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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小径

    影子们不敢靠近船,只敢绕着船火漂流,敬畏、小心或者好奇地……像是第一次见到大海、或者第一次登上高山的人,注目船火无限的变化。每一种变幻在影子们的眼中都是新奇而有趣的,甚至神秘而威严的。

    死或生号的灯焰在幽幽寂寂的水中格外明亮,便像极了月光倒映于湖中,依旧悬在暗黑多云的天空中。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船里的人继续观察窗外的怪影,在彼此的商讨中,很快确认他们看到的这些影子确实没有厚度。它们是薄薄的,是一片片的,是真像极了影子。

    “要不要武力驱赶这些影子?”

    载弍提议道。

    顾川略有迟疑,自从与秭圆相遇、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人外物种的智能过后,他在行为上收敛了很多。他说:

    “先不要吧……我们观察一下情况,或者……用些小的没攻击性的东西试探一下。”

    齿轮人的装备中颇有些小的没攻击性的东西的。但这些东西,都很难在水母的体液内自由活动,不适合入睡。载弍整理了一番,认为他们顶多可以从排气室舱门抛出几个球。但开启舱门也是个叫人犹豫的抉择。

    影子们的奇诡未知让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像是一桩可怕的探险,纵然这件事……不过是种触摸。

    一道深沉的交流与认知的壁障隔在他们与影子之间,这壁障所导致的结果放诸地球历史的探索史上,便是第一次因缺乏维生素而被坏血病折磨的海员们,或者更早更早前,第一次见到雷雨中冷光冠状发电现象而惊呼为圣艾尔摩之火的水手们。

    “要不,再等等,看看吧。”

    变得犹豫的少年人说道。

    载弍和初云都顺从了顾川的想法,选择等待,而每个人都知道时间绝不会让他们等待太久。

    这不需要多少判断。任何明眼人都见得到水母群还在浩浩荡荡的迁徙般地南飘。

    纵然是非塔状云区,他们也可以明显感受到云正在变得密集,而世界更加雾蒙蒙一片,像是抹上了某种廉价的赛博朋克滤镜。有的云飘过了水母,而有的水母掠过了云。鳞片状的云被水母打乱了它们有条不紊的阵型,而鲸状的云,便是让水母群都要分离退散。

    水母们似乎只愿意擦过云边,而不愿意进入云间。

    在接连的记录中,探索客们一致认为被水母擦过的云变小了。

    “也许是它们正在摄食云……?或者云中所藏的微观生物。”

    载弍猜意道。

    “假设它们在吃什么东西的话,但它们也没有嘴巴呀?”

    初云不解,而蛋蛋先生也点了点头。

    顾川捏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如果是种进食的话,那么这可能是种滤食。”

    滤食的典型案例是鲸鱼,它们的嘴巴像个大网,会一口气吸进水流和水里的各种小生物、活着的或者尸体碎屑。接着小生物会被大网一口气留下,送入消化管。至于水流和实在太小的微生物则会被滤走。

    落日城和大荒都没有滤食动物,顾川解释起来还颇费脑筋,好在载弍和初云都不是会怀疑他的知识的人,反倒是极相信他的人。

    外部是暗天,而室内灯火明亮。

    初云一边听,一边颤了颤眼睫毛,干净无邪的双目里自然露出一种纯真的崇拜般的表情来。

    年轻人发现这点后,心里有种卖弄地球常识博取别人注目的罪恶感。

    他越说,声音越低了。

    在他的猜测中,水母采用的很可能就是对营养物质的滤食。它们看不到嘴巴,但或许它们的皮肤就是一张可怕的大网。

    明明能透过人那么大的东西,却阻止了体液的外流,这正是这种皮肤的神奇之处。

    “要说奇物的话,恐怕这也能说是一种奇物罢?”

    年轻人想道。

    死或生号继续随着水母群向前漂游,逐渐接近了新的塔状云。

    这连绵贯穿天地的新柱子不在齿轮人们的记载中,已经属于前哨基地的齿轮人们并未观测到的领域。

    探索客们将其称为蟹状云。

    顾名思义,蟹状大云长得像个螃蟹,它的分层也是很明显,从下到上的面积,不是越来越大,也不是越来越小或恒等不变,交相大小变化,这几千米大,往上几千米就变小,再往上几千米又变大,于是突起的突起,凹下的凹下,云便像是张开腿的螃蟹的剪影。大的云是伸开的双腿,小的云则是两腿之间的缝隙。

    蟹状云的边缘,有光闪烁,绕着椭圆的弧迹,犹如阴云天气的雷电,忽然明亮,传来低沉的震响。

    在水母群接近蟹状大云的时候,探索客们赶紧碰头商讨了对策。

    载弍认为只要水母群进入蟹状大云,他们在测定蟹状大云的幽冥物质含量后,就应该直接破开水母的身体,强行脱出水母的控制。

    其他两人一蛋都表示了同意。

    可惜的是,行到临头,水母群只是行将擦过蟹状大云。在望远镜的观察中,水母群的漂流路线里只有最外侧的一个水母会掠过蟹状大云的边缘。

    “那我们还是没法着陆了,还要在这空中飞了……”

    载弍感到失望。

    顾川笑起来,安慰他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看样子,我们只能随着水母再走很长的一程了……还省却了我们掌舵的功夫哩。”

    载弍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坐下身子,在狭窄又空旷的外部观察总室内等待。顾川则从机械手上起身,去尾舱整修他们的小救生艇了。

    而事情的奇妙变化总是发生在人们以为一切落定的时刻,也总是与人们意想不到的东西相连。

    当时值守的载弍很快又拉响了整个死或生号上的警报,惊得顾川心重提到嗓子眼。等到众人齐聚,载弍一言不发,只是用探照灯尽力地照亮了死或生号的侧面,也就是水母群与蟹状大云擦过的地方。

    几个人的目光顺着灯光的指向,望向了暗淡深邃的天方。

    水母群就像云一样,正在飘过其他的云。而原本的云则照样在空中独来独往,与人们的命运毫无关联。

    但影子们都在移动了。

    没有一个影子继续因为死或生号强烈的灯光而留在死或生号的旁边,它们好像寻到了别处的光,或者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整齐有序地,像是列好阵型的士兵,迅速地向外游走了。

    “它们要跑到哪里去啊,这黑天黑地的世界,哪儿不都差不多吗?”

    蛋蛋先生趴在睡箱里,眨巴眨巴自己的小眼睛,说道。

    所有人都懒得回答它的问题。

    每个人都知道只需要静静等待,答案便会自然地呈现。

    这处幽冥的世界与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并无不同,实际上与它在数万年前的模样,或者行将到来的未来的数千万年的模样,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探索客们见到大片大片他们熟悉的类似雪花或雨点般的物质,从密云中被摔出,在水母群中飞跃,或者沉入水母群中,冒出一连串的水花,然后又从透明若无物的水母身体中横穿,直至消失在世界的另一头。

    一阵一阵的雨雪,不能阻碍影子们的移动。它们仍然保持着刚刚离开的整齐一致,从头到尾,一个个穿过最中间的水母与其他水母所相贴的皮肤,从一个水母中进入到了另一个水母中,就像它们一开始从别的水母来到最中间的水母一样。

    “影子们一直与水母不太一样,我怀疑它们不能在幽冥的空中独立行动。”

    少年人注目影群的流动,想起了过去日照大河里游动的鱼群。

    影子的群没有停止在第二个水母的体内,而是很快地、继续地飞掠,向着更外侧的水母接近了。

    “它们是想要离开这里吗?”

    初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云间,被死或生号所照亮的水母群们,像是被蟹状大云的风暴吸引了一样,在空中绕出一个弧状线,略微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这使得水母群与蟹状云的相接触的时间变得很长。

    而那最接近蟹状大云的水母,一直在云雾边上徘徊,轻轻翕动自己全身的皮肤。近乎贴在云雾的边缘。

    它体内的体液都在微微震颤,不停地冒出许多的气泡来。

    这气泡在水中一路传递,悠悠地向其他的水母扩散了。

    而影子们就是在往这只水母聚拢的。

    如果说它们是鱼群,那么水母与水母相连的体液就是他们的河道,而这河道的尽头是蟹状云。

    “总该停下了吧,再往前就是幽冥的云里……那里的环境可与水母体内完全不同了。”

    载弍触摸着窗户里的重影,说道。

    初云在一旁眨了眨眼睛,她也开始觉得她的寄生说是错误的猜想了。

    而顾川立在初云的边上,思虑道:

    “你说,假设,它们就是把水母当做交通工具来用的呢?”

    “交通工具……你这是什么意思?”

    载弍猛地转过头来,看向顾川。

    窗户的重影里,有无边的云,有正在有序地向蟹状云前行的影子们的暗斑,有水母广大的轮廓线,也有倒映在窗户里的思考的人。

    顾川目视影子们的匆匆离开,说道:

    “就像我们是乘坐死或生号,想要依靠这艘船来横渡幽冥一样……也许影子们在幽冥中也不能独自移动,和我们一样……非常……孱弱……因此,它们需要一艘交通工具。”

    而这艘交通工具,最好不需要它们自己造,而是天生地设的……就像是可供驯养的马儿与牛羊……就像是——

    水母。

    载弍侧目,而就这一会儿对话的功夫,探索客们没再能看见影子们的任何举动。所有的影子,都像是久乘一列火车数日而疲惫的旅客,匆匆下车,没入蟹状云间,便彻底离开了死或生号的视野。

    水母们则继续轻盈地在空中飞翔,犹如自在的飞鸟。

    “那它们就肯定不是某种寄生虫咯?”

    初云因为自己猜测的落空而不太快乐了。

    “也说不准……”年轻人眯起眼睛,继续注视蟹状云的方向,说道,“寄生虫的虫卵有时候不是产在寄主的体内的……你记得以前人们会周期性焚烧日照大河上的水草和动物粪便吗。因为虫卵可能会随着粪便被寄主排出……在体外,比如水面中,发育,然后等待机会找个动物重新寄生。”

    初云想起医典中相关的记载了,她又升起了一点希望:

    “确实如此……”

    但顾川又捉弄她似的说道:

    “但这对于影子们来说,实在不太可能,它们在水母体内的时间太短了,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是不是?”

    载弍对他们的寄生虫研究并不在意。他说:

    “这样也好,也省却我们一桩烦恼。”

    他走开,准备休息了。

    年轻人却依旧立在镜前,一动不动,甚至比之前看得更认真了。

    顾川的专心致志让载弍感到好奇与困惑,他抬起他的狮子脑袋,不解地问:

    “你还在看什么?有什么东西还是很重要的吗?”

    影子们已经离开,水母的游曳也只不过是种寻常,又有什么值得继续看的呢?

    “不是这样的,载弍,你有想过吗?”窗前的年轻人,倒影里的年轻人一起张嘴解释道,“也是我之前说的,假设,我是说假设这群影子这种东西确实是把水母群当做船来使用的……”

    “嗯,我认为这是有可能的。”

    “那么下去了一批影子,会不会还上来第二批影子呢?一批是过来的,而另一批则是离开的。”

    他说。

    载弍顿住了。

    “甚至……”顾川在黑暗世界的窗前,侧目朝后,冷静地说道,“并不是影子,而是其他的即将上‘船’的乘客呢?”

    而就在他转头的时候,连忙起身的载弍看到不远的那垂过天地的蟹状云里,有人一样的东西,正一一跃入水母的体内,像发光源的死或生号游过来了。

    水中的人形,犹如张开的五角星。

    远处的模样并看不太清,只能见到一种发暗的红斑,犹如鳞片般落在它们纤细的身体上。

    而等到近了点,便能发觉它们的身上,首先是没有任何的毛发,其次则可以看到他们类人的手指上没有任何的指甲。

    用过去的话说,它们是一群无趾人。

第十九章 争执

    那就姑且先将他们称为无趾人好了。

    探索客们发现了无趾人群体后,跃入水中的无趾人们自然也发现了悬在最中间水母的死或生号。

    他们与影子一样被水中吸引,从水母与水母贴在一起的皮肤中穿过,朝着最中间的水母去了。它们在水里比刚刚离去的影子们更像灵敏的鱼儿,左右晃动,摇曳水波,飞过同样穿入水母体内的些许雪花与碎片。

    只消几个片刻,探索客们就更清晰地见到这种浑身赤裸的,没有任何毛发,也没有任何鳞片,像是初生的婴儿一样的生灵的模样。

    顾川对无趾人的观察,意外是三个人中最仔细的。他敏锐地关注到这群无趾人的手指与脚趾之间长有蹼。

    “他们应该非常习惯在水中游泳……并且非常适应水。”

    顾川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当初放弃与他或初云一起继续外逃的同为逃犯的无趾人。直到现在,他也经常会想起那个无趾人。无趾人的特征太为明显,是不可能暴露于落日城卫兵前的。那位无趾人未来的命运……假如没有遇上特殊的机遇,很可能会在群山之间颠沛流离一辈子,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找到一个安详的可以接纳他的避世村落度过余生。

    年轻人想到这里的时候,转念想到他与初云如今的境遇,便转首望向同样在窗前的初云。

    初云没有动静,似乎什么也没在想。

    玻璃般的墙面里倒映着这位少女的面容,她的双眼在黑夜中也格外明亮。水上无数白茫茫的云片飞来与飞去,水母群继续沿着蟹状云的弧迹向前游行。鳞片状的云追在水母带起的风后,像是满天的飞星。

    好一会儿,顾川才听到她说:

    “蹼……你是指那层薄薄的连接的膜吗?蹼的作用是什么?”

    “对的。蹼……嗯,可以扩大手掌或脚掌与水的接触面积,也就是增加了水流流过的量,这样游起来可能会比较快,有力度……大约如此吧。”

    顾川回忆起上一世的知识,并不确定地回答道。

    初云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便以一种惊人的直觉再问:

    “他们能在幽冥中游泳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在水母群中游泳?水母连着水母,体液连着体液,这便是他们的河,而水母之间那层薄薄的奇异皮肤,便是他们河道中转的方向吗?”

    顾川自不能回答她。载弍当然也不能。

    他们只能远望无趾人在空中漂流的大河里游泳,或者、在云梦幽冥之上展翅翱翔。

    往后几天,无趾人给船上人带来了超过影子的烦恼。

    首先要说明的是,探索客们自不可能贸然开门与这群未知种族沟通,必然是维持原本的封闭的姿态。而他们出于此前的经验,以为无趾人会像影子们一样在周边游泳,或者出于崇拜,或者出于恐惧,总之不会接近。

    影子们就是一直如此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始终没有对这被水母吞在腹部的发光船体动手动脚。

    但事情的发展却让探索客们感到烦恼。

    与群影不同,尽管无趾人们看上去更接近探索客们的样子,换而言之……即是更接近大荒及大河边上的文明,但却是一群绝不安分的家伙们。

    或者说,他们是极复杂的。

    它们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律,而大约可以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可以称之为胆小的无趾人,只在光所能照耀到的地方,缓慢地盘旋,睡在水中,浮在水中,等待着水母群离开蟹状云,抵达他们所想要的目的地。

    甚至,这群人可能有些畏惧死或生号,而略微远离了一些。

    但另一部分便是群肆无忌惮的无趾人,他们在发现与接近死或生号后,便开始触摸死或生号的船体,紧接着就是往上爬,最后还有的靠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休息,就像是鱼群停留在珊瑚礁里。

    他们既擦过了死或生号的表面,也在船体最前沿火车般的脑袋上,停留,并朝底下被透明金属保护着的诸多镜片望去,直将他们的面庞以数十倍的大小,倒映在望远镜中。

    还有些无趾人则更大胆,一路下潜,开始触摸水车与水帆,他们好像没有见过这种植物,而尝试对这种植物进行拉扯。水车与水帆这两种植物纵然在寻常凡物中算得上奇异,也不能抵抗这群无趾人的攻伐,而被撕裂下了很多。

    这是最叫探索客们着急的。水车与水帆的生长,在齿轮人的调控中,没有那么娇嫩,但被外部大肆破坏,也像是放火烧船,是危险的事情。

    好在,立刻,可能算是幸运的,或者不幸的,有无趾人吃了点水车。

    凡是吃了水车的无趾人都生了一场虚弱的大病。病因,顾川并不了解,那种虚弱的躺下和睡眠是不是生病……也只是一种猜测。但无趾人们开始远离水车与水帆,是一个映入他们眼帘的事实。

    而顾川更没想到的还在后面。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洗漱、吃饭、锻炼、搬运、学习或者清扫整理整艘数人之力不能穷尽的大船时,都可以透过窗看到有无趾人躺在船壳上。

    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可能只以为这是块大石头。

    可能因此,他们是毫无顾忌的。

    于是里面的人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外界的无趾人的生活,看到他们更详尽的身体器官,看到他们的排泄孔喷洒出令人生呕的稀疏的液体,看到他们身上的小孔排出汗水似的污浊,看到他们把这些污浊涂抹在单面透明的玻璃般的墙壁的另一侧,好似在比划什么语言,也看到他们在船壳上做能够繁育后代的事情。

    而这事情的过程,意外的,与人类的过程是相近的,是一种有性的繁殖。

    他们的皮肤是苍白接近发青色的,有的无趾人体表有红斑,有的无趾人体表没有,载弍猜意这可能是他们性别的区分。

    一切最原始的生活毫无遗漏地展现在肉眼可及的窗外,于是墙壁能作为单向窗户的光学异性,忽然就变成了一种难解的折磨。

    而年轻人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好像变成了一个躲在没人知道的石头里的偷窥狂,偷窥了一群尚且原始的人们最为寻常的生活——吃喝拉撒还有不可描述。

    起床的时候,往墙壁一看,就能看到他们的排泄物沿着船体缓缓而下。

    正在检修船内设施的时候,往墙壁一看,也许就有几个无趾人正摇曳着水花,在他们以为的“大礁石”上做着让他感到面红耳赤的多人活动。

    或者读书的时候,往墙壁一看,也许就有几个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无趾人正对着墙壳摩擦他们的某种器官,这种摩擦,或许能让他们感到兴奋。

    这种压抑,足够让他升起心思,要关闭齿轮人墙壁的透光功能。

    但他告诉了载弍,载弍只是一脸迷惑地问他: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就无法得知这群无趾人的动向,也无法及时地做出反应了吧?我觉得开着透光,是很好的事情……”

    载弍并不理解肉与血的生命的想法,在他的眼里,这些也只不过尚待解决原理的自然现象罢了。

    而年轻人闻言清醒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想法中所包含的那种来自文明社会的不足道的羞怯和矫情。长期野生生活的磨砺,没有让他彻底丢掉这些文明的矜持。

    他有些羞愧,但又想倾诉,于是就选择把自己的感受分享给初云:

    “我感觉有点受不住这种状态。”

    姑娘的头发比少年人长得要快点。披着短发的初云看上去颇像是个俊逸不凡的美少年,只是那种面庞属于雌性的柔和与雅致,还有隆起的胸部,都穿透了雌雄分辨的谜云,有力地证明了她作为女性的美。

    她听完少年人的倾诉,掩起嘴巴,像是一位母亲一样蹙起了眉头。

    “可是,川,谁都会拉屎,谁都会撒尿,我想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罢?难道你想要动物们,包括你在内,都不会拉屎撒尿吗?我觉得……”

    初云想了想,抖了抖身子,认真思考,不安地说道:

    “这可能有些恐怖……”

    她是敢摸一切东西的,不论屎与尿。

    一位真正的天使把问题抛回了一位有道德之见的凡人。

    顾川一下子噎住了,那时的少年人可能是有些无助,在他心里的自我感觉中他的脸可能因一种猝不及防的羞愧而涨红了。

    当时,少年人自己也不知为何,可能是惊愕的、也可能是尴尬地骤然大笑起来:

    “哈哈,是的,我觉得你说得还挺对的,对动物来说,新陈代谢的正常,可以算是一种健康的标识。而新陈代谢,本身……则是生命的标志。”

    初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但他笑了,她也随着这男孩一起笑起来了。

    他们讨论的话题,与无趾人们并无关联。

    无趾人们继续各行其道,在漫长的时间中继续生存演变。但他们的行为,探索客们感到紧张而格外关注。

    没几天,载弍发现他们好像吵起架来了。

    影子们是极和平的……尽管探索客们并不知道影子是不是生命,也不知道影子们有没有交流,但光从表象来看,影子们从进入水母到离开水母,一直寻常。

    无趾人们的吵架,一眼即是。

    最开始,他们只是聚在一起,可能在说话,可能没在说话,声音离得太远隔着墙听不见,只能见到嘴唇的翕动。

    但紧接着,无趾人们就开始互相用手臂或身体撞击其他人的身体。

    “这也可能是某种亲昵的礼节……?”

    顾川想要保持一个尽可能不思想固化的客观判断方。

    但很快,就有无趾人遍体鳞伤,探索客们便很难认为这是吵架以外的事情。

    水波因为他们的动静而开始震荡,几个无趾人声嘶力竭,混为两派,在水母的体内说个不停。

    而那时,漂流的空中水母群已经脱离了蟹状云的范围,正在掠过一片大的鲸状云。在天际的弧光与船火的灯照中,好似一团白色的雪,正在飞过水面。

    有个身上没斑点的无趾人在水中游动,想要前进另一个水母的体内。

    但它立刻就被另一个没斑点的无趾人拉了回来,它们可能在激烈地争吵,最后扭打成一团。水中忽地飞出一抹鲜红的血迹来。

    血在水母的体液内晕散开来。

    这场暴力事件让旁观的探索客们目目相觑。

    “打得好啊!”

    只有刚刚进来,准备换班的蛋蛋先生推着自己的睡箱,睁大了自己的小眼睛,兴奋起来了:

    “打得再激烈点!”

    它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顾川猜测它恨不得这群无趾人冲进死或生号内,然后把它杀掉或吃掉,省得它继续当这么一颗蛋。

    “你很野蛮。”

    载弍对蛋蛋先生的表现不太高兴。

    蛋蛋先生满不在乎,神神叨叨说道:

    “有不满就要发泄出来,不然人要憋坏的,身体死了,再换一副就好了。精神憋坏了,那就救不回来啦,创伤会一直存在下去。”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这点功夫,有几个受伤的无趾人被他们抛到了船壳的上方,他们伤口处流出的血液抹在了被排泄物污染的船壳之上。

    其中一个没有红色斑点的无趾人极靠近排气室舱门所在的位置。

    年轻人的心思活泛起来了。

    他说:

    “要不,我们抓一个无趾人试试看?”

    蛋蛋先生和初云都没有想法。只有载弍有些犹豫,他觉得既然他们上了水母,那么迟早还会下去的,这样,就没必要接触。

    顾川好似没看出载弍的犹豫,继续说:

    “也算是解答生物问题嘛!”

    载弍就再不说话了,他感觉他正变得不再像一个齿轮人……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目送两位异乡的旅人前往排气室,而和蛋蛋先生留在外部观察总室内。

    蛋蛋先生看这狮子头齿轮人好久,想和他说说话打发这永远无聊的时间。

    载弍没搭理它。

    蛋蛋先生就有些不高兴了,它说:

    “你要是不高兴那两人抓一个无趾人标本,那就直接对他们说出来,不好吗?我觉得他们会接纳你的意见的。”

    载弍只是摇了摇头。

    他一辈子都是随波逐流,也就硬气了那么一回。

    而那一回,就让他彻底地远离了他所熟悉的一切。

    他们谈话的时候,排气室的舱门已悄悄地升起一个小的可容人出入的口子,戴着头罩的年轻人小心翼翼探头。满是无趾人留下气味的水体的味道便被隔绝在球罩外头。他在水中盯准了一个最靠近的无趾人,便双手伸出,抓住这种无趾人滑溜溜的肌肤,然后猛地将它拖入了舱门里。

    接着,舱门合拢。

    他的行动足够干脆,但水的涨落发出的端倪,依旧惊醒了正在吵架的无趾人群体。

    他们开始向着船吵吵嚷嚷起来。

    少年人以为自己做砸了,但其实当时的无趾人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人拖走了他们的同伴。

    当时无趾人所叫喊着的声音,顾川在后来才知道它们的大意:

    “阿娜芬塔,被醒来的怪物吃掉了!”

第二十章 玻璃里的鱼

    浊流在排气室里回涌,在排水的管道中流动,向外传出汩汩的声音。

    排气室临近有一个空房间。这房间里原本有些杂物,被载弍清理干净后,便用作这个无趾人的囚笼。

    “囚笼是不是太难听了?”

    蛋蛋先生乘着睡箱,摇头晃脑,随着载弍一起运输无趾人,听到载弍的讲述后,便突然说道:

    “我倒觉得,对它来说,这一定是件幸运至极的事情!要知道……它可是从原始的破落的状态,突然来到你们这个奢侈至极的大船中来了!没准,她还能吃上熟食和洗热水澡了!这享受没边没际啊……如果她喜欢熟食和热水的话……她也许会以为这里是她死后所能到达的天堂哩!”

    说完后,它就小心翼翼地从睡箱里探出它的小脑袋和小眼睛,偷偷瞥了无趾人一眼。

    那受伤的无趾人被抓入死或生号后依旧昏迷不醒,它的身上被裹上了一层不透水但透明的类似塑料的纸。上面有几个可供透气的孔。载弍对顾川说这是为了防止他或她的体液与地面发生接触,于是顾川在排气室里就把无趾人裹好了。

    这是齿轮人世代相传的经验教训。

    载弍还在大荒的时候,就从其他齿轮人的任务陈述中听说多种生灵的体液都可以对物体造成腐蚀性的影响,他自己也亲眼见过类似的动物,并做过这种动物的尸体处理。因此,他已经非常习惯对这种肉与血的生物进行隔离。

    载弍说:

    “你的想法很有趣。”

    “这可不是有趣,这就是极可能的现实呀!”

    “但在我看来,还有其他两人,你去问他们说这是什么,他们也只会说这是种囚禁罢。我们暂时囚禁了她,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信息……仅此而已。你的想法没什么意义。”

    他们把无趾人运到监牢里后,载弍想了想,从底层的仓库里推出一个大的透明的玻璃棺材带到监牢。接着,他便与齿轮机助手合力,把裹着透明纸的无趾人翻进了透明棺里。

    无趾人的手臂摆了摆,随后便在透明棺里躺牢了。

    棺材的材料自然也不是玻璃,而是齿轮人常用的、和玻璃书或者死或生号的船体类似的透光金属。

    “你这规格……关活尸都行了。”蛋蛋先生悠闲地躺在睡箱里,咂巴咂巴地说道,“你是不是太谨慎了?”

    载弍瞥了水煮蛋一眼,知道它根本不是关心谨慎不谨慎,谨慎不谨慎与它也没有特别的意义。这颗蛋纯粹是闲得无聊在这儿找人搭话,刚好碰到他做一件事,就指点一番,指望他说点话,好叫他们的对话继续下去,打发它想要尽快结束的蛋生。

    载弍懒得理它,而是叫来螺旋桨齿轮机,让齿轮机进入透明棺里充当他们的手足,接着便把透明棺封上。谁知这莫名又惹恼了蛋蛋先生。

    “你可不能让它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它万一被这蓝皮肤怪物杀掉了怎么办?”

    螺旋桨齿轮机在中空飞来飞去,颇为感动的时候,又听到了这颗蛋的下一句话:

    “不如换我来吧?”

    载弍是真不想理它。他哪里猜不出这颗蛋那点心思,只蔑了它一眼,说:

    “你……你什么也做不到。凭你那点分泌的清液可以润滑一下透明纸吗?助手机的外壳比我都坚硬,而从他们斗争的烈度来看,也没什么特别出奇的,你就别想着在这里找死了。”

    结果这颗蛋还没完没了了,在这儿喋喋不休地问这儿问那儿,直到初云进门,这颗蛋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才停止它的聒噪。

    而载弍也才熄了把整个睡箱倒扣在地板上的心思。

    初云有来自落日城的纯理论的对落日城人体的医学知识,载弍有来自解答城的……对各种事物的知识。

    他们都有对这无趾人现状的见解。

    顾川摘下头罩、脱去防护服,清洗过身体,才出了排气室的侧室。接着,他在载弍的引领下,抵达监牢,又问初云:

    “这么样,这无趾人还活着吗?”

    说完,他便两三跨步,走到透明棺材边上,知道这是载弍的布置。载弍略微解释了下,他便欣然同意,随后又重问道:

    “这人的伤势严重吗?还活着吗?”

    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也一直在观察这无趾人。无趾人平静地好像一具已经死去的尸体。他或她的皮肤原本就是发青色的,如今就更一片死灰,仿佛一块僵硬的铁。她张开与人相似的嘴巴,好像是要说什么话,却说不出来似的。

    不知哪里来的污垢填在它的身上,而它的皮肤则发皱,好像一个人的手泡久了水似的。

    初云站在透明棺材的另一头,冷静地说道:

    “她现在还没有死……原因在于,她的皮肤有一种呼吸般的现象……我认为这是一种生命的现象。”

    顾川赶紧把脸贴在玻璃上,这才透过那层薄纸,看到她的皮肤正微微起伏,犹如海浪,不停地在鼓气与泻气。

    随后,初云又说:

    “但她可能快死了。原因在于,她的腹部有无法终止的大出血的现象,你看……”

    初云一指,进入透明棺的齿轮机便把透明玻璃纸掀开,露出无趾人不停渗出血来的腹部皮肤来。

    不知是群体营养不良,还是单纯的先天天赋,多日观察中,顾川发现这种无趾人的身材格外纤长,几乎没有多余的肉。

    躺在透明棺材里的无趾人同样如此,皮肤上的轮廓几近完整地透出它们肌肉与骨架的样子,线条清晰可见。

    齿轮机擦去皮肤上渗出的血,便露出她正在流血的皮肤。顾川光凭肉眼看不出这皮肤与其他皮肤的区别。可只须臾片刻,皮肤便渗出豆大的血珠子来,好似清晨树枝上凝结的露珠,很快盛满,最后是溢出,不可抑制地沿着肌理流落了。

    载弍补充道:

    “它们的皮肤的构造与水母一样奇怪……明明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但一直在出血。出血绝不是个好事。”

    这代表体液的大量流失,以及体内环境的崩坏。

    “你们有尝试过止血吗?”

    顾川问。

    初云说她尝试了一些落日城常用的止血手段,包括缠上纱布,让小齿轮机进行局部按压,都没有效果。

    “相反,”载弍补充道,“如果尝试用纸盖住流血区域,流血区域会变大,他们的血液很怪,难以被包住,会从边缘透析出来。”

    别说三个人都不是专业的医生,也别说落日城和解答城,哪怕是地球上来几个医生,恐怕也要对这异界生命的伤损现象无能为力。

    透明棺的无趾人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而血水没过了透明纸,染上了一片黄昏的鲜红。

    无趾人的皮肤与鱼很像,但与鱼不同的一点是,它们有眼睑——也就是保护眼睛的、可以闭上的眼皮。

    这说明,它们也经常在液体以外、极可能会损伤眼睛的环境中生存。

    小齿轮机按照初云的命令,陆续掀开了这无趾人的眼皮,露出它泛着奇异蓝紫色的眼珠子来。

    眼珠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神采,好似一条躺在砧板上一动不动的鱼。

    “单纯从医学角度上……我们是无计可施的了。”

    顾川双手撑在透明棺上,说。

    “你就不应该把它带进来。我们救不活它……而处理它的尸体,可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载弍站在一边,硕大的玻璃眼睛的目光集中在顾川的身上。

    “你说得对,我们救不活它,我们无法根治它身上所发生的病症……是的,是的……”顾川侧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珠子与载弍的目光对上了,“但问题就变成了……无趾人,这种无趾的人,是那么野蛮的吗?也许,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它并不是一个医学问题。”

    “你什么意思?”

    载弍不解。

    顾川转过头去,面对昏厥在透明棺中将死而未死的无趾人,看着她的血液顺着纹理,在透明棺中化为玻璃上的血花。

    “显然,无趾人们也有纷争,他们的纷争可能是立刻的,可能是瞬然的,并且可能在任何地方。在这种纷争中,它们会轻易地杀死一个看上去还算是年轻的同伴,并将它们抛在石头上自杀自灭而不管,会是这样的吗?”

    他说。

    载弍平静地回答道:

    “对于异族而言,怎样都是可能的,我们不能随意揣度他们的想法,只记录他们的现象。”

    顾川摇了摇头,抬起目光望向了墙壁的窗。

    窗外的无趾人们对着死或生号大呼小叫,却已没一个愿意再靠近这艘船的。这群居住在幽冥的生灵察觉到这不是一个会发光的石头后,便从一种极端安全的猜想倾入到另一种极端恐怖的畏惧,而开始认为这是某种尚且无人发现过的邪恶野兽。

    小船再度回到原本寂静而与世界疏远的状态中去了。

    水母群们已经极远离蟹状云,云体抛出的雪花般的物质也变得稀疏,大多静默地积在水母的体表,随着水母的伸张,有的落入它们的体内悄无声息地消失,有的则被弹开,飞向四处。

    有小的无趾人,正在去抓那些落入水母体内的雪片,好似秋夜里的儿童在扑萤火。

    顾川说:

    “不,我的意思是……以无趾人看上去光滑柔软,既没有毛发,也没有鳞片保护的皮肤,只是在拳脚交加中便会受伤,那他们岂不是会死得轻易又快?……假设如此,我想我们应该不可能在现代见不到他们这些人。他们应该在诞生出交流的能力以前,就已经全族灭绝了,不是吗?”

    “他们固然可能有强大的自愈能力,这无趾人受的可能是很严重的伤。在纷争中失手过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载弍坚持道。

    少年人闻言失笑了:

    “确实如此,但我总想,他们可能有个自愈的关键,这种自愈能力或许有一些条件,但很容易满足,因此,很容易将他们从简单的损伤中恢复过来。但假设没能满足自愈的条件,他们就会这样不停地流血了。”

    初云压根没听这些,她盯着这无趾人的眼睛莫名其妙就走神了。

    载弍不理解:

    “那你认为他们自愈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条件应该很简单……我有两个猜测。”

    高大的少年人平声静气地说道:

    “一是幽冥的云,二是水母的体液,只要满足一种条件,他们的身体会展现出至少不逊色于我这种肉做的人的自我愈合的能力。”

    “为什么是这两个?”

    载弍问他。

    少年人转过头来,因自己的灵光一闪而想出的想法,得意地微笑了:

    “因为我们所见到的他们,要么是在云里的,要么是在水母的体液里的呀!这两者就是他们最合适的生存环境!”

    而干燥的死或生号,没有任何幽冥物质的透明棺,并不是。

    这种得意是危险的,因为很容易被验证为是一种错误,而成为某种自大。

    载弍与少年人的目光对上了。

    顾川继续说道:

    “我们一起试试吧。”

    他沉默不言,想起了京垓对于不同的齿轮人的评价。京垓认为精神病齿轮人具有比循规蹈矩的齿轮人更高的解答问题的资质。这个评价,纵然现在的他无疑也是精神病齿轮人的一员,却总不服气。他认为那是不完备的。

    好一会儿,顾川快以为载弍不知为何生气了,载弍才答道:

    “可以。”

    两个人开始行动了。

    水母的体液不难引入。幽冥物质,他们在之前的活动中,也保存了一些原本堆在死或生号上的雪花。

    他们将这些物质用器皿送入了透明棺内,最后注满了整个透明棺。

    透明棺呈出烂漫的水色,飘着奇妙的雪花。

    而积在棺底的血则向上蔓延开来了。

    之后,探索客们除却定时观察外,便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以去做。

    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

    大约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透明的棺材里,那无趾人就睁开了眼睛,并且眨了眨。

    只是随后,这懵然无知、乍遇未知的无趾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接着便在透明棺里抿住嘴唇,用它的肩膀努力撞击整个透明棺,从而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响声。

    它把自己撞得遍体鳞伤,可依旧无法逃脱这水晶的囚笼,直到门外,匆匆走来几个……作为这一区域或这一时代的无趾人第一次见到的两种不同的生命体。

    它便泫然地睁大了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以为自己正在死后的世界里。

    只是这死后的世界,与它曾经所做的梦,以及它曾经所被告知的故事,都不一样,是由发光的透明的,却不能穿过的墙壁所构成的冷淡的干燥的人间。

第二十一章 心意

    据说鸟儿和昆虫,是看不到玻璃的。

    或者说没有玻璃的概念,它们以为自己能看到另一边,就代表它们可以穿过去。

    这就是为什么会飞的鸟和昆虫会不停撞击玻璃撞到遍体鳞伤的原因,并非它们勇敢,而只是因为它们不知道,所以总是可以无畏地奔赴不能穿越的墙壁。

    无趾人没有那么笨,它撞到身体传来虚弱的感觉后,就停止了对透明棺的撞击。它的知性足以支撑它理解这是堵明明可以透过光线,却绝对无法穿过的实体。而且它的四周都是这种墙壁,它哪里都去不了了。

    而它所在的地方,它可以闻到它流出的血的味道,也嗅到了不同凡响的幽冥。这个幽冥的味道让它感到陌生,是极为淡薄的。不过对它来说,淡薄或者浓厚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大多情况下,它都没有选择。现在看来,它仍然没有选择。

    好比刚才被同族教训,好比现在陷入死亡世界之中。

    它躺在玻璃的棺材里,只是在静默地等待这群死神们的作为。

    而它主动能做、却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小心翼翼地在透明棺中抬起头,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站在这种透明的墙外的人们。

    它听到外边的人发出了声音:

    “你好。”

    它并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见到与它的种族并不相同的玉色的面庞倒映在玻璃窗中,对着它、眨了眨眼睛。

    它就也眨了眨眼。

    透明棺外的年轻人便露出微笑了。他对载弍说:

    “我猜得没错吧?”

    “你说得没错……你是对的。”

    载弍依然平静,他将龙心角递给顾川,顾川就更往前走了几步。

    距离的拉近,使得无趾人对他们的观察毫不费力。而它最关注的既非是他们的肌肤,也非是他们的面庞、五官或者手掌,后来,顾川才知道,这无趾人那时最关注的是他们身上长的毛发。

    在它第一次被赶出父母所在的巢穴时,族中一位即将逝去的老人曾神神叨叨地和它说起一个来自古代的不吉利的预言,说没有毛发的裸人会生养一位长满毛发的人,而那个长满毛发的人会将他们部族的历史彻底终结,以后就不会再有没有毛发的裸人。

    借由这个传说,这无趾人更加笃定这是一个死后的世界。

    长有毛发的人还没有出生。没有出生的人显然只能呆在死亡的世界里,等待出生的机会。

    它一边想,一边又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在浑浊的水中感到窒息。

    顾川再往前走一步,它就再缩一寸,直想把自己的头埋进自己的体内。

    “它看上去好像很害怕你们,这肯定是你们长得太丑了。”

    蛋蛋先生乘着睡箱,跟在他们的身后,说。

    “害怕倒没事,主要在于是否能沟通顺利。”

    顾川不在乎地说道,手里掂了掂龙心角的分量,随后一手举起龙心角,将之置于自己的额头前。

    对于两位来自异乡的探索客们来说,与这个无趾人的相遇,和与秭圆的相遇,已经天地一转,情形大为不同了。

    在秭圆的时候,还需要费尽苦心地研究如何沟通,而现在只需要……年轻人一边想,一边将额头上龙心角的另一端轻轻地点在玻璃棺的边缘,无限的思维的世界便再度向他显现了

    万物尽头围成一圈辉耀的光墙,近处与远处无数飘着的魂魄般的火,还有身前一团泛着紫蓝色的微弱的光。

    那就是无趾人的思维。

    他对着这团对未知的世界感到畏惧的光再度说了一声:

    “你好呀!”

    这次,无趾人听懂了,这是问好的意思。

    于是它惊异而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当时它没有多想,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和它说话,就用它那双漂亮的眼珠子在身前几个人的身上寻觅,却发觉这些好像都不是发声的源头,仿佛声音是直接响在她的心里的……宛如天启。

    但很快,在她的思维中开始浮现出某种明确的指向,使得发声者的形象逐渐与身前的长毛戴角的人的身影合为一体。

    顾川与她沟通的时候,以为自己是个外星人,正捉了一个无辜又胆怯怕死的地球人在研究。

    他先是问:

    “你来自哪里?”

    那声音是直接化为思考,流入无趾人脑海中的。

    那时,它以为是死后的世界,也会检察生前的部族。它无法自己给出一个回答,但它的思维很快闪过它所居住的地方的样子,这一部分简单的思绪通过龙心角流过了年轻人的脑海,让他看……而是体验到了一片冰冷而潮湿的水体般的世界。

    那里几乎没有光,只有偶然电闪的弧光飞跃照亮。那里有大片大片的物质的轮廓和触感,柔软得像是蓬松的面包。这无趾人最喜欢躲进这种蓬松的面包般的物质里,而同时,耳边会响起一种细微的干净的杂声。

    顾川猜想这可能是蟹状云从里面感受的样子。

    因为无趾人没有光源,所以他们看到的、听到的与感受到的便是流入他思绪中的一切。

    但这不是一个终止。

    无趾人的家乡并不止一处。

    那可能只是不足一秒的事情,随着无趾人因为问句的联想,在它现实中发出无人听懂的话语的同时,更多场景在它的思维中开始流入龙心角。这些场景里包含了比蟹状云更加古怪的云体,也有就在空中漂流着的虚无的气流,还有一些让年轻人感到惊诧的建筑物的废墟,这些废墟的材料明显是某种无机的固体。但所有的场景转瞬即逝,仿佛花灯旋转而走马观花,越来越多他们的居住的地方在思维中的闪现让顾川皱起眉头,感受到压力。

    这位无趾人所属的部族或许没有一个恒定的家乡……它们可能一直在幽冥中跋涉与漂流。这种状态至少从这无趾人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都未停歇。

    而现实中,无趾人已经说了半天的话。无趾人的语言意外的干涸,别说与齿轮人的语言相比,哪怕是与落日城语言相比,都缺乏复杂的音素与独立的单词,显得极其简单,但构成上再简单,也不是探索客们光听就听得懂。

    他们听不懂,自然无法给出回应。

    这无趾人在没有回应的寂静中感到恐惧——明明它听得懂那个声音,为什么它们却不回答它——恐惧的诞生,接替了原本对来处的想象,而冲击了顾川的思维,让他感到好气又好笑。

    害怕到底还是一种有影响的感情。

    他尝试温和地说道:

    “不用害怕,我们是友好的存在。”

    ……友好的存在?

    那时候,这无趾人在心里轻悄悄地说道。

    顾川没有看到它把自己环抱得更紧了。他说:

    “是的,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少年人没有说谎,用一些物资或者知识换取幽冥的情报,对他们来说,是件再轻松不过、甚至可以说极愿意做的事情。

    他们不吝啬分享任何知识与物资,只要他们能完成他们的探索与航行。

    现实里的无趾人陷入了沉默。

    思维的世界里,顾川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的流动:

    “阿娜芬塔——”

    那时它的记忆里,许多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对它的呼唤。

    这是一个雌性的名字,它是她,她的名字的音节连在一起,读在唇边便是阿娜芬塔。

    他听到她的脑海里的想象:

    “我们是你的朋友。”

    而在这一句话的想象之后,更多的概念与图景从无趾人的思维中再也无法止住地奔泻而出,变幻成数不清的可能是居住在幽冥之中的各种种族的形象,犹如连续闪动的幻灯片,从数十个形状各不相同的无趾人的部族曾经旅行过的塔状云中纷呈而至。

    少年人第一次在龙心角中遇到如此强烈的思绪的波动,仿佛自己好像正在被画面、声音、触觉与其余一切感受所形成的浪潮淹没。

    来自不同塔状云的画面各不相同,有的还是个人形,与无趾人相似,甚至同样在巨大的水母的体内,他看到向他伸出了手,有的压根就不是人,乍看上去,是密密麻麻大群爬行的蚂蚁,抱在一起的时候,仿佛一颗黑色的大球,更多的连动物都不是,看上去只是一块云,一片雪,或者……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条长长的首尾相连的绳子。

    一时之间,他好像存在于多个时间段中,多个人体的体内。

    有的是向他说,而有的则是向他身边的同伴说。

    他看到了阿娜芬塔自己,也从阿娜芬塔的视角中看到了其他人,这无趾人所曾经见过的一切,犹如晶面般互相反射,从他的思想中如风飞驰。其中既有体内曾经吞下的植物种子茁壮长大,一直从自己的嘴中长出,又好像正有数不清的蚂蚁正在爬,在他的体内搬运细胞物质,犹如为蚁后搬运养分,最后是靠浸泡了酸性的足以撕裂全部皮肤的水才将其根除。而在他根除的时候,他看到了与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同伴已经被吃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

    种种斑斓的记忆回想,让没有准备的少年人浑身一震,被迫选择断掉连接,面露痛苦地后退数步。

    龙心角同时从他的手中跌落,被感知敏锐的初云伸手接住。

    初云担忧地问她:

    “这奇物的副作用害到你了?”

    顾川扶起自己的额头,惊疑不定地说道:

    “我没有事……也不是龙心角的副作用,用过第二次后,我就感受不到多少副作用了……重要的是这个无趾人和她记忆里的想象,把我吓了一跳。”

    “这个无趾人怎么了?”

    “我告诉她,我们是友好的善意的存在。”

    但是……但是……这个无趾人认为的友好的存在,全部在“友善的交流”中对他们造成了恶劣的后果。而其中大部分,与寄生有关。

    没有一个不会进入它或它的同伴的身体的,最后,一个个叫他们遍体鳞伤。

    初云舒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你又受什么重伤了。”

    载弍听完后,说:

    “这样,是不能用龙心角,直接传递善意和进行沟通了吗?”

    “也不是不能进行沟通吧……”顾川接过龙心角,说,“只是暂时,这无趾人应该会以一种恐惧的姿态面对我们。龙心角只能用作辅助了。”

    因为沟通失败,他们放弃了原本把这个叫做阿娜芬塔的无趾人放出来的企图。

    阿娜芬塔之后几天都呆在透明棺内。

    透明棺被探索客们换了几次水。每次换水,阿娜芬塔的表现都会好上很多,这让他们认为水中含有某种成分促进了无趾人的生存。

    “也许通过实际的行动,我们可以和她拉近一点距离,稍微缓解她的恐惧,而和她能够再度建立沟通。”

    顾川想道。

    阿娜芬塔则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躺在透明棺中,忧郁地像是一条小美人鱼的尸体。

    载弍的精力很快就转移了,他更关心水母们的飞行的方向。

    这群水母们,似乎没有受到体内无趾人们的影响,依旧自顾自地继续向南飞翔。而它们的前方,徘徊的云带好似一堵烟雾笼罩的大墙。载弍认为云带可能是幽冥生物聚集的重要地点。

    这样,给阿娜芬塔换水的人只剩下顾川一个。

    他每天见到的阿娜芬塔的样子都是相似的,在透明棺内郁郁寡欢,一开始,她还撞击透明棺,后来已经不再撞击了。

    而他每次想要用龙心角进行沟通,阿娜芬塔的恐怖记忆就如洪水而至,叫他猛地停止,防止自己的思维受到冲击。

    这让年轻人开始怀疑自己捕捉这无趾人的必要,既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也断送了一个人的自由。

    直到大约是第七天或者第八天时,他再度准备给透明棺换水,却见到透明棺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是阿娜芬塔在强烈的挣扎中,使得透明棺略微发生了偏斜。

    他看到阿娜芬塔没有面对门与他们,而是面对着另一面外部的玻璃墙。

    玻璃墙倒映着外面的光景,水母清澈的体液里,是无趾人们又开始吵架。而这次吵架又叫他们开始用武力伤害彼此。

    阿娜芬塔一直在看外面的无趾人们,目光没有任何的转移。

    她好像在哭,但因为在水里,因此看不出来。

    但她一直睁着眼睛,少年人不懂无趾人的表情,但他以为他看到了一种深沉的悲哀。

    这种悲哀,他那时不太懂。

    他只是用接入透明棺的小管子从透明棺中抽水。阿娜芬塔感受到水流变化,才从自己困惑绝望的梦中惊醒,她猛然转过头来,看向年轻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而着急地敲着透明的墙壁,还用手指指点点自己的额头。

    少年人一开始还疑惑,很快意识到这是阿娜芬塔希望与他交流。

    他欣喜地戴上龙心角,这次阿娜芬塔没有再想到那些恐怖的关于友善的记忆,在她的思绪里,顾川感觉自己好像坐在电影院里……与阿娜芬塔一起坐在电影院的后头。

    而那面墙和那面墙里无限的光影,疏离与遥远得像是电影的屏幕,和屏幕里的戏剧。

    这时,少年人才意识到阿娜芬塔以为的自己的处境。

    她将死或生号内的世界误以为是死后的世界。

    而那面墙所倒映着的,她以为是生者的世界的影子。

    她抱着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地鼓着勇气,向这自称友好的存在,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死亡的主宰,伟大的主宰,可以让我回到那边的世界去吗?只需要一段时间,只需要等到我们的拼图完成就好……我一定不会贪恋时间,准时回来的。届时,我的一切都将属于你。”

    因为我在我的世界里,还有无法割舍的、想要完成的事情……

    随后,她仿佛是害怕这“死亡的主宰”并不答应一样,而庄重严肃地宣言道:

    “如果我不回来的话,你就在我再度死后,把这盒子里的水全部放干,一点也不用留给我,我绝不会贪恋任何一滴,或者让我再死一遍,让我魂飞魄散——”

    我知道这是一个已死之人不该有的过分贪婪的要求。

    她想。

    但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作为交换,假如我有任何的价值。

    而假如我没有任何的价值,那么请你将我消灭,不要再让我看到我所眷恋着的一切,这也是我的请求。

    还是说,这种看到本身……就是对我生前的愚昧与罪孽的……折磨?

    她因自己的猜想,重新痛苦地低过头。

    她那双紫色的、又带着点蓝色的眼睛,随着抽水逐渐露出水面,像是两颗小小的脆弱的宝石,好像想要发光,却已知道自己无法明亮。

第二十二章 冥途复归的神话

    上不见天,下不着地。

    活着的水体行在空中,而船在这水体中随之漂流。船头的光亮,穿破了长久的夜幕,照亮了对峙着的无趾人们。他们不知道那“吃掉了阿娜芬塔的怪物”体内,有两双眼睛,正将他们的一切凝望。

    隔了一面玻璃,好像隔了一片天地,疏离、遥远,便像是两个世界。

    透明箱里的旧水已经抽光了。

    阿娜芬塔在湿润的空气中侧过脑袋,在空气中望向窗户,借着对她而言无比奢侈的强光,继续以她过去不曾有过的遥远的俯瞰般的视角,见到自己原本所在的世俗人间。

    她说出她的请求后,披毛戴角的人暂时没有说话,她看到他换了根管子。她知道那新的管子会向透明棺引来水箱里的新水。

    水逐渐升起来了,很快淹过她没有毛发的光滑的身躯,接着就没过了她的眼球。阿娜芬塔的眼睛,被水洗涤过后,像是两颗沉静的珍珠,在室内的光照下,闪着犹如太阳消失在地平线后时深蓝色的天空的光。

    新水的味道,是她所熟悉的。

    顾川捏着管子,戴着龙心角,对她说:

    “你想错了。”

    她眨了眨眼睛,思维里流淌着恐惧。

    “这里不是一个死者的世界,只是与你们来自不同地方的的生者们所居住的小型的世界。它现在即将向南方飞走。你知道你所看到的水母里的那个发光的大东西吧,这就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

    纵然拥有龙心角,少年人也很难完整地传递自身的知识与感受。因为这受限于无趾人本身的思维水平。与秭圆的沟通顺畅,是因为齿轮人的文明水准极高,有数学,有理学,研究世界,知晓语言的结构,知道上下左右天地四极古往今来,知道万物都有其开始和终结,也知道死亡并非是神来取走人的性命……而是自然规律下生体终将遭受的无情的衰败。

    齿轮人已经不逊色于地球工业时代以后的人类。而对于无趾人来说,许多观念是不存在的。

    他们甚至没有严格的方向的观念,东南西北在幽冥的世界里对于这群长在幽冥的生灵们来说,并不存在。他们只把各个巨大云体作为他们唯一的方向标。

    “我们会朝着云带,却比云带更为遥远的地方,离开这里。”

    因此,阿娜芬塔的理解与顾川并不相同。

    “我们在那块发光的石头……那么,这里就是死亡的主宰的宫殿……”

    她想道。

    于是龙心角里读取的思绪很快变幻,顾川看到在她的想象里,死或生号就像是神明的宫殿一样,在云层之中自由起飞,很快深入云端,直与当初他们瞥眼所见到的虹彩的长翅膀的长蛇飞翔在一起,监视全部的幽冥。

    死亡与天空的主宰从来不需要抽象,而可以是具体的。

    就像地球的神话中,高山上可以居住着神明与仙人,而死亡世界常常就在货真价实的地下,并非什么异时空一样。

    至于太阳,自然也是由人拉车,在空中来往的。对于阿娜芬塔而言,死或生号或许就扮演了太阳马车的角色。

    顾川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她的想法。好在他并不拘泥于这种细节,他选择直白地对阿娜芬塔说:

    “你可以自由地回归……并且,在你回归以后,可能我们将永远不希望你再到这里来了。”

    阿娜芬塔对这句话产生出了很多想象。

    “但在你回去之前,我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一些关于你的世界的问题。”

    最后,顾川选择了他原本的对于这个无趾人的诉求与想法。

    “死亡的主宰……请你问吧。”

    阿娜芬塔渴望地说。

    “请你稍微等候。”

    顾川放完新水以后,便摘下龙心角,转身离开房间。走的时候,他看到阿娜芬塔始终在他的身上,好像是在害怕他永远不会回来。

    而关上门后,发光的室内陷入寂静。阿娜芬塔转过头,重新凝望窗外的世界。无趾人们的生活还照常继续,只是其中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一分钟的或者一刻钟的等待,对此刻的阿娜芬塔来说,可能都是同等并且无比漫长的。

    廊道上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

    阿娜芬塔见到了数张面庞,是这镜子般的宫殿里,生存着的众神。

    这是顾川带着初云和载弍、还有死皮赖脸一起跟过来的蛋蛋先生一起来到了这个房间里。

    载弍站在少年人的右边,对他说:

    “她的精神状况确实好像好了很多。”

    “是的,正如此,我才把你们都叫过来,我们应该也能从她的口中得到足够的关于幽冥的信息。”

    对着困索阿娜芬塔的透明棺,顾川恍惚有种自己是个电视剧里藉由严刑拷打无辜百姓得到八路军消息的鬼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吐了口气,他重新戴上龙心角,在其余人的注目下,对阿娜芬塔说:

    “好了,我有很多想问你的事情,让我们继续吧。”

    透明棺里,那母性的无趾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愿意陈述一切。

    可惜的是,死或生号上的探索客们很快发现,无趾人的智性,或者说文明的程度不足以让她完整地叙述她应知道的一切。

    举例而言,便是数学。

    “你们的种群大约有多少人?”

    在交流中,少年人问到这个问题时,阿娜芬塔卡住了。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而传来内心不安与恐慌的情绪。

    这是个简单的数字问题。

    但这个没有文明的世界的人并不存在这一概念。

    阿娜芬塔与她的种族可能没有十以上的数字概念。最简单的体现就是无趾人很难数到十以上的数字。

    这种无知是彻底的,而不是来源于某种语言的隔阂。譬如说,某个种族的数学思维可能建立在三进制、五进制或者十二进制上,甚至同时基于多个进制……譬如地球的时钟就是十二进制、二十四进制和六十进制的混用。这样的种族,对于十,他们恐怕很难理解,但只要经过换算,便并不难。

    无趾人不是这样,他们也有十根手指,他们也能数清楚这十根手指,因此,他们思维也建立在十进制上,但阿娜芬塔就是数不到十以上。

    十以上的数字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多很多”的意思,而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用数学学习的阶段来说,阿娜芬塔在数学上还停留于学前班的水准,别说理解负数或者分数与无理数,她也许还无法理解“零”。

    自然地、数学的估算,比如说种群的规模大约在百人或者两百人,这种概然的答案,她也无法给出。

    她给出的答案是:

    “很多很多,但没有其他居住在幽冥的部族多,同时与不少幽冥的种族差不多多。”

    载弍站在一旁,听到顾川的转述,保持沉默。

    他早就知道了这一结果,因为齿轮人与异族们的沟通大多如此。齿轮人对于异族们的研究,从来不依靠沟通完成,只依靠观察。

    也基于这个现象,能够与他们完善沟通的两位异乡人,被齿轮人们8最后认定是来自等同的值得尊敬的文明世界的客人。

    “不过文明程度的不足,本身也是一种情报。”

    顾川说道。

    他又靠龙心角问阿娜芬塔:

    “有长久地住在幽冥一角的种族吗?就是从你父母辈,就一直住在一个地方的群居的生命。”

    这是阿娜芬塔能答得出的问题。她心中因无法回答而吊起的不安情绪,稍微平缓了些。

    “有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思绪奔腾,想到了在她生虫病之前,她所属的部族曾经乘着水母拜访了一片高昂的云。在那片云里,阿娜芬塔第一次地见到了石头——一种并不流动的、也不柔软的、长辈叫做固体的物质。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惊异不已地抚摸那固体的表面。她看到上面堆着幽冥凝结的雪,她把雪扫落后,用自己的脸颊在上面蹭了蹭。

    固体是凉凉的,但不能吃,牙齿会掉。

    “那是一块巨大的板子。”

    顾川看到了她印象的奔流,喃喃向初云和载弍转述道。

    板子与板子之间,遮住了天与云,用顾川的话来说,就是个山洞的样子,里面就居住着许多与无趾人并不同的、身上有鳞片的人。

    那时候,他们正在举行一个仪式,围成了一团,向中间的一具枯槁的尸体跪拜。

    后来,阿娜芬塔才知道那具枯骨,是这鳞人死后的样子,他们正在举行葬礼。阿娜芬塔与她的部族不被允许参加这一葬礼,因为葬礼上的尸体,是鳞人幼儿的食粮。鳞人的幼儿们已经很饿了,一直在发出哭喊声。

    那时的阿娜芬塔也很饿,但她不敢说,因为她正寄宿于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之前冲鳞人幼儿们吼叫的她的同族,被鳞片人揍了一顿。

    “鳞片人们应该在那里居住很久很久了,他们应该是在一个地方住得最久的部族。”阿娜芬塔笃信地说道。

    顾川不着痕迹地掩盖住自己的失望。

    在阿娜芬塔思绪奔流中的鳞人与他们一般悲苦,都是被自然残虐的弃儿。先不说没有地图根本找不到这些鳞人,就算找到了,这些鳞人恐怕也不会知道幽冥的实际情况的。

    “那你们就一直这样居无定所地漂流吗?你们有重复回到过一个地方吗?这个地方理应是特异的吧。”

    “有的……有的……”

    阿娜芬塔在想也许那些地方就是死亡也无法管到的领域。

    她低下头来,说:

    “是大火,大火云……那里是很亮的地方,要比这里还亮得多。但我没有去过……我很快就要去了,我们是要去的。”

    大火的意思就是发着强烈的光的物体。

    阿娜芬塔没有去过那里,因此脑海无法给出其具体的形象。

    当顾川问到他们为何而争吵时,阿娜芬塔的头更低了:

    “我们在争吵去不去大火。我认为我们一定要去……”

    “去大火是有什么好处吗?”

    透明棺里的阿娜芬塔抱紧了自己:

    “先祖说,我们需要在那里完成一场拼图。”

    “拼图……”顾川想起了这个词,阿娜芬塔之前对他说过,她要回到她的部族完成一场拼图。

    “拼图是什么?”

    阿娜芬塔的记忆又开始涌起来了。

    她并不知道拼图是什么,只听过部族里的长者说过,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与其他的部族一起定下的规定。

    但她知道拼图是为了什么。因为幽冥的食物比大荒更少,为了寻找到足够的食物,部族便永无停息地、一直在迁徙。而路线是有限的,拼图的成败会决定不同部族的迁移路线。有些路线丰茂而安全,有些路线贫瘠而危险。

    路线不能轻易地改变,是因为中途大云与大云之间移动的权利并不掌握在他们的手里。譬如水母……无趾人们的力量无法左右水母的飞翔方向,水母只会按着自己的方向飞翔。

    很不幸的是,无趾人这一部族,根据长者的叙述,已经走了两次贫瘠的路线。他们在荒芜的世界中,走一条凋亡之路已经走了很久了。

    阿娜芬塔的叙述,让少年人感到惊异。

    他问:

    “你们内部会彼此打斗,那么你们是否和别的部族打斗过呢?总该有过吧?”

    为了争斗食物与生存。

    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透明棺里的无趾人少女身上。她摇了摇头,柔软的有蹼的手抱在她的胸前,

    她说: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禁止的事情。我们不能通过斗争解决问题……这是古老的教诲。”

    在她的思绪里,部族的长者们坚持这一教诲,他们说参与拼图的部族,都曾是他们的兄弟姐妹。

    幽冥的过往藏在一片黑暗里,历史只在少数的生命的口中相传。古老的教诲维系着幽冥神圣的平静,每一个部族都在他们迁徙的路线上各行其路,直到若干时间过后,他们才会相聚于发光的大火之地,用一场拼图的游戏,决定他们未来的迁徙路线。

    齿轮人们一直认为,相比起与人沟通,物质的痕迹,才最能说明一切。可惜的是,物质的痕迹,在幽冥之中也不长久。

    她或者他们都是世界迷云中的旅人。

    顾川没有失约,他确定无法从阿娜芬塔这里得到更多的情报,就选择将这个说不清是自己救下的、还是他所耽误的无趾人放走了。

    他们将透明棺运入排气室,接着,打开透明棺的锁,也打开排气室的舱门,接着在水流冲没中,将其往外一抛。

    无趾人的少女幽浮在空中,被她的同族惊异地注视。

    这种惊异,很快转变成了对于复活的恐惧。

    他们不敢靠近阿娜芬塔,但阿娜芬塔却升起了比之前纷争时更多的勇气,她向前走了一步,对他们说:

    “我是从死者的世界里归来的。长着毛的、戴着角的、死亡的主宰,曾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回答出来,因此,他们准许我复活。”

    她看到同族们的目光变化了。

    而原本与她一样支持前往大火进行拼图的无趾人则突然兴奋而高亢地说出了一句阿娜芬塔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语:

    “阿娜芬塔是通过了死亡的考验的圣者。”

第二十三章 大风

    雪片在人们休憩的时候,又变多了。

    而之前他们曾经过的蟹状云与蟹状云的飘雪已经成了他们身后一个看不见的小点。在云与云之间弧状的光迹,偶尔震烁了他们面前的云的轮廓。无边无际的云倒映在水体之中,迁流变幻,光影迷离。

    少年人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借着死或生号的探照灯光,看到窗外的世界起了薄雾。光线在雾里,漫反射成无边无际的一大片。

    吞下死或生号的梦生水母的水体由此便像是清澈的湖水之中、倒映着一轮明月。在他用木头与兽刺毛做成的牙刷刷牙的时候,湖上下起了雨。

    纷纷扬扬的雪片从比数千米或者数万米更高的高空吹来,累在了水母们的体表。随着雨势变大,更多的雪片,从它们的身下,也就是低空的、探索客们不太关注的云中,被风抬起,迟疑地、缓缓地飘到了上头,撞入水母的体内。雪片在水母中漂流,一会儿便被正在水中游动着的无趾的少年人们捉在手中。

    他猜测云带已经极接近了,或者说,死或生号已经来到了云带的外围。而那薄薄的阻挡视线的雾便是云带与非云带之间的过渡层,是某种潜在的对于未来情况的暗示。

    顾川稍微吃了一点热的东西,检视过他们的食物储备后,稍微安下心来,再往外部观察总室走去。

    那时外部观察总室是初云值班。

    每次初云值班,她一般都是坐在椅子边上,靠在桌沿,而用左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对着门吝啬地只露出半个侧脸。至于她洗干净的光洁的正脸,与她灰色的剔透的双眼,总是一直一动不动地观察窗外缓慢变动的风与云与水与雪与雨,犹如一个耐心的钓客,或者一位热情的数据的收集者。

    这次也不例外。

    顾川一直猜想纵然是层层相盖的单调的云,她也感到珊珊可爱。

    他叫了初云一声,初云就转过头来,看向他。

    少年人寻常地打招呼道:

    “外面有什么变化吗?”

    她眨眨眼睛,先是微微张开了嘴,像是从某种醒着的梦中惊醒了似的,然后便笃定地、清醒地说道:

    “有一点小小的变化。水里有一些地方,变深了,无趾人聚了过去,他们在喝变深的水。”

    原本水母体内的水是无色的。

    可是在初云值班的这时候开始,她看到远处几个水母的水体的色彩发生了变化,发一种浅浅的碧绿色。

    而有十几个无趾人便穿过了水母与水母贴着的皮肤聚到发碧绿色的水母的体内,他们好像在喝水。

    顾川对这现象并不慌张,前几日对阿娜芬塔的追问中也问了他们在水母中如何进食,阿娜芬塔的回答,经过他们的讨论,是可以解释这一现象的:

    “他们应该就是和之前她说的那样,是去吃那些水了。”

    梦生水母的体液颜色变深的时候,对于无趾人们来说,就变得更好喝许多。

    初云完成了值班的任务,但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等顾川坐到她身边,她就问道: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知道这种水会更能喝呢?何况,他们第一次来到梦生水母体内,应该是不知道这水能把他们救活的吧。”

    “这谁知道呢?”顾川说,“但肯定是过去曾有一个勇敢……或者被迫勇敢的无趾人,因为各种原因来到了水母体内,并靠喝水母的体液维生,从而向他们的种族传递了这一消息。”

    至于这透明的活着的水体们,维持这个状态恐怕已经有数百年了。

    在数百年前,这些人种的先祖或许是面对灾难,或许是为了探索,就已经借着这活着的水体在空中旅行。因此,他们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合作关系——无趾人们会代为清理水体中生出的许多杂物。

    这种颜色的变化,顾川猜测,来源于水母体液内细菌的滋生,用地球的语言来说,或许可以叫做富营养化,或许可以叫做微生物的大量繁殖。

    但对于探索客们而言,却是一个危险的处境。

    因为,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从幽冥中得到多少补给,所能见到的生物的进食方式都与他们已知的世界并不相同。

    “也许,之后,我们也得尝试看看这种体液……是否能吃呢!”

    少年人,在风云变幻的窗前,苦笑道。

    物资总是不够充裕的。齿轮人的技术只是解决了能源和清水的问题,但他们没有肉的生命的事物要求,他们维系生命所需要的油储量很多,载弍自称他到死也用不完。可那种油,齿轮人早在与异族建立奴隶贸易市场时就实验过,肉的生命是吃不了的。

    初云不讨厌吃奇怪的东西,当然味道好就更好了。

    她说:

    “应该还够很久吧。”

    “确实是够很久,足够我们这么长的旅程再来一次、甚至两次啦!但还是不知道能不能出得了这幽冥……水母移动的速度不比死或生号慢,但到现在为止,幽冥好像也看不到个尽头。而幽冥的尽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也许是个通向无底的无限的深渊的大瀑布也说不定。”

    少年人说道。

    他的比喻,来自于他的地球的电影小说学知识,结果却叫初云想入迷了。

    “一个无底的深渊,会通向哪里呢?”

    “为什么要通向哪里呢?”顾川说,“也许,它就是没有底的,无限长的,所有的东西,都要往里面掉,结果掉上不知多少千万亿个节气,也掉不完呢?”

    “可是这样,我们所有的东西不都掉进去了吗?”

    对未来忧虑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探索客开始专注地讨论起顾川臆想中的无底深渊的事情了。

    “也许,它注满了水,只有比水重的东西,才会往下掉。”顾川一本正经地说道,“而且你看天上下雨,它是不是就是从另一个无底的深渊的上面掉下来的!”

    “哦,对……”初云一下子懵了,眼睫毛颤了又颤,但她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可是假设水会像下雨一样掉到无底深渊的某个地面,那它不就不是无底的了吗?”

    “笨蛋!”

    少年人感到轻松,而愉快地微笑了:

    “无底深渊的空中可以悬浮着一些载着人们的孤岛啊!但它们不是地面,就像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板,是上层,可以通过楼梯往更下层去一样,就这样,一层下面还有一层,无尽的世界无始无终。”

    说着,他还跺了跺地板,示意这地板下藏着另一个世界。

    “诶……”

    初云惊异地出声了。她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认真地赞同道:

    “你说得很有道理。”

    说完,这少女自顾自地露出笑容,是她正为自己收获的新的知识以及一份有趣的想象感到喜悦。

    等到载弍过来时,初云已经到了准备睡觉的时间。她的睡眠时间非常固定,因此,其余人……要是排除什么时候休息都可以的载弍,其实主要也就是顾川和蛋蛋先生的排班迁就了初云。

    初云走后,载弍问了他们在聊什么,顾川也不隐瞒,大方利落地一一说了。

    载弍不关心他们对于幽冥尽头、或者无底深渊的想象,反倒比初云更关心这两个肉的人的食物的问题。

    “你走之前,是不是没想过这点。”

    顾川说:

    “我是想总归会有点……小岛,就是漂浮在水中的陆地,也许长着点草啊,可以吃的,或者水里游着空中飞翔着点动物,也是能吃的。谁知道,幽冥之中,我们现在见到的动物有三种。”

    一种是梦生水母,几乎全部是水。一种是影子……压根不知道是不是生物的东西。还有一种就是无趾人……不管能不能吃,但他们不可能吃会说话的生命。

    这是他的小小的不需要说的原则。

    载弍又说:

    “这是不是就是你没有考虑雇佣无趾人的理由?”

    顾川抬起头,惊诧地看了载弍一眼。

    载弍慢悠悠地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看着顾川,敏锐地说: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考虑找齿轮人,或者大荒上的异族人,随你一起远出幽冥,不是吗?但你对阿娜芬塔,没有提出这个请求。”

    “对阿娜芬塔不是。阿娜芬塔向我展现了她……强烈的使命感,因此,我没有想过。”

    顾川望向了窗外,流动着的云朵。

    “对其他的无趾人,你已经说到了答案。”

    幽冥的面积,可能远超大荒或者日照大河流域,用地球的譬喻,那便是太平洋与几座小岛的区别。

    但谁知道,这么广阔的幽冥却荒芜到了极点。其中的生命进食的方式千奇百怪,而肉做的生命甚至找不到新的粮食。

    他又补充道:

    “现在,只有找到准确的补给源,我才会考虑请求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还是说,你觉得现在我们的安排不好,需要几个帮手吗?这也确实……可以考虑。”

    “我不像肉做的生命那么脆弱,你不用顾忌我。”

    载弍摇了摇头,说:

    “我想问你,你有想过退路吗?”

    顾川没有问退路是什么,只答道:

    “我有特别的想法,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一定会考虑的。”

    他们都不知道彼此所说的是不是彼此想要的。

    桌子上的指南针静默地指着船的最前方,为他们指引幽冥之中神秘的方向。

    说来,指南针,原本是向上偏斜的,如今再看,却在向下偏斜,好像真正的南方正随着水母一起在空中转移。仿佛方位不是一个表面而有其高低之分。

    谁也不知道指南针究竟指着的是什么。

    只知道随着水母继续往南飞去,他们目前的世界,飘雪下雨之后,又开始刮风。

    风连雾漫,到处都是看不清的模糊一片。原本柔软的静默的雪花一个个夸张地飘起,仿佛子弹般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射动。所有云的轮廓都在狂舞,空中响着犹如雷吼的声音,而电闪的弧光曳迹,绚丽疯狂。

    这次的刮风不比塔状云生成时猛烈,但也能让水母体液震荡不已。探索客们观察到几十个梦生水母靠得极紧,皮肤与皮肤几乎全部粘在了一块,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水团。

    它们彼此依偎,在暴风中前行。

    似乎是为了躲避风向,水母团的移动轨迹犹如鬼魅,逐渐捉摸不透,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没有个定数。

    而它们的体液同时暗流汹涌,波涛怒起,形成了类似潮涨潮落的现象。

    “它们抱团后,移动太快了,水跟不上他们的运动了!”

    十几道暗流冲击死或生号。死或生号这种极重的大物的位置也不能保持稳定,而是被浪花拽到了更靠后的位置。

    底下,水车与水帆们随着水母的动荡,也重新活跃起来,想要脱出水母。

    “现在,幽冥物质的浓度足够吗?”

    顾川在船头急急问道。

    “难以定论!”

    载弍答道。

    “那、快点压制水车和水帆!别让我们掉下去了啊!”

    船内的探索客们匆匆行动起来。

    窗外更脆弱的无趾人们同样紧张。

    他们之前分散到了各个水母体内,摄食变深色的水,如今,一个个重新游回最中间的水母,也就是死或生号的附近,想要借死或生号的明亮照亮他们的周围。

    而那时,阿娜芬塔无疑是他们中的明星。

    “大家手拉着手!”

    阿娜芬塔大声疾呼道。

    “这是先祖留下的教训!”

    没有人比阿娜芬塔更了解先祖的教训,她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和族中的长者在一起,每一条经验教训,她都依靠自己先天优秀的记忆力牢牢地记在她的脑海中。

    也因此,她最为坚持全族一起前去完成拼图,变更他们的路线。

    近处的人们很快听到了她的话。

    “是那个被死亡世界的看门兽吐出来的人!”

    如今,所有的无趾人都认识阿娜芬塔,知道她是被死或生号放出来的雌性。他们对死或生号是死亡世界的入口深信不疑。

    在死亡世界的看门兽的目光中,这群无趾人也都想起了先祖的教训,连忙找到近处的同类,手拉起手,在漂流变动的水中,好一起飞翔。

    彼此拥抱的人们在浪汐里与自然搏斗,而云与雪与水,则从他们的肩膀边上犹如刀割般地冲过。

    现今的世界一片昏暗。

    可他们坚信,他们的前方,云不见底的深处,一定拥有着曾被预言过的大火与光明。

第二十四章 大火

    大风腾起千万丈,随时能将圣者们绞为碎片。死亡世界的守门兽在空中飞旋,同样对圣者们虎视眈眈。好在智慧的圣者们,敏锐地认识到守门兽贪婪的目光可以照亮水中风中的景象,便将之作为他们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依仗。

    前方的云雾依旧绵延,见不到任何生机。

    探索客与求生客们,很快发现飘飘渺渺无所似的雪花里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杂物。

    这些杂物,一开始还很少,但随着风水的变幻与转大,便有很多,穿过了水母的身体,噼里啪啦地撞在死或生号,与无趾人们的身上。

    有些像是金属的小片,有些则像是曾经与他们的身体一样柔软而已经腐烂了的肉,像是手臂的、或者……翅膀的东西。

    后者发着臭味,并且有一片顺着水流砸到了阿娜芬塔的头上。

    阿娜芬塔的两手一边抓紧一位同伴,她不能松手,只能在水中摇晃着头,把这尸体碎片从自己的脑袋上甩走。

    里面冒出一些虫子,随着腐尸一起飞散在水流后。

    阿娜芬塔的眼睛再度能看到周围的景象了,她看到与她握手的一个同伴的脑袋飘出了一些粉红色的东西……

    那是她的血。

    就在刚才,一块腐尸砸中了她,而一块坚硬的碎片则砸在他的头上,切开了他的面颊。他在痛苦不安地嘶鸣,好像临终前的苦难祷告。

    而他的血则在波澜万丈的水中弥散开来,气味钻进了其他无趾人的鼻子里与嘴中,让记得某些古老教诲的无趾人心思灵活起来。

    “他还行吗?”

    有人问道。

    这个问在无趾人之间有特别的含义。

    假设那人“不行”的话,那他的尸体绝不能旁落,而会被他们在腐烂前尽快地吃掉。

    当时,阿娜芬塔没有多说话,只是遥望着远方,寄她最多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大火’,无趾人世代传说之地。

    但当代的无趾人们完成过这一次旅行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曾经走过这条幽冥迁徙路径的长辈们都在那永无止境的生存与觅食之中化为无人知晓的枯骨。

    包括记忆力最好的阿娜芬塔在内,大多的无趾人们已经忘却了那些长辈的形象,他们自然也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或者母亲是谁,如今又埋在哪里。

    阿娜芬塔已经活了很久了,她现在已经是适龄生育的无趾人,算是岁数很大了,但身体还非常健康,甚至挨过了一次死亡。等到她确实地生下孩子后,她大概还能活到那个孩子长到她一半高的时候。

    死亡是远期的无意识的恐惧,而饥饿是近期的有形的急迫的恐惧。

    在水中遭到碎片肆虐的阿娜芬塔下定决心,一定要从拼图中胜出。

    那时,她看到了云层深处,露出了点如火烧的光。

    火烧的光,在云的边缘,染出一片朦胧的紫色。紫红的云霞,与她的双眼是同样的色彩。

    而水母体内,物质的风暴还在加剧。梦生水母皮肤所具有的某种选择性透过机制,接近失效边缘,因此杂物不再从中被排出,而囤积下来,在浪起浪灭、暗流汹涌的体液中,撞击其中存在的一切生物。

    死或生号的船体之坚硬,远超落日城一切木船铁船之属,自不怕撞击。

    怕撞击的是水车与水帆。

    水车与水帆运动得更为激烈,好像在与水母,与全部的这些实体的物质做搏斗一样,要升到无水也非固体的空中。

    顾川、载弍、初云、蛋蛋先生,还有那个齿轮机助手,都聚在最下层,按照玻璃书上的说法,开始压制水车与水帆的运作。

    他们将原本在尾舱的箱子,搬了几个上面有标记的过来,将其中的燃料倒入齿轮人的焚化炉,又推动齿轮。

    “没什么效果啊?”

    顾川肉眼看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他心急如焚。

    载弍平静地:

    “稍等。”

    不一会儿,焚化炉就冒出小小的火苗来。这火苗很快沿着玻璃金属,抵达了探索客们所看不到的墙内的分流管中。

    船体的跌宕震动,叫他们几乎站不稳身子。

    顾川抓着门把手,注视巨大的透明器皿,里面所有的水车与水帆都在纠结不安,它们缠结的根系一路连到上层,而几乎撑满了这比标准游泳池还大得多的养殖空间。

    原则上,上层也可以对下层进行控制。不过他们无法放心,因此都到了下层亲自操作。

    火很快顺着管道,从一条玻璃棺中,烧进了透明器皿里,过度生长的水车与水帆立刻就起火了,火光霎然就照亮了探索客们所在的一侧,墙壁辉辉发光。而死或生号的动静,便随之变小。

    震荡不再剧烈。

    几个人都能站稳位置。

    “这就算是好了吗?”

    水煮蛋大声问道。它现在被齿轮机助手抓在空中。齿轮机助手有些嫌弃这颗蛋,摇摇晃晃,就是不安稳,于是这颗水煮蛋,也烦恼到了极点,简直是在坐大牢。早知道,它就呆在睡箱里,坚决不下来了,随便这几个人怎么折腾了。

    载弍说:

    “应该说是好了,水车与水帆的控制简单。”

    “困难的在外部恶劣的环境呀!”

    顾川忧虑,一边说,一边接下这颗蛋。水煮蛋被年轻人抱在怀里,而年轻人脚步不停,领着众人重新奔赴上层。

    而那时,他们也才看到了与阿娜芬塔还有无趾人们所见到的相似的景象。

    “那是什么?”

    年轻人喃喃自语。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的眼中倒映着的前所未有的光亮,仿佛从黑夜猛然回到白昼,又像是乌云拨开,重见天日。

    那时一种火烧似的明亮,照亮了云朵的边缘,使得原本灰暗朦胧、诡异莫测的轮廓瑰丽灿烂,居然如金镶玉嵌,美丽非凡。金红色的霞光,光辉万丈,直将死或生号的表面都照亮了。

    久居黑暗里,复得返光明,居然让年轻人感到几分不详。

    当时只有初云,讷讷而诚实地说出一个他们都知道的答案:

    “阿娜芬塔,那个无趾人说过,这是……”

    大火。

    在她的叙述中,在她古老的口口相传的传说中,是比死或生号的内部更加明亮的大火。

    至于幽冥深邃的过往将来,便再一次地对探索客们露出其神秘莫测的只鳞片爪。

    无趾人们照旧在水母中抱团,纷纷乱乱的碎屑无边无际。水母群们继续南飞,逐渐飞入云带的深处。

    云带的宽广,深不知处。

    想要知道云带的存在,必定极为远离云带。而一旦接近了云带,便包括全身全体在内,尽数没入其中,接着见不到任何其他的世界。

    因此,远离云带的人们是决计不会知道云中可能藏着一个光明的天地。

    根据阿娜芬塔的叙述,水母群的迁移路线,人力不能轻易改变。

    换而言之,它们的迁徙或许是遵守某种探索客们所还不知道的常理。而梦生水母们的路线,同样按照阿娜芬塔的叙述,可能已经持续数百年了。

    这种现象本身已经保证了某种底限的安全。

    因此,不论是无趾人,还是探索客们都无需太多的忧虑。

    他们所要担忧,仅仅是他们即将见到的一切。

    水母飞进了云带的深处,而光明便更为彰显与熠熠。原本的乌云与灰雾,一时之间仿佛从黑夜到了白昼,尽数发出火焰般,接近紫色、粉色、或者红色的暖洋洋的光。

    天上是白云,底下也是白云,他们在白云之间穿梭,好像正穿梭在一个太阳所照耀着的世界里,在类似地球白昼的曼妙的云天之中自在飞翔。

    而水母群也是第一次如此明亮地将它们透明的躯体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探索客们看到那数十只正在回到原本若即若离状态的水母像是漂浮在空中一个个吹出的泡泡。

    泡泡在太阳下会闪烁五颜六色的光泽。水母比泡泡要深沉,它们身体的深处是实体的,是充满液体的。

    接近透明的液体反射光明,犹如一片可以见到底部的清晰的湖水。

    而水面微波荡漾,天地之间的云彩,倒映水中,不尽变化,随着光线折射的变动,有时深红,有时发紫或发蓝,那是一种无边宁静的美。

    初云被这样的景象吸引住了。

    她想起了落日河畔的黄昏与云彩,还有她的第一位医生对她说的云的美好。

    顾川稍后才发现桌上指南针的方向回到了原位,不再偏斜。

    当时,他只是喃喃自问: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发光呢?”

    纵然梦生水母终要将他们载往,但他已经迫不及待。

    顾川径直打开望远镜,于是望远镜的机械手就拖起他的身体,让他安坐其上。接着,他就开始调焦调距,直到万物适合。

    射光六作为先导,径直穿过云蔼,为他指向真相所在的地方。

    等到镜片之中模糊的世界变为具体,原本红色或橙黄的小块,细分为足以看清的真相,他便看到了……

    “火。”

    年轻人不可思议地说道:

    “真的是火,火在向下燃烧。”

    宏大的火焰正在向下燃烧,冒出无数的火星点点,散入云烟。而绕着火焰,所形成的云带,即是幽冥史上前所未有的横贯东西的大漩涡。

    这里的气流并不向上或向下,而是向左和向右,绕着火焰引动无边的云雾。所有的幽冥物质的流向都是因火焰发生了流变。

    “火焰,那燃烧火焰的是什么?没有任何物质能支撑这么大的火焰的燃烧吧?”

    载弍问道。

    顾川原本想要告诉他太阳也是某种火焰,也是一种能量放出的现象,但他转念不言,只是默默地抬起望远镜。

    火焰是向下燃烧的,那么火焰的上方是什么呢?

    他看到了一片由无数的金属、玻璃、木头、或者水、种种不同的物质所组成的说不清形状的东西。

    他不知道其中的一些是什么,但他可以看出其中的另一些是什么——

    “我记得第六册的玻璃书中,写过你族上一任的船和我们的船是极相似的,但还要更大一点是吧?”

    载弍知道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这个,他急切地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片船的墓地。”

    顾川说。

    里面有齿轮人过去的船,和变色石混在一起,在火中发着妖艳的光明。

    而水母群正向船的墓地飘去。

    接着,年轻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而对着望远镜看得更仔细了。果不其然,他看到齿轮人过去的船有水母濡湿的痕迹。

    并且……这种濡湿的痕迹非常新,比它发旧发损的痕迹更新。

    载弍迫不及待地对上望远镜的目镜,顾川让开,则恍惚地说道:

    “我们的探照灯是不是已经关了?”

    “是的。”

    初云答。

    一个真正光亮的世界不需要人为造出的灯光。

    “那我们可以准备准备了。”他望着外面的世界,冷静地说,“恐怕我们,即将要被水母们抛弃。”

    话音未落之际,死或生号确实失去了某种被水母拽在体内的阻力,而开始倾斜,主动地远离水母的中心。

    “这……为什么啊?这也太怪了!”

    蛋蛋先生大喊大叫道。

    少年人深深呼出一口气,说:

    “这是因为我们只是水母一盏临时的灯呀!现在,我们的灯关上了,它们以为关上了,而它们有了更亮的灯,就以为它们不再需要我们了。”

    在幽暗的世界里,一切光明都叫生命喜欢。

    只要这个生命还需要用光照亮他们的前路,叫它们能够看到世界的模样。

    而显然,幽冥世界之中,眼睛这一器官没有被彻底抛弃,拥有视觉的生命对于纯粹盲目的生命无疑具有某种压倒性的优势,哪怕看不到颜色,仅仅只是能分辨明暗,也足以在生命之路上得到自然选择的青睐。

    水母们也不例外。

    基于此,能够明晰物体的光线便依旧重要无比。

    也基于此,死或生号之所以被水母吞到腹内,并不是一个偶然。水母们是因为死或生号在发光而主动接近了死或生号,接着,将死或生号吞入体内,充当了某种照亮前路的“器官”。

    这种被吞入的发光器官的存在,似乎成为了水母群的至宝。因此,大量的水母都围绕在中央的发光水母附近。

    如果死或生号探照灯不灭的话,或许会被水母们代代相传,成为它们重要的光源。

    可既然灭了,它们就以为死或生号不再具有发光的性质,而将舍弃死或生号。

    就像它们在过去,捕获了齿轮人上代已经沉没却依旧发光的船,直到齿轮人的船不再发光,而被扔在这里一样。

    “而且这群水母,绝对是知道水车与水帆的性质,所以拿捏得绝对准确!”

    水车与水帆的运动再不得到水母的抑制,而开始肆无忌惮地排水。

    少年人的话没有说完,死或生号猛然倾斜。

    这是死或生号已经脱出了中央水母的体表,被围在旁边的水母像是接力般地弹开。

    于是整个船体被迫在水母与水母之间发生跳跃,撞出许许多多体液的同时,再也无法抑制地、笔直地往大火之上、船的墓地坠去了。

第二十五章 被围观

    在苍穹之中熊熊燃烧的大火,明亮了全部的云野,好像一道不可越过的火墙。

    远远看去,只是一团巨大的火焰。等到被迫接近了,挑战者们才知道它的庞大足以占据人们全部的视野,仿佛他们正身在数十层的高楼,隔着窗俯瞰楼下无边无际着火的大地。

    而大地的尽头,天际线的他方,水母们继续他们慢慢悠悠的飞翔。这群遵循着某种本能活跃的生物沿着与死或生号坠落不同的路径,从侧边绕行大火。火光映照万物,水母们便像是从皂水里吹出的泡泡,色彩缤纷,绚烂梦幻。

    光与热提供给它们以前所未有的温暖的环境,它们便第一次地展现出探索客们所从未见过的变化来。

    它们原本皮肤只是紧紧相贴,如今,却像是在温度下突破了某层壁障,彻底交融到了一块儿。

    彼此的体液便完成了某种玄妙的交换。

    只在靠近大火时,梦生水母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等到这种变化走过数个阶段后,它们便会再度远离大火。

    或许是因为只有在这种变化时,它们才需要如此足够的温度与热量。

    这种生命周期的循环,对于梦生水母们来说,已经维持了数百年,或者有数千与数万年了,肯定要比无趾人们存在的历史更长。因为无趾人们的先祖,必然是后来才在大火上望见了周期性回归的水母,而逐渐发现乘行水母们是一条具有可能的的迁徙觅食之路。

    那时,少年人漫无边际地想道。

    再接下来的水母的事情,他并看不到。

    因为死或生号已在空中翻转,至于视野自然不同。火烧黄昏的天地从死或生号的窗边翻过,而水母们则消失在窗户的左侧。至于窗户的右侧,则是熊熊向下燃烧的大火不停地涌入他们的视野,直到占据探索客们全部的眼帘。

    火焰的世界,绚烂的红光,犹如最深邃的夕阳与晚霞。

    死或生号继续在空中飞行,而无边火焰地颜色便步水母们的后尘,同样从他们窗前的视野中擦过。连绵不断的钢青、灰白与棕黄的颜色便随之进入了窗的视野。

    那是是在“大火”之上的“大地”。

    他们即将与这片大地发生一次碰撞。

    在这空中,人们插翅难飞。

    唯有载弍并不慌乱,他抓住望远镜的支座,自傲地说道:

    “相信我族的技术。上一代的沉船,绝非是因为一次简单的碰撞而已。”

    他的想法和顾川一样。

    少年人抓紧了望远镜伸出的机械手,说:

    “是的——我相信你们。”

    近乎实质的风雾从船体的周边切过,呼啸的燃烧,与飞溅的火星,还有越来越近的天地。

    接着,便是一声砰然巨响,死或生号被迫硬着陆。

    齿轮人特制的船体就这样与金属、木板、玻璃、泡沫、土壤、沙子还有其他茫茫多说不清是什么材料的复杂而崎岖的地面轰然相撞,引得灰烟滚滚,碎屑四溅而尘土飞扬。

    碎渣子的黑色的雾腾向空中数百米,与白朦朦的雾与云交融在一起。

    安锁的箱子在原地震荡不已,柜子里的玻璃书与柜门柜座发生来回的撞击。

    外部总观察室也不好,年轻人一脑袋撞到墙壁上,全身发麻。

    好在如今顾川体质过人,只深呼吸几口气,便回过气来。他看向周围,众人无碍,只有蛋蛋先生倒霉得摔出睡箱,好在被螺旋桨齿轮机接住了。

    死或生号确实并无太大异处。

    被撞击的地表则出现了一个骇人的大坑,死或生号如今就沉在这个坑里。

    这个现象基本可以坐实,齿轮人上代的舰船,必然是因为其他的理由而在幽冥的某处坠毁。

    再结合梦生水母的行动,这舰船也必然是之后探照灯仍在发光,而被水母当做灯来用,从而带到了这里。

    外界的声音余响不绝。那些地里的玻璃渣子、沙粒、木板与金属柱子很快倾落,填满了被撞击出来的坑,一路堆在死或生号的窗户上,像是一幅抽象的画。

    “你看,是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载弍说。

    “是的,确实了不起。”

    少年人由衷庆幸他所乘坐的是齿轮人所制造的战舰。

    但现在,他们没有余裕进行商讨。很快,三人约定,一起开始从内部到外部开始检查全部的船体。

    而之后,载弍是有搜寻齿轮人上代船只的想法的。再之后,探索客们要考虑的则是如何离开这片古怪的悬空大地——

    死或生号搁浅了。

    无趾人们注视了死或生号搁浅的全程,有个瘦小的无趾人说这是死亡的巨兽睡着了。

    这话莫名给他们鼓起了一点勇气,他们很快来到水母群的最外侧,等到水母绕行大火一周,接近顶上的船墓的时候,他们便一一从水中跃出,而现跃出的强壮的无趾人接则应后跃出的柔软的无趾人。

    最终,所有的还活着的无趾人在他们上代已经死去之后,再一次地来到这片神秘莫测的土地。

    “我们好像是最先到的?”

    阿娜芬塔想道。

    她柔软的脚掌,轻轻地盖在坚实的混合的复杂的土壤之上,有些与水与云与气所不同的刺痛。

    这里的一切对于它们都很陌生。

    只有沉眠在空岛边缘的死亡巨兽让他们感到很熟悉。

    他们认为死亡的守门兽没有任何损伤的依据在于死或生号的体表没有伤痕,在光照下反射着熠熠的明亮。

    这不像死亡,这格外光鲜。

    阿娜芬塔凝视死或生号许久,她第一次见到吞下了自己的这东西在阳光中的样子。她的朋友,一位叫做古丽苏的雌性问她:

    “我好好奇,阿娜芬塔,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啊?”

    阿娜芬塔开始回想:

    “两个有毛发的怪人,一个狮头人身的人……还有一个个浑圆的混沌的东西……还有……死亡有好多形象。”

    “那真是顶顶奇怪的了。”

    古丽苏想象了一下它们的形象……她的想象与阿娜芬塔所见到的实际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将有毛发的怪人想象成了类似触手怪的多毛东西,又将狮头人身的人想象成了一个趴在地上行走的长着狮子脑袋的跪立的东西。

    她抖了抖身子。又问:

    “死亡又是询问了你什么问题,才让你从死亡的门口离开的?”

    阿娜芬塔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她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说:

    “死亡问我,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的人,我没有回答出来。它却并没有不满意的样子。”

    古丽苏侧目了,突发奇想道:

    “也许你这样的回答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

    “因为人数不是固定的,我们有同伴已经怀孕了啊!这样,一个人是算是两个人呢?还是一个人呢?”

    古丽苏数手指已经数不清了。这是无趾人之中最喜欢玄妙想象的家伙,她笃信而兴奋地说道:

    “因此,生者的数目是一个不确定的词,它会随着人的不停的出生而不停变多……所以真正的答案是……是……”

    当时,她并没有想出来。

    因为那是个过于抽象的、超过当时无趾人文化水平的词语。

    不过很久很久以后,她的后代为她想出来了那个词。那个词的意思是“无限”。

    “但总之,要是你回答出一个具体的数目,那就是答错了啦!”

    阿娜芬塔尽管听不太懂,但莫名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了。

    没有食物的无趾人们不能长久地停留在一块。他们四五作群,分散开来,像他们的先祖一样,开始小心翼翼地在这片土地上探索,有的挖了挖土,有的则拨开了瓦砾,还有的大胆,站立在一块横插大地地玻璃般的镜面之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冲自己的影子大声吼叫起来。

    但他们很快就发觉了这里的贫瘠。

    “这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一个饿极了的无趾人舔了舔一块玻璃,却只划伤了它自己的舌头。

    “很冷,不能吃。”

    无边的光亮对于久居昏暗的种族感到刺眼,但意外的是他们的眼睛并非是不适合这种明亮的。干燥的空气让无趾人感到萎靡不振,但同样意外的是他们的皮肤好像也不抗拒干燥的空气,只是更喜欢湿润罢了。

    只是没有食物的传说中的“大火之地”让无趾人们忧虑而烦躁,在这趟旅程中,他们死去了两个同伴,这种不安让那些族内强壮的、意见不同的无趾人又要争吵起来。

    阿娜芬塔原本是受虐方,但“从死亡世界回归的人”这一身份为她盖上了一层神圣的阴影。当时,她只是原本一样呼喊道:

    “先不要再吵了!先祖的教诲是不会有错的!”

    结果,众人安静了下来。

    这现象,是阿娜芬塔自己也从未见过的。

    阿娜芬塔被众人的行为吓到了。她感到紧张而惴惴不安。但大伙都看着她,好像都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她畏畏缩缩地说道:

    “我们只需要寻找,应该很快,就会就能遇到其他要进行拼图的人。”

    她那时还没有意识到信服来自于权威,权威来自于深不可测。

    她只见到众人听信了她的话。

    无趾人们很快来到一块巨大的玻璃幕墙旁,那是并非出自于齿轮人之手的造物,在这里遂古地停留。

    岁月似乎没有在墙体上留下任何的变化。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一个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的与它们并不相同的人。

    他也没有毛发,但身体要比所有的无趾人都要壮实,或者说肥胖。身上披着一些奇怪的布料,裸露的肤色四肢偏黑,而腹部偏白。他的双手比较短小,而脑袋浑圆。

    那人也看见了它们。

    “支系?”

    无趾人们并不懂支系是什么意思,他们已经脱离幽冥的社会太久。当时,无趾人们皆噤声,只阿娜芬塔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我们是来参加拼图的。”

    他们的语音可以追溯到同一个先祖,尽管现在已经具有微妙的声调与音素的差距,但他们是彼此听得懂的。

    那胖人就懂了:

    “你们是长斑点的支系,过来吧,拼图还有一段时间才要开始。”

    强壮的无趾人自顾自地跟了过去,阿娜芬塔想了想,就和较瘦弱的无趾人们一起跟在他的后头。

    “你们应该感到幸运。”

    走在前面的胖人瞥了一眼远处那落在地表的死或生号。

    庞大的还鲜活的金属船体,与船墓中已经死去的东西,看上去并不相同。

    他已经从无趾人这里得知了那是个死亡看门兽的消息,他不是很在乎这个,幽冥总是有很多伟大的生物出没的。

    “因为很早以前,我们共同的先祖,制定了这一计划,为的是防止我们彼此伤害。”

    他迫不及待地开始向这群新来的无趾人炫耀他的学识。

    而无趾人们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了一个像是死亡的守门兽一样巨大的钢铁“尸体”的破口。胖人说,那是他们作为共同的“人系”所要聚会的地点。

    而那时,探索客们才刚刚完成对死或生号内部的初步检查。

    巨大的船体,让少少的三个人忙碌而狼狈。

    但每一处都要检查,这就像一艘真正的船,任何一处的漏水都可能造成全船的倾覆。

    三个人约定好轮值的时间,两个肉做的人吃了点东西,就准备休息睡觉了。

    顾川狼吞虎咽的时候,瞥了瞥窗外。这一瞥让他出神了。

    他问道: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里很古怪?”

    “是很古怪,整个幽冥都和大荒完全不同。”

    载弍正在重新翻阅玻璃书。它的狮子外皮被它清洗了一遍,因此毛发都垂下来了,静静贴着他机械的轮廓。

    “也和落日流域完全不同。”

    初云喝了一口水,望着水里自己的影子,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顾川说,“我的意思,组成这片火上的岛屿的物质,好像都是……唔……无机物……”

    没有任何有机的迹象,不柔软,也无生命。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船的材料。

    最多的有机物,可能要算是木头,但木头也是很少的,而且好像已经烂完了。而木头烂完了,好像也没有见到虫豸的痕迹。

    沙粒、玻璃、金属、盐还有各种各样无机物混在一起的土壤里……没有草根,也没有爬行着的小虫,没有长苔藓,也没有其他任何说得上自己会动的东西。

    这种发现,让他感到不安。

    不过等年轻人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看了眼窗外,就知道他昨天的猜想连对了一半都算不上。

    这里有人。

    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人正在不远的地方,可能是玻璃墙边上,可能在一个塌陷的金属板下,也可能是岩石的背后,或者趴在小坑中。而他们所做的事情也都相似。

    他们都在观察死或生号,好像正在观察一个不期而遇的洪荒的猛兽。

    他们见过齿轮人的舰船,但那只是破碎的残片,如今他们第一次见到完整的舰船,还看到天色深邃苍白,被大火照亮的云雾,落在死或生号的轮廓边缘,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至于船体依旧洁净的黑玉般的表面,在黄昏鲜红的色彩中,则仿佛流动着粼粼的波光。

第二十六章 拼图

    无趾人们在胖人的带领下,进入那破洞口。

    外面是倾塌的无机物,里面有歪歪斜斜的台阶,火光映照着墙壁,洞壁上有古老的人留下的绘柄。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长蛇,看到了鳞甲,但既非是长蛇也非是鳞甲的东西,在洞壁延长。

    在无趾人中最为强壮的人,叫做巴图,是位雄性。

    巴图学着胖人的用词问那胖人:

    “已经有其他的人系抵达这里吗?”

    “你们不是最早的,肯定也不会是最晚的。”

    胖人说。

    “那我们来得恰到好处咯?”

    “都差不多,大家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回到这里。要么就是来不了,因为大风啊,水母啊,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嘛……来来回回总有个周期性的变化。周期合到了一起,就都遇上了。”

    胖人说出了一句他们种族传递得面目全非的古老箴言。

    路的尽头,有人牵着一条披甲的多节多足的虫类。那人与无趾人们一样,没有明显毛发,但他的脑袋上有突起的类似犄角的硬骨,是他独一无二的特征。

    角人看到胖人就说:

    “你领着的是新来的人系吗?”

    “是的。他们的特征是长有粉红色的鳞状的斑点。”

    胖人答道。

    披甲虫绕在那角人的身边,冲着阿娜芬塔与古丽苏他们吼了几声,等到角人殴打它的头部时,它便发出惊惶的声音,再随着几声怒斥,就安静了下来。

    悠悠的火焰在黑暗中洞明,被驯服的虫豸的目光则让新来的无趾人感到恐怖。角人领着他的大虫往外走了,胖人则继续带着无趾人们往下去。

    越往下走,种种嘈嘈切切的声音就越重,他们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得懂,感觉像是与他们的语言极接近的语言。走在很后头的无趾人还一脸茫然地问走在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在聊什么呀?

    前面的人也没法回答他,有的说自己不知道的了,有的就开始编起自己的想象,说前面的人可能正在商量怎么把他们出卖了。

    “我们是乘坐梦生水母来的,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走在最前头的巴图磕磕绊绊地问胖人。

    无趾人们的语言,对梦生水母的称呼与探索客们使用齿轮人或日落城的称呼其实非常接近,都是“巨大的、透明的水体”的意思,意译为梦生水母也是极为恰当的。

    “我们来到这里的方式各不相同。我是和另一人系一起来的,是被风吹来的。”胖人站在转角处,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对无趾人说,“好了,到了。”

    拐角的边缘闪烁着更为强烈的火光。

    无趾人们在火光地映照下向前走去,见到了他们在数百年前的兄弟姐妹如今的模样。

    鳞片,肤色,挂角与否,或者瞳色,脑袋的长宽,鼻翼的宽窄与突度,嘴唇的外翻与内敛,或者更干脆的面部的宽窄。

    各不相同的人体齐聚一堂,却依据彼此的特征分散开来。在柱子的边上,在倾塌的建筑料的边缘,在其他的入口之前,在奇怪的凹渠边上,在古老的壁画之下,还有在看不到的墙后。

    干净的水银在凹渠中穿过全室。正在奔跑的或者全果或者披了点东西的人,跨过水银渠,向他们的同伴各自招手。

    其中三分之一的人们或前或后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无趾人们。而另外三分之二的人们依旧各行其事,说着他们千万嘈杂的话,饿极了的孩子在哇哇大叫,而稍大点的人则多在争吵。眩目转眼之际,就有一片人从一个通口离开,又有新的一片人从一个通口进来。在从未有过的光下,从未见过多的数量的人,让他们不安。

    “我们要去哪里呀?”

    巴图又大胆地问他。

    胖人说:

    “你们随便去哪里呆着都可以,只要有人在这里等着就行了,等到拼图显现的时候,自然会一起进行的,谁也不能不做。”

    无趾人们闹起了一阵喧嚣,这个喧哗从最前面一直传到了队伍的最后头,他们都在说吃的东西在哪里,要是没吃的,他们要尽快奔往水母们的体内,吸取营养物质。

    阿娜芬塔先是压下了族人们的不安,她没有先问食物,而是再转头问胖人:

    “那拼图在哪里呢?”

    她还有点想问拼图是什么,但她不太敢问出来。

    谁知胖人对着她的问题,神色大变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们是想要提前回答我们给出的拼图吗?”

    “什……什么?”

    阿娜芬塔不理解,而小心翼翼地退后了几步。无趾人们站在她的身后,而胖人们的同族,则很快来到了胖人的身边。两边对垒。

    胖人带着怀疑的目光,继续说:

    “是我们要各自准备拼图,每族又要把自己的拼图拆开,谁把对面的拼图拼出来了,谁才是拼图游戏里的胜者呀!因此,你怎么能事先问我们的拼图在哪里?又是怎么样呢?还是说,你们根本就已经忘记了拼图游戏的规则了呢?”

    说到最后,胖人已经是带着嘲弄了。

    阿娜芬塔呆住了。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们确实不知道拼图游戏的真正的规则。她想向后退步,却撞到了她身后的古丽苏,古丽苏忍住了几乎要脱出口边的惊叫,用自己的身体撑住了阿娜芬塔,让她无法后退。

    阿娜芬塔站在古丽苏的身前,紧张不安地搜尽自己的回忆,好一会儿才说道:

    “我是从我的长辈那里听到的……他说要到这里完成一个拼图。”

    “倒也不是没有。”

    不是胖人在回答了。

    而是与他长得相似的他的同族人笑意盎然地指向了一面由无趾人所不知道的材料砌筑成的墙壁。

    墙壁底下,有一个缝隙。

    缝隙里堆放着许多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残片,如水般的银,如银般的水就是从中流出的。

    而墙壁上则空空荡荡,或许曾经有过一些东西,但如今已经彻底被磨灭,只剩下一些雕凿的痕迹,似诉其间远古的故事。

    等到阿娜芬塔靠近了,她才看到墙上不是一无所有的。

    上面有一只眼睛。

    微微隆起,好像是画着的,又像是雕刻上去的。阿娜芬塔并无法判断,这种隆起是这种“固体”的某种随机的性质的表现,还是雕刻时刻意的人为。

    她只发现这是只眼睛,并且,与她的右眼的形状并不相同。

    首先是单纯的外形轮廓上的差异。

    其次是因为这只眼睛里……还画着另一只眼睛。

    眼睛里的眼睛,长久不变地注视人间沧海桑田的景象,孤独得像一朵远离天空的云彩。

    阿娜芬塔轻轻地摸了摸那颗眼睛,好像摸到了永恒的痕迹。

    后来,古丽苏替阿娜芬塔打听了一下,其他的人系称,他们的先辈的先辈的先辈说他们先辈的先辈的先辈的先辈在第一次发现这里时,眼睛就在这儿。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地认识到一种模仿的、雕刻的艺术。

    众多人系的先祖,走入了远古的殿堂,并从中学到了雕刻的艺术。

    人们把石头磨成自己想要的形状称为雕刻,却从未想过,这与制造杀人武器的棍、棒、原初的石头斧子原是同一种道理。

    “我们在独眼的智慧之神的指导下,学会了运用工具的智慧。”

    长角的人,满眼崇敬,而庄严地对无趾人们宣称道。

    他们开始向无趾人们展示,他们用石头磨成的斧头与棒子,并声称,他们用这些东西,杀死了一头恐怖的死亡怪兽!

    强壮的巴图便敬畏地将一块石斧举过头顶,他用这块石斧在墙上留下了一道深的可怕的痕迹。

    他在那时,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世界的主宰。

    因此,他做了一个愚蠢的举动。

    他想要用这块石斧挑战死或生号,重新拾回他在无趾人种群中的威严。于是他急匆匆地举着石斧奔向了死或生号。

    于是,顾川睡醒后,胡乱地吃点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时,他就看到了一个无趾人正使劲地用斧头砸死或生号的船壳。

    熊熊的火光映在云上,而云光则点缀了他的姿态。

    藏在各处的、来自这幽冥百族的窥视者们为这个挑战死亡巨兽的勇敢者的行为叫好,甚或有人跳了起来,大声鼓励。于是那无趾人就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砍得更用力了。

    “我也要战胜死亡!”

    他大喊大叫道。

    “他在干什么?”

    船内,初云问少年人。

    “我也不太清楚。”少年人回答道,“也许他是把我们当成了什么要吃人的大怪兽。”

    “他这样,要把他杀掉吗?”

    少女慢条斯理地说出了恐怖的话。

    顾川赶紧摇了摇头:

    “算了吧……看他敲得也挺累的,也许累了,他就回去了。”

    石头斧子对齿轮人精挑细选、又经不知是什么东西冶炼的金属是造不成任何伤害的。

    但刚刚进屋的载弍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见。他的面孔格外严肃:

    “他们这些原始人这样做不对,我们即将要对外部进行检修,我个人还要到古代齿轮人船只中去一趟。我们必须要把他们赶走!立刻,马上!”

    “好吧,好吧!这个简单。”

    少年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在一大堆齿轮中找了找探照灯的齿轮。接着,他推动了探照灯的齿轮。

    齿轮的运作缓慢地在他们所看不见的墙壁内侧开始传递。紧接着,在那火烧的天地里,灯亮了。

    光线瞬间照亮了内外,通彻半天。

    比暗时照明更为强烈的光辉,立刻吓到了这幽冥诸多的异族。他们纷纷开始逃窜,重新躲回壁隙、石缝或者墙垣的背后。

    至于那持石斧前来的人丢下了斧子,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了。

    等到死亡的巨兽发出一阵吃人般的鸣响时,他已经大小便失禁,不敢做任何的事情。只有阿娜芬塔叫了几个人把他带了回去。

    巴图回去后,就开始嚎啕大哭。

    顾川注视他们逃窜的声音,手还放在齿轮上。

    “我看你很犹豫,这是为什么?”

    载弍问他。

    “因为他们和我长得很像嘛,我就想他们和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他们和你们很像吗?”

    载弍不解。

    顾川回过头来,爽朗地一笑,扫开心中的阴霾,说:

    “其实你们也和我们很像呀!”

    初云想起了顾川第一次遇到秭圆时对她说的话,默然不语。而载弍站在夕阳般的红光之中,第一次听到了这少年人的怪论:

    “有两只手,有两个脚,都是直立行走的,有两个眼睛,有一个可以开开合合,还长着牙齿的嘴巴,有舌头,有耳朵,脑袋还圆圆的……难道不是像到了极点吗?你们那么多的问题,像是问生物起源的问题,问那些个文明起源的问题,难道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红色的火光将少年人脑袋上重长出些的细密柔软的毛发照得丝丝明亮。

    他站在火光里,影子在屋中散乱。

    载弍听到他继续说道:

    “你看自然界里,像虫子和我们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吧。但叶虫,或者沙虫,我们都归类为虫,是不是?”

    躺在睡箱里的蛋蛋先生惊异地抬眼了,它好像第一次地认识了这个年轻人。

    “那么,我们那么像的人,也许是在许许多多的岁月之前,我们的先祖的先祖的先祖诞生之前,也许有一段妙不可言的因缘,接着在未来数代、数十代或者数百代流离的变化之中,才得到分离,成为了一颗树干上长出的两根枝丫呀!”

    年轻人说得激动昂扬。

    载弍却听得忧郁而冷静。

    年轻人继续说:

    “这,我叫之为物种起源的问题,和你们那个与我们是从哪里来的的问题有些相似,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在问这自然界万事万物是否是具有某种玄奥的联系的,在起源,或在发展之中!”

    载弍低沉地说:

    “我知道了,我要准备出去了。”

    他的心乱糟糟到了极点。

    他想起了导师们的临终遗言,甚至走错了自己的步子,撞到了墙。

    “你没事吧,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少年人披起防护服,戴上玻璃球罩,带上龙心角和如狱作为武器,又拿起了属于他的那块子母物质。

    载弍不知怎么回应,只说了一声:

    “好。”

    初云眨了眨眼睛,心想他们一走,自己可以慢点吃东西了,便摆了摆手。

    而两人就从死或生号往空中一边的的侧门,在死或生号船体的遮掩下,避开了这船墓深处无数异族的注视,而第一次地来到外界。

    火红的霞光落在他们的肩膀上,把他们变得通红,若有若无的烟气徘徊转侧,限制了他们的视野。

    他们站在乱石之上,眼见这空中云里的世界一片茫茫。

    古往今来,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第二十七章 遗址

    初云坐在窗边,眺望天际,天际的霞光,还有霞光下一位被染红的探索客。柔软绵长的云朵在他们的身后犹如聚在一起的群山山头。群山的边缘是灰色的,通往大火所照不到的云带深处。

    最开始要做的事情总是平淡无奇的。顾川要与载弍一起先行勘定死或生号船体外壳的情况。重点检查区域早已被载弍标记过。他们绕着船走走停停,很快就走到船头,也就是外部总观察室外的位置。

    那时,少年人凭着对船体的熟悉,猜到了初云的位置正和他隔着一扇墙。他起了兴子,举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像这堵单向透明的墙摆了摆,心想:

    “她是能看见的吧。”

    初云是看见了。她对少年人的举动感到意外,于是蹬了好几下脚,也透过单向的窗户,抬起身子向并看不见墙里的他挥了挥她的一双手,随后就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来了。

    “小姑娘,你很喜欢他吗?”

    那时,见到这个景象的蛋蛋先生问初云。

    初云顿了一下,收去笑容。她侧过头来,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说:

    “你说的喜欢是什么呢?”

    “你不会不知道这种人体的欲望冲动吧?”蛋蛋先生在睡箱里,居高临下地反问,“难道你没有见过雄性与雌性在一起吗?他们会生育后代。”

    “你要这么说,我是知道的。”

    初云用手撑住自己的脑袋,目光重新回归到粉红的云野之上:

    “我在我的家乡的时候,曾见过很多自称是喜欢别人喜欢到了极点的人,也见过自称是被许多人或一个特别的人所喜欢的人。前者带着一种让我不理解的虔诚,而后者则带着同样让我困惑的满足。”

    前方的云为后方的云遮住了火光,层层叠叠的云山,又像见不到底的深林。

    “他们后来怎么了?”

    蛋蛋先生现在也是无聊。

    “后来……我通过我的侍女确实知道一些他们的后来。”

    初云说。

    有时,他们因为某种合适而得到了长辈们的祝福,于是珠联璧合,出入成对,可过了几年,初云就能从她喜欢嚼舌根的侍从口中得知那些人的彼此出轨已经成为落日城不公开说的事实。有时,他们因为某种不合适而在早期就遭到了长辈们的拆散,有的转为地下的恋情,在随从们的口中传递,有的无疾而终,选择遵从长辈。还有极少数的,初云听说他们从落日城中消失了,也不知是死,还是走了。

    这倒有些像她背叛了冕下的意志的行为了。

    她想到这里,会心一笑,但她觉得她的事情和这些仍是不大一样的。

    于是她真心地求教道。

    “你从中看到了喜欢吗?”

    她直觉蛋蛋先生其实知道不少世界的秘辛。

    水煮蛋与最初与探索客们相见的样子并无多少不同,它这一世的身躯并非毫无神异。蛋蛋先生抬起自己的小眼睛,望了望这它看不出是什么生物的似人的脸,在睡箱里缩了缩身子,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而得意洋洋地阐释道:

    “有些是假的喜欢,一受到外界的阻力,就像被流水冲走的泥土一样,便放弃了、放弃了!而有些,倘若能够克服阻力与艰难……便被凡人们叫做伟大的爱。大家伙说某件事情伟大,就是因为稀少,而常人难以做到嘛!要是大家都差不多,人们就追求更稀少的行为作为更伟大的爱了。”

    初云吃了一惊。

    她说:

    “我以为前者是出于某种理智的考量,而后者只是顺从了内心的激情……原来,你们是把后者叫做喜欢吗?”

    “人们就喜欢把顺从心中的激情叫做感情因素的衡量的嘛!”

    蛋蛋先生说。

    初云又说:

    “但假设,这种激情并不来源于你所喜欢的人……而来源于你和他喜欢的同样的事情呢?”

    “怪哉怪哉,你是说你的激情另有所在吗?”

    蛋蛋先生和初云的对话是不大一样的,它好像比起顾川与载弍,更相信眼前的少女不会吃了它,也懒得杀了它。

    少女拧紧了眉头,仿佛在反省自己的灵魂。

    大地的边缘一片灿烂,云朵反射与折射的光华照亮了地上全部的人的足印。

    “恐怕,是的。”

    “是什么呢?”

    初云的头转了回来,她背对晚霞夕光,沉静而认真地回答道:

    “我现在还没有想得很明白,等我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

    水煮蛋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初云不知道它在笑什么,只看到它在睡箱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又说:

    “没想到你是一个王国的继承人,还是个殿下,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身份啦。”

    “大家都是那么说的,而且我可能因此得到了很多好处。”

    初云说。

    “那你为什么要抛下你的王国,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呀!要是我,准躺得美滋滋的,历经艰难之后,才知道平平淡淡就是真啊。”

    蛋蛋先生摇晃着它的胖脑袋,说。

    抛下吗?

    这对于初云而言是一个难解的问题。

    她坦然地靠在窗边,任由阳光照亮了她干净的颜面。大火照耀的云彩,犹如落日河畔的夕阳。夕阳无限大,而人生天地之间。

    少女娴静地说道:

    “大荒是沧桑又荒芜的,幽灵是冰冷而残忍的,原来我不知道,好在现在,我知道了。”

    她对此,由衷地感到心满意足,因此,开始哼起小小的诗歌,像是飞翔在空中的鸟儿的鸣声。

    近处的天地一片绯红,远处的世界就更显得灰暗。而水母们不知何时,又从底下的大火飞上更高的天空,便作一连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在绚丽空旷的世界里搭起了一座短暂的虹桥。

    水母们密密麻麻,看上去比原先的数量更多了。

    在虹彩的长桥下,死或生号外,顾川和载弍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异族们的眼光,完成对死或生号外壳的初步检查后,他们先回到死或生号后,休整片刻,便再度踏上了在外的探索。

    这次,他们的目的是初探齿轮人的上代舰船。

    齿轮人的上代舰船还大致保留了一个舰船的样子,它离死或生号不远,而拦腰中断,乱石倾塌,玻璃渣子则洒了一地,像是一个狼藉的美人。

    两个全副武装的探索客在乱石残垣的掩护下,小心翼翼地逼近。远处的石头丛可以见到攒动的人影。

    顾川问载弍:

    “你族的上代飞船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那是一段往事,我也不甚清楚具体的时间,我族一直没能完成对时间的解答。”载弍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后面,他想要竭力避免一切与异族人相遇的可能,“但可能在我出生或出生前,在我进入我族系统,执行解答时,世界问题探索的失败我就已经听说了。”

    “我翻了很多玻璃书,玻璃书对时间写得也不甚清楚。”

    “大多玻璃书只记录知识的更替,很少会尝试记录准确的时间。”

    他们没说几句,跨过一道裂痕,便已来到齿轮人上代舰船的面前,眼见历史消灭了所有还能说话的生灵后无情的留痕。

    它已覆灭,便已荒老。

    根据玻璃书,齿轮人上代的战舰与死或生号打造的方式相近。或许是当初齿轮人的冶炼技术还不过关,或者缺少了某些特别的要素的缘故,如今这船壳的表面已经无法做到对外全遮挡,而裸露出了内部工作的齿轮、转轴以及其他器械的模样。

    所有的器械在半透明的墙下,若隐若现,好像可以看到更深处的走廊与齿轮人们起居的生活,但仔细望望,却多是倾塌与断墙。

    内里的结构已经被彻底震坏,而这艘船,也已经失去了它全部的功能。

    “不一定是当时的技术不过关。”载弍对少年人的猜想给予了补充,“可能是某一处结构被破坏了,因此整体的性质发生了改变,不再能完成原本的工作。”

    顾川伸手,抚过船壳的锈迹。

    船壳斑驳。它被水母遗弃而搁浅后,命运便无声地消失在这片苍茫的船墓之中,与其他不知来处的无机造物一起,等待火焰烧却的终结。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

    “能找到开口吗?”

    “上一代的船可能用的不是子母物质……”

    等绕个圈子,便抵达了玻璃书上写着的侧门所在的地方。这艘船的侧门被锁死了。内部的锁形也随着功能的坏缺而映出壁外,为人所见。

    “这里不行。”

    顾川敲了敲门,又用子母物质尝试感应,但无反应。

    他刚要走,却看到了一行铭刻,那是和死或生号一样,由过去的齿轮人在船壳上留下的一行话。

    少年人看到那行话的意思是:

    “我们,定将完成我们的使命。”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载弍正看着他。他说:

    “当时,我的族人们都很积极,他们认为所有的问题都不困难,我们的使命很快就能完成,只需要再几代的努力就足够了。这一代不行,那下一代一定行。”

    “秭圆和我说过一点,她说过拆解了自己而制造了她的人对她说过的话。”

    顾川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说完,就默默跟上了载弍的步伐。

    他们继续绕着这上代的世界问题船舰走,只见到除却中间严重的断裂外,还有好几处明显的崩溃。

    承重的结构被几度毁灭,因为中间曾经由水母们易手,又可能被其他异族使用过,他们无法对此做出更多的判断,只能目睹碎片与瓦砾填充了它死后的时光。

    少年人敲了敲瓦砾,认为他们没那个能力,也没有时间挖开,只能再寻其他的出路。

    他想了片刻,从这中断的地方,两手抓住突出的碎石,然后双腿一蹬,连爬带跑,一下子冲到了这艘大船的顶部,面见了云端熊熊的火色。

    没有遮挡的高处,一览无余的红光,将他的影子拉成细长的一条,消失在废船的边缘。

    他往下看了看,载弍也已经向上爬了。

    “我记得这船设计上可能也有舱门,我觉得还是找一找顶部舱门吧。”

    顾川来前看过玻璃书,是做足功课的。

    载弍爬上来后,点了点头,双目环顾四方。由不知多少东西、又是什么东西堆积而成的空岛上充满了遮挡视线的障碍物。他总觉得那些障碍物里,那些倒陷而开出的天然的洞穴里有徘徊的人影

    他便稍微低下了身子,几乎是伏倒在船壳上了。

    “你是真不想和异族人接触呀!”

    顾川一边说,一边也伏倒在船壳上。火烧的云光将他的背部染成一片琥珀与鲜红的颜色。

    他们在船壳上匍匐爬行。接近透明的船壳下,那些照明机关真实的样子便向他们展现了。

    顾川第一次地看到了局部照明灯的真实原来是被齿轮所支撑的玻璃珠子。

    一颗又一颗的玻璃珠,有序地排列在船壳的底下,仿佛一盘为时已长而几近下满的棋局。

    而其下的齿轮密密麻麻,组成了一道完全不同的新的墙体。

    而光透过了金属,在齿轮的小缝里重新成像。

    他们继续往前爬,很快找到了过去的舱门。

    舱门没有锁死,并有子母物质存在。

    载弍震了震子母物质,舱门应声开锁。两人便打开舱门,见到幽幽的底部向上飘出数不清的尘埃。

    每一颗尘点都在光下明亮。

    而里面是绝无生机的了。

    “今天的时间还有一些。”

    顾川说。

    “那下去看看,可以吗?”

    载弍请求道。

    少年人便露出他刷得干净的牙齿,笑道:

    “好呀!”

    两人再不犹豫,径直纵身一跃,连着跳入了这古老的尸体之中。扬起的尘埃扑在他们的玻璃球罩之上,让他们看到了一个腐烂得多的排气室。

    “好像与死或生号上的布置并无太大差异。”

    排气室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设施。

    “设计是相承的。”载弍狮子的脑袋晃了晃,找准了出口,一边走,一边说,“这艘过去的船没有回来,我们就没有幽冥深处的情报,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改进,因此只能靠着想象稍微修补地、沿用之前的设计了。”

    不是没有齿轮人提过更激进的设计,但当时世界问题残余齿轮人的氛围已经与最开始出航的时候并不相同了。

    他打开了门,门后有汩汩的水声,那是被他们用作“盥洗室”的清洗的房间。

    水是从机器里流出来的,在地上汇成了小河,流过了积累的尘埃。在水源的底下,有一条巨大的披甲虫类正趴着饮水。

    而披甲虫类的身旁,是一个长角的人形惊愕地望着两个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

    在载弍最想探索的地方,他最不想发生的事情果不其然地、发生在他的面前。

第二十八章 拼图的开始

    怪虫迎面抬起自己的口器,还有它身前尖锐的多足,发出嘶嘶的响声。少年人临危不惧,右手负在身后,握紧了别在腰间的龙心角,只待对面行动,后发制人。

    但长角的人并未贸然攻击,而是拉了拉巨虫身上的须,小心翼翼地后撤一步,又发声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从哪里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角人终其一生,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人系,而越看就觉得越怪——这两人皮肤脓肿,而脑袋上居然长了个巨大的空泡,好像整个人被吞在另一个生物的体内。

    若要说个类比,角人曾经见过被怪异的鳞云吞没的同族。人在连骨头都不剩地消失后,还在云中留下了自己的一个若有若无的轮廓,那个样子,就很像现在的这两个古怪的访客。他更为戒备,而想要远离了。

    载弍站在门口,冷漠地注视这长角的人。

    他看到这人同样没有指甲,尽管外貌与无趾人大相径庭,但仍共享了数个极为相似的特征。他还看到水仍在从机器里不停地涌出,一路流过歪歪斜斜的破碎的地板,也没过他的脚尖。

    那是齿轮人的水循环设备,在齿轮人已经消失的时日里仍在继续工作,而被新的大地的主人所使用。

    角人的语言,他们并听不懂。而角人还在持续发出怪叫。

    载弍低声地请求道:

    “能翻译一下这异族的言语吗?”

    顾川不无不可地握紧龙心角,轻轻的靠在接近额头的位置,撞在玻璃球罩上。他现在已经掌握了龙心角更多的用法,纵然不直接接触,而只是手握的同时,将其放在靠近大脑的位置,也可以进行思维的沟通。

    “他在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顾川站在载弍的身旁,谨慎地关注怪虫地动作,而对载弍说道。

    “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又在这里多久了?”

    载弍问。

    顾川尝试性地转达了他的想法。

    角人收到了龙心角传出的波动,他的眼睛眯起来了。他与阿娜芬塔经历不同,只以为这是两个古怪的生了病的人系……并且并不是和他亲近的人系。

    而在这两人问出问题后,他的想法就发生了转变。

    这两个人可能是因为各种原因误入大火却并不具备“常识”的失落人系。这种失落的人系,连保有最基本传承与知识的无趾人都不如,在角人看来,已经完全不属于他们的同胞,只能算是落后的野兽,杀死作为食物也无妨。

    他心中耻笑,对“野兽之辈”自然生出轻蔑和优越。

    但他也不是蠢人,知道对面还拿着“角状武器”,斗殴之下未必能胜,于是边吼叫边向后,靠近了出口的位置。

    出口不是门,而是一个破了洞的墙。透过洞,可以看到墙里满是尘埃与齿轮。齿轮已经不再按原本精细排列的方式耦合,多已震碎,堆在一起,与泥尘乱石无异。

    年轻人还想替自己的同伴追问。但载弍却依赖自己敏锐的听觉器官听到了墙外有靠近的脚步声,还有怪虫与凹凸不平的地板发出的摩擦的声音:

    “不对……他的族人也在船里!我们快走!”

    年轻人猛然一惊,立刻与载弍回退排气室内,在角人的注视下关上大门。

    天花板的舱口射入外界绯红的火光。金红的亮光擦亮了排气室内的每一颗漂浮着的烟尘。

    他们的手刚刚搭上爬梯,只听身侧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顾川侧目,原是另一条受角人养殖的怪虫从这排气室的墙缝里穿过齿轮,伸出其扁平的身体,朝着两位不速之客张牙舞爪。

    年轻人飞起一脚,径直将这怪虫踢到尽头墙上。两人便乘此时机手快上爬。顾川身体一荡,借力向上腾空猛冲,直将身子弹向船外。

    他站定了。

    而载弍中规中矩,跟在顾川身后伸头出船,抬头望见这异乡人正沐浴在大火的红光中,注目底下。

    这狮子脑袋的齿轮人心思百转,只是刚才危难没有提及。等出了舰船,他就下定决心,立刻对顾川陈述了他临时的想法:

    “我要留下来调查,你自行先回死或生号。之后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你不用担心我。”

    “你这是要做什么?怎么说这种诨话?”

    顾川侧目。

    “我也不是犯傻,只是另有想法,非要留下来不可。”

    “那我就和你一起留下吧。”

    他说。

    载弍摇了摇头:

    “这是齿轮人的事情,我不想把你牵扯进去。”

    少年人气笑了,他咧开嘴巴,就说:

    “你说这些之前,能先看看外边吗?”

    载弍连忙抬头,只见到如山般火红的云蔼之下,这废弃的又崩坏的船边早已围上一圈人影。他们进去与出来也不过片刻,这群人的冒出却倏然,就好像……这船有另外的他们不晓得的出口。

    两个船顶的人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异族人包围了。

    “这是我的过错,我不该让你和我一起出来,遇上险境……”

    载弍握紧了他的武器。在他的防护服里,藏着另一条机械手臂。这是当初他用来控制京垓九的外接武器。

    “过错以后有空再讲吧。现在,事情变得有点难办了。”年轻人说,“不过,好在我们有两个人,人数也不比他们少上太多。”

    火烧云长角的人还在持续变多,至于他们豢养的怪虫也从各个地方爬了出来,在夕阳下,尖锐的口器闪烁着明亮的光。

    这艘早已死去的船,早已成为角人们在大火的世代的据点。这群传承数代的异族在这里做过多得多的经营,已是这条废船的新的主人。

    “要就地反抗吗?”

    载弍问道。

    “你不想这么做?”

    顾川问他。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东西是藏在衣服里的,因此,他们搜不走我们的武器。我们随时反抗都可以。”

    那时,载弍顺从他一开始的想法,给出一个冒险得多的意见:

    “因此,我想做一点冒险的事情。”

    他想要被这群异族人捉住,然后深入这群角人之中。他猜想他们会被带到这艘船的深处。

    船顶的空间无限宽广,天上的云、四周的云,堆积如穹顶,作盖笼罩八荒。

    载弍继续说道:

    “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先突围,把你送出去……”

    “不用这么做!”

    他还没有说完,少年人恬静地发话了。

    有怪虫沿着墙壁正在向上爬,已经迫近了他们的脚尖。

    “两个人的话,能做的事情也远比一个人要多得多吧?”

    少年人一笑,随后拉着载弍一起向前跨步飞跃,径直合力落到粉碎的地面之上。

    接着,他们便被角人们团团包围了。

    “我们投降。”

    角人们一时嘈嘈,找不到声源,只听到这两个臃肿肥胖的怪家伙好像如此地说道。

    他们松了一口气,为了他们即将迎来的更重要的事情。

    大地之下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风云随气流发生连绵变幻,从群山变为深林,又从深林变为一道密不透风的网。

    那时候,死或生号上,初云原本已经准备睡了。

    但她在外部观察总室内等待,却始终不见探索客们的归来与交替。

    当时。蛋蛋先生,则在用望远镜注视远处被一片云蔼载来的新的异族人们。它摇头晃脑地说道:

    “聚集在大火的异族人越来越多了,这些异族人的迁徙路径是这么多的吗?而我们之前却一直没遇到,只靠着水母群,才发觉了一族无趾人的身影。”

    初云起身,靠在窗边远眺废船,并不回答它。

    它就摇头晃脑地自顾自地答道: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寻常的空间是地表的一片,但这群异族人不仅在地表,还在云层天上飘啊飘,也许我们在水上旅行的时候,有很多异族人从我们的头顶飘过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坠落物?”

    初云依旧没有应和它。这家伙,就感到发自内心的郁闷与物料,躺在睡箱里,滚来滚去,更要喋喋不休了。

    就在这时,初云轻声道:

    “出事了。”

    “什么事?”

    “他们被异族人围住了。”

    初云转过头来,背对夕阳,皱起眉头。

    蛋蛋先生一愣,身子一跳,就匆忙说道:

    “这群人不会要先我一步被吃了吧?这不行呀!快用我把那两个傻瓜换出来。”

    “但现在的情况,我想不太明白,也许他们并不需要我,而我过去会帮倒忙。”

    初云说完,却在原地踱步,蛋蛋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踱步犹豫的样子。它叫齿轮机助手帮它摆了摆望远镜的齿轮,然后小眼珠子对上目镜,便清晰地看到了远处的景象——

    顾川和载弍被一批无趾又长角的人簇拥着带进了那废船里。

    于是它猛地一跳,推动睡箱来到窗边。

    这下,它便看到了叫初云困惑的空岛上的情况。

    那时候,浩荡的天风正发着呼呼的响声,而飘扬的火星则从地岛的尽头飞起,散入天空,消散在泡泡般的水母群的脚下。

    原本的船墓不见生灵,众多的异族犹如冬虫藏于石罅土下,只是存在,却不见踪影。但如今,他们却仿佛夏日至而群虫鸣响,突然就从各个地方、从各个废墟里涌了出来,好似要奔赴一场伟大的盛会。

    而这绝非是个体的行为……它们是以各自的族群为一个单位的。蛋蛋先生更敏锐地发现,他们好像都在护卫着某种物件。这些物件或大或小,最大的足能与马车相比,被一群胖人围在中间。而最小的只一人手捧着便足以一路携带。

    不论大小,这些物件都成为了每个族群的核心,被众人拥簇。

    远远望去,在如山般的云下,缓缓移动的族群,好像一个个正在示威的军团。火光下的人影各个斜长如簇。而有的则全身委身于黑暗之中,在建筑的阴影下艰难而犹豫地前进。

    这群异族的素质,用蛋蛋先生多世的眼光来评价,显然是不佳的。人走得散散乱乱,疏密不均,多像个彗星拖着个彗尾,在大地上缓缓摇动,动得再快点,彗尾还会和彗星脱节——也就是走神或疲惫的人动得太慢,跟不上队伍了。

    也因此,那些整齐的族群便更为显眼。勉强算得上整齐的族群,是有一些的,蛋蛋先生扫了一眼,没有它熟悉的。

    “它们是要打仗了吗?”

    蛋蛋先生眨巴眨巴眼睛,高亢地说。

    “怎么可能是打仗?他们打仗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打起仗来,我拿个善死轻而易举。”它摇头晃脑道,“你们可不能阻止我!”

    “但他们不可能是打仗。”

    初云心眼通透,站在窗边,看得明白:

    “他们应是要进行他们的拼图了,这不是阿娜芬塔说过的吗?他们是为了拼图、为了决定他们未来的迁徙路径而聚到这里的。”

    既没有欢呼,也没有严肃的神秘的仪式。他们只从异族人们的脸上看到了疲惫不堪。

    一切的到来,始于平凡无奇的聚齐。

    其间自然也没有个明确的主持人。

    人数最多,或者会打磨最多石器的异族,也无法在所有的异族中建立起某种令人信服的权威。最多的协商,只来源于他们凑在一起、随机碰撞的讨论。最后,几个愿意谈论这件事情的族群便轻易地安排下拼图的开始。

    而这个消息便会很快地传递给其他的族群。

    角人族也是其中被传递的族群,他们存在这个意识,但他们并不甚关心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他们的拼图。

    顾川和载弍被角人们重新带进窗内后,就看到角人们在它们的领袖的安排下聚齐。他们正疑惑,就见到有其他的角人从船的更深处抱出了一个箱子来。

    如今,龙心角被顾川放在他接近脖子的地方,勉强也能读到一些思绪。

    他看到角人领袖的目光带着深思的忧虑,但他的话不见阴霾,他佯装轻松地说道:

    “我们的拼图,上一次就无人可以破解,这一次也不会有人能够破解。我们可以安心,一定还可以继续选择现在的路线。走吧!时间已经要到了,我们也要早日开始,早点结束。”

    幽冥的匮乏从幽冥诞生之初便如此了。

    一条可以确保食物的迁徙路径是每个幽冥族群至高无上的秘密与宝物。而食物本身是有限的……对于族群来说,它会自然增长到一个合适的点上。在这个合适的点上,不容任何其他的族群来刮分。

    自信与不自信同时出现在每个人的思维中,他们的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他们曾经做过的拼图,而这些拼图有些是他们成功破解的,有些是他们无法破解的。

    少年人看到角人们带着他们的拼图步履艰难地离开了废船。

    留在废船里看守他们只有很少的老弱病残。

    而大火的红光便透过离去者打开的门,落在这少少的人群身上,犹世间一片光明。

第二十九章 聚流

    而后、侧门被锁,船内陷入昏暗。留守的角人们摸索墙壁上残留的齿轮,便使齿轮人在这艘船里最后一点还能运行的发光机关运作起来。这边的墙亮了一小半,那边的天花板亮了一个点。

    顾川的头顶有一块儿还能发光,在那块玻璃亮起来的时候,他以为他正在深夜的路灯下,周围黑漆漆一片,鬼影徘徊,而他的影子则被光拖出来了,在他的脚下刚好能容他的全身。

    这艘曾经用于幽冥远航的舰船的内部,如今已全变了,原本齿轮人的布置不再,而多是角人们的财产,还有角人们与角人们所饲养的怪虫们所留下的风化的粪便。

    除此以外,墙角的白骨累累。顾川不知道是他们死去的人,还是角人们曾经吃过的“东西”。

    龙心角不靠在额头上,也没有与客体直接相触,那思维沟通的能力就微弱。

    他只能勉强读取到剩下的角人——主要是孩子和照顾孩子的母亲们,在讨论拼图会不会成功的事情。

    角人们的传承没有像无趾人那样断代,因此,他们清晰地知道他们的上代在拼图中的作为。而他们前去今日拼图的队伍里,也有两位经历过上代拼图的老人。他们有经验。

    那两位老人是他们种群中智慧的珍宝。他们所传递着的知识,发源于古老的曾经,角人中一位已经怀孕的妇人怀念似的说道那时的幽冥云雾还没有现在这么重,他们说他们的先祖不知多久前的先祖曾在灿烂的月光下生活,只偶尔会遇见席卷全部的天地的大风和云雾。

    “那天上的光华都去哪里呢?”

    “因为我们犯下了过错,所以,美好的世界在一场大风中毁灭了。但只要等待……世界就会在火焰中重生。”

    妇人们唠叨地说起他们族中早已面目全非的传说。

    她们分不清楚历史与神话,而顾川不知道这里的神话是否是种历史。少年人只看到那只会爬行的角人小孩正在玩耍他们在这片船墓里发现的新的漂亮的“石头”。

    那是一片齿轮。

    “那都是遥远的事情啦!以前骗骗孩子的说法而已。”

    另一个角人对这些模糊的传说不屑一顾,她轻轻抚摸自己的断角,更关注现在,也更关注他们所看到的诸多的族群。

    “还不如多想想,那些个怪物会不会把我们的拼图解开呢!”

    恐惧和鄙夷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一边议论那些个无角人系身上怪诞可笑的身体特征,嘲笑他们的丑陋,一边又恐惧他们可能存在的未知的学识与拼图,而唉声叹气,开始向他们的先祖之灵祈祷。

    顾川与载弍就待着墙边。

    载弍尝试在脑海中轻轻呼唤:

    “你听到了什么?”

    顾川就尝试用龙心角将他所听到的内容转述给这齿轮人的探索客。

    角人们的传承没有断绝,他们的对话也就具有比无趾人多得多的信息。

    他想起了执着于拼图的阿娜芬塔,而阿娜芬塔在那时只与他隔着一堵墙,正带领无趾人的族群,走到接近这废船的位置。

    从空气中飘来的虫子与角人的气味告知了他们这一领地的归属。因此,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折转,避开废船旁边的路。

    不得安生的无趾人们,好似一颗又小又冷的星,在巨大的发热的群星边上,被迫迎接他们没有想过的亮光。

    “好多的人呀!”

    古丽苏对阿娜芬塔说道。

    阿娜芬塔茫然地点点头,任由她抓紧了自己的肩膀。

    接着,她抱紧了她们的拼图。这拼图是她和少数的几个无趾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寻觅了船墓里的多种材料勉强拼凑的。大多的无趾人什么都没有做,有的鼓励了他们,有的什么也不说,有的说她们刚刚知晓拼图的真义,就一定会失败,有的则一直在船墓找食物,而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们的拼图好大!一个人都抱不下。”

    古丽苏咂舌道。

    “是的。”

    阿娜芬塔在无趾人们散乱的合围中极目远眺,看到长角的、长斑点的、胖的、瘦的、多一双或少一种器官的、没鼻子的而只有鼻孔的、没耳朵的而只有耳孔的、嘴巴是三向分裂,或者与他们极相似,而只是肤色不同的。

    她们在这几天已经算见到了一些大火的人系,但还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的景象。

    滚滚的人流,比他们曾经见过的幽冥的虫病还要叫他们茫然。

    不安的种子在心中早已扎根。原本小小的兴奋混入巨大的紧张与恐惧之中,消失不见。

    火光倒映天上,群云如跃。云间深邃的红影通往了幽冥不可见的深处。而那些他们所不理解的固体的构造物在空中横斜突起,好似乱葬岗上凌乱的墓碑。死亡的巨兽落在他们的身后与夕阳之中,里面的异类圆形生灵向行进着的众生给予深邃的凝视。

    “我们会怎么样?”

    古丽苏在阿娜芬塔身后轻悄悄地问了一句。

    阿娜芬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古丽苏,也许她当时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在浑浑噩噩的恐惧中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路上充满了碎石的或者玻璃的渣子,有几颗刺入了无趾人久居水中的柔软皮肤,于是留下了一行血迹,随着他们的步伐,在大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好一会儿伤口凝结,血迹才消失。

    他们再度来到了那条通往地底的小道的面前。无趾人的队伍顿时凝滞在洞口前。

    巴图急吼吼地说了声:

    “走吧。”

    阿娜芬塔如梦方醒似的,抓紧了手中的拼图,说:

    “走吧,我们会成功的,先祖保佑着我们。”

    她的话语给其余的无趾人注入了一股勇气,他们排列成一个纵队,最顶先的几个人开始往下走去了。

    古丽苏听到阿娜芬塔的话,原本开怀,但她站在外面,望见了到处是正要进入地下,或在地上等待地下的人头攒簇的影子,突然想到他们好像是同样的先祖,曾经是兄弟姐妹。

    那么先祖,会保佑无趾人,还是其他的人呢?

    阿娜芬塔喊了古丽苏一声。

    古丽苏就急忙往下跑了。

    跑的时候,她看到一片有限的世界里无限昏红的火,还有火下,他们同伴难看的脸色。

    可惜的是探索客们始终没有真正参与到拼图游戏之中,也就始终不曾得见拼图游戏那古怪荒诞的真面目。

    只知道拼图的由来已不可考。纵然是传承最久的古族也只能给出类似于阿娜芬塔的答案,来源于他们先祖的一次约定。

    无趾人的大队还停留在地上。

    阿娜芬塔与古丽苏,还有巴图以及其他一两个无趾人抵达地下的时候,最先吸引他们的不是纷纷的人群,也不是依旧刻在墙壁里的眼睛,不是那些人所摆出来的比他们的制造所大得多的造物,而是他们此前没有注意过的天花板与地板的纹理。

    粗看上去,那只是一个巨大的长两个小角的圆盘。

    水银原本在地板的沟渠中流淌,如今却从地上沿着墙壁流到了顶上,而纵横交错,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上面的是先祖留下的古早的路线图,拼图游戏决出胜负的礼物就是顶上的路线图。”

    阿娜芬塔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事实。

    她身边的人种和她一样消瘦,这个雄性的特征在于他们身上有几处长着密集的鳞片,他们的瞳孔呈一种浅灰色,与阿娜芬塔介于蓝与紫之间的颜色并不相同。

    “但现在的路线已经走过很多次,生变化了,这些变化,只有各自的族群知道。”

    但大体还可以当做一份地图。

    “你以前拼图游戏成功过吗?”

    阿娜芬塔问他。

    “很难……”

    那个雄性说:

    “我族上次拼图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但据说我们已经失败很多次了……”

    “我知道了……我们也差不太多……”阿娜芬塔说,她还天真无邪地说出了她们路线上的贫乏。

    于是那人的双目顿时流过失望,他说:

    “我们那条迁徙路线原本还算可以,但出了一件大事,招了密集的虫害,我们必须要在这次拼图中换路。”

    灰眼睛的鳞片人说。

    “因此我们准备了很久。”

    随后,他往前走去,进到了中央的位置,对着众人露出自信地微笑,然后便掀开胸前之物的布帘,向这幽冥百族展现了他族的拼图。

    那是一个车轮似的物体,外形圆环状,而圆环以中心向外有辐射的钢丝线条。

    鳞片人将之高举,展示以后,便从这车轮中抽出了一根钢丝线条。于是整个原本完整的车轮轰然倒塌,里面每一根钢丝线条都被抽出,而那不知从哪里找出的金属回旋的圆环,则裂成了四个半块。

    他们注视了每一个零件的分离与合拢,阿娜芬塔抱紧了自己手中自己想出来的东西。她为眼前拼图的精致感到目眩

    大的零件与小的零件堆积在扫干净的地面上。那鳞片人便说不清楚是自信还是恐慌地说道:

    “我展示完毕了,还请下一位挑战者复原此拼图。”

    车轮拼图引起了底下各异族人们的窃窃私语。

    拼图的成败,是以一种守垒与挑战的方式进行的。谁站在台上,赢到了最后,谁就具有最多的选择的权利,接着,便可以优先选择路线,并按此路线优先离开大火。而其余的人系再互相挑战之,以决出下一个离开大火的位选。

    通常第二个过程会短得多,因为拼不出来就是拼不出来,而拼得出来的,虽然只过了一遍,但足够灵慧的话,也足以偷偷复现了。

    因此,这场拼图游戏很快演变成了创作出绝对不会被拼出的拼图,或者说只有他们知道如何拼回去的拼图。

    根据古丽苏打听到的消息,有些族群所保有的拼图过了数届都无人破解,因此百战百胜。而知晓拼图游戏全部流程的族群在闲暇时间里唯一会做的智力活动,便是构想更复杂而难以被破解的拼图,与破解其他族群的拼图。

    这种古怪的智力游戏,对于幽冥的类人的智慧来说,通常需要耗费几个年头,才能够入门。它的规则之简单,在于几乎没有任何限制。而它的复杂也足让人感到迷失。

    据说原始的拼图,只是一个接一个的板块,在同一个大的底座上按照某种顺序排列整齐就好了。

    但很快,在人系之间,为了保证拼图的战无不胜,它们从单面的拼图变成了双面拼图,最后变成几乎无穷复杂的立体拼图。

    想要精通拼图,需要对每一个固体与其他固体的可能的组合牢记于心,然后对手中所能找到的最坚固与最复杂的材料,进行重新排列、整理与合一。而最要命的是,这并非是限定一个人单独完成的活计,通常为了保证自己族群的拼图战无不胜,会有多个人彼此合作,在无穷变化之中遨游。

    鳞片人的车轮拼图在台上存活了一段时间,他们是被角人破解的。角人们的首领站在台上,抱紧了自己族群的拼图所在的箱子。而其余几个角人便在地上,一根钢丝一根钢丝地将车轮拼图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鳞片人的面色变得苍白而灰败,他颤颤巍巍地从角人的手里接过被他们还原的拼图,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他的族群之中了。

    而角人们便端上了它们的拼图,那是一个古怪的正方体,每面分为三行三列,每行每列都可以单独旋动。

    角人们将拼图打开的时候,阿娜芬塔见到里面有许多转轴。当时,她没有仔细地看,她只看了一眼,就感到昏暗,说自己需要准备等一会儿再来。

    无趾人无需无时无刻等在那里,只需要有一两个人在那儿观看就好了。甚至,观看都不需要,只需要适时地登场罢了。

    拼图游戏可能要进行两天或者三天,他们是有充分时间的。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来,一直跑到无趾人们所看不到的一片横过天空的玻璃幕墙的后头,她在阴影里变成了很小的碎步。

    她抱着她自己想出来的拼图,简单地走着步。

    但不知不觉,就往回走了很多,一直走回到接近那艘角人们的临时据点的废船的位置。

    结果,她身后,古丽苏叫了她一声:

    “阿娜芬塔站住!你要往哪里去啊?”

    阿娜芬塔转过面来,泪珠已经滚出了她的眼角,她擦了又一擦,然后摇了摇头,说自己哪里都不会去的,谁知话音刚落,更大的酸楚从她的心海中泛出,她便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至于之前什么领袖、什么冥途复归,什么被选中,什么圣者,还有被人拥簇,所带来的传说与神话般的幻觉与飘飘然也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感到巨大的差距,已经横在她的族群与其他的族群之间了。

    她只意识到拼图与她想象得完全不同。

    “好多人……没做拼图……所以他们不知道,可你知道啊,我们做得……有、有多简陋……我们之前没做过,怎么可能打赢那群一直在想怎么拼图的人?”她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大火依旧熊熊燃烧,满天红光里,死亡的巨兽还睁着它头顶的独眼,凝望三界。

    那时候,初云刚刚从她必须的病理性的睡眠中醒来,她看到蛋蛋先生正用望远镜看着远方,就问:

    “你在看什么?顾川,还有载弍,还没回来吗?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还是说确实遭了某种难?

    初云有意出门。但她一出门,留守死或生号的只有蛋蛋先生和齿轮机助手了。这两个都不算特别安定的存在。尤其前者为了善死,不知道会做出来什么事情来。

    蛋蛋先生推开望远镜与自己的睡箱,说:

    “我这不是在观察,这片怪地方什么局势,那两人啥时候回来吗?我也等得烦呀,想早点出去,免得错过了时机。”

    “时机?”

    初云双手靠在窗上,双眼俯瞰这片怪诞的大地。这片大地不像是活生生的,反倒像是从时光与黑暗的海洋中被单独隔开或遗世独立的。

    这里的光亮,甚至载弍都不曾见过,或者说载弍更熟悉幽冥的黑暗。只有真正见过世界的落日的顾川和初云才会将之与太阳和白昼作对比。

    当时,蛋蛋先生以一种预示性的口吻说道:

    “我是觉得这幽冥,这群和你们长得差不多的人,要到头了。我觉得你们还是尽快走吧!”

    她看到那两个远行的无趾人,在一种恍惚中脱口而出:

    “她们好像要去做了不起的事情了。”

    蛋蛋先生说话的时候,水母群们正纷纷扬扬地飘过天际。在那些巨大的泡泡里,不知何时,夹着许多较小的泡泡。许许多多的泡泡,都在空中闪现着深邃的火红的光亮。

    建筑物的影子并不是遵从着同一个方向的。

    光从四面八方而来,影子便也方向不定,在自己的脚下随火光与反映的火光跃动。

    “我们不可能了,顶多再回到水母中走我们原来的迁徙路径……从哪里去,就要回哪里去……”

    阿娜芬塔低着头道。

    古丽苏站在她的面前,说:

    “那好,我觉得你说得都是对的。可是这样,你就不去拼图了吗?你做的拼图就要扔了吗?”

    阿娜芬塔久久不语。

    她好一会儿,说:

    “走吧。”

    话音落在火光照映的天地里,而大地在空中随大火一起微微地颤动着。

    她们互相搀扶,沿着原本走过的路,重新走到了那个洞口,重新走向地底。无趾人们在向他们招手,又为她们让出道路。而还有的无趾人寄希望于这个冥途复归的圣者,觉得她连死亡都能战胜,一定也能战胜智慧。

    当时,守垒的还是角人,还有胖人。角人们和胖人们互相无法破解彼此的拼图,因此,在目前,是共享第一的状态。

    他们对现状别无所求,也知道最好的两条路线相差无几,只要能保住各自好的路线就好了。

    阿娜芬塔揣着她苦思冥想而得出的拼图来到了台前。

    她没有箱子装着,只拿了块破布遮着。

    不知真相的无趾人还在宣扬阿娜芬塔的智慧,为之激动不已,以为可以更换路径。

    而阿娜芬塔平静地掀开了破布。

    诸多的人系们看到破布里面是一块简单的金属结锁,由三块削得平整的金属彼此啮合拼成了一个十字立方体。

    金属的表面很凉,和她第一次见到固体时,用脸颊蹭了蹭的金属一样凉。

    她捧着自己的金属结锁,站在了角人们的由复杂的转轴与立块组成的拼图之前,并结束了无趾人们这一次的拼图游戏。

第三十章 奔流

    至于洞穴外,火光依旧,废船同世界一般沉寂。

    而再往后一段时间,住在废船里的角人们不再谈论他们前去拼图的那些伙伴们的事情,也没有搜寻食物或打磨器械。疲倦袭击了这群妇孺,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入睡了。

    入睡的时候,角人们头顶的角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勾在了一起。那角目前还不是一种真皮的特化,如今只接近于某种突起的骨骼,上面有寻常的柔软的皮肤。

    她们睡觉的时候,眼睛似睁非睁,便叫探索客们一阵烦恼,结果他们很快发现,这群角人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他们的担心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外面好像起了一点动静。”

    顾川借龙心角对载弍说。

    载弍也听到了来自废船外的声响,他先用眼珠子的闪烁示意了一下身前一群入眠的角人,在思维里强调道:

    “他们都睡着了。”

    “对,但参与拼图的角人们随时都可能回来,所以,我们就要快点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载弍将自己的机械手露出防护服外,他的机械手上俨然有一把尖锐的小刀。而顾川就更简单,他径直从他隐蔽的口袋中取出龙心角,挥手一举,便将绳子割断。

    绳子断裂的声响惊醒了一个角人的幼童。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迷惑地看向两个站起来的人。

    顾川并不紧张,只是尝试性地手持龙心角轻轻地抵上了他的额头。这角人的小孩就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像是没事人一样,转了个身继续睡了。

    载弍不能理解发生在他面前的现象,但他知道若要避免惊醒角人,他现在就还不能发出异响。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入睡的原始人类,轻悄悄地走入废船廊道的深处。

    废船的廊道也有零星的入眠的角人,大约有两三个,都很老,老得几乎随时都要死掉。

    他们看到两个陌生的存在走来,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只是寂静地待在原处,开合自己的嘴唇,流出许多的口水来。

    “这些可能是角人的族群里已经痴呆或生了病的老人……不能动,没法救,但还有气息,就被角人们遗弃在这里等死。”

    少年人不太愿意看这种悲哀的场景,他悄悄地侧过了自己的双眼,绕过了垂死者们。

    他已熟读齿轮人的设计。载弍和他就一人各走一边,轻轻用手轻轻摩擦走廊的墙壁。原则上,墙壁里隐藏着上下楼的通道,也许没被角人们发现。一般隐藏着通道的墙的触感略有不同。

    但他们忘记了除了角人们,这里还有他们所驯养的怪虫。

    废船在怪虫们的探索中,早已没有秘密。载弍举手便刺穿一条行将飞出的怪虫。而它们还在挣扎的的半身连入一个黑黝黝的小洞。洞口旁边有跌落的门板,还有已经倒塌了的楼梯。

    怪虫脏绿的血液沾在载弍的防护服上。

    探索客们看到楼梯已经碎裂成一节一节,旁边累着几块不知是什么动物或者就是角人们留下的骨头。

    至于其中结构应该具有的齿轮或转轴一个不见,可能很早以前就被角人们取走了。

    这条通路被碎块堵死,但他们很快找到了另一个没有被堵住的通路。

    顾川指了指上和下,载弍猜到他是在问走上面,还是下面,他的手指往下一弯。

    两人心领神会,先后跃过乱石,跳入了底下。

    与死或生号的安排相似,第三层是整艘船的基础运行层。

    “来点光。”

    少年人说。

    载弍的双眼便闪了闪,放出两道明亮射入前方黑暗的深处。他们往深处走了。

    废船的下层格外寂静深邃,里面没有角人,也少见角人们养殖的怪虫。但他们可以寻到角人们曾经留下的步迹。除此以外,少年人还可以看到许许多多枯死的水车与水帆的尸体。

    “很难判断你族的上代战舰在这里究竟搁浅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被角人们发现的……”

    他说。

    但这温厚的狮子头齿轮人很久没有应和他。

    只是,他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身边,因此眼中的光线散动,而在黑暗中来回徘徊。

    少年人便停下步子,问他:

    “你是有什么想问的事情吗?”

    载弍好一会儿,才犹豫地开口了:

    “之前,你是怎么让那个角人小孩睡着的?”

    “原来你想的是这个。”顾川平静地说道,“这效果来源于我对龙心角功能的一些设想。”

    载弍听到龙心角的功能,心中已生出几种猜测。

    顾川继续往前走了:

    “就好像你们正常的用法,是发现了龙心角具备思维沟通的能力。但、沟通本身是向彼此传递信息,对不对?”

    他拨开水车的干尸,发现一扇还完好的房门。门已锈蚀不动,他憋了一股力气与之相撞,没有撞开。

    他困扰地挠挠玻璃球罩,又说:

    “因此,假设我灌输的不是话语……而是某种更单纯的思维的、神经的信号呢?”

    齿轮人的表情运作是一个谜,他们也许没有表情,而只是刻意做出某种样子,因此对齿轮人的观察便始终像是隔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而终看不清晰。

    载弍站在他的身后,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并非是假:

    “信号,你的意思是你给出了某种让他入眠的信号吗?”

    “你说的应该不差?”少年人也很难用自己的知识解释刚才那短短触碰中发生的一切,他靠在门上歇了会儿,解释道,“听到赞美的话,人会喜悦。听到一片骂声,人就会难过。像我们这种肉做的生物,见到或嗅到了美味的食物,就会分泌口水,馋了嘛!但要是接触到臭臭的排泄物,可能就要反胃呕吐,这都是信号。我读到了这个孩子之前的沉睡和他们的梦,把其中一些他们的神经信号像说话似的,再说回给那个孩子听。他果不其然,就真的睡着了……”

    载弍闻言又陷入了沉默。

    他的一声不吭,让顾川感到不安。他觉得眼前的狮子头齿轮人已经是他不错的朋友了。

    “你是觉得这个不好吗?”

    他问道。

    齿轮人只是说:

    “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我想起当初精神病齿轮人间一度流传的一个小道消息。”

    载弍向前,顾川让开。

    他的机械手扎入了金属门的锁内,细长的针被作为他的手指,在坏掉的齿轮的结构里摸索。他继续说:

    “他们说,上代在拆解自身的时候,经常不会拆干净,因此,总会有些……可能是知识、也可能是……人格,遗传到下一代齿轮人的身上。”

    撬锁的声响吱吱地响在深邃的地底。万物不发,只闻幽幽。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历史纠缠在一起,先是迷离,其后茫然。

    顾川说:

    “龙心角是个危险的奇物。”

    “是的……它涉及到了意识的问题。”载弍接着说,“一个难解的谜题。”

    顾川明白载弍的忧虑,类似于人类对核弹的惧怕。他这调皮的家伙在那时,却开了一个危险的玩笑:

    “也许你之所以愿意和我们出来,就是因为你的意识已经被我改掉了哩!”

    谁知载弍怔了怔,他没有多说话,只喃喃道:

    “就算如此……”

    门开了。

    门后一无所有,唯见狼藉。

    ——好像也并不坏。

    齿轮人轻声细语,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而少年人只见到这狮子的脑袋牵动金属与皮肤,做出了一个笑容,好似因这玩笑意外开怀。

    少年人跟在狮子的身后,走进门内,只见到破碎的地板中,插入了并不属于齿轮人舰船的异物,而大地沉陷,堆满了说不清材质的碎砾。

    这里已非是废船的内部,而是废船底下的大地。

    按照设计,这里应该摆放着黑箱。

    少年人凝重地说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这艘船的底壳已经破碎了大半?”

    “我和你想的一样……这艘过去的船的蛋壳的底部破了,原本底下的泥沙就都没进这里来了。”

    只是大火的泥沙,成分的组成与他们熟知的大荒或河畔都不相同。

    他们离开这间房间,向幽邃的更深处走去。

    多数的房间都已被破坏,沉入无机亦无水份的大地。

    而顶上的世界也不安宁,逐渐响起更多的声音,物质的隆隆抖颤让地面的砂砾飞入空中又落下。他们猜测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异族人正在奔走,而大地便随之轻微震颤。

    载弍越走,顾川越能看到他不留痕迹的失望。

    他原本想要找到一些齿轮人留下的黑箱,但这些黑箱如今也都破坏得不成样子,要么就是失踪了。

    “失踪的,可能是曾经飞回去的。”

    他说。

    秭圆说过,世界问题保管的特殊物品中有一些直接带着点东西飞回了解答城。

    “被破坏的还能复原吗?”

    顾川问。

    载弍翻开了几块坏的黑箱的金属壁,对着废墟摇了摇头:

    “那已是不可能的了。”

    他们很快走到废船的中间倒塌处,坍塌使得物质堆成了一道不可轻越的横墙。

    他们原本以为他们只能往回走了,结果在摸索中,却看到这道塌墙上有不正常的填充的地方。

    顾川从一个角落拔出几块布和几块浮动的石头来,一个深邃得多的可容人入的洞口就裸露出来了。

    他们相视一眼,选择先后爬入。

    一开始还算狭窄,但很快通畅。

    磨砺的砂石,带着岩土、玻璃渣子还有其他茫茫多看不懂的东西,硌得顾川的脚生疼。但他因此,却更注意脚下。

    探索客们的脚下摆满了各种不自然的、而受造于人的经过打磨的物体。有的像是雕像,有的则像是某种零部件。

    有的可能是过去的船留下来的,有的则像是一度会来到这里并在这里的无趾人们手工打磨的。

    一切都是时光中的谜,而只见底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为真相留下了永恒的毁灭。

    “这是之前,角人们所使用的通道。他们就是走了这个通道,所以直接到了外面,而没有开门的!”

    载弍无比确认这一点,他已经看到了几个向外的出口。昏红的红光映照了一个井一般的洞口,还有古怪的横栏与围墙,见证这里曾经不是一片荒废的大地,而有过建筑,有过船只,有过许许多多的东西,直到这里搁浅、毁灭,不知所踪。

    他们没有径直出去,而是一个绕了一个远路,在地下长久地徘徊,看到越来越多奇形怪状的零构件的样子。

    有的像是齿轮,而像是像是一个球,有的像是车轮,还有的则是一根根扎在地里的钢丝,居然还有点像是长长的草。

    大地偶尔震颤,便会鼓起原本地上的砂石。砂石滚动的方向,为他们指出了重力的更深之处。

    他们站在了另一片火光的边缘。

    这片火光不是虚无的透过空气的光,而是被载弍的目光所照亮的泛起红色的“岩石”。

    “也许这里已经有点接近更底下的大火了。我们不该再深入了……”载弍说,“很危险。”

    载弍自不怕危险,但他不希望这肉做的脆弱的人涉险。

    这片空岛地壳的温度确实是在升高了。

    少年人的额头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往回走吧?”

    “稍等。”

    但少年人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似的,沉着地向前走了。他走了没几步,就不再前进,而是小心地伸手。

    载弍的玻璃眼射出光明,照亮了他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便看到了少年人去取的东西——

    那是一片棕黄色的、半透明的琥珀。

    里面有一只凝固了的虫,虫的影子映在表面,还有表面因为曾经树脂流动而产生的纹路,在光下无边梦幻陆离。

    “里面藏着的是个不知名的虫子吧。”

    载弍说。

    “是的,显然是,但却不是不知名的。”

    少年人说。

    所谓的琥珀,通常是树脂的化石,假若幸运之又幸运,偶然之又偶然,那么在滴落时会卷起原本还活着的小的昆虫,将其封入其中,在地下行经千万年,便会成为化石。这便是地球称之为琥珀的珍宝。

    按照地球的知识,少年人应该是不认识琥珀里的小虫的。

    没有人会晓得数千万年前的生态——

    但如今的少年人却入神了。

    他认识里面的小虫。

    “我记得这东西,这是……荧虫……”

    曾经,他与初云在地牢跋涉时,见过的垂过岩石的发光的荧丝上所长着的小虫。

    而这琥珀里,还保留了一两根细长的荧丝。

    只是荧光物质早已被历史磨灭,荧丝不再发光,至于这远古的荧虫自然也就成为了永恒地质一角的化石的记忆。

    来时轻松,而去时艰难。

    载弍不知道这肉做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见到他的目光格外悠远。他一会儿看看那些残垣断迹,那些已经风化了的岩石,一会儿又看看手中的琥珀。

    荧虫琥珀在载弍的目光下,闪现着琉璃流转的明亮,等到外界黄昏的火光一来,便更是生出诸多曼妙无比的变化,赏玩不尽。

    他郑重地收了起来,

    接着,两人便挑了一个向上的洞口,准备离开了。

    但上面的动静却越来越大,昏红的天空下,闪动的人影让他们迷惑。

    很快,他们来到了极接近出口的地方。

    两人都是心思重重,自然不想与异族人再发生更多的接触。但命运从不眷顾只一味想要避开麻烦的人。

    他们看到从明亮的洞外,撞来了一队踉踉跄跄的身影。

    光照在他们的背上,因此,他们的身前便一片黑暗,而他们的身体便犹如黄昏中的动荡的剪影。

    顾川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往后走了。结果不经意间的一瞥,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

    “阿娜芬塔……”

    他惊异地叫出了那个无趾人少女的名字。

    于是那无趾人少女同样惊异地抬起头,看到这洞穴深处的人,还有人那有一点毛发,却并不浓密的面庞,惊惶万分地大叫了:

    “死亡,死亡……死亡的使者!现在还不可以……现在我在重要的关头,还不可以回到冥界。”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我看到地上一片纷争祸乱,看到你遍体鳞伤。”

    阿娜芬塔现在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

    她的身上到处是血痕,有的伤口已经出于她惊人的身体素质而止住了,但有的伤口还没有,还在往外面淌血。

    顾川所不认识的无趾人搀扶着她。

    血流到了地上,在崎岖的乱石间汇成小小的溪流,又渗入了砂石的深处。

    外面传来了呼吼。顾川用龙心角读到,那是叫她们赶紧先藏起来的声音。

    阿娜芬塔凄惨地笑了。

    她站在死亡的使者的面前,以为自己在幻觉中再度面临了某种永恒冥界的考虑,而死神已经要履约收回她在阳间停留得太久的命。

    她握紧了她手中的石头斧子。

    顾川这才看到这些无趾人的手里人人拿着武器。

    阿娜芬塔静默地解释道:

    “我们的拼图失败了,因此,原则上,按照先祖的教诲,我们需要按照分配,重新走那条贫瘠的、或者更贫瘠的路……”

    这番解释,也是她在不久之前对她的族人们所说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仅仅利用三块削得平整的金属的啮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战胜那些享有充沛资源,世代发展拼图游戏的族群的智慧。

    阿娜芬塔毫无疑问遭遇到了惨败。

    差距太大了。

    她甚至无法将那魔方般的立体还原出一个局部来。

    她沉默,古丽苏沉默,她的族群都是沉默的。

    她们知道她们又要回到那条悲哀的道路上去了,贫瘠的、死亡的、毁灭的、什么也没有的。而想要完成下一次拼图游戏,他们就需要在最贫瘠的土壤中,在什么也没有之中供养一些学习拼图与构造的智慧的孩子。

    她用她原始而落后的脑袋想了很久,也想到了她自己在之前在族群内坚持古老的教诲,而拼图主张要前往拼图的意举。

    如今这一切都成为了破碎的梦。

    她又抬起眼睛,再度环顾了四周无穷无尽的各种各样的说是很久以前曾是一家的同族人。

    有的强壮,有的威猛,而他们瘦弱。

    人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默地后退。阿娜芬塔知道她更多的同族在地上等着她们的消息。等她来到洞口时,再度望见了永恒的大火照亮幽冥深邃的黑暗,历史无尽的墓碑之上,记载着属于未来的光阴与神话。

    但她已经不再有第一次见到光明的兴奋与喜悦。

    面对她苦难的人们,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或者不久之前,在那场梦幻的死亡世界的探索中,一个死亡的使者,对她所说的话:

    “你们内部争论不休,却从不和其他的部族起纷争吗?”

    这话让她一阵颤栗,仿佛有一种血的与铁的震动,与大地一起让她在悠久的本能感应中发寒。

    她听到古丽苏尽力地维护她道:

    “我们已经很努力了,我们回家吧……会我们原来的路线吧,拼图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了……我们没有别的路了。”

    同族们目目相觑,她不知道那是种对一个冥途复归的好像可以带来某种奇迹的人的失望,还是某种更深沉的绝望。

    她只是止住了古丽苏的话语,自顾自地说道:

    “不是的,还不是的,我们还没有到尽头。”

    她看到了同族眼中再度升起的憧憬的目光。

    她镇定地、不慌乱地、平静地说。

    我们还有一条别的路。

    这条路一直都存在,存在了很久,只是我们已经忘却了,忘却了很久……

    “是什么呢?”

    古丽苏不解地问她。

    她露出微笑,弯下身子,从地上找了找,才找到那把当时巴图丢下的石斧。接着,她就站在这月晦的世界里,也在最后的幽冥之中,在颤动的大地之上,握紧了自己手中的东西,说:

    这条路就是、拿起武器。

    现在,可以准备,或者开始了。

第三十一章 断流

    于是,无趾人们在最多数的异族人集中精神于拼图游戏时,行动了起来。

    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武器,兵法、战术或者集团纪律是浸淫战争久得久的文明的做法,对于这个粗陋得多的时代来说,这一切都还在孕育,如今是最为简单的,最为原始的时候。

    说来有趣,在地球上,古人们爱用火攻。而在这个世界,无趾人所想出的第一个战术,也是放火。

    当他们第一次看到那传说中永恒光明的大火时,从灵魂深处的战栗提醒他们这是种可怕的力量。而在他们看到胖人们将火把挂在墙壁上凭此照明的时候,就更知晓这种可怕的力量原是可以利用的。

    幽冥的风很大,而船墓,这火焰上方的空间,风却很小。

    那时,悠闲拼图的人们大约还没想到有一群准备拿起武器的人们。

    在一片坍塌的玻璃墙上,古丽苏问阿娜芬塔:

    “你还记得吗?鳞片人说过,迁徙路线的新的知识保管在这些异族人的脑海里,而原始地图已经变得不对了!假如我们用火把他们都烧死了,那许许多多路线的知识不也都被烧没了吗?”

    “首先不可能全部烧死的。”

    阿娜芬塔因一种惊人的直觉有意味地回答道:

    “其次……难道你觉得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路怎么走吗?”

    事实绝非如此。

    诚如鳞片人所云,古老的路线已经在数百年的变化之中成为云烟,一切万物都是在探索之中重新发现的。阿娜芬塔经过思考后,坚信无趾人必须要打破的一个禁锢就在于,他们不能继续走原来的依赖水母一系的迁徙路线了——

    他们需要走,哪怕是走一条自己从未经历过的路线。

    阿娜芬塔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一转,她把握住了某种灵机,于是艰难地说出了极可能是无趾人历史上第二种斗争的方法,也是他们的第一种战略:

    “你说到鳞片人,鳞片人可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伙伴?”

    只因鳞片人与无趾人一样并不满足于现状,寄希望于拼图游戏,却在游戏中彻底落败。

    敌人与同伴,对于这群原始的生命而言,也是一个抽象的词语,他们对敌人与同伴的理解原本只停留在可以吃的东西(猎物),会吃自己的东西(可怕的野兽),还有不能吃的,和自己一样或差不多的东西的层面(活着的同族人和活着的相似的族人)。

    这种概念的来源悉数是自然狩猎活动,某种本能般的认知。

    对于这幽冥生存的异族人来说,他们其实分不太清异族人、同族人和野兽的区别究竟在哪里。不杀自己的活着的同伴,他们也没有某种思想上的依据,只是他们先天经义的生物本能。

    无趾人的准备是花去了不少时间的,主要原因在于这座墓地般的岛上的他们以为是易燃物的易燃物太少。

    古丽苏与阿娜芬塔同样参与了这种搜集的劳动。愚钝的无趾人在搜集易燃物时,甚至有径直向身边路过的异族人讲出了阿娜芬塔所说的许许多多的话。但同样未开化的异族人也不太理解他们话里的意思,甚至还有几个帮他们一起搜集易燃物的。

    搜集完毕后,古丽苏又出于她好奇的天性,凝望阿娜芬塔许久。

    等到阿娜芬塔要走的时候,她才放声大叫道:

    “你是怎么想要这么做?”

    假设探索客们并不依赖龙心角,而是像齿轮人语一样真的学习使用,就会理解无趾人所用的语言惊人的完整语法与匹配不上语法的原始意指。原始的意指体现在几种不同的语义,他们混淆在同一个词中。

    比如古丽苏的这,其中既有是怎么想到的意思,也有为什么会想到的意思,还有在哪里想到的意思,并不明晰。

    古丽苏问完后,她看到那从死亡世界回归的同龄人发怔了,那双她一直觉得是极漂亮的紫色的双眼在这薄暮的世界里,意外深蓝。

    漫无边际的云始终冥冥围绕这片干燥的土地。暮色朦胧,余晖柔静,世界一片安宁,死亡巨兽的身体躺在大火之地的边缘一动不动。

    阿娜芬塔遥遥看到那巨兽的只眼偶然发出一点光明,好像正在予她以凝视。

    也许是她应该回到死亡的世界里了。

    她踩在石头上,茫然地说道:

    “我和你说过,我在死亡的世界被关在一个盒子里……我是在盒子里的听到的,在那里想到的。”

    古丽苏站在她的身后喃喃:

    “魔盒……”

    而无趾人们已经一手拿着他们收集的以及用他们新学会的打磨而制造的钝器与锐器,还有一手则举起火炬。

    “一个来自死亡世界的魔盒……”

    同样举起火炬的古丽苏,在无趾人的人群之中,抬头看见一朵朵火焰在空中噼啪作响,卷起的火星浩浩荡荡地飘向了天际。

    魔盒已经打开。于是纷争便不急不忙地携手名为死亡与征服,在自然界无情的驱赶下,向着地上迈出了他们无可阻挡的步伐。

    无趾人们的诈谋终究是有限的,他们对火的应用仅仅停留在讲火炬、火把、还有把能够燃烧的东西,往洞穴里扔。

    大量燃烧物其实没有进入洞穴的底部,而是洞口熊熊地烧起。

    这种作为在火攻上失败,实际上没有几个人会因此被烧死,但在另一个他们并不晓得的维度上……成功了。

    那就是烟。

    他们搜集来的他们知道可以燃烧的东西,和各式各样他们随意扔进去的古怪的固体材料,冒出了腾腾的烟雾。

    有些烟雾直直地往天上钻了,更多的烟雾滚滚地从十几个洞口,滚滚地往山洞的深处袭去。

    头领们都在山洞里,站在地上茫然无知、甚至漠不关心拼图结果已经四散而去的异族人直到烟雾大作时才有理解他们险恶做法的——原则上,他们并不该理解烟火的危险,按照探险客们的猜测,幽冥之中,动物的生长基本遇不上火,没有雷电或大地点燃树木带来的火焰的疯狂,生命又怎么知道火焰的恐惧呢?

    他们只在大火知道火。

    大约是高温、灼烧与窒息感纵然在一个几乎无火的世界里也是一种通行的恐怖,异族人们大约便是在烟火大作时,发生了过去宣扬拼图的老者们从未说过的蛮力的角斗。

    阿娜芬塔就是在那时受伤的。从地底冲出来的求生者还不知道火焰为何而烧,只是在灼伤中发了狂,看到阿娜芬塔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就用他们的石头武器来砸阿娜芬塔。阿娜芬塔受下了,接着用自己的武器使出了自己在同伴间的斗争中从未用出过的血腥的蛮力砍向了这群霸占最好的迁徙的路径的人系。

    人的身上被烧出了血。而血液在火中碳化。

    过去维系在拼图之上的和平不再,剩下的是各不相同的人们的彼此斗争。他们的斗争传来的声音,连在废船里摸索的顾川和载弍都能听到。至于那火烟,则熏黑了玻璃与金属,叫这大地一起为之颤动。

    死亡的使者立在地洞的阴影里,听到受伤而走的阿娜芬塔急切地说道:

    “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现在我还不能死。”

    仓惶逃窜的阿娜芬塔还有几个受伤的无趾人互相搀扶着挑选一个没有烟的地洞想要躲避,结果就遇上了顾川和载弍。

    她原本没有怕,但现在看到了两个死亡的使者,却真正地害怕了。

    她原本还将信将疑,如今却在比干燥更恶心的浑浊的空气中,将自己心中的想象与面前的现实混为一体。她以为这两人是来收割灵魂的。

    只因现在死伤者众多。

    “不能再走那条贫瘠的路了。”

    那里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那里有的只是越来越饥饿的人,以及越来越少的同伴。

    古老的教训已经不再是了。

    年轻人温和地看着颤颤巍巍几乎要跪倒的阿娜芬塔。

    载弍还弄不太清楚情况。

    但他大约已经明白了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在他第一次听到这么一种拼图决定了生存时,就感到荒谬。但如今的结果却也非他所望。

    就像当初无趾人们的内乱一样,冷酷的年轻人并不想涉入这事情,只说道:

    “我们不是来带走你的。”

    阿娜芬塔不解地抬起头了。

    “我们也不是死亡,这是以前说过的事情。你的复生是你自己的身体的自愈能力扛过了那一次的死亡。而你的下一次死亡,可能很近,可能很远,但只属于你自己的前程。”

    他轻声用龙心角说道。

    其余的无趾人没有收到龙心角的信息,并不清楚阿娜芬塔与那两个肿胀皮肤的怪人的交流。

    在这个混沌又混乱的战场上,阿娜芬塔,或者各个异族的头领,都会失去对全局的掌握,他们现在的话能不能传递给任何一个其他的异族人都是问题。

    洞口的天外,余烟袅袅。最初的纷争的火焰在大地之上徘徊,火焰在空中扭曲成怪诞的形状,引动风而向上,落入云间,犹如流星。

    “你只需担心你自己,还有你的族人,以及和你长得并不相同的同胞们的你们的命运,别担心,别害怕……我们就要离开了,可能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们向前走去,无趾人们为他们自然而然的形势牵动,并没有阻拦他们。阿娜芬塔轻轻让开了路,看到他们静默地走到洞外,站在火光映照的云空下。

    现在,载弍有点知道,无趾人们与异族人们在遭遇什么了。

    他们所遭遇的事情,可能与齿轮人们所遭到的事情是相似的。

    而这则是年轻人在他的旅行中第二次面对一场可怕的动乱,他抬头远眺,见到幽冥依旧悠悠,此间一切的变化犹如无尽云雾变化一个转瞬即逝的注脚。至于云雾的尽头,他们看不清晰,只以为是一场溟濛的永劫。

    对于他们,或者对于这里的人,都有一场没有际涯的旅行。这两场旅行所要决定的事物,一者代表了这个世界的人的认识的广度,一者则代表了这个世界的人的生存的深度。

    年轻人和狮子没有犹豫地往外走了。

    阿娜芬塔看到他们毫无顾虑地往前走了,像是要永远离开这里,她突然感到一阵被抛弃的慌乱,于是又大叫了一声:

    “我们会活下去吗?死亡的使者!”

    犹如群叶摇曳的为火光所映照的天空中,水母们已经准备要出发了。

    按照拼图的规则,无趾人们理应追随水母继续他们不变的路径直到他们在拼图中战胜其他族群的时候。

    但如今,无趾人们却与其他所有族群一起在这地上起刀兵。

    阴惨昏红的丧幕里,还飘着点人的皮肤,原本明亮的玻璃被烟熏黑后,又被人砸出裂口,原本已经损坏了的船墙洞壁,则受迫崩塌,从中流出了墨黑的泥泞。从洞穴里有大量的人惶惶然地跑出,呼喊发生了什么与什么,而在洞穴外,猝不及防的人们狭路相逢,看到彼此的面孔与特征并不一样,就起刀兵。

    或有甚者,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疏离于人群,观望着原本见不到的火与烟,浑浑噩噩不知纷争之既至。

    受伤的阿娜芬塔大叫后,便紧闭双唇。她原本不抱希望,却在洞口看到死亡的使者停下了脚步。

    那时,洞口有恐怖的火焰。那人在熊熊的火光下说道:

    “我无法预测这一切,这是在时间与历史尽头才能给予回望与解释的谜团。你知道吗?生活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阿娜芬塔。但我想这没有什么好怕的……没有趾甲与毛发的人……要知道,阿娜芬塔,你并不孤单,你有你的同伴。你的旅程非常艰辛,但也没有什么是齐心协力不能战胜的。拼图这一传统已经消失了,你们的世界陷入一片大火。但我想你们的种群应是会延续下去,可能会延续到漫长岁月的未来。这一切都是这世界的谜。但是……”

    年轻人和狮子继续往前走了。阿娜芬塔这次没有出言挽留,而只是在他们的身后,穿过烟雾,远远地望着他们。

    “终有一天,旅途会抵达尽头。也许在未来,我会听到你的故事,或者你们会听到我们的故事。届时,我一定会为你们的故事感到惊心动魄。而你们……我想,也会我们的故事感到壮丽与雄伟。”

    他顿了顿,一切的思想转念飞逝,落入在一个巨大的他也不晓得的漩涡之中。

    他说:

    “再见了。”

    可能的无趾人的后代。

    可能的、朋友。

    世界整个在我们的面前,而我们都将选择将我们自身最终安置的地方。

    烽火飘荡,飞起无数的火星。死或生号的那行过去齿轮人留下的提词在流火中格外明显。

    那时,初云就站在船头,靠着船,望着下面回来的两人,还有远处的阿娜芬塔与正在地上移动着的诸多的异族人们。

    顾川上了船后,就对所有的人说:

    “现在就走。”

    “你们这些人现在就走吗?废船的事情应该还没有探索完罢,这就逃掉啦!”

    只有蛋蛋先生讽刺似的提出了疑问。

    年轻人无奈地笑了笑,透过窗示意废船所在的位置。那里没有被人包围,而是被烟包围了。许许多多的怪虫和原本安然入眠的妇孺已经带着武器走出。

    其中有一部分人走的是地道,一定会与阿娜芬塔她们相遇。

    因为信息的隔阂,这些妇孺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这传承数百年的圣地也遭了天灾,或遭了什么可怕野兽的袭击。她们拿着武器,也就不是意识到纷争,而只是在警惕野兽。

    顾川说:

    “我和载弍都很想多知道点情况,但是船已荒废,地上又起了火,我们只能走了。”

    “可是我们该怎么走呢?”

    初云懵懵懂懂有个答案,但她不确定。

    水母们反射的大火的光落在死或生号上格外刺眼。顾川望向那些漂亮的泡泡:

    “离去的新生的水母们会需要一个光源的。”

    水母们在大火并非是什么都没有做的。而按照无趾人的记载,水母们的旅程必经大火,自然也不可能是一次彻底随机的、没有任何意义的进程。

    大火给予了梦生水母们幽冥之中没有过的光与热。这种光与热,对于它们而言,所具有作用,那恐怕就是完成自身的更生。

    这也许是一种有性繁殖行为,因为顾川看到了有水母们合为一个更大的水母。

    也可能是类似地球上灯塔水母那样,单纯的把自己的身体向年轻化逆转,然后做一次类似于无性分裂的繁殖或说重生的行为。这是因为顾川又发现那最大的水母会重新分裂出许多较小的水母。

    水母在大火附近是找不到食物的,因此,它们会继续它们向外的航行,前往幽冥的深处,接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可能是储备了足够的能量的时候,他们便会重新回归大火。

    不论这些猜想是与不是,对于探索客们来说,只需要将灯光照入天上就好了。

    死或生号再度发出了一声鸣响。

    这声鸣响传遍了整片火光照耀的土地。浑浊的空气中,很快射出一道明光,落到了空中悠闲飘荡的水母群里。

    很快,就有几只即将离开的巨大水母又重新飞回了那明光所在的位置,按照它们所传承着的某种记忆,将死或生号裹入自己的体内。

    新生的水母显然不够细致灵活,整个吞入的过程使得死或生号一阵跌宕,探索客们久违地又尝到了天旋地转的滋味。

    不过只一小会儿,就复归平静。水体在摇动中发出一些沉闷的响声。而风声、火声还有人们的叫声则随着大火的远离一起远离。

    他们不知道水母们是怎么沟通的,只知道自己所在的这只水母飞一会儿就停一会儿,好像在等底下有没有乘客上来。

    人系对于它们来说,也是好用的剔除体内杂质的工具。

    但是,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系还愿意上这水母,走水母所喜欢、他们却艰难困苦几乎走不完的旅程了。探索客们猜想道。

    这样,水母们也只能独自离开。

    没过多久,其他的水母也陆续飞来,靠近了这一吞入死或生号的水母,就好像原来它们的亲代过来时候一样。

    火光重新远去,玫瑰色的云朵也逐渐消失在层层的乌云之后,没入黑暗不复见。

    结果,到了水母飞得很远的时候,探索客们才意外发现居然还是有人系想要搭水母一路的。他们在水母们经常的停靠点上向水母们拼命地招手。中央的水母不知怎的,动了动自己身体,换了个位置,于是死或生号发出的船头光,便随水体往身后照去,照亮了那几个站在边缘的人的影子。

    顾川看到里面有一个无趾人,其他都是探索客们并不熟悉的人种。

    他们可能是被那一个无趾人带领想要和水母们一起离开,远离大火上的纷争或他们以为的某种“巨兽或天灾的袭击”,结果却迟了,没赶上。

    因为水母们已经飞得很远了,它们的生物秉性决定它们不会再飞回去。这些人已经不可能登上这一艘船了。

    “水母们对迁徙肯定比这群人熟悉得多,他们应该是在水母们存在以后,才变成如今这样的。。”

    因此,水母们并不严格需要无趾人对它们的体内环境进行清理。

    这些犹如肥皂泡般真正自由也真正原始的生命顺着幽冥世界的风流,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又向下,犹如蝴蝶扇动翅膀般缓慢地飞翔,直至彼此都没入茫茫黑暗的深处。

    死或生号的船火照亮了水母们的外侧。明晃晃的光里,水母们排出了一些深绿的浑浊的液体,这些可能是它们的亲代留在它们体内的碎片。

    如果不是战争,这些碎片可能会由人系们代为清理,如今却径直洒向越来越暗的云层中。接着,从中飞出了成千上万的提前孵化的长翅膀的小虫。

    无边无际,而在黑暗中白茫茫一片。

第三十二章 天底捉虫

    越过大火以后的幽冥越发黑暗,原本热烈的大火已经成为人们身后一点寒冷的星光。

    云带的更深处,颠沛流离的烟气雾气遮拢上下四方的视野。假设从死或生号出发,在不利用射光而只使用灯火的情况下,仅能见自水母表面不足十数米的空间。这十数米的空间里,到处是那些新生出来的虫子在上下飞。

    顾川睁眼许久,等到肉眼看不到大火后,知晓一切尘埃落定,什么也没说就入睡了。

    从他们检修外壳到他们自废船归来,算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肉做的人自然撑不住。

    而钢铁做的人则说自己无恙,还讲他可以等到顾川醒后,再做停歇。刚睡醒的蛋蛋先生可就好奇得紧了:

    “那你们到底是需要休息还是不需要休息哈!”

    载弍认真地答道:

    “在我族的第二问题中,有个阶段性的结论,说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永远运动,而需要安眠。斧头会变钝,城墙会垮塌,哪怕是岩石,在风吹雨打中也会被磨成粉末。你们这些肉做的人不例外,而我族也不例外,都不可能永远地运动。”

    “呵呵,那你们就错了。”

    蛋蛋先生摇头晃脑地说。

    可载弍追问,这东西又答不出一个二三四五来。它支支吾吾没一会儿就恼羞成怒,说许多事情谁都讲不清楚的呀,然后就推动睡箱溜出外部观察总室跑掉了。

    初云坐在一边,恬静聆听,等到他们说完了,才问起这两位探索客此前的经历。

    载弍抬头,看向这同样肉做的人,说:

    “整个过程讲来是十分简单的。”

    这狮子头齿轮人讲起事情来,一向完整,完整到只要你追问那就任何细节都不会遗漏,也一向寡淡,寡淡到听者常昏昏。

    不过初云是极有耐心的。她聚精会神地倾听载弍的讲述,很快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到她推椅起身,一路走到窗户边上,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层层云蔼包围中的大火。

    那时的大火,于她而言,像是最阴晦天气里的太阳,因为落在密不透风的如壳般的乌云里,所以就只能挣扎着向外放射着点荒凉的光。

    光线照亮了渺渺的云蔼的轮廓,便像是黑夜里的盘旋在空中的烟。夜也黑暗,烟也黑暗。前者是隐没了的,而后者是被突现了的。

    “原来如此。”

    听完,她轻声说。

    “幽冥是发生了一场战争,第一次的幽冥战争。”

    载弍因为这话的浅显,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而初云已经吧嗒吧嗒踩着一双硬木屐离开了外部观察总室。

    她去烧热水了。

    而水烧开的时候,齿轮人的工业设备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声。窗外新生的小虫依旧满天,在水母的体表四处飞翔,经常一头撞在那水一般的皮上。

    顾川没多久就醒了,醒的时候,又渴又饿,脑子也迷迷糊糊,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但真要说全清醒了,却也未必。

    他睡前没有清洗身体,因此身体从上到下全是臭汗黏糊糊的发脏。因此,醒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

    不过他罕见的,没去开齿轮人管子,用管子里喷出的水淋浴,而是取了一大盆热水,在自己的屋子里慢慢擦拭自己。

    初云送了点吃的过来,看到年轻人已经在用木头盆子泡脚了。

    “我记得你的母亲好像很喜欢泡在水里。”

    她说。

    初云的印象叫顾川大吃一惊。他的脑海里一时之间浮现出两个身影,在短暂的相混后又分离了开来。

    “你怎么会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

    “因为……当初你的母亲给我洗的时候……就叫我一直泡在水里,说这样是好的嘛!”

    初云搬了一个空的小箱子摆在木头盆子的对面,坐下来,望着热水里年轻人正浸泡的一双脚。他的五根脚指头不时地冒出水来。

    这不是他感觉烫了,恰恰相反,这是他感觉凉了。

    当时初云做了一个顾川意想不到的举动。她不知为何,脱去了自己的鞋子,露出自己一双洗得干净的双脚来。

    落日城是有穿袜子的习俗的。但他们的袜子早在长期的旅途中已粉碎,有蔽体的衣服也是他们自己织线的结果。因此那时的初云没有穿袜子,并且很久没有穿袜子了。但她很少流汗,自不受其影响,穿木头鞋犹如穿凉鞋。

    她轻巧地抬起自己的右脚,单独动了动大拇趾,好似在观察自己五趾的灵活性。原本脚上属于劳动与艰苦跋涉的老茧在死或生号上日复一日的清洗中已经不留痕迹,少女的脚是一种格外匀称又好看的线条。干干净净的趾甲则像是洁白的月牙。

    “你要做什么?”

    顾川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热,而初云则全无困惑,只盯着青年人浸在水中的更健壮得多的双足。她小心翼翼地、像是恶作剧般地把自己的脚伸近了,然后把自己的大拇趾轻巧地覆盖在年轻人泡在水面的脚趾上,将其往下压了压。

    年轻人的脚没有抵抗,径直被按入了热水的底部。水波荡漾,水花飞溅,落在两人的足上。

    “丽川妈妈讲过……”初云认真地说,“你要把脚泡在水里,不能把脚伸出水。这对人是好的。”

    “你倒记得清楚。”

    顾川笑了起来。

    “当时,你被挡在门外。”初云说,“你的妈妈就把我的身子摁在水里,不准我抬起来。”

    纤柔的脚趾覆在强硬的脚趾上,遇着水,一起发出一种细微到听不见的摩擦声。热气腾腾,从脚趾与脚趾边上,飘入空中,隔在一双眼睛与另一双眼睛的中间。

    “你被水泡伤了?”

    年轻人盯着初云的双眼问。

    “倒也没有。”初云摇了摇头,在回想中低着脑袋,观察两人都并不发红发热的皮肤,说,“水很烫……不过丽川妈妈的动作很温柔,所以我什么也没动,只是顺其自然。”

    年轻人闻言,就咧开嘴微笑了。

    “她那是老一套啦,只觉得泡在热水里好的,就要人趁水还热的时候要泡泡。她哪里知道里面的道理呀!我曾经就和她争辩过。”

    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而初云则认真地听。听完了,初云说:

    “过去的事情,你记得也很清楚。”

    “也不尽然。”

    年轻人摇了摇头,说:

    “许多事情,我肯定是记不得了。要知道正因为记不得,所以绝不会提起来啊!我们说记得一件事情,就是记得某件事情的几个场景,或几个动作,是不是?但是这件事的前后,一定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那些点缀于前后的、充斥了广漠岁月的,可能平淡、或者可能其实影响很深远的事情就着实不提起了。所谓的不记得就是这样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谈不上记得不记得了。”

    初云闻言,赞同地点点头:

    “好像确实是如此的……我说的不记得,其实只是有个大概的印象而不记得细节。真正记不得细节,也没有大概印象的事情,好像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但是……”年轻人笑了起来,又说,“既然能记下来,不就说明这件事情是重要的,并且仍然是很重要的么?我觉得时间那么多,但我能记下来的事情定是很少的,哪怕用手用笔写下来的事情也一定是很少的。不过正是如此,我才觉得现在我经常会回忆起的,一定对我弥足珍贵。”

    少女的脚丫轻轻地动摇,在热水上摩擦出一连串的纹理。而少年人的脚则在水下澄然不动,犹如没在川下。

    那时,她问:

    “那我和你逃出来的过程,你一定是记得了咯?”

    “再健忘,也不能忘记这个呀!”

    顾川说。

    “那秭圆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离现在又不远……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我当然还记得。她是乘着幽灵船消失的。”

    “那……”初云说,“你说的、你在梦里梦见,又写在小册子上的事情,那些事情,你还记得么?”

    他顿了一下,说:

    “还记得许多重要的东西。”

    梦里的事情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初云没问,他就不说。

    “我在故事里听说,出来久的人都会想念故乡。”初云问,“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是不是特别想念丽川妈妈?”

    “你呢?”

    “我……”少女蹙眉,一手捂着自己的下巴,尝试叙述自己的感受,“我感觉我不是很想念冕下,我说不清我现在是怎么想她的……我想念的东西……我不太清楚,不过偶尔会想起来落日城浩荡的水声……”

    年轻人爽朗地笑起来:

    “那你就是想啦!”

    初云就回道:

    “我在问你呢?你怎么反问我了。”

    “我……我可能是不大想的。”

    他转过脑袋,看向窗外水母们的飞翔。水母外,群虫飞舞,这一整个围绕水母组成的生态圈在幽冥无所住的空中飘飘荡荡,不知自身之何方。

    “我……只是觉得这趟旅程和我原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或者说、太过一样。

    因此,偶尔会想起,过去相似的往常。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死或生号的人数不增不减,还是原来三个人,一颗蛋,一个望远镜和助手机,在幽冥中飞向了未知的方向。

    初云抬起自己的双眼,明亮地看着他,说:

    “因此,你一回来就叫我们走吗?”

    少年人因为一个不一样的人而不自觉地笑了。

    “是啊,要赶紧走,不然又落入到同一种牵绊之中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木盆里抬起脚,初云同时收脚,而这两双不同性别的腿就在这时不和谐地捣蛋了。皮肤与皮肤之间的摩擦,引得木盆摇晃不已,而热水便向外迸射开来,洒在他们的衣襟与双腿上。

    初云呀了一声,少年人慌乱地递过自己的擦身布,初云接过,就用来擦她自己腿上的水。

    顾川连鞋子也没穿,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好啦,我要去吃饭了,吃完饭后,我要去捉捉这些虫子。”

    “捉虫子,是为了什么?”

    初云问。

    顾川靠在门边,转过头来,说:

    “为了储备粮。”

    用于吃的意思。

    在虫子孵化以后,他们猜测富营养化的水母的水体里充斥了虫卵。原本那种水,无趾人敢喝,他们不敢喝,但孵化成虫后,或许就是能吃的了。

    年轻人穿好防护服后,再一次探入水中,搏击海浪。

    他早已熟悉了水体的数据,一个起身,便往水母的外沿去了。等到他一头探出水外,水母的皮肤便起一阵涟漪,惊得水面上的群虫乱飞。

    载弍从箱子里找出些网,齿轮人也用网捉东西。

    他们的网的工艺远超落日城,有一个齿轮的小机关,可以收束网眼,最疏时人的脑袋与手都能从眼中伸出,最密时则全然合一,连水都渗不进去。

    少年人是有耐心的,将载弍提供的网按较疏的形式往水上平摊。接着,双腿在水中轻轻摇摆,他就等在那里了。

    满天飞舞的小虫很快重归平静,有的栖身于网上,更大胆的则栖身于少年人的玻璃球罩上。

    他一动不动,静静等待,犹如木头任虫来回。等到所有的虫都不再惊乱时,他开始收网了。

    网之一起,群虫再度乱糟糟的飞,想要离开。

    等网眼小于它们翅膀的大小时,便再无虫豸可以向外飞翔。

    “大获成功,先抓这点看看情况。”

    顾川松了口气,掂了掂网里的重量,带着虫网往死或生号回游了。

    “虫子的话,按照地球的知识,通常富含蛋白质,炸一炸,就是能吃的,就是不好吃……”

    大多东西,只要烧熟了都能吃。

    只是这一次,他碰到了硬骨头。

    载弍在齿轮人的一个锅炉似的设备中,活活烧死了这一网虫。打开盖子后,他们看到的却不是熟了的蛋白的壳。

    而是一锅黑漆漆的油。

    载弍记得这油。

    他迷惑地说到:

    “这是洗油。”

    洗油不是肉做的人的食物,而是齿轮人的食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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