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深度
长老对蛇的计划没有发多余的声音,没有过问,平淡地应许了。这种平淡,让蛇感到长老的身体确实很差了。
不然,长老一定会尝试控制计划。
长老的洞穴里没有别的人,也是交流信息的好的地点。蛇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瞒着长老,领着顾川在这里,也要说一些不能让别人听到的细节。
“我有许多事情要给你讲,你对悬圃不了解,我就要把悬圃那条路上的地理、人群、有什么店铺,哪些和异龙相关,哪些和异龙无关,人在哪里,又是做什么的,这些我都要讲给你听,你要耐心地听着,这关系到成败,也关系到你的死活。”
蛇交付给他的乃是关系到这一边境起义战争成败的重任,自然竭尽全力。
少年人郑重回答:
“不需要你提醒,我自然也会听的。”
蛇讲:
“首先,你得是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
在闭上眼睛的长老的面前,蛇平静地说:
“是的,你一个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你路径以及这路径上你可能遇到的大多数情况来源于我们撤离时的亲身遭遇,也来源于本地人的指南,你不需要担心自然条件的损伤。但你可能会遇到叛军的攻击,这是你要自己处理的。”
顾川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你出发时候,我另外会派出一支小的通信队伍,他们和你没有接触,他们不知道你。你可以先走,但你需要偷偷跟在他们的后头,他们会为你探索前路。他们另有任务,任务的成败与你无关,你尽可以放心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
席地而坐的少年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想到一点:
“他们不知道我,那见到我的追踪,发现了我,不就可能会攻击我?”
蛇笑了:
“你不是有催眠的能力吗?就不能对他们用用吗?”
“我的能力与你们不同,需要靠近到近的范围内才能用。”
少年人还穿着那身笨重的防护服,龙心角还藏再衣肩下。这几天来,他没有脱过,好在防护服本身隔绝尘埃,不甚怕脏。齿轮人的技术还在异龙王朝之上,蛇对这套能上玩过献礼会的衣服也好奇得紧。
但关键关头,它懂得忍耐。
“那倒有趣了。”
蛇有些犹豫。它望了一眼长老,长老对他说不碍事。它便大胆地转过头来,讲道:
“你的语言和我族相似,那我倒可以和你讲讲其中的语法,教教你应该怎么说心灵语。”
少年人郑重地聆听了。
他知道这是对他大有好处的一件事。
在异龙们的口中,读心不是某种能力,更应该说是一种语言。
所谓的语言,即是人人都会说,但人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语言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这样好听,而那样不好听的东西。语言的诞生来源于日积月累的生物的实践,而对于语言规律的探索则是后行的。
蛇曾经的私教老师,便是一位心灵语的语法的研究者。
他们便有一套完整的心灵语语言的体系。语言的目的是获得信息与传递信息,心灵语也不例外。
寻常的语言具有深度,表面的意思和深度的意思,以及言外的连说话者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的自己的意思。
心灵语也相似。所谓的心灵语的深度,在蛇的口中分为六个级别。
第一深度,即是表达深度,蛇说这就是思考者主动对外发泄的信息,也就是通常人能读到的表层的意识活动。
“我想我们互相说话的深度,应该就在这个深度上罢?”
顾川感觉蛇好像话外有话。
他点了点头。
蛇便继续说道:
“而第二深度,我们一般称之为情感深度。就是一个你,它不想对外给出,只在自己脑子里转一圈,不想被人察觉的信息。不想被人察觉,和不想说但想被人察觉的、嗯,就是闹别扭的情况是两回事。后者是愿意说的,也就是仍在表达深度上。”
“而第三深度说来有些复杂,不过你可以理解为,自己也不甚了解,但确实存在的心情。第二深度,是人自己意识得到,而第三深度,是人本身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你能理解吗?”
“我知道,这种在我的知识里,叫做潜意识,或者无意识活动。”
顾川讲。
“潜意识或无意识……”这话出来,蛇便笑了,“好词,你们倒也有些见识,那差不太多。”
“那后面的深度呢?”
“第四深度比第三深度更复杂。”蛇说,“它属于记忆、一瞬间的联想,人格的形成。我的老师钻研此深度很久了,这对我们的心灵语能力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寻常情况,第四深度,只能读到一些碎片。”
“至于第五深度……这是个最简单的深度了。”
“老师,你的意思,是比前四者深,但理解起来却很简单?”
顾川脱口而出。
老师这个词叫蛇一愣。它比寻常人类已经年长太久,但相比真正年迈的异龙,蛇只算是刚刚进入成年期的青年人。
而如果没有发生的大的变化,它原本就可能成为某门学问精研的导师。
洞穴里静默无声,它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不动声色地继续讲道:
“你想得不错,它叫做感知深度,是这个人实际上感受到的一切,包括他自己大脑中听到的、自己大脑中看到的,自己大脑中感受到的温度、重量、质地,胃里的饥饿,皮肤的灼痛,这些都在这个深度上。通常来说,很难听到这种深度,听到这种深度,就会像身临其境,除非是一个特别会说话的人,会讲故事的人,而且还主动把故事讲给你听,否则是达到不了这个深度的。”
蛇这里用了一个奇怪的比喻。
“要知道,听和说的深度是一样的。越深的深度,听起来越难,说出去也越难。第六个深度,讲起来反倒又困难了,迄今为止,除了长老外,还没有人能抵达这个深度,我可以给你说说,它包括的主要信息,有一个人的运动平衡,这就像你走路不会摔倒,那是你的思考体中已经考虑了你的平衡性,也有无意识间的呼吸,有你无意识的抬手、发抖、颤抖。”
蛇以为少年人听不懂。
但他算是听了个半明白。
按照地球知识,越高级的心理方向的脑功能,在读心中,深度反而越浅。而越基础的脑功能,越接近物质运动的操控部,在读心中,深度反而最深,反而不玄虚。
“然而深度与深度不是严格隔绝的,它就像是陆地上的动物,地上的可以钻进地下,地下的也可以钻进地上。因此,我想,你现在的状态,应该是会读到许多碎片化的信息。理清心灵语的第一个标准即是,理清你自己读到的每一个深度的信息,最好要比这六个深度划分得更清楚。这样,你‘说’出‘心灵语’的时候,就像是你寻常说话时,也要理清楚,这个人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他看上去高兴,其实可能不高兴,你说出的开心的话,反而叫他心里更难过,便是这个道理。”
蛇深入浅出地讲道:
“理清关系,也是要从难易关系上来展开。我举个例子给你,比如感知深度的信息,因为是视觉、触觉、嗅觉一类,非常容易判别,但又会和记忆信息、情感信息混在一起。这里有个诀窍是越真实的,越接近感知深度,越假,越虚的就越是停留在情感或表达深度上。”
作为异龙种族的天赋本领,它们对心灵语的理解,也远远超过了只是在摆弄龙心角的顾川。
“确实如此……谢谢你的教导。”
年轻人因为得到新的知识格外开怀,鞠了一躬。
蛇侧过脑袋,又望了望长老。
长老好像睡了。
它转过头来,重又看向面前笑容的年轻人,它平淡地说道:
“你的天赋不错,可能还在我之上,因此,你虽然没受过教育,但也掌握了不错的读写能力,甚至也想到了掩盖痕迹,叫那狱卒来问我时竟以为是自己的心理活动,那么你之后可以试试,分深度地‘说’出你的话,或者包含多种‘深度’地说出你的话。多的我不能再讲,再讲,你就要被识别出来了。许多手法,是我族世代相承的。”
“我明白。”
他点了点头。随后,少年人犹豫道:
“但你的意思,是叫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在必要的时候,催眠人类。那支小队的人应该都是你的部下,这真的好吗?”
“……?”
蛇的目光变化了。
这种天真让蛇开始担心自己挑选他是不是个好的主意,但他又想到这人毫不犹豫控制狱卒心灵的行为,大约看出了点这个探索客表面与心理并不相同的性质。
它盘在石头的顶端讲道:
“我们保护人,人服务于我们。在必要的时候,所有人都该先顾全大局。”
而这个大局是蛇的,是异龙的。
少年人也更理解一点蛇的性质了。它是个坚定的它口中的“异龙王朝的”保卫者。
“我知道,那我路上究竟会遇到哪些东西。等我到了悬圃,又该怎么行动?你说的武器,又是什么?”
蛇刚要继续讲话,却突然一顿。它说:
“你现在肚子还不饿吗?”
少年人一愣。
“之后再到这里来讲吧。我现在给你说个时间,连这里的无关人士都避开。之后我们要讲的事情还多得很。你到了悬圃之后的行动,你大体自由,但许多细节也要细讲。”
蛇疲惫地说道。
“我们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详谈。你吃完饭后,就来这里。”
在琼丘,似乎也没有准确的时间观念。
但战事临近,时间是极为紧要的。本地的彩绘人没有手段,他们一向是随意的,随天候生活的。而从悬圃仓惶逃出的蛇,则带来了一种有趣的手法。他们将紫草与岩洞里偶尔能找到的虫蜡,揉成了类似蜡烛的缓慢燃烧物。这种虫蜡的燃烧非常均匀,在洞穴中静立不变。
烟雾有净化空气的效果,并且很少,并不呛人。
用顾川的生物钟类比,大概每燃烧三个刻度,他就要睡两个刻度不到。
所有的三个刻度,他都在和蛇一起。
“蛇说,准确的计时器,只有悬圃有。至于最即时的通讯工具,琼丘也只有现在的悬圃有。这也是为什么蛇很焦躁的原因。他们需要联系多地共同发动一次反扑。但说不准时间,就要想明显的号令,明显的号令一定会被叛军察觉,这便是两难。”
洞窟里,顾川对载弍说道。
石头映光,人影其上。
载弍把这些话认真地记住,又反复地问道:
“它已经和你讲完了,你明天就要出发了?”
“是的。”
他说。
他今天还用水仔细地清洗了防护服,去除了一些石屑。
少年人和狮子一起平躺在石头上,仰望黑暗的洞顶。近处的地方也很遥远,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世界一时沉静。少年人的时间几乎全部被蛇占用,因此狮子很少能找到机会和他长篇累牍地聊天。等到明天,顾川一走,他就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人质。
“如果可以的话,”那时,狮子出声了,“你找到初云以后,就和初云一起快点逃出去,尽快远离这片是非的土地。你们不需要回过头来找我。”
少年人立刻转过头来在黑暗中看他。
狮子的眼睛发着荧光。
他严厉地拒绝道:
“这不可能。没事的,只要我成功完成任务归来……蛇也不至于在这方面为难……”
“你误解了我的想法,你不用担心我是想让你们抛下我。”
载弍打断了顾川的思绪。他平静地说道:
“但你有想过吗?这里还能平静吗?”
“你的意思是这里会沦陷吗?”
“蛇并没有和你约定时间,实际上这个时间是很宽泛的。换而言之,它交给你的任务可能到了它所说的反扑发生时也在持续。”
载弍没有受到多余信息的干扰,他一直在思考对策,真正地、思考对策。
“确实如此……”
“一旦发生两方面的冲突,我不信这里就能平安无事,蛇可能发生转移,甚至可能会全员被抓。假设遇到了这种情况,难道你要叫我呆在这里等你吗?这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顾川沉默了。
“我的想法就在于此了,我们现在就相当于两个意志一致却被分隔的队伍。假设我在意外发生时,我独自逃跑了,你们反过来再来找我,反倒是极为危险的行径……朋友,其实我最近在想,蛇真的是让你回来找我吗?等到那时候,你们真的……还能找到这里吗?”
这里的关节有两个,一是还能回来吗?二是载弍会呆在这里吗?
不论哪个关节都是要紧的。
他们是闯入这片新世界的探索客,便深陷之前没有想过的巨大的文明世界的冲突之中。在这种冲突中,两个地方的人,想要团聚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那时,少年人没有想到,而狮子想得清楚。
“不能在别人的话语中寄托自己任何的想象,朋友。那可能是致命的。”
狮子说。
说完,他径直从袖子里露出一小块石头来,给少年人看。
少年人见到这块石头,,浑身一震,猛然想到种种重要症结,而在思考中呼出其名:
“子母物质……”
或者按初云的想法叫、震石。
“我之前在来到这个小洞窟后,就想用子母物质和初云联系,结果只震到了你,你还记得吗?”
少年人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后来还和你一起试了,但初云那边了无回音。”
这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情。
子母物质在齿轮人的验证中,几乎任何情况都能传递信息。因此初云不回有若干种可能。
一是初云不愿意回音,那么其中的理由便引人深思。尤其是,小齿轮机应该还在船里。
二是她愿意回音,可身边没有子母物质。但死或生号里是有很多的,换而言之,她离开了船。
三是极其极其特殊的场景,从而使子母物质无法传递震动,载弍想不出来那个场景,但根据京垓的说法,是存在的。
按照京垓的说法,永恒钟的内部,就会隔绝子母物质。
只是不论是何种可能,追究也无意义,思考背后的原因也只不过是一种庸人自扰。
最要紧的事情只在现在,只在当前。
“在你去学习的时间里,我也一直在思考方法,而这就是我的方法,我设计了一套敲打子母物质的信号,一套以一起逃离为目的的信号。这套信号是不受空间的困扰与时间的束缚的,它可以将我们从被动的地位转为主动,使得我们可以不用过多地顾及彼此的下落。”
顾川望去,见到载弍的双眼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狮子头的齿轮人沉着不动。
而他们的命运,纵然分断为两片单只的翅膀,但由此,便可以自在地独自飞翔。
只是交流完了这一切后,他们反而更加清楚,他们即将各自成为独自一人。
少年和狮子在洞窟里沉沉地睡着了。
那时,太阳即将出来了,却依旧没有完全地出来。紫色绚烂的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在小心翼翼地活动,悄悄为行将到来的的斗争积蓄力量。
天地几许荒凉。
第十二章 血色
他刚醒,就看到敬日在隧道里等他。敬日不准载弍送行。他随着敬日,见到蛇,再在蛇的指挥从小道出,没一会儿,久得重逢光照世界。
广阔的天地和此前他被关进去的景象没有多少不同,照旧一片朦胧。远处的万物都看不清晰,漂浮在空中的岛陆像是层层叠叠的云海,而近处便是一片暗紫色的汪洋。
顾川往回看了一眼,蛇靠在敬日的脑袋上,正在洞口遮掩的紫草丛的缝隙中凝望他。年轻人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他紧了紧自己厚重的衣服,双手抓住背包的袋子,在紫草丛昏暗的遮掩中越行越远。
“他出发了。”
蛇说。
紫色的海洋掩蔽身影,无限土木的迷宫则藏起了人的路径。
先行出发的人类小队的踪影极为隐蔽,好在顾川早从蛇的口中得知了他们的全部的路线,因此,稍许草丛的窸窣,足够让他确定小队的位置与动向。龙心角尽管读不到稍远处的思维,但也可以感应思考体的所在。
顾川锁定小队的位置,就偷偷跟在小队的后头。
从布紫通往悬圃的路,也就是从琼丘的一个地点通往另一个地点的路,是复杂的。
蛇认为年轻人纵然知道,也需要小队引路,其中的缘故主要在于陆地本身会行动。
最开始的一段路,就不是固定的。
任何岛屿上,抬头一望,都能见到千万片阴影,无数漂浮的陆地,从自己的身旁与头顶掠过。少年人找不到梦生的所在,只能安心寻觅蛇所说的小道。
这条小道由十七八个三四层房屋大小的空岛组成。
根据本地村民们的说法,这些小岛大多数时间并不排列在一起,但它们在空中的漂浮,按照顾川的理解,就像行星的运行一样有其轨道规律,有时会东西相隔数千米,有时相近排成圆形或者弧形。而当这一系列空岛在空中形成一个长蛇型时,就说明它们接下来会排列成一条直线然后再互相错过。
空岛无穷无数,原则上,怎么绕路都能走,但问题在于旅行者走上的陆地,可能突然飞走,转个圈,就需要再度绕路,甚至可能像迷宫一样,刚走到边缘,站立着的岛就会折转,往回飞去,使人不停迷失方向。
想要走路就需要考虑岛屿的轨迹,除非……你会飞,并且你的翅膀结构能克服不停变幻的风与重力。
所以,蛇还说,在琼丘的历史中,异龙王朝多数道路的开辟都与能飞的异龙种有关。
这条小道的历史相当古老,蛇说是从前迁徙到布紫这块的古人发现的。他们在每座小岛上都立了一座石碑,石碑是为了赞美王朝的统治,不过蛇蔑视地讲当初随人一起前来的异龙是被贬黜了的流放犯。
非流放不会来到这片偏僻又贫瘠的土地。
蛇没必要骗人,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石碑。
当时,他落后小队大约两座小型空岛。村民们的移动用的是抓钩和绳索。他也如此,只是用的是他自己的属于齿轮人材质的抓钩和绳索。
每一次走路前他先要把抓钩抛出,使其挂在前方空岛的岩石或粘在紫草丛中。随后测试一下结实程度,人就要如他刚下船时从一个空岛扑向空岛那样,纵身一跃,顺着重力平滑的扭转变化,飞跃天空。
明亮的阳光与岩石阻碍的昏暗,就会在行人的一跃中连续不断地变化。
天上的陆地在动,底下的陆地也在动,前方的陆地在动,身后的陆地同样在动……而人也在动,起先是向天空扑起,最后落定时候,由于重力不停发生的细微变动,却像是双脚下地、从天而降。
一开始年轻人只有读心读到的些许知识,还不熟悉怎么做,紫草丛中发出的声响引起前方小队的回顾。但很快,他就基本掌握了这一村民们的移动方式。
“有点像跑酷,只是中间要使用绳索,沟通两座岛的重力的两极……也有点像人猿泰山靠树藤树枝摆荡在丛林中,还有点像……”少年人为自己的联想莞尔一笑,“像愤怒的小岛太空版,绳子就是我在几个星球间移动时控制自己的手段。”
其中的关键一是选中锚点,二是做好自身的姿态调整。
他再度甩绳,将自身交由风与重力,向着几十米可及的空中飞去,然后在新的陆地上双脚落地,他的双手同样没入紫草之中。
这次他失手了,没能调整好平衡。
紫草的丝状结构比真正的草刺柔软,但比棉花仍然坚硬许多,能擦伤旅行者的身体与面庞。
少年人浑然不惧,只是落倒的时候,他抓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
他拨开草丛一看,岩石有断裂的痕迹,这石头原应挺立在草丛中:
“这是蛇说过的碑……有点像人石。”
上面刻有过去的老百姓留下的纹理,如今碑已倾倒,中央文明的痕迹不在,但从悬圃而起的战火仍然蔓延到了这片太阳最初升起的土地。
根据蛇的说法,碑下面还有个洞穴,可供栖息。少年人拨了拨,果然发现一个小洞。紫草已经长进了洞内,但来往的村民多会将其割走一二,大体维系平衡。
“幽冥是三维的,琼丘也是三维的。”
他想道,然后起身,从这小岛背光的地方,走到向阳的地方,找到最前方的小队,锁定稍前方的小道,重新抛出勾爪,然后纵身向前,这次,双脚平安落地,双手没有着地。他轻松地收回绳子,准备下一次摆荡。
寻常的陆地是个二维的平面,人走来走去,都是在一个长和宽的平面上。
幽冥的三维在于一切都像是轻极了,它有高度,物体能漂上天空,与云作伴。而高空与低空,天上与天下,现象皆不相同。
而琼丘的三维与幽冥略有不同,同样能飞,飞的却是陆地本身。陆地里还有密密麻麻的洞穴。洞穴有的是曾经的流水冲刷出的,有的是人工制造的。
等走到这条向上小路的尽头,就算是过了封锁区,他们就要开始走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直达布紫的边缘,并且要比第一条路复杂得多。首先,它不是特别准确的,可以走许多种空岛。蛇对顾川的建议是跟着村民走就好。
但其中有若干标志陆地,这些标志陆地,要么是长久地在一个水平面徘徊,要么是长久地在一条竖直面来回,都是用来确定方向的,免得人走得太高或太低,又或者迷失方向。
主要的标志依次是一片长方体陆地、一片近球体陆地、一片马蹄形陆地、一片矩形体陆地,一片横置的水瓶形陆地,树形陆地,圆盘陆地和一片桌子带桌脚的形状的陆地。
顾川根据读心时得到的记忆,把它们一一确定好了,便跟在小队的后头,踏上了第一个标志的近长方的陆地。
有些陆地内部还有村民村落,不过大多没出来见人,偶尔瞥上一面,两边都匆匆避开,不愿相见。
前面的小队走,后面的顾川也走。前面的小队停,后面的顾川也停。
风移地动,陆影斑驳。日光照亮了一半的世界,低沉的风声持续不断地响在耳边,久而久之,便像是世界的底音。
他们在一片不规则树形的陆地做了第三次的歇息。那时,他们距离他们的出发点很远了。圆柱岛变成了后面的、底下的不见的小点。
而周围望去,附近的岛屿上,到处都是巨大的类龙匍匐声息。偶然一个怪物张开翅膀,风声大作,响个不停。
但琼丘的人民不会害怕。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群类龙只食草。人的那点肉与广博的紫草相比,是填不满它们的肚子的。
许多的小点在草丛中跋涉,那些都是居住在琼丘的人。越是远离幽冥,越是远离布紫,文明的迹象就越明显。
原本居住在洞里的人的世界逐渐走到了外头,在紫草丛中开始竖起许多的石碑。这些石碑上除却文字,偶尔也会打磨一些类似屋檐的结构。许多的石碑立在阳光中,为后方的世界留下一道笔直的阴影。
探索客喝了一点水,只感觉越往上走,紫草就越热。
他们的第四次栖息是在圆盘陆地的洞穴里。这片圆盘陆地仍然长着许多的紫草,紫草的紫近乎发黑,也变得稀疏,丝状体的并非是植物的结构闷闷不乐。
而空中陆地的运行似乎由于高空更高的温度变得比地面上快很多,每时每刻天上落下来的影子都在变化。
因此,就连蛇建议的也是走大“陆”,大路里有更多的人的痕迹,是更危险的。
年轻人躲在一个洞穴里草草睡了一觉。他不敢多睡,因为害怕多睡会跟丢目标。
当旅人再醒来的时候,阳光和昨天别无两样地照入洞穴,紫草的特异结构好像都在发热。
初升的太阳毫无忌惮地向世界播撒阳光,却丝毫不曾考虑世界是否可以承受。于是积热涌动,天地变化。
他走到洞穴门口,远眺来路。
群陆顶上,黎明色的云朵堆上天空的茫茫远处,延伸到明亮的天地的尽头,像是一面巨大的墙,又像是铺在天上的起皱的锦缎。天空广大,但云也好像在不停地拉长、涌动、变多,仿佛大荒那时的尘墙一样好像即将推过地表,吞没一切。
幽冥在白云的后头,太阳落在云中,越高的世界越是光辉万丈。
他转过头来,很快找到了正在行动的小队。他们长在一块陆地的草丛中走。那草丛立在空中,侧对地面。
顾川看他们,尽管在抬头,却好像在俯瞰地上的人。
他小心地藏起了自己的身影。
再往前走,裸露的岩石越来越多,紫草开始变少,取而代之的可能是一种藻类……?顾川说不清这是种什么,大约像是藻类、稀疏地、隔了很大一块地,覆盖在地表上,薄薄一层。草丛变低变少,让他走起来变得方便,身姿也不太好掩盖了。
“站住!”
他走过一块岩石的时候,被发现了。
龙心角察觉到大量的意识体藏在地底。年轻人不敢擅自行动,站在原地,举起了双手。这投降的手势,在这里也是通行的。
岩石底下有条缝,人就是从那里面走出来的。
他的头发里也绑了两根角,角上有翅膀的标志,这说明这人的身份是蛇口中的叛军,如今占据了悬圃的人。
眼前的军人年轻,可能是被征召不久的,举手之间还有种未受训的稚气。他用怀疑的口吻问他:
“你是从哪里来的人,怎的穿着这种衣服?”
“我是个远方来的探索客。”
顾川也不用读心,只用他蹩脚的刚学的本地语言说道。
“探索客……”
军人跑步回去,和他的同伴们商讨起来了。琼丘的地方交流似乎很频繁,对探索客也有认知,最多的探索客是来自南方的。这些军人沟通了下,没有发觉异龙的气息,语言不似假装,简单地相信了这人应该就是来自远方的造访者。
边缘的布紫、慕石等地区在打仗,不过王朝接近腹部的地方比较安定。他们不像蛇那样精神紧张。
军人又小跑回来,黝黑的脸问他:
“你要去哪里?”
他结结巴巴地说:
“本地村民和我说、悬圃是中心。我要去悬圃。”
“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
他们不怀疑顾川。
但顾川则在暗恼自己没注意周遭被发现了,他害怕自己落下前面的小队。他表面不动声色,指了指远方的云墙。
“喏……我是从云那边坐船来的。”
船这个词他解释了大半天,就是类似木车的交通工具。
“后面,我的船掉在地上,被那里的人砸了。我逃出来,想要去城镇,他们说有城镇。”
城镇这个词解释起来已经得心运手,很多人的地方,很多东西在的地方。
年轻的军人看到顾川憔悴的神色,露出同情的表情:
“那你是倒霉啦!那里叫布紫,正在打仗。”
“打仗……?”
顾川重复了这个词。
“是啊,有一小拨前贵族,流窜到了布紫,煽动骚乱,征集了许多的武装平民,尝试冲击王朝,这可恐怖哩,你看……”
年轻军人拿出一张告示来,告示写在草纸上,写了许多字。
顾川诚实地说他看不懂。
军人就指手画脚地解释道:
“这是关于那一小拨叛乱分子的名单,你要是他们的所在,可要告诉我们啊!这上面的人和龙,都是要处死的。”
他摇了摇头。
叛军,或者平叛军。
这是顾川发现的琼丘战争的特征之一。
在这场战争中,两边都指责对面是某种叛乱,用煽动和蛊惑蔑视对面,而宣称自己是平定叛乱的人。蛇说他们已经统治这片天地数百代了,而悬圃的人的口号则是他们居住在这里已经上千代了。前者宣称他们维系的是稳定与和平,维系的是长久不变的传统,而后者则平淡地反驳道你们正在毁灭这种稳定与和平。
外来的探索客晕头转向,至今不知他们的矛盾,却被迫卷入他们的纷争。
“为什么要打仗呢?”
探索客发了一声叹息。
年轻军人同样发了一声叹息,装作熟悉的老人,用好像已经洞明世事的口吻说道:
“是呀,为什么要打仗呢!但外来人你不知道,布紫这地方一向如此,落后又野蛮的地方就容易发生一些骚动。”
探索客突然觉得他可能也是个贵族子弟,不过是相对于它口中的旧贵族的新贵族。
“对了,你的水,还够吗?”
不过他确实是个好心人。
“谢谢你们。”
地区线的军人们没有阻拦这个单身只影的旅客,除了给了水和紫草条外,还给了简单的地图,告知了更详细的方向,签发了可能是通行证或者通关文牒的临时证明纸。此外,他们还讲述了一些前面可能出没的野兽,像是不长毛的融鸮,或者身上都是岩石的褢熊之类的。
他们说悬圃的国民议会有新政,很欢迎外来的探索客,国民议会里就有从西方来的探索客。
年轻军人还眨巴眨巴眼睛,说:
“你要是出大名了,可以在你的旅行日志里写一写我们呀!”
这是他们简单的长久的日子里的一点小小的乐趣。
“对了,前面的路可能有点恐怖,我带你走一段吧!”
探索客四周望望,已经找不到那支小队的影子,干脆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军人就送着探索客一路向前,走的不是蛇指示的路,而是一条更大的、由少许两三块巨大陆地组成的路。跨越一块巨大陆地后,顾川便第一次地见到了布紫前方的世界。
那是一片血腥的污染地。
所有的土地、每一块空岛都被彻底地染至鲜红。世界的颜色突兀的转变叫人惊骇。阳光射入此间,也变得邪恶而幽暗。
几十米甚至数百米长的骨头横空插在几座空岛之上。而凝固了的肉,刮在岩石上,随风吹雨打去。
年轻军人只送到这里为止。他看到探索客脸上的惊讶、担忧、与惧怕,自个儿光荣地说道:
“这是国民军队光荣的胜利,我们在这里处决了过去可怕的统治者。”
顾川便知道了。
这是那长得像榴莲的木须先生说的,那位长老龙的埋身之地。
第十三章 霓虹的天顶
日光明亮了过去的战场,反照的暗红色晃得人眼花缭乱。紫色的世界与红色的世界都是安静的。
旅客走在长长的骨头架起的小道上,看到悬崖。他用抓钩抓住顶上的一块岩石,向上蹬脚,飞跃数米,抵达了一片新的空中陆地。
那支小队,他已经彻底跟丢了。不过蛇要求的计划本来也不需一直跟着小队。
他歇息几口气,就继续往前走,前面还有一座空岛,需要飞跃。
军人说原来这里的空中道路因为内战的关系损毁了。而布紫的叛乱让国民议会搁置了维护道路的企图。临走前,他还说:
“火路这带没有多少人,人都跑城镇里去了,我们给你签发了一个证明纸你要收好,到了最近的城镇可能会检查。不过这里的城镇也不是悬圃,和悬圃是比不了的,哦,哦,对了,别担心地上那些大鸟,那些是食腐动物,是国家豢养的,不必担心它们会袭击你!还有,我的名字叫新分。”
随后,他就摆摆手,带着欢快和旅人告诉他的关于其他世界的有趣的知识,往他回的地方走了。
语言的匮乏招致交流的困难。
分开后,好一会儿,顾川才突然想到原来琼丘这地方是有路的。新分口中的道路也绝不是用钩爪构成的简单的土路的意思。
尽管地上一片血色,不过风里没有丝毫血的味道,甚至温度比起之前布紫边缘还要降低,因此清新。
这片地方岩石被染成红色后,吸收了更多的热。这种现象可能也是这个更替了的国家没有完全清理的原因。
尽管紫草已经变少了,但天空反而泛起一种好看的近红的紫色,辉映了高处无人的岛屿。
他披着紫红色的霞光,一个人行在干枯的血路上,消失在天地的另一头。
琼丘有城镇。
这些城镇分布在大型陆地的内部,地形都属于复杂联通了的洞穴。因为重力的奇怪变化,城镇的结构就与地面不同。它的干路是环形的,这种环形类似于绕地球一圈的会走出的回廊,它的中心点一般就是陆块的质心。
人走在环形回廊,就像走在地球表面,哪怕从北极走到南极,明明已经是绕了地球一圈,从天外的视角来看已经互为倒立的,但仍然是笔直地站立在地面上。
被称为火路的这个地区,文明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陆地上,有不知道为什么而造的高大的风车。
这些风车大多是塔式的,塔内有可容人住的房屋,守卫火路这带的士兵毫无警觉性,在风车上挂了几张告示,就躲在屋子里一起打玻璃珠子游戏。
最初发现旅人的是旅店的老板。
他打开石板门,准备爬到地表,处理垃圾和污水,结果就看到了正在尝试阅读碑文的旅人。
旅人只认识一百来个字,因此怎么也看不懂,但他知道碑文明示了怎么进入这一城镇,也告知了前方的路该怎么走。
老板把污水往地上一泼,惊动了旅人。
污水沿着崎岖的岩石流去,老板看看旅人那身不同寻常、琼丘没有过的打扮,就知了地问道:
“探索客,你是从哪里来的?”
顾川指了指云墙,用蹩脚的琼丘语说:
“我说不清,我是云那边来的,想去琼丘。”
老板有些惊讶:
“会说我们的话,就了不起啦。”
他本来估摸着要去询问一下本地政府的官员,这里有一条能读心的小龙,但这下不用了。他扫了扫地面,翻开地砖,开门,说:
“要进来坐坐吗?”
顾川进去了。
老板倒了一杯水。
顾川说:
“我没有钱。”
“不碍事,水是免费的,紫草也是免费的,到处都在长。不过住宿是收费的。”老板熟稔地说道,“不过你可以讲讲你经历过的奇闻异事,为我打发一点无聊的时间。”
“这倒是件好事情。”
年轻人微笑了。
他是不吝啬于分享故事的。
这老板也是个爱听说书,爱讲故事的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外来的见闻,好分享给他未来的客人,用来博得他人的注目,打发漫长的时光。
这旅馆的结构说来也奇妙。它的穹顶是经过打磨的石头,能透过一点自然光,发着微微的红色,里面有一些发光的石头,椅子、桌子和台子都是经过打磨的石头。
还有几条怪异的管子,老板说,这是他从悬圃带回来的,可以发光,不过这里没有“电”,因此发不了光。
而石头则都是他自己打磨的,这屋子一大半也是他挖出来的,他自诩为石刻的艺术家,还夸耀他曾经在悬圃也小有名气,受过追捧。
“现在功成名退了?”
顾川问。
老板懒洋洋地说道:
“悬圃变化得太快,我看不懂,就走了。我走的时候,悬圃的物价翻了两倍,什么东西都要靠买,还是乡下好,什么都不用钱,直接割草就能养活自己,饿不死人。”
这旅店老板对悬圃是颇有微辞的。
这里没什么客人,格外安静。
顾川挑了点幽冥的事情讲了讲,就叫这人张大嘴巴不可置信了。
他也不管这人脑子里是怎么思考幽冥的事情,径直反问道:
“我是从布紫慌不择路逃过来的,那边的人好像在打仗,还波及到了我,让我吃了很多苦头,现在战局是什么个形势啊?”
谁知老板打量了顾川两眼,说:
“确实是有吧,那边听说是挺乱的,但我们这边没人关心这件事情。”
顾川吃了一惊:
“我听说你们这边原来的王朝下台了,换了一批新的人登场?”
他会说的话少,说得不准确,就这些词里,还有些他只会说不会写。
老板噢一声,说:
“是这样的,这边换了个收税官,不久前还闹了点矛盾,把个贵族吊死了。我看那家伙不顺眼很久啦!不过他们又说要成立一个地方议会……你说怪不怪,要从我们这些平民里选个能管人的,我又没学过管人……”
“谁都不是生下就是管人的呀!没准那些学管人管得比你还烂呢!”
远方的客人笑道。
老板眼睛一亮,说:
“你这话好听,有道理,那是啊。”
他用纸记下来,说是以后可以用。
“老板,你觉得新王国和旧王朝哪个好?”
顾川说完这话,觉得自己唐突了。
谁知老板也不忌讳,直讲道:
“新王国军队过来的时候,曾征召了我的旅馆用了用,他们付了不少钱。那新王国,我想是比旧王朝好的。因为旧王朝从不付钱。我一开始还分不清他们,只看见他们的盔甲不太一样,后来新王国宣布火路全境表现良好,实行豁免征兵,我想那还是新王国好一点的。你怎的这么关心这事?”
说到最后,老板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我要去悬圃,自然很关心这些人各自是什么样子的。”
旅人说。
“那也差不太多吧。”老板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个外来人小心点,不要和叛军扯上关系。新王国那边下过令。”
“什么令?”
“任何敢接纳逃出的异龙的居住点都会被夷为平地。任何拿起武器的人都打断双手双脚,任何敢包庇异龙的人……都会被处死。”
老板望着石门外的环形走廊,说道。
走廊上,人影匆匆,人声散乱。
数个人推门而入。
顾川神色不动,安定地坐在椅子上,往后一望,见到是蛇派出的那支小队。那支小队到达这里后,说要住宿。
小队的队长脸上有的是属于布紫特征的彩绘,这种彩绘的特征,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问旅店老板说该付多少钱,按什么时候的价格。
老板紧张地说:
“我也不敢说多,就按第十二周的价格吧。”
火路有个特别的五十周的历法,这个周的意思是,某座空岛周行一圈的时间。这个时间一般人还很难判别,是由地方统治者组织观察,并发布历法通知。
小队付了钱,老板暗地里松了口气,把他们带到各自的房间里,回转过来,对这个外地人继续说道:
“不过实际上还要看指挥官的想法嘛!听说布紫的指挥官是个心善的,不愿意下令杀俘虏,没有执行夷灭的命令,那我看布紫的战争是没完没了了。不硬气一点,是不行的!”
他的话让顾川若有所思。
年轻人不再纠缠关于新王国或旧王朝的问题,只问道:
“去悬圃的路该怎么走?”
旅店老板去厨房转了一圈,提起水桶,走回来说:
“这个简单,往上走,尽力往上走,很快就能看到悬圃了。”
在琼丘,前后左右,东南西北的概念都是不确定的,唯独上和下这两个概念是非常明确的。
而这人的发言也怪到了极点,和蛇所说的,或那年轻士兵所说的,都不一样。
少年人迷惑地问道:
“上,为什么一定要往上走?”
“因为悬圃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嘛。”
他仍然不理解。
他脸上小心翼翼的求知,让旅店的老板大感满足。他说道:
“我忘记了,你们外乡人见识得少,会说我们这里奇怪,其实也不奇怪……古老的意思就是飞得够高呀!”
曾经坐落在世界底端的土地,再经由漫长的岁月后,已经抵达世上极高的距离,霸占了最好的天空。而如今飞起的土地,再想要追赶就变得困难,只能屈居于下。只是运动是世界永不变化的真理,碰撞就一定会发生。
偶然,天空便会发出一声碰撞的巨响,震撼其下。
不过时代总会留下不少人对此没有感知。
老板说,长老龙死的时候,他就躲在家里,外面传来许多的声音,但很快,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知道一切恢复了安宁,他要继续他原本安稳的日子了。
“这是件好事呀。”
年轻人说。
老板点了点头。
只是,年轻人想,倘若要他一直过原本的日子,他可能是不愿意的。
第二日,顾川再度出发了。
老板在他的身后对他喊道:
“向上走啊!”
“好。”
他应了一声,然后消失在茫茫远处。
美好的晨光明亮了风车。翼板缓缓摆动,吹起一阵绯红色的风。食腐动物在地上啄食古老生命的碎屑,抬头的时候便会看到正在抛出钩爪的旅人。
顾川原本认为他可能会再度遇上那支小队,但那支小队与他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他离开了长老的埋尸地,见到更多的陆地上覆盖着那种可能是苔藓、可能不是的东西。裸露的金属矿脉到处都是。
天空的颜色变得极暗,而天好像变得极低。没有云,没有雾,但站在顶上,已经看不清底下。因为一切都会被飞行着的陆地像云一样遮盖。
世界蔚为平静,风声依旧,切切地响在耳边。
他往上走,不懈地攀登这飞翔着的群陆。
很快他就看到了一点光亮。
这点光亮,在陆地与陆地之间摇摆,点点滴滴,时而形成一长条的犹如银河的模样。
“是星星吗?”
尽管他明确地晓得不是。
在大荒的时候,他曾经见过这个世界的星空黄道,那是由许多有颜色的形状所构成的曼妙的图案。
至今,他不能遗忘。
他一边想,一边轻巧地落在一块新的陆地上。
到了这里,反而没有什么村落了,但可以看到更大量的文明的痕迹,有石碑,有石所,有挖出来的石洞,甚至还有几条可能是路的绵长的索道。
索道是系在两座距离较远的空岛边缘、横在半空中的一条长绳。他不知道怎么用索道,只用自己的双手牢牢抓住,在半空中跋涉,直到重力呼唤的时候,用抓钩飞起,然后他重重地落到地上。
失去了紫草的掩护,他摔得有点疼。
他转过身来,一双平静的眸子望向了陆地与陆地缝隙间的天空。
那时的天已经暗到了极点,升到更高处的上午的太阳就像是遥远夜空中的一轮光盘,犹如星星般在虚空中发着明亮。
他没有看到黄道,可能是太阳仍然太亮了,或者空气不太好。
这让旅客有些失望。
琼丘的高处不胜寒,温度比起火路那边奇异地降低了。一阵阵的冷风就像是高原雪山上的淹没人的大雾,让年轻人又紧了紧衣服。
他感觉自己在登山,一座古怪的、由各种各样碎裂的陆地所组成的山。
而他就在群山之间,头顶的光亮便是指引他的明星。
“好呀!”
他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喝了一点水,继续迈出自己沉重的步伐。
在山的阴影下,在山上飞过的龙的阴影下。
等到登山客再度抬起头时,头顶的光辉已经亮过了一切。红色的、粉色的,蓝色的还有白色的光明不停地在山的顶端闪烁,连绵成一大片奇异的纹络,书写着琼丘的人民最近十年内才见到的技术发展的奇迹。
五颜六色的灯光连接了上百座岛屿,说不清数量的互相连接的建筑共同盖于一片灰色的穹顶之下。
太阳在玻璃般的穹顶上洒下一片粼粼的辉光。
“那是什么?”
霓虹的闪烁,让年轻人惊异到无所适从。
小型的类龙载着一位巡逻的军人来到这里。他在远处看到了这没有走大路而是走小路登山的人的身影。
他说:
“这里是悬圃。”
第十四章 天上之都
悬圃,一座飞悬在天上的花园。
据说这是古时代住在落后地方的王朝人,从底下攀登到琼丘群陆的顶上,第一眼看到悬圃时所给出的称呼。在若干年后,这个名字成了真名。而过去的名字留在记录历史的小册子里,只活跃于文学的引用中。
蛇传递的画面里只有偶然的片影,旅人第一次亲身地抵达山顶,见到这灿烂霓虹的光景,照亮了全部的天空。
类龙扑起两阵风、飞走了。军人掀开地盖,引着旅人走进这片陆地的地下基地。这片陆地还不是悬圃,只是在悬圃的周围。它的边缘连着几根索道,遥遥地好像连到了悬圃所属的十几块陆地之中的一两块。
环形的地底隧道,连着两排石头里挖出的房间。照亮黑暗的不是发光的石头,是像是玻璃的、又像是水晶的管子在发着冷冷的白光。
这里的人不多。
他把顾川带进一房间,倒了两杯水。他坐在石头椅子上问:
“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站着答:
“顾川。”
在彻底的异国他乡,名字已没有意义。守卫在一张纸上记下了两个读出来是gùchuān的琼丘语言的字。
“从哪里来的?”
“幽冥。”
“云墙后头?”
“是。”
守卫有些诧异。
从云墙后头来的探索客很少。准确地说,他只听过,自己兢兢业业到现在没实际见过。
“遇到过其他琼丘人,经过其他地区,有审过吗?”
顾川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意思,出示了那张布紫边境的年轻军人给他的证件。守卫看了一眼,就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纸袋子,将其塞进去了。
“好,你来琼丘要做什么?”
“打听继续往前的路,看看能不能换一些这里的特产,然后继续向前走。”
两个理由都很寻常。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不知道……我能呆多久?……”
守卫放下笔,说:
“这……呵,取决于你的作为。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大概还不太清楚琼丘的状况。别担心,我们是仁善的,我们也都是友好的,很欢迎外来的人,住多久都愿意,他能成为‘公民’,只要他遵从琼丘的法律,友好地在悬圃生活。”
这里有专门对外来客的处理流程,守卫花了很多的篇幅向旅行客解释了其中的关键。
譬如,他会被先送到一座岛上,官方的名字是第二十三岛。第二十三岛是悬圃专门的外务岛,地域不大,不过会给外乡人的生活提供有限的帮助,帮助他们在悬圃生活。
做完入境调查后,守卫拿起纸袋,引着外来客在环形通道走去。
“你一直给外乡人做调查吗?”
顾川问他。
其实他想说专门给,不过他不会讲专门,就说成了一直。
他说:
“做过很多次。”
“像我这样的人很多?”
年轻人有些小小的高兴。
这守卫不像他遇到的年轻军人或者旅店老板那样对话,冷冷地瞥了顾川一眼:
“多得是,不过像你这样从云那头来的人很少。你可能会受到青睐。”
他还想继续追问,不过守卫说他们已经到了,不想和他多交流。
房间里还有房间,那是个由同样发着冷白光的晶体或玻璃打造的微型房间,里面有座椅,明显是载人的,可容两到四人坐。这小房间的顶上,有复杂的机关,机关里嵌着一根绳子,绳子直通外界。
守卫的两个同事一起按动机关。顶部的门盖逐渐打开。外界的阴影和光辉毫无保留地泄进地底的室内。
他抬起头,便看到了绳子的连向,便晓得了绳子的作用是什么。
那是陆地与陆地之间的悬索。
他以为这是种缆车,惊疑不定地左右四顾,周边的人面色寻常,他们已经看惯了这种表情。对悬圃的惊讶让他们自然地觉得年轻人毫无威胁,殊不知他们以为的惊讶和顾川的惊讶并非是一种。
“进去吧,它能帮你快点到二十三岛。”
他们原以为年轻人会大吼大叫,像一些落后地方来的人心生恐惧。
不过年轻人没有多少犹豫,而是乖乖进去了。
“来了个安静的。”
“挺好的,省得我们操劳,不是吗?”
守卫和他的一个同事随后就坐了进来。他们坐在年轻人的对面,开始聊起他们的生活琐事、家长里短、昨天和谁吃了什么,今天又听说谁去做了什么来,还有广场上议员宣传新的王国没有王就不该加一个王字。年轻人不敢插嘴,只敢坐在一边倾听。
不消几刻,这“缆车”晃了晃,接着就往上飞驰,在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绳子上擦出一连串轻微的声响。
他再度回到了地面上,只是身处在一片狭小的笼间。
顾川是坐过地球的缆车的,因此并不惊慌。
他往外望去,就再度看到了那顶着穹盖的悬圃。
悬圃是沉寂的,它在黝黑的空中,它几乎不发出任何的声音,好像与那些陆地完全不同,而从未变化过。但只消得多观察一会儿,就能知道它联通了十数片陆地,在这最高的空中始终在做一种理想又寂静的旋转。
绚烂之极的灯光在悬圃的上下闪烁,随着旋转曳出无边的光流。一时之间,顾川竟回忆起他坐在飞机上的时候,远目地面城市明亮的感觉。
光不是一种颜色的。对于悬圃,这种发光晶管是他们近一代或两代新学会的技术,因此,他们用发光晶管的技术做出了千万种不同颜色的光明,以点缀某一个角落,以尝试每一种颜色的组合。
其中也包括了“缆车”。
缆车向上一会儿,重力便发生变化,而剧烈地晃动一下,从原本的垂直,变成了水平。
新来的旅客也被惊到,猝不及防地抖了抖身子,面色一僵。但他的表现足让两个守卫感到惊奇。
“你倒是个有勇气的。”
“勇气……?”
“是啊,第一次来悬圃的人,很少能习惯我们的新的交通工具的。”只是面色一僵足可算是了不起,当场吓哭的都有。
守卫刚说完,“缆车”就沿着绳子一路下滑了。
晶管是半透明的,一开始还只发冷白色的光,很快就泛出一些甜美的粉红色来。他们好像被一团粉光白光包裹,因为绳子是不发光的,光就真像是空悬的,飘在无定的空中。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拂,而里面是年轻人听着两个人在聊天。
这样的索道不止一条,他粗看就有数十条,可能是有上百条的。因此,还有许多灯光像他们一样在陆地间来回地摆荡。
有的地方,光很密,密成接近一条直线的模样,便像是一连串明亮的灯光带,拱卫着悬圃。等到了目的地,新的车开始发行,浮在空中的光点便因为车来车往,而呈出不停的闪烁的模样。
介于上午与黎明之间的太阳挂在东方黑暗的天空,黯然得像是一轮光盘。而底下人造的辉煌无边闪亮,犹如再做一个新的太阳。
悬圃有个主岛。
他们离悬圃最近的时候,旅客看到它的地下有一根细小的管道从天上直达茫茫不可见的地下。
“这是什么?”
那时,年轻人觉得悬圃的形状很像一把伞,一把闪烁着微光的五颜六色的伞。
“那是地井。”
守卫言简意赅地答道。守卫对地井也不甚了解,只说那是“有点重要,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还想要追问,却被愈发绚烂的光景吸引了目光。“缆车”加速了,外面的光看起来便从一团晕直变成一条直线的模样。只是二十三岛似乎离他们的出发点很远,他们横穿了霓虹的半空,坐了好一会儿的车,重力的方向才再度转折。
但这时的年轻人已经早有准备,不再慌乱。
缆车平稳地落入了一片光辉的地洞内。专门的工作人员解下了缆绳。外乡人在两个守卫的带领下,来到一片不同的石窟。
与其说是石窟,不如说是真正的地下的建筑。原本粗糙的石头表面被一种平整的涂料代替,像是墙纸,摸上去光滑得紧。墙上也再非是光秃秃一片,而有着数不尽的挂画,上面画着各不相同的人,他看到了与他或琼丘人类似的人种,也看到更多稀奇古怪的、说不清是蛇是蛋是野兽还是榴莲的曾经来访过悬圃的客人。
晶管肆无忌惮的使用,使彩色的灯光铺满了全部的房间,霓虹的辉煌照耀着每个人,只为留下一片脚下的暗影。
过度的色彩让来自地球的现代人感到不适,但对于悬圃来说,还是最新鲜、最美好的时候。
他的不安被看作一种无知的目眩。
他问:
“这里是……?”
守卫便笑道:
“我们的新王国,悬圃,我们的外务司。”
悬圃,这里就是悬圃。
一个犹如落日城般,被琼丘的人们向往,却又常常逃离的地方。
他被带着往前走了。
但守卫看了看墙上的某种计数装置,这种装置乍看上去是塞满了晶管的板子,但通过点亮不同的晶管,便会呈现出不同的文字符号。
守卫把自己的帽子拿下来了。他说:
“我们要换班了。”
“什么意思?”
顾川不知道琼丘语中的换班这个词。
守卫的面孔看上去喜悦了很多:
“意思就是我们今天在这里的生活,结束啦!”
原来,守卫要去休息了。临走前,有新的守卫将顾川接手了。他们将顾川带到外务司的接待所。接待所里却已空空如也,只有最后一个人,捧着一摞书,正要关闭绚烂至极的灯光。
“朋友们,你们来的不是时候,人都走光了,我就拿点书回去看。”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甚至让人怀疑有没有成年的女孩子。她的头发里没有插角,插的是发着光的晶管,顾川怀疑这是这里流行的装饰,就像这里流行的全部的发光晶管一样。
她望向被守卫带来的与这里的人长得都不相同的少年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今天也结束啦!”
“那他该怎么办?”
守卫是有换班的,但显然这个外务司,起码这个职位,他们是没有换班这一制度的。
“这个以前好像是。”那女孩子想了一会儿,说,“先送到一间空的接待室里吧,但你这段时间不能出门哦!”
后面那句是对顾川说的。
他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问问情况,就又被带走了。
匆匆的环境变化让人晕头转向,他被关到一个简单的房间里。守卫说明天回来找他。他落定,望着房间里的床不知所措。
这里有床,有嵌入石壁里的柜子,有小桌子和小椅子,桌子上有四五本关于琼丘与悬圃的画册,还有一些简单的不知道名字的,可能能吃的像是水果的摆盘,有数不尽的灯管,散乱出一种迷离的彩色,还友善地、有一面顶上的天窗。
天窗可能是被磨得透明的不发光的晶体。向外一看,便能见到悬圃巨大穹顶的表面,看到伞之下,数不清的彩色的光,还有被光照亮的高高低低、大小不同的陆地。灯带相连,灯火辉煌,是空中的梦幻境地。一切都欣欣向荣。
齿轮人曾经是展现了一种相比于落日城的无与伦比的先进的,但悬圃的先进则完全在另一层面上。
少年人落在窗前,突然想到了地球的历史。
在地球历史上,封建的时代和工业的时代曾共处一堂。生活在非洲的酋长制国家或者南美森林里更古老的原始人部落,也曾和现代光辉亮丽的国家共处一个世界。
“难道我正是从落后的地方来到了这么一个先进的地方吗?”
他迷惑地望向了远方。
巨大的龙在灯带间缓慢地飞翔。蛇说这是悬圃的龙战舰。就是这样的龙把死或生号带到了这里。
他坐在椅子上,心情归于平淡。
这一切与他都没有关系。辉煌的世界或者黯然的世界,也只不过是路上会遇上的一种风景。关键的是其他的:
“死或生号,梦生,初云,还有望远,小齿轮机,还有载弍。”
子母物质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响声。
他在这里等外务司的人处理他,这样他按照蛇的程序就能理所应当地见到第一个任务里的异龙。
但他等到自己睡了两次,还没等到门开的时候。
在他第三次睡醒时,把桌子上的学识字的画册看完第六遍时,门外才传来了响声。
他抱紧自己的防护服和背包,穿着正常的旧衣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整支队伍,有许多的人,好像是在巡检的。人堆里也有守卫,和那女孩,他们一同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我忘记这里有人了……”
原来他是被遗忘了。
而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上年龄的人,他的头发里插着的是兽角。
老人先是责备了这些马虎的傻瓜几声,随后便以一种审视的目光扫视了少年人的全身,他说:
“怠慢了,来自远方的客人,欢迎来到悬圃。”
接着,他不无自矜地继续说道这里是琼丘最高、最伟大的地方。
第十五章 天凇
他们确实是在巡查,并且在这次巡查中才发现他们遗漏了那么个人。
在悬圃接待的历史上据说曾闹过一个乌龙,那也是一次长时间的遗漏,他们把从边缘地区来的使者遗漏在封闭的房间内长达半周。悬圃的一周要比火路的一周时间要更长,这种长是客观的自旋或旋转一周所要耗费的时间的多少。
“那后来呢?”
“后来,好像是当时王朝清扫的佣人准备对不用的招待室进行扫灰时,才发现了那位已经奄奄一息的使者……”
“你的意思是我还很幸运咯?”
年轻人平淡地望向眼前的外交官。
“没有的事情!我只是想我的事情恐怕也要成为后来人的趣闻案例了,哈哈,对此,我感到非常惭愧,抱歉。”
那位看上去极年轻的女孩子,也是一位正式的外务司基础官员。她坐在桌子另一头尴尬地笑了笑。按照她所受到的教育,年轻,活力,温柔的语气、可爱的面庞所代表着的性的吸引力理应能引导一个人,不过她很难引导眼前的人。
这意味着她交涉的工作会变得困难。
因为先前的错误,她被上司放了个闲假,负责和这些形单影只的外乡人聊聊天,搞搞关系。在某种方面,这可能代表在老人的眼中,她的前途就止步于此了。
她的心思复杂得紧,面上依旧可可爱爱地微笑。
她听到顾川用那不娴熟的琼丘语一字一顿地说:
“我觉得不是很有趣,认真地讲,那就实在有些残忍。”
一个残忍的草台班子。
她笑了笑,转移话题,开始谈起一些悬圃过去的故事,还讲起一些语言上的典故来。
少年人被迫在二十三岛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的人身自由全然受到外务司的监管。外务司的招待所里住了百来个人,其中有他不知晓的王朝附近所谓的“野人国”的使者团,也有像他这样单独来到这里的探索客。
探索客是容易接待的,外务司不甚关心。他们的主要力量关注在野人国。最近一周,其他野人国也陆续派出了人数不少的大型使者团。
这些野人国过去和蛇所属的旧王朝有关系。如今这些理不清的外交关系对于上台的新王国而言,都需要重新斟酌考量。
新的政权上台不久,新的人群正在学习如何治理这片土地,尽管一切欣欣向荣,但混乱并没有完全消失。
高空的悬圃,气温一直很低,偶尔抬头从天窗望向被灯光照亮的天空,就好像可以看到凝结的冰晶正在缓缓下坠。
“其实原先悬圃并不是这个样子。”女官走在顾川的身前,笑着说,“我小时候,悬圃还很暗,要用辉长和点蜡才能发光。不过在我长大的时候,人们开始到处挂上晶管,世界忽然明亮了起来。”
经过“检疫”后,顾川在这里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并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个无足轻重的外乡人,更别说他还不会说琼丘话,和任何人交流起来都很费劲了。而他的外貌与穿着打扮,也注定他走到哪里都会被发现——
齿轮人式的防护服使他表现笨拙,像一头蠢钝的白熊。
他说:
“你很怀念那时候?”
女官笑了笑,说:
“是的,那时候,虽然只能用辉长照明,但知识分子总是很受到尊敬,大家往来和谐,我的长辈衣食无忧。”
至于她,也绝不会因为犯了点小错,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
他其实没怎么听懂女官的话。女官说琼丘语的时候,会用很多生僻的同义词。比如辉长就是发光的石头在一首悬圃诗歌中的代词。那句诗词赞颂的是发光石头无私的奉献。
顾川问:
“请问,哪里可以学更多琼丘的语言?”
女官顿了顿:
“这倒有点麻烦。我只能为你引荐一二,也需要你自己做点努力。这可能不是一件……不花费代价就获得的事情。”
“我明白。”
女官操作了一下,顾川被允许站在外交学堂外听,但不能进入房间内。和他一样待遇的还有一些人,这些人大多和他一样是探索客,不受重视。
从旧王朝开始,外务司就一直设有一个特殊的外教学堂。
野人国的使者,学习琼丘语,或者说悬圃话,就是在这一个外教学堂里。这学堂专门传授悬圃文化,以展示异龙王朝之恢弘伟大。据说许多野人国的‘文字’,都是在这里学习琼丘文字后再改一改、改过去的。
外教学堂的最高负责人在旧王朝是一位异龙,在这新国家名义上依旧是,因为这异龙投降得很早。另一方面,它只保留了名义,失去了实权,它就在二十三岛上。
它是蛇传话任务的目标,并且蛇对顾川说:
“只要你告知了它布紫的事情,它就会向你提供帮助。”
“比如……”
当时,顾川心想异龙在新社会可能自身难保。不过蛇说:
“至少能打听并告知你一二关于你的船的线索。”
当时他问:
“你确定它不会反手把我出卖?”
“这点,你不必担忧。它不敢做的。”蛇冷笑道,“不敢得罪东边,也不敢得罪西边,只敢在这之间瑟瑟发抖,一个小人罢了。”
但与它接触不像蛇认为的那样轻松,顾川以为这个荣誉院长会定期出席外教学院,实际上并没有。
他始终没有见过异龙的影子。反倒是琼丘语的基本读写原理被他学了个完整,短时间内他在琼丘语上突飞猛进了。
但这对他没有本质的意义。他的目的是和伙伴们一起走。
转机来得很快,但很意外,与一切外务无关,倒是与高雅艺术有关。
悬圃在旧王朝时期就已经发展出了许多歌舞的形式,其中甚至有极类似芭蕾以脚尖点地为主要动作的脚尖舞蹈。根据女官的介绍,以脚尖点地,抬高自己脖颈,修长的身姿都是为了模拟异龙美丽的蛇形。至于展开的翅膀,和高抬的另一只脚则是为了模拟异龙美丽的翅膀与尾巴。
“但新王国对此进行了更普适修改,将其比喻作鸟。文化其实不能轻动,这是不合礼法的。”
女官挽起自己的头发,无奈地笑了笑。
顾川察觉到她有某种不满,但不敢说,只追问:
“我不太懂,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能和我说说是谁在表演吗?”
“说来话长,也是国民议会的壮举。”
在熟悉以后,这女官有点好为人师,显然是把外乡人当做了聊天垃圾筒。
有了歌舞这类表演艺术,顺理成章的,也就有表演,有表演,就有欣赏,有欣赏,有表演,就有集中的场所,也就自然有剧院。
原本剧院只给异龙和人系贵族提供表演,演员也限定为人系贵族子女。
不过国民议会上台后,实行了一项新政。他们决定向悬圃普及高等教育。悬圃就是琼丘政治经济的中心,大多人都掌握基础读写,并存在定向的职业教育行为。
而所谓的高等教育,即是原本女官所受到的教育。
顾川在路上听引路的女官说:
“这是非常复杂的综合教育,其实,对一般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这些,也不需要去用。我平日里就经常听到有孩子抱怨内容太多了,不过国民议会就是坚持如此,也不方便去说。”
其中包含有高等读写,譬如古文献欣赏,还有文章写作,也就是如何写一手能说服人的议论文或者有感情的记叙文。有算术,以顾川的目光来看,他们的算术可能有地球十八九世纪的水准,因为他的高中水平已经读不太懂了。女官对此最是不平,她说:
“超过智力的学习不过是徒增平凡人的烦恼与压力,我已经听过好多向我抱怨听不懂老师、看不懂书的人了!”
顾川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便叫这女官以为得到知己了。
然后就是体育和艺术。
地球周朝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把射御解释为体育,那悬圃差不多也就是这六项教育。
二十三岛设有一般国民居住区和一般国民学校,其中国民学校的科目中也传授艺术。二十三岛只有一个大剧院,这次就是被国民学校征用,用来表演他们的少年才艺。
女官上司的上司,就是那巡检的老人一拍脑门,就说要向外宾展现悬圃少年儿童的风采,展现国民议会的教育政策的光荣。
老人的决策传到了国民议会,议会也重视,特派了两三个议员参与此事。
连带着,外来的探索客也有幸被邀请参与观赏剧院表演。
这当然是件好事情,因此顾川已经混熟的几个外乡人——和兽皮人或者榴莲先生差不多样子,可能是同一族的旅客,还蛮兴奋的。
他们在队伍的后头,开始聊起可能见到的表演了。
顾川本人不想去,去的话,要换悬圃的礼服。但他考虑还要维持社交关系,勉强赴往。换过衣服、梳过头发的少年人的神采,叫女官颇为惊异。
只是他面色上见不到任何喜悦,满是压抑,就叫她突然升起些心疼了。她说:
“你是不太开心吗?”
“不是,不是……”少年人压了压那插进头发里的晶管角,无精打采地敷衍道,“只是想起故乡了。”
等到了,非野人国的外乡人被邀请坐在前五排的最右侧角落。而剧场开场,果真放眼,全是悬圃琼丘的少年儿童,最大的,也不过顾川多年前刚刚要进入落日城的年龄。最小的放到地球上可能还在上小学。高矮美丑各不相同,不过站姿可能是受到训练的,舞台上的,站在三排,有精神气。
这次表演有乐团。
乐团不在舞台上,而在二楼左右两侧的平台里,只有坐在中间的人才能看到。幽静的开场乐从楼上传来,客人们一一入座。
等人群坐定,剧场就关掉主要灯光,只留下舞台上的晶管散发光亮,还不知怎的,可能有化雾装置,人们的身后一片神秘的蓝光雾绕,几个人就开始演第一幕大剧。
这大剧讲的是旧王朝唯一一位女大公的传奇故事。这女大公,位极人臣,曾是异龙之下,悬圃最高的统治者,今天是由一名大约地球高中年纪的女生扮演的,上台就开始讲最晦涩的琼丘语。
对于琼丘语的初学者,听起来难,但却十分有美感,像唱歌一样。这是声调与韵律的学问,抑扬顿挫都是安排过的。
女官说这是传奇故事不太经典的一幕戏,是讲女大公建交野人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的。
“不过……”她摇了摇头,小声说,“那女孩子太柔软了,女大公要像她那么柔软,那是去和亲的,不是去建交的。”
顾川又不知道这什么女大公的故事,看不出来,随口问道:
“怎么,你很了解。”
女官挺了挺自己的胸脯,装作寻常地说道:
“我演过这出戏,是得过……嗯,群众赞赏的。”
她原想说天挺侯,话到嘴边没敢讲出来。这是她作为破落家族曾经获得的最高的荣誉,如今已成她的阻碍。
这出戏中间还有女大公宴请四方,这里就有大量的舞蹈,其中就有女官熟悉的芭蕾舞。对这平民跳的芭蕾舞,她就更不屑了:
“你看到了吗?看看她们的脚。”
顾川抬眼望去,见到的是一双双有肉的脚,他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怎么了?很漂亮?”
“不,不,并非如此。你是没有见过罢了。”女官的脚点了点地,她说,“我以前也是跳舞的,我学舞,那是要专门练脚的,因为真正‘正统’的表演不能穿鞋,要有纯粹的肌肤的美感,但这样脚尖点地那靠的不是鞋,而是你脚趾的力量,这是要苦练很久的,就算是用鞋也是用透明的晶鞋,一种硬鞋。但是普及后,上面的人召集了大师们要求改,因为说是会伤脚,就要用柔软的布鞋,还要改动作。这可好了,以前的美感都没有了……既然要改,还不如不教。千年底蕴只沦落在故纸堆里。”
顾川觉得她的牢骚有些多了。
他小声说:
“不要紧吗?这里人那么多。”
他暗指在表演时说话。
其他受招待的外乡人和他一样不敢说话。
“你倒是懂点礼节。但其实没人会认真看这种普通学校训练的小孩子跳舞的。”
女官藏着手指,指了指前头和后头,说:
“你看看他们是在看舞吗?”
果真,顾川来回一看,大多议员、野人国使者都在互相交谈,声音窃窃一片。认真看的和不认真看的五五开。
舞台上照旧光辉亮丽,而顾川和野人国使者是一样的,没有琼丘悬圃文化的熏陶,感受不到内涵,只听个声,看个动作。不多久,他便心想自己事情处处受阻,心烦意乱,借口上厕所出剧场散心。
女官给他指了位置。他便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穿过舞台。走到边缘走道,他认路的时候,不少人,都在抬头看他。有的女官员小声地问起他的情况。
他对此一概不知,径直从侧门走出,进入一片石头回廊,然后便迷失了路。
有个女佣贴心地给他指了方向,用的是方言。
他不敢读心,所以没听懂女佣的方言,只一头雾水地顺着那个方向一路走,结果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后台。
后台,学校的教职工和外务司的官员正忙成一团,许多演员正在一条狭小的石道里,准备排队上场。
年轻人便知道自己走了条错路,连忙转身。
但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匆匆从一扇门中跑出。他没有关门,于是门之内外,无有阻隔。年轻人无意之间的侧望,映入演练的却是一条……冰蓝色的尾巴。
顾川止住了脚步,转头就进了房间。那房间里,一头异龙正栖息,比身体更巨大的带青蓝色羽毛的翅膀盖住了它的全身。
它好像睡着了。
顾川也不着急,就静静凝视它。
好一会儿,突然一声小小的铃响,它抬起头,掐着时间,向通往舞台的管道里吹出无数蓝色梦幻的泡沫。
“你是哪个队伍的?怎么不在准备表演?”
随后,它转过头来,问这人。只是它刚说完,突然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要重新看看眼前的年轻人,纠结的表情仿佛它发现了什么古怪无比的事情:
“不,你是……什么?”
这间室内的温度意外得很低,外表上的少年人紧了紧自己的衣服,说:
“我是从布紫来的探索客,在那里听说了您的名字,来到悬圃后是受邀来看表演的。没想到居然能意外见到你……我非常仰慕您——龙大公·天凇。”
眼前的龙在审视他。
顿了一下,他接着用心灵语的方式问道:
“不知道您现在……对布紫的情况感兴趣吗?”
第十六章 天黑
天凇这个词,它已经上百周没有听闻。
至于龙大公的尊称,它已有接近千周的历史不曾被人呼唤。
抛却那些挂名的头衔与无用处的荣誉,在表面上它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学校的教务院长,在悬圃权利的边缘做一些兴致所至的平凡的事情。
它用最浅显的心灵语提醒道:
“别说话,有人能听到。”
顾川与之相望。长老龙的身躯庞大如山,天挺的身躯只与寻常巨蟒相差仿佛,而这位龙大公的体型则介于两者之间,比人大得多,但不足以撑满室内,或可与地球上重卡车的大小做个类比。
他用标准的琼丘语在物理的层面上答:
“好。”
随后,这位龙大公便口吐人言,用比顾川更标准的琼丘语说道:
“布紫,我记得……这是个偏远的乡下,发生了什么吗?”
年轻人给自己留了点余地:
“我是听说那里的叛军要准备反扑了,可能会要波及临近五六个地区,云集响应。其中,隶属于‘教军’的原常备部队总计……嗯,可能,只是可能会有一万余人,他们可能征召了数万的武装村民,还可能与当地的类龙类有所沟通。背后的主谋者可能也有过去的异龙的贵族。”
那时,剧场的舞台上正演到这一出戏最激烈的地方。四五十个新王国的学生在台上翩翩起舞,二楼丝弦奏乐的响声传遍了整个剧院,纷纷扰扰的歌声,犹似在放绚烂烟花,盖住了人说话的声音
这位过去的龙大公侧过头去,聆听远近之乐,稍微动了动身子,口中吐出一口冰凉的寒息来。冰冷的白霜像雾一样漫过涂了颜料的地面。
它说:
“叛军的心还未死,是新王国的不幸。”
“确实,希望悬圃能尽快为布紫解围。”
顾川吃不定龙大公的真意,得晓心灵语交流确实如他设想那般受限后,只当自己已经完成了蛇的第一个意旨,也不敢再想从这龙大公口中得到情报。
说完,他就准备走开了。
谁知龙大公出声叫住了年轻人:
“稍等,后生。”
年轻人转过头来,见到这异类一双迷幻的泛蓝眼睛好像是被天狗吃了一半的明月。
它的手指点了点顶上的天花板。板面两分露出的缝隙向石洞内洒下一片遥远空中的日光。天凇的体型自不能走人的门,异龙原本也不住在石洞内。它是从顶上开了井门下来的。
它说:
“学院就在剧院外,你若有空有事,都可以来找我,我有些薄面。至于你说的事,你切勿再管,与你无关,只会害你。你不是琼丘的人吧?”
“是的,我陈述过,我不是。”
顾川说。
龙大公挥了挥爪子,不再说话,是赶人的意思。这时,闹铃响了,它便往管子里开始吹那如雾如幻的泡沫。
少年人默然,到底没看出这龙大公的想法,也不知道与它接触会不会对自己有害。他走到门外的时候,听到了龙大公的自言自语:
“……自然演化确实超出了我辈常知……莫非相与为一才是未来之路……?既非是人系,也非是我系……”
天凇似乎与长老龙与蛇皆不相同。
他关门转身,后台里的学生队伍就尽数映入他的眼帘。比他还年轻得多的学生们屏气凝神,神采飞扬。他们都在期待他们人生的第一次剧场的正式的艺术表演。这种表演或者表演前的学习都是他们父母与父母的父母从未有过机会的,只能在口口相传中说那上层风雅。
乐声转轻而急,犹如淅淅沥沥的雨声带着萧瑟的风。这代表演出终止,中场休息了。
他开始往回走。
当时,廊道里几个不对付的野人国使者正在吵架。守卫都靠近那儿,担心他们动起手来。
少年人避开这段路,不动声色地回到剧院,重新落坐在女官的旁边。
女官问他怎去了那么久。
他理了理衣服,说:
“被乐声迷了双耳,走在走廊上听完了,才想起要往回走。”
女官笑了,开始说他到底没见过真正好听的音乐,居然被这学生乐团折服,要是说出去,定会成为悬圃的趣闻典故,讲啊这外乡人不知乐声之好,到了悬圃,直被悬圃最平常的音乐吸引,在空无所有的走廊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立。
少年人被她说的典故的起源可能逗乐了,原本沉重的心情缓了缓,他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乐声很快由轻转重,随着学生表演队伍的陆续登台,再度奔腾澎湃,犹如大风起波涛。
下一出戏是火路之战,讲的是新王国军队克敌于火路的故事。
第二天,顾川就拉着几个和他一起学琼丘话的外乡人来到那在地表的公民学校。公民学校不准参观,他们作为外宾会被保安阻拦。他们就折转回去,与外务司的官员沟通。似乎那一夜的表演特别成功……?总而言之,外务司官员对展示新政权新政策的优秀伟大之处非常积极,听到他们的想法后,就给他们谈了个交流许可。他们就能进入公民学校。
公民学校里少少种了些裸子植物,岩石路边覆盖着一层苔藓。石头堆垒的建筑外,布满了发光的晶管。
带路的几位教师的面色不健康。
他们大多原是贵族的私教,只需要教少少几个人,如今却要管数十人的大班子,这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却没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不过若是他们不做,那按照国民议会的严肃法律,他们连现在这点位置都保不住。
他们强打着精神,给外宾引路,期望能得到一些外务司的赞赏,而能转入外务司中。
顾川跟在带路教师老师的身后,四顾庭院,期望能找到一点天凇的影子。
他没走几步,感到温度降低了。
于是他抬头一看,天凇正伏在硬石建筑的顶上,张开了自己冰蓝羽毛的翅膀。东方的太阳在龙的眼前。灰暗的天空里,光芒冷淡。
“那是活着的异龙吗?……”
同来参观的外乡人大呼小叫。
带路教师的一个委婉地提醒他们小声,说:
“那位曾是王朝的大公,如今也是国民议会的下议员之一。”
“它没被拉出去杀掉吗?”
兽皮的外乡人说话比顾川肆无忌惮。
但这群教师也不紧张,居然彼此就聊了起来:
“这,这就说来复杂了。其实我对此也很好奇。我刚刚来到院里的时候,看到异龙是院长差点以为时代还停留在王学。不过后来才发现,院长是天凇……国民议会内部决定处死即将上台的龙君主天青时,当时还有‘力量’的异龙中,只有天凇院长和黑长老龙投了赞同票。天凇院长好像非常支持国民议会与‘大变动’,但为什么它没有像黑长老龙一样继续身居高位,而是来到了这里,当一个小院长?”
外务司的人很少聊旧王朝的覆灭,不过平凡人和学校里的知识分子对此肆无忌惮。旧王朝的下台,是他们热衷的研究重点。异龙的失势,使得如今的人对他们的讨论,就像它们曾经讨论人一样。
顾川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讨论其中的详细情况。他不敢插嘴,一边听,一边瞧着石头顶部抬头的天凇。
另一个人说:
“确实如此,天凇院长做了很多正确的事情。当时不是抗拒异龙崇拜主张平权的让山死了吗?好几座岛都有纪念的人,长老龙天垂下令要把当时的纪念者全部抓走。拒不从管的一律就地处死……不过天凇院长没有履行这一举动,而是站在岛屿的中央,制止了异龙的咆吼,它当时叫众人先回去,好好活着,等待后续处理。这件事情的影响大到不可思议,导致院长治理下的第六岛在后来是第一个被攻占的。但我看这也是院长放弃抵抗的缘故,国民议会就是在第六岛上原地成立的。我当时被别人通知此事,原以为这位大公以后会和黑长老龙平起平坐的。”
“这原因简单吧,背叛一次的人,自然也能背叛第二次,是不是?你忘了吗?它后来对更多异龙的处理上,是都投了否决票的。它和黑长老相比……”
一位年轻的教师还没说完,就被打了手。
这人猛地往后一跳,抬头看到一位老教师严肃的面孔:
“这事情很复杂,你们要有兴趣,可以自己去那段时间的报纸堆里找,字里行间都写着了,私下说,在外宾面前、在院长面前就别讨论了。”
队伍再往前走几步,就已经到了楼下。
天凇低头,面色平淡,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它没看顾川,而是望向外务司的人:
“你是外务司的?今天怎的有外宾突然来参观,你们却没通知我们?”
“这是事发突然。”
外务司的随行官员不是那位女官。
“是上周那场演出吗?”
昨天就是悬圃一周的最后一天。
“确实,院长,可能诸位外宾对这院的音乐颇感兴趣。”
“那倒好,学校的食堂是有数的。之后你们来我的院子作午歇。”
说完,过去的龙大公张开了翅膀,从一座楼消失在另一座楼的背后,带动一阵风声。霓虹的晶管依旧明亮,闪烁着或红或蓝的光明。
那时,顾川突然觉得这头巨龙的身影有些萧索。
人系的世界并不爱它。对于异龙来说,它也是个毫无疑问的叛徒。
天凇的居所,就是一个地上的洞穴,稍微砌削雕琢了岩石。里面的空间开阔,有桌子有椅子,有管道,也有晶管。天凇匍匐在中央,像是睡着了的美人。
众人吃饭的时候,顾川心头猛地一跳,脑海里就响起一个忽如而至的声音:
“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能说多少说多少罢。”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眼天凇,天凇正在和几位教师讲话,问他们和学生的相处,一点没看他。
他便重低下头来,左手拿着筷子,右手则伸进防护服里,抓紧了龙心角。
他说:
“我想说的,就昨天那么多。”
天凇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是天挺叫你通知我的吗?”
“如果……”顾川回想了蛇的形象,将这个形象沿着天凇的连线发送了出去,他可以看到天凇的思考灵光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身体的边缘,靠近了顾川本人,“天挺是指它的话,那就是。”
天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长老龙,天衡,还好吗?”
顾川故技重施,发送了他记忆里的长老龙的形象。发送完了,他看到现实中天凇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摩擦成痛。
它好像很难过。
天凇没有像长老龙天衡一样谈起顾川奇异之处的来历,反倒问到一个顾川没想过的问题:
“天挺是凭什么叫你冒危险来这里的?它怎么不自己来,反倒叫你来?你还那么小,那么柔弱……”
被形容成小和柔弱的年轻人心中复杂。
不过他打量了下龙大公重卡车的大小,又想了想永生之肉所在的那具比长老龙更大上不知数百上千倍的恐怖的骸骨,没有反驳。他说:
“我一起来到这片土地的同伴,在他手里。”
他听到天凇在脑海里哼了一声:
“那小兔崽子,就会这种偷鸡耍滑的伎俩。你不用管它的话,长老龙会管公正的。”
“长老龙当时没作声。”
天凇顿然失声了。它好像断断续续地在想关于过去那位长老龙的事情,它想了很久,而现实里,则和教师们与外务司官员,还有几个外宾有说有笑,仿佛心灵中的对话都没发生过。
好一会儿,它才又有声音:
“你还有其他任务吗?你告诉我,我来做。你说你不是这里的人,是不是?那你就赶紧走,和你的同伴汇合,赶紧离开悬圃,离开琼丘,至少一百周,不,一千周,不,永远不要再过来了。”
顾川不是傻子。
他从天凇这里感受到了比长老龙更大的善意,尽管他不知道这善意是真是假。
年轻人摸了摸兜里的子母物质,有些犹豫,不敢尽言,他只按照预定的想法,谈起他的主要目标:
“我还有同伴在悬圃,她是在随着船一起被军队带到这里的,我必须找到她,和她一起走。你……您能告诉我,她在哪里吗?大公,谢谢您。”
“有线索吗?”
顾川没有直接传递初云的影像,而只传递了死或生号。
“她应该在这艘船里。蛇说船是被‘龙战舰’带走的。”
天凇思考了片刻,说:
“稍等。”
它对其余人则借口灵活一下身体,随后便飞出洞穴。风在洞中大作。等到众人皆已餐毕,在椅子上聊了好一会儿,准备离开洞穴的时候,天凇才再度飞回。
它现实里对众人致歉,而心灵语上则冷静地说道:
“好消息,龙战舰把船带到了奇珍司,奇珍司到现在拿船无可奈何。你们的船是什么来头?”
但是,还有个坏消息。
“奇珍司上下对船的结构都很感兴趣。他们说这艘船至少超出悬圃现有工艺能力一倍以上。并且,有人供述,说船里存在一个……和你相似的似人非人之人。他们在考虑暴力破船,又不太舍得。这招致了我一位故友的好奇心。”
少年人抓着龙心角的手僵在衣服里。他急切地问道:
“哪位故友?”
天凇传达的心思并不轻松:
“它的话……你应该听过它的称号……人们都叫它黑长老龙。”
异龙种群的背叛者,而被悬圃与人系称作英雄。
活着的岁月同其他长老龙一样超过千代,如今,其他的长老龙死的死、伤的伤,只有黑长老龙仍盘旋在权力的第一排。
而所谓权力,即是支配一切的能力的多少。
第十七章 互医
交流的时间转瞬即逝,悬圃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本昏暗,远方的山与陆地尽数失了鲜明的轮廓,在烟雨中朦朦。不过连绵的灯带与飞跃的缆车,仍在空中不停地划出光亮,折出奇妙的虹晕。
天上无云,没人知道水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只说是从天外下下来的。
参观团回到外务司时,负责这块儿的女官正在和同事大谈特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文化的毁灭,谈到最后,他们居然聊起了布紫。
“还是布紫,青石那些地方好。”女官悠闲地喝了一杯贡茶,桌上摆着野人国进献的点心,“民风淳朴,还保有着优良传统。”
顾川心想他在布紫的时候,是住在粗糙昏暗的洞里,不见光,也喝不到茶,原是那么好的吗?
女官的同事在这里已经从吃饭后坐到现在了。他摇了摇头,用比女官拗口得多的复杂的琼丘语说很简单的话:
“布紫现在的情形与寻常的预计不甚相同,可能会招致未知的事件的来临。”
女官低声道:
“那也是人民感受到了某种冲突的力量,那边的贸易物价居高不下,还按国民议会的想法处死了德高望重的乡绅族老,情况便有所不同,那可不就,呵……”
她又吃了块叶饼,点到即止。转过头来,望向外宾。
“你们回来了?”
“是的。”
领行众人参观的办事员笑了起来。
顾川站在那领行的官员身后,刚才才听到领行官员暗地里啐了一口,在说那两人这辈子都没离开过琼丘,全是看报纸得来的消息。
女官的目光扫了众人一圈,说:
“你带着各位客人离开的时候,我们接到了一个重要的通知。过一周,黑长老可能想和各位来自异国他乡的客人聊聊天,谈谈你们各自家乡的情况。”
女官还说,用对众人冷淡的表情说那琼丘与悬圃都热情好客,说国民议会对外界想念甚多,求知欲望强烈。
顾川脑海一片空白,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黑长老,他原本是想先和天凇再交流几次,顺便接触第二个任务目标,看看能不能得到帮助。
那时,领行官员站到女官身边,女官继续说道:
“因此,我们也要你们再多多交流,就定在一烛烧完后,今晚各位好好休息,希望到时,各位不吝赐教异国他乡之事。”
顾川的目光略有诧异,他明白过来,对于黑长老异龙的交流目标而言,先行交流显然不是必要,也绝非它所提出的步骤。
换而言之,这是一次外务司的、先行的摸底排雷,他们想要尽知即将发生在黑长老龙与诸外乡人之间一切的可能的谈话内容,可能是为了有所“底气”。
那么问题来了。
这只是一次例行公事吗?作为下属要比上司更清楚地明白情况?
还是说,他们有什么害怕的事情?
等到外务司的官员开始一对一进行交谈笔录的时候,天上都在飘雨点。悬圃数十的岛上,几十的大坑如今都盛满清澈的雨水。水流溅出岩洞,沿着重力的轨迹,从岛上流到岛下,并没有发生当初寻水所说的瀑布般的现象。
大雨影响到了岩洞内部的建筑,年轻人梦里都能听到连绵不绝的管子的流水声。
而再一会儿,伸出地表数米的长管,开始向外面喷水了。雨水从而能洒向更下的世界,直至最底之处。
和顾川一对一谈话的是女官。
女官在顾川面前几乎不设防。
她没有多问遥远异乡的事情,顾川认为这应该是黑长老龙理论上比较感兴趣的。她问的主要是年旅行者一路上的见闻。
旅行者的说法和当初面对军人与守卫时都略有不同,讲自己是架着“船”来到布紫,因为船搁浅了,糟了难,船坏了,他便孤身一人往城镇逃去。
那个叫新分的年轻军人说的话他也一隐而过,只道是边境非常和平,还讲起火路那旅店老板对他说的国民军队给的钱比原本的王朝教军多得多。
女官放下笔,露出微笑了:
“一切都好。所有困难,皆不能阻挡。”
顾川不知道这后半句话是有典故的,是当初第六岛被攻占时,国民议会一位上议员在广场上大声讲出来的。
他们还要继续说话,响了铃。女官出了门,好像是外务司召集所有谈话官员,集中起来讨论或者颁布了些新的细节规矩。等女官回来,顾川便问她:
“发生了什么吗?”
女官漫不经心:
“有几个外乡人说他们身体不舒服,不能与黑长老聊天了。”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里面的管道水流奔腾,没有停止的意思。
少年人笑了笑,假装腼腆地提起一个话题:
“不知道你好给我说说黑长老吗?你们问我我的情况,那我能不能知道一下,这位长老的情况。我看大家都说这是个身居悬圃最高位的异龙?我有些紧张。”
女官愣了愣,她对好看的人没有多少抵抗能力。
她侧过脑袋,看了看门,想着打发剩下的时间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影响不好,便压低嗓门说:
“这讲起来话很长哩。你应该也知道异龙这一族群寿命很长,黑长老的寿命比我长得多。它出生的时候,我曾祖母的曾祖母的曾祖母都还没落地哩。”
少年人不安与无知地说道:
“那有多长呢?”
这种小心翼翼的不安与求知的感觉正是女官想要的。她摸了摸顾川的手,笑嘻嘻地讲道:
“我们悬圃这里把人啊,从出生到生育子女称为一代,那么,黑长老可能已经活过千代了。”
这是顾川早知道的情报,他装作吃了一惊。
女官就继续说:
“黑长老的事情,其实我也不甚了解。所谓的长老,是琼丘、悬圃、旧王朝,君主龙或者龙大公任满退位后会任职的一个高高在上的职位。如果不算天青,那黑长老就是在位最短的君主龙了,它大概只统治了十来代。在它统治的期间,它痴迷于电,一种天空中偶然会发现的闪光现象。”
“雷电……”
“是,雷电。那时候,黑长老认为电是世界的灵。这种灵可能是通用于动物的。它试图通过对放电现象的研究,准确地衡量灵魂这一物事的寿命。”
“灵魂是灵肉论里说的那种吗?”
“对,就是说我们的体内可能有一个长久存在的事物,这种事物啊,是我们的思想、心灵与一切,会对我们的身体进行操控。”
女官洋洋得意地解释起灵魂的概念。
装无知的骗子就在那边哇哦嗯呀啊地听。
“不过它很快放弃了这一思路,转而使用了生理学,当时的黑长老想要用肉体生理的现象来解决异龙知识中一个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刚才我和你说的灵魂,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身体之间的。不过他的研究遭到了另一位长老龙天衡的批评。”女官讲。
“他们是哪里出了矛盾呢?”
“这个很好回答。”女官知道她表现的时候到了,她小时候的私塾老师和她讲过一个段子,她把这个段子当做真事来讲,“他们分歧大约可以总结为两句话。”
黑长老问天衡我们该如何认知灵魂?
天衡只说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要回答的只有如何能不认识灵魂,又如何不能认识灵魂。
银长老龙对黑长老龙尝试用各种各样的现象解释灵魂给予了无情的嘲讽。
女官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在她看来,两条争论不休的长老龙都是蠢货,没有为这种事情争论更蠢的了。
顾川不懂她的笑点,就在一边应和她一起笑。
“黑长老退位了,也和天衡一直争执吵闹,到后面它们的争执就更加古怪。天衡那头龙认为高贵的灵魂决定了身体的强弱,不过黑长老却认为假如存在灵魂,那么每个生命的灵魂中一定都各自包容了世界的全部,它追溯到它自己诞生以前,它是一,但包含了所有动物,不管是异龙的,还是人类的灵。”
女官沉迷于这些古老的趣闻轶事,一边说一边笑: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我的体内,还包含着猴子或者鸟的灵魂吗?我和异龙又能有什么联系呢?”
顾川不是很关心琼丘这些古早的争论,按照地球的历史,他可以给出至少十种以上的灵魂论,用佛教、基督教、道教或者其他什么信仰传说哲学的知识把这些龙不说驳得哑口无言,但起码能有来有回。
纵然它们活了很久,但地球文明的历史也不短,参与讨论的人则更多。
他更关心其他的,比如说悬圃政权更替有个标志的事件,是幼年君主龙天青被国民议会公投处死。教师们说那时候还有‘权力’的龙,只有黑长老和天凇投了赞成票。他想从女官这里得到点线索。
但这时,铃响了。
女官又摸了摸少年人的手,他继续忍耐。
她说:
“谈话结束了。之后外务司会有点忙,很难照顾到你们。”
“我们能出去吗?”
“可以的,会有人安排随你走,但尽量不要。”毕竟监禁在国民议会那里不好听。
女官温和地说。
这份善意是确实的。
年轻人笑了笑,真心道:
“谢谢你。”
他是打定主意出去的。他在外务司借了一把伞,填写了外出表格,就在第二十三岛坐缆车出发了。
陆地与陆地之间,风刮得很响,雨雾朦胧吹成一片,打湿了绳上作响的缆车。
缆车不时晃动,他与车上的守卫相顾无言,侧头凝视水雾中霓虹的光影。悬在太空中的陆地,正在慢慢地动,因此所有的光也在动。
风吹起遥远世界的叶子,叶子飘然而至,累在接近透明的缆车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随后,缆车冲入第十九岛的车沟,归于平寂。
守卫说:
“到了。”
“好,谢谢你。”
顾川说,然后起身走出缆车,站在空阔的地下广场四顾。这里比二十三岛热闹得多,人来人往。缆车刚停就立马有人走入,很快便顺着另一根索起飞。一排缆车在车沟中,前赴后继,水流从车沟的管子里流出,在地面下潺潺作响。
守卫跟着顾川。
顾川也不着急。这次去的地方稍有特殊,是一家私人诊所。这诊所在第十九岛略有名气,主医生是一条异龙。
选择合作的异龙大多没有在王朝更替间清算。其中一条原本就是悬圃有名的无偿医生,救过现任数位上议员的命,现在更是活得还好好的。
他在大环形走廊上,按着天凇传递的印象没走多远,就见到了一间广阔得多的大门。门上挂着琼丘语的在业。
里面只有主医生的一位助手。按照天凇的说法,一方面,悬圃在扶持一种叫做“公共性”的新东西,有公共交通,也有公共医疗。另一方面,主医生从政变后,就减少了诊治数量,而诊治的人大多不凡,几种严重的病症也往往需要长期的照料,也需要它时刻待命,它的精力便不足了。
“而这里也变成了政治窝点。几个被它治好过的议员,哪怕没病,也喜欢称病来到这里讲些私话。不过这几天、国民议会一直有大事需要公投表决,议员们是抽不出空的。但你要是遇到了,也要随机应变。”
当时天凇是这么说的。
助手看到顾川,头也没抬,只说:
“什么问题?”
他说:
“全身检查。”
体检是个悬圃没有的概念,助手抬起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好像也看出了点什么,手指抵在下巴上,说:
“是哪里的身体?”
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你要我现在脱裤子吗?”
助手眼睛一侧,说:
“进去吧,我知道了。”
守卫刚要进去,顾川还没说话,助手反而先问他:
“他是外宾?”
“是,先生。”
“你想看他的……嗯,现下的流行语好像是病变的巨龙?”
守卫面色一凛,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到了。这个任务不是很要紧,也不需要一起进厕所那么紧,他就坐在外面等着。
主医生的房间与外面的房间有个隔间。年轻人已经看到了摇摆的龙尾,他正要进去,从外面跟进来的助手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年轻人一顿,转首后望。
助手轻声问道:
“你……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或者说,你要治的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
外头的雨小了一阵,渐渐又下大了。猛烈的雨声掩盖了常人的语声。
这助手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
“别误会,这是很关键的诊疗信息,你迟早也得告诉我。因为里面的龙,是我的搭档,是治人的专家,而我、才是治龙的专家。”
第十八章 陷阱
蛇要求的第二个任务是,向它的指定的异龙寻求救治长老龙的方法,并在所有任务后将消息带回。
这个任务的复杂不在执行上,而是在提出上,更准确地说,就是在带回去这一点上。
它一方面从蛇的角度保证了年轻人途中的安全——假设蛇想坑害顾川,那么是不可能要求他带着信息回去的。只要意识到这点,交易就能顺利地进行。
而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隐形的威胁……他所带回去的结果,很可能仍会影响到他们的命运。
因此,载弍说得对。
不该回去,甚至也不需要执行任务,和初云、和蛋蛋先生、小齿轮机还有梦生、望远汇合后就该逃跑。
现在,他已接近第二个任务指定的龙,龙的助手说那龙并非医龙的专家。
顾川与助手对望,助手面无表情。
诊所内部,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廊道既狭长,隔音效果也良好,据说,关于国民艺术的许多政策,就是在这小小的廊道里,由几个相关的议员敲定了送呈议会的最终提案。
“为什么你一个‘人系’会是诊治‘异龙’的专家?”
顾川问他。
戴眼镜的助手指了指太阳穴,笑了:
“这事情要靠你自己想,你不信赖我,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有关于你的信息。我当然也不可能……呵,一五一十地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但其实,原理非常简单,用自己的脑子想想就是了。”
“是因为……”
顾川想了片刻:
“医者不能自医?”
“你在尝试说深刻的警句吗?”
助手平静地往里面走了。
警句是琼丘语中存在的一种语法或者说文法,是指简洁而关系到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的句子,譬如一首描花的诗歌突然讲品行,写景的诗歌突然开讲光阴如梭就是一种警句的插入。在琼丘原来的贵族教学,与现今普通学校的教学中都会教到这点,不论写诗作文,用上漂亮的警句都会加分。要知道,对于受过充分教育的人来说,道理谁都懂,讲得漂亮、什么时候讲才是难点。
顾川跟在他的身后,打开石门,便露出里面广阔的空间:
“也不是特意讲警句吧……我的意思是想要学治疗什么东西,总要有个范本。比如说人他不能用自己的身体,自己观察自己的嘴巴、舌头、眼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来学医,总要找个其他人作为病人的样例。那么,对你们也是一样的……?龙需要一个人,在人的身上学习如何治人,而人则在龙的身上学习……如何治理龙吗?”
揭过幕帘,那头被蛇惦记着的异龙便露出真容。
它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说:
“猜得不错,算是一个理由。我与遮望确是互相用彼此身体学习医疗的朋友。一直到现在,龙的世界里都不准解剖龙,人的世界里不准解剖人,那么针对动物身体器官的医术又如何能获得长足的进步呢?”
遮望是那助手的名字。
他站在门旁,锁上了门,随后来到龙的身旁,不开心地瞥了瞥龙。
不过顾川被这么提醒才想到解剖会用在他们彼此的身上?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他只说:
“您好,我是慕名而来的……”
“慕谁的名?”
医生龙不客气地打断。
“我听说,天挺侯曾经赞誉过您,说是天和是得到了长老龙天衡肯定的龙体研究者,注定会记入王朝的史册。”
“这样啊,那我就知道了——”
医生龙收敛了笑容,在它的软软的毯子上伏下了头。它感到麻烦了。
——眼前的怪人是被理应落难、生死不明的天挺叫来的……不速之客。
天和的体型比天挺要大,但与天凇不能相比。它没有羽毛般的翅膀,有的是全身泛红的鳞片,它长有一对小的角,四肢并不相似,它的后肢较为粗壮,但前肢细瘦,看上去比较灵活,并且为了灵活,磨去了利爪上的四个指头。
不过与人手相比,这对前肢就说不上灵活了,至少用在脆弱的人体上,恐怕是绝不灵活的。理由很简单,这手指头是人手指的将近两倍粗,两根手指塞进人嘴里叫人张嘴恐怕都不舒服。
“别看了……”医生龙径直抬起了自己的爪子说,“我是为了更细致的操作,才削去尖爪的。”
不论医龙还是医人,一双尖爪插进肚子里恐怕都能把肠子拉出来。动物的身体越细致,需要的操作工具也就越要精细。利爪不论是亲自上,还是用工具都不灵活。
削去天生的利爪,对于这种异类而言,是背离天性的痛苦。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
它极为耐心地解释道:
“对于琼丘的生灵来说,必须要掌握超过草药与自愈之上水准的医术,才能立足。”
随后,医生龙提出了和长老龙一样的问题:
“倒是你,你是谁的后代……怎么变成了个人样?”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顾川如今可以确定补天刑的技术,在过去他看来野蛮粗糙,但在异龙们的亲身比较之下,居然确实无人可以看出,他说,“因为我从生下来就是个人。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医生龙没有说话,只是和助手遮望说了几句话,在讨论他们所发现的顾川身体的异样。
顾川发现它们与天凇一样,没有用心灵语。他相信这一人一龙绝对可以用心灵语互相交流,但没有这么选择,换而言之,就是始终存在某种不能用心灵语的原因吗?
“没必要讨论那么多,两位诊所的‘大人’,我也不是来医自己的。”
顾川说。
“那是来医谁的?”
说话是龙医生在说,但遮望抬了抬眼睛。他站在异龙的旁边,笑而不语,等待着回答的到来。对于不同的回答,他们会有不同的处置。
顾川没有在蛇那里听说遮望,这让少年人感到困惑。
“我……所求医的……”
少年人在晶管的光芒中倒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只是来这里求问一道伤痕。”
“什么样的伤痕呢?”
龙医生眯起了眼睛。
他说:
“我是说假设,譬如、黑长老龙,假如黑长老龙被斩断身躯后……应该如何复原?”
“遮望……”
龙医生真的低头了。
助手合起了手,笑道:
“别着急,天和,这里面有许多种方法。但我还想隔空问几点,想必这头黑长老龙的身体那时覆有银辉?”
“是的。”
“有趣,它的器官还活着咯?”遮望拿出了几本图集,这些图集市场上没有流通,是他自己根据天和的身体画下来的。
“也是如此,我想可能还在活跃之中。”
“能够使其无法复合的东西,在琼丘是有数的。而能使其复合的东西,在琼丘也是有数的。”遮望说,“我可以给你开出两个常规的方子,还有一个并不……很常规的方子。”
顾川拿起了纸和笔。
“不需要,不需要,对于不可思议的生物的不可思议的伤来说,需要的不是常规的医术。”
遮望笑了笑,当即就开始讲了。这种思考的速度,让顾川感到诧异。
第一个方子最简单,只需要依赖一种特别的泥,这种泥可以无限制地粘合人的身体。这就是常规意义上的天挺想要的能医人的处方。
不过恐怕你的假想中,是没有这么好的材料的。
而第二个方子是断尾求生。
“断尾求生……?”
遮望的眼镜遮挡了他的表情。他说:
“自己把自己的断尾、”
吃下去。
“凭长老龙的生命力来说,其实把自己吃掉一截,不算一个特别差的想象,不是吗?这样可能反而可以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此外,最好要把主体断口的部分也切除并吃掉。”
遮望说。
“那第三个方子呢?”
第三个方子略有困难,需要准备一次复杂的手术,在这次手术中,要用到许多异龙、不论死活,但需要肉是活的,强行粘起身体来,做一段……
“僵尸的躯体……这是我主要推荐的。”
年轻人怀着沉重的疑惑走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卫兵看报纸看得不耐烦,好不容易看到顾川,望了望他的下半身,恶心又带着同情,催着他赶紧回归外务司。
而龙医生的诊所里,只剩下了遮望和天和两人。
他们展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对话。
“你给的三个方法,都是天挺无法实现的吧?”
遮望平静地说道:
“第一个方法,他们做不到。第三个方法他们不能做。那就只有第二个方法是可以的,不过第二个方法如果实现的话,长老龙的生机应该会消灭得更快。”
“啧……”
龙医生是有负罪感的。
就遮望和它的立场来说,长老龙继续活着,只有弊端,再无任何的利益可言。这种好死不死赖活着的延续,甚至让他们在悬圃的社会中感到痛苦。
“假设他确实是为了长老龙而来的话,我就希望他赶紧把我的医疗方法带回去。”遮望放下眼镜,点了烟草,“我需求稳定,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混乱。如果再这么混乱的话,我可能要考虑离开这里。你知道我原本就是逃难来到琼丘的。”
“你确切地想好了……?”
天和低头看他。
“是的,天和,你也知道,在旧王朝,我是掌握了能威胁异龙健康的人,能医就代表对异龙的身体过度‘了解’,这是你们的禁忌,只能假托于你。而在新王国,我居然摇身一变,变成了能拯救正在逃难的受伤的诸强大异龙的人……呵呵呵,这是另一种禁忌。”
他侧过头,说:
“但是如果能够尽快结束的话,我的情况就大为不同了……异龙不再能够威胁到琼丘人系的地位,而我就变成了‘专科医生’一样的存在,可以简单地做自己想要理解的事情,关于奇珍异兽们的内在的事情……”
并且……会有取之不竭的材料。
他阴恻恻地想。
“对……你说过,到那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平静下来……”
天和靠在人的边上,着迷地说道:
“我不喜欢斗争,太可怕了!在空中争斗太可怕了……现在提心吊胆,随时感觉自己会被抛弃,作为一个剩下的异类……我改造了我的舌头学会了琼丘的语言,剪去自己的爪子,磨平了一切,放弃了心灵语。我需要被接纳,被悬圃的社会再度……接纳。”
它喃喃道。
假如它不是作为异龙出生的……就好了。
那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了。
它说到一半,遮望就知道这头异龙已经彻底忘记了它过去对遮望与其他人体的活剖研究,他笑了笑,然后掐灭了烟草。
烟气袅袅,升到了晶管所照不到的黑暗的天顶。
雨水倾泻在悬圃,洗濯了近处的缆车与远方的大地。少年人在缆车中抬头凝视那可怕的铁盖的穹顶。
水同样在洗濯穹顶,穹顶完整庇护的几块陆地,也阻止不了外来的风雨。
雨水乘着陆地与陆地之间的风,倒灌而入。
“那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
少年人喃喃自语道。
龙医生的助手所给出的三个方法,在他看来,一个都是实行不了。
第一个看似简单,但蛇根本不可能有这种类似三寸泥的东西,如果有,它早就用上了。而后两种则骇人到可怕。
尤其是第三种,要想用活肉粘起身体,先不说排异反应……布紫恐怕根本没有已经死了的异龙的活肉,除非叫蛇之类的异龙自我牺牲。
第二个方法缓和一点,不需要哪个活龙牺牲一下,但就他思考速度之快,真的是推托于异龙的怪异就能完成的吗?
“啧……”
就这三个方法,布紫,恐怕是真不能回去了。
他攫紧贴身的子母物质。
哪怕布紫没有出事,恐怕他也要叫载弍冒险逃跑。
“假如……人能多一点,就好了。不过一路上始终没有什么机会……不,也不是!也许……在大荒的机会应该要牢牢抓住的,尽可能地说动更多的齿轮人……”如果哪有的话,凭借梦生的空中水域,死或生号被悬圃奇珍司称为超过悬圃一倍的技术,加上那些没有装载的武器,齿轮人的力量,避开锋芒的话,绝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好似风暴里随时会倾覆的木筏。
他想。
“只是,现在讲这些也没有意义……不过假如要从现在做起的话,又有哪些人其实是我的朋友?或者说我其实可以算是一部分人群的朋友呢?”
认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只是这时,空中的缆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他一时失措,脑袋撞到了玻璃般的晶体上。
守卫扶了扶他,说:
“别担心,这是岛屿改道了,有自然改道,也有偶尔的人工改道。所以连带着索道也动了动,不过运气确实不好……被我们碰上了。”
在悬圃,改道的事情还没有提前通知的前例。
那时窗外,是悬圃的空中,风雨如晦,水滴飞洒,无边无际的霓虹灯光在空中连绵的摇晃,接着、突然之间、一条黑色的身影掠过了群陆,在遥远的太阳的边上转了一圈,而停在穹顶之上。
“黑长老……”
他听到守卫喃喃说道。
“黑长老龙,经常会外出,它是现在唯一能够在穹顶之上、自由飞翔的异龙。”
守卫继续说。
年轻人的双目则紧紧盯住黑空中的黑影。
很快,缆车降速,笔直滑落,进入二十三岛的车沟。
第二十三岛的外务司还在紧张的全员过荷的状态。顾川来到他们的客房,他的室友们通知他、他们已被外务司通知。
与黑长老龙对话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而黑长老龙,并不出奇,它就是蛇第三个任务所要刺杀的目标。
也是在蛇眼中,一个彻头彻尾背叛了异龙种群的存在。
第十九章 所在的地方
在会面日前,外务司特别提供了一次沐浴服务。
只是外乡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有个旅客毫不客气向众人点破了这次沐浴活动的真相:
“说是沐浴……呵呵,恐怕是一次全身搜查吧?叫我们脱光衣服,光着身子露在某个地方,然后他们再用某种方式观察我们的身体与检查我们的物品……”
基于某种“友善”的旗帜,外务司直说要搜查全身总归不太友善,但是假托沐浴就变得极为友善了。
只是这群外乡人并非无知之辈,而在这方面更是意外团结。包括顾川在内各自都有秘密,都有东西不想离身,也更清楚凭他们的身份,有的东西一旦离身……未必就一定能再回来。
“检查也倒罢了,但对我来说……水……呵呵,水……你们都是用水沐浴的吗?好多地方都是用水沐浴的,我真不太能理解。”这位旅客用蹩脚的琼丘话称自己的故乡只使用擦拭和香料涂抹以清洁自身,不过它身上的味道不重,还裹着比顾川还厚的布,像个木乃伊,“这点我必须要向这里的大王们说明,我很害怕水……我绝不想碰水!”
这类似木乃伊的旅人给了一个有趣的突破点,那就是传统习俗。
顾川想道。
在他的打听中,众多野人国里也有没有水洗传统的部族。为了维护关系,外务司对这些使者从来不提沐浴的事情。
只是野人国的使者有他们的部族国家作为依仗,远离部族的外乡人们对自己的命运多数心怀坎坷。
但接触之后,他们又意外地发现外务司的阻力很轻,并不强制,他们既允许不沐浴,也允许带着随身物品进去沐浴。似乎他们没有确切地想好他们应该如何处理检查的工作。
这其实并不值得惊讶。因为在旧王朝的历史上,一直没有检查的规矩。不说别的,单论一点——检查的人与觐见的人大多要比异龙脆弱太多。
鳞甲与坚硬的翅膀是天然的防御。哪怕携带了武器,会面的弱势方也绝不会是异龙。
直到了新旧王朝交替,人系推翻异龙登上权力的王座后,便出过几次骇人听闻的刺杀事件。原本国民议会的领袖有两位被刺身亡。死的时候,他们还在各自的家里处理政务。
国民议会便加大了对自身的保护力度。但这种保护又该应用在何处呢?假如应用在有影响力的人的身上,譬如习俗不同的野人国使者,譬如王国内部各地区的地方统治者,毫无意外,会被视之为一种莫大的羞辱。
而从国民议会利益的角度出发,这种保护同样会干扰议员们的正常生活,包括正常的政治动作,譬如公开演说,譬如地方巡回。这对于一个新上台的政权,一个从广阔人系中发生的初期政权来说,是极度不利的。
对于地球来说,更倾向于加强警卫,资源更充裕,就是实行高度戒严,来保护关键人物。
只是这个世界……存在奇异物质。有些奇异物质,可能是昨天才从某个地方发现的一小块,除了亲自实验的发现者,哪怕像落日城那样建立一个完整的运输体系,短时间内也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奇异物质的效果。
于是,在这个世界里,搜身好用,自身强大也好用,而警卫和戒严都非常不好用。只因为刺杀的工具并不局限于容易阻止的刀片或容易发现的枪械,可能只有石粒大小,却能远遁千里,无形无相,然后一击致命。
而要是藏匿起来,最好用的一类奇物,都不需要放在身体的外侧。
这个意思,不是藏在嘴中,也不是指甲,更不是其他隐私的地方。
而是像初云那样……融入身中,无迹可求。
“因此,蛇讲得没有错,我的机会确实非常大……以蛇提供的武器的话,只要能见上面,就有几率一击必杀……假如我真要执行蛇的计划,那我现在就该考虑如何逃跑……”
他躺在床上,抬起自己的左手,那片长进肉里的虹彩鳞片,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荧光。他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自言自语:
“假如、我要执行的话。”
顾川没有去沐浴,大多人都没有去,也没有像谈话时那样被取消资格。
窗上,雨还在下,而那道黑色的龙影还在穹顶之上徘徊。外面的雨水绵绵不止,地里的水声就潺潺不绝。霓虹在雨水中依旧明亮。因为生在永恒的黑空,那么有光明的地方就是不夜。
他们拜访过的普通学校在地表,离外务司不远。入睡的外乡人们远远地能够听到那群年轻人们传来的欢呼雀跃的声音。他们正在无边的晶管下一起唱歌跳舞,纪念一个有意义的时候。
那是这个第二十三岛的普通学校第一次迎来的大毕业季,对于悬圃也有纪念意义。不过在广阔的悬圃全境,不是第一次,因此无缘入载悬圃的史册。
院长天凇没有直接参与这场盛会,反倒在屋顶淋雨,远眺远处的太阳。
太阳的周遭,黑长老龙正在向它飞来。
黑长老龙的翅膀没有粗大的羽毛,只有细细的绒,那是类似蝙蝠的被柔软而坚韧的皮膜所包裹的翼手翅。
在异龙的种群中,形态的差异多得令人咋舌,譬如长脚与不长脚,前肢粗壮或者后肢粗壮,有尖牙或者没有尖牙,有翅膀或者没有翅膀,这种种变化使得异龙的种群中诞生了血统的谱系。而在血统的谱系中,除却历史与先祖,还有一种附带的、专注于观察身体表相的相学。
在这门相学中,有翼与无翼没有高低之分,没有就是无相罢了,不增分也不减分。但有翼之中按高低却可以分为三类。
被认定为最好的的翅相非常特别,叫做明翼。它有点像昆虫,是半透明的,往往极轻、极薄,飞入空中,常能折射天光,纷呈五彩,绚烂异常。在异龙的种群中上千代往往不过上百只,有史可载的上一只是被处死的幼年君主龙天青。
而大众的翅相,便类似于鸟,是羽翼,覆有硬质的羽毛羽片,羽毛羽片的颜色形状大小不同,异龙的羽翅也就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至于类似蝙蝠的皮翼,被称为败相……也就是在异龙的主流审美与崇拜中,最难看、最丑陋的身体部位。
主要的败相一共有八种。
身体粗肥、翼手皮翼,尾巴短小盘蜷、双角不对称、双目浑浊黑暗、体色不纯且杂乱、心口同声以及走路飞行的姿态东倒西歪。
而黑长老龙……非常特别的,仿佛是如今的上天在嘲笑整个异龙种群的审美一样,集中了所有的败相。至于出现频率……用活得最久的长老龙天垂的说法,便是上千代才有幸诞生了这么一只集齐八败的奇行种,让它们开开眼界。
天凇昂首,心思复杂。
黑长老龙径直落在它的身边,同立于学校的石头的拱顶之上,与它一起遥望地上舞台的光焰。它的身躯几乎全然藏于黑暗的空中,底下的教师借着晶管光,隔着窗偶然望见顶上的身影,身体一颤,见到它摇了摇头,便识趣地沉默不语。
悬圃的光影落在它们的眼中,淅淅沥沥的雨淋在它们的身上。
它小声说道:
“在这里生活得还好吗?你说你想远离权力,这里应该会很闲适。”
所谓心口同声的败相,即是无法控制自己在说心灵语的同时嘴巴不出声。也包含嘴巴出声的同时,脑海也会发出同样含义的心灵语。
在异龙的交流中,非常嫌弃心口同声,就好像同时在听两个人用不同的语调在说一样的话,偏偏还有点时间差……因为传达的速度是不一样的。这便是又吵又闹,哪怕在说不同的话,也比说同样的话好点。
因此,黑长老龙的说话声向来不大。
“还好。”
天凇说:
“他们都当我是中间犹豫的温和派,没有人多怀疑我。我在这里也乐得与他们多交流。”
当时,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不交流是不好的,只会限制自己所能见到的世界。天衡就是这样刚愎自用,自成为长老后,再也不信任何新的东西。不再接纳新事物的灵魂,那便是老了,要……死了。”
“我不敢议论长老龙。”
天凇摇了摇头。
“可是你以前不就敢议论我吗?哪怕那时你是大公,而我与天衡、与天垂等都是长老。”
黑长老龙笑道。
天凇说:
“现在也不敢了。”
接着,人类世界的两条异龙皆不再言语,只远眺悬圃无边灯光、索缆、人群、歌舞、山与河。
刚升起的白日始终在遥远的东方,雨水在地面上不停地积起。
随后,巨龙振翅,飞入青冥。
雨渐渐停了,只留下一地下的积水,第二十三岛的居民都在排水。外务司的车沟不及时便排尽污流,缆车也专门清洗了下。守卫与外乡人一个个上车。一个个缆车在绳索上飞起,通过出门荡入空中。
空中还有水雾,附在晶体的表面。
女官和一守卫坐在顾川和另一外乡人的对面。
她笑道:
“这次是到第七区。第七区非常繁华,一定能让客人您大开眼界。但您千万不要乱跑,请千万按照我们的路线行事。事后会有许多有趣的活动的。”
说是不要乱跑,其实也不可能乱跑。
这次不止是外务司的常备守卫,也有悬圃军队列阵出席。
少年人侧望远方行将抵达的陆地。第七区,也就是第七岛,区域广阔,承居民甚多,所有的里外建筑上都挂满晶管,姹紫嫣红。
等到重力流转,缆车落地,所有外乡人出列,便眼见一片候车的军人。
外务司不知是什么高位的老人与军人的统领在交谈。而他们便在小规模军的带领下,走进了第七区的内部。
内部交通不靠步行,靠的是一种类似于矿车的轨道车辆,没有动力,靠的是漂浮陆地随位置不停变幻的重力来推动,因此核心不在车,而在轨道设计。
还在异龙王朝时期的悬圃就在大型岛屿的环形隧道中铺设了足够多的轨道。车上有并排的座位。
顾川对此不以为奇,他摸了摸左手,然后又摸了摸。结果他听到他身边像是木乃伊的外乡人惊叹地自言自语道:
“在来之前,我还在想异龙是怎么失败的……现在看来,异龙早就只能制霸陆地表面了,以为自己还统治地上地下的一切罢了……”
少年人一惊,被这人提醒到了。
狭窄又错综复杂的地下轨道……是天生的不败的地理优势,除非直接暴力摧毁整片悬浮陆地。否则……哪怕是放烟放火,在这么大的地下建筑中,也总有透气或防烟的地方。
漂浮着的陆地太大了。
他和这木乃伊似的家伙聊了聊:
“你怎么这么关注这点?”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怎的,这就想到了这可以用来防治地表的异龙?”
轮子与车轨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附在洞壁上的晶管的亮光与发光的石头连绵不绝。
木乃伊的旅人一路走来,虽然始终在太阳底下的世界,但也是见多识广。他明白过来,也不吝啬,先反问道: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住地下吧?”
“是的,我住在地表,嗯,还在水边。”
“水边,我不喜欢水……我原住在地下。我们那边太阳很烈,地表太热太热了,必须住在地下。但是地表还颇有一些食肉的猛兽,知道地下颇有些,呵呵,食物在。它们就时常会袭击洞穴,或者挖开岩石沙土……”
他们这一族群,便要与地上的猛兽斗智斗勇。
所以,这木乃伊的旅客对地下的布置非常敏感。它认为悬圃人系在这里定曾发生过数不清的战术安排。
“说实话,要不是这群人不许,我真想摸摸这些轨道,看悬圃的人是怎么设计的……真好啊……”
他趴在车栏边缘,看得异常仔细。
不消片刻,他们便已抵达了等候厅。等候厅极近地表,修有楼梯。
他们在这里等了片刻,顶盖的石门打开,只见外务司的老人从楼梯上一步步往下走来。他说:
“上去吧,黑长老龙正在等候与各位客人的谈话。”
悬圃着黑甲的军人走在两边与前后,被夹在中间的外乡人一个个迈上楼梯,来到顶上的时候,天空照旧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太阳与晶管以外的光。
黑长老龙趴在大石台之上,望见来人,抬起头来,露出自己并不对称的双角。
还有角上,头顶,天外,一轮暗淡的太阳。
第二十章 取悦
一只角长,另一只角短,是异龙种群中视之为败相的丑陋体态之一,这与地球人类的审美之中,视双脚不齐、牙齿咬合不齐等为一种丑陋畸形的体态相似。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黑长老龙曾认为地区的差异会使得这种美丑的观念无法通行。但在漫长的岁月中,它很快发现来自遥远世界的人系的目光同样会集中在它的角与翅膀上,这表明三色视觉动物对活体的关注点都非常一致。
它活了很久了,这种事情也已司空见惯……至于现在,它所提炼出来的只有一个问题——
审美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起源的呢?
闭上双眼的黑长老龙漫不经心地想起自己从前的动作。那时,它独自在一块寥无人烟的陆地上用长在翅膀上的翼手在岩石上刻下了许多让自己真正不解的疑惑。
好一会儿,它再度睁开自己浑浊的双眼,在心灵的世界与物理的世界同时说出它的话语:
“欢迎来到悬圃,来自远方的客人。”
第七岛被穹盖覆盖。
众人行礼。
黑长老龙没有立刻说话,它的目光审视了眼前的每一个人。所有的人他都通过外务司的介绍看过,理论上其中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家伙。不过它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顾川混在人群之间,感受到了黑长老龙的注视。
他明确地认识到他已经被发现了。
蛇没有识破他,但是关注到了他身上的异端。
天衡光是看读心微弱的痕迹,就察觉到了异样,这可能因为天衡存在过的岁月非常漫长的缘故。
天凇则是当面观察了会儿,就识破了他,像长老龙一样释放了“善意”。
天和与遮望的识破还算不上彻底的识破,比较特殊,他们可能依靠的是他们对人系或异龙的生理研究。
黑长老龙可能不如天衡,但绝不可能逊色于天凇,可能还没有完全确认,但绝对已经得知了——
“我不是与‘异龙’毫无关系的‘人’。”
外乡人们压抑了他们自己的目光。假设抬头,便是瞥了瞥黑长老龙的翅膀。那长在翅膀上的爪子叫人生畏。
恐怕外务司没有强制推行检查,便是因为对于黑长老龙而言,外务司的检查并非是必要的。
“诸位宾客来到悬圃的时间长短不一,但大多应该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印象,我很好奇,你们现在对悬圃的感受如何?”
黑长老说。
外乡人们没有争着说话,而是面面相觑,不知谁该先作答。
最后,木乃伊似的异乡人眼见四下无人,率先说话了:
“温度很好,空气也很好,生活在这里,会感觉很适宜。”
“温度,空气……”
如果是纯黑或者纯灰,有规则的条纹斑点,那都会被视为美观,只是不同层次的美观。但体毛主黑而不纯,掺灰而杂,便被视之为丑陋的败相。
丑龙发出一阵笑声,目光转移,远眺他方,在这里所能见到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陆地,依旧是远处的高山、云墙,看不到任何的尽头。
它说:
“只是环境吗?环境不是一个好的要素。你们走过那么多土地,应该知道环境随时都会变化。原本悬圃还在下面的时候,它还是比较热的,不过往上升了就变冷了,再往上升就会变得更冷,冷到现在的我们不能露天而站。我见到人们看到某个人的心随时会变,就会称之为不好的东西。那时,随时会变化的环境,冷热交替,晴雨流转,会是关键的吗?难道好的地方,是看一种随时会变化的东西的吗?不深入,不深入……”
又有旅客答道:
“悬圃的环境好,但风俗人民更好。我过来所见,路上的人民安居乐业。到了悬圃,就更不思议,居然放眼望去,都是有礼仪的人。在外务司的招待下,我们还听了一次了不起的剧场表演,居然是年轻的学生们表演的,居然悬圃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绝活绝艺,那更是了不起啦!”
外务司老人的眼皮子动了动。他站在军队的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黑长老的举动。
“哦?”黑长老转过目光,“你的感知倒很好,悬圃的这些变化叫我也感到吃惊。要知道,在一千周前,悬圃还不是如今这样。当时,陆地的上空,盘旋着许多如我这般的异龙……你们是否听过了那段关于人龙合居的异龙王朝的历史?”
黑长老在这时候提起过去,叫所有的人,不论旅人还是悬圃的官员,都感到了危险。
旅人们一时不敢对话。
顾川混在里面,保持沉默。他不需要表现,事实上,现在这个距离,已经到了蛇给的武器可以作用的距离了。
胆子大的说:
“听过,我听闻大家都说那段混乱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结束,确实已经结束了,所有的乱象在很久前就已经平定了。”
直到黑长老龙说到这里的时候,年轻人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什么叫做乱象都已经平定了?
黑长老龙继续说道:
“不过你们是第一次见到我这类的生物吗?还是以前已经见过了?在悬圃,或者琼丘的其他的地方,你们见过像这样的我吗?”
陆陆续续有人答:
“见过一些,见过不少。”
还有人开始描绘起它们的样子了。
尽管那可能不是黑长老龙的同类……而是其他的、已经完全异化了的某种东西。
丢失了原本赖之为荣辱与礼仪的权力和地位,逐渐退化为没有文明的野兽的异龙。
或者通过事后的投降,献出自己的身体,成为战舰的个体。
黑长老噙着可怕的笑容,好像为旅客们所描绘的它的同族的处境感到一屑不顾。
“这倒不错。那,现在,我想问的是,你们在来的路上,应该见过许多的聚在一起的部族吧?我的意思是不像是我,也不可能像人,而是单纯的在陆地上、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上有许多个体组成的聚落。”
声音同时响在现实与心理之中。
“是的。”
“有一点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黑长老龙说,“不过自我登上旧王朝的君主,在退位后成为长老,我就不再被允许离开悬圃,这是我在先祖的石碑下立下的誓言。所以我对更远处的生物聚落,知道的应该比你们要少。因此,我一直想问问外乡人,见过很多的外乡人,你们有见过,嗯,就像……过去的我们那样,由两个或更多个大相径庭的物种,所组成的聚落吗?”
人们目目相觑。
悬圃的情况已算是异端。他们所知道的绝大多数聚落,别说文明的聚落,哪怕动物们的聚落,也不可能是由两种或更多种的动物组成的。
黑长老龙笑了。
“这倒不一定哦。”
它抬起身来,人们便看到了它又短又蜷的尾巴,对于来自如日中天地方的人,可以辨认出这种尾巴像极了“彘”的。
“你们观察过地里的蚂蚁吗?”
大多人摇了摇头。
悬圃的地里有物种丰富的虫子。其中,有一种存在‘繁殖母体’和‘不繁殖的纯粹工作体’之分的社会结构高度分化的群居小虫,大约可以翻译为地球上的蚂蚁。
本身这些并非是专有名词,只是指代某一类动物。在蚂蚁上加个形容词,变成白蚁,便是指代与某一类动物很像的另一类动物。在地球上,具有类似高度分化的社会结构的物种不少,在悬圃,这类似地球的环境,也颇存在一些。
“我在无聊的时候,会观察蚂蚁。”黑长老龙开始讲解蚂蚁的一些特性,这倒是许多人理解的,杀死某个族群的母体,这个族群便会衰败,“这种族群在悬圃的地下曾经一度猖獗,形成祸患,为了替人系扫除这些地里的蚂蚁,当时的异龙王朝煞费苦心。”
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一段历史。
这段历史离现代大概差别了一千代以上,发生在黑长老龙的幼年时期。对于人系而言,便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在后面加上一连串的爷爷。
悬圃的官员们对着讲故事的环节也感兴趣,它们站在石洞里,远远旁听,收集对话资料。
“这些物种虽小,其实、非常麻烦。工蚁源源不绝,而蚁后却安然地享受工蚁带来的物资,不停地产下更多的工蚁,会爬到龙与人的身上,爬到你的洞窟里,哪怕涂满了料子,也不济于事。”
那时的黑长老龙在族群内是受到排挤的,尽管它不喜欢独处,但它只能独处。
动物的秉性之一,就是通过它们看到的、闻到的表象去判断一个东西的价值。
“不过有趣的是,在我的观察中,我很快发现蚂蚁也分为许多不同的种类。我们最常见的那种蚂蚁,我叫做为黑蚁,它们就像黑色的大群。而另一种蚂蚁叫做穴蚁,这种穴蚁非常奇特,这种穴蚁的工蚁比例很低,蚁后比起黑蚁稍多一点,并且穴蚁蚁后,与黑蚁工蚁很像,可能是外表,也可能是……气味?”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道:
“他们会爬进前种黑蚁的洞穴……就会直接找到黑蚁的蚁后,爬到它的背上……然后,砍掉它的脑袋!接着在这蚁后的位置上,平静如常地产下自己的卵,比我所见过的一切篡位者做得都要更出色得多。”
旅人们目目相觑,被他的故事震慑到了。
“有趣吧?接下来,黑蚁工蚁就会照顾穴蚁蚁后的孩子……工蚁不能繁殖,迟早会死光。到时候穴蚁就会霸占黑蚁的蚁穴,篡夺了其全部的成果。这样一看,穴蚁的优势大到没边没际……但、很奇怪的是……”
黑长老龙一边说,一边爪子伸入了岩石的内部,找准了某种缝隙,而猛地一拉。
它摊开那长在翅膀上的爪子,爪子上呈现出一只小小的黑色蚂蚁来。
“黑蚁始终在地中占了绝大的优势,在各种各样的蚁群中占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份额……相反,穴蚁却只能占据到百分之五左右的生存空间。好像,在这个比例上,这两种生物达成了某种平衡。有某种力量使得穴蚁继续增多,它们反而会消失得更快,事实也是如此。”
异龙利用心灵语介入了这一纷争。最高妙的心灵语的使用者,在一对一的情况下,甚至能进犯蚂蚁那点贫瘠狭窄的思考王国,好似一个巨人挤进一间三平米不到的地下室。
蚂蚁的思考王国深度几乎是直接从感知深度开始的。当时,穴蚁蚁后被催眠放松警惕,在异龙与人类人工营造的环境中,大量产子。
人类负责杀死穴蚁工蚁,而放出穴蚁蚁后,这些蚁后就像是人类放出的杀手一样,精确无误地大量侵占了黑蚁洞穴,然后穴蚁在那一代的黑蚁工蚁死绝后,也开始大量消失。
这场席卷琼丘的蚁灾便消解了。
黑长老龙也就立下了它的第一个大功劳。
“反过来,若是把穴蚁灭绝了,黑蚁倒不太受损伤,非常稳定地持续。只是奇怪的是,照样会出现其他的投机取巧的蚁群……与黑蚁持续地斗争,黑蚁总归是不能永远安定的。”
集齐了丑陋败相的异龙说:
“这就是地底的,由数种蚂蚁所聚成的族群部落中,其中的、一场战争。”
这种案例,旅人们倒也知道一些,比如会把蛋产到别的类似的动物的窝里的小兽,或者缠在一起的两种树。
只是他们的例子叫黑长老龙大为失望。
“这些都太平庸了,太平庸了……有没有更高深莫测的,有文明的族群参与的!”
它抬起了头。
顾川一紧张,果不其然,黑长老龙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
“比如你,我听外务司的人讲,你自称从幽冥那边过来的吧?”
外务司的人翻出他们的记录,旅人们让出一条道路。少年人便全身暴露在黑长老龙的目光之下。
他镇定地往前走了两三步,同时,望向了那双浑浊的黑眼睛:
“是的。”
黑长老龙说:
“云墙后的幽冥是神秘的地方。悬圃曾有许多人冒险前往幽冥,但要么没有回来,回来的却说那边一片灰暗,只能摸到东西,是被太阳抛弃了的土地。幽冥那边我一直很好奇,那边有没有类似的案例呢?”
年轻人斟酌了下,说:
“我倒是见过一种,由三种动物……虫子,巨大的生物体,以及,和在座各位相似的两条腿两只手的人系所组成的复杂的系统,但不知道能不能算了。”
那是属于梦生水母,会出油的虫豸……和无趾人三者的短暂的漂浮的社会。
他对此还记忆犹新。
第二十一章 揭发
悬圃的恶劣天气主要有两种。一是大雨,二是大风。
前端日子是大雨,这段时间,则开始刮起了大风。
原本以为细微的风,在陆地之间穿梭时忽然积攒了力量一样呼呼大起,带着陆地漂浮的尘土岩屑,一路向空,穿入穹顶之下,发出切切的长吟。空中的悬索在原地一阵震荡,缆车左右摆动。
当时,顾川大致描述了脉络,隐去了他们在水母体内扮演的角色,只道是偶然遇见;也改掉了幽冥的大背景,不说是空中,只道是一片水中的水中生物。
“算得上有趣,但仍然不是个好例子。”
黑长老评价道:
“因为现象所发生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按照你的推测来看,那只发生在偶然旅途的一瞬间,在全部的迁徙的过程中……只占有人生少许的时间。这也就罢了……只要参与到人生必要的一部分,那或许也能达成某种稳定的状态……可惜的是,连猜想中的现象存在过的总长度,也十分短暂。”
“短暂……”顾川说,“但究其起源,可能也有数代,可能有十数代的时间了。”
“这……还不够短吗?”
黑长老龙摇了摇头,笑着问道:
“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们,你们既然感受到了各地不同人文风俗的存在,那么试想一下通过形成一种风俗,一种不太重要的集体习惯,需要多少的时间?一代还是两代?”
“这……”
外来客们对黑长老的着眼点感到迷惑。黑长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光从表面看,似与王国内外政治形势没有多大关联。可它所追寻的多种生物合居之聚落的形式,以及它所举的两种蚂蚁的例子,又叫细心的旅人不禁联想如今悬圃旧时两者混居与如今人系驱逐异龙的大局。
在外行走的人,大多遇过风险,不是单纯的人。
有的外来客在担心悬圃的乱象未消,害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而另一些外来客想要说话,但连人文风俗的意思还没搞懂。要知道,风俗其实是个高度抽象的上流的名词。
而又搞懂的又想要讨好悬圃政权的外来客们也颇有些难以搭话。
好在所有人都看得出黑长老龙的心情似是不错,便有几个外来客鼓起勇气猜了猜,其中有说对的。
黑长老龙就说:
“不错,差不多就在四代至于六代左右,祖父的时期所形成的某种礼节,传递到父亲的时期,足以扩散开来,与其他同辈之人相互告知,等到了传递给孩子的时期,如果它具有竞争力,并且还存在的话,差不多就接近于某种风俗了。”
这时,悬圃所使用的时间计数法一代人两代人的“代”反倒展现了奇特的魅力,比常规的计数时间更具准确性。
对时间衡量方法一直很关注的少年人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一言不发,默默藏入人群。
猜中的外来客紧了紧自己的衣服,站在大风中说:
“可是,议员,您是如何确知这点呢?”
风吹在黑长老龙的身上。
这恐怖的巨物毫无摆动,稍以扇翅,便打断风势。同时,它吃吃地笑了:
“记录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记下,并比对前后的结果不就好了吗?”
这个不可思议的答案让少年人重抬起头。因为这个方法对于常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常人只能活两到三代,哪里能计数呢?
——但不对,黑长老龙说得一点没错……因为它是长老龙。
按照一路上的人的供述,长老龙都是活过超过一千代的存在。
依据悬圃的定义,一代是从出生到繁殖下一代的时间,那么与地球换算便是大约二十年,也就是说长老龙们可能大多活过了两万年。
“如果我仔细考量这点的话……”
用地球的发展史来说,两万年前,连极古老的夏朝都还未出现,还处于晚期智人与旧石器时代末期。假设存在一个生灵,能活两万年的话……那么见证悬圃人类的历史变迁,并将之全部记录确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对于人类,是一段恐怖的历史长河,足以见证古早的智人从旧石器时代迈入新石器时代,再到文明开花结果,霓虹的灯彩挂满过去抚养万物的土地。
但对于琼丘的长老龙,只不过是……人生的走马观花。
如今,数万年的永世王朝已然覆灭,选择帮助人系的最后的长老龙肥重的身躯全然趴在岩石之上,漫不经心地讲起一段太过古老的往事:
“现代的悬圃人类,是我记录的第一千二百一十六代到第一千二百二十代人。在这么巨大的历史中,你们知道其中出现了多少的变化吗?”
没有外来客能回答。
有的外来客甚至连想象一下这个数字的大小的抽象思维都没有。在他们的思维中,一万代以前的他们的先祖,和现在的他们应该也并无不同。
黑长老龙知道这批外来客属于匮乏的外来客,没有多少学识了。周遭的悬圃官僚对此生出兴趣,插入对话,说他们也想听听古代的故事。
黑长老龙便平静地说道:
“大概是一千两百三十代以前,我诞生了记录每一代人系的念头。”
这个念头的诞生,算得上是一次巧合。
在那时的异龙王朝,王朝与爵位的概念没有明晰,长老与君主以近似于原始部族的“巫师”和动物群的“头狼”这样的形式存在。那时的黑长老龙作为异龙之列,纵然再被排斥,也有许多人系服侍。最初服侍他的人系死后,便换成这批人系的子孙。
那时的黑长老龙便发觉了一点端倪。
与其他只关心异龙自己的龙不同,这头浑身败相的丑龙对所有生物施以同样审视的目光。
它浑浊的眼睛扫过这群官僚,平淡无奇地说道:
“说来你们现在也在打磨石头,不过用的是钢铁的工具。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想起来,你们的祖先最开始用的打磨石头是摔击法,就是把选择好的石料放在地上,然后用另一块石头摔击这一块石头,从而打下自己想要的石片。我很怀念这种方法……因为最早为我刮去身上坏死鳞片的正是这种方法。”
“但后来的人换了一种石器打磨的方法,我称之为间接打击法,是在石料上放置骨头,然后手持一块石头,锤击骨头,再叫骨头下的石料落下石片来。”
这些石片在当时,在当时的悬圃人会用于砍砸与刮削,做成各种各样形状的类似斧头的东西。
“这种变化,彻底扩散到琼丘全境人系的时间……大约是四代,最多的时期,间接打击法大概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手法份额罢?”
它说。
“非常快,是不是?但淘汰得也很快。不过有一个方法,倒活得很长,那方法现在,你们叫作磨制法。只用了六代的时间,新兴磨制法,就彻底占领了悬圃所有石器……现在你们的说法是‘生产’,那不错,那就是成为石器生产的必备环节。而它的消失花了三百代以上,是非常漫长的。”
旅人们窃窃地讨论起来,已经有人听不太懂黑长老龙的话了。
周遭悬圃的官僚纸笔记得很快,悬圃已有历史学,也有历史学家,还有石器收藏家,长老龙主动讲出记述的历史,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份了不起的情报。
黑长老龙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但是很早以前的悬圃人系的肤色是偏黑的,还长毛,不过现在你们看到的彼此却是白肤色的,也不长太多的毛……呵呵,你们不妨猜猜这个时间尺度会是多少呢?”
没有人能回答。
悬圃官僚的面色不是很好看。
见状的外来客便觉得这种事情他们不该听。在他们的旅行途中,或者他们自己就是不愿意向外人讲述这种难听的历史的人。
“难听”的判断起源于“审美”。
有些没察觉的外来客又随口猜了猜。这次要么数字太大,要么数字太小,没人猜中。
黑长老龙俯视众人,说道:
“五百代,花了五百代以上,然后至今……只有细微的变化。”
随后,它的目光重新回到顾川的身上。
藏入人群的年轻人再抬头时,便正对那双浑浊的眼睛。龙说:
“所以我说,太短了,至少维持一百代,才能算是‘稳定’的形式。”
宏大的历史在眼前的异龙的脑中,化为学习的材料。
它所知道的变迁发展,在它脑海中形成的知识的脉络,或者已经超出了依仗地球历史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强搭话,只低头敷衍道:
“是,长老,是我考虑少了。”
闻言的黑长老龙一时意兴阑珊。它已意识到,尽管这群人走过的地方可能比它还多,但对世界的观察却并无多少出色的地方。
那现在的话题就可以结束了。它说:
“时间还有一些,可以聊聊你们在琼丘旅行,或者到达琼丘之前的见闻,我对此也很感兴趣,希望各位外来的宾客,不吝分享。”
直到这里,外来客们心神平定。
因为这些是外务司问过的内容,和他们互相交流。至于外务司说一些人身体不适,不能参见黑长老龙,在大多外来客的脑中,正是因为他们说的话里可能有触怒这头异龙的地方。
几个人放心大胆地说了起来。
更多人见黑长老龙作旁听状,也交相发言,结果就形成了抢话、插话的形势。有的人在前,围在异龙身边,等这异龙发言。有的人在后,见前面的人在说话,便按平时习惯两三作团,小声讨论前面的人的话。
风声呼啸,带来尘土。人声混在风声里,变成世界的底音,好似从集体军训环节突然到了自由活动的环节,一时间人野喧闹。石建筑内外官僚见这景象,心里暗骂这群外来客和野人国一般粗鄙,但他们表面上一言不发,也没去整理秩序强求安静,而是在等黑长老龙的想法。
他们深知黑长老龙处理信息的能力比他们强。
那时,黑长老龙没有发言,只是一边听,一边缓缓转移目光。
这是一片空地,没有多少位置,是黑长老龙在第七岛的活动场所,周遭倒是围了一些石头建筑。
布紫那边主岩石,这边土壤不少,起风的时候是颇有些霓虹拦不住的昏黑的。
顾川同那木乃伊在一边,站在一块岩石边上。
木乃伊人问:
“你是经过了布紫,是吧?”
顾川的手藏在袖子中,他心不在焉地答:
“是。”
“那你有见过我的同伴吗?”
“同伴,长什么样的?”
木乃伊人比了比一个榴莲的样子,顾川心领神会了:
“我见过一个相似的,唔,它是叫木须吗?”
“是的……”
只是木乃伊人刚刚说了一半,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他越过身前胖衣服的年轻人,看到长老龙的目光正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心里一凛,在顾川的不解中,侧了侧身,往一边让开,便知道长老龙的目光是落在谁的身上了。
顾川侧望,便也知道了。
他转过身来,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前方的人群里,听到长老龙的声音又是同时响在两个世界:
“你是从幽冥那块儿来的。云墙的位置,我记得是在布紫的最北端。”长老龙说,“布紫是一块落后的地方,你对外务司的人说你是在刚进入布紫与你的同伴失散了,琼丘应是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了。”
“这倒没有……在我眼中,琼丘仍然是很美的。”
年轻人说。
他说的时候,略微通过龙心角感应了下周围的情绪。大多的外来客对他们的对话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有情绪波动的在稍微有些遥远的地方。他侧目看向了官僚所在的位置。不知为何,在黑长老龙提起布紫时,他们似乎有些紧张。而在顾川讲起很美的时候,他们又有些放心了。
这个异象,让顾川更加笃定心中升起的某个想法。
黑长老龙就继续问:
“那你在布紫遇上了哪些事情,能给我说说吗?”
等到这一步,众人以为是平常对话,重新嘈杂起来。
少年人更接近黑长老龙了,他袖子里自己的左手已握成紧紧一个拳。在这个距离上,他随时可以发起暗杀。
蛇给的武器正是一件可以融入身体的武器。那是一小截锐利的金属,可以融入骨头。原本是悬圃的军队用来处决银长老龙天衡的奇物,只是天衡断尾后,居然身体能动,尾巴也能动,两者一起逃逸,便将遗留在尾巴上的那件奇物带走了。
在蛇说出刺杀目标并给予武器后,顾川又表达了自己可能做不到的情形。
“呵呵,其实这点,你不必太担心。”
当时,蛇说:
“假如,一个敌对的部落,一个敌对的商人,他们有一个背叛者,准备投靠你,支持你的行为,替你打倒你的敌人。但打倒敌人后,你又出现了新的敌人,这个敌人和这个背叛者没有关系,你会重用这个背叛者吗?”
这个问题,顾川很难回答。
他这一世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场景,而梦里的上一世,他连手下都没有过,是自己当手下的,自然也不会有类似的经历。
蛇说:
“不会,人们喜欢背叛,只喜欢背叛的行为,但叛徒永远不受欢迎。叛徒比公开的敌人更不受待见。背叛过的人,就能背叛第二次,因为利益而出卖同伴的人,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他就一定能坚守第二个阵营……除非他自己去做最高的领袖!但哪怕这样,他也可能出卖自己的手下。哪怕是长老龙,也一样。”
它所在的阵营,确实在一场旷世持久的大战中胜利了。
但问题在于它终究是异龙,并是异龙的长老,而不是人系。
“据我所知,”蛇继续笑吟吟地说道,“它在底层的名望不错,这是因为人们仍然崇拜我们…但在人类统治的官僚系统中,它的异类就注定它不会有太多朋友。因此,你是有绝大的机会的,不过……还是要找准时机。”
过去种种想法抑制不住地在少年人的脑中盘桓。蛇、天凇、女官、黑长老龙等芸芸众生的话语,在他的回忆中纷纷浮现。
黑长老龙见状,低下脑袋,与少年人等平视之。
硕大的头颅,像是一堵拐弯的巨墙,立在小的人的身前。
“你很犹豫?你的面色在发白。”
它说。
“确实。”
他感到异常沉重。
“怎么了?是见到什么事情了吗?你对琼丘的印象其实不好?”
黑长老龙的声音很小。但外侧的官僚也意识到了什么,而转过了头。少年人就站在异龙的面前说:
“混乱……我对琼丘的印象其实是混乱。我在布紫的时候,见到了不少异龙。这些异龙和人混在一起,把我抓了起来。”
恐怖的巨龙抬起了头颅,目光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它的声音沉到了极点:
“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
少年人再无犹豫,头脑清醒到了极点,他说:
“我想问的是,布紫是不是在打仗?”
第二十二章 往日今来
大风扬起尘土,霓虹的人间从雨时的朦胧黑暗变成了风沙里的昏黄浑浊。又小又冷的太阳在风沙中迫近穹顶的边缘。
少年人问后,四野无声。人系的军队立在原地不动,悬圃的上级官僚面色难看。
而龙随之抬头,呼了一声:
“湛露女士在吗?过来见我。”
被喊到的是原本坐在石头建筑里临窗而望的一个女人。被喊到的瞬间,顾川看到她的面色铁青,两股战战。她从窗户边上走开,出门往这边走来的过程中,顾川看到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年轻人对此无动于衷,只平淡地看她。
而她已经走到了龙的面前,双手负在身后,不知不觉地在抽动。
她的头发是梳起来的,里面插了六根细长的晶管。晶管发着六种颜色霓虹的光彩,将她、她厚重层叠的衣服与拖到地上的裙摆照得五光十色,是这时代的一种流行。
湛露女士的面色严峻得像一块石头。但她强笑了几声说:
“在的……长老。”
“长老是过去的词,现在你该叫我议长。不知情的人说说无妨,你既知情,就不该叫错。”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
国民议会存在多个议长,黑长老龙是其中之一。
湛露女士便低头,声音打了个哆嗦:
“是,议长。”
“好了,这不重要。”黑长老龙俯身于石山之上,凝视和它的手指头差不多大的人,继续说道,“这位旅客在问我布紫有没有在打仗,他说他曾被异龙与布紫当地人民混合的军队抓捕进牢房过……我就问问你,布紫现在出了什么事情?你们不是在大会上说,布紫的叛乱已经全面结束了吗?”
湛露女士抿嘴低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黑长老龙和湛露女士讲到这里,周遭原本一无所知的外来客顿时恍然,明白过来他们居然在无意间撞破悬圃内部矛盾,至于原本外务司的提前核查与迷惑的个别淘汰顿时也变得清晰无比。
只因能够在会面中直接接触黑长老龙的旅人们的路途见闻,极可能是黑长老龙原来不知道,甚至很关键,但官僚体系并不想让黑长老龙知道的内容。
当即外务司的老人就领着外务司官僚起身,准备带这些外来客离开。心思敏锐的外来客对这行为只有欣喜之情,想着赶紧离开这揭穿的片场。
只是他们没走几步,黑长老龙便侧首,扇了扇翅膀。狂风在翅下涌起,与天上自然的大风撞在一块,叫外来客们差点没能站稳。
外务司老人连忙回首,便听到黑长老龙说:
“交流还在正常举行,你们不必着急把客人们带走。边境发生的事情,人人都可以知道,我可以知道,客人们也可以知道,只是寻常,不该是秘闻。”
“这……”
外务司的老人不敢反驳,只敢轻声左右,和随行官员们撤出中央平地。
黑长老龙的脑袋便又转回去。两只比人身大的眼睛俯瞰人的时候,人就好像站在一片大湖的边缘。
“湛露……”
黑长老龙话音未落,湛露女士便连忙抬起头来。这时她的脸上已无阴翳,她已摆脱猝不及防的惊恐,变得文明、和气、平静而乖巧:
“议长,布紫的事情还有一些细节、不甚重要的局部的人们的不理解没有结束,我们的军队正在积极处理,事情很快就能妥善完结。”
“是吗?”
“是的。”
说完,湛露女士还侧目,瞥了一眼顾川。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像是父母在责备小孩的恶作剧。年轻人只无关自己地收了收肩,在逐渐盛起的风中自个儿不动摇。
霓虹落在纯黑的体肤上,犹如沉入了深渊。
黑长老龙说:
“可既然没有结束,为什么我不清楚布紫的情况?”
湛露女士矜持地笑了笑,她的一只手负在身后,顾川看到那只手分离在抖。她说:
“可能是这样的,议长。考虑到您每周每时每刻要处理的事情都很多,当时报告官便认为您没那个必要了解这件小事。布紫省的事情并不是那么重要,是王国迟早能够解决的。捷报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黑长老龙冷冷反问:
“是谁认为我不需要知道这件事的?”
湛露女士负在背后的左手抖得更厉害了,她把手缩进了衣服里。但她的正面一片如常。她抿着嘴笑,看上去还有些自然美丽。她说:
“许多事情的处理来源于无形的约定成章。也许,当时的报告管并不知道您需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那时的风更大了。扇动的翅膀引起的天地暴腾,刮起尘土。而长老龙立在其间,冷冷地注视湛露。
“那你就错了——”
随之,可怕的吼声像是雷霆一样炸响在第七岛之上:
“我需要知道一切!议会在诞生之初,就有过不成文的暗约,所有超过一百人的战事冲突,议长、议员、都需要知道!现在,我需要知道一切,尽快!马上!是谁在处理这件事!”
年轻人站在一旁,看到湛露女士和其他内外官僚几乎要跪倒在地。
无辜的外乡人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往一边靠齐。军人们始终未动,只眼神略微移转,而风刮得更大了。
雷霆消尽,呼呼的风声便在悬圃上下徘徊。连绵如线如缕的霓虹光彩在风尘中被蒙上了其他的颜色。
“议长,我明白,我会尽快处理的……”
湛露女士说。
谁知黑长老龙说道:
“这点,我说错了。我要的不是尽快,也不是马上,现在就把你们的文件交给我。原始的文件,不需要任何整理。”
湛露女士瞥了瞥身后的官僚,有人开始动了。
随后一箱接一箱的报告文书,被送到这里。
“绳子。”
黑长老龙说完,就有人用缆线将其捆扎起来。它翅膀上的爪子便将这一捆箱子抓起,而另一翅膀则伏在地上,上面的爪子对着顾川平躺在地上,掀起一点石尘。
“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人已经知道了龙的意思,但仍然装模作样地发了疑惑的一声。
而他的脑海里则在衡量利弊。他很快就想起天凇对他说黑长老龙对死或生号很感兴趣的话,心里主意已定,面不作声。
而湛露女士则道:
“长老,这位是外务司的客人,且需要回到……”
“不需要。”
黑长老龙打断了湛露的话。湛露不再言语。黑长老龙转过头来,目视少年人,语声变回原来的平缓了:
“客人,你是布紫叛乱的受难者,对布紫的情况定有所了解,随我转移,告知于我,日后定有答谢。”
“走到爪子上吗……?”
他佯装不知。
“是的。”
黑长老龙耐心地答道。
少年人便轻快两步,爬到翼手爪上。
“坐下来,抓住我的鳞片。”
他照话做了。随后爪子轻合,冰凉的鳞片插在防护服的外遭,却留了一点缝隙。接着翅膀一扇,风顿时穿入爪子的缝隙中,从顾川的身侧两旁呼呼吹过,没有一点落到他的身上。
而他放眼,他已随龙飞入空中。
山河陆地,挂在陆地上的虹彩灯带,陆地之间彼此相连的悬索,一一远离。陆地的人眨眼便成地上的小点,而长老龙业已飞入青冥的穹顶。
对于少年人而言,这又是一种不同的飞天经历。昨日,他还看着天窗外龙影飞翔,今日便落坐天上。
转瞬之间,异龙强健的双腿,便踏上穹顶。踏上瞬间,重力即颠倒,少年人立刻意识到这伞状的穹顶同样受悬圃异常重力规律的束缚——
他们现在正站在穹顶内侧之上,头顶无数琼丘苍天大地。
这是一种非凡的视角。好像所有的陆地都在自己的头顶漂浮,而陆地又如台阶,一路升到大地的底端。一切的背景,大地,好像一堵可怕的天花板。
他呼出一口气来,呢喃重力。
“怎么?你也知道重力的意思?”
因为来自太阳升到更高处的旅人们的存在,悬圃是晓得陆地的漂浮是这太阳升起之地独属的异状。按照旅人们的说法,太阳当空的时候,大地非常稳定,绝不会随意飘起。
“大约知道一点,在琼丘语中,重力是指某种叫我们站在地上,而不是飘起来的力量。”
他说。
“确实如此。”
龙将年轻人放下,年轻人便第一次踏足由晶体和钢铁所做成的穹顶。穹顶的光源不足,只勉强照亮通往中心的路。那里有三角形的建筑,建筑的顶端,是穿过无数漂浮陆地,直通最底大地的地井。
这时的黑长老龙和颜悦色,与刚才暴怒的异龙状若两人。
它好像并不在乎人系官僚的隐瞒,或者说……
“你是已经知道他们在隐瞒你布紫的事情了吗?长老,你好像不是很生气了?”
他本不期望黑长老龙回答,但黑长老龙居然说话了:
“生气是为了释放信号,告诫他们,好使他们认真做事。既然内容已经到手,生气便不再是必要的了。我原先对布紫大约只知晓一二,不好发作,借了你的经历,叫他们全盘呈上罢了。”
就算是黑长老龙也不会知道顾川是故意泄露的。
他顺着这个话题讲:
“可他们骗了你啊……?”
“是的,但欺骗不是罪过,罪过是他们的能力不足,居然无法短时间内消弭事态。瞒上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的处理会在悬圃的底下埋下不稳定的火花。”
对于听得懂的人,黑长老龙从不吝于分享与回答。
“倘若想好要不告诉我,就应当尽快做得漂亮。可既然做得不漂亮,又想包住火焰,那就是叫人真正恼怒的愚昧了。”
新王国有欺上瞒下,旧王朝也不曾少过。哪怕有心灵语,只要不直接见面,也就不会知道。
在黑长老的记忆里,曾经不少底层报告官为了防止人系高层和异龙会面时泄露某些情报,就会把人系高层也一并隐瞒,好比上司要从手下得知情报,但手下早就被他的手下给骗得团团转。
等到近代,人系掌握了反心灵语的方法后,事情就变得复杂多端起来。
黑长老龙不再言语,而他们便已走近了三角形的中央建筑。
顾川曾经把地井与穹顶比作一把大地上的伞。那么这三角形的建筑便像是内里的伞架。只是这伞架粗壮得多,又面朝更多的空间,它是板状的,不是骨状的,因而只漏出少少的缝隙来。
而这缝隙便是天然的开门。
长老龙带着年轻人飞入其间,很快重力再度沿着物质的密集翻转。他们落到了伞架的内侧。
与晶体和金属构成的外围不同,建筑内侧是铺满的平整的巨石。石头一点不冷,反倒传递出森森的暖意。
他们好像走在一个圆形收窄的管道里。
“这里是我的居所。”
黑长老龙伏在石上说:
“相当一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你是个新的访客。”
它的目光下移,重落在少年人的身上。
他看到石头上有许多地下室门。门有大有小。大门里黑长老龙说是它存放物品的地方,他打不开。方方正正的小门也很多,这些小门通往的是一个个刻在石头内里的房间。这些房间里有柜子,有床,有镜子,甚至还有出水口,有些房间里,好像曾经有人生活过,留下了为数不少的器械与衣物。
“这些是曾经服侍我的人的住所,如今这里已空旷无人。你可以选一间住一天。等到你说完了,我会把你带回二十三岛的。”
黑长老龙说。
他与这头古老的生物相处一室了。
顾川就说:
“可是我说了布紫的事情,是不是得罪了那些官僚,他们不会为难我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了外务司的检查的……但他们不敢,相反,你回去后……”黑长老龙咧开血盆大口,笑了,它的爪子落在顾川的头顶,而他却浑然没有危险感,那如同屠刀般的小指准确无误地停在他的头发上,没有任何冒进,“你会得到优待,会被讨好,会被他们谨慎地照顾。我倒要害怕你,呵呵呵,会不会向下面假传我的想法。”
异龙低沉地笑了。
这头古老的生命意外地随和,在它的表情中,顾川看不到任何的自矜。不过这也可能是他不擅长观察异类的缘故。
“为什么?”
“因为在他们的想法中,你已是我的人了。”
异龙收手,重躺在石头上,巨大的翅膀覆盖了大片的区域,好似突然之间换掉了大地。它没有额外的爪子,只有翅膀上的爪子,这就是翼手翅的败陋畸形之处。它的两只翅膀尽力地折在中间。
一只翅膀上的爪子轻巧地划开绳索。而另一只翅膀的爪子则抓起里面的文件,它开始阅读起来。
人系未经整理的文件恐怕是不适合这种庞然巨物阅读的。体量上的差距,犹如一个成人趴在地上,细心地抓起并观察蚂蚁。通常来说,人系要先整理成一种玻璃材质的书籍。
它阅读得细心,年轻人被它无视了。
他还想着打个近乎,尝试看能不能靠这龙的权力接近奇珍司里的死或生号,便大吼大叫道:
“喂,喂,那我要做什么呀!”
异龙侧目,俯瞰底下的人,说:
“我要先读文件,了解布紫的情况,再从你这里互为印证,你可以先睡一觉,也可以去找点东西吃,但记得睡完、吃完后,叫一切恢复原状、干干净净。”
他转了转眼睛,说:
“你这样读不麻烦吗?要不我念给你听吧!我也想知道布紫的情况……因为,其实我还有个同伴在那里!我很担心他。”
黑长老龙又发出几声低沉的笑:
“这倒可以,你把里面重要的读给我听,也可以一边讲你的见闻,叫我知晓。”
它稍微抬起翅膀,将原本圈在怀中的箱子展现出来。
顾川向前,拿起一沓纸,便速览一遍,见到一些圈圈划划,或感觉是阶段性文字、重要总结标题的东西就念出来。而长老龙并未放下文件,它是在一心多用。
异龙俯身,少年人念词,而远方的阳光落在穹顶镶晶的边缘,焕然发亮。穹顶极高,尘土吹不到这里,狂岚被建筑一挡,就只从缝隙里漏出少许,轻盈缥缈,幽若秋风。
悬圃正寂寂。前端时日的大雨,在穹顶上汇成流水,在石头上冷冷地奔流而去,直坠入过去的管中,发出一声独响。
第二十三章 闪翼
对于此前经历的讲述,顾川故技重施,没有讲他与蛇、与银长老龙发生的一二事,只道是布紫的叛军抓住了他和他的同伴,他和他的同伴在逃跑的过程中失散了。
他找不到他的同伴,猜测可能是被两方军队抓住了,但他不敢擅自靠近,又从村野之人的口中听说了悬圃,便往悬圃来想要寻求帮助。这个过程中,他也不敢靠近来自悬圃的驻军,因为人称驻军残忍。
黑长老龙听完,没有问布紫的情况,也没有像天凇一样问顾川的种群来历,反倒是在问:
“你说你和你的同伴在逃跑中失散了?你是把他抛下了吗?”
顾川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没有把他抛下,我迟早还会和他再汇合!”
他不担心道德质疑,但担心长老对相关的细节问得更深入。
黑长老龙沉沉地笑了几声,它说:
“就到这儿吧,明日再谈论其中细节,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等问完了,我会送你回去。”
顾川心里一松,知道自己又有时间回旋,自然不会作反驳:
“好的,长老。”
年轻人将自己手中的文件塞回黑长老指定的箱子里,然后起身,走过湿润的石板面,小心翼翼地进入管状建筑管面下的房间,沿着梯子走下,合上顶门。
龙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壁下建筑幽然,晶管里的光照耀四周。
这片建筑群的道路很长,可供人居住的房间也不少。不过许多设备设施,顾川并搞不明白,他有些像是当初第一次来到高级旅店的时候,全然不解,好像在摸索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关闭晶体管放光的方法,于是只能忍受五光十色。
至于用水的管道,他也想了好久,才发现那好像是光感应式的,只要用身体挡住晶管对另一个晶管的照射,便会出水。
“而食物则在对面。”
长老龙隔了一层地板向下指挥道。
少年人,便推开两扇门,见到一个个叠放起来的箱子。最外围有个箱子是已被拆过的。他打开一看,里面是烤过的紫草。
作为琼丘唯一指定的高产粮的主食,紫草有许多种长期保存的方法。这种手法,比较早远,是先将紫草泡水发皱,随后烤干,即能长期保存。它的保存期限很长,只是比直接煮紫草还要食之无味,如嚼白蜡。
“我发现了!这里保存的紫草很多!”
他向着顶上大喊大叫。
黑长老龙没有回答。
他便放下心来,当即收声,不再言语,面上有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种分量的粮草恐怕不仅是长老龙侍从的生活所需。他一路走去,偶然开放的几扇门里还可以看到削得平整的石砖石块,盘好的绳子吊索,奇形怪状不知用来做什么的机械。
“假设将物资与大量人形房间解释为长老龙与他的侍从的需要,未免太过丰足。”
这不是不可能,不过少年人更倾向于这些是曾经建造时的残留。
这一结构复杂的巨大穹顶建筑自然不是天生地长的,也是出于人手,也定耗费了极漫长的时间。按照女官的说法,旧王朝新王国建筑绝大多数由人系完成,异龙并未参与到其间。那么许多房间做成的人所使用的大小,便也理所当然了。
“这些房间恐怕是曾经工人们所住过的地方。”
室内是温暖的。他随意挑了一间离出口近的,又挑了一个装了许多羽毛的大袋子垫在身下,便是他今夜的床铺。
穹顶格外寂静,但年轻人却始终没能合眼。在琼丘两方势力之间游走的不安情绪,叫他辗转难眠。
等时间再流逝一点的时候,顶上传来扑翼的巨响,可能是黑长老龙离开了。
少年人躺在羽毛上,睁开眼睛,凝望霓虹,他站起身来,随便去喝几口热水。长长的廊道通往不可知的尽头,青石墙壁隔开了更大的属于长老的储物间,和人所居住的房间。
喝水完了,顾川便坐在一石椅上发呆。
一种昏沉沉的感觉让他生起一动都不想动的怠惰。
可他转念又想到死或生号,想到初云,便重站起来,准备强叫自己休息,好在明日打起精神与长老交涉。
站起身来时,他踢了踢石椅,然后石椅发出滋滋的声音,旋转了过去。
然后便是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原本紧密的石墙两分,漏出一条道路来。
“这是……这是、机关。”
少年人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密道那头看了看,只见一片黑暗。他摸黑往里摸索,很快碰墙,他便往左右一模,推开左边一道虚掩的门,便走入第二段密道。第二道密道比之前更暗,走到一半,又拐了个弯。
“是过去的人系修筑的吗?他们是为何修筑的……?”
他顺着路向前走,很快走到尽头。尽头是一扇门,他推开门,明晃晃的光落在他的眼里。
这光不属于晶管霓虹,没有那种鲜艳的色彩,犹如太空中冷清的星光,。但顾川把门打得更开后,才发现也不是如此,这光与霓虹不能说毫无联系。
门后的房间要比人所居住的房间大得多,与天凇的庭院相仿,是属于异龙规格的巨大空室。
空室的一面墙上,按着七排晶管,每排晶管的每一段都在发不同的颜色,一时犹如彩虹,绚烂非常。
但所有的霓虹光都直直地照射在另一面墙上,接着,那一面墙才发射出清冷的白光来,照亮了密道的出口。
少年人因好奇心向前走去,却左右只见到墙上全然青石,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可明光之炽烈,早就如同湖水中反射的太阳。
他不自觉地向前伸手摸去,果然摸到了一片透明的光滑的、犹如晶体,但应是薄到不可思议的东西来。
“这是什么……?”
他收回手,看到自己的手上有奇异的粉末,连忙拂去,又不自觉地问道。
地板上传来了声音:
“这在旧王朝叫做闪翼或明翼,被异龙们认为是最美丽、最高贵的翅膀。好比现在的悬圃人系以白色的体肤为美、以纤长的手指为美一样。”
顾川猛然向空转头。
那时,天花板被拉开一半,也就露出了黑长老龙大半的面庞。而它那双浑浊的眼睛就正在凝视着地上的年轻人。
顾川本来以为黑长老龙已经离开了,没想到只是离开片刻。他匆忙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
黑长老龙说:
“不用害怕,我知道那密道的存在,没想到你居然误入其中了。”
“抱歉。”
黑长老龙好像并不在意这事,反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
“说来,外乡的旅人,你知道‘审美’吗?”
它用的是琼丘语的词汇。不过审美在琼丘语是一个构造出来的名词,审和美顾川分别已经学过了。
“审美……”顾川立刻联想到了地球的许多知识,说“主体,对于某个物件的美或丑的判别吗?”
“主体……你用了个不错的词汇。”凶丑的巨龙说道,“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天花板被打开,外面的光也照入其中。原本房间内精致的光学结构也就被破坏了。年轻人左右晃晃,便见到了翅膀的轮廓,那是犹如鸟类或者说飞机的翅膀的形状。翅膀接近透明的同时,却能积聚光明,反射明亮。
“这透明翅膀,被认为是很美的?”
“是的。”
黑长老龙说:
“它是异龙王朝最后一代的君主龙,天青的翅膀。天青被认为是异龙王朝最美丽的异龙类,它也不负众望,在少年时就取得了了不起的成绩,它是我最好的学生。”
这短短几句话之中的信息量让年轻人晕头转向,脑袋一凉。
什么叫做最好的学生……?明明那些教师们、官僚们讨论的时候,说过黑长老龙投了处死天青一票。
他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便转移说:
“有美丽的翅膀,那就有丑陋的翅膀咯?丑陋的翅膀是什么样子的呢?”
黑长老龙又发出那种低沉的笑声:
“你见过哪些翅膀?”
“我见过……嗯,这种透明翅膀是我第一次见到的。然后我还见过羽毛翅膀,很多种的羽毛的翅膀,还有,还有……长着爪子的……”
顾川说到这里的时候,背后流下了淋漓冷汗。
他意识到他的转移让他的处境更糟糕了,是从得知一些机密信息变成了直接对一个掌权者进行攻击。
“那种……那种……”
“是像我这样的翅膀吗?”黑长老龙扇了扇自己的翼手翼,“我看你混在人群里的时候,端详过我的翅膀。”
“是……是的……”
“那你也该猜到了。”黑长老龙又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它似乎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反倒轻松愉快,像是在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被视作为一种‘败相’,也就是最丑陋的形象,换成人系的话,你可以想象那种丑到你不愿意接近的人,呵呵呵……”
“我倒觉得这种翼手翅膀别有一种强悍的魅力,是绝不能算丑的。”
谁知,那时黑长老龙说了一句顾川有些没听懂的有意味的话:
“假如万物生来自由,并且只要是自由的,那么在这世上活着的一切都不应有,美与丑的观念。”
风从缝隙里漏出,吹在少年人的身上。他紧了紧自己的衣服。
光芒四射的闪翼在风中略微地飘动,在霓虹之中,犹如在云间闪耀的光斑。
“不过既然有了,那就是存在着的,俨然的事情了。我对此一直很感兴趣,究竟是什么控制我们诞生了美与丑的观念。”
它发出一阵低沉的笑。
“长老——”
顾川刚想说点什么,黑长老龙打断了他的话:
“天败。”
“什么……?”
顾川不解。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
“我的名字。既然是同族,你可以直呼我名。这个名字的意思也很简单。”
被最古的天垂长老认为是千代无一的怪家伙,刚出生的时候就集中了所有丑陋的败相,彻彻底底的畸形种,从没有任何人看好过它。
因此在它刚出生的时候,便被失望的父母冠以了‘败’的名。
注定的一事无成者。
如今屹立在悬圃与穹顶的最上方,俯瞰天下的一切。
年轻人呆呆地立在底下,被闪翼的光辉照满。他刚从天败这个名字中反应过来,又立刻发觉黑长老龙提到了同族这个字眼。他立刻尝试解释道:
“同族……?长老您是否是认错了什么?我是人系……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在和人相处。”
但他只听到了一阵笑。
黑长老龙稍微抬起了头,天花板便露出些空隙来,那些空隙被管道的背景填满。悬圃的统治者居高临下地说道:
“你不必怀疑我。你的身体表达了大量独属于异龙的形状,不过你不承认,不碍事,只要我知道就好。”
在漫长的一生中,黑长老龙已经遇见过太多的生物了。
不承认自己是异龙,而认为自己是一块石头的精神障碍者;也有不认为自己是动物,而是植物的精神障碍者。广阔的人系里,这种人更是到处都是,有以为自己是男人的女人,也有以为自己是神佛的怪人。
因此,对黑长老龙来说,身份的认知绝不取决于个人精神的主观判断。假如如此取决,那神明,恶魔,圣人,一切的统治者,或者又是男人又是女人、又是老人又是小孩的人,又是动物又是植物,又是异龙又是人类的人便到处都是了。
也因此,它只相信一件事。
那就是身体的行为与表达。
它只相信那已经流露在表面的,客观的物理的存在。
“并且,你很特殊。”
黑长老龙注视年轻人的目光让年轻人想到了他在注视稀世的宝物之时的渴望。这种善意与天衡的善意又不相同。
“长老,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在这远离世界的角落里,假设黑长老龙想要害他,那么顾川则可能需要铤而走险。他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凝望上方的怪物。
“因为,你是我一直缺少的一个关键的证据。”
那时,黑长老龙说道:
“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问你一件事情。资料里写长老龙天衡与长老龙天诛都在布紫地区。他们与他们的学生理应都能看出你的身份。而你又被他们抓住过,你说你也遇到过能说话的异龙,这些异龙都没有认出你的怪异之处吗?”
它又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好似猫儿在戏弄四处逃跑的老鼠。
第二十四章 刀与兵、铁与火
“我不太理解长老您的意思。”
那时,少年人还没有意识到这种问询的来龙去脉,他只是皱起眉头,犹如在思虑,“您的想法是我具有某种异常,这种异常会叫那些异龙认出我来,并且……嗯,善待我吗?”
他没有从黑长老龙的身上发觉某种急迫的意见,因此当时,他认为他还有许多回旋的余地。
“这不重要,这不重要……”
那硕大的巨物凝视屋子里的人,说:
“不过,现在,我有一个特别的请求,客人。”
他低下头,说: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罢,长老,我在听。”
虹光在室内徘徊,与外界昏暗的日光相连,顾川从眼角余光看到地面上垒着第二堆文献,这些文献不是装在箱子里的,而用了一种石头来雕刻,它不再是原先那种给人读的纸,而是专门为异龙设计的“报告”。换而言之,稍早一点的时候,黑长老龙是取报告去了。
那么报告里会写着什么?
他在想。
异龙的翅膀则掩在身前,古老的邪物平和地像是在说早上好:
“是刚才才传来的消息,布紫那边在半周前就已经开打第二场了。悬圃的黑军抓到了两个原来的教军。在询问中,他们提供一个有意思的情报,是说他们原先抓住了一个像异龙一样能读取心灵的人,这人被他们关了一段时间,却与指挥官有过几次会面。突然某一天,这人不知为何消失了。他们的指挥官说是亲手处死了,叫他们不要多想。”
顾川一言不发,一种更加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底不可抑止地升起,扼住了他的喉咙。
长老龙居高临下说:
“因此,外来的旅人……你是否能让我看看你的心灵?还是让我们在心灵的战场上做过一场后,你再让我看呢?你对布紫的了解不应只至于表面罢?你应该……知道更多罢?”
站在地下建筑里的人额头上泌出少少的汗水,耳朵里哄了一声,面色则发烧似的烤着火。
直到这时,顾川才想起来蛇的又一道保险所在。
在心灵语面前,他作为间谍的身份是暴露无遗的。他想要回避,就必须直接真诚地托出一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要在中间折转,省略实情。
换而言之,面对心灵语,他必然暴露,但那时,黑长老龙也必然离他极近,而他的选择只有两项。
现在,他的处境无比难堪。
蛇等级的心灵语是无法读取他的心灵的,但……君临异龙王朝的长老之群,在心灵语上的能力他不知道有多强。纵然由于先天缺陷,黑长老龙被迫心灵语与口语同声,但他仍然不敢低估。
换而言之,假设袒露情感记忆,他就必须要以与蛇的刺杀谋划全部暴露为前提思考,那么他会有什么下场?
他不知道。
而拳头已然握紧。
黑长老龙已然知晓其中关键,顾川便再不需隐藏,原本的装模作样全部消失,他难看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脑海里没有在想自己,反而突然想到了载弍。布紫已经掀起叛乱的火焰,子母物质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布紫究竟发生了什么?谁胜……谁败?”
少年人因焦急而出声了。
黑长老龙又发出了它一贯低沉的笑,另一只翅膀上的爪子伸入地底,几乎直抵少年人的额头。
“你很关心这件事吗?”
它说:
“这件事等之后,你也会知道的。我便提前告诉你罢,火路那边同样出了一支叛军,我们的军队在两面包夹中陷入囹圄,国民议会现在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各地区加派军队。国民议会做得很差,第一阶段的冲突是布紫方面赢了。”
不过这些也不关键。
长老龙的话才说到一半,顾川还在思虑的脑袋突然一凉,眼前的景象顿时支离破碎,耳旁的声音不再集中在人声上,人声与风声、水声还有其他自然的杂声一起汇作无序的奔流,演绎自然界中原始的图景。
他好像脑袋遭了一击重拳,忽然丧失了认知能力,不再能有序地认识外界。
“长老……你——”
诸多记忆的翻腾在知觉的海洋中造出奇异的斑斓,至于双眼所能见到的一切则以大量明暗不定的色块的形式开始分离,与知觉翻出的过去的光景一起,形成如梦似幻的图景。
少年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他的思考已被黑长老龙入侵。
因此,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眼睛或耳朵所传来的原始的光信号与声波信号。痛觉以外的感知信息因为不受处理或受到处理不足而以一种不受控制的形式倒映在意识之中,至于痛觉……则直接从神经末梢开始一路向上脉冲,几乎致人痉挛。
所有的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一句话还未说完的时候,顾川的双手双脚一软,便趴在地上,浑身渗出冷汗,他的手抚在另一只手上,始终下不了是否要拔刀的决意。与此同时,龙心角在他的衣服里几乎插入他的脖颈,在他的意识下,对自己的意识进行反制,他在匆忙之间选择抵抗,便是将所有的脑海信息一并混合,组织成一片烂泥般混乱的壁垒。
于是其他读心的人便如进入一个杂乱的房间里,难以找到正确的物件。
但那时的他,对长老龙的手段想象得还太过肤浅。
顾川曾对许多的人用过读心的手段。
但那是不平衡的。被他读心过的人,几乎毫无反制之力。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不幸,因此,他从未受到过有效的锻炼。
而黑长老龙在异龙之群中也身处顶端,早已经过千锤百炼,对于心灵语使用者的反抗手法也一清二楚,几乎在一瞬间就击破了顾川组织起的混合多种信息的防线。
“天然领悟了信息深度吗?又或是你的家乡已经发现了这一异龙王朝在使用心灵语将近三百代后才意识到的关键。”
声音从两个世界同时传入顾川的耳中。其他的信息都被干涉干扰,因此,黑长老龙的存在便无比显然。
一双浑浊的眼睛已然在他的脑海中缓缓睁开。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
屏蔽了一切杂乱多余的信息,犹如父母在耳边轻声慰问,恋人在鬓发边上暧昧厮磨,引导人去回想起过去曾发生过的一二事。
那时,顾川脑海里禁不住地开始回忆起一件事——
假设黑长老龙具备这种等级的心灵语、或说读心能力,蛇又或者银长老龙是凭什么有信心叫他靠近黑长老龙并刺杀的……是因为他们已经笃定黑长老龙不会无差别读心四周吗?还是单纯相信那把武器能在短距离内一击必杀呢?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便叫黑长老龙得悉了。
它像是在压抑似的,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原来如此,是天衡哈!”
日光洒在悬圃穹顶的边缘,犹如镶上了明亮的黄金。蝙蝠般的翅膀在光线中呈出一种邪恶的粉黑的肉色来。
接着,它说:
“因为天衡是极了解我的。”
而那时,布紫群陆的顶上插满了黄旗。
齿轮人稍露出一截的钢铁身躯,同样被云墙边缘射出的明光照亮。载弍在细心的忧虑中问了天挺类似的问题。
天挺缠在敬日的身上,站在陆地上远眺黄色的海洋,说:
“不用担心,天衡长老深知叛徒的想法。对叛徒来说……他是不会简单伤害你的同伙的。”
用黑长老龙的计时法,这周是第一千二百二十代的第五十二周。代是人出生到繁衍下一代的时长。一周是悬圃自旋一周的时间。
琼丘一如既往,顶部冰凉,中部酷热,而幽冥边缘的温度则在适宜之间,暖风吹拂,紫草轻微地摇晃和一千代前一样,是一整片凝固不变的海洋。
布紫依旧是琼丘最落后的地区。布紫没有原生的人,是古老的被异龙王朝放逐的人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至今仍少有道路。这些道路等到内战发生,要么走不了,要么就被悬圃的军队重兵把守。
而悬圃的军队采用的是轮休制度,每时每刻都有差不多多的人在观望四周。
因此,布紫的叛军、或者“平叛军”行动时,走的也是民间的小路。对于长久活在这里的人们而言,原始的道路也是很好的,那些新颖的道路,他们只觉得又耗费人力物力,又不会有什么用。
稍早一周的时候,蛇亲自带队走出了圆柱形陆地,利用钩锁抵达了附近的一块不规则陆地。
这块陆地是最近飘到圆柱形陆地边上的,地下有建筑,也就是说这是个村庄岛。村庄里的人约定了集体栖息,只有几个孩童在洞穴边缘拨弄紫草嬉戏,唱着古老的歌谣。载弍听到这首琼丘歌谣的大意是:
“龙啊,飞在空中,我们呀,走在地上,怎么能说彼此没有战友?朋友们啊,谁先冲向前方,谁就获得荣光。”
唱到后面的时候,这地下村庄里刚醒的青年村人走出来,随他的弟兄们一起跟着放声歌唱,唱完了,便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这种生活在布紫的土地上已经经过了一百年,他们非常习惯这种原始。
载弍看到敬日拨开紫草,听到他吹了吹口哨,小儿们的嬉戏就立刻停止了。男青年看到敬日身上的涂料,立刻把孩子们赶进村庄的里面,随后站直身体,举起拳头来说:
“欢迎长官!长官,怎么来了?”
这是他近几十周来新学会的东西,教育他们的人称之为悬圃教军的军礼。
“你们的人呢?”
敬日问。
青年人反身走进洞穴的深处。不一会儿,深处便现出十几道衣衫褴褛的影子来。他们都穿着土黄色的衣服,手里拿着强弓,腰间别着布紫特产的一种弯刀。
“早就已经集中过了。”男青年的面上现出兴奋与不安。
蛇便放下心来,吩咐他们按照计划行事,切勿忘记时间,便催促敬日前往下一个民兵聚集地。
尽管它鼓动了这群山野村民,也叫原本追随的教军分散,给予基本的民兵训练。但蛇本身并不相信山野村民的力量,它比较相信野人国会帮助它们反攻悬圃,因为不少野人国的上层也是由类似异龙的奇珍种族把守权利的,它们是知道悬圃之害的。
并且,它听说过,慕石那带在举事时,各村庄响应的民兵就多有搞错时间而来迟者。不过当时悬圃没有防备,慕石的举事才算是阴差阳错赢了一半,但它相信这点仍为不久前的慕石事败埋下了必然的伏笔。
至于如今悬圃已有防备,并下派中央军队协助布紫清理叛军,蛇便是小心万分,不敢走错一步。
在顾川走后的时间里,它与其他异龙已经做完了反攻的准备工作。数不清的空岛漂浮掩护,重要的几座战略空岛,各地响应的人已经挖完相应的地下建筑。
蛇是在做最后的检查了。
载弍有幸或者不幸的,就在这个队伍里。他作为纯粹的局外人,与悬圃没有利益关系,但齿轮人的文体能力远超寻常布紫村民,或者说布紫村民基本不具有三位数以上的加减法能力。因此,他稍微露了几手后,便意外的在许多重意义上受到蛇的看重。这是载弍与顾川原本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载弍伏在紫草丛中小心翼翼地跟着身前的人一起前进,路过了许多村庄。他的身后,是一位侦察兵。侦察兵不时从紫草中露出一只眼睛来,远眺天上飞翔的类龙类,随后又没入草丛中报告道:
“龙飞走了。”
“那就继续向前走。”
蛇下令道。
它还向众人解释了其中的要点:
“下个据点会在周期性巡回漂浮中,极接近中央驻军所在的陆地。那个据点的行动是决不能出错的,到时候,我们这只队伍,包括我、敬日,还有载弍在内,要留下一半的人在这里,其余人则与他岛汇合,明白了吗?”
“我们知道。”
受过训练的民兵说。
“我们相信异龙。”
养活布紫村民的是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生长的紫草丛,而他们常年住在自己挖开的洞里。因此,他们对紫草、对粗陋的地下洞穴建筑的熟悉,远远超过悬圃的军队,乃至布紫最大城镇的驻军。
等跃过这座陆地,钩锁在空中荡起,他们就算来到了这次最后检查的最后一站。
那个村庄里等待蛇的不是人,而是另一条小型的异龙。它的身形和蛇差不多,是比人稍大的巨蟒,长着脚,有一双小的翅膀,有一只独角。
“天满,情况如何?”
被称为天满的新异龙露出一点笑容来。
当时,天满引着蛇和敬日来到地下一个小的房间里。与琼丘一切人种不同的载弍让天满感到疑惑,它便问蛇:
“他来自哪里?可靠吗?”
蛇说:
“他是外乡人,比一般的村民要机灵聪明。”
在这过程中,载弍不多言语,天满注视他,用翅膀拍了拍这金属人的肩膀。
等它关上门,蛇便立刻询问它:
“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准备工作全部结束了。”
天满所在的据点,是目前驻兵第二多的据点。第一多的是圆柱形岛。不过圆柱形岛里的士兵按照蛇的吩咐,在半周前动身了,现在应该在第六伏击地点等候,那这里便是最多的了。这个据点是新挖出来的。紫草长势很好,有石中水湖,每周与附近四个有人陆地会离得极近,是败走布紫的异龙们理想的第一战线。
“弟兄手下们都没问题吗?”
蛇问。
天满答:
“人们斗志昂扬,他们和我们一样,对悬圃的许多举动充满困惑与不安。”
“那就好……”
蛇松了一口气。
“倒是你……”轮到天满反问了,“你说你把消息传到悬圃去了,还说安排了对几个重大政要的刺杀,是真的吗?”
许多事情,在借由他人执行的通讯中,纵然使用了密语,也不能讲清楚。
因此,天满原则上与蛇同级,更基于同族同阵线之友谊,不会互相隐瞒,但始终对互相行为一知半解。
那时,蛇瞥了一眼载弍,答道:
“自然千真万确,不用你任何操心。天凇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政要的刺杀正在安排之中,还没有成行,但我想应该快了。”
蛇说这话的时候,黑长老龙正栖于学院的顶上,与天凇交谈不欢。
“天凇……?这位大公不可能帮助我们!”
天满认为自己比蛇更了解天凇。
“它会把消息拽泄给可能帮助我们的人。”
蛇讲。
这屋子是天满的休息室,敬日取出一块柔软的擦布来,替蛇与天满擦拭身体。载弍的思想被他们的谈话重新引回他失落的友人,他在旁听中沉默不语,反倒沉着地思考死或生号的旅人们作为过客的出路。
载弍认为顾川的想法是正确的,假设他们继续深陷此中,必然会像可怕的泥沼一样被拽进因果循环的深渊,会结交朋友,但也会诞生仇敌,最终便是难以摆脱琼丘世界的目光。但假设他完全不涉入其中,那么他就什么也做不到。
确实,两方都不会视他们为敌人或朋友,可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战场的余波足以叫没有力量的人深深苦恼。
蛇把自己的计划全盘地交给了天满,天满便知会蛇身后的那个怪人是蛇派出的刺客的朋友了。两条异龙就这样,一直谈到第二天。
当时,蛇察觉到载弍的心不在焉,就问他: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你的朋友抛弃你吗?”
载弍说:
“我反而是在担心……他不会抛弃我。”
“哦?”
“我并不懂得长老龙的力量。”载弍一板一眼地说道,“但与你相处一段时间后,我大约知道大人,您认为天衡长老一旦伤愈,便足可影响整个布紫的战局。假设天衡与天诛两位长老龙站到同一战线上,我们便有……不借助外国力量,即可反攻的希望。”
载弍还记得蛇说,悬圃最大的失误,就是在围剿银长老龙时认为自己已经赢了,而放松了警惕,
“确实如此。”
蛇说。
“那么,您,为什么,我的朋友能够成功刺杀那位叛徒……那位黑长老龙?”
蛇发出了一阵笑声,它说:
“这事情说来复杂。”
在蛇解释之前,天满对蛇说时间快了,蛇便先讲道:
“先动身吧,我们可能也需要参与到战斗之中。”
他们向外走了。
走的时候,蛇问出了一个饶有意趣的问题:
“外乡人,说来,你的种群,你有想过生命是如何源起的吗?这个问题的意思……嗯,每个动物都有父母,往上追溯一千代的动物还是有父母,那么父母的父母的父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时,依旧在初升之中的太阳,照亮了布紫一半的岛屿与岛屿一半的土地。士兵藏匿在紫草之中摸索地前进。原始的火炮碾过了大片的紫草。
十几片陆地正在其他陆地的掩护下,高速地接近彼此。
蛇的中央目的地,悬圃的驻军正在龙战舰的底下栖息。在那活体战舰的口中,有穿着黑甲的士兵在出入来往。
悬圃的旗帜扎在龙的头顶,正迎风飘扬。
“生命的源起……?”
在十七个问题王国之中,生命的起源问题被归属于第十二问题的范畴,也就是秭圆所归属的王国。
“我的故乡对此也有一点些许的研究。”
天满在吩咐敬日和敬日的手下,蛇这时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因此悠闲到了极点,但它的心情也紧张到了极点。为了拽泄这种可怕的压力,它选择和载弍说说话:
“哦,那你们的结果是什么?”
载弍摇了摇头,讲:
“这问题太前沿了,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的族人们似乎认为一切的生命在最开始绝不是自己发生的,而有其他的发生的源头。”
这一点的根据在于齿轮人们有明确的受造的起源。
而异族们也有其父母。
既然有父母,那么追溯到最开始,或许就有个更伟大的、犹如神明一般的父母。
“哦……?那你族的想法居然与天衡长老龙相近了。”
蛇欢快地笑了。
附近的陆地内部被挖出建筑的消息没有走漏。因为陆地有的是从远方飘来的,有的则是始终以“一面”正对驻军,换而言之,就很难被发现。些许轨道的偏斜,这超过了驻军在常规的领域中所能发现的范畴。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要挖通最后一小段距离,便能隐蔽地运输炮火与士兵。
“什么意思?”
载弍问。
“在异龙王朝之中,流行有三种生命的起源论,这三种起源论在长老们的想法中占据的份额各不相同。最老的一种占据的份额属于中间,它属于天垂长老的说法。”
那时,天满听到蛇的话语,惊诧地望了望它,好似好奇它现在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关心这些学术上的少许的、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谁知蛇的表情既郑重又平静:
“天垂长老讲,每过数百年,就会有明昼可见的星星飞过天空。它说所有生命都来源于飞过天际的星星。”
“那星星又来源于哪里呢?”
“你问得不错,当初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天垂长老讲,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星星就是从别的世界飞过来的。”
早晨的太阳依旧在缓缓升起,在垂过天际的白云之间,犹如一只孤独的眼睛,清风吹拂大地,掀起紫草如浪。
战火前的世界有着昏昏欲睡般的寂静。
蛇凝望眼前紫草如海浪的光景,想起数百代前被驱逐到这里的异龙与人系。那时候的异龙与人系凝望的是比如今更加荒芜的场景,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它们能在蛮荒中生存下去。但它们曾经所做的一切,如今已成为异龙王朝绝地翻盘的最后机会。
“天衡长老结合传统的灵肉论提出了另外的看法,他认为生命来自于灵魂的创造,灵魂是生命之所以不同于无机物质的唯一的原因。因此,灵魂才是真正的生命,灵魂也才是真实的物质,而身体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血肉。灵魂来源于真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灵魂既不会诞生也不会灭亡,我们的世界不过是灵魂世界的倒影。”
“我……不太理解?这个意思是现在的世界是虚幻的吗?”
载弍摇了摇头,感到迷惑。
天满在旁边,随蛇一起笑了起来,说:
“这是自然的,因为这是天衡长老一次对传统的冲击与完胜,是一次不可思议的变革。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但这个学说已经影响甚大,叫天垂长老都要困惑不堪。”
蛇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观察婴孩?婴孩这种生命的初级的原始的体,却在一出生就会呼吸、哭泣与大叫?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这……”
载弍喃喃,它的目光落在远处,看到某一座陆地上的人举了一面黄色的旗帜。所有的人都在期待即将发生的事情,有的人已经忘记了理应遵循的动员令的发布。
“显然,呼吸、哭泣、大叫、辨认父母,这些能力、这些知识,不是后天学会的,而是先天的,在动物的心中就是固有的,它属于……灵魂。”
而灵魂来自于哪里呢?
蛇至今记得天衡的教诲。那时,张开绚烂翅膀的长老龙端坐于古老的石柱之上,向众多的异龙声称,灵魂来自于一个真正的世界,现在存在着的一切就好像人类操纵舞台上的戏偶一样,或者过家家游戏被人们扮演的虚假的角色一样,是被灵魂所操纵的物质世界的“戏偶”。
假设灵魂是神,那么现存的生命只不过是神的创造。
“可是这和我同伴是否能成功,是否会被伤害又有什么关系呢?”
载弍不解。
蛇只说道:
“别急,不用担心。天衡长老深知叛徒的想法。对叛徒来说……他不会简单伤害你的同伙。因此,你的同伴在许多时机下都有许多的机会,只要拿出那片刀刃,向前送入长老龙的体内。现在,我们才正要讲到叛徒的想法。”
天满又在和敬日沟通。
而蛇则想起它也曾崇拜那天残地缺最丑陋的龙的过往,它冰冷地笑了:
“它的想法幼稚到可笑,它认为所有的生命皆可以互相变化,就像陆地里的虫可以经过蜕壳变成飞翔的蝴蝶那样。蝴蝶与虫大不相同,因此,现存的一切人系也与他们的先祖大不相同了。所以,人系极可能是由其他的某种动物产生的……而异龙……”
蛇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非大笑不足以嘲之。
岛屿与岛屿已经接近到了极点。
所有的旗帜已经高高举起,互为响应,在紫色海洋上又形成一片玄黄的新的汪洋。原始的火炮作为先锋,波浪式地投到龙战舰的身上。困惑不安的巨龙抬起头颅,便迎来一片箭雨。悬圃的驻军便知晓他们遭到了攻击,大声吼叫组织战线。他们料到了会遭到进攻,但没有料到这一次进攻的幅度。
蛇勉强抑住自己的大笑,双眼直勾勾地盯在前方。它说:
“叛徒认为,我族同样是由其他的动物产生的。并且这个动物,极可能也是现代人系的先祖。”
说完的时候,敬日高亢地吹起了冲锋的号角。
追随天衡、天挺与天满来到这里的异龙同时起身高飞,接着,黄色的人海如浪般开始沿着悬索向着悬圃的驻军奔腾扩展。
烧焦了的紫草,向上冒出一缕缕烟气,尽情燃烧的火光与日光同亮,人们的声响震撼了长空。
蛇继续说道:
“他缺少了一个关键的证据,那就是人与异龙的过度态,或者介于人与异龙之间的形态,却认为我们与人系都是一样的!若是按照它的理论,悬圃的反叛,居然只不过是种自相残杀?”
既然在质量上只是同一种东西,那么就要站在数量更多的那边。
因此,在人系掀起叛旗的时候,黑长老龙毫不犹豫地站在人系的一边。
蛇残忍地大笑起来:
“但它很快就知道,它是彻底错误的。”
只需用上一场胜利。
比霞光更辉芒万丈的火光。
以及生命最后的、死亡。
稍后一点的时候,从指尖浮出的刀刃如蛇所愿的、正抵在黑长老龙的胸口。一切的读心断然终止。
而这就会是叛徒的下场。
第二十五章 飞天
而在更久以前,那昏暗的洞穴里,蛇则在年轻人的面前展现了它充分的对武器的信心。
“别害怕,只要抓准时机……”
它继续说道:
“只要用上这个武器,那么任何一个瞬间的机会都足以让你一击克敌。我相信你,你的特殊会让你在叛徒的面前遇上很多机会。它的心灵语能控制所有普通人,但绝对无法彻底控制你。而只要你出手了……呵呵,也许你想不杀它都做不到。”
“可你说的特殊的严厉的武器究竟是什么?有这种又隐蔽又强大的武器存在吗?”
“别着急,马上就将这东西交给你。”
蛇侧过身去,将少年人的注目让给长老,又问天衡:
“可以吗?长老。”
长老龙的表情隐没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它笑了几声,顾川听起来觉得有些悲哀。好一会儿,它低过头来,向少年人示意自己身体的断裂之处。它的身体在更久前的大战中就分成了两截。每一截的断面都在往外渗血,血洒了一地的岩石,不知过了多久也未干涸,还呈出一种生命的粉红。
器官裸露在空气中蠕动。肠子就像蛇一样盘成一团,尽管前后断裂,却仍在微颤,娇嫩的粉红色的表面犹如在呼吸空气。
“在肠子里面,从里面抓出来。”
长老龙说。
顾川走到比他人更高更大的活肉的面前,脑袋发凉。他在询问得到允许后,小心地用手伸入那堆还在蠕动的活肠子,好像自己正在抓未出生的婴儿的脐带。
柔软又有韧性的肉擦过活人的皮肤,留下一手的鲜红。长老龙的血液一直流进了年轻人的袖口,这时,他摸到了一个粗糙的物体。
这东西大概有一截尺骨长,也和尺骨差不多细,与长老龙相比好似针之于人,而它摸起来也迟钝不尖锐,丝毫没有伤手。
顾川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看到这一事物的表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异物。
异物不是别的,正是长老龙的消化物,其中有紫草丝,也有其他的植物纤维与各种各样的矿物质。这些物质在破损的肠道中沉积、包裹了武器,径直形成了类似于人体器官内“结石”的病症。
而这一事物也不是别的,正是当初斩断了长老龙的武器。
这东西被送入长老龙的体内,切开了长老龙的身躯与内脏后,便沉在长老龙的肠子中。
“接着,我认定这武器不能继续让悬圃持有,便忍着痛苦将其卷在身内,一同远走。没想到如今忍久,此物在我体内犹如牡蛎抚育珍珠,隐灭锋芒。”
长老龙凝视着眼前小小的一长块,淡淡说道。
真容藏于结石之下,无人有幸得见。年轻人将其捧在手中,蛇告诉他需要磨去表面的沉积物。他把这东西交给蛇,又忍不住地问道:
“这是能伤到长老龙的武器……只有这一片吗?”
“是的,外乡人,就是只有这一片……因为这东西不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我们若要处死叛徒,也绝不需要制造特异的武器。”
站在黑长老龙面前的顾川想起来,那时候蛇的面容可怕到了极点:
“它的材料,它的形状,它的力量,都与地上绝缘。”
过去的记忆在思绪中的引发与奔流,与现在的五官所接受到的一切,混杂在一起,难分彼此。
他模模糊糊,好像身处于过去的某种场景,但过去的场景又存在于现在的场景之中,在多个世界里不停地回响。黑长老龙的读心与他的读心不同。他是温顺的,尽量不破坏的,但黑长老龙则横冲直撞,只专注于自己的目的,无情地蹂躏他的心智。
而等到顾川回过神来时,他正被黑长老龙的爪子抓在手中。而他左手手心破开皮肤伸出一片薄若蝉翼、介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的光束般的物质已然抵在黑长老龙的胸口。
他听到身前的怪物说:
“原来如此。”
好像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危险,这古老的存在凝视着身前的那一小片,缓缓地吐出了它的名字:
“绌流。”
既非有机物,也不是无机物。
当然的,它也不是金,不是银,不是铁,不是铜,不是子母物质,不是天青金髓,也不是变色石,它不是地上存在着的一切。
这东西来源于天上,但绝非是陨石的下坠。
它是过去异龙的族群为了证明生命起源的天外星创论,遵循天垂长老龙的教诲,登临至暗的高天,从而拦截的飞过天际的妖星。
那颗星星在过去的王朝的自然的谱系中,就被称为绌流。
绌的本义是深红色。
所谓绌流的意思,便是那每隔一千四百周便会飞过琼丘上空,消失在遥远太阳背后的深红色的流光。
在人系的历史中曾视之为大哀之兆,而当可以飞翔的异龙登临天顶,手握绌流之时,只见一道薄薄又有形状的发光体,还有它们被割伤的皮肤四周流出的鲜血。
“原来如此,绌流是陷在了天衡的体内吗?是天衡叫你来杀我的吗?也是它叫你把绌流藏进你的手臂里的吗?”
如今,这道发光体已经穿过了黑长老龙胸口的鳞甲,还在不停地往内伸去。这曾经是星星的武器没有染上任何血液,反倒延伸得更长,直长过它原本应是的直径,变成可怕的一大片。黑长老龙明明死到临头,却浑然不惧,反倒耐心地咨询顾川。
“它是受了谁的劝诫,才将这东西埋入你的体内吗?”
绌流的一大功效是会破坏心灵语的传递。
“我不想杀你……”
爪子中的顾川失神地喃喃自语道。
他一直徘徊在动手与不动手的边缘,他其实已经想好袒露心扉,想要和黑长老龙再好好聊聊的。但思维被入侵后,可能是恐惧,也可能是痛苦,他本能地反击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贴在他小臂尺骨与桡骨之间的异物,便已出鞘。
“孩子,你在说什么……?”黑长老龙的另一只爪子拂过了年轻人的发上,它没有用力地拍下去,反倒温柔地说道,“你已经动手了呀!现在说这个,不好吧?”
肉体的撕裂,带来动作的变形,黑长老龙的上半身带着它的两个翅膀正在缓缓向后倾斜。
古老异龙的血液从伤口处迸射而出,染红了大片青石的管壁,还有年轻人的身体。
顾川可以感到自己的面庞上,黑长老龙粘稠的血液正在缓缓流下。
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也就是他原先想象的刺杀后的那样——焦急起来,然后……变得凶狠。一种可怕的疯狂的杀戮情绪叫他几乎要往黑长老龙的体内再戳第二刀,做一种鞭尸的无意义的活动。
但他在刺入前,突然醒悟过来:
“毫无意义……”
我的目标不是这些,不是完成蛇的任务,不是陪着谁一起聊天,更不是刺杀黑长老龙。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有一件。
就当此时,黑长老龙的躯体已然折断,彻底倒在穹顶建筑之间,发出轰然的响声。同时,它原本紧握顾川的爪子彻底松开。
顾川恢复自由,收回绌流,踩了正在下坠的翅膀一脚,撞到黑长老龙的身上,接着连续向前几步,好对上它的目光。
那时,长老龙的翅膀缓缓坠到地上,扬起烟尘。它从喉咙里发出微声说:
“你不逃吗?”
“你好像还没死。”
顾川问。
尽管只剩下半截身子,也很难想象是在活。
长老龙犹有余力地发出笑声:
“天衡没因此死,我没有天衡那么古老,但也不会简单地因此死……至少还能撑一段时间。怎么,你想要再来一刀来让我伤得彻底吗?”
无法抑制的紧张与冷静一同降临在年轻人的心里,他完全不知道这个怪物心里的底气究竟何在,因此,他的心中忐忑。他注视这龙逐渐丧失生机的身体,断断续续地想要说出一点话。
结果在那之前,黑长老龙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你现在是想反过来挟持受伤的我,来达成某些目的吗?”
顾川沉默不语。
他的想法被猜中了。
黑长老龙摆了摆翅膀上的爪子,说:
“别想了,国民议会有一大半是期望我死的,他们不会因为你的挟持为你做任何事,不过呢,他们一定会追杀你……不论我的死活,毕竟我还是很重要的。”
他没有再捅长老龙一刀,而是往后走了。
恍惚间,不知为何,他说了句:
“对不起。”
那时,黑长老龙只用眼神瞥视那远去的年轻人,低声地说道:
“现在说这个,未免幼稚罢?不过,别放在心上。”
因为之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龙沉沉地笑了,随后在巨大的虚弱中,困倦地闭上了眼帘。
顾川没有听到黑长老龙小声的话语,他左右四顾,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譬如应该洗干净自己的身体,掩藏痕迹,或者应该用水冲洗地表。这些小事,是他之前对自己执行蛇的刺杀时所设想的计划。这些计划无一例外脱离了对实际情况的考察,于是到了临头,也确实毫无意义。青年人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是在穹顶,在突然的无意识间展开了刺杀,并且成功了。
顾川从管道里放水不停冲洗自己的身体与面庞,洗了半天,自己的皮肤依旧在发血红,他才发觉自己这时候到底有多愚蠢:
“这些行为都毫无用处!只要一看就知道龙倒在那里,而穹顶现在只有我和天败,谁都能猜到是我……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离开悬圃,尽可能快地……先脱离悬圃!不然等到他们收到信号,那我就完了。”
黑长老龙已经闭眼,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穹顶建筑的边缘,远眺苍天,只见到挂满霓虹的悬圃依旧平静而辉煌。空中的悬索,闪着移动中的缆车的光明。
“我不会飞。”
一个简单的事实。
年轻人喃喃自语道。
因此光靠走绝对走不出这漂浮在空中的穹顶。而他身上也没有携带钩锁,别说他没想过会在穹顶肇事,实际上,他也已经放弃了刺杀的想法。
他十分清楚这点。
“但是……有东西……能飞。”
他冷静地往回走了,那时他清楚地看到黑长老龙的血肉同样在鲜活地跳动。他一言不发,跳入长老龙的密库内。
密库照旧昏暗,而那双属于幼年君主龙天青的闪翼也依然发着绚烂的明光。光辉落在困境中的人的眼中,便变成了一道脱离深渊的绳索。
这对透明的闪翼始终被很好地保存,至今没有受损或劣化的痕迹。少年人的手在半透明的翅膀上拂过,摸到位处中间的两翼末端。两根翅膀的末端都粘着一小块灰暗的生体组织。
“假设异龙就是某种奇物的聚合……那么……这东西纵然脱离了本体,也应该能让我飞起来吧?要知道,就异龙的生理结构,它们的翅膀能让他们飞那么久吗?”
他的想象深陷两个世界不同的知识体系,已经漫无边际。
“不,不对,太亮了,如果飞起来,肯定会被发现……”
然后又径直沉入各种防范与被发现的设想中去了。
只是那时,顶上幽幽地传来一个虚弱到极点的声音:
“你还没有走吗?”
犹豫中的人立刻惊醒了。顾川意识到不论如何,飞起来必定比留在这里好,而反射光明的不利,在挂满霓虹的悬圃中也是可以赌上一把的。最糟的情况一定是飞不起来,被迫留在现场。
他不再犹豫,从墙上取下天青的闪翼,一边尝试将其通过袖口,插进自己的防护服里,粘在自己的身上,一边匆匆忙忙往边缘走了。
黑长老龙在那时又睁开了半只眼睛,盯着他的行动。
悬圃的穹顶延伸到四面八方,除了中央建筑,一览无余,是躲藏不了的,而且比寻常几片陆地加起来也大得多,他决不能往边缘处走。
“因此,我只能飞起来。”
他爬到穹顶中央建筑之上,目光注视苍天,接着迈动脚步……向着天空不停奔跑,然后扇动了自己孱弱的翅膀,好像过去梦中他所听到的某则神话故事一般——
伊卡洛斯挥动了蜡翼。
用来保存翅膀活性的鳞粉,向外飞洒。而奔跑中的风流,不停地卷在透明的翅膀之上。然后双脚一轻,重力的束缚不在,而人已飞向天空,在遥远日光的照耀下,直至尘俗的羁绊之外。
穹顶无人烟,只余下没有被关掉的出水口的声音,随着水流一起在地上流淌。
古老的巨龙微微睁开的半只眼睛惊诧地目睹青冥,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身体近乎战栗般地兴奋了,一股思想的灵光好像重新经过了它的灵魂,叫它几乎快活到窒息:
“原来如此……不,难道说异龙,正是如此起源的吗?又或者——你就是呢……?”
但身体未有过的虚弱犹如泥沼一样不停地把它往下吸,它仰着面,凝望灰暗的天空,在痛苦中翻滚。苍天如盖,而人在其间,犹如被囚在笼中的鸟儿。它好像听到了死亡的号角。
不多时,定期检查穹顶的人员借着穹顶边缘连接的悬索,抵达了穹顶之上,发现长老龙的倒下而惊慌失措。
再之后,便是一批新的有目的的团结的人匆匆赶来。
假如初云在这里的话,她就会认出,这群人中为首的一个是她曾经在死或生号的开门战中杀死的朝老。
其余的人都在检查黑长老龙的伤势,尝试医护。只有朝老走到了黑长老龙的面前,叹了口气,说:
“议长,你现在的样子可真狼狈。”
“这可没办法,石中人。”黑长老龙说,“另一位比我更古老的长老生气了。它真的想要我死,把伤了它的绌流用到了我身上。幸好现在是你们先来,不然我可能真的凶多吉少了。”
“你现在的情况也很差!绌流的伤口是无法复原的!议长,你真是糊涂了,招待一个外乡人,又被外乡人逼到这种程度。”
“不,不,不,恰恰相反……”谁知黑长老龙摇了摇头,笑了,“我可能做了许多个我这辈子最明智的抉择,让我节约了至少五百代以上的时间。”
“啊……?”
朝老不解。
黑长老龙眺望苍穹,好像还在追逐飞去的人的影子。而其余人的影子则一一落在它的身上。
“说来,既然我答应了你们要赋予你们等同常人的权利,那我是不是也该死一次,做做悬圃的表率了?”
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