,幽冥的云依旧垂地连天,向上堆到了看不见的茫茫高处,向下依旧深不见底,向左向右照旧延伸到无穷远处。

    一团水就这样漂浮在灿烂洁白的云空中,像是在从一片群山中逃离。而船就在水里,同这团水一起,在底下明亮的云海中落下自己的宁静的影。

    朝光穿过了云,洒在水上。久居黑暗的船体第一次阳光普照。

    少年人站在窗前,落在和煦的阳光里。身体暖和的感觉缓解了胃部的饥饿。他忍不住远眺旭日东升,并几乎是虔诚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假设顾川并不具有地球二十一世纪唯物的知识,他毫不怀疑自己只因这一次日升的温暖,他就会成为太阳的神祇最忠诚的信徒。

    浩荡的天风吹拂万物,清澈的水波在太阳底下发亮。

    就在这时,一双清凉的手从他的身后盖上了他的眼睛。而柔软的身躯已盖在他的背上,叫饿极了的他差点踉跄。

    “初云,做什么呀?”

    顾川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唯一可能的来人。

    “你不能直视太阳,眼睛可能会受伤。”

    初云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初云的提醒并非虚假。少年人双眼受到的光刺激没有随着遮挡而消失,照旧在闭眼的世界里留下迷离的光点与光斑。

    “你说得对!我冲动了……”

    少年人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他把初云的手拉下,握在自己的手里,同时回转过来,背对阳光,看到正对的少女在阳光下发亮,对着他露出微笑了。

    现在他没有任何苦恼,而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感。

    初云对他说:

    “还有最后一点点的食物,走吧,现在该吃掉了。”

    他们无疑问是走出幽冥了。

    只是幽冥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能不能立刻得到食物——能跑的动物或者长在原地的植物,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知道。

    但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比这一次横穿幽冥的虚无到几近饿死的旅行更加可怕。

    新的天地在向他们招手,而未来正向他们徐徐走来。

    为了抚平云带的幻觉症,探索客们很久前就已经关闭了船壳的透光功能,如今载弍再度拨动齿轮,将船壳全部打开,于是光回船内,死或生号阳光普照。

    “你好像很吃惊于这光明?”

    离彻底脱出幽冥还有一段时间,蛋蛋先生闲得蛋疼来找载弍打牌下棋,结果却看到这狮子头齿轮人站在窗户旁边,望着太阳在水中投下的光影。

    载弍默然不言。

    狮子不是没有见过光明。

    齿轮人的世界里有人造的灯光,足以照亮室内的某一个角落,让所有的黑暗无处遁形。至于最近,他也见过大火。大火的明亮非同凡响,曾让他大为吃惊。

    但他没有见过太阳,也从不知道太阳原是这样的。

    在刚刚发觉光亮时,蛋蛋先生就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呜咽,那声呜咽听上去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要哭泣了。然后载弍就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

    “听说过吧,只是没见过。没见过终究是隔了一层。原来,那两个人都是这样的光明下长大的……他们一定过得很酷热……”

    载弍说。

    在光下呆了没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发热,这种热好比它在烤火堆,每一片金属都好像变软了一点。

    对齿轮人而言,这倒也不算什么,也不至于生病或死。他茫茫然地说:

    “只是新鲜,新鲜。”

    棋盘上,载弍落下了又一颗黑子,这一颗子成势,屠掉了蛋蛋先生右上角的大龙。

    蛋蛋先生立刻就要悔棋了,说:

    “重来,重来。”

    载弍瞥了它一眼,说:

    “你倒是不紧张。”

    蛋蛋先生抬起自己的小眼睛:

    “哼哼哼,只要死死活活多了,别说太阳、月亮,全黑暗,哪怕是更稀奇的景象也能见到哩!就是太累太苦,见到了,也赶紧送了命了事,懒得琢磨钻研。”

    载弍发现蛋蛋先生好像有些变化了。它求死的意志似乎不再溢于言表。

    日出以后,这狮子头齿轮人的脑海里塞满了各种各样古怪的心思,有些心思是他已经做到了世界问题未能做成的壮举,而有些心思则是对未来的恐惧,有些心思则是对于他的同伴的担忧与观察。

    他感到疲惫,许可蛋蛋先生的悔棋。这颗蛋快活了。他又问这颗蛋说:

    “我看你这么说,那你还是知道一点的,你知道太阳底下有什么吗?”

    “太阳底下……?”

    蛋蛋先生说:

    “嗯,没什么新鲜的事情的,一切悉如往常。”

    这是它在过去遇到另一个永生的死者时,那位“活得更久的”永生的死者,对这位“活得稍短的”永生的死者所说的一连串话中的一句。

    水母继续飞往前去,云朵越来越散,渐渐不再能组成遮天蔽日之势。走了那么多的路,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但太阳并没有过多的升起的意思,依旧停在云海边缘。

    这点并不让探索客们惊慌。

    他们已经很习惯永远停留在半空的太阳或者月亮了。他们知道只要他们继续往前走,太阳总会往上升一点、再升一点的。

    只过了一小会儿,初云和顾川就分食了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点食物,但手指大小的食物不足以填报他们的胃,他们更饿得发慌了。

    初云说道:

    “假如前面还是没有能吃的东西,该怎么办?”

    顾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和初云一起蜷在墙角。顾川举了举龙心角,水母便把死或生号举起来了,直举到与顶部皮肤贴合的位置。阳光肆无忌惮地侵入到船内,照亮了两个相知的人。

    或许是光明给了少年人勇气。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

    “那你就吃我吧。”

    “吃你……?”

    初云露出了一种茫然的表情。过去冕下的教诲告诉她能说话的东西是不能吃的,而她靠直觉意识到了某种在生死之外的东西。

    当时,她给出了一个可能只有她才可能给出的回问:

    “为什么吃你,而不是吃我呢?”

    少年人被这话的活泼逗笑了: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初云认认真真地想了,她以一种纯洁无瑕的食物上的考量说道:

    “你可能是觉得你比较高大,肉比较多,我的胃口比较小,所以吃你的话,能让我一个人活得更久一点?”

    这是个严苛的不带任何情感的理由,居然把顾川说服了。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

    只是随后,初云就严肃地反驳道:

    “但我认为这是不对的,因为你有永生之肉,永生之肉会吊住你的命。所以也许你吃同样的东西,撑得可能也更久一点……这需要数学,数学的证明。”

    自从她从顾川这里掌握数学以后,她就开始迷信于这一神秘莫测的形而上的武器。要不是少年人的阻止,她是真要计算谁吃谁才能活得更久了。

    “什么数学啊,它需要的是经验的证明。”少年人开始抬杠了,“你要收集你这样的人吃我这样质量的肉能撑的时间,还有我这样的人吃你这样质量的肉能撑的时间,是不是?”

    “好像是这样的……”

    说着,说着,在阳光下的少女闭上了双眼,像是天使睡着了。

    她睡觉的时间到了。

    顾川用最后的力气把初云抱回了她的房间与她的床上,接着来到外部观察总室,找到了载弍,他问载弍:

    “望远镜能用吗?”

    载弍摇了摇头:

    “我族的设备在这样的强光下运作不是很良好……需要一点时间调整镜片,我想‘望远’很快就能做完。”

    他用望远称呼望远镜里的那个被造出来的小齿轮人。

    顾川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张,他又说:

    “我现在没有力气,你能带我到外边看一看吗?”

    “外边?”

    “船顶。我叫水母把死或生号送到很接近它的顶部的地方了。”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到外边?”

    年轻人给出的回答简单而直白:

    “突然不想在船里,想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水体总归是隔了一层……毕竟也好久没到过外面了。上一次还是大火短暂的出访。”

    他没有说他自己,在可能有几个月,或者一年,也可能是比一年更多的时间里,被锁在那艘船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去不到。

    而当时,蛋蛋先生正在乘载弍不注意,叫小齿轮机给他偷黑棋。齿轮机不乐意,还踢了蛋蛋先生一脚。蛋蛋先生晕头转向地落回睡箱里,躺了好一会儿,便听到了少年人的这句话。

    它突然意识到尽管这人从来没有向它那样抱怨无聊,甚至带来了几种桌面的游戏,但可能……确实的、无比期待新鲜的空气。

    顾川坚持不穿防护服,载弍顺从了他的意见,穿好防护服就背起虚弱的少年人,在排气室里掀开舱顶门,然后走到了死或生号的顶部,也在水母的上方。

    世界从一个狭小的牢笼中解放了。

    微风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芳香,轻柔的吹在狮子与少年的身上,而伸手仿佛就能摸到四周的云朵。明丽的晨光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抚摸世人,温暖而新鲜的空气充斥了他的全身。

    少年人确实是感到惬意了。蔚蓝的天空下,他从载弍的背上下来后,几乎要被风吹走。载弍拉住了他,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喊。声音远迈云海,落入伸手可及的天地里。

    云确实越来越稀疏了,已经不再能阻挡他们的视野。

    往回看去,他们曾经所在的那片云带的形状再度清晰可见,以一片红白的曙色在他们的身后照旧无限广大,犹如一面不可跃过的高墙。

    这说明他们确确实实地已经离开了第二云带。

    顾川抬头,想要借阳光目视云带的走向,却只觉得无边无际的白云好像已经飘到了天空无际的远方,穿过了全部的世界。

    而两边延伸的云海,则像是送行他们的卫兵。

    “我们确实是出来了。”

    叫完那一声后,他已经没有力量,只细微地说了那么一声。

    载弍牵着他的手,说:

    “是的。”

    载弍的关注点与顾川不同,始终在那太阳之上。他的眼睛可以直视那火红的烈日。等出了船,没有窗户或者水体的阻挡,他便无可阻碍地看上了。只是他越看越觉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立刻用望远镜好好看一看这太阳的表面。

    他指着太阳,问顾川:

    “那就是你在天体问题的问答时,曾对京垓九所说的……永恒的、燃烧的、一直在发光的天体吗?”

    “是啊。”

    少年人接着注目云海。

    他在载弍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直到死或生号的最前端。身下是巨大的黑玉般的船,船的左右是水母的水,再往下则是苍茫云海。

    云海的消散,逐渐带来新世界的视野。

    而新世界的全貌,他们已经很快就能看见了。

    他们从容不迫地在船顶等待。

    对于载弍而言,是长久以来齿轮人们想要寻找的幽冥以后的天地的真相。对于顾川而言,则是他自己、属于他自己的愿景。

    但当时,他们的对话却平淡到了极点。

    载弍问:

    “是不是要出来了?”

    顾川答:

    “是的。”

    他们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们确实代表了一个大荒文明与一个大河文明的认知的边疆。

    所有的痛苦与磨难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静悄悄一片,只有来自异国他乡的两双真挚的眼睛。

    一朵云的消失带来一片紫色的土地,一片光芒的反射带来一块漂浮着的石砾。最初显露在他们面前的大地,漂浮在空中。

    空岛受光照耀的上方与其没有光照的下方都覆盖着一种紫色的原始的、犹如苔藓般的生物。

    但很快,越来越多漂浮着的土地,犹如排列般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而往下望去,能见到一片被紫色覆盖的大地还在不停地分裂,并向上抛出巨大的覆盖有苔藓的石块。

    所有的东西都在动,就连大地本身都在分裂和运动。不像是一个固定的星球,倒像是一片小行星带。

    空行的水母很快飘进了这片离散的世界里,在陆地群中飘行。

    接着,极目远眺的探索客们见到了这个新世界的第一个的生物。

    那是他们所熟悉的……长脚的巨蛇。

    “栖龙……?”

    少年人不解地发声。

    但栖龙的体表覆盖着岩石,这不比栖龙巨大的生灵的体表却是柔软的皮质,表皮的边缘,还有许多类似船帆与袋子的更多余的棘皮。

    它们的数量不止一个。

    很快,探索客们就发现两个、三个与四个……或者可以称为龙类的物种在这里到处都是。而等到风声忽变,天边尖啸,便有长了羽毛翅膀的龙类飞入空中,接着就是越来越多,他们从未听闻过、也没见到过、更不相同的异类生灵开始在这片永光的大地上活跃,静静地讲述起另一天地原始的秘密。

    未来的历史正要黎明。

第一章 梦生

    他们闯入了一个嫣丽的紫色世界。

    而这紫色的类似苔藓的东西绝非是他们原本认为的苔藓,也可能不是一种植物。

    等到水母飘近了,他们便能看清楚这些岩石之上的东西具有许多歪歪曲曲的线条与抽丝般的身体。它们没有绿叶,没有树皮,没有花瓣,没有花房与花蕾,身体从上到下,都是同一种材质,都是一种丝状体的密集。丝状体足够密集后,便再看不出丝线的形状……丝线变成了丝绸,和丝绸一样光滑,但更加密集之后,则像是草毯——

    一片片覆盖在大地上的发毛的草毯。

    尽管在阳光下繁盛绚烂,但细究下来,仍是同一种生物的自我堆积。

    探索客们很快就发现,草毯的每一个部分都在以一种回旋式的、自复制的方式向各个方向疯长。这种复制不是完全一致的,偶尔会在左边长出树叶的形状,在右边长出花的形状,在前一块儿长出草根的形状,在后一块儿画出五角星的形状。长得最快最高的紫草能竖向堆叠到一米多高,好像这紫色世界里一颗即将开花的树。

    但过一段时间,其他的丝状体的自我复制便会跟上将其淹没,变成厚有一米余的毯子,重新演绎它们原本已经发生过的成长的故事。

    这种事物全部生长的过程没有任何分化,都只是同一种至极的微小的事物的自我复制。这种特征按地球的知识属于某种单细胞动物。

    更多细节的特征,探索客们是在锅里发现的。

    散乱的餐碗摆了一整桌。小齿轮机飞来飞去,开始收拾。

    “就口感来说,同样非常接近蕈类,意外鲜美,但嚼起来却乏善可陈,只能说很适合煮汤。煮熟以后应该没有毒,人短时间内没有不适反应,可以果腹。紫色深的要比紫色浅的,煮出来的味道要更浓一些。”

    久违餍足的少年人躺在椅子上,格外惬意舒适了。

    新世界里的空气格外清新,而太阳更晒得他暖和,暖和到他一动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好像一头吃饱的怠惰的行将过冬的小熊。

    “而且只要有光,就能生长,很适合培养。从那些个奇兽吃这东西长得那么大来看,这东西姑且可以认为还是很有营养的?”

    他们之所以敢吃这种紫草,除却不吃就要饿死外,也是因为目睹了那些和恐龙差不多大的生物们便有许多种以食紫草为生。

    放眼望去,那些个长皮的长蛇好像各自约定了一片土地分散开来,并不集中。它们缠在大地上,一双巨嘴里,长着一圈参差的牙齿结构,像割草机似的一吃就是一大片,并且一天到晚都在吃。

    初云见他惬意,便问他:

    “你要再睡一觉吗?”

    这话把倦累的小熊惊醒了。他立马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就说:

    “我睡早就睡饱啦!现在正是要用力气的时候,可不能再睡觉了。”

    而且探索客们要做的事情确实很多的。首先,这艘船的维护就是一件十足麻烦的事情。

    预计能载三百个以上的齿轮人的大船,纵然实际使用的区域不大,但对于现有的寥寥三个半人力而言,已是难以承担的重负。

    而更大的问题则是,这艘船如今是随着水母一起飘在空中的,实际并不具有单独的航空能力。

    死或生号依赖的始终是梦生水母的奇异。

    因此,检查这位原始的伙伴的身体状况,在顾川看来,也是他们必须要履行的每日功业。

    载弍在一边等待良久。少年人披上厚实的衣服,带上如狱和龙心角,再加一把齿轮人的小刀,便算是在有能力的范围内准备万全。

    和上一次相似,初云和蛋蛋先生,还有小齿轮机一起留下来守家。

    顾川清点完物品后,就说:

    “走吧。”

    载弍点头。两人不再犹豫,从排气室出,游入水母体内。和煦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背上,染成一片醉人的紫色。

    周围飘起的陆地与碎石,挡住了初升的日光,并在更低的飘起的大地上投出一个个大的或者小的影子。影子错落,犹如一片并不茂密的、稀疏的小树林间。光线在林荫枝叶的边缘一一垂落,呈出一条条壮丽神圣的光路来。

    他们游曳在空中的水里,眼见水母正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飞翔,时而在陆地的空隙间阳光普照,时而落在陆地的底下,犹乘清晨的林荫。

    影与光的轮廓,就在水母的前进中,在水母的身上曼妙变化,曲折不尽。

    至今,探索客们对水母为什么能飞,又为什么能托起沉重的死或生号一起飞的缘由并不了解,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水母的飞行可能与幽冥物质相关。

    但新世界里,没有不停蒸发的烟气,他们寻不到幽冥物质的身影,便更觉这生物神秘。

    载弍前去检查虫网还有水母各处的体温。

    而顾川则举起龙心角,往水体的中央游去了。

    他刚游到思维灵光最密集的地方时,周围的水波便如被风吹动,轻快地泼在了他的身上,飞溅在婆娑的阳光下。

    细究当初割腹洒血的仪式,顾川或者还能算得上这水母的半个父亲。

    “你又在撒娇啦!”

    水母不会回答那么复杂的问话,只自顾自地传递出一种安逸的舒服的冲动,像是幼鸟蜷缩在父亲的身旁。尽管它生自幽冥,却喜好温暖和明亮。

    在新世界里,它的精神照样安定,也没有因为远离幽冥而饿到,相反,它不停地传递出一种饱腹的满足感和一种极其积极的自我分裂的冲动。

    “那就好,好。”

    少年人露出微笑,向外游了。

    等到狮子和顾川重新在死或生号的顶端相会,立在水母表皮外的风中时,这水母正擦过一块陆地的底下。

    这背对日光的阴面,照样长满了紫草。

    紫草,在这陆地的底下,是笔直往下生长的,换而言之,与陆地顶上的紫草一样都在往外绵延,好似不受重力的困扰。

    水母的水体上涨,很快没过两人的身子,只淹到脖子的部位,然后便在他们的注视中轻轻擦过几束往外长得最凶的紫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丝状体重落入水中,迅速分散开来,消灭成一小点一小点,直到看不见。

    “那看来,梦生可能也能吃紫草了。这倒是个好消息,它是不会在新世界里挨饿了。”

    顾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载弍诧异转首:

    “梦生,是你给它起的新名字吗?”

    “是的。”顾川说,“它是我们的好伙伴了,总要有个特殊的指称。总不能水母水母一直叫吧?”

    只一小会儿,水母已飞过这片悬浮的土地的底下,不再摄食紫草。水面重新下降,直淹到极接近死或生号的表面的位置上。他们再度裸露在干燥的空气之中。两人交换了下意见,一致认可今日的梦生没有任何异常的状态。

    异常的状态在另一方面。

    “你有没有感觉梦生的行进路线不够笔直?这种不够笔直,可能不是因为它想要吃东西而造成的。”

    顾川说。

    “确实。”

    载弍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赞同。

    两人站在死或生号,凝视前方。而梦生并无法笔直地往前走,反而是向前飘了一段距离后,便摇摆一下,似是受了某种力量的牵引,便移向他方,沿着一种接近于抛物线的轨迹,走向了另一侧更大的一块漂浮陆地所在的位置。

    而强有力的风便呼呼地刮在他们的背后,往前泛起千万里的紫草晃动。龙兽抬首,那小小的漂浮着的水母的样子便落入他们的眼中。

    不过它们并不惊讶。

    天上天下,总是会飘过许多奇怪的东西。在这群生灵的眼里,所有的这类东西都差不太多,与他们并不会有太多的关联。

    梦生继续往前飘,犹如飞在空中的一潭湖水,在特定的光照角度下,又像是个姹紫嫣红的肥皂泡。而它所要走过的世界,土地在动,影子也在动,便像极了一个旋转的迷宫。

    这种现象在一开始还不明显。

    但没几天,梦生已经无法笔直地向南走了。

    它在一块隔着一块的陆地间,绕起一种蛇形的轨迹曲折地行进,一会儿随风飘到一块左边的陆地的底下,一会儿随风被送往另一块右边的陆地的顶上。来来回回,飘飘荡荡,很快,就在原地迷了路。

    但大地虽然在动,方向却从未变化。

    明明知道前方是前方,梦生却靠本身怎么也走不到前方。

    走着走着,它的路线就会弯曲,然后靠近另一块土地,但它也决不能登陆到那块土地上,而是离得最近的时候,便会被再度拉走,仿佛是在群星之间回荡的彗星。纵然接近了太阳,却只能受力远离。

    “你们认为这是因为什么造成的?”

    探索客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尽管有吃有喝,但他们从不想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更别说,这个新世界还有类似栖龙的恐龙大的怪兽在徘徊。

    就顾川的想法,他想寻找文明的居所,寻求更多的志同道合者。

    载弍答道:

    “会是风吗?”

    水母在幽冥间也受到风向影响。群山之间的风强烈得很。载弍有时候会感觉自己都不能在船上站稳。

    载弍继续说道:

    “梦生它自己是不识路的,它要依靠顾川转述指南针才认识路……它的本质还是要看周边的气流、温度、光线。因此客观环境、这些陆地的不停变动,导致梦生无法准确地识别方向。”

    初云则给出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也许是引力呢?”

    这敏锐的少女自从顾川那里学到了数学和物理后,便比顾川更热心于处处尝试用这两个工具规矩全世界的规律。

    “这些陆地具有的引力把梦生吸走了,但是引力与引力互相中和抵消,再加上梦生自己的行进力量,便形成了梦生现在徘徊的轨迹。”

    “也许都是,或者都不是。”

    顾川根本无心于讨论。他知道光在这里小心翼翼地讨论是出不了结果。

    想要继续前行,要么弃船而走,要么就是主动使梦生可以走直线。

    不论哪种,他们都必须再度下船,勘探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

    蛋蛋先生和他们的想法都不一样。这颗看戏的水煮蛋嘲讽似的说道:

    “可是,你们真的能做什么吗?你们也没办法击毁这些陆地吧?做到了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回到船上,等待梦生能够飘出去。”

    “首先,我们还是有一些攻击的手段的,没准就能毁掉点陆地。”

    顾川已经习惯蛋蛋先生,他摸了摸这颗笨蛋的脑袋,轻松地应答道:

    “其次,假设这真是这片大地的某种特性,便是互相吸引。而梦生不论如何都飞不出去的话,我会考虑弃船步行,靠自己的脚往更远处,寻找更多的机会。怎么?你不愿意靠自己的一双脚去走路?”

    笨蛋涨红了脸:

    “那不跑死我们啦!”

    “你不愿意跑路,那也好啊,我们可以把你一颗蛋留在这偌大的船里的!到时候,我们出去,可能要跑到我们变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回来看看你……”顾川一边穿鞋,系紧带子,一边愉快地说道。

    蛋蛋先生立刻就慌了:

    “那可不行。把我留在这里,岂不是叫我坐牢,我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要无聊死啦!”

    “也不一定呀!没准你看窗外那些个庞然巨物,看到梦生,就把梦生和你一起吃了呢!”

    蛋蛋先生的面孔瞬间凝住了:

    “这……诶……我……好像……”

    它陷入了沉思,然后惊声大叫道:

    “我也要出去!这些个新世界的野兽,总归是愿意吃我了吧!总不可能跑了小半个世界了,还没有东西愿意吃我吧!我可是送上门的蛋!”

    但顾川只是在它柔软的脑壳上弹了弹:

    “我们可懒得带你出去,接近大龙,你要跑,你自己去跑!”

    他和载弍准备好,便再度从排气室顶舱门抵达水母的顶上。

    那时,梦生正掠过一片陆地的底下。

    顾川和载弍各自拉住一片垂到他们头顶的紫草,接着将自己的身体向上一荡,便成功双脚向上,踏足了这一块幽浮的大陆。

    “初云可能说得对……”

    少年人抬头瞧见自己头顶的大地,又往下俯瞰遥远的天空和倒过来的初日,没有感受到任何把他往地上拉扯的重力。

    “这里可能确实、力的方向不对劲。”

    他试探性地松开手,已经做好了坠回底下水母的准备,结果睁开眼睛,一切行走如常。他的双脚就像被向上的某种力量吸住了,明明倒立空中,却无任何不适感。

    载弍有样学样,同样放开自己紧抓的紫草,同样没有落下。

    两人相视一眼,开始从容地在一片背对太阳的大地的底面行走,准备从底下走到顶上。他们的双足便在茂盛的紫草中抬起又落下,发出连续的沙沙的声响。

    劲风在头上吹拂,紫色的草毯,便如一片起了波浪的海洋。

第二章 紫草丛中

    假如这个世界存在外星人的话,顾川不知道他们会把这个世界标为什么颜色。

    梦里的人们把地球称为是蓝色的星球,但顾川梦里所居住的地方却总是灰蒙蒙一片。在他醒着的世界里,落日的河畔是金灿灿的暮色,大荒的上半部分是黑、下半部分是白,幽冥失去了白,只剩下了黑。

    而世界被他们发现的新角落,则是海洋般的紫。

    绮丽的紫色覆盖了新世界的一切,一眼望去,东西茫茫,不见其他颜色的踪影,紫草的浅处没过了他们的膝盖,最高的紫草,甚至能长过了他们的头顶。紫草没有草根,全然是柔软的丝状体。通常,探索客踩不到坚实的地面,而只能踩到紫草柔软的中部,靠密集的丝状托住自身的重量。

    这样走步的感觉,就好像走在一片棉花糖里,身体被棉花糖淹没了一大半。一不小心,就会双脚失衡,摔个人仰马翻。

    顾川就摔了那么一次。柔韧的紫草中部,叫他的鞋跟没能踏实,一下子滑倒,便全身没入紫草丛中。他借不到力,随本能猛烈挣扎,结果周身的丝状体反随着他双手双脚的挣扎缠在他的身上。

    载弍听到叫声,立刻用他齿轮手臂把紫草一一割开,靠着一块突起的岩石,把少年人从草丛中拉起。

    少年人趴在岩石上,惊魂未定:

    “这地面太柔软了,我这鞋难走。不,这都不是走,这是踏空了,我们在草上飞呢!”

    载弍与他的想法一致。

    齿轮人走起来比肉做的人稍微轻松点,因为由齿轮做成的脚要比顾川的脚大得多,抓地里也更强,但左右与下方的柔韧与弯曲就像弹簧一样,时不时就能让人失去平衡。

    可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方法,只在休息片刻后,便小心翼翼地再度穿入草丛,被紫草淹没大半的身躯。

    小块的陆地从他们的头顶一一飘过,留下形状各异的影子,有扁平像碗或板子的,有突起像山丘或尖针的,大多则说不清是什么形状,是不规则的,但头顶陆地在颜色上是共同的——都因紫草而呈紫色。

    几块突起的岩石,就是探索客双目所及的世界里唯一不同的色彩。

    顾川不懂地质,也不懂岩石,齿轮人也不懂,只简单记录了这些岩石的特征——大多粗糙,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结晶。

    两人勉勉强强从阴暗的地方走到明亮的地方,从大地的底下,走到大地的上面,自然而然,没有任何翻转过身体的不适的印象,尽管他们确实地、从远处的水母看来,已经从倒立变成了正立。

    “紫草有思考的反应吗?”

    载弍问顾川。

    顾川摇了摇头:

    “龙心角没发现有思维上的反应。紫草确实是种比水母还要原始得多的生物。”

    “也就没办法直接从这植物上得到情报了,是吗?”

    “是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决定先周行一圈。

    陆地的形状并不相同,带来了一个特别的好处,那就是易于标记。梦生会在周圈徘徊,但顾川实在担心这水母是否有智力能认清方向,因此,事先标记,确定一个出发点和集结点

    不算之前收割紫草以煮汤那次,探索客们将他们登陆这块陆地标为一号,也就是登陆的第一块土地的意思。此外,也叫它椭圆岛。

    这名字自然就来自于它在茫茫多的空中陆地群中所呈出的独一无二的极接近标准的椭圆形。

    和煦的阳光,紫色的海洋,会让人想起故乡的麦浪。

    路程还长。载弍起了个特别的话题: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你直说呀。”

    “你和初云,是不是很早就知道随着我们往南走,太阳会稍微往高处升?并且越走,升得越高?”

    顾川看了看远处一块正在接近椭圆岛的有点像长条扳手的陆地块,说:

    “是啊,你忘了吗?我和初云是从太阳落下的地方过来的。当初,我也和京垓九说了,越往大荒走,太阳就越往下落,直到了莽荒的群山之间,太阳就突然消失了……转而是月亮从升了起来,挂在了山边,那就是上弦月。而从大荒往南走,我们三个不都看到月亮也在往上升,并且逐渐变满了。”

    载弍摇了摇头:

    “可是只一会儿,上弦月就被幽冥的云遮住了,直到这个新世界,我们也没再看到过月亮了!”

    “所以我猜测幽冥的第二云带的尽头,就充当了大陵群山的角色,可能就是月亮落下的地方,而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

    载弍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留意脚边紫草密度的不均,差点失衡摔倒。他被顾川扶住了,两人站定,他继续说道:

    “那这里……会不会是你所说的大河的极北边,只要继续往前走,我们就会走到你的故乡,然后再走到大荒。”

    而太阳便会不停地升起,一直升到天空的最高点,然后再缓缓地落下。

    到了太阳行将西行下落的时候,大河就会在他们的不远处。

    他看到少年人在一块岩石边上停住了,转过头来,用一种惊异的目光回望问出了这个问题的他自己。

    他几乎是带着微笑,在兴高采烈,而说:

    “承你吉言!”

    远方的龙发出阵阵咆吼,而近处荒凉的大地上没有一丝人与风以外的声音。这是世界寂静的时候。

    载弍走在顾川的身后,他知道,他的理解是比他走得更远了。

    晨光落在年轻人的背上。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迈步,一边欢快地笑起来:

    “所以,见到初升的太阳,对于致力于完成世界旅行的我来说,是一种叫我能够唱歌跳舞的欢快。可惜的是,当时我饿惨了,什么都没力气做。”

    在太阳升起的瞬间,世界的无尽论得以短暂地破除,而世界的轮回说,则前所未有地站立起来,给予他以非凡的安心。

    “那么世界的形状也会得到确证……”载弍意识到了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们讲出来呢?假设我没有悟出这点,你是不是也不会对我们说?”

    顾川摇了摇头,继续走在前头,用身体撞开一片又一片更加茂密的紫草。

    他笑道:

    “因为到底还没有到达太阳落下的地方,是不是?”

    “是这样的……”

    “就算大家都知道了,是不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益处呢?万一最后太阳没有再度落下,或者落下了,也没有回到大河边上,那我一切信誓旦旦的期待与快乐,不是显得特别笨吗?”

    至于初云,初云要比他淡漠得多。至于载弍,载弍更不在乎能不能绕世界一周回到大河或大荒,他只想远离正在发生让他感到不安的变化的解答城。

    “那也确实是如此的。”

    载弍想象了一下到时候的样子,想象了一下这个异乡人局促的、不安的、尴尬与失望的场面,他罕见地发出笑声了。

    笑声,远远地、荡入了陆地与陆地飞翔的深处,混进了野兽危险的叫声之中。

    他想到那颗蛋届时也一定是会发出嘲笑的。

    “别担心。”他认真地说,“到时候,我会安慰你的。”

    “那真是谢谢你啦!狮子脑袋的齿轮人!”

    少年人不高兴地在一块岩石边上停下脚步,载弍随之驻足。

    谈笑的时间结束了,真正的任务正摆在他们的前头。

    那时,他们正站在一片世界的边缘,从原本惯常的水平与垂直的角度看,他们实际上,前倾了将近三十度,但却依旧犹如直立。

    某种叫人直立行走在地面上、而不是让人飞起或往前拽的力量,正在椭圆岛的侧面上吸引他们,叫他们不至于跌落。

    “这种力覆盖了岛屿的每一个角落,但意外的,似乎不是很均匀。”

    前方的世界被更高空的陆地投下阴影。而下方的世界,层层叠叠,是数不尽的飞翔的陆地。

    阴影与阴影互相笼罩,最近的一片陆地是平行于椭圆岛的扳手状的岛,目测只有四五十米远,但是即将飞开了,而下方则有另一块比椭圆岛或扳手岛要大上三到四倍,呈现一个大圆柱形的巨型陆地。阳光只能从岛屿与岛屿的缝隙间斜斜地射入。

    “就在这里吧。”

    顾川从背包里解出一条长长的安全绳来。绳子的两端都带有一个齿轮人出产的勾爪。

    载弍点头,将绳子的一端缠在岩石上,随后,顾川喝了点水,测了测绳子的牢靠程度,便稍歇片刻,与载弍议定了一下之后的动作。

    探索客们接下来的行动解释起来也简单。

    对于陆地周圈的重力——尽管这种重力可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物理重力,只是某种将人轻微地吸引在土地上的力——探索客们感受过一圈后,即要感受的是梦生飘荡在陆地与陆地之间时所受到的牵引。

    初步探测的方式,即是将自己的身体荡到陆地与陆地的中间。

    “安全绳的长度在一百米,直径是八毫米。椭圆岛的厚度大约在十来米,而我离扳手岛大约差六十米到七十米。地面都覆盖着超过一米的柔软的紫草。首先我会尝试弹跳。弹跳成功后,我应该会飞入陆地与陆地之间。如果我需要你动绳子,我会大声吼叫的,如果没有事,并且可以,在我落地后,我会解绳,你看到后,就解岩石绳,并把绳系在你的身上,我在那边接应你一起过去。做完这套,我们就等水母回来先安歇,没问题吧。”

    齿轮人敢于做一切事情,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开始了。

    少年人先是站在岩石上,瞄准扳手岛往前跳。载弍同时记录他的跳高数据。第一次跳跃,他就从地面上向上跳了近两米,两米的冲劲并没有能挣脱椭圆岛的重力,反而是立刻叫他回落到岩石旁的紫草堆上。

    “不行,我还需要更远更快。”他把背包卸下来和护腿卸了下来,交给了载弍。载弍放进自己的包里。

    接着,少年人便退步,站在离岩石有一段距离的紫草中,深吸一口气,然后飞也似的向前奔跑,绷紧腿部的肌肉,接着在最后一脚,踏在岩石上借力飞跃,直至三到四米外的空中。

    而他便确切地感受到身上所受的牵引发生了悄然的转换。

    真正的向下的牵引的重力,与前方若有若无的吸引力,和身后原本自己所感受到的迅速变小的力量,在他的身上互相作用。

    “成功了!真的是存在的……”

    他已向近在咫尺的扳手岛飞去。

    一瞬失重的人体,犹如起步飞翔的鸿鸟,即将投身于无限宽广的天空之中。

    但这时,他才感受到另一种存在在陆地之间的力量。

    “是风……”

    在陆地上没有感受到的巨大而澎湃的风流袭击到了少年人的身上。原本贴在脑袋上的发丝一根根地随风凌乱飘动。

    身体猛然便失去了控制,犹如被掷起的花瓶,被强风扬向了另一方向。

    那是立足于地上或活跃于水中的动物很少会有的感觉,只属于搏击长空的鸟儿才会感受到世界的压力。

    他向前伸手想要抓住扳手岛上的紫草。

    但原本近在咫尺的扳手岛好似已经与椭圆岛接近到了极点,又开始远离了。

    于是只差分毫,而没能受到扳手岛重力的控制。

    飞跃的人只在刹那的时间全身受制于真实存在的重力,而笔直地往下坠了。原本系在石头上的绳子也迅速地放长与拉长,在紫草、在岩石上摩挲出令人恐惧的声响。

    载弍没有收到声音,不敢拉绳,而根据他的判断,现在也还不能拉绳。

    空中的少年人被风扬起,绳子在空中弯出了一个流畅的曲线。

    “这风,能把人吹起来呀!”

    年轻人没有哭丧,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被风扬起的感觉确切地带给他以恐惧,但只一瞬间便被某种更甚之的兴奋压倒了。他的脸因兴奋而涨红了。

    “我要换目标了,载弍,你要看好了!”

    顾川在风中大叫道。

    安全绳与风的搏击,还有他自己的挺身与摆手,将他送到了极接近圆柱岛的位置。当他拉住圆柱岛上繁茂的紫草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成功地滚入到圆柱状陆地的草丛里,压垮了一大片的紫草。柔软的紫草撑起了他的身体,让他感到惬意。

    而那时,安全绳刚好拉长到接近一百米的极限。

    “载弍!有风,可以的!”

    顾川大叫了一声,解开绳子,系到了。载弍从善如流,将绳子系到了自己的身上,助跑,接着同样往风中一跃。

    只在风中回荡片刻,他便比顾川更安稳地落到了圆柱岛的紫草丛中。

    两人暂定,顾川兴奋地说道:

    “你说得对,初云说得也对,既有风,也确实有力……这种力……”

    谁知载弍忽然拉住他的手,一起往紫草从里一躺,茂密的紫草丛转瞬淹没了他们的身体,也没过了他们的绳索。

    外面的世界被丝状体隔离了。

    少年人知道载弍这么做必定有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紫草丛中,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离他们很近,接着发出了一阵有规律的窃窃私语,接着是一声严厉的大喊。后来,他们会知道,那声大喊的意思是:

    “出来吧,我们知道你们在这里。”

第三章 悬圃

    圆柱状悬浮陆地的紫草早已长过了两米,而人身落于其中,便犹如埋在沙里,光线射不进这丝状体堆积的内部。

    异声的来源同样在紫草丛中,两人竖起耳朵认真倾听,但仍然无法分别方向。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风吹沙动,而沙子越吹就离他们越近,很快就近到了一个无法忍受的距离。

    当时,顾川突然就感到自己的耳边有某种温热的东西在吹气。他继续紧闭双眼,仍然尝试保持不动,装作一块不曾有过生命的石头。

    但窸窣的草声仍在他的耳边不绝地响动,与此同时,异国语言的声响则消失不见。紧接着,某种活着的东西的柔软的器官伸到了他的鼻尖,轻轻碰触了下他两侧的鼻翼,好似要捏他的鼻子。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他继续憋气,不从嘴鼻中呼出任何一口气来。缩进衣服里的双手握紧了龙心角。

    好在手的器官没有真的捏鼻子,而是沿着他的下巴向下移动了,很快就到了他的胸口,转了一圈,继续往下。当时,某种类似于指甲或鳞片的东西,一边推开紫草丛,一边在他的衣服上发出一种滋滋的响声。

    他的身体仍然不动,任其摸到了自己的下腹部……而他的手正摆在自己的腹部,缩在袖子里。

    那人的手摸到腹部后,没有继续动。

    受困的人抓住这一时机,立刻暴起,行云流水般从袖子里抽出龙心角,反手就向盖在自己腹部的手戳去。谁知碰到的瞬间,那东西往回退了一步,不再靠在他的身上。他不放时机,当即撑地而起,往自己想象中的调查客的身上抱去,想要制服这人。

    只是刚抱上去,犹如抱上了一条没有硬质材料的枕头。枕头在他反应不过来的瞬间,像绳子般脱出他的环绕,缠到他的背后,把他勒紧……然后、发出一阵那种异国语言的声响。

    载弍哪里不晓得身边惊变,同步站起,撞开紫草,一拳向声音发起的位置砸来。

    但这东西的身体既纤细又灵活,长条的暗影飞也似的就从紫草丛中掠过,载弍的手只打中了顾川。

    打中之前,载弍勉强收回了力道,而没能踩稳紫草根部,脚上受滑,身体失衡。顾川扶住载弍,知道他们已被发现,再躲藏也了无意义,便两个大撤步,近乎于滑的,往后撤退,重整架势。

    “怎么样?”

    “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敌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两人在紫草丛中背靠背立定的时候,无边的丝状体被拨开了,远方的晨光与陆地的阴影同时落在他们的身上,勾勒出天上万物的形状。

    他们便第一次地看到了这新世界里的居民。

    这里的居民围在四方,踩在紫草的中部,居高临下地向他们摆了摆手。其中一个长得高大的人慢条斯理地开始讲两个探索客听不懂的话语,但探索客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群居民的手里都拿着尖锐的武器,对准了他们两人。

    载弍的玻璃眼旋转了一下。

    而顾川更是诧异睁大了眼睛。

    不是因为他们的奇形怪状,反倒是因为……与自己像到了极点。

    站在他们眼前的同样是一群人,一群与落日河畔,或者大荒上的少数的异族相似到了极点的人。

    换而言之,就人种来讲,没有区别,都是两个眼睛,肉做的,盖皮的,有腿有脚,牙齿正常,眼瞳正常,就连头发和脑袋的形状也较为相似。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装扮。他们的脸上与赤裸的上半身上用一种黑色的燃料涂出了十几种各不相同的纹理。

    有简单的,便是胸口的三条横杠。而其中复杂的则像是垂天之际、倾泻洪水的水瓶。按照人类固有的惯例,其中所蕴藏的必定是这个族群古老的知识与心灵的向往。

    而除此之外,引人注意的特征则是他们插入头发并绑起来的对称的兽角,像是野蛮的文明才会有的某种以猎物的身躯作为得胜的炫耀的标志的行举。

    相比齿轮人或者无趾人而言,都太过寻常,顾川反而安不下心。他的手藏进了袖子里,他拿着龙心角偷偷向自己的脑袋靠近,一个由思考展现的世界的维度便顺着他的神经向他的大脑流入信息。

    当时,那首领盯紧了他们,慢吞吞地说道:

    “他们不像是悬圃的人,是不是也是从其他的地方过来的探索者?我们要不要把他们就地杀掉。”

    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心声则回答道:

    “可能是,敬日,但他们不像是从南边来的人,或者是穿越了幽冥而来的,不……等一下……你在偷听我们,是吗?”

    被叫做敬日的首领退了一步。

    最后的半句话没有在问敬日,而是在问使用了龙心角顾川。

    龙心角的第一次被察觉,让少年人一时惊讶。

    他压住心头紧张,抬头四顾,想要寻找说话者,却始终不见说话者的身影。在那瞬间,他甚至以为这个首领是精神分裂者,但双目却很快瞥见一道影子,晃晃悠悠地从首领的背后飞过了

    那不是站在紫草上的人,因此他一直没有发现它的身影。

    那东西纤细、柔软却迅猛,因此,在他暴起来抓时,从他的身边一掠而过。

    它与不远方缠着岛陆的庞然巨物长得相似,是一条长脚的蛇,却是纤细的,身体直径不过人的大腿粗,此前不在人身上,而是在紫草里游行。等到如今现身,这蛇便缠在那首领似的人的身上。

    这蛇口吐人言,却没有吐信,偶然张开的嘴中可以看到一条类似人的舌头的影子。

    “如果你听到了、听懂了的话,并且想要活下去的话,就请举起手来,示意你们放弃了抵抗。我们对来自他方的探索客,也很好奇。”

    蛇看到两人犹豫,就又说道:

    “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可以保证。但假如你们要做出某些异常的举动,我们可能要做反击。”

    顾川将这话转述给了载弍,问:

    “我们该怎么做?”

    载弍看了眼他们手持的尖锐的武器,以及武器上怪奇的珍宝,接着又望了望远处正在回旋的水母梦生,说:

    “他们的文化程度很高……所以我听你的。”

    “我们好像也没有多少选择吧。”

    顾川笑了笑,举起了手。

    随后,载弍也举起了手。

    缠在人身上的蛇心满意足地笑了,眼中闪过一种冷酷的神采:

    “把他们带到地牢里去,和那些从其他地方来的探索世界的客人关在一起。”

    只要这群人不搜身,身着防护服的两位探索客就能继续保持缄默,不若说,少年人甚至有些期待与这个地方的文明人类进行交谈。

    要知道,直接的交谈总是获得信息的最好的手段。没准,他还能按照他以前的企图,在这个新的世界里,雇佣或者寻到一批志同道合的拥趸,与他们一起更好地开展接下来的旅程。

    唯一的问题只是接触的风险。

    年轻人心思重重地随着这群异族人走了。

    异族人的巢穴位置说来也简单。

    巢穴不在外头建设,如果是,那就自然会被从一直在空中逡巡的探索客们发现。

    那么,理所当然地、只会建设在漂浮的陆地的内部。

    掀开一块突起的岩石,在斜斜的日光下,便现出一条幽静的小路来。一群身着彩绘的人们便拥着两个被捕的探索客,在摇晃的火光中一路向下。

    人们的影子便投在被照亮的岩石的壁面上,好似石头上黑白的画。

    只一小会儿,火光换成了会发光的石头。

    石头的切面是光滑的,接近于冰面,从石面中含射的红光则将地底照得一片昏红。一路走来,他们见到的所有的建筑都是由石头砌成的,门是,可能是管道的设备是,连台阶也是。

    这群在自己身上做彩绘的人从石头里雕凿出了一个世界,让顾川忽然想起了过去尾桐夫人的住宅。

    而更令他们惊异的还在后头

    再往里走几步,顾川就觉得自己的脚边一松,好像只要一跳,他就能跳到五米甚至十米高的地方。

    这种轻盈的感觉立刻叫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重力的微弱。浮岛表面的重力与浮岛内部的重力又是一种不同的天地。

    在洞窟的深处,这群异族人甚至人人飘在空中,每隔一段时间落地借力,好像在月球表面上宇航员跳跃式的行进一样。有几个异族人直走过他们身边,才落下脚步,开始正常地行走。

    这是一种重力的分界线,可能是因为所处地点与质心的距离有关。

    这群异族人的关系显然融洽。人们互相路过时,会互相打招呼,也会从容地交谈起他们的家事。有人问起顾川和载弍的存在,就有人回答这是他们抓到的两个异乡人,可能会成为长老们的客人,因此还不能慢待。

    这让顾川稍微安了点心。

    小队的领袖纳日在这里地位并不高。他遇到几个带队经行的人,还要平等交谈点头。这就说明,在他们的巢穴里,可能有很多像这样的小队。小队的形成可能是出于某种集体狩猎的目的。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的猜想是错误的了。

    重力微薄后,蛇就从敬日的身上游走了。它飘在空中,远远地朝正走过的一个小队首领问道:

    “古筠,悬圃方向有什么异动吗?”

    悬圃显然是一个地名,或者用国名指代了一片地区,就好像英格兰的英格兰岛,终究还是地名。

    叫做古筠的首领停下了步伐:

    “还真有一些事情发生。最近,悬圃那边的使者用天耳,向周边的村庄,都发出了告示,说我们,投降者不杀,但……”

    “但什么?”

    古筠说:

    “但异龙们除外,任何异龙一旦验明正身,就地处决。他们给出了异龙的名单,说举报者有奖,赦免所有过去的罪,等同公民。”

    “我在里面吗?”

    “你在第二十一位。”

    蛇若无其事地说道:

    “呵,这属实是正常的,你们不用多想。他们在黑长老的诱惑下,杀死了无辜的继位者天青。当时,天青才有你胳膊那么点大,哪能犯下什么他们口口声声的罪孽?在中天六岛战役时,又抓住伟大的天垂。天垂,天垂,那是我们王朝最高的长老啊,也是我的直系先祖!在大崩塌时,天垂起码救了一万人,在后来的下地盆地击退了上百头愚钝的野龙种,才功得君主,最后兢兢业业半生,才退位成为长老。但他们公开杀死天垂的时候,好像在处决一个无关紧要的犯人。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荣誉与尊敬,只剩下了徒然的疯狂。”

    顾川听出来了,他们在打仗。

    “七块屿那儿传来消息,说他们受到了监视。”

    “勇敢点,加紧排查……悬圃的人战胜不了我们的,他们失败而我们胜利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终归会再度回到悬圃的。”

    同时,顾川看出来了敬日的地位不高,但这条蛇在这里的地位极为崇高。

    并且,它的种族大概可以被叫做异龙。

    在这个紫色的天方,这群与他相近的人类,以及被称为异龙的生命,是混居在一起的。但现在出于某种对立,他们正在打一场仗。

    这场仗可能已经打了很久了,也可能才只打了小一段时间。

    并且他们以前,还和那些巨大的奇兽打仗。野龙极可能就是他们称呼那群类似栖龙的生物的叫法。

    而探索客们不幸的、便闯入了这个正在纷争的天方。

    被抓捕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

    而蛇又发觉了他的倾听。

    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容反驳地说道:

    “你倒是有点奇怪的能力。劳烦你们现在先在地牢里呆一会儿,之后我会上报长老,如果长老愿意,长老会郑重接见你们的。”

    抓住两人的士兵强迫两人转向,他们一起往岩窟更深的地方去了。

    走的路上,借着石头发出的光明,他们看到他们的监牢也在石头里,石头的缝隙很小,有一扇石门。

    载弍在心里偷偷问他:

    “你听到了什么?”

    顾川组织好一会儿语言,尝试陈述刚才他所得到的情报,在陈述之前,他说道:

    “我突然在想,我的运气究竟是好是坏……”

    总是能碰到一个行将的乱世。

    亦或是说,纷乱总归是人间常态。

    因此,不论走到哪里,总能见到纷争的一角。

    身着彩绘的士兵打开了牢房的门,顾川和载弍并不反抗,一起被扔进了牢房里。石门重重地关上了。

    这石牢里还有其他的人,或者不是人。他们一起抬起眼睛,望向了两个新的囚客。

第四章 与探索者们

    地牢在岩石中,自没有任何窗口,只有几条缝隙里修筑的气道供通气。带着臭味的空气在室内徘徊不散,引人窒息。

    几个囚客凑到了刚刚开过的门旁,可能是想要呼吸新鲜空气,但牢房藏在岩石的深处,新鲜的空气门外也是没有的。石牢的四周都有一片会发光的石头,借着光,囚客们可以互相辨认其中的人影。

    外面的士兵们在离开前,友好地问了一句:

    “你们两位能吃什么?”

    顾川只能用龙心角读懂他们的语言,他不知道蛇是怎么安排的,也不知道蛇是否告知了士兵他能读取心灵这一事实,只试探性地回复道:

    “紫草即可。”

    随后墙外了无声息,士兵们不再发话,可能已经走了。

    顾川猜测,这种特别的交流方式,这群士兵可能极为熟悉。

    墙里的囚客们对此保持沉默,面色阴郁,多数人将目光放在探索客们的身上,却并不说话。面对两个新的囚客,最先出声的是个小个子。

    其实也不是特别小,只是与高大的载弍、或者石牢里其他的囚客相比,显得小而瘦,长得是个人样,意外得比那群彩绘人更接近落日城的人系。外表看不出年龄,但不会很老,身子很瘦,皮肤发黑。他身后系了顶粗大的披肩风帽,遮住了他的布包和毛毯。他的脸上长着几处疤痕,衣服只能算是一块破布,鞋子已经穿破了。他的眼睛很漂亮,看起人却有点哀愁。

    顾川对他的模样感到亲近,他看到与自己相似的人自然也分外惊喜,他做出许多个手势,一边比划一边说:

    “你们好呀,你们是因为什么缘故进来的?你们听得懂我说的话吗?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从发音来看,这人说的不是他的种族的语言,而是门外那群在身上做彩绘的族群的语言。但相比外面的人,他说得要生硬一点。

    顾川从龙心角大约理解了他的询问。

    他把龙心角从自己宽大的防护服里缓慢地移到自己的衣肩下,靠近自己的脑袋,委婉地回答道:

    “我们俩是因为一些没有害处的理由进来的……他们说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出去。”

    小个子对脑袋里响起的话吃了一惊。顾川从他的思维中看到了一连串的联想,那些联想里,都有蛇或者与那条长脚的蛇类似的其他的蛇的景象。

    小个子喃喃道:

    “蛇也是这么交流的……”

    他不再那么亲近或惊喜了。

    他冷淡地说道:

    “我们在被关进来前,都以为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他们说的很快,足够我学完他们的语言。他们现在还在说很快……那么,你们‘很快’也会懂了。”

    他的思维中开始闪现一些怪异的他的旅行的图景,在龙心角不直接相触大脑的情况下,顾川读不清晰。

    狮子头的载弍站在顾川的身后,不多发言,只默默观察四方。牢房整个是从岩石里挖出来,想要离开这个牢房,只有一路凿穿岩石这一个方法。在石光微弱的角落,有四五个与他相似的外边是有毛兽皮的囚客正在栖息。这群兽人模样的家伙可能是一起出发的。

    而在光下,除了这穿亚麻布的小个子,还有三个缠着厚厚的衣服看不清内在的东西,和另一个没有人形的有点像是一个长刺的蛋的东西正面对面坐,两只手对着摆了摆去,可能是在做什么桌面游戏,载弍并看不懂。

    至于更暗处的囚客,载弍不想开启玻璃眼放光,也就实在看不到了。

    这石牢里的人种模样极其多。有些人的模样,让载弍想起了大荒上的异族。不过模样在齿轮人看来,都还不算出奇。只是这群囚徒们的两三抱团,互相巡视的目光,则让载弍有点烦躁。

    他听到顾川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在骗我们吗?我们的同伴还在等我们回去……”

    少年人凝重的面色让这比他稍矮的小个子感到愉快:

    “那就说不清啦,我也没说他们在骗你们,这都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他又问:

    “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时间……没有人可能知道一个黑暗囚笼里的时间。”小个子耐心地回答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下一次他们送餐过来,我就吃足一百顿饭了。当然,我不知道你们要不要吃饭,你能明白就明白,不明白也就不明白。”

    小个子说到这里,一个缠着厚布的人抬起了头。这厚布囚客阴沉地、用说得蹩脚、又断断续续的彩绘人的语言问他:

    “你自言自语,他是怎么和你说话的?”

    小个子说:

    “他有类似蛇的能力。你现在的想法,他大约也能读到。”

    “他会不会是悬圃的囚犯?和我们并不一样?”

    “这……”小个子面露犹豫,“如果是异龙们的囚犯的话,不该和我们关在一起吧?”

    他们的想象发展迅速,顾川保守的对话方式叫他反落入到一种受怀疑的处境中。

    年轻人意识到这点,便匆忙地答道:

    “我们与蛇没有关系,我们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探索者,想要了解到远方世界的边界。我们是刚刚在这里,在紫草丛中辨认风向的时候,被那条蛇和它的手下抓住了。”

    小个子抬起眼睛看他,顾川没有带玻璃球罩,裸露在外的面庞,让小个子感到亲切。纵然同为人系,尽管仍然存在一定的差异,譬如他们的族群额头通常更宽阔,下巴也更圆润,但和他的族群那么接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很少的。

    而少年人的说法,也并不叫他起疑惑,反叫他一阵心满意足。他说:

    “果然你们也是外乡人。我就说这个牢房是他们专门用关外乡人的,终归还是要放我们走的。”

    “我们来到这里还没有几天,被那蛇抓住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这里原来有那么一个文明的世界……”

    小个子是个爱说话的人,他将顾川的来历说了出去,囚客们望向少年人的目光便不再严厉。他们各自低头,做各自的事情,好像已不关心这同样被锁在石牢里的狱友了。

    顾川和载弍靠了一面墙坐下。载弍不说话,自称不喜说话。

    而小个子仍然关心他们的来历,就坐在顾川对面,问他:

    “你们是从哪里来到琼丘的?”

    琼丘,小个子说,就是异龙语言中这片紫色的群陆的名字。而悬圃则是琼丘比较高的地方,但小个子也不太清楚悬圃在哪里,他是走下面的路,躲避不时飞起的陆地,来到这片地方的。

    顾川说:

    “我来自一条大河的边上。”

    “大河边上……”

    小个子被这个词吸住了注意力。

    顾川继续不急不忙地说道:

    “我的故乡就在河畔,那里有一座用石头、金属还有木头搭建而成的城市,叫做落日城,是一片很美丽的地方。我住在落日城外,你们呢?”

    小个子闻言,突然站起身来,露出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他仔细地端详年轻人,好像要从他的眼睛或面颊上寻求某种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好一会儿,小个子严肃地说道:

    “我没有听过落日城,那片地方我没有去过……我是从日峡来的。日峡你们听说过吗?你们可以叫我寻水,寻水是我的名字。我也是一位探索客,我一直在寻找水草丰茂的地方,已经走了很久,也走过很多土地了。”

    寻水,顾名思义,即是寻找水源,听上去像个假名。

    而日峡,顾川并没有听过。

    他摇了摇头。

    那时,浑身长刺的圆润的东西看到寻水的表情,就在暗淡的光下问缠布的人。

    “寻水怎么兴奋起来了?”

    缠布的人说:

    “那定是那人的声音在他心里说了什么呗。他大概听到了和水有关的事情吧,听到水他就会这样子。”

    寻水不在乎这些狱友们的议论,只盯着顾川问道:

    “大河是指宽大的水流吗?”

    顾川说是的。

    他就露出意外灿烂的笑容了:

    “能和我说说你的故乡吗?它在哪里呀?水很多的地方,应该很美吧?”

    年轻人点了点头,又问他:

    “你很喜欢水吗?”

    与他同样的年轻人的笑容就更大了。

    “喜欢啊……我不知道你们要不要喝水,但我是要喝水才能活的。”寻水说,“不过我的家乡是个缺乏水的地方,大家都在往地里不停地向下挖啊挖,想挖出水来……我受够那样的生活了,就跑出来,想要寻找水源。”

    石牢很大,但很安静,只有人拍着手,或挪动自己身体发出的摩擦声。光线勾勒了囚徒们面庞的轮廓,他们都在墙的一角,听到了寻水不停的言语。

    有的人在嘲笑他,有的人则暗中抱怨他的声音太大打扰了他们。封闭空间里的集体生活对于相当一部分囚徒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不过寻水已经很熟悉了。他认真地看着年轻人。

    年轻人琢磨了下,又问寻水:

    “你已经旅行了很久了吗?”

    寻水走了几步,同样靠在墙上,也就是靠在这两个新的狱友的身边,说:

    “是已经很久了。但还没有见过你说的那样的‘大河’呢!因此,听到你说到大河,我就很好奇大河会在哪里啊?”

    顾川在这里认不清方向,指不了北方,斟酌了一下说:

    “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片云海。”

    寻水眨了眨眼睛,讲:

    “我知道啊,人们说,所有的云都是从那里飞起来的。”

    面对同样求知的探索客,顾川毫不吝惜地分享道:

    “那就见到了,往一个方向走,穿过了云,就会达到一片全是雾和水的地方,穿过了云雾,会是一片全是沙子的地方。穿过了全是沙子的地方,就会看到全是堆积起来的土的地方。穿过了全是土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一条宽阔的大河了。河水上闪耀着太阳美丽的金光,两边都是绿色的、或金色的麦浪,那里就是我的故乡。”

    寻水露出了憧憬的表情:

    “这样呀……那真是很好的……好啊。”

    顾川不无得意地说道:

    “我出生的地方自然是世界上极好的地方。”

    “那你又是为什么出来了呢?”

    寻水好奇地问。

    顾川也露出微笑了,他说:

    “这个理由简单,因为人、至少我,是决计不能忍受在一个地方呆到死而做一件事情做到老的。”

    寻水露出了呆呆的表情,他并不太能理解话中的含义。

    石门发出一阵推移的声响,开了一个缝隙。

    这是士兵们带着囚犯们今日份的食物到来了。

    顾川走过去,刚想要对缝隙里的士兵追问关于蛇的和召见的事情,却只得到一个冷漠的拒绝的面庞。

    他知道事情就像寻水所说的那样,变得糟糕了起来。

    他倒是不怕短暂的牢狱之灾,他有耐心等待蛇的对线,也有信心抓住某些瞬时的机会逃出。

    主要的担心在于梦生、死或生号还有……初云。

    这个满目紫色的新世界绝不安宁,换而言之,也绝不简单。假设这里确实的,在发生一场有预谋、有反抗的战争,那么死或生号也是危险的。

    漂浮在空中的岛屿群,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在茂密的紫草丛中,许许多多的士兵或刚刚征召为士兵的士兵正在小心地行进。他们正在紫草丛中布置他们的机关和防线。

    偶尔抬头远眺,这群士兵就再度看到了那从云堆深处飘出的巨大水体。

    水体在阳光下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

    那时,梦生才刚刚飘回椭圆岛所在的地方,左右晃晃,却没有见到任何的人影。世界一片沉寂。

    初云也才刚醒。

    她醒来的时候,船内空无一人。而她打开门的时候,等候已久的小齿轮机发出连续不断的叫声,好像要哭的孩子一样,抓住初云的肩膀,拉着初云就要叫她往外部观察总室走。

    初云平静地说:

    “一项一项慢慢来,不要紧的。”

    小齿轮机不会说话,但它识字,也听得懂人话,因此就在玻璃书上指字,硬拼出了一句话来。

    “载弍和顾川都没有回来,并且找不到了,是吗?”

    初云的面色认真了些。

    小齿轮机匆忙地点了点头。它知道这是肉做的人的动作语言。

    另一个问题则在于蛋蛋先生也不在。

    初云一路走去,很快在外部观察总室找到了蛋蛋先生留下的一页玻璃书。这玻璃书是它之前常玩的纸牌。它在上面,叫小齿轮机用齿轮人语刻了一行话:

    “我去寻死了,你们不必担忧我。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混混沌沌先生留。”

第五章 活龙

    首先要说的是,蛋没有看上去那么无能。

    它是有能力独自做一段旅行的。

    这从大荒时就能看出。当时混混沌沌先生在奴隶市场瞄准目标后,便跟在探索客们的身后,横穿不知多少个十百公里,一路到齿轮人的前线基地里。这段距离不能算短,它是吃了很多苦头的。

    “尽管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是蛮愉快的!只是……正所谓居安思危,人不能贪图享乐,而要有更高的目标,就像我,也绝不能忘记我原本的想法,对,就是这样。”

    这颗蛋摇头晃脑道。

    当时初云还在睡觉,它叫傻乎乎的小齿轮机刻完话后,就自顾自地推动睡箱来到排气室,关上厚重的气门。齿轮人一切由齿轮推动的机关,让蛋蛋先生也能轻易使用。

    排气室内的舱门一开,梦生哗哗的体液就流入死或生号内,这颗蛋很快被水托到出口。接着它往外一跃,便落入水中,被水的浮力继续往上推去了。

    在离开前,它想了想,合上了舱门。

    “现在就是我离开的时候啦!”

    蛋蛋先生很快就浮出了水母的体表。天上是温暖的阳光,新鲜的风吹拂在他身上,让它闲适地伸了个懒腰:

    “真快活呀!太阳刚落下来和太阳刚升起来的地方就真是好。”

    它摆了摆自己的脑袋,便跃到了风中,被陆地间呼啸的大风吹起,一路飘扬起来了。

    所有飘起来的陆地不是不动的,而都是在移动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说不出地点与方向。陆地的影子不停地掠过它的周身,而它仿佛能控制自己的重量似的,在关键的风的转向点,总能让自己下沉或上浮到刚好合适的气流中,从而走向更远处它所能看到的巨大的长脚的蛇所栖息着的陆地。

    说来奇特,蛋蛋先生对琼丘并非一点印象也没有。在它模模糊糊的不知多少个前世的记忆中,好像见过这里的土地。

    既然有印象,没准以前它还曾在这里生存过一世,甚至对这里的地理进行过详尽的考察与侦测。

    不过对于过去的知识,它通常记得既不仔细,也不上心。因为它总是在充足的时间中学会一切,然后在通常充足的时间中不知不觉把自己学会的一切全部遗忘。只要活得够久,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忘记的。

    别说像蛋蛋先生自己也不清楚的有多久的人生,哪怕是年轻人那么点人生,问起刚出生头两年的事情,又有谁能记得呢?能把昨天做了什么都能说一遍,就已经是了不起的人啦。

    纵然是乘船横渡幽冥的经历,终有一天,蛋蛋先生想,他也会彻底遗忘。

    只有一件事情,是它怎么也忘不了的。

    那就是它的生死轮回的规律。

    它现在要顺从这一规律,去寻找更安稳也更强大的一世了。

    不消片刻,蛋蛋先生就被风吹到了一块大陆的顶上,落在了一片紫草丛中。陆地很大,可能比寻常的城镇还要大得多。上面盘卷的异兽也很大——

    “一看就是一口能把我吃掉的好家伙。”

    它想道。

    紫草对于肉做的人是难行的阻碍,但对于这颗奇异蛋来说并不如此。

    它身上的清液可以把它粘在紫草的顶端,它的体质轻盈、可以被紫草举起。藉由身体的左右摇摆,它就可以像是在橡胶垫上一样蹦蹦跳跳地前进,也可以选择更为平稳的挪动式地前进。不论哪种,都要比它在沙子上一路连滚带爬舒服得多。

    陆地上并非什么也没有,滚动中的奇异兽在陆地尖锐的一角就碰到了不知是谁留下的绳索。

    这些绳索的一端深入岩石,主体藏在紫草之中,很难被人发现。

    奇异蛋了然。

    “这新世界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静。”

    但这与它没有多大关系,它已经滚到了长脚巨蛇般的异兽的身体上。根据这一世作为一颗不能孵化的蛋的经历,皮质的身体,要比鳞片状的身体,或者岩石的身体,肉做的身体、长毛的身体,于它而言都要舒服太多。

    可惜的是这种类龙类的皮,也有一些凸起的块,这些块对于蛋蛋先生来说就是需要绕路的岩石了。借助一簇长得极高的紫草,这颗蛋一口气就蹦到了这条类龙类的身体的中端。

    那时,这条巨大的类龙正在这块不小的土地上缓慢地啃食紫草。蛋蛋先生攀登它的身体犹如人类在攀登一座古老的高山。

    “想被一个大东西吃掉,还真不简单。”

    它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登上了这座高山的顶端,那是类龙双眼之间的位置。上面的风要比紫草丛上更大,吹得蛋蛋先生摇摇欲坠。

    “意外摔死,好像是个中下等的死,不会很好。”

    但从这条类龙的头顶到它的嘴巴,则是一个简单的下坡路。它已经可以看到那条可怕的深渊。这深渊之上,它看到了用以将食物磨碎的臼齿粗糙的上表面。它已经可以想象自己被牙齿磨碎,然后吃掉的样子。

    “你应该感到幸运,你要吃到一颗我都没吃过的蛋了!”

    它认真地点点头,然后一跃而下。

    这颗蛋顺着类龙的头皮,径直跃入它的嘴内,与其他正在大片被吞进去的紫草一起,与其他被吸入的气一起,直陷入那巨大的黑暗的口腔中。

    很快,它就碰到了一种古怪的类似筛的结构。

    筛是由嘴巴里上下长着的无数柔软的毛须或者说毛刺组成的,这些毛刺互相组合,会把吞下去的丝状体搅烂。

    但前提是尺寸合格。

    这条筛所要搅烂的是紫草那种连绵不绝竖向能长到一米有余,横向甚至能长到数十米的复杂的丝状体。

    蛋蛋先生太小了,碰到毛刺的时候,就像是撞到了栏杆,尽管很痛,但因为太小了,稍微一翻,就径直翻过了这根毛刺,然后在更下的毛刺丛中,再碰撞两到四次,它就撞到了下颚的骨板,顺着骨板一路划过了头顶复杂的第一道毛刺筛。

    然后它就在食管内撞到了第二条筛。

    第二条筛只漏过已经被咀嚼得稀烂的食物,没有被咀嚼完的食物,会被里面呼出的气流,以一种类似于呕吐的方式,重新送回第一道筛所在的嘴部进行第二次咀嚼。而蛋蛋先生刚好稍微大了点,漏不过这第二条筛,就被留在这里了。

    它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一睁眼一片黑暗,身边是还没有咀嚼完的紫草。它晃晃头,往头顶看去,只见到一点口部的亮光时隐时现。

    “我还在这龙的肚子里?”

    它混混沌沌地想着,屁股底下,就冲出许多的液体来。

    它原本以为这些液体会把它消化,结果虽然让它的身体表面确实产生了一丁点灼痛感,但更多的是辅助紫草的消化,最多的则是把没有咀嚼完的紫草重新往上送回第一道筛。

    它就这样和没被嚼烂的紫草一起,经由了一次原地飞升。紫草留在了第一道筛,它开始自由落地,重新落回了第二道筛上。

    “这野兽,他不会只吃素吧?”

    蛋蛋先生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它可能要在这里再做数次自由落体才能死掉,和它想象中的简单的被咬死完全不同。

    它知晓食肉动物与食草动物的进食系统的差异,但也从未见过这种巨大类龙的进食。而这种进食恰好和它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或者说并不匹配它的身型。

    圆圆润润的身体想往里钻却钻不进去,只见到被咀嚼烂的紫草一路往下漏,还剩下一点嚼不烂的深紫的部分则和它一起留在第二道筛上,然后第二道筛莫名收紧,接着水液从另一个方向冲来,把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的它一路冲到并非是食管的茫茫深处。

    它闻到了臭味。

    “我不会要和屎一起被排泄出去吧!”

    就像无法被消化的玉米。

    蛋蛋先生第一次遇到一种可能比死更让它难受的事情。它感到自己撞到了柔软的肉壁与烂泥之上。

    “混混沌沌先生……总是很倒霉……”

    它闭眼许久,做好了无数的心理准备,准备在这片茫茫屎臭的黑暗里睁开眼睛,却发现这里并非是黑暗一片。

    它看到了……有埋在肉里面的石头状的东西……正在发光。

    这种发光的石头并不像是类龙自己长出来的。

    蛋蛋先生颤颤悠悠地往外面走了两步,放远自己的目光,便看到越来越多石头,整齐划一地排列在肉下,照亮了这片古怪的腔室。

    它趴下身子,更可以看到石头与石头之间有一种极细的人工的管道正相连。

    奇异蛋迷惑地说道:

    “好像……那两个异乡人的……身体。他们似乎把改造人体的技术,叫做……”

    补天刑……

    是吗?

    奇异蛋已经想不太起来了。

    但事情的变化还远不止于如此。它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它的小眼珠子,惊诧地对上了两双人的眼睛。

    其中一个人举起了武器,说:

    “好像,地龙,吃了个奇怪的活着的东西进来了?直接杀了吗?”

    另一个人则说:

    “不好。”

    “那要不要通知指挥官?”

    “这也不好,指挥官正在和特派员一起准备一次特别的行动,我们别打扰了。”那个人说,“反正我们在后方主要是防止偷渡的,我们直接提给奇珍司就好了。”

    他们带着武器小心地过来了,却并不像要杀人的样子。

    奇异蛋喃喃自语道:

    “混混沌沌先生的这一世可能不是倒霉能说的了……”

    而那时,初云才刚刚读到蛋蛋先生留下的信。

    她匆忙地走向排气室,果不其然,排气室已经排了一屋子的水。清水流下水道里流淌,发出汩汩的声响。

    初云重新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内,坐下身子,面对小齿轮机,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明白现状了。那颗蛋出走了,顾川和载弍失踪了。现在,船里就只剩下我、你,还有……”

    她敲了敲望远镜。

    小齿轮机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显出它慌乱到了极点,几乎要开始无头乱窜。

    初云依旧镇定,不过事情确实比她刚刚想象的还要棘手一点。

    “顾川和载弍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什么时候?”

    她问道。

    小齿轮机答得上来,它之前一直在做这个工作。

    它敲了敲望远镜,望远镜里的那个齿轮人好像能理解它意思似的,把镜头对准了圆柱状岛屿。

    初云也认得这岛,她靠着窗户看了一周,很快锁定了这岛的位置。她没有龙心角,也和梦生沟通不了。这水母在这里大概还要转一圈才能回到圆柱状岛的位置。她不知道顾川有没有给水母留下等待的信号。如果没有,水母一路向南迷路到更远的地方也是可能的。

    “守住船可能是重要的事情。”

    当时,初云选择暂时在外部观察总室等候,准备先观察水母的动态。

    “但必要的时候,可能需要考虑弃船。”

    她想道。

    “这个观察等候的时间姑且定为一天。”

    一天过后,也就是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如果水母有飘近的征兆,她就等水母飘近。如果没有,她就自己下船。

    只是她的心头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预感,让她不时走到窗前,不停地眺望四面八方。

    尽管新世界就靠着云带,但新世界上空的云却很少。风把云吹到了天空的茫茫高处,并不往新世界飘来。

    天地之间,最多的就是漂浮着的陆地。陆地的繁多使得观察这一工作变得困难。她需要分散注意力看很多的陆地,很多的岛屿。而这些陆地,都长满了紫草。

    水面朦胧,而晨光炫目,她左右四顾,依旧没有在陆地上寻到任何异动。世界平静得像是一片不曾有过生命的莽荒的土地。

    只是,当她收回的目光的时候,水突然小小地泼在了死或生号上,泼到了初云的面前。

    “你在玩乐吗……梦生?”

    初云对梦生没有多少感情。相反,她很难理解这东西叫顾川流了许多的血,后来又和顾川极为亲密的样子。这让她感到困惑。

    水又从上往下忽然急涌了一下。

    初云察觉到这可能不是一种玩乐,尝试靠着窗贴着眼睛,往上看了。

    她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一大片的阴影。那是飘在水母上方的一片巨大的陆地,遮挡了阳光。

    陆地正在飞离,影子也在移动,梦生第三次涌水了。初云更生疑窦,便不停地细微地调整自己的角度。在第四次水涌来之前,她看到了一连串歪歪斜斜的倒影——

    那是站在陆地边上的人落在水里的影子。

    他们正在俯瞰空中的水母以及水母体内的死或生号。

第六章 波及无辜

    准确地说,他们没有站在岸上。

    而是站在岸的底下。向着头顶的湖水仰望。

    “小齿轮机,在吗?”

    螺旋桨在空中发出一阵气流搅动的声音,小齿轮机匆忙飞到初云的身边。初云打开顶舱门的透光,带着小齿轮机识别了那块正在飘过梦生上方的陆地,也识别了陆地底下正在俯瞰他们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接着,她拉起一条长长的细绳,这是种纸杯电话,可以传递一点大概的声音。初云冷静地说道:

    “现在,你就呆在外部观察总室,我待会儿要去船里的其他地方看览情况,而你要听我讲话。等会儿可能会有很多的黑影下来,假如我说要攻击,你就叫射光攻击它们,好吗?”

    小齿轮机叽叽喳喳地点了点头,但立刻摇了摇头,惊恐地指了指水。

    初云了然,小齿轮机在担心梦生被射光伤害:

    “没事的,肯定是在梦生体外,我才会这样命令。如果你判断会伤害到梦生,你可以不做。”

    少女镇定沉着地说道:

    “而且……其实这艘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好的代步工具。假如真出了问题,你和梦生,还有,还有望远镜,都要互相首先保卫自己,藏在难找到的地方,或干脆飞出去。你的身体尤其小,他们可能不会发现……”

    对此,小齿轮机则懵懵懂懂,还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初云则起身,轻盈地一笑。

    他们正在与这个新世界里的土著发生遭遇,就像在幽冥遇到无趾人一样。

    只是这一次,这些“土著”恐怕与幽冥的“土著”是完全不同层次上的存在。后者已经忘却了文明,而前者的能力,起码要与落日城的军队等而视之。

    他们不是冲着别的东西,而就是冲着梦生水母与死或生号,因此如今正站在陆地的顶端。

    很快,死或生号的四面八方传来水扑腾的声音。

    那是绳子与锁链被抛入水中,穿破了梦生的皮肤,而叫梦生发出的尖响。

    他们已经来了。

    船上的只人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清楚这一切的在那时,是躲在另一片陆地的紫草丛中眺望远方的彩绘人。

    “铁皮营现身了,他们向水怪物攻去了!”

    身着的彩绘的人一路传话,消息很快飞越了十数个琼丘最偏僻地方的岛屿,直抵圆柱形的陆地。

    洞穴里的异族们对此议论纷纷,从上到下,声音很快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被囚的年轻人听到了门外守门士兵议论纷纷的声音。他一边干嚼紫草,一边听到这群人一边在抱怨上级保守的政策,一边请命想要和那群反乱派杀个你死我活。因为隔得太远,龙心角不能确切地得知心声,他已经在向寻水求教这群琼丘异族的语言,但只刚刚学了点发音和简单用语,也不可能听懂。

    顾川估摸着哪里要发生局部战斗了,就问寻水:

    “这里是在打仗吗?好像并不是很太平。”

    寻水靠在墙边,他似乎不是很适应吃紫草,每次吃完,肚子都不舒服的样子,而会团成一团。他也在倾听外边的人的话,他小声地说:

    “是啊。”

    “他们已经打了很久吗?”

    “这我不清楚。”寻水说,“不过应该是动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来刚接触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议论悬圃发生的许多事情。等我被抓到这里,也经常听到有些士兵说他们小时候已经感受到了悬圃激进变化,但那时候他们没想到悬圃会变得那么惊世骇俗,不可理喻。”

    寻水并不很清楚究竟有多惊世骇俗,只听他们讲道原本王朝的继位君主在上位一小时内,就被新成立的法规决定处死,而曾经抵达长老、也就是位高权重的老人,好像也被杀了好几次。

    动物被杀,能被杀上好几次吗?

    那时,狱卒们讲话的语气让寻水想起他的父母在讲他们族群古代的神人时的敬畏与不思议。

    “有多神话,多不思议啊?”

    年轻人好奇了。

    寻水还没说,而是那个浑身长刺的和榴莲有点像的圆润的东西幽幽地说话了:

    “寻水,你不要以为他们说的是假的,这群士兵说的不是神话,是真的。”

    黑暗之中,并看不清这东西的面貌。

    寻水说这人被囚客们称为木须先生,好像是个学问人,但他不是很清楚,木须先生在牢里呆的时间比寻水还长。

    牢里的臭味弥漫,可能是有人放了个屁。寻常时候,谁放个臭屁,火气大的缠布的木乃伊似的人肯定要把他揪出来打一顿。不过这时,大家都在听这颗榴莲说话。

    “真是哪里真啊?”

    角落里的兽皮人问。这些兽皮人他们看不清是长了兽皮,还是披着兽皮。

    木须先生的语气并不好听:

    “你们也知道,我是从西边来的探索客。我过来的时候,和我的同伴失散了,失去了工具,被迫留在一座岛屿上,就目睹了他们杀一条异龙的全过程。那条异龙的脑袋被砍掉了,就又长出来一个。皮被烧掉,就又生出皮来。他们砍头足足砍了四五次,从砍头那个断面里流出的血把一座岛染成鲜红,那东西终于不长头了,他们就开始用大的金属的仪器挖里面的肉,做成肉团子,里面还在不停长肉,起各种疙瘩,我当时颇有点不敢看,只用余光见到他们把肉挖一点,就往里面填紫草,填了将近一座岛的紫草,把那条异龙填成了个草料袋子。那东西才终于不动了。”

    突然的奇闻惊起了牢里纷纷的讨论。有的人也开始说起他们刚过来时听到的奇闻异事,也有囚客说着说着,又是互相讥笑,又是激动起来,在牢里的不如意一时并发,就要开始打架。

    这群人离顾川太远,顾川大多听不清。他也不怕这群人波及自己,首先是和载弍足以应对,其次则是这群人也对龙心角的力量瘆得慌,不想靠近。

    他继续和性子好的寻水交流:

    “我们是从幽冥飞过来的,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这片岛屿。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没有经过悬圃吗?”

    寻水此前说了一点他过来时候的事情,他好像原本是有同伴的,但后来失散了。

    “我是地上走的。”

    寻水的胃好过了一点,他靠在顾川一边,说这地上也长满了紫草:

    “因为陆地突然就会自己动,漂移一段,或突然飞起来,我走的也很艰难,弯弯曲曲,绕了一个大的远路,甚至迷失方向,走了半天走回了原地。因此,我最初接触的就是布紫的人,没有走过上面的陆地,也没经过过悬圃,倒是见过几条从天上垂落的瀑布……是很漂亮的。”

    他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水。

    布紫也是彩绘人语言体系的名词,意为“覆盖了紫色的”,用来指紫草长得最茂盛也最多的地方,是个地名。

    “这一片可能是统治琼丘的这个王朝最落后的角落。”

    “最落后是怎么知道的?”

    寻水指了指角落里的兽皮人:

    “他们和我一起推测的。因为他们当时来得早,还能被这座岛的主人盛宴招待,结果刚好……就撞上了通晓人心的蛇。蛇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蛇带着的人身上穿着手工织作非常精良的衣服。他们还听到蛇说……”

    原来,来得早的兽皮人曾被友好地招待过。

    顾川听到寻水的语气里和他一样都有无奈的感觉。

    躺在一旁的寻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兽皮人当时说蛇说——

    尽管这里一无所有,但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建起。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夺回,没有什么是拿不回来的。

    “然后,他开始组织这里的人建造各种各样的战争设备了?”

    顾川问。

    寻水吃了一惊:

    “是啊。兽皮人们就是那么说的,他们还说,蛇杀了很多人,有壮年,有老人,有妇女,也有小孩,身上都是血的味道。它可能是一路杀过来的,谁敢不服从蛇的命令,就会被孤立,接着被处死。”

    在牢里,交谈是这群囚犯唯一的乐趣。

    顾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悬圃的人一定对这里很着急咯?”

    “不太清楚。”

    寻水摇了摇头,他想了想,说道:

    “士兵们聊天时谈到好像有其他的地方闹得更厉害,因此,悬圃之前一直在调兵遣将打其他地方,什么兰谷、慕石、青方……我也听不懂这些地名,唉……”

    “你听少了,不止是闹得厉害。”

    这时,木须先生摆脱了其他人的闲聊,插入了他们的对话。这颗榴莲似的生物咬了口紫草,说:

    “那群士兵们说差点一呼百应,把悬圃给掀了。但悬圃那边变动很大,派出了几个有能耐的人,反败为胜,平定了这几个地区的骚动。里面有个人,狱卒们管他的名字叫朝老,是真的狠,下了一个与异龙有关的令,好像是讲敢于接纳异龙的地方都会被夷为平地。这个朝老可能按这个令杀了上千人。”

    寻水看着榴莲先生手里的紫草,胃部一阵抽搐。这小个子苦恼恐惧到了极点:

    “我就希望他们赶紧结束,赶紧放了我们,我们又不是犯了什么罪,就是偶然途径这里,哪里要关这么久……外面什么情况我都不知道……什么事情都与我们无关,到时候,要是把我们也认作同党,那事情就麻烦……大了大了呀!”

    他的话语引起了囚客们的共鸣,而囚客们的骚动,则引起了狱卒们的不满,狱卒往牢里喊了好几句话。

    于是原本喧嚣的气氛云消雾散,所有的人重归平静,只几个人几个人互相地、小声又不平地说着悄悄话。

    顾川无言回目,与载弍双目相对。载弍也在学彩绘人的语言,学得比顾川还快,但时日太短,到底听不懂。

    顾川在心里把自己所听到的事情全部告诉载弍。

    齿轮人陷入了沉思:

    “这地方麻烦了。”

    “何止是麻烦……我们可能都会有生命的危险。”

    而探索客们好巧不巧,既不早一点,也不晚一点,刚巧就是在矛盾烧到了这琼丘边缘的世界时,来到了这个新世界,并被这个新世界的居民们疑心忡忡地抓住并关进牢中。

    一重接着一重的磨难,让年轻人感到疲惫。

    他摇摇头,甩开自己无用的抱怨,把衣服里的龙心角尽力往墙上顶,往可能有士兵的方向摸索,想要探听更多的情报。

    可能算是幸运的,士兵们因为此前的骚乱稍微移动了位置,刚好被他窃听到了些许的心声。

    他听到这群狱卒士兵没在讨论别的,好巧不巧正在讨论此前探索客木须所说的朝老。

    其中一个士兵说:

    “传信的巫师说,朝老的身影被目击到了。”

    另一个士兵的思考中回忆起许多关于朝老的记忆,很快他就变成了疑惑:

    “朝老亲自去看那片飞在空中的湖了吗?”

    通过贴墙听的方式听到士兵讲话的寻水被飞在空中的湖的概念迷住了,忍不住思考这浮在空中的湖该是多么壮观美丽。

    而年轻人则浑身一僵。

    他明亮的眼睛顿时火烧般暗沉,脑袋缓缓地僵硬地转过,看向还不晓得情况的载弍,苦涩地一笑。

    随后,他握紧了拳头。

    火焰烧到了他自己的家。

    在这一带,飞在空中的湖不可能有别的,只有可能是梦生。

    那时,梦生正在空中飞翔,在陆地与它的位置合适时,许多的绳子从陆地的底下,“向上”甩到了它的体内。

    它所发出轻微的水鸣,只叫人们更加困惑这一存在的动向。

    来自悬圃的士兵便抓着长不见尽头的绳子爬下了这片空中湖里,等到重力的方向颠倒,他们彻底没入水中时,却发觉他们的身体没有继续下落,而是浮了起来。

    这惊异的现象,让岸上最为尊贵的两人,一个过了中年的人,和一个还年轻的人交谈起来:

    “不像是琼丘的生物,恐怕是从云那头飞过来的。你是指挥官,你不该亲自动身,我去看看就好了,有些情况,我可以做判断。”

    那老人说道。

    他抓着绳子,和寻常士兵一样爬入了水中。

    他和士兵一起在梦生体内摸索。除却死或生号外,士兵们也找到了装有虫卵的袋子。

    搜寻一圈过后,所有士兵重新瞄准了这湖中最大的异物——死或生号。

    老人来到湖面上说:

    “把它拉出去,做得快一点。”

    更多的绳子从湖面上垂下来了。这些绳子不是紫草材质的,而是一种怪异的皮质。这种皮好像还活着一样,连接着初云所看不到的陆地的另一侧的某个巨大生物。

    死或生号就这样被他们一路往陆地上拉,在湖中荡出无数的涟漪,发出摩擦的巨响,只一会儿就突破了梦生的皮肤表面,彻底地浮开了。

    老人就站在船上,沿着船的中轴线缓缓走步,诧异地自言自语:

    “从未见过的设计……大块的金属居然能在水里浮起来吗?”

    士兵们在死或生号的顶上奔跑,一手手摸过死或生号的每一片表壳,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顶上舱门的位置。

    顶上舱门与探索客们最先进入的侧门一样,只是几乎无缝。蛋蛋先生的关门阻止了水流,但没有关紧。而更早之前,死或生号在塔云形成时的倾覆,这舱门也被利用到了极点,受到了许多损伤。

    老人便在众多士兵的拥趸下,以一种接近暴力的方式撬开了门。

    数个脑袋一起看到了门里广阔空间中所站着的初云。

    “人!”

    有士兵大喊道。

    但老人却眯起了自己锐利的眼睛。

    初云抬着头,也抬着手,气体从她的肌肤间流过,发出尖锐的鸣声。

    他端详了片刻,说:

    “你并不是人系吧?”

第七章 不知有之

    苍白的晨光从人的缝隙里,落到黑暗的室内。初云的面庞一片明亮,而阳光下的人们的面庞与他们手里的刀剑则满是阴霾。

    老人好像没意识到威胁的客观的存在,反倒是惊诧地自言自语道:

    “姑娘,你手部的肌肤是融鸮的,谁把那种东西缝到了你身上?那人应该立刻被砍头。”

    初云并听不懂他的话,冷眼对敌。

    这群外来客们好似浑然不惧,好像在等待老人的命令。老人招了招手,他们便举起了他们的武器,对准了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少女落在阴影里,轻轻拨手,一时使气旋激荡高起,猛烈的啸声直逼高处,发出锐鸣。

    老人平静以视,没有任何避让,他的脑袋当即被炸得粉碎。淋漓的血液洒了排气室一地,尸体不能站稳风呼的船上,无力地从舱门处往室内落下。飞溅的脑壳粘着头发,砸在初云的衣裳上。

    初云一动不动。

    “活抓她,别害她。”

    死前,老人说了这句话。

    初云听不懂,只后撤一步,眼瞧着这群士兵们见人之死却没有任何一点惊慌。他们各个手举刀枪往底下捅去,初云一一拿手挡住,交击瞬间,金铁齐鸣。

    照理所说,初云补天刑后的皮肤不逊色于冶炼过后的钢铁,自不怕寻常武器。但交锋过后,她居然感到被扎到的几处有灼痛感。

    于是连忙收手一看,便见到手臂皮肤上被刀枪戳中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粉末的痕迹。

    “涂液,有臭味,是毒吗?”

    就那么一会儿确认的功夫,冲在最前的士兵已经跳入排气室内,举起佩刀就向那不是人的少女砍来。少女镇定到了极点,回头瞬间,张开嘴巴,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白牙齿,凭着自己的直觉上下一合,就咬住刀刃。

    士兵使尽全力不能推刀向前。初云伸左手做手刀先砍这人手腕,叫他握不紧手中佩刀,转瞬又猛地抬脚直踢这人腹部。

    士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全身弓起,体内一阵翻滚,径直后飞,脑袋直撞墙上,随后两眼一闭,面色铁青,不省人事。

    初云这时松口,原本砍人的左手反来握刀,直往上空一抬,送入第二个想要跳下来的士兵的脖子中。那人脑袋一斜,飞泄的血水便洒遍了少女洁白的罗裙。

    “也是红色的血……”

    她晃了晃身体,后撤一步,牵线引动传话筒对小齿轮机下了令:

    “攻击。”

    话音刚落,死或生号外顶端镜片闪亮,对准漂浮在其上的陆地众人便一道光芒横扫。外面的大地发出高亢的声响,突袭的士兵果然退去,她从容合紧舱门,起绳将两具尸体捆在排气室内,放下屠刀,坐在地上,略微栖息。

    但初云清楚情况……可能变得比之前更糟了。

    “我等会儿可能要入睡。”

    这是她身体情况不佳。

    “击退了这一波,但这些异族,我没法和他们沟通……用尾桐的话来讲……”血色的少女想道,“便是结下仇怨,还要有下一波了。”

    初云的直觉是,现在,她立刻需要带着小齿轮机、几件合手且必须的奇物加上望远镜核心弃船而逃。船没有什么重要的。

    “但是……”

    她重又蹙起眉头。

    “他离开前,叫我守在船里……要是没了死或生号,我和他们还能互相找到吗?”

    她深刻地晓得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射光接连不断的炮击,削去了一块接一块陆地,但它并非是齿轮人的正式武器,齿轮人要安装在死或生号上的正式武器还躺在船舱里。射光只是前方望远镜的引导装置,射击的角度是相当有限的。

    等到陆地飘过死或生号,来到它的后头,射光便再也无法瞄准这块陆地与躲在地洞里的军队。

    梦生飘在死或生号的顶上,光线在水体内来回折转。它迷茫地望向顶上被提起的船只。它看到这原本在它体内的船只的身上被垂下更多的皮绳。

    有些绳子被射光打穿了,更多的皮绳则牢牢地控制住了射光的行动。

    糟糕的事情应接不暇,己方的手段已尽,而敌方的手段尚且无人知晓。

    那时,上百个空中岛与这些岛上的据点或村子,都在观察这一带的异动。爆炸的响声,与奇异闪亮的光线,引起了村民们的惊诧。

    年轻的指挥官在射光都没能切开的岩石旁边,远眺死或生号的尾端。

    这上部是冶炼过的钢铁、下部则是水草的披甲怪物,叫他一阵踌躇。

    而幸存的士兵刚刚回到空岛上,被医疗兵搀扶着来到他的身边,连忙报告他所见到的场景,并说:

    “报,在这场接近战中,朝老返归故里了,他死前,跟我们说,要把那船里的人活捉。那人看上去是人,但似乎并不是人……朝老似乎很尊敬这种生物……?”

    指挥官沉思道:

    “这样,我明白了。朝老既然说,那就派六号战舰把这东西直接吊回天都,交给中央处置。”

    “指挥官,我们这里同样有叛乱要处理,我们随时会受到农民军的攻击!”

    一旁的参谋不解道。

    “不碍事。”指挥官沉着,“特派员朝老来时带着一个好消息,慕石地方的军队,已经在向布紫省出军了。慕石阻挡的野人诸部落大酋长已经和我们签了停战合约,宣布不会再度进攻新王朝。”

    参谋不再反对,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实际执行人的位置。

    这块陆地大概在三分钟后开始轻微地震荡起来,碎砾滚滚,紫草飘荡。军队的背后,陆地的正面,属于王朝的“战舰”发出了一阵长长的鸣叫。

    陆地与陆地之间的风胡乱地吹拂,将藏匿在紫草丛中的人们压倒。

    接着,一双翅膀张开,一片天地灰暗。

    长有翅膀的龙腾空而起,牵在死或生号上的皮绳一阵震荡,让正在小憩的初云睁开眼睛。她匆忙跑到外部观察总室,往窗外一看,只见到这无边的绳子,原是龙身上的长须。

    “出事了……”

    她顿了顿,一双眼睛说:

    “叫梦生走,还有,你也走,快点!”

    “唧?”

    小齿轮机不知所措,就被初云碾出死或生号外。

    而那时,船体已经开始歪斜,她再不能在地上站稳,只能拉着望远镜的一角凝望上苍,见到那龙正张牙舞爪,展翅高飞。

    前端皮索的拉长,与后端皮索的放缩,很快便使死或生号彻底倾倒。镜头对准下方,便意味着射光无法瞄准龙的躯体。

    死或生号究竟是一艘水上的船,而不是一艘活着的空中战舰。

    她已经无计可施。

    那时候,天上无云,而只有漂浮着的陆地。风依旧凶猛,而叫声则停息了,世界在一片寂静里。

    超过百余座叛乱岛的居民同时目睹了一条被太阳照耀的黑影,消失在通往悬圃的东南方。

    尽管内战毁灭了绝大多数王朝人民的交通方式,但人们的消息依旧流转地飞快。这或许得益于巫师们的作为,也可能是那些草丛里窸窸窣窣快速穿梭的小兵。每个村落的交流方式并不尽同,但毫无疑问,一头龙战舰的离开,对于叛乱军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昨天顾川还在听军队要攻打空中湖,今天狱卒们已经开始讨论起整个布紫地区的兵力调度。

    顾川感觉到,似乎,最近,这群边缘地区的叛乱分子准备做一个大动作。

    狱卒士兵们为之热烈起来,而囚犯们则深知他们的牢狱之灾遥遥无期,而且还可能有更大的风险。

    他们有些人想要闹一闹,另一部分则安慰他们说闹也没有结果,只可能招致报复。结果这两拨人开始在牢里吵起来,没完没了了。

    寻水有个好处是不参与这种争吵。

    因此,和寻水在一起,年轻人也感到惬意。

    狱卒们换了位置,龙心角就再听不准确,他就和寻水聊道:

    “狱卒们原来还在讨论不敢行动,现在却说是好时机了啊?”

    “可能是因为战舰。”

    寻水一直以来都是脏兮兮的,最近蜷成一团,用自己的行礼包裹了自己,可能是生了一点病了。但他也不说,只躺在边上,继续默默地等。

    顾川把这看在眼里,心里干着急,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徒劳地问道:

    “战舰?战舰是什么样子的?”

    “不太清楚。”寻水说,“我也没见过这群人的战舰,大家好像都没见过。狱卒们是这么说的:一辆战舰带着一个铁东西离开了,他们的封锁网就是有缺陷的。他们可以外边去接应临近的‘大滩地区’,唤醒那边的人民一起反抗。现在,他们作战热情高涨……”

    寻水说着说着,也忍不住担忧他们的未来命运,也就没看到大河那边来的异乡人浑身一僵。

    他问:

    “是空中湖里的铁东西吗?”

    寻水说:

    “是的。”

    那时的年轻人一阵昏厥,假设不是载弍顶住他的肩膀,他可能会当即倒在地上。

    载弍在脑海里问他,面对的是一双出奇暗沉的双眼。

    “出什么大事了?”

    “死或生号被抓了,可能被整个拉出梦生,然后带走了!”

    载弍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那小齿轮机,望远,还有……你的、初云……”

    “是的……他们都可能糟了难……”

    年轻人不可遏制的怒火,犹如一头陷于绝境的野兽,他的双手与手指都在他不自觉的情况下抽动。但他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在这里发泄。这种郁闷与悲哀让他蜷起了身子,把自己的脸埋在自己的双腿之间。

    牢房幽暗,灯光照不亮他。

    寻水诧异地见着顾川的举动,已经想到空中湖与湖中铁可能是和顾川有联系的了。他一时之间生出种种想象,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单听到顾川真正的同伴说着他不懂的言语。

    “也不用那么担心……初云是个聪明的人,我一直觉得她比我还聪明,她总是能做对的事情。”

    “你说得对,但对的事情不一定总是有利于她自己的……”

    年轻人的面颊通红,他想他必须知道现在外面全部的情况。

    “所以我们不能就现在这样等待,唯独这时候,我没有时间等待。”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两袖空空,双手藏在衣服里,抓紧了龙心角和如狱。

    那时,他还没有受到关注,因此走到门口的时候,没有人关注他。

    只有载弍隐隐约约猜到他要做一些危险的举动。他焦急地站起身,正在组织语言想要说服顾川继续稍安勿躁。

    但年轻人站在门口已经发出好几阵高亢的怪叫,把整个囚牢里的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那是齿轮人语言中的辱骂之声。

    这声音外面的人听不懂,但有个狱卒不耐烦地起身了,就要用暴力叫这群人安静安静。

    他开了一个小缝,隔着草绳做的网,握着拳头,对着怪叫的顾川:

    “吵什么!再吵……”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顾川的手盖在了他的手上。

    “你——”

    这狱卒一拳头砸中顾川的胸口,顾川闷哼一声,狱卒则感觉自己砸中了某种尖锐的物体,然后……猛地一愣。

    一种睡眠的思绪的冲动涌进了他的脑海里,让他一下子昏昏沉沉。他突然想到他确实也很累了,想要休息了。

    他陷入了一种思想上的不设防的状态。

    接着,他则感到一阵愤恨,好像有个像是父母一样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对他说为什么要把这群人关在这里,这不是给你加工作负担吗?原本你可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现在却要陪一群化外之民徒耗人生,还要伺候他们吃饭喝水。

    最后则像是老师在他的耳边循循教诲道应该去找队长问问,找蛇问问,这群人到底什么时候放出去……省得浪费我们村子来之不易的水。

    而真切的,则是耳边,顾川求饶似的道歉:

    “对不起了,大人,我知错了。”

    这话是囚客们经常对狱卒说的,年轻人已经学会了。

    囚犯们发出一阵讥笑,而狱卒则浑浑噩噩地“嗯”了一声,然后松开拳头,关上缝隙,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原本狱卒玩一种玻璃球游戏的队伍里。

    他的同伴正在弹他的玻璃球。但他却一点不恼,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些,反倒是双目通红,大吼大叫道:

    “我真是受够这群傻狗了。”

    他的模样把他的同伴吓了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问队长,不,我要去质疑天挺大人,养着这群废物要干什么!”他火气极大地往外面走了,“天挺大人来到这里,好像从来没做什么大事,去打仗也不去打,就叫我们休养生息,建设防线。可一天一天,敌人的军队一天多过一天啊!”

    至于少年人,则回到了他原本所坐的地方,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闭着眼睛,握着龙心角一看,也能见到那个深受龙心角思维传递影响的人,正如他所愿的……往外走了。

第八章 天衡

    蛇在彩绘人的语言中被称作天挺。天的冠名,证明了它曾经是这片地方一切寻常生灵高不可攀的存在。

    那时,蛇就盘在一根石柱上栖息。

    这里没有任何的“人系”,只有两个曾高居顶点的会说话的非人生物。原本还有几条和蛇差不多地位的非人生物,不过它们已经前往其他村落洞府,正在布置进一步反攻的准备。而且,说起来,这些事务,对于这群尊者来说,其实是没有经验的。

    在蛇刚出生的时候,它所接受的教育有打仗,但那是带着悬圃饱受训练的军队打仗,也有治理,但那是对于高度发达的王朝的城市的治理。当时,它的教育里,还亲切地告诉异龙的统治被认为是长盛永世,能够延续万年不灭,不会有任何战争的可能,也没有人打得过他们。在蛇少年时期刚刚结束时,它还在王国最高的石柱下,兴奋无比地继承先祖的荣誉,并宣言自己将成为王朝最坚定的守护者。他以为那也会是永远。然后,就在它的成年期内,异龙王朝吹起了一阵忽如其来的大风,这阵大风毁灭了过去的石柱,也叫他们仓惶流窜。

    这阵大风,蛇到现在还不甚清楚前因后果。从结果来看,现在的农兵称为黑甲军的中央军队哗变,庇护人系、曾被引为神灵的异龙们一个个被赶出悬圃,要么逃窜,要么被杀害在荒野。人系们宣称它们的时代、它们的荣誉已经都结束了。

    为了挽回这种情况,蛇携带一小批还追随异龙的士兵,扯着最后的纹章,来到王朝的边疆,获得当地不安的农民的支持,尝试维护王朝的本来面貌。

    但近来的局势变化就连蛇也感到疲惫。同样来到各地掀起反叛的它的同族的失利的消息此起彼伏地传来,让它逐隐约意识到一种残酷的可能。

    那种可能叫做失败。

    “长老,这些农野粗人,再怎么训练,也不可能是城市斥巨资培养的军队的对手。组织度与能力的差距太大了。我们单纯依靠琼丘的地形移动规律打防卫战,不是个能够持久的主意,我们的封印材料是不足够的。”

    蛇说:

    “就军队的对垒上,我们必须要求助于野人诸国。”

    在琼丘,巨大共同体不止中央的异龙王朝一者。真正的地面上,或者稍远处的几道大峡谷,还有隆起的山脉里,都藏着为数不少的经济与水平均落后于王朝的国度。这些国度在蛇受到的教育里,都被称作为野人。

    虽说是野人,但在军事上也有值得称道的一二三点。

    “你想效仿登陆慕石的天夏公的做法吗?天挺侯?”只有深处,有一双疲惫的硕大的眼睛,凝视着蛇。

    蛇在这里的地位并非是最高的。

    来到这片临近幽冥的边缘地区,重新站稳脚跟,也并非是蛇的主意。

    在后来的记载中,被称为布紫反叛军的首脑,乃是来自异龙王朝的一位长老。这位长老如今负了伤,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微。他藏身于这片土地的深处,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要多得多。

    蛇低下了头:

    “我们需要野人国的军队登陆,而与叛乱军的队伍的对垒。”

    他们将现在盘踞悬圃的军队称为叛军。同样的,盘踞悬圃的军队也称布紫这带的骚乱为叛军。

    这里几乎没有发光的石头,幽深的洞窟里,只有隐约的轮廓,轮廓勾勒了这新世界的王国的尊贵者落魄的身躯。

    它说:

    “你在埋怨我,禁止你们出动,支援慕石那带吗?”

    蛇不说话。

    从蛇掌握的情报来看,假设他们及时支援了慕石那带,慕石的叛乱未必会失败。

    “但我也与你说过了,不能让异族登陆我们的土地。我们王朝成立,就在于遂古之初,我族对琼丘人系的庇护,让这一人系摆脱了原本困苦的迁徙生活,得以稳定,为我们创造文化。”龙长老平静地说道,“而天夏公引入外族军队的做法大错特错,就错在他毁灭了这一基础!他将原本我们要驱逐的入侵者,重新引回了这片属于我们的安静的土地!”

    说到这里的长老怒不可遏。

    它平稳了下自己的心情,展开了自己的翅膀,接着重新覆回自己的身上。它说:

    “如果你执意要去,你可以一个人去,我会做主,删掉你的封号。但你若是认可王朝的存在,认可我们长老制的延续,那就不要去。”

    蛇照旧不说话。

    在它看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王朝本身都快名存实亡,有能力的救亡者已经想了许多办法挽回局势,但这位长老的脑子始终不灵光,还在眷恋不知多少年前犹如传说的话语,在无形中阻碍他们的行为。

    但它也不好反驳这位长老。

    无他,只在于权利,地位,还有……力量。

    异龙之间,被称为长老的龙类,不是光靠资历就能评上的。

    在王朝之中至高无上的长老龙面对沉默,还要劝诫这位离经叛道的年轻人,但蛇看出了长老的高高在上不容反驳的意味,而提前一步说道:

    “外面出了点状况,长老,我要先出去处理一下。稍后再来。”

    这长老龙在王朝的全盛期很少见过这种无声的反驳,没有任何事情会比它的话更重要。蛇自以为有事要处理而找到了理由,在长老看来,却全然不是理由。

    “不要断掉心灵联系,我也要听听外面的事。”

    长老吩咐道。

    蛇说好的,然后从石柱上解身,脚尖落地,往外走了。

    打开石门后,他就看到了敬日正在和一位他只看过一两眼的本地人争辩。

    “敬日,发生了什么?”

    蛇问道。

    敬日是一个有才干的成年人,恪守了布紫地方古老的教诲,始终拥护王朝的长老制。蛇还记得当初敬日领着一队农兵,跨越了数个岛屿,来迎接他们队伍的场景。

    不过敬日恭敬,但和其他的村民一样并不懂礼仪。

    他怀着一种野蛮的敬爱,大声地叙述了起因结果。

    蛇抬起头,看向了那满眼愤懑的狱卒。

    “怎么,你不满意我的想法了吗?想要造反了吗?”

    它并没有看出这狱卒身上的微不足道的变化,只当是这人心中鼓动。假如这人确实不满意它,它毫不犹豫会将它杀死。

    那狱卒立刻额头流汗,当场跪倒了:

    “我不是不满意,大人!只是这群囚犯,他们也在徒耗我们的资源和光阴,我们想要上阵杀敌,而不是和这群异族做伍。”

    蛇很难向他们解释这一切。

    “不要多疑,战士!这是长老的意志,自有远图。它们关系到我们与其他诸下国的友谊,是我们王朝礼节的风范。”

    狱卒也傻,蛇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唯唯诺诺。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他从未接受过任何教育,就是在按照这些学问知识过活的。他并不会将其联系到自己的实际。

    不过,狱卒能问出这么有逻辑的建议,倒是让蛇大为吃惊:

    “你倒是有点机灵,有点灵活的。”

    蛇最开始的囚禁只不过是寻常的囚禁,省得其中有什么间谍,也省得冒犯了某个可能很近、也可能很远的野人国。不过后来,它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它想要效仿天夏公,尝试询问出一两个接近的野人国,引这些野人国入琼丘作战。但它和长老商量时,长老否决了它的提议。

    蛇那时,便已经是想要杀死这些囚犯了。

    但长老又说不能轻杀,作为王朝,应对这些探索客和流浪客留有王朝的礼节。这些囚犯便被一路拖到今天。

    蛇又起想法,想要说服长老,但又失败。

    它对狱卒的评价,让原本劝阻狱卒的人开始夸赞起这狱卒的思想敏锐来了。蛇说:

    “让他领套刻纹,进你的队,敬日。”

    敬日点头,蛇准备回转,继续和长老商议对策。

    但它的心灵深处,长老平淡地说了一声:

    “让那狱卒进来。”

    蛇的步伐一慢,目光诧转,它照做了。

    在深处栖息的长老目睹狱卒许久,说:

    “你在来之前,和什么东西做过接触?摸过什么东西,或者是被什么东西碰了?主要是什么活物……或活物的残片。”

    狱卒不知道长老的意图,只老实地答道自己的抚育者与教育者给他穿衣服,教他如何吃一种新的食物,也谈到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在牢房边上兢兢业业,绝没有做任何游戏,他谈到他还没有吃饭喝水,也谈到他和朋友对王朝的信任的交谈,谈到那次交谈中对悬圃新政的怀疑和迷惑,谈完了今天,他就开始大谈特谈自己昨天的兢兢业业来。

    他的滔滔不绝,零零碎碎,让蛇忍不住怀疑起这狱卒真是有刚才逻辑的人吗?然后,这蛇才突然领悟到了长老隐含的意见:

    “长老,我和您说过……我在异族中发现了一位会说我族心灵语能力的客人。他现在就在牢房里。”

    于是,长老的目光缓缓下放到狱卒的身上,说:

    “你今天有没有接触过某个囚客?就是用手摸过一个囚客身上的某个部位。”

    “囚客?”

    这狱卒想了好一会儿,断定般地说道:

    “没有,长老,天挺大人说过不能做任何肢体接触,我们就从不敢接触,生怕这些人使什么毒或手段。”

    “问其他狱卒。”

    长老龙吩咐蛇说。

    “如果问不到,就直接那些人带出牢,一个接一个地拉到我面前。”

    只一小会儿,狱卒就兴高采烈地回到了监牢前。他准备收拾东西,加入光荣的作战队伍了。他还对其他狱卒说自己看到了长老,栖息的长老就像是神一样金光闪闪,全身美丽得如同黄金。

    其余狱卒羡慕不已。

    而牢里,载弍对顾川说:

    “你好像失败了,那狱卒什么也没有带回来,也可能没有人意识到你的战略价值。”

    “不碍事,我还在找他们的作息规律,读心这所建筑的结构。只要搞明白,我可以故技重施把他们全部催眠,然后强行越狱。”

    顾川如今不惮于使用手里任何一张牌。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然后石栏的门打开了。

    牢里的囚客全部集中在开启的门上。

    一个顾川曾经见过的脑袋探了进来。

    他望了一圈,找到了顾川,就对他说:

    “你,随我们走。”

    “请问是什么事?”

    这次不是心灵交流,而用的是这异族人的言语。

    但敬日什么都没有透露。外面站满了士兵。

    年轻人平静地站起身来,在敬日的引领下,和寻水困惑与载弍平淡的目送下,走出了门,然后将自身的命运交给了他人的意志。

    他被带到了这片空中陆地的中央。岩石排列在他的周围,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小道。

    这时,敬日才对他说道:

    “长老,还有天挺大人,都在门里等你。你不要想做任何小动作。”

    长老,他还是第二次听到。

    第一次是在那蛇的话语里。

    年轻人若有所思,然后被后面的士兵推也似的,走进了门中。

    石门关拢,稀疏的几块发光石的光迷离。

    曾经见过的长脚的蛇缠绕在石柱之上,以一种同样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他。

    “是你叫得我吗?”

    他缩在衣服里的手握紧了衣肩下的龙心角。

    “不是我,外来人。”蛇说,“叫你的人还在更里面,往前走吧,让长老好好看看你。”

    顾川往前走了一步。

    他大约看到了一片轮廓。那轮廓属于一条巨大的长有翅膀的蛇。他站在那里还看不太清,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盘卷的,深入岩石的姿态便更为显然。一双黑暗中的眼睛,比他的人差不多大,带着一种幽静的光芒,穿透了时光。

    它正在温和地注视年轻人。

    “继续往前来。”

    年轻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终于,那庞大又古老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在他的眼睛中呈现了。轻轻的吐息引起了风的波动,吹过了年轻人的身体。

    闪烁着银光的鳞片与一双小的、没有分叉的角,又或者那双巨大的翅膀,至于眼睛、身体的纹理,以及两双小的爪子都没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第一眼是被这条被称为长老的龙的尾巴吸引去的。

    或者不是尾巴,而是这条异龙身体的中截。

    哪里被完整地斩断,其中的肉、肠子、还有他看不懂的奇形怪状的脏器流了一地,但都像活着一样,还在呼吸,还在运输血液,与吞吐空气。而它那被砍下来的半截身子,嵌入了岩石的深处。

    一条每个细胞可能都独立活着的怪物。

    与人类不同的……奇珍异兽。

    那时候的顾川,最开始想的是这条巨龙是怎么钻进这小小的陆地的洞窟里。那扇石门太小了,

    他学着影视里那些参观客,佯装谦卑地说道:

    “您的召见,是我无上的荣誉,尊贵的王朝的长老大人。”

    庞大如小山的长老龙一言不发,顾川收束了自己的思维,让自己不去考虑一些重要的事情,说:

    “我来自遥远的人类国度,我们和这里的人长得相似。我们只是借过,并无恶意,想要前进更南边的远方。还请长老放行。”

    说话的年轻人以为自己是西游记里的唐僧在索要通关文牒。

    谁知,那长老龙许久才说了一句:

    “倘若我告诉你,你并不是人呢?”

    思考层面上的沟通带来一系列飞掠的情景幻象。顾川愣住了,他立刻联想到了体内那块永生之肉的来历。

    那块永生之肉,来自于地底的骸骨。而那条骸骨……恐怕与盘旋在大陵的巨龙是有关联的。

    但他刚刚回忆道栖龙的身姿,便立刻屏住自己的思维,不敢多想,生怕眼前的长老龙的读心能力要超过龙心角。

    他开始回忆自己这一生的母亲,胡乱地说道:

    “我是从人的肚子里蹦下来的,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是在一场王国战争中结识,我怎么可能不是……”

    “孩子,你应该有比你现在所过着的活着的一生更长的记忆!是吧?”

    长老龙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名字是天衡,是这王朝的长老,我已经度过了人的家族从出生到死亡五十代以上的时光。在我的面前没有任何秘密。你,你的灵魂绝不限制于你,维持你这具身体的力量,也绝非是脆弱的人的力量。你受过苦难,但那足以把人杀死上千遍的疮伤,没能杀死你,是吗?”

    顾川讷讷不语,他那时候感觉自己想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但他又不敢想,只敢不停地回想这一世自己人的平凡的一生。

    长老龙继续审视它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平静地说道:

    “是有人把你塞到了一张人皮下,把你的灵魂,还有你的肉,一起……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孩子。”

    在从长老龙的房间里出来后,顾川才敢去想自己当时想到的线索是什么。

    他当时是在想,所谓的补天刑,这种能让异龙把一个被受刑的落日城人误认为同族的补天刑……究竟是什么,还是就是那地牢里的老人所说的那样呢?

第九章 灵与肉

    银色而优雅的异龙俯瞰着面前的人。它在他的身上闻到了异乎寻常的味道。在它所阅览的思维世界里,眼前的生灵的灵魂的岁月远远超过了他应有的身体的岁月。

    这是一种并不合理的现象。

    在琼丘,他没有见过这种现象。换而言之,即王朝、甚至此间天地开辟以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现象。

    不过他的灵魂所度过的岁月在长老龙的面前也只算是一个幼童。只是被那层人皮所包裹着的真正维持这人生命的部分,却比顾川的灵魂所度过的岁月更为漫长。物质的漫长是长老龙读不出来的。

    它唯尊灵魂的迹象,而王朝内,与他持有截然相反理论的“政敌”如今已叛变了此王朝长老的制度。

    人并不解其意,只谨慎注目这肉做的小山。他站在山脚下,有意味地重复道:

    “灵魂……?”

    “你不知道灵魂,我不怪你。因为灵魂是存在于体内的看不到的思维的存在体,具有认知与被认知的能力,但只有当生物体思想的时候,才会用到它,却总是意识不到它。”

    长老龙俯在地上,耐心地向顾川解释它在数十代前所领悟的它以为的世界的真理:

    “它随着生命体的诞生而诞生,随着生命体的成长而成长,并在生命体的消亡时离开这个世界。它是物质的真正的内容,是能动物质之所以不同于无机物质的唯一的原因。生命是有灵的动物。灵无法移动,但它是生命身体移动与变化的根本缘来,就好像生物的脑袋靠脚移动,但绝不能说脚是自己移动的,它不能主动做到这件事,只具有做这件事的功能。而,更要知道的一点是,只有高贵的灵魂才会造就伟大的身躯。我等毫无疑问是自然界中最为高贵的存在。”

    至于蛇,左右看看天衡的目光,又看看那个莫名其妙的外来客,几欲决眦,心里泛出大股的酸意,它嘴巴闭紧,几乎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它不能理解长老对这人的青睐,哪怕它已经理解了这个人只是披着人皮的另一种生物,而可能与它们的种族有关。实际上,这个信号,蛇在接触时,就有发现,但它不以为真。

    而如今,在它所知的范围内,能够解释长老的青睐的……只有,王朝血统谱系论,也就是……血统所代表的某类先祖所创造的荣光。

    尽管同样以异龙被称,但异龙或类龙这一种族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差距,有的甚至被现代的异龙怀疑是不是同一种生物,而是古老的讹传。蛇的父亲曾对蛇说过,现代的长老龙中,天衡是最遵从这套理论的尊者,同时也参与了二度的编校工作。

    “天衡长老的意思是……我与你们有关吗?”

    少年人屏住呼吸,不敢回忆任何过去的细节。他的手还藏在肩衣下,握紧了龙心角。

    他知道他的记忆确实要比常人更为广博。但他的身体毫无疑问,是属于补天刑的产物,但眼前的长老异龙却出于他自己的哲学观点,对此有所不同寻常的解读。

    面对未知的巨物,顾川自进门后,就一直用龙心角第一次地、也是持续性地作用在自己的身上,以窥视自己的所视所想,并输入他希望自己所思所想的内容。

    他的“灵”一片镇定,“肉”却汗流浃背。

    长老说:

    “伸出你的手来。”

    在这怪兽的面前,顾川不敢不从。

    他放开握紧龙心角的双手。手上的冷汗淋漓。这全部的迹象落进长老的眼里。它对此保持缄默。少年人向前举起自己的双手,他的左手手上那片虹彩的鳞片便在黑暗中格外显然了。

    长老龙注视着这片鳞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古老,又神秘,味道与肉的味道并不相同。”

    它低下脑袋,硕大的异兽的头颅冲靠在人的身前时,好像一辆卡车即将撞到人的身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让一旁的蛇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最高的礼节。”

    这说明这外乡人体内的异龙的部分,在王朝所编制的那套实行千年的血统的谱系上,可能和长老差不多高。

    长老龙伸出了它血色的舌头,面积能把人的身子彻底吞入腹中,但在这异类的控制下,举重若轻,圆润的前端轻巧地点在那片鳞片之上。

    而面对如幕帘般的舌头的年轻人,却嗅到了一种猛烈的腥臭的味道。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味道是血。

    这长老龙的嘴里好像一直在吞咽血液。

    他似乎更能理解新世界的这一巨大生灵的糟糕的处境了。

    “在你的体内,我闻到了两种到维持生命的力量,正在融洽相处。但这两种力量都还不是人的力量。毫无疑问,你并不是人……并非是常规意义上的你认为的人。”

    长老龙说。

    “那我是什么呢?”

    少年人追问。

    长龙龙的栖气息格外悠长,寂静的空间内,他好像还能听到某种生命的跃动。长老龙说:

    “被切割了的、盖上了人皮的异龙的种类。”

    少年人一言不发。

    这时,蛇急切发言了:

    “不,他不可能是……味道不是这样的,天衡长老,按照你传授给我的灵肉的理论。‘肉’不该会匹配成这样的情况。”

    长老龙的目光转移了。

    “那你说说你的意见吧?天挺侯?”

    与长老相比,和人差不多大的蛇就真是一条长脚的小蛇。

    蛇张开嘴:

    “我知道您的判断依据之一是他的灵的时限超过了人体的时限,因此只可能是基于……基于我族的‘肉’的变化的。但这未必能证明这点。这个外乡人可能只是某种介于异龙与人系之间的产物……”

    “是通过什么样的作用发生的呢?”

    长老龙居高临下地问蛇。

    假如我知道,我就不会说这是可能了。还需要更多的了解了!——

    蛇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它决定等到之后再讨论。

    在他们争论的时候,少年人觉得自己在这里像个多余的存在。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长老闭上眼睛,把自己的脑袋更贴近自己的身体,羽毛般鸟类的翅膀挂在自己的身体上,说:

    “你应该回到我们之中的队伍来,和我们在一起。你可能失落了很久,我现在还不理解你的谱系的缘由,但等到我们平叛成功,我会遵循古老的教诲,光复你应有的荣耀,帮助你恢复原样。”

    在少年人意想不到的时候,一个古怪的机会落到了他的头上。

    有趣的一个猜测的事实是,如果他早一点来到这里,这个机会,可能是绝高无上的。因为新世界里,他所相逢的这个王朝,实际的控制范围、居民所遍布的领土都远远超越了只有一城的落日城或解答城,至于幽冥深处迁徙的人系,与之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但这个机会放在现在,他所知道的处境下,就变得微妙起来。原因很简单,尽管不知道内战的起源为何,但这一系无疑是丧家之犬,已经来到边境,使边境村民为战,情况之拮据窘迫,很难想象能够翻盘。

    少年人抬头,目睹长老龙。

    他已经发现这位被称为天衡的长老的读心能力,并不足够强大,不能读尽他的想法。同样的,他也不够接近,不能读通他的想法。

    仅凭着生命体在接触间的直觉,他觉得天衡可能是真诚的。

    因此,他不是出于别的理由,既非是贪慕可能的权位,也非是惧怕可能的风险。他思考到了这一切,然后将这一切全部抛诸脑外。

    他说:

    “我不能接受这一点。”

    长老平静地注视他。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目标也不在此。我是一个探险家。”

    蛇猛地转过了头。它早已猜到了长老会许诺光复,因此并不惊讶,让它惊讶的是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类的拒绝。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要放弃异龙的荣光吗?”

    蛇大声道。

    “你不是说,我不是吗?”

    蛇哽住了。

    少年人则露出微笑:“我也觉得我不是,就算我是,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还是不要。”

    “你不晓得,其中的光荣,所以你可以大放厥词,自己不要。”

    蛇瞥眼。

    “荣耀也是有重量的吧。”

    少年人摇了摇头:

    “这也是你们在这里奋战的理由,不是吗?总不能光享受好处,却什么都不付出……那样的话,我也会不安。”

    他说到了蛇的痛处。

    “这是懦夫的行为,这是那群背叛者的行为!我知道,我知道,有的是这种人把我们古老的光荣、我们的长老制,我们的保卫,我们的爱戴,我们的律法全部扔进垃圾桶,而去追求你们所说的自以为是的新的光荣,并且用这种光荣践踏古老的光荣,沾沾自喜。殊不知是什么东西孕育了他们,又是谁抚养了他们……简直就像是个无知的小孩,在一门心思地拒绝长辈的建议……看上去不同罢了,说不要,就要逃了。事情落到你的头上,你就要忍受,就要承担。过去所有的人都承担起了这个责任,才有了你,你的起源,你的起源的起源,假设不是曾经维持了异龙存续的你的先祖,你可能不能见到这个世界!而你现在就要说,你不知道,你承担不起,所以你就不要吗?”

    说到这里,蛇想起往事,火冒三丈,还要继续讲。

    但这时,长老抬起头来了。

    它说:

    “不要在我面前争论。你们外貌不同,但都是一族人,不能争吵,应当互帮互助。”

    蛇噤声了。

    长老重新望向少年人,说: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少年人低下头来,看着手上那一片给他带来了不小好处的偶然的鳞片,在惊惶与想象之间,平静地说出他一如既往的愿望:

    “我的同伴还在等待我,我需要和他们汇合,等到汇合以后,我们就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出发了,绝不会停留在这里的。”

    世界会被我们踩在脚下,而生命认知的边疆,会继续向前推移。

    “你们要去哪里呢?”

    长老龙问。

    少年人露出微笑了,在太阳出来以后,这个问题变得简单了。

    “我们要去的是——”

    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

    他说。

    在那里,绿草如茵,庄严的大河流过了天际,有好的水,也有好的山,有一座可能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的城市,而我带着我在旅途中获得的一切,我将在那座城市里证明我的想象和我的追求。

    证明世界并非是无尽,而我索求的也非来源于一种欺骗。

    蛇不屑一顾地听着。

    它见过冒险者,甚至见过很多从这王朝出发的冒险者,但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长老一言不发,只叫顾川先作栖息。而囚客们也可以暂且得到更上一级的待遇。但仍然不能离开这座岩洞。

    这是出于情报上的考量。

    少年人走了。

    石洞依然幽深。巨大的空间里,俯卧的有翅之蛇,闭上了自己发着微光的双眼。鳞片在地上发出摩擦的声音,岛屿在空中开始异常地转向,迎着阳光的轨迹,向其他岛屿上的共举之士发出了信号。

    蛇说:

    “长老,你遇到了一个沉迷于自己幻想的人了。他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他充满矛盾和滑稽的精神分裂的癔症。”

    长老没有说话。

    蛇就继续说:

    “我仍然不太赞同他可能是我族中人。说到底,我们相距的太远。”

    “这倒不是的。”长老龙睁开眼睛了,“天挺,你还是年轻,只活了两代人的寿命。实际,在历史上,我们有过很多被放逐到遥远地方的同族,也有独自离开、或突然消失的同族。有些选择离开或被迫离开的族类,我们会称之为病死了,因此,现在的你们不晓得。”

    蛇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一近代秘闻,它不由得说:

    “长老,那你能从名录中锁定目标吗?”

    “记忆已经很远了,我也老了。”

    长老龙刮了刮岩石。粉碎的石屑,挂在它的爪子上。

    它的潜台词是它不能。

    不过它在顾川身上闻到的肉体的气味,回想起来,要比它一开始所想的还要怪,还要久远。

    “那假设他其实不是呢?只是个有点异常的异乡人,可能是染了点血呢?”

    蛇又说。

    长老龙说不:

    “准则上写过,灵与肉是一体的,灵的属性会完整地体现在肉上。教诲不会有错,我的判断不会有错,你不必像那些新人一样怀疑这点。”

    ——可万一是错的呢?

    蛇不再言语,谦恭地低下头颅,然后托言他事告辞,离开了深处。

    离开深处的时候,蛇想起了那位背叛了长老制的黑长老的新论点——灵纵然存在,也不重要,不能独立存在的东西,换而言之,即是只能从属于肉。而肉,外在的身体,从目前地里留存的石头来看,世界上的一切生物或许都可以向前追溯到一个原本并不同的模样。我们都在繁衍生息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它不敢细想,却迎头撞上了敬日。

    “抱歉,大人。”

    “无事。”

    蛇心慌意乱,正要走。

    敬日却小声地说他有要事要告知。

    “什么事?”

    “我们安排在囚牢里的内应说,根据他听到的聊天,那位客人,可能与天上的那湖水大有联系。”

    蛇停下了步伐,望向敬日。

    敬日不敢直视,继续说道:

    “同时,我的猎人部下,也说他在望哨时,看到两个黑点,从水里那个‘大甲虫’里游出来,一直游到了那座岛上。”

    至于那‘大甲虫’已经被平叛军的龙战舰带往悬圃。

    蛇想起了顾川的说辞。

    他是有同伴的。

    他的心情有些急切。

    “那说到底,利益还是一致的。他那么早地拒绝,都不给自己一条台阶下的吗?还是说,他现在只想依靠自己,不想和我们牵扯太深?”

    蛇心想道。

    敬日见蛇久不作声,便说:

    “这事情要告诉长老吗?”

    “不必,长老日理万机,这种小事,你也要我打扰长老吗?”

    那时,蛇在地上缓慢地向前爬去,接着吩咐道:

    “告诉我囚客们之后会被安排在哪里,马上,我就有事要和他谈谈了。”也许,他会是一张不错的牌。

    长老龙在洞穴的深处,凝望离去的众人,缓缓合上疲惫的眼帘,沉入古老的梦乡。

    这里,已经不是它的时代了。

第十章 三个任务

    日光毫无保留地照耀在广阔无垠的新世界上,如丝般的紫草日夜不停地茁壮成长,共同分担天上降下的无限的热量。琼丘没有阴云天气,很少有雨,人们在紫草间窸窸窣窣,选择藏匿于洞穴之中,以躲避地表可怕的积热。

    根据异龙王朝发现的规律,大地热到了极点的时候,就会向上抛出陆块。几个村民抛起勾爪,在群陆间来回跳跃,偶然抬头,便能望见远方因陷阱引发的地陷被迫飞起的异龙。

    这是漫长战事中和平的间歇,因为平叛军始终没有找到叛军的位置,也不敢贸然深入布紫这片古老的群山。

    要知道,漂浮着的陆地不是稀疏的,而是极密的,经常彼此间隔只有数十米或更近,而陆地的直径却远在数百米甚至数千米、数万米以上。大量重力的变幻,产生了密集陆地群和空旷带的战术概念。这个变幻的天地,在千年前是由异龙和人类的先祖协力开辟的,而如今在两方的战术判断中,包括龙战舰在内的全部编制都是打防守优于进攻。

    原本布紫的走私贩、猎人与农民、逃来的士兵、曾经的税官就这样长期藏在陆地的深处,继续向各方各面求援,鼓动其他的石中村庄,要叫这把火越烧越旺。

    探索客们被释放,在这王朝的边疆村庄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多的人,不甚关心探索客们处在哪里,只要不打扰他们的生活就好。最多的得益者,是一群少年儿童,他们把远来的探索客当做会说话的故事书。

    他们对自己民族的故事在一日复一日的讲述中已经听腻了。其他地方奇妙的故事,让他们兴致勃勃。

    寻水因为性子好又耐心,就变成了最受欢迎的故事书。

    几个儿童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起属于日峡的一则神话、在那则神话里,古老的神明的血脉,能分为四个世代,每个世代的人的面貌都略有不同。而现存的一切人类,都可以追溯到一个唯一的先祖。而那个唯一的先祖,是没有性别也不是肉做的人。

    寻水刚要说出那个传说中的先祖的名字,就有少年儿童迫不及待地反驳道:

    “不对,不对,我们是从地里和紫草一起长出来,然后被父母抱回家的。”

    寻水笑了起来。

    这小个子对这里的主体人民讨厌到了极点,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因为孩子不是狱卒也不是士兵:

    “那是你们父母骗你们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人是怎么出来的啦!”

    少年儿童激烈地反驳起来,他们说他们之间就有几个人是他们抱回来的。但那时寻水不甚关心他们的话,他的注意力在另一方面,他看到走道上士兵们正集队前进,队伍的领袖是敬日,而敬日的身上有那条会读取心灵的蛇。

    探索客们被放出后,就住在从岩石中凿出的小洞里。这种岩石里小洞没有门,连着一条大的岩石中凿出的廊道。吃喝拉撒,有专门的中型洞负责,比原先的大的监牢稍好一点。在这小洞里,他们仍不被允许离开,因为惧怕他们会向外泄密。他们被允许参加社交活动,因为所有人都是监视他们的眼睛。

    顾川和载弍呆在一起,住在同一隧道比寻水更深的一个洞窟中可能有一两天了。这段时间,他们一边在监工的监视下,参与一种用石碾把紫草碾成团糊的劳动,一边在学习这异龙王朝的语言。

    原本大荒,所有异族都要学齿轮人的语言。到了琼丘,齿轮人载弍反过来要学习彩绘人的语言。这种地位的倒错,让这精神病齿轮人有些烦躁。

    载弍用齿轮人语问顾川:

    “你认为那两条长形生物的读心能力不如龙心角,这个判断有依据吗?”

    “他们应该不至于在装模作样地骗我,也没必要。”

    顾川蹲在地上,托着自己的脑袋,说。

    载弍对此不置可否,问起另一方面:

    “你在牢里,还有意展现自己的价值,催眠狱卒来试探他们的意图,也和我说需要考虑与陷入战争的他们发生合作……现在你和我说,他们视你为一种类似于动物界同族的互相友爱,但你为什么不愿意参与他们的事情了?”

    顾川站起身来,靠在石壁上,平静地道:

    “因为现在的事情变得很复杂了……”

    “复杂?”

    “同样的事件以不同的身份涉入,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他说,“我以一个外来者的方式涉入,显然,我不会被多重视,顶多就是一步棋,可能会被用在送死的人物中,但我们也不是真正的士兵,我相信凭我们的能力,可以摆脱,专注于我们自己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和初云汇合,就像之前那样过来一样,同样地离开。你明白这点吗?载弍。”

    载弍在思索。

    他继续说:

    “但假设我不是以一个外来客的方式涉入,而是以更亲密的,接近于某种贵族,王族,同僚,同族的方式加入……我会被迫建立起一种联系。按照那位长老的想法,我会被介绍给所有他的同胞……在他们的敌人看来,我变成了他们利益团体的一员,而对于这个利益团体而言,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如果都像那长老恪守血统或者灵肉的教诲……也会友善地对待我,可能叫我参与到他们的事务中去……我会因此结下过多的联系……联系在这时候是不好的!载弍,你试想一下,假设有一群遗落的齿轮人在这里找到了你,叫你加入他们,用你熟悉的认同的方式对待你,尊敬你,然后让你和他们一起,在这里,重新创造一个解答城……你会怎么选择?”

    “我——”

    载弍犹豫了。

    年轻人紧盯的目光向洞外转移了。隧道里的或者洞壁里的异族,正在嬉笑着指点齿轮人怪异的言语发音。

    “他们会给你好吃的,给你好喝的,让你住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地方,叫你管理一定数量的人,容忍你所能犯下的范围内的最多数错误,然后让你和他们去做一样的事情,这就叫结成共同……我不想做,也不想承担,我不想结为共同,也就不需要任何好处,这些好处,我不会为之做任何事情,但我认为我不该白白受到别人的善待。我,只想……”年轻人的想法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尽数倾吐,自己也感到通畅。他想到了一个好的词语,来描述自己的想法,“简单一点,不要陷入其中。这是比囚牢更可怕的东西。”

    “可是……”

    载弍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地反问道:

    “你不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

    顾川转过头来,看向载弍,眼睛瞪大了。他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种儿童般惊讶的神色,然后嘴角一弯,突然就笑了:

    “好啦,那你现在知道我是为什么而苦恼的,是不是?”

    齿轮人的面容毫无变化,只是玻璃的双眼清澈无暇,直视前人。

    而其中的意味已无须说明了。

    洞内昏暗,石光返照。

    人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齿轮人的笑则微不可察,两者的笑声混在一起,远远传去。没有任何恐惧、慌张与不安,单纯的声音在小小的室内徘徊。

    隔壁的囚犯闻声惊诧那人是疯子。而隧道里的蛇闻声,便知道那失落在外的“血统”现在身在何方了。

    “可真喜欢笑。”

    它唾弃一口,从敬日的身上爬下,叫这群士兵等在这里,随后,便迈着步子,走向了囚犯们的暂居地,走入了年轻人的视野。

    “说到底,你还是不想负责,不是吗?”

    蛇读到了一部分他们对话的内容。

    话声突然响在顾川的脑海里,叫他猝不及防地尝到了阿娜芬塔的惊诧。年轻人连忙转头一看,眼见那条长脚的蛇就在门口。

    蛇的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发着亮。

    载弍戒备地盯着蛇,向后退了两步,它直接将自己的运作调到最低的模式,省得自己被读到心思。

    年轻人则匆忙地交流道:

    “这位大人您来这里,真是不胜荣幸……我在这里没有办法招待您,有什么事情,您尽管说罢。”

    蛇盘在一块石头上,不客气地讲道:

    “长老的建议,你还是不愿,是吗?”

    “长老的建议,我是不敢接受的。我想,我的来历,也许和你此前说的一样,和那位长老的想象,并不符合。我只是一位普通的来自远方的探索客,和其他您的王国所招待的探索客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你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特别的。”

    蛇换了一个话题。

    “你之前谈到你要出去找你的同伴,然后一起离开琼丘。你的同伴还在外面等你吗?他们在哪里?”

    顾川低下头,在黯淡中隐去自己的面庞。他说:

    “我不甚清楚。”

    “我在问,他们在哪里?”

    顾川不想泄露自己的底细,只讲他们是从陆地上来的,同伴们可能正藏在某座岛屿上等他回去。

    “这不简单,朋友。那群黑甲军,也就是叛军、无耻的叛军一直在小心缉查。没被我们‘招待’的客人,我的士兵看到很多有被抓走了。说来,最近,他们抓走了一个大的家伙。”

    蛇盯着他,慢悠悠地讲道:

    “那些为你们服务的‘招待士兵’说你们在‘大住所’时,讨论过朝老,军队,打仗,还有‘飘在空中的湖水’的故事。那团水如今还在漂浮。但里面有个铁甲的长条的大东西,被叛军们带走了,可能会带到悬圃去。”

    年轻人默不作声。

    在心灵语言的博弈中,蛇无疑感觉自己落到了下风,他能得知的只有眼前年轻人的语言部,而对其他的部分一无所知。

    但它也看得出来,这人也读不到它的内心深处。

    它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里的猎人说,他们看到你们是从水里出来的,便以为你们和那团空中水有关……原来不是吗?”

    年轻人再不掩饰了。他几乎是冲动地反讥道:

    “你既然知道了,何必问我?”

    “确认一下罢了。”

    蛇笑了。

    “你们是坐着那东西飞过的,是吧?”

    蛇的言语间浑然没有惊讶。

    比梦生更玄奇的巨大漂浮生物,或者比死或生号更奇异的造物体,它在王朝定期举行的万国献礼会上都见过。天下贡赋、往来珍异皆陈列在前,蛇原本的府邸中收藏过比死或生号更大的野人国从地里挖出来的珍宝。

    顾川知道蛇已经全部猜得一清二楚,也不隐瞒:

    “是的。我和我们原本的同伴在那艘船里。”

    “那这事情就难说了,我们也希望你能和你的同伴团圆。”蛇笑吟吟地说道,它看到这人的面色变化了,“可是,你的同伴,恐怕没有离开船。叛军原本想要攻入船中,但遭到了反抗,船放出了攻击,随后,他们就严守空中的湖四周……”

    “梦生水母。”

    “什么?”

    “那东西叫梦生水母。”

    顾川坐在另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听蛇继续说道:

    “好,梦生水母的四周。那水母倒是没有什么事……不过叛军们都附在船上,搜遍了可能的出口并看住了。然后他们就用绳子把船吊起,接着用战舰把船整个地送走了。我的士兵说,他们被送向了悬圃方向,可能将要……献给中央。”

    顾川的面色更差:

    “我……”

    刚刚张开嘴巴,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能再在这里徒耗光阴了。他已经完全落入了交谈的下风。

    蛇径直说道:

    “你想去救你的同伴,是吗?”

    “是的……”

    他不知道该说多少。

    但蛇已经看出了他坚定的心意,它不无嫉妒地说:

    “有情有义的人真好。只是……朋友,你想要把你的同伴救出来,可不简单呀!先不说别的,不说悬圃中天如今乱糟糟一片,也不说军队可能会暴力打破那艘‘船’,光说一点,你知道去往悬圃的路吗?”

    顾川平静地说:

    “我是不知道,但我可以问。”

    他知道蛇一定话在后面等着他。

    “呵呵,那还来得及吗?”果不其然,蛇又笑了,“为什么不考虑和我们合作呢?”

    “你有什么计划,但说无妨。”

    “这倒也简单。”蛇讲,“尽管我们必将胜利,但通往胜利的路途是艰辛的。这些日子,你也对琼丘的局势有所了解。我不妨告诉你,如今布紫这块地方,可能即将要主动发起一次对叛军的攻击。但是有一些还留在悬圃的不确定的因素,很可能决定接下来成败天平的倾斜……而你刚巧是个有些特殊的人。”

    被银长老龙认定为流落在遥远世界,遭到了可怕刑罚改造的异龙的种类。

    同时,具备相当程度的心灵语能力,与超过非异龙种族运动能力的人。

    外表像是人,来自遥远地方而对琼丘的风俗一无所知,不受到悬圃通缉的影响,同时内在又是异龙,能被真正的长老异龙看出,甚至亲近。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你要我去往悬圃?”

    “是的,我要你去往悬圃,并且我也会积极地帮助你离开,前去,并通过心灵语告知你一系列关于悬圃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刚好你也想要救你的同伴,不是吗?在这个计划里,我会帮助你来救助你的同伴,我会考虑到这点进行安排。”

    蛇说。

    “要我在悬圃做什么?”

    “做的事情也简单,一共三件事。”

    蛇说:

    “第一件事情是将边境的起义告知一位我族。”

    蛇的族类即是异龙。

    “可以。”

    “第二件事情是询问一位我族,如何救治天衡所受到的创伤,不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都要把这个答案带回来。之后,我会把详细的信息告诉你。现在还不能。不过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害你了……因为我还需要你回来。”

    “不算多。”

    “至于第三件事,说起来也简单。”

    幽深黑暗的地中世界,蛇的眼神泛着寒芒,少年人分明看出了蛇一种近乎于悖德的激动来。仿佛说出这个任务,对它而言就是一种无上的精神的负担,就像一个孩子扬言杀死自己的父母。它怀着一种无比的可怕的狂热与兴奋,强装冷酷平静地说道:

    “刺杀一位背叛了族群的异龙。”

    年轻人在原地不动:

    “我恐怕没有这个能力。”

    蛇发出一阵笑声:

    “不用担心,我们是有特殊的严厉的武器的。等你答应了,我就会把武器给予你。”

    “只要准备够充分,计划够严密,你告诉我告诉得清楚,那这些都不算问题。”

    他说。

    “等你们回来之后,我们会给你们奖励的,作为王朝的功臣的赐予。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要提前与你说。”

    黑暗的洞内,蛇轻声细语,它的尾巴绕了它一圈,指向了载弍:

    “他得留下,我们会善待他的。”

    载弍睁开眼睛,目视蛇类,他对顾川说自己可以接受。顾川则握紧拳头,侧望这心思深沉的邪物。

    “那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哦?你问吧。”

    “这些事,你知会过长老龙吗?”

    说完,他站起身来,凝视蛇。

    蛇同样抬起脑袋,与人的双目对望。两者都读不到彼此的内心,却好像已经都彼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它侧过脑袋,一边小步子走向隧道,一边说道:

    “你倒也有点心思,知道长老龙对你有好感。那好,现在,我们可以过去知会了。”

    石头的光落在它的皮上,泛出寒芒。小孩子们被卫兵的集体行动惊散,寻水目睹蛇和人在卫兵簇拥下的远去,从黑暗中现身,然后又没入黑暗洞穴的深处。

    日初出的黎明,格外寂静。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2523/ 第一时间欣赏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所写的《奇物与发现时代》为转载作品,奇物与发现时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奇物与发现时代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奇物与发现时代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奇物与发现时代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奇物与发现时代介绍:
多年以后,我再度听到了一声门响。
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通往外面的门从未被关上。奇物与发现时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物与发现时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