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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熄灭火焰

    大风日子里的悬圃,霓虹的光还依旧。数百条的悬索带动缆车与缆车上的灯光,在空中流光飞度,一片姹紫嫣红。

    而人落在悬圃之中,犹如迷失在高山。

    很难说悬圃有多大。

    因为地上的城市不能与悬圃做任何类比。以地球为例,原始的城市不过是地面上的一片,纵然升起几座高楼几座铁塔,往下挖出几座地窖几座坟墓,那点高度相比起城市覆盖在地球表面的长度与宽度来说不值一提。

    直到工业革命往后,逐渐复杂的下水道系统与空中的立交系统,才极大地拓展了城市在高度上的复杂度。

    而悬圃不需要多余建设,它天然如此。它不是孤立的一座小岛,主要的陆地有数十片。每一片陆地都在漂浮,并在漂浮中移动。次要的小型的陆地则数不尽数。陆地与陆地之间悬索相连。随着陆地的漂移,悬索也会轻微地改换位置。没有任何东西会停留在原地,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永远在一个平面上。

    悬圃是一个不规则的球,球里有复杂的迷宫,从顶上到底下都会有人居住。偶尔飞过的光点会叫人注目,但没有人会联想到那是个重要的逃犯。

    因此,少年人第二次的想象是正确的。

    飞入悬圃的空中,借着雨雾与沙尘、还有空中霓虹的遮掩,他不需要害怕立刻被人察觉。哪怕空中异常的闪烁被卫兵看到了,卫兵在长老龙遇刺的通牒下达前,也不会意识到这是个通缉犯,就像警察目击了疑似UFO的空中光点,也不会立刻想到上报政府来赶紧处理UFO的。

    他要做的是在没有事发的黄金时间段内尽快离开。

    这之后,他才要面对选择。

    “现在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飞出悬圃,伺机再来。”

    但这是很难的。

    一方面,悬圃的大,光靠幼年龙的闪翼未必能飞到。另一方面,悬圃的外围,巡逻的卫兵会爆发性地增多。这是他知道的,他刚刚靠近悬圃,就被卫兵发现了。

    相反,悬圃内侧,在市民活动的区域内,卫兵的数量很少。

    “可这第二条躲在悬圃内的路,我现在的服装、外表都是不适宜的。”

    他的身上还有血,他还穿着那套防护服,并将龙心角、子母物质、如狱、闪翼都藏在这套防护服内。

    而他在这里孤立无援。

    过去与自然的斗争,他有同伴,有胜利的信心,因而兴奋。而现在与人与异龙的斗争,只让他感到分外疲惫与难堪。

    他不敢去见天凇。看似能信任的天凇在二十三区。二十三区是危险的。而此外,他认识的人是既有限的,排除悬圃的官僚与事务官,就只有天和和遮望。那两个人在他看来既冷淡又危险。

    他孑然一身,茫然地飞在空中,身边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供驻足。那时,有被驯服的异龙类飞过陆地与陆地,还有针锋相对的天与地的建筑群间,那头龙好像发现了他这个光点,但什么反应都没有。

    但他慌张而匆匆地躲藏起来,避开了异龙的目光。

    “不,不对,我在想什么?我在发什么呆……!我只能依靠自己,现在不能想着去靠别人,更遑论都是些不熟悉的人。”

    他冷静地提醒自己道。

    “重新理一下思路,如果我要躲在悬圃,那我首先要做的很简单……很简单,就是换一身行头。”

    他瞄准了最近一座岛屿,那里正不夜,霓虹的光彩下,始终有人系在活动。

    没有日出日落的世界里,这些人反倒像极了地球现代世界城市里过惯了夜生活、昼夜跌倒的不夜客。

    幼年君主龙的闪翼大约只比人的手臂略大,等飞过以后,顾川就将闪翼卷起来,藏在袖子里。

    然后,他静悄悄地降落在一个黑暗的巷子里。巷子周围暂且没有人,有着复杂多变的门和路口。霓虹的晶管拼凑出多种多样的字眼,其中一条晶管上面写着服装店和它的广告。但这店面已经打烊了休息了,门已闭锁。

    但这对于少年人来说,只是小事。他冷静地从左手中再度抽出绌流。那一片薄薄的发着深红光芒的剑刃再度刺破他的肌肉与皮肤,上面染着他的血,也染着黑长老龙的血。

    但少年人被异龙视为同族,其生命力早就远超常理,只是转瞬,肉就重新合拢,盖在绌流结石的末端。

    他按蛇传授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控制绌流,防止反过来把自己切成两半,然后往前一挥。

    门锁连金铁交响的声音都没发出,好像中央被融化了般顿时两断,落后少年人的右手中。

    他开了个小缝,溜进这间屋子里。

    门合拢后,少年人稍微安心了点,但依旧蹑手蹑脚不敢多作声。

    悬圃在这点上还非常古早。店铺的二楼或地下,甚至隔壁房间都可能是店主或租客的住所。

    果然,楼上和下楼的门都被反锁着,隔着青石门,可以听到沉睡中的呼吸声。

    他也不作妖,走进店铺里,靠着绌流的微光找到放满柜子的房间。

    升上高空后,气温骤冷,因此低温环境的厚衣服理应不在少数。

    但一直没有购买衣服的少年人见到琳琅满目的各种布料,突然意识到悬圃的衣装工业没有晶管那么发达,标准款式的工业化流程的衣服很少,仍由“定制”为主。换而言之,即主要是靠顾客送来原料或旧衣服,然后裁缝按照顾客要求重新加工成合适的新衣服。

    顾川意识到这点后,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很容易被发现,某件定制衣的失窃……不能想那么多,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悬圃的‘警察’未必有那么敏锐。”

    他翻找了不一会儿,就找到一件合适的、基本已经做完的口袋极多的用厚布做成的防风大衣。他换过防护服,将重要物件全部换进风衣的口袋里,两片坚韧的闪翼,则塞进袖口,末端贴紧自己的后肩。

    “要不要放一把火……这样就绝不会被发现了……连着防护服也都烧掉了……”

    这个念头,着迷似的降临在年轻人的脑海里。各种各样的幻想让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让年轻人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尽管想要自我控制,但他的呼吸仍然喘得可怕。

    主人正在楼顶卧榻鼾睡,谁也发现不了他的。

    “可万一楼上的人死了……等一下,就算……就算主人不幸死了……但于我也是没有损失……不,不对。但……”他转念想起过去。那时的他既在落日城营造骗局欺骗过无知的外来村民,也在大荒无情地虐待过一个其实是有智慧的齿轮人,“我不需要将自己想得那么善良……我只想达成我自己的目的。”

    他的心跳得可怕。但周围仍静悄悄的,并且更静了。

    他透过窗户往外瞅了一眼,只有很少一两个人影走过这片已经歇息的土地。好像放火前所需要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年轻人心神不宁地转了一圈。谁知这时,一种深沉的饥饿感袭击了他。

    他走进侧室,从柜子里找到了点紫草。他不敢吃得激烈,只敢小心地塞进嘴里咀嚼。生嚼紫草,在这紧张的环境中竟给他一种幸福感。只是靠着绌流的微光,他侧过眼睛的时候,出水口处三对洗净的餐具落入他的眼帘。

    那时,他想道:

    “算了吧……我也没有放过火,假设要放又该怎么放呢?何况要是动静激烈的话……人们会聚过来,我会被围堵……”

    他定了定神,压住了自己的心思,在桌子上放下他仅有的悬圃的货币,然后悄悄地从侧门溜走了。

    他故计重施,换了又一间屋子,洗了洗自己的脸,抹上一些无害的烟灰,做一点小小的化妆,然后走在这座岛屿的环形通路来。

    这座岛屿不能久留。

    他需要去另一座更安全的岛屿。而对悬圃诸陆地的衡量,是他原来做过功课的刺杀后逃脱幻想内容的一部分,也是现在唯一可以用上的。

    “第十二岛是最合适的。”

    大,复杂,有外乡人,市民活动最为频繁,卫兵却并不多。最重要的是,奇珍司的本部在第十二岛上。

    顾川戴着兜帽,站在缆车站点的外侧,看了好一会儿一般人乘坐缆车的流程。

    “我现在不是公派人员,但也没钱,坐不了缆车……而里面有不少卫兵。这样,我该怎么走?”

    他抬起袖子,看了看两层袖口里紧贴自己肌肤的明翼。

    “再飞一次吗?”

    缆车站点外的霓虹格外绚烂。他不再久留,往外走了。没有人会特意注意这么一个行客,年轻人自己沉默不言,眼观八方,倾听四周的话语。

    霓虹照亮了灰暗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灯红酒绿,人际往来。成百上千的人在地表,而到处是通往更繁华绚烂的地下的路。青石的地面泛着前段时间大雨留下的潮气,大风吹拂,留下一地的烟灰。他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碰到一面古老的墙。他就靠在这堵墙上稍微的栖息。

    国民议会诞生后的悬圃生机勃勃。墙的边上,商店、医生、理发师,人们的声音在霓虹的光彩下嘈杂地聚成一片。他对四周的嘈杂不胜其扰,努力地想要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的对策,却怎么也不能排除外界的干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声线。

    “这是……”

    少年人的目光锐利起来,循声而去。他很快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只是这些身影如今已换掉了他们属于布紫特征的衣服,他们把自己打扮成寻常琼丘人民的模样,混进了悬圃之中。

    顾川就跟在他们的身后。

    而他们也很快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尾随,于是拐进了无人幽暗的巷道之中,藏在四方,将年轻人围在中间。

    恍若不知威胁的顾川继续往前走一步,左侧冲出的身影直将刀横在他的脖子上。

    “别那么激动,朋友们。”

    顾川低声说:

    “我来自布紫,是受了龙侯·天挺的命令。”

    这几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蛇派出的另一支队伍。顾川曾跟在他们身后走过了极复杂的一段路。随后在火路旅馆他们下住,而顾川继续往悬圃去了。

    天挺派出的小队面面相觑,这几个人不是一般无知村民,曾是旧王朝中央教军的分子。他们没有松开武器,而是小声地商议了下,接着为首一位男子冷声道:

    “先跟我们来,别做小动作。”

    他们往地下去了。

    这片陆地的地下错综复杂,几个人连续穿过十几道门,很快撤入一个临时住所。这住所里,他们有三个同伴正在留守,见到这么个面部发血红的陌生人,也是诧异。

    “队长,怎么了?”

    队长说:

    “开个道。”

    他们便推开内室的柜子,在地砖的机关上按一种规律敲了敲,便露出一条管道来。两个人押着顾川一起趴下往极狭窄管道里爬行片刻,便见另外洞天。

    这是一个藏在岩石里的小屋子。而这小屋子,只能从管道里进入,隐蔽到了极点,几乎不会透出任何的风声。

    顾川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屋子里藏了一箱子接一箱子的危险品、违禁品、武器,按照标签标识,可能还有特殊的药品和他所不知道的神秘奇物。这房间在过去可能是某个隐蔽的避难所,非常安全。

    队长问:

    “你说你是天挺侯的手下,你怎么能证明你的身份?”

    屋子比通道宽敞,但仍狭窄,只容坐姿,不容人站。

    原本前后挟持他的人松开了兽,顾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面对武器,从容地说道:

    “你们是从布紫领了秘密的任务来到悬圃的,假设我不是你们的同伙,你们早就暴露了……我要说的是,我也是领了秘密的任务到悬圃的。”

    他不知道这屋子受不受心灵语监听……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天凇说的心灵语监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暂时不会贸然使用。

    现在的情况并不紧张。

    “什么任务?”

    队长继续问。

    少年人摇了摇头,猜出这小队已经信了他的话,只说:

    “你们再过一会儿可能就能从大街小巷的消息里知道了……我能先休息一会儿吗?我已经很累了……之后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希望你们能帮帮我。”

    他们又小声地商议了会儿。队长说道:

    “可以,你就先睡在这里。”

    他又安排了一个人看守顾川,其余人便撤出了这墙缝里的小房间。

    年轻人再压不住睡意,但仍不敢完全睡着,只能浅度地靠在石头上昏昏欲眠了好一会儿。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队长那惊骇的面庞,还有他高亢的质疑:

    “外面都在疯传黑长老龙受了重伤,身体断成了两截,很快就要死了!不死也永远残废了……”

    “差不多是这时候了。”

    到了这时,真正听到这个消息,他反而平静到了极点。

    “是你做的?”

    “不错。”

    他说。

    “我的天……”

    队长和其他几个人一时昏昏沉沉,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箱子边上,大眼瞪小眼,好像脑袋受了一下重击。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天挺侯……长老……你,他们叫你,杀了神——你杀了神!”

    一位注视了人类千代万载的神明。

    仿佛过去被禁止流传的传说。

    “如果每一位长老龙于你们而言都是神明的话……”疲惫的年轻人不靠龙心角,也能得知这群人的心情,他擦了擦自己的脸,说话的声音淡到了极点,“那就是这样的吧,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吗?”

    “好的……好的……屠龙者……”

    他们的面色中混杂着崇敬、恐惧还有不解,默默地退出了小屋子,关闭了霓虹的光彩。

    在安宁的黑暗之中,少年人恬静地合上了眼帘。

第二十七章 蠢蠢欲动

    少年人脸朝上躺着,浑然不知道威胁已经迫近。

    从通道里爬出来的小队中的一员,趴在门外观察了他一会儿。她看到他一开始睡眠还像是在惴惴不安的命运中痛苦挣扎,犹如被乌云掩蔽了的太阳。但只一会儿乌云尽散,太阳重现,他的脸庞变得安然静谧,仿佛无邪的赤子,面上是恬静乐观的笑容,光采过人。

    这叫那人不快。

    “你怕是梦见好事情了……能睡得这么香,我们可睡不好……”那人想,“说到底,异龙侯没有向我们交代你,你只是自己说你是龙侯派出的。可就算如此,你的存在对我们也没有帮助……刺杀黑长老龙……这下子全城轰动,我们还有复杂的任何工作……我们必须要完成,有不得不完成的理由!而你是个阻碍,你善后有没有做好,又是否会招致怀疑,是否会牵连我们,就好像这身衣服,上面还有一个小家族的定制纹章,我们会被你连累!”

    这支小队负有谍探与刺杀任务。刺杀的是悬圃中一些中流砥柱、与布紫利益相关的人物,说地位权力倒未必多高。

    其中地位最高的是一位下议员,过往展现的军事才能过人,与军方关系极好,主张激烈镇压布紫,有极大可能奔赴镇压布紫,因此便成了名单上的客人。这位下议员原定本周在该陆地上有一次演说,但由于黑长老龙被刺,立即取消了。

    这小队也是刚刚得知这一消息,原本做了两周多的努力尽数成空,内部便针对这突然出现自称杀死了长老龙的人物争吵了一番。

    队长相信自己的判断,认可这位“自己人”,制止了争吵,并带着其他人外出,重新摸查现在的局势。而她与另两人留守这里,等到另两人清理别室时,她便忍一时越想越气,恶念从心底忽然蹿起,临时起意:

    “我可以自个儿解决这个问题。”

    她往这秘密的小屋子里爬了,手里粘着一颗发白的小丸子。那是悬圃一种古老的毒药,有很轻的涩味,闻之如紫草,落肚片刻就会发作,一经发作,便会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死状会老得不成样子。

    人意识到中毒的时候,往往是喉咙里涌出红色泡沫痰时。那时,他的五脏六腑已经衰竭,就连嘴巴都没力气大声说话,只能发出一点低声的嘶吼。

    这种药在过去,被异龙王朝发明,是用来赐死德高望重的人系的鸩刑,如今则是这群支持王朝的残党用来暗杀悬圃高官的不二法宝。

    她一只手轻轻摸上年轻人的两腮,摸到面部咬肌使劲,便强迫他在梦中张嘴,而另一只手则拈起丸子,悬在少年人的嘴前,即将送入他惨白的口中。

    只是那瞬间,她两手同时被顾川温热的手掌抓住,被迫松开。顾川闭嘴,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借着晶管荧光,冷冷看她。

    手松过后,那发白的小药就从少年人的脸边滑过,落在地面上变成一摊。

    “你要做什么?”

    他问。

    这人一言不发,袖子里滑出一把小刀挺身强取,胸口直撞到顾川藏在衣服里的龙心角。

    在零距离的情况下,龙心角的功能能发挥至最大,理应不会有泄露。

    只转瞬功夫,这女人脑海里不停涌现的想法便如摊开来的书本,在他面前再无遮拦。他便轻轻地在她脑海里说道:

    “你看着他,突然就想起过去已死的友人,想起他们对你的信赖与爱戴,想起他们和你一起在你们故乡的时候,那些快乐的、无忧的时光,你突然不知怎的,就下不去手……你意识到是同伴,接着,你就放弃这个想法了。”

    他与不躲闪,任何那把小刀从他的面门,轻轻侧过,只在他的右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划痕。

    随后,这刺客一把扔开小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别哭了。”

    他说。

    这人不停,接着哭。

    少年人继续说:

    “你是怕我连累你们吗?没事的,之后我会离开这里,我想要去第十二岛,能帮我准备套厚实的衣服,给我乘车的通货吗?”

    她擦了擦眼泪,浑然沉浸在自己过去的思绪之中。她好像是不想让这个陌生人看到自己丢人的模样,就侧开脸庞、背着年轻人说道:

    “都可以,我们可是同伙,你完成了龙侯最高的指令,我们自然也要全力协助你。我会把东西送过来的,你就在这里等着。”

    她往外走了。

    望着她的背景,少年人不知道倘若没有某种克制心灵语的手段,这里的人系是如何打败了异龙的,倘若有,那又是如何克制的。

    他沉默不语,在密室内环顾一周,确认没什么能帮上自己的东西,又检查了自己的重要物事后,就坐在角落,等到那队员把一套平民衣服送来,随之还有水、食物、通货还有一些化妆品。

    这些化妆品多是某些植物或矿石的合成液,可以加深减浅肤色,也可以略微地改变光学效果,以在视觉上修正五官线条。

    悬圃的政斗内卷只是刚刚开始,这群人在人类彼此之间谍报刺杀的方法钻研不多,这种程度对于顾川这样的外行人足够形成绝大的优势了。

    “你会用吗?”

    她冷淡地问道。

    “不会。”

    年轻人摇了摇头。

    她就说:

    “那我来吧,这队伍里,我帮好几个人化妆。”

    男女搭配的军人队伍有些微妙。通常来说,男女兵不能混住,男女学生不能混住,若是住在一起,自然会有些性别荷尔蒙相关的问题,不过她显然是有些能力手段,被蛇从一群不中意的人中坚决选出的。

    没有镜子,年轻人也看不到自己,但他好像可以看到这化妆人的眼睛里有星星。

    “我可以把你妆点得好看点……”

    她说。

    “画丑点好。”

    他说。

    等一切事毕,他沉默地往外走,来到室中,和留守的三人要做道别。

    “你不等队长回来吗?现在全城都在传一个经行布紫、假装外乡人进入悬圃的刺客,许多地方紧,出城的关口都被把守住了。”

    “通往第十二岛的缆车总还能行驶吧?看得严吗?”

    “缆车是命脉,不能断……倒确实还不严,流通的人太多了。”一人说。

    另一人则摇了摇头:“说不清楚,也许马上就要查禁了。”

    “那我就更要快走不可了。”

    其他两人还要劝。那女人却说:

    “别再说了,都已经下定决意了,那就送他去车站吧。”

    “谢谢你们。”

    他感恩地点了点头。

    这之后,年轻人便离开了这支队伍,重归霓虹的世界。那时候,悬圃还在刮大风。太阳落在遥远的地方,温暖不了想要登上更高处的人们。尘埃在风中打着旋儿滚滚而上,变成昏沉沉的一大片。天地暗到了极点,霓虹便亮到了极限。

    姹紫嫣红的灯光,在人们的往来呼喊中狂醉不已。

    年轻人拉紧自己新得的旧大衣,走到地下灰暗的街道里。一路上,悬圃的居民义气填膺,对黑长老龙被刺一事似乎十分不满。

    等他交付通货,坐上缆车时,几个乘车员心不在焉,在小声怒斥国民议会的短见。

    “与国民议会有什么关系……?”

    顾川默默地想。

    他与其余三人同坐一辆缆车。结果,缆车上另外三人就在聊这件事情,其中一人坚定地认为这是国民议会动的手,并在动手后,把责任推给了无辜的外乡人。

    他根本不信什么外乡人能刺杀黑长老龙。能杀黑长老龙的,在他眼里,只有其他的长老龙和国民议会自己。

    另外两人对此持保留意见,不过……

    “不过这样子,国民议会的责任不是更大吗?恐怕根本就是纵容了刺客罢?”

    年轻人望着外面的风光,心想按照黑长老龙受刺后的言论,国民议会或许真的纵容了这点。

    那三个人怒气冲冲地说了一路,说到数十周前黑长老龙接待了谁谁,又被谁谁邀请了。哪位议员议长不怀好意,又是哪位已经死了的议员议长比现在的这群人好上太多。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顾川到来之前,他这个真正的刺客听得将信将疑,一时感觉确实和自己完全无关。

    但想了半天,他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一群键政大侠,可以听着玩,但是绝不能轻信的。

    年轻人适时地插嘴道:

    “布紫是发生了什么吗?怎么国民议会很关心那人布紫的身份?”

    他看到他们面上的了然了。

    两个人说布紫在打仗,不过应该很快就平定了。一个人说布紫的情况不简单,不过他并不紧张,好像完全不害怕布紫打到这里来。

    这群人对布紫的事情所知甚少。

    黑长老龙拿到了第一手的线报,说布紫省正在发生激烈的冲突。

    尽管远方祸起,但悬圃仍安宁。尽管悬圃的市民对上位后的国民议会的表现很失望,但他们谁都不信国民议会会垮台。

    不过……少年人也不信。

    他下了缆车。

    车站有两条路,一条往地上,一条往地下。奇珍司在地下,临一军营。他就往地下走,没入人群之间。

    第十二岛比起之前他所去过的所有岛屿,有两个特征。

    一个特征是晶管的颜色更丰富。另一个特征是晶管的形状更别致。各种各样的晶管极尽歪曲,从而排成一行接一行的字眼,写的是各种各样的广告。

    十二岛与地球城市类比,那便是大都市里也最繁茂的区划,与边缘的区划不可同日而语。数不尽数的新建筑正在拔地而起,工人的群体匆匆移动,正在地下挖掘和填充。

    挖掘是为了新的空间。

    填充则是为了消灭旧有的被挖出来的空间。

    他摸到了奇珍司的位置,外面有一整圈墙壁,从地上到地下完整地隔开了。年轻人打听了下,奇珍司从地上到地下都有建筑,连在一块儿,上下官僚数目众多,临着一个军营,一个港口。

    所谓的港口是被驯服了的异龙们停泊的地方。

    被驯服的异龙有两类,一类没有神智,在过去的异龙王朝也备受歧视,被称为类龙类。

    而一类有神智,是正经异龙,如今服役,是为了融入悬圃的新社会。

    港口建在第十二区凸起来的一座小石山上,有大路可以直达。利用异龙进行运输移动,是一门正经的民用生意。

    他来到港口转了一圈,这群低等异龙望向他的眼神大多平和。他也不着急,零距离龙心角读心了一个仓库管理员,借此机会,藏匿在里面一个暂时没用上的仓库里。

    他很快就听到了一群有神智的异龙们的互诉苦恼。

    黑长老龙受刺,对于人系的冲击已大,对于这群异龙的冲击则是惊天动地的了。

    原本国民议会花费许久时光才平息下来的这群异类的恐惧不可抑止地从它们的脑海里升腾而起,叫它们为了自保的神经几乎要被巨大的现实压力摧毁。它们最清楚过去的异龙王朝怎么对没用的普通人,自然也清楚地知道它们的现状。

    对于布紫,黑长老龙是叛徒。

    但对于它们,黑长老龙则仍是核心,是一种庇护,也是异龙种群在整个社会中把持权利的象征。

    这个权利也代表了庇护,代表了它们并不孤立,不是奴隶,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

    异龙们的惴惴不安让年轻人若有所思。

    可惜的是,这群异龙已经没了胆。它们刚刚隐蔽地聊起一些危险的话题,就立刻有明智的龙提醒它们数位长老龙、十多位龙大公凄惨的死状:

    “如今还活着的长老龙只有四尊,这四尊全部受了不可弥补的大伤,离死只差一步。如今还活着的大公……只有三位,两位好几周前被抓了,另一位不可能帮助我们。它是天凇……”

    在异龙的种族中,所存在着的血脉的谱系,几近一种迷信。

    唯一打破了这种迷信的……浑身败相的劣等生灵,如今在悬圃人人尽知它已奄奄一息。

    纵然它们想做什么,但它们不信自己能做到什么,于是群龙无首便是这群可鄙异类的现状。

    不过……想要克服这点,其实非常简单。

    少年人不无残忍地想道。

    那就是给他们一点希望,最好还有一点支持。

    支持,他是没有的。

    但希望,刚巧,顾川是有的。

    那就是布紫、旧王朝的残党大胜的讯息。

第二十八章 欺骗

    悬圃从来不夜。

    城市的每个地方,在每个时刻都有霓虹闪烁。挂在办公楼、写字处或商铺上的晶管无情地夺去了太阳的明亮,像是寂静的大火,像是数不清的星星,照亮了地上扬起的滚滚红尘,也照亮了天上连绵不绝的阴云。

    而大风像漩涡一样,吹得尘土滚滚,旗帜飞扬,属于新王国的新旗飘到西边,一会儿飘到东边。顾川抬起头,凭着红加绿的霓虹,看清了墙面挂上的纸张,上面是他在外务司时被外务司官僚临摹的面像。

    他转身就走。

    港口的异龙们休息了,他还闲不下,就从港口闲置仓库里出来。但出来后,他没有钱,也就没有去处,他不想擅闯他家读心停留,就只能在这陌生喧闹的街头走来走去,穿过集体舞广场,走进酒吧,走进餐厅,走进旅馆,在老板厌恶的注视下,静坐片刻,然后从凳子上离开。他偶尔看看悬圃摆出的三选一的赌博游戏,或者某个角落里几个年轻人在玩的玻璃球,看看恋人们你侬我侬,也看看路边走过的吹喇叭的乐团队伍。

    彩色的以胜利与和平为名的巨幅画在头顶闪烁,过去的龙是悬圃新王国的异类,而他是整个琼丘世界的异类。他的同类现在被关在他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走来走去,最后又来到一个巷子里,躲过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们,来到一面安静的原始的石墙前头。他手里抄着一份被丢在地上的悬圃报纸。

    悬圃有官方报纸。这一报纸脱胎于国民议会还不是国民议会时,他们的首领在私底下号召众人系反抗异龙的传单。传单有个标识,叫朝日。朝日报便由此流传下来,成为如今国民议会的喉舌,也从薄薄的一两张纸,变成了厚厚的一沓。

    朝日报通常是每三周出一期,偶尔有加刊或加页。

    这期有加页。他看了看,本体不少是关于黑长老龙与布紫的篇幅,最后的加页部分则有征兵信息。征兵信息上被它原来的主人踩了好几个脚印。征兵信息往下,就是现今还没被抓到的通缉犯的汇总。

    被悬圃通缉的犯人不止一个。过去王朝异龙杀人不犯法,现在人杀人,只要杀了一个人就会被通缉。条件降低了,在逃的人时刻就变多了。里面新增的一个通缉犯就是他,报纸比墙贴载有更多的信息,上面选择性刊载了不少年轻人对外务司的自述,和外务司对他的观察。

    好在他说给外务司的信息是有限的,落日城的事情也影响不到悬圃,除却外务司,他在这里的交际也只有天凇和天和遮望。这两个点都有些摇摆不定,也不可能亲自下场来寻他。

    换而言之,除非有特殊的手段,除非悬圃下定决心全面搜查阻断,短时间内,他在悬圃仍是很安全的。

    “只是……”

    接下来该怎么做?

    不安的年轻人扔掉报纸,回到港口的闲置仓库里去了。仓库里摆满了从港口建成之初就仍在这里的货物,多是一些没用完的建筑材料。他躲在角落里,靠在冰冷的钢铁和没启用的晶管上,这样就算有人进来,他也有反应的时间。

    他这时的心思太多太重,睡不着,但他认为他应该睡了,就强行闭上眼睛,而脑海里还在漫无边际地幻想之后发生的事情、自己又应该如何行动,若是这般那般行动了的后果,也就不能安歇。

    仓库外面,四道探照光从早到晚不停地来回逡巡。霓虹的光景照亮了少许几个走来走去的人,还有那些路过港口的年轻人。

    至于那些在“港口”工作的异龙群体都已经歇息了。这是人系排班表的决定。它们便不发出任何声响,不做任何行动,不扇起翅膀,也不说任何的话。

    “它们能睡得很好吗?之前聊了那么久……最后就是什么都不做吗?”

    少年人眨着眼睛,从墙缝中凝视这一港口寂静的世界。偶然重物落地发出一声巨响,便是最大的杂音。

    这样的墙缝,这个闲置仓库里有不少,有的对着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有的能看见点隔壁或外界的景象。他稍微挪动自己的位置,就到了另一条墙缝边上。通过这条墙缝,他可以看到隔壁的异龙。

    不过这时候的异龙应该已经睡了。

    他想。

    他一边想,一边把自己的眼睛对准墙缝。

    墙缝那头,一头没翅膀的胖乎乎的龙趴在地上,蜷成了一团,浑然已沉入了美好的梦乡。

    他没有必要观察一头沉睡的异龙,便要转开自己的目光。可就在这时,他看到那条龙的尾巴动了动,轻轻地、微不可察地扫过了地面——

    它没有睡。

    年轻人立刻停下自己的动作,眼睛重新对准墙缝,更仔细地从墙缝里偷窥这个异类的一切行为。但异类尾巴轻微的动静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之后的异龙闭着眼睛,庞大的身躯缩在那里,安静得紧。

    年轻人笃信自己的直觉,就靠在那里细心地看,很快发现些端倪来。这异龙的举动怪到了极点。它的左右摆动不似睡觉无知觉的,而更像是在给自己挠痒痒,或者闲得没事所以动一动自己的身体。而它怎么动,都在原地,紧紧缩着自己的身子,四肢是绝对不动的,身体也绝不会挪任何一步。

    观察到这一点,他的直觉便转化成了确实的判断,他开始耐心等待。

    所有的声音都在岑寂的等待中变得遥远。嬉笑声、吵闹声、还有人的驱赶声,交相迭至,重物的摔落,地底的哈欠,石墙的摇动,还有风都在不断地干扰注意力。

    他不能动,因为墙缝很小,而机会可能是转瞬即逝的。

    不过他有耐心等上一天一夜。

    时间没有辜负年轻人的守候。在时间表即将抵达工作时的时候,他看到异龙动了动,手里滑出一根类似线的东西,落入了土中。

    异龙们出去工作了。

    港口的人系也开始变多,等候已久的民用团体一拥而上,共同建立起这项悬圃的经济运输活动。

    他混进这些人系里,和那被他催眠的仓库管理员一起,检查异龙们的卧室。

    “这是什么……?”

    仓库管理员在扫地的过程中,比他更快地发现了那根线。

    顾川的手立刻拍在他的身上,而藏在衣服里的角便抵在他的身上,在脑海里对他说:

    “别在意,你想到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垃圾,又有什么好多想的呢?”

    仓库管理员把线头一丢,叹了一口气,说:

    “每天都做这些活……来来往往,全没个变化,朋友都没时间谈。”

    他的思维比顾川灌输的要走得快得多。

    少年人这才粘了粘这根线,居然有种与龙心角接触的感觉,好像随时可以看见思维灵光的世界。但这思维灵光的世界是狭窄的,只在线的边缘。

    但这根线好像对人并不起效……

    这是异龙压箱底的手段之一。

    他强按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把这根线重新埋回土里。他看到线是从岩石里走出来的。悬圃的土不少,但也不够厚。

    异龙们是在铤而走险了。

    但他不敢明目张胆继续搜索,走回喧闹的街道上,并在仓库管理员脑海内埋下一个潜意识,看到线不以为意,但若是看到空房间里的线便做个简单的记号。

    “因为你之前一直在努力工作,看到那根线后,突然想上厕所,一时着急,忘记了去厕所的路,在门口蹬了两下。”

    这显然是扯淡的,但在思维的流动中,偶尔可以捕捉到类似的无意识脉络。既然客观有可能存在,便也在心灵语叙说的范畴之中。

    等到人烟逐渐稀少,他便再度找机会溜进这间有线无人的房间里。他近距离读心得到的消息是这房间也曾是异龙的房间,不过那头异龙被带走了。

    大门合上,谁也见不到他。

    他从土里刨出那根线来,便默默等待。

    果不其然,只片刻,心灵语便沿着这根线脉冲而来。这线是用异龙的角磨成的。而线的使用,也证明悬圃人系掌握的某种窃听方式,恐怕只制止了隔空传播。零距离或极近距离传播不受影响。不过想来,也符合逻辑。零距离传播是可以不漏出任何信息对外的,假如还能隔空侦测,那真是神乎其神的超自然奇物了。而若是某种特定的奇物,过去的异龙王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不是没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少年人也不犹豫,径直借龙心角潜入其中视野,果然里面有许多头异龙正在对话,延续了之前它们在陆地上无人时隐蔽的聊天。

    这里就更激进。

    十几异龙互相大骂出口,有的更是连着四位现存还活着的长老龙一起骂,有的为了继续维护长老龙则与之对拼。顾川毫不怀疑假设人类不管,它们也会打到一起。

    王朝的崩溃,使得原本长老龙至高无上的威权也随之终结。

    这群异龙聊天,聊得最多还是关于它们的现状。

    它们对此恐惧不已。

    黑长老龙在它们眼里也是十足的叛徒,但至少是个能庇护它们的叛徒,那就不是纯粹的叛徒,也算是个“恩人和长辈”了。

    黑长老龙既然受了绌流重创,身体被切成两段不能复原,那必定会远离国民议会的权力中心,这对于已经放弃斗争的异龙来说,也是不能承受之痛。它们惴惴不安。这种惴惴不安可能会换成以头抢地的卑微,也可能会换成滔天的怒火。

    有异龙不停地提出类似的问题。

    也有异龙持保留意见:

    “可是人系对我们已经很好了。他们不敢奴役我们,他们也害怕我们的力量,你们忘了国民议会在登台时说过吗?他们会保障所有人系和异龙的平等和安全。他们正在极力地宣扬这点,报纸里,人们的口里到处都说。你看到了没……那些人称我们为兄弟……这是黑长老龙的思想。”

    顾川也是在这个时候知晓了黑长老龙那骇人听闻的起源理论。在这个起源理论中,所有的生命被描述为具有共同的由来,共享同样的唯一的先祖,只是经由了不同的漫长的发展,逐渐变形为各不相同的样子。

    他陷入了沉思。

    另一头异龙在这线话里说道:

    “相反……旧王朝,虽然我们凌驾于人系之上,但我们也要遵守士、侯、公、君主、长老的命令,而且决不能违抗。”

    它们是一群低等的异龙,自然并不享有多高的权位。

    随着聊天的继续,异龙群中的不安被消解了、被抚慰了。

    它们要的原本就是一点小小的安心。安心到了,就不再恐惧未来,也不再痛苦地思考抉择。

    “人们都说,我们将安居乐业,远离争吵和没意义的灾难。相反,要是我们起身的话……情况只会变得更糟……我们可能会死,还是说你们想要再上演一场灭国战争?但我们也打不过,再说,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所有地方的火苗都被熄灭了,所有伟大的龙都停歇了……一切都指向现状已经是最好的了。”

    越说,这线里的声音都越少。

    互相沟通的心灵语的世界便越寂静。

    这时,一个所有的异龙都感到陌生的声音以一种可怕的冷静响起了:

    “你信了他们的话吗?”

    “什么?”

    “他们说对你好,你就信了吗?”

    有几条异龙反驳道他们近距离读了心,那几个人是真心实意的。

    那个声音传出一阵冷笑,是嘲讽的意思:

    “他们当然会把怀有这种心意的几个人推到你们的面前,就像黑长老龙在庞大的我族之中,选择了人类一样。不要把人系当做一个整体……那几个人的背后,还有很多的人,数不清的人。这些人我们没有办法读他的心,他们就站立在那些被推出来的人的背后凝视我们,观察我们的行为,选择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们压迫我们的生存空间,就像……就像现在这样……叫我们……”

    不能直接沟通,而需要用地底的线。

    异龙心底的不安被揭开了,这份不安是它们一直在克制和保守的。它们想尽了一万条理由解释封锁的必要性,但唯独不能忤逆自己的天性。

    它们变得激动起来。

    有条龙大声说道:

    “可是每个人都在说战争可怕,都在说人与龙的不和很可怕啊!朋友!他们都说要反对纷争,反对杀戮,反对压迫,反对统治——”

    这国民议会已经死去了的首领们总结出来的四条反对的理念,叫过去王朝的异龙们也曾震撼不已。

    谁知那边只传来几阵可怕的笑声:

    “很简单呀,朋友们……”

    “简单……?”

    少年人在空落落的室内,汗流浃背。他知道他正在做什么……他可能正在做比放火更可怕的事情。

    可从无意识地插入第一句话开始,他就没办法再停下了。

    他意识到他可能变成一种滑稽的反派角色。

    因为他所有的目的只是救出一个人,和同伴汇合,然后永远地离开这里而已。

    他在那时,对着惨淡的墙壁。

    墙壁的背后,是栖息中的异龙们恐慌不已的心灵。

    他说:

    “因为他们在骗你。”

    就好像明明不论人如何努力,都会死去,但就是会有人蛊惑别人可以得到永恒的生命,好叫他们花费代价炼金成丹。

    他们用美好的东西欺骗你们,叫你们放下利爪,叫你们忍受一切,叫你们放弃过去的尊严与荣耀!而他们往往变成了不得已,杀了我们的同族是因为他们反抗了所以不得已,改造我们的同胞是因为他们做了恶事需要惩罚所以不得已。

    “他们在让他们立在道德的制高点,他们在欺骗你们。”

    我知道,我深刻地知道,我们要的不是这种被命令的飞翔,而是自由的飞翔!我们要的也绝不是磨去自己的爪牙忍受文明,而是尽情自在地张牙舞爪!

    异龙们寂静无声。

    许久过后,才有个家伙如梦方醒地问道:

    “你是哪位……以前好像没听你说过话。”

    少年人顿了下,他想起来这群人都是用天起名的。他倒是知道一个名字,一个在齿轮人中流传的与异龙取名高度一致的名字。

    他说:

    “天人。”

    导师·天人。

第二十九章 异道

    霓虹的光影在第十二区中来回照射,驯养者们登在高台,戴着挡风的眼睛,眺望空中飞行的群龙。它们发现原本喜欢窃窃私语的异龙们不再说多余的话。

    “你看他们的样子,他们是不是累了呀?”

    一个驯养者说。

    “你担心他们不如担心我们自己……这周的任务又多又重要,我们要给军队筹够物资,布紫的事情恐怕大了去了。”

    另一个驯养者顶着面无血色的脸,疲惫地答道。它开始操控大型指示用晶管灯的照向。光继续往空中照射。载物的异龙寻光,从暗影中飞来,始终不发任何多余的话。

    它们沉默地做一切事,平和地回答,冷淡地应对,安静地吃饭,最后听话地藏入各自的房间,任由门的闭拢将它们的身影埋藏。

    悬圃不夜,遥远世界的人声依旧鼎沸。

    它们稍微歇息片刻,便从土与岩石中小心地翻出那根传递心灵的线,好叫它们遁入另一个世界。

    然后它们便一改沉寂,思维活跃到了极点,大声交流,大声驳斥,信息的闪烁应接不暇,每头龙传递的波动此起彼伏。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直一个特别的意识连上线路。

    所有的异龙沉寂下来,开始认真倾听。

    恐惧会让动物失去靠自己做判断的能力。

    “可是,就算他们是在欺骗我们,我们还是没有力量呀……现在所有的长老,所有的大公们都沉寂了。我们孤立无援。”

    第三日,魔鬼嘲笑似的、反问道:

    “你在怀疑你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吗?远远比你弱小的人团结在一起,便将我们的王朝推翻了,而你受到了超过人的教育,拥有利爪,拥有坚韧的翅膀,有知识,可以知会心灵,你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吗?然后你就愿意被人骑在身上吗?”

    “我……”

    魔鬼接着说:

    “但这也不能怪你们……因为你们不知道人的恶毒。这也是他们的一种手段,他们用一种柔软的对待,软化了你们,让你们屈服于现在的安逸,在不知不觉中分化你们,削减你们的力量,叫你们忙碌于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来,让你们不能团结,并叫你们忘却……你们理应拥有的自由的天空。”

    异龙们在各自暂栖的巢穴中激动不已,有的甚至忍不住发出窃窃的低吟。

    而第四日,魔鬼带来了一个叫他们意想不到的讯息。

    “我在外打听了很久,我发现其实我们并非没有后援与支持。他们就在布紫。它们在布紫打赢了!有很多我们的同族正在努力恢复我们既往的荣光!”

    “等等,布紫,有什么事,我们没听过……”

    “你们还记得龙侯·天挺吗?”

    魔鬼在它们的脑海边上轻声细语。

    点滴的喜悦从它们心灵的深处涌现了。

    “我们知道!天挺是长老的后代,在血脉的谱系中也是一等一的伟大的尊贵的存在……”有龙说到一半,转念又道,“不对吧。当时,君主龙还未被决定处死,但天挺、天满、天伤、天究几个主战派……还有,还有……长老龙天衡都被困在六度仪岛,它们……应该已经死了。”

    少年人对这段历史不甚了解,正在考虑要不要传递一些图像信息。

    谁知,当即就有异龙插口道:

    “不,还真不是!如果是天挺侯的话……确实可能。因为当时,国民议会内部出了分歧,我记得有个人将它们放走了……后来那人和天青一起被处死,玉集省,中央军队与地方赶来的教军支系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再之后,它们的消息就丢失了……我再也没听过它们的事情了,人们只说事情已经平息了。”

    玉集,即是玉石集中之地,是异龙王朝治下一片盛产各类晶体矿石的超大漂浮陆地,与布紫省隔了竭石省和葱水省。

    这时,魔鬼适时地插话了:

    “你们猜得不错。布紫那带的暴动,背后正是有长老龙天衡支持的。我还知道长老龙受了重创不能行动,但它的身边已经团结了诸多伟大的龙侯,它们正在尝试推翻王国,恢复过去异龙王朝之制。”

    这个消息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群龙动摇的心中炸响,注入了一股属于信心的暖流。它们在喜悦之情溢乎心灵,在线索牵连的思维中四处传递。

    抵达穷途末路的恐慌时,动物便会有种宗教般的虔诚,总是相信对自己有利的消息,相信奇迹和幸运会降临到自己的身边。

    魔鬼冷静地接受了众人的询问,有条件地传递了一些它自己的见闻。

    布紫的消息乃是黑长老龙亲述,属于王国紧急传达的内参,必定是一段时间的真实,不会有假。

    而第六次闲暇时间的交流便进入了更微妙幽深的领域。

    一个满脑子都在想相关事情的异龙说:

    “可是布紫的事情还远得很……我们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倘若按照你说的,暴动、罢工,我们会遭到惩罚的。”

    “我知道,你们害怕人们会制裁你们……但你们有想过吗?”魔鬼说,“人们也在害怕你们会奋起反抗。你觉得人系真的敢于将我族全部杀死吗?”

    没有异龙出声。

    魔鬼便自言自语道:

    “不,他们不敢,因为他们需要我们。”

    “需要我们……”

    “没有我们,他们就看不清大地漂移的轨迹。没有我们,他们就无法简单地运输笨重的货物。那纤弱的悬索是他们了不起的发明,正是他们为了证明他们不需要我们来帮助他们,但事实恰恰相反……最开始布置悬索的,似乎不是人系……而是我们帮助他们牵在了世界的两头,是不是这样呢?”

    异龙们沉默地回归了各自的生活,继续载着货物在空中飞翔。

    缆车的明光指引了悬索的所在,它们便需要小心翼翼地、卑微地避开这些人造的物事,避免自己受到惩罚。

    而原来,它们可以在这片天空中横冲直撞。

    绝大多数的劳作,都是由低等的动物完成的。它们的劳作,只是对于这些动物的努力的奖赏。

    对于现状唯一的安慰,即是那线话所连起的魔鬼的话语。

    在第七次的对话中,魔鬼一改寻常的解答,用了一个反问挑起话题:

    “你们有没有想过未来还有你们的后代?”

    年轻的异龙们没有考虑过这点。

    年老的异龙们脑子已经糊涂了,无法考虑这一点。

    它们只听到魔鬼说:

    “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绵延的历史已有万代了。这万代,我们的先祖用鲜血和战斗赐予悬圃以无上的荣光。人系还有其他动物始终不过是我们的仆人——因此,一千代前,作为灵魂、作为生命,最为骄傲的事情便是‘作为异龙飞翔于天’,然而在那场战争结束以后,这变成了最为屈辱的事情。你们的骄傲已经没有了,你们任由那些卑劣的战胜者骑在你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为他们劳作,为他们运输货物,好像他们豢养的畜生。”

    “可是……”

    “你想说,你需要只是安然地活着吗?因为害怕被惩罚、被虐待、被杀死吗?”

    开口的异龙在现实中羞耻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谁知魔鬼说:

    “你的说法很对,是啊,生命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你们有想过比你们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吗?有的,有的,你们应该从你们的长辈那里听过,人们叫它尊严,也叫它荣光,光荣与尊严也是我族活在这世上的立足之本。假如没有了光荣和尊严,当人系说起异龙时只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说……”

    看啊,这群异龙就像狗一样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祈求我们温和地对待它们,而只要我们温和地对待了它们,它们就会视之为珍宝,更加努力地为奴为卑,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魔鬼沉默了片刻,悲哀说道:

    “我觉得这样的未来不会太远。假如我们这一代,我们还有力量,还记得历史,还记得荣光的一代再不做点什么……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那些未来的异龙会变得什么样?我想……”

    他说:

    它们会立在先祖的石碑之前,对我们那些光荣的支配了世界的过往的伟大的先祖们,说看啊,大家,这是一群走错道路、错误地奴役人系的暴君,它们的作为是我们如今必须要洗刷的耻辱。接着,它们看到我们,便会说我们做得不错,因为我们觉醒了意识,努力地为至高无上的人系服务了,它们将会继续沿着我们的道路向前进,努力为人系缔造更多的光荣吗?

    异龙们沉默不语。

    未来的图景在霓虹散乱的光中,缓缓地从它们的脑海里上升与浮现,可鄙的未来,与倒错历史,叫它们心里强烈的酸悲,摇摇欲坠了。

    “这种耻辱,你们能忍受,我不能忍受。”

    那时,魔鬼继续说道: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奴隶,我是身披光荣,知晓尊严而坚定不移的天上之物的群类。我因能自由地飞翔而骄傲,而绝不会因苟且偷生而感到、安宁。”

    少年人在黑暗的仓库里轻声细语。

    遥远世界的人声,笑声与争执声荡入港口,传入疲惫的群龙的耳中。它们一阵颤栗。

    那时,有龙突然问道:

    “我们该做些什么?导师。”

    魔鬼知晓了自己的残忍和卑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群单纯的家伙落入他的觳中了。

    他靠在坚韧的钢索上,仰望灰暗的天板,一时什么话都没有说。

    连线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浓重不可分解的悲痛,逐渐转变为可怕的愤怒,最初还是小声的、低沉的询问,好像潮汐轻轻拍打着沙岸,但很快就越演越烈,郁积时久的愤怒像是冲破堤坝的大潮飞涌而来。

    异龙们的心灵语汇成轰隆隆的响声,齐声澎湃,它们不停地询问道:

    “天人,天人,我们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做些什么?”

    群体的兴奋夺去了理智,狂热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接着,炽烈的恨意,为现有痛苦的生活注入了意义。

    好一会儿,魔鬼又说话了:

    “不要问该做什么?而是要问要做什么——很显然,布紫方面已经取得了胜利,我们自然要与布紫交相响应。我们要集合悬圃异龙的力量……我们要——向国民议会展示我们的尊严。”

    举大事。

    然后,超越现在,重拾荣耀。

    龙们一阵恍惚,为其所迷。

    年轻人切开连线,低下头来,将线头重新埋回土中,暂且离开了港口。

    那时的天地依旧晦暗,又远又小的太阳所洒下的亮光,连陆地与陆地的轮廓与阴影都无法照亮。在那狭缝里,顾川看到有数道巨大的阴影陆续浮现,前后相接,飞跃天日。

    “悬圃还在加派军队和补给,这对于我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一边的力量增大,另一边的力量就减小。

    他一边想,一边迷失在第十二区的街头。

    只要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么天地的每一处都可以是暂时的家。

    最后,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接近奇珍司建筑的外围,抬头一见,便能看到神色匆匆的人们往往来来。

    而他们出入的地方即是奇珍司的地上建筑。那是一整个贯穿了地上与地下,考虑了最大占地面积与拓展可能的巨大圆顶建筑。它有内外之分,外部可供参观,内部通体由加固墙与原生岩石防护,内外只有四条互通的大路。

    虽说这一部门作为各类奇珍异物的管理,也兼具研究开发之功能,可以算得上重要无比,但奇珍司对内的防护力量并不大。它靠近军营,但军营只是方便临时互通,主要的守备策略与安全策略都是对外防护。

    而另外一点则在于……奇珍司不是新的部门,它在异龙王朝时期就存在,为异龙服务,因此所有的建筑都是考虑了异龙的出入的。

    少年人收回眼神,看向地面一摊积水。这是大风的时间结束后,悬圃下的又一场大雨。

    浑浊的水面映出他的兜帽和兜帽下收紧的面庞。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自言自语道。

    “进入奇珍司,开走死或生号。”

    他往外走了。

    开不走也可以接受。

    但带走死或生号里的同伴是他的最低底线,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或做出、任何事情。

    年轻人离开的时候,一阵冷风从地上向天卷起,把报纸肮脏的底面翻过。接着,报纸重又撞在地上,溅起一朵水花。

    悬圃人来人往,工作中的异龙之群将目光投向奇珍司的地上驻地,缓慢地落到邻近区划的港口,用暗语与其他港口的异龙轻声对话。被驯服的异龙们面露诧异,不敢置信自己的同伴即将的作为,但答应道假设成功,它们会响应呼唤,加入其中。

    就在这时,无所着的天上再度落下了浩浩荡荡的大雨。这雪崩似的大水,在地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驱赶了全部的行人,要流向火的地狱。

第三十章 通往深处

    大雨袭击了悬圃,但悬圃灯仍不息。

    为了应对远方恶化的事态,十二区忙碌到了极点。奇珍司本只负责奇物供应。但他们的长官是个性子软又要面子的,国民议会一严厉要求,这长官便拍拍胸脯临阵受命,接着便将任务分配给下级,命奇珍司全力协助军事司。一波操作下来,奇珍司就承担了最多的后勤任务。

    但那天有个极重要的客人,便又调出几个事务员负责迎接。他们也是愁眉苦目苦不堪言,心想自己原来的任务还没做完,到时候又要上级挨罚,但要是不等那就更不敢。因为要来的人比他们的上级更上级。

    他们等了大半天,运载的异龙才将那位客人送至奇珍司的门口。

    “朝老大人,您来了……”事务员松了一口气,连忙撑伞上前,说,“这边请。”

    朝老点了点头。

    他和他的侍卫一起往里走了。

    这人已经上岁数了,但这名字里的老还真不是形容,而就是他的名字的一部分。他打小就叫这名字,这里的老是时间很长,与新颖、新时代相对的意思。

    至于那被留下的异龙在他们的身后低头目视他们走入的通道许久,发出了一阵低沉的长呼声。

    在那之前,十二区的异龙群正在集体歇息。在那之后,它们一一睁开了眼睛。

    周遭的雨声响个不停,掩盖了翅膀振动的声音。

    朝老和几个事务官走在侧门路上,听到排水管道里的响声,露出颇为怀念的表情:

    “我原来也是奇珍司出身的,和你们说起来还是一家人。曾经在这里,我还和我的战友一起打过异龙哩。”

    奇珍司的内部结构说起来也不简单。它的总体设计分为内外两层。但在内外两层的基础上,又因为人与异龙不同的体型适应性而分为只容人通过的小道,与可容异龙降临的大道。小型的人用道路在王朝覆灭战争时期便大有讲究,更因战争时期的临时需要被挖至四通八达。

    只和小道相通的房间,也就是说只有人能进入的房间,都曾是人系与异龙展开拉锯大战的重要据点,奇珍司一些房间迄今还堆放着过去战争时期的装饰和用具,与打扮到光鲜亮丽的外务司是大不相同的。

    事务官暗示有一场招待。

    谁知朝老摆了摆手,说:

    “招待就免了,直接带我去里边。我没有时间在这里久待。”

    事务员也乐得轻松,径直引路向前。

    异龙王朝时期,每代都会举行一次万国献礼会,诸多野人国都会携来自各地的奇珍异卉、奇石异兽来到悬圃,向历代长老龙祝寿。人类的一代是长老龙的一岁。

    种种奇珍之中,动物植物数量不少,自然放养难以存活又有危险,奇珍司便顺势而处,专擅管理。

    王朝覆灭时期,大战连天,龙系出逃,奇珍司损失了大半财宝,但剩余部分也足以傲视琼丘,为现在的野人国所不及。

    霓虹的晶管照亮了每一个牢栏,还有牢栏里的动物。朝老看到许多自己熟悉的动物来。这些动物都被割去了舌头,有的则连牙齿都被打了个干净,编成一串挂在门口。没有舌头与牙齿的动物则也会被割掉一些器官挂在门口。

    这是异龙王朝建立之初的习俗,代表天空的猎手与地上的猎物的差距。

    牢栏在奇珍司改制后换了一批,现多为晶管做成的透明的墙。每个牢房与牢房之间的石头都会发光。这些发光石要追溯到异龙王朝的残留,是由上千代前的人们亲手开挖与堆砌在这儿。它们已经亮了上千代了,人们有研究相信它们还会继续向下亮去千代万代。不过若到了千代万代之后,长老龙说石头可能就无法继续发光了,要进行替换。

    没有舌头的动物与被割掉舌头的动物,有眼睛的动物或者没有眼睛的动物都在沉默地凝视外面走过的人。

    朝老一边走,一边说:

    “这些生灵,黑长老龙的治疗可能都需要。”

    事务员不经思考在纸上唰唰地记下,然后才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诧异地问道:

    “这未免……数量太多了吧?”

    “国民议会已经同意了。”

    “那……我们没有意见。”

    事务员示意了手下,手下便与周围的饲养员做沟通去了。

    那时,饲养员正在喂养一颗蛋状的生灵。那颗蛋懒洋洋地躺在牢房里,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引起其他动物的一阵呼喊。

    等到饲养员与手下开始谈起奇珍动物们的运输时,那颗蛋面色苍白地转过了头,嘴里嘟囔着悬圃无人听懂的话语。

    而朝老继续往前进:

    “小子,带我去看那个大家伙。”

    事务官连忙几步,赶到朝老前头,带着朝老和他的两个护卫一起坐上缆车,接着缆车在奇珍司的内层开始飞驰,绕着奇珍司转了一圈抵达地上,接着就到了一个建筑大空洞之中。

    这大空洞由一种特殊的会因温度变色的矿石做成,曾经异龙多在此踱步,而人们走的便是由绳索牵连的羊肠小道。

    朝老下车起身,不多几步,便看到了被封在晶管中的巨大钢铁造物。

    钢铁造物的边缘铭着一行谁也看不懂的名字。

    老人问事务官:

    “能让我和里面坚守不出的家伙通通话吗?”

    “用上异龙器官的话,倒是可以。”事务官讲,“可是此前我们已经向里面喊过好几波的话了,对面没有什么反应。”

    “不碍事,不碍事。”毕竟……

    你们不知道许多秘密的事情,能交流的事情到底也少。

    老人说。

    事务官便讲:

    “那请您往这边走,我们这边准备一下。您可以先阅览一下我们之前的通话记录。”

    朝老很快落座,翻开一页本子,看到上面平凡的威逼利诱,不在意地笑了笑。事务官们则从冷冻箱中取出异龙器官。所谓的异龙器官,即是将已经死去了的异龙的脑髓装进管道之中,在结冰温度下,异龙脑髓不会腐败,而能长期保持传递心灵语之功能。

    至于脑髓两端都连着异龙的耳蜗与角。角可以用于扩大心灵语的范围,使之不局限于贴身。耳蜗则更为奥妙,这呈现螺旋形的神秘结构具备将人类的声音转化为心灵语的能力。

    “应该是这个标签的盒子里的。”

    事务官很快备齐通讯所需的异龙器官,结果忽然手心一抖,刚刚捧出来的冰冻块又落回箱内。这不是他们握不紧东西,而是建筑忽然发了震。

    “什么?”

    几个人目目相觑,不短的和平生活已经磨去了他们小时候对于战斗与死亡的敏锐感知。

    话音未落,更大的颤栗已至,叫他们几乎不能站稳,摔倒在地上。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

    停留在奇物司边上脆弱的蝴蝶翕动着翅膀,挣扎着要飞向其他的地方。

    深处的事务官不知事情的变化何在。外围的事务官,也同样迷惑地打开窗户,想要看看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雨中的世界停留在一片恐怖的静默之中,一片接一片的龙影轻悄悄地落在奇珍司的建筑之上,心灵的话语肆无忌惮地在互相传递,强壮的翅膀则自由地在拍击空中的雨浪。

    飞旋的水滴,胡乱地打进窗户里,湿润了人们的面庞。

    忘却了过去的人沉迷于和平的幻觉,没有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还在朝异龙们大吼大叫,想要赶走这群低劣的生灵。

    为了存活的人已经理解了究竟是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又将有什么事情马上到来——他们手脚并用地往身后逃去,只是——别想逃!

    琼丘最强的捕食者不需要考虑任何战术,只须顺从自己那野性的隽永的本能扑击在巨大的岩石之上,然后抬起锐爪,击穿石墙。

    巨大圆顶建筑的十几处都遭了难。石头倾覆,连绵不绝地从四周向内陷落,向外倒塌露出曾经切割运输与修补的裂缝。滚滚的石砾压在地上,便是一片粉红的血色,而雨水与雪水便会混在一起,流向大地的更深处。

    逃不掉的事务官滑到在地上,抬起眼睛。

    异龙同样予以回眸,一双充血的双目里面是再度张牙舞爪、飞翔于天空的愉快。

    临近奇珍司的建筑里的市民们察觉到外面的景象,在守卫的呼唤下开始进行紧急避难的活动。从地表各处吹响的警报,响彻了悬圃的上空——

    但悬圃的运输能力与支援能力既有限,如今又到了负荷的顶上,在各区异龙呼应的情况下,悬圃光靠缆绳,是无法做出立即的有效支援的。

    主要的有效支援只在于奇物。

    但最多的奇物,包括功能未知的奇物都在奇珍司。

    顾川笃定这点。

    穿着雨衣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避开拿起各式各样的武器正在与异龙**战的用绌流切断一块较薄的石壁,在群龙袭击的掩护下,走入了狭窄的廊道里。

    这条廊道摆满了还没被收拾掉的建筑材料,主要还在靠石头发光照明。他还看到类似矿车的轨道来。但这里没有

    “接下来该怎么做?导师!”

    兴奋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脑海。

    他带了一截话线缠在自己的手臂上,这种话线纵然断裂开来,没有互相连起,也能拓展他的心灵语视域。

    他沉着地说道:

    “干得好,各位。这只是我们夺回光荣与尊严的第一步。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们要沉着应对,你们切记小心来自空中和地下的袭击,尽快占领大岩穴,把那些强力的、古怪的东西,靠群体的力量、大家的力量抢占下来,用心灵语不停催眠,叫那群人放弃抵抗。”

    大岩穴是群龙对复杂到需要使用缆车进行移动的奇珍司的古代称谓。

    “好的,好的。”

    那边的群龙声音兴奋不已。

    压抑已久的本能,使用心灵语、自由飞翔、自由破坏、还有荣光、胜利,所有失去了的过去,所有即将到来的幻想混在一起,让它们近乎醉了一般既清醒又疯狂。

    只有少数的有智慧的龙,意识到了一个盲点:

    “可是天人导师你现在在哪里呀?我们找不到你,你不会受伤了吧?”

    被年轻人指为一个小队头领的叫做天恩的异龙正在撒布话线。所谓的话线其实并不存在于异龙王朝的时代,它是直到王朝战争时期的医学家利用异龙的鳞片和角磨成的粉,糅合紫草,才做成的特殊功能的绳状物。

    这原本是为了人系才进行的实验,不过成果却只对异龙比较有效。

    大范围的撒布话线,以扩展心灵语能力,是异龙们在年轻人的指导下,首次尝试的战术。

    “别担心。”年轻人面不改色、脑海冷静到极点地撒谎道,“我的身体很小,是最小的那类。正在尝试潜入人的房间,看看他们有没有做什么坏事,之后我们一定会汇合的。”

    随后,他便任由异龙们嘈杂地呼唤,对话,而自己则摸进了奇珍司的深处。

    没走几步,他就遇到了一个仓惶逃窜的事务官。

    事务官见到这披雨衣的人,还大叫:

    “你是从外面避难的吗?外面发生了什么?那群异龙又在干什么?”

    谁知那人的手里,只是轻轻地拍在他的肩膀上。他便脑袋一僵,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同事正在咨询他数个奇珍的存放的地点。

    他恍恍惚惚地大叫道:

    “现在不行啊,朋友,快逃,出大事了!现在还管那些东西做什么”

    顾川在天凇的提点下,早就知道悬圃人系王朝具有某种监听心灵语的手段。异龙们的说法是这种监听来自于遍布的晶管,但是这种监听心灵语并不能直接反制心灵语。因此,破坏这种监听最好的方式即是……直接使得监听毫无意义。

    譬如此前的黑长老龙地位崇高、坦坦荡荡、自不怕监听,譬如现在,场地混乱,人难攻入,自也不怕监听。

    不过心灵语也是有限的事情,它不能直接篡改人的精神,而是接近于某种默示般的催眠术,因此既需要时间读取信息来营造环境,也会遭到人体出乎意料的应对。

    顾川平静地在他的脑海里以他印象中的特派长官的姿态说道:

    “有些奇珍要比我的命更重要,是我受到的任务,要确保周圈,快告诉我。”

    “好,好……”

    那官员便恍恍惚惚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消息都说完了。

    等他再清醒的时候,他的长官与同事皆消失不见,他只记得一个人往里面去了。

    他毫无犹豫地继续往前走,想要躲到尽头的一间久未经处理的隐秘的小房间里逃避战斗,却看到风雨绵绵地吹入其间,而墙则被切开了一条小缝。

    落了一地的乱石在霓虹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亮。

第三十一章 埋骨的石渊(上)

    雨水卷起泥沙沿着无人知晓的缝隙滚滚急流。岩墙的崩塌涌起一阵灰烟穿入雨中,共风摇晃。

    十二区的异常早已是周围诸陆地与索上旅客所能望见。连上十二区的悬索上的客人约有上百,人们侧目远眺,目色骤变。

    大多是民间的,少数一两个则是官方有任务而来的。

    “十二区是怎么了?”

    来自外务司的女官还不解。她的手里抱着外务司派发的针对巨大钢铁造物与其中居住的外乡人的特殊文件。

    特殊文件的封面上直接写着一行话:“进行友好交谈,释放异乡人的载具。”

    奇珍司抓捕的智慧生物颇有一些,国民议会与外务司针对这些智慧生物修订了全新的方针,选择将它们在评估之后陆续释放,以彰显悬圃的善意。女官正是前来传递此文件者。

    文件只在政府内部流通,所有法案修订已经在第一区和第二区的会议中敲定,也就不需大张旗鼓,只需呈送结论文件以正式通知并存档。

    大雨敲打在缆车的晶体表面,朦朦胧胧为远方的场景做了天然的掩护。等到缆车更近了,守卫便大惊失色,连忙打开缆车的匣子,手调开关,准备急停,同时惊骇地喊叫道:

    “出事了!那是,那是……我们小时候看过的事情呀!”

    属于两种不同种类的、却生活在一起的野兽的……生死的搏斗。

    然后,前后的缆车撞击在一起,在缆绳上发出剧烈的摩擦的响声。

    至于十二区地上的异龙群体,还在持续进攻奇珍司的内部。奇珍司邻近的军营里,为了支援悬圃已经调走一批,剩余的军队集结起来,立在邻近的地道里,等待上级的旨意。

    上级没有贸然指挥军队进攻,只说:

    “先将奇珍司包围起来,防止异常物件之流出。”

    他们便开始征召附近的民用房屋,修建抵御异龙的临时工事。

    “那奇珍司的人呢?”

    代表国民议会意志的驻军官一巴掌拍到桌面上,猛地站起。

    上级只说:

    “叫他们自求多福罢,我不能让我的士兵毫无准备地进攻这么一座复杂的碉堡,在这么一个天气下,与叛逆的异龙群展开无防护搏斗。你知道我的主张。”

    “可是,这有违国民议会的主张,这是国民议会站在悬圃的根本!”

    驻军官更加激动了。

    “假如你不懂奇珍司的情况……就请你闭嘴。我们要面对的可不止是异龙,更多的是只有异龙能沟通的……而我们完全无法沟通的……东西。”

    驻军官转念:

    “那就让石中人上!”

    指挥官只平静地说:

    “你忘了吗?国民议会向石中人群承诺过,会保证他们等同常人的权利,不会强迫他们奔赴死地。”

    时间在说话的空隙中不停地溜走,天上来的雨则下得愈急愈猛,直在第十二区积起数米深的水洼,沿着地道洞穴倒灌其中。

    原本的防水洞壁被异龙的暴力摧毁了大半,储水库里的水便也破门而出,与自然的水相汇合,直要惊天动地。这群怪物拍拍翅膀,就能自在地在水中游跃前行,人却只能憋气片刻,又要避开汹涌的水流,躲入房屋之间。有的便只能站在桌板的顶上,期待排水系统的功用。

    而在这人与龙之外,诚如指挥官的预判以外,奇珍司里还有更多别种的获得自由的动物。

    “混混沌沌先生的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过幸运的事情……”

    同样是被奇珍司抓住并关起来的蛋蛋先生无能为力地浮在水里,气恼到了极点,又有点说不清的小庆幸。

    毕竟就在刚才,走过的面目严厉的老人才说要把它们统统带走,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但现在它安全了。

    只是它的脑袋左右转转,就能看到它的狱友们,有些突然融入了水中然后消失不见,有些则突然变成了一块在水中飘动的影子。

    这影子的模样,会让它想起幽冥之中围绕死或生号跳舞的水母体内的乘客的一种。

    而更有些,则神秘……它看到一团说不清什么东西的软泥怪物,径直双爪击破牢栏,然后掐住驯养员的脖子。不一会儿,就有骨头断裂的声音。

    软泥怪物从断裂的脖子里,充进了饲养员的体内。

    饲养员歪着脑袋继续走起路来了。

    蛋蛋先生看得毛骨悚然。

    但歪脑袋的饲养员却意外地友善,一边走,还一边把所有的晶管门全部打开,那些没了舌头、没了牙齿,或者没有了利爪的动物们一个个从水淹的廊道的洞穴里逃出。

    不一会儿,歪脑袋的寄生人就走到蛋蛋先生的面前,把锁住它的门同样打开。蛋蛋先生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它不敢随这群动物一起往外走,而是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想着避开所有的动物离去。

    “不过要是在水里淹死了,会算是自杀,还是自然杀害呢?”

    它思考着这个难解的问题,身体却在不停地挣扎,绝不顺从于水的冲流。不知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它靠着一面晶体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年轻人的影子。

    “他……怎么会这里?”

    寻求善死的异类惊诧地瞪大了自己的小眼睛。

    “你总不会是来找我的吧?你没有看到那封信吗?”

    它想完这些,陷入长久的沉默。

    只是水中的影子很快往前进,逐渐消失在邻近通道的尽头。所有的人都在行动,不行动的人是没有选择可言的。

    它当机立断,决定跟随在顾川的身后。

    而当时,顾川并未察觉到这么一个异类的跟随。

    他左右四顾,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确定自己的方向后,便憋了口气,没入水里向前。水流不停阻碍他的行动,发出波浪般的响声,淹没了四周一切的杂音,只余下那些最具力量的可怕的声响。

    可他已经太熟悉水了。

    从日照大河的流域到幽冥玄妙的弱水,他无时不刻不在与水搏斗。如今遇上这区区雨水倒灌,也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考验。

    他在水中自在地游曳,手臂划破了波涛,双脚则自在地踩在没在水下的青石之上。他一边向前,一边指挥诸异龙避开他的目的地。

    这是因为顾川不想与异龙群直接会面,暴露自己的身份。

    “中央大空洞已经近了。”

    事务员口中的中央大空洞,在有着直接向外开放的巨门,非常接近地表。也正因为这一巨门,不论多么巨大的物事,都能下降到中央大空洞之中。

    过去的长老龙,便是一一坐落在中央大空洞的附近,审视诸王国之进献。

    到现在为止,行动已称得上顺利极了。

    流水洗尽他面孔上的妆容,不过妆容早已不再重要。宽重的大衣,吸过水后便变得沉重无比,他也不再需要,只留下薄薄的单衣。他靠在墙上将龙心角挂在肩膀上,把如狱、子母物质还有救急食物都藏在口袋里,水壶则挂在腰间,然后纵身投入充斥洞窟的大水之中,一路向前,几乎是被大水卷进了深处。

    然后他憋着气,双脚在道路尽头点到墙壁之上,便借力抬头,跃出水面,进入一个双层小剧院里。

    一个小小的黑影则在他的身后爬得苦不堪言。

    第一层被淹没了,第二层没有。他就借水力跳到第二层,再从剧院的门口走出。那里有个封闭的房间,房间里的人通过透明晶体看到这人,打开门就邀请他一起进来避难。

    “不必。”

    顾川知道是自己给他们带来了难,闷闷地回应一声,径直翻身跳入轨道上的一辆缆车,然后拨动开关,叫这轨车一路向前。

    这些人里还有守卫。守卫见状连忙起身向前,呼唤这人留下,不要贸然行动,奇珍司出了大事了。

    顾川头也没回,守卫的脑海里却更多地浮现出那张惊鸿一瞥的脸来:

    “等等,这张脸是……重创了黑长老龙的刺客!”

    守卫更加激动,抄着手里原始的火枪就向前射击。少年人感知到危险,俯在车中,猛地低头。用矿石做成的子弹飞过他的头顶,砸到矿车的壁垒上。

    他在数度读心之中,已经了解了奇珍司的大致地图,如今执车起来,自无挂碍,一路横冲直撞。守卫不敢直追,只敢眼睁睁瞧着顾川穿过四道联通内外的道路之一,抵达内层。

    抵达内层后,轨道被岩石阻碍,少年人下车,身靠墙壁。墙壁上的触感让他想起了变色石。而这里的石头,与内外的晶管一样,都发着微弱的光。

    他也不走大门,举起左手,打了打自己手腕上凸起的尺骨,顿时,绌流不再稳定,而他便感应到一股撕开皮肉的痛楚,是那绌流已刺破他的手心,伸到空气之中。

    绌流刺入石头之中进行切割,没有任何的反作用力,好像人在空气里画圈一样。

    等画完了圈,突然石头倒塌,破出一个小洞来。

    他就从这小洞里钻进来,来到另一内层通道。他便故技重施,找一隐蔽处,开一个小洞。如此循环,不复几步,空间豁然开朗。

    他就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靠着各式各类的小型隔墙,大片的物资堆放处,左右移动。

    不复几步,他便见到许多个不同的巨大物体。

    所有的巨大物体都被封锁在晶体管中。晶体管散发荧光,反映了其中一个巨大黑玉物体上的一行字。

    这行字是齿轮人的语言:

    一场没有尽头,也不会有结果的东西。

    “终于到了。”

    胜利已经抵达了面前。长久挣扎的悬圃的生活总算将要宣告完结。但这时,他反而不敢激动,心头平静到了极点。他没有直接破坏晶管,而是缓缓地绕了一圈,确定周围的人数。

    大空洞里,事务官、工作人员、守卫为数不少,水流已没过了他们的鞋跟,他们聚在这里,心情紧张,但大体还能维持平静。

    一位老人正在有条不紊地给众人安排任务,准备撤离大空洞。空闲时间,他则硬气地站在原地,对着一个古怪的装着角的线,在说着什么话。那条线一直通向了死或生号里,让他感到不安。

    谁都知道,曾经是异龙审视地点的大空洞是危险的,躲入坚硬的地下小道才是避难的不二良机。但问题在于大空洞内有一些东西,事务官与老人都深知危险,必须带走,这样他们的行动就延缓下来。

    少年人不知其中底细,但他走到如今这不,已经不再考虑悬圃会如何、琼丘又会如何的问题,他重新显出缠在自己手臂上如布一般的线话,轻声道:

    “是时候该袭击大空洞,重新抢占曾经长老们所在的空间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悬索上急停的无数缆车看到奇珍司超大规模建筑群的顶上,一条接一条的龙发出锐利的咆哮。

    而建筑之中,幕后主使平静地躲在隔墙后。而再隔两堵墙后的小道里,蛋蛋先生迷茫地睁着自己的小眼睛。

    而那时的事务官们尚且无知,全身冷汗淋漓,一个接一个地在搬运用晶管封存的危险品。

    “你有没有听到一点响声?”

    听觉敏锐的人抬起头,看向穹顶,提醒众人。

    当时场内的所有人等,哪里不晓得现在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是死神在向他们招手。老人即刻说:

    “山石,松枥,你们去察看顶上。”

    他呼唤的正是他的两个护卫。

    这两个护卫说来也是奇特,胖到了极点,圆滚滚的像两个大气球,身上多毛,而手上脚上都缠着许多的线,行动偏偏却灵活得紧。

    双手靠在光滑的晶体上,却好像能借到摩擦力一般,让他们能够爬到高空。

    不一会儿,这两人就沿附在天花板上,往发出声音的位置爬去。

    声音愈来愈大,像是敲击般的某种响声连绵不绝。他们刚刚靠近,优美弧线的穹顶忽然凹出来一块。这一块不是异龙王朝原本持有的,而是后来新王国修葺的产物,把异龙王朝时期的通路顶上了。

    再一瞬间,天空一声巨响,粉碎的石砾与雨水一起散落地上。

    天花板的缺口处露出一只不比人体小的眼睛来。

    那是一头巨大异龙正在凝视空洞里的人,好像人类在凝视鸟巢里的幼雏。

    山石和松枥也不慌张,径直拿出自己的佩刀,往那异龙眼睛砍去。这头异龙后退了。但更多的异龙已经从奇珍司中找到许多巨大坚硬武器,其中甚至有天青金髓这种自诞生起就从未变异过形态的物质,他们将其砸落。

    穹顶发出了更剧烈的响声。积在穹顶上的雨水,如瀑布般地向底下洒在人们的身上。

    “该怎么办呀?朝老!”

    “不是石中人的先撤,不用管我。”

    朝老说。

    “东西不用拿了。”

    阴暗的天空,徘徊的影子,接着龙群自天而降,在积水的地上扬起波浪。

    “导师天人,你在哪里?”

    被眼前的喜讯所迷的异龙在心灵语大喊道:

    “我们又胜利了。”

    十二区的一切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尽头。

    而那时,它们苦苦追寻的天人导师,一个不是异龙的人,已经在死或生号的背后、视觉的盲区,用绌流切开了晶管。

    他冷静地走到侧门,靠子母物质叫门开了一条小缝。他溜进缝隙里,再叫门立刻合上。

    死或生号里的装饰一如他记忆里那样,从未发生过变化。

    他摸着墙认真地、沉着地、冷静地向前走去。

    “初云在这里!”

    他无比确信这一点。龙心角让他感受到一个衰弱的灵魂正在这里昏昏欲睡地沉寂。他听到了这个灵魂的所有者的呼吸,他好像闻到了那被水不停洗濯的头发的芳香。

    最幸福的时刻在最宁静的时光中,好像走在地狱的要受惩罚的小道上。

    他不安地走到外部观察总室的门口,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姑娘好像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被惊醒了。她毫不怀疑地转过头来,苍白的面颊上带着微笑。

    她说:

    “呀,你终于来啦!”

    我等你等了好一会儿啦。

    他的喉咙里嘟囔着一大堆的话,最后却只说道:

    “事情还没结束哩!”

    她就说:

    “那就一起把事情做完吧!”

    随后,她就闭上了沉重的眼帘,倒在了少年人的怀中。

第三十二章 埋骨的石渊(下)

    到了这一步,其他的一切事情都不再能干扰年轻人的心。

    他的灵魂前所未有地安静,唯独还为一件事情难过。

    初云的状态很不好。

    她从始至终始终选择固守死或生号,一步没有离开。水有水循环解决,但食物只剩下此前随手割来的些许紫草。她再度回到当初幽冥最后一段旅行的可怕黑暗境地中,并在那样的境地中坚持了好久。

    “你好傻呀,其实不用这样执着坚守的……也许会有其他的路子的呀……”

    少年人难过极了。他把他身上携带的干粮一一嚼碎,与水混合,然后口对口地喂进初云的体内。

    初云的状态稍微好了一点。

    她在朦胧中重新睁开眼睛。她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坐,她只是拿自己那双美丽的灰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身前的人。

    她好像什么也不担心。

    少年人哽咽到说不出话了,他不知道该在她的面前说什么,不论是关于自己的彻底的陷落,还是自己自分别以来的经历。

    桌上的指南针依旧平静地指向那唯一不变的永恒的方向。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也是日复一日地清扫过的,他还看到一本摆着的玻璃书。

    那本玻璃书,他粗略地扫了一眼,是初云蚀刻的遗言,包括她所知的对现在的情况以及她自己的情况的交代,写了关于蛋蛋先生、小齿轮机和梦生的事情,也写下了所有悬圃的人对死或生号尝试做的实验和传递的话。在这些信息之外,还有初云自己做出的若干个判断。

    这样,年轻人不需要问初云,就知晓了前后情况。

    他转过身去,来到辽阔的窗前,目睹笼中广阔的世界。那时大雨还在下,他说: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这天上的水,仿佛是从惨白的太阳上流下来的,要清洗人间。积水冲破了凹凸的阻挡,顺着破漏的大口落入大空洞的内部,进入地底的排水管道,直混入周围杂物零碎变得浑浊,再继续向前冲流。

    “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年轻人继续说。

    地上,老人的两个护卫来到了老人的身边。群龙对“天人导师”的呼唤已经说出了口,这叫他若有所思:

    “怪不得这群异龙又有了胆量反抗。原来是有个新领袖把他们团结起来了。国民议会要遭殃了。”

    老人暂且不在乎悬圃会变得怎么样,他在乎的是死或生号的内部迟迟没有传出回声。

    “她没听到黑长老龙的说法吗?怎么反应都没有,不在乎吗?”

    话音未落之际,包裹死或生号的晶壁整个碎裂,这是绌流破坏了原本晶壁稳定的结构,使之脆弱。至于周边没过脚丫的积水便能从容地流进死或生号的底下,浸没水车与水帆。这两种植物便从干燥的世界醒来,被拉入湿润,顺从本性苦痛挣扎,逐渐撑起整座恐怖的大船,击碎了被水没过的岩石。

    少年人又调出齿轮人的控制器,令死或生号内水循环里的水注入下层,进一步刺激水车与水帆。于是整艘船体便在水车与水帆的支撑下,好似活过来一般,同步摇晃。这一摇晃便打击了周边的晶壁。不知多少吨的巨物,轰碎周围,震荡地面。

    水车和水帆能够在任何条件下行驶,只要它被液体刺激了。但液体不足,那水车与水帆就始终欠缺一份力道,不足撑起死或生号。

    换而言之……

    “光靠这点雨还无法让死或生号飞出十二区。”

    少年人目睹周边景象,心下了然。

    如今,超大水母梦生不在,他要么考虑单单带着初云离开,要么……就是现在呼唤他策动的同伴。

    他伸出手,手上缠着的密密麻麻的线提醒他天上的群龙正在因为眼下的胜利欢呼那个虚假的名字——

    “天人导师!”

    少年人的想法一转,便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呼唤群龙了:

    “我现在在一个黑色的大铁块里,你们快点把这黑色的大铁块扔出十二区,扔到悬圃外面、扔到底下去!”

    异龙们乍听年轻人的声音,还不解:

    “这是为什么、天人导师?”

    年轻人因为急切,犯了与黑长老龙差不多的心口同声的毛病,龙心角在传递心灵的话语,他的嘴巴也在一起张口大叫。稍微好转的初云,坐在年轻人的背后,专注地凝视青年人英勇的身姿,听到他说:

    “现在来不及解释,听我的,这东西要尽快扔掉,不能给人系可乘之机。”

    初云转目,对着空中的群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

    有知识的异龙们尽管不解,但靠着自己寻到了一个解释:死或生号可能是某种人系准备的很难破坏的秘密武器,但只要扔到地下去,这东西便也没有威胁了。

    而因胜利激动万分的异龙们听到天人导师的话,直当不需演证的真理。数头有力量的异龙在心灵语中说法一声,便一起向死或生号扑来。

    当时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朝老和他的两个护卫。事务官们已尽数避难了去,而悬圃军人只在外围,也不敢轻涉其间。

    歪着脑袋的驯养员和其他的异兽被异龙们的心灵语策动,知晓了逃窜的方向,正在冲击悬圃军队的防线。原本奇珍司内的守卫则被这些在走廊逡巡的怪物逼得不敢触动。

    朝老不知外面情况,但知现在恐怕只有他们三人。这里有能用到的机关。他一边靠近机关所在的亭子,又叫身边的两个护卫去骚扰。那两个护卫也不怕这一任务,一跳起身,只转眼便到了异龙的脚下,从腰间抽出的刀送上前方,勉强划破了异龙表面的鳞片。

    异龙回脚,但这两人的动作灵活到不可思议,仿佛被拉扯的娃娃,横飞似的躲过了攻击。顾川隔着窗户,看到这两个“超人”的手脚脖子全部都有线。

    密密麻麻的线扎穿了他们的身体,可能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骼与肌肉,相当于额外的运动与神经系统,使得他们的肉身犹如玩偶一样能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动作。

    顾川思虑片刻,便将龙心角靠在自己的脑袋上,使得龙心角的增幅与能力都抵达最多大,然后尝试侵入他们的心灵。

    但刚一接触,只发现不论以父母爱人上司何种身份,用什么样的场景话语传递情感,这些人均不接受,反倒漫无目的地想起一些和现状根本无关的事情……譬如几十周前的郊游。

    假设摒弃现实,顾川光从读心来看,只能以为他们正在郊游之中。

    异龙们比他更早地识破了这一点:

    “这些人做过针对性的训练,必须要到思维的感知深度和第六深度,能够读取他们的本能、神经与运动平衡,否则无法以心灵语将其打败。”

    但这两人同时也很难光靠蛮力驱赶。

    “不过,我们只需专注于我们的目的,把这铁东西扔出去就好。”

    年轻人平静。

    两个护卫再灵活,终究是两个小的人。三条异龙光靠体型压制,便足以将他们隔离开来,逼至死或生号顶上的边缘。另四头异龙就各自提起死或生号的一角,向着十二区外飞去。

    “来不及了。

    朝老的身上也全是水。他目睹此景此景,放下了机关控制器。而地板下的晶管刚刚亮了一半的光华重新陷入黯淡。

    “这下子,可不是我不想完成你的任务了,黑议长。是我老头子做不到了。恐怕这里面还有玄鸟的同伴吧,否则我不明白异龙们把这铁东西带走的理由。”

    他在亭子里停留的片刻,便被异龙发现。小车般的利爪撞来,亭子的晶体管碎了一地,与雨水一起扎在老人的身上。

    “但是,黑议长,你现在应该也已经得知了这里全部的情况,你会怎么做呢?对于我们来说,可是很不想伤害玄鸟的。”

    被抬起的死或生号在空气中发出连绵的沉闷的声响。雨水不停地打在死或生号黑玉般的外壁。水珠飞溅,飞瀑若流。霓虹光暖,而水流之间便现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彩虹。

    “什么嘛……和我没关系呀!”

    目睹此情此景的蛋蛋先生重新隐在墙壁的背后,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失落。它喃喃道:

    “那我该等死了……嗯,等死了!”

    而死或生号在那时已经撑破了不够大的洞口。岩石往下坠落,船体则在继续上升。悬索上的人,周围防线里的人一一抬头,目送这东西的飞起。

    那时,空中雨还在下大,声音一阵急过一阵。雨点像是摔在万物身上的鞭子。异龙受到雨点打击,翅膀也飞不稳。

    “就往那里扔去吧。”

    “天人先生,你又什么时候出来呀!”

    异龙们放手了,船体便飞入水中空中,无所依着地、永恒地落下了。

    少年人不考虑自己,先想到初云。在颠簸之中,他结实的手臂紧紧抱住了初云柔软的身体。两个人靠在墙角上,靠着望远镜的机械手固定身形。

    他们不停地随船下坠。

    少年人撞在墙上,而少女就撞在少年人的身上。

    她听到顾川说:

    “快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原来的状态中去了。载弍我可以用子母物质联系。至于蛋蛋先生,梦生,小齿轮机,也一定还能找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嗯……”

    初云的身体很凉,但青年人的身体是炽热的。她把脸靠在青年人的面颊上,像个孩子似的无防备地依偎自己最亲切的人,她感到了他的深切的感情。

    紧紧相靠的温暖让她的身体又好过了一点。

    那时候,初云几乎不愿意说任何的话。

    但她心中有个大的疑惑,她就会大声地说出来,她也知道青年人一定会给她一个解答。她指向外面的群龙,问:

    “那它们呢?它们是为什么听了你的命令呀?川。”

    那时,青年人模模糊糊地沉浸在一种非同凡响的幸福之中。他因这种拥抱忽然感到羞怯了。

    “我和他们站在了一起,说要一起反抗人系的暴政。所以他们和我就一起约定了袭击奇珍司的计划,给我创造了条件,我就成功把你救出来啦。”

    少女却困惑而踌躇了:

    “那现在,我们就要走了吗?”那它们该怎么办?

    她陷入了沉思。

    “嗯……我已经打听过了,离开了琼丘,便是日峡。往日峡再前,太阳……一定马上就要落下了!也许,那里,就是落日城了……”

    死或生号是足够坚硬的,只要到了底下,摆脱了悬圃的芸芸众生,哪怕船动不了,他们也可以弃船而逃。

    而琼丘以后,世界的巡航已经不再是一个不可触及的幻梦。全部人间的面貌,或许已近在眼前。

    少年人沉浸在未来的事情,他听到了两个人贴在一起的心。

    而那时,雨水更大了。从陆地的管子里被导出的水冲上天空,与雨滴混在一起,像是波浪般飞溅在死或生号的顶上。水车与水帆在水中不安地摇晃,减轻了下坠的速度,又避开了用管子导出水流的陆地。

    脆弱的悬索碰到死或生号便裂成两端。几辆在事变前就出发了的缆车撞到悬索的边缘,勉强依靠制御装置,横在风中。

    巨大的船啊,继续在暴风雨中摇晃,碰到了天与地之间全部的水。它已冲出了悬圃的范畴。如今属于悬圃的建筑,只剩下那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地井。

    “你们的做法,非常精彩。”

    正当这时,船体在碰撞中发出一阵巨响。

    黑色的影子飞过了死或生号的窗外,一双可怕狰狞的翼手皮翼盖在了死或生号的表面。悬圃实际的执掌者之一,权力的最顶端,依靠心灵语的力量,犹如看穿了船体的阻隔,见到了里面准备离开的两人。

    “天败——!”

    顾川猛地抬起头来,认出了来龙,看到了它丑陋的身姿,还有在它那两截断裂的躯体中所填充的各种各样的肉。

    这是……治疗天衡的三个方案中僵尸一般的方案。

    “这样的话,勉强能动,孩子。”

    第二次的见面,被重创过的异龙依旧不见恼怒之色,反倒意外开怀。

    “又见面了,来自异乡的年轻人。”

    它说。

    但少年人紧张到了极点。

    它不在顶上,而是从底下飞上来的,因此,少年人始终没能看见。在死或生号落下的瞬间,它抓住死或生号的底部,然后翻身,盖在了死或生号之上。

    “你来,做什么?复仇的吗?”

    黑长老龙说:

    “倒也不是。我只是想在你们临走之前,我只想多看看你们,听听你们这些奇妙的人会说什么……然后问问你们要怎么处置现在的局面?你们总不能想着就这样一走了之罢?你们让悬圃变得更糟糕了。”

    “悬圃的事情属于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的矛盾没有消失,是你们压迫了原本飞翔在空中的种族,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你,现在给我快滚!我只数三秒。”

    黑长老龙只是看着他。

    少年人咬牙,不再犹豫,呼叫了望远镜中的望远。

    那新生的齿轮人意志立刻转动了射光,对准黑长老龙的半身。船头亮起了些许明亮。

    “我要发动攻击了!”

    雨中的怪物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饶有兴致地、像是孩子在观察地里爬行的蚂蚁。

    射光亮起了,径直冲上天空,蒸发了一路全部的水线,打中了一块无人的陆地,消失在茫茫远处。

    黑长老龙平静地评价道:

    “了不起的威力。”

    少年人抿着嘴,心头慌乱到了极点,他到底不知道黑长老龙有什么手段,又要做什么,甚至到了这一步,他都不知道黑长老龙真正的心情。他因焦躁而感到痛苦,就想要第二次发动攻击,等到第二次攻击失效后,他便下了决心——肉身出去与这怪物肉搏。

    他放开了初云,手心里伸出了绌流,皮肉撕裂的痛苦让他弯下了腰。他说:

    “等我一会儿。”

    初云却蹙起眉头,想要拉住顾川的手。她没有拉住。

    年轻人忍着痛苦往外走了。而那时,死或生号即将坠落琼丘的底部。这也是从落日城来的探索客们第一次接近这最底的人间。

    太阳光在这里变得强烈,斜照千万的陆地。被天上的水与死或生号惊起的各个地下村庄里的村民,匍匐在紫草或岩石、或其他植物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围观这地井之底。

    那里是被土地抛弃了的深渊,原本也可能是平坦的大地。但岩石块、土块不停地从中飘出,便叫一切消失殆尽,大地的模样依照物质飞离的规律,原则上理应是一个又一个坑坑洼洼的深谷,不过高处的土地总会飞起,所以没有边缘。

    没有边缘的深谷,便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群山。

    少年人从顶舱门中走出,让自己的身体全然暴露于狂风暴雨之中。土壤、岩石、陆地、雨滴全部都在起飞。

    日光那时强烈。

    黑长老龙就在它的前方,好似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少年人浑然不惧,冷声道:

    “你再不走的话,我就让你死得彻底。”

    黑长老龙只轻轻地对着深渊的地表发出了一阵呼唤。少年人依靠它的呼唤,小心翼翼地往周围看去了。

    然后,他的身子便僵住了。

    “这些又是什么?”

    他想起了他所见到的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神秘。

    那属于有纹理的石头、虚幻的蓝火,还有修补了尸体的人的。

    那时,死或生号彻底摔入了深渊之中。深渊的底下是无数的石头。这些石头,与他们所见到的所有的其他的石头都不一样,有着非是人工的、犹如雪花的纹理。

    初云强撑着自己的精神,晕乎乎地走到了窗户的边缘。

    她记得这石头在落日城时的名字——人石。

    “果然和那死而复生的人……说的一样……”

    初云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而人石的底下,是数不清的赤裸的人像,皮肤像是人的皮肤,又像是石头。那是经过漫长的可能有数亿年的时光所发生的物质的转化,或者从一开始便是被赋予了的障眼之法。真相随着日升日落,早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只是留存的此刻。

    有拉着手的石中人,也有分开了的石中人,更有在古老的过去便被粗暴地叠在一块儿的石中人。虚幻的蓝火在他们的周边从形质界面以下的地方向上飞驰,直到茫茫日光里消失不见。而他们,理应被埋葬在地下,随着地质运动继续向外、向下地沉陷,数千万亿年不能为人所知。

    可在某一个时代,某一个地方,大地不再稳定,万物都会起飞。

    于是地底深陷的万物也会再度睁开眼睛,看到未来、或者比未来更加久远的太阳再度升起的第二日的时光。

第三十三章 生死晦明

    死或生号与大地的碰撞发出尖锐的响声,于地壳悬谷之中,回音袅袅不绝。

    站在死或生号上的人茫然四顾,见到满地。满悬崖的岩石呈现人的样子与肉的色彩。而人与人之间的,以及人之四周的石头都在自然千万年的演绎中刻满了奇异的纹理。无数的人石,与“人形”石,好像拥挤在一起的没有血的尸山,从一座山头延续到另一座山头,直形成一片森林,一座山脉。

    他想起来他见过这种石头。

    千真万确地见过。

    这种石头,在日照大河边上被人们叫做奇物,却照旧平平凡凡地摆在某个地方的柜子上。他的长辈用草料修补了人尸,又用这种石头使人化妆,最后将那些像极了活人的人埋入了地底。

    他们称那是一种古老的箴言。

    日照大河在世界的另一头。

    这里是这个世界的彼岸。

    根据这里的人们的叙述,过去,这片大地的顶上,曾是古老的山、曾是古老的海。过去古老的山与海如今已散了,化为飘向天空的尘埃。于是原本藏在大地千万年的秘密在异龙王朝的最盛时期被翻开。受到王朝中央惩罚的龙与人被流放,迁徙到大地的最底下,目睹了这一神秘的风光。

    雨水被天上的陆地阻隔,再下降不到干燥的岩壳的层面。斜斜向上升起的太阳放射光芒,照亮地井。地井的影子便犹如一道笔直的线,从天空的顶端,垂至于黑长老龙的身旁,伸入陆地的群影之中。

    高低不齐的双角则在那天柱般的地井之前,双角之下,古老的龙的双眼凝视着眼前还在防备它的人,和他手里的武器。

    它对这个搅乱悬圃稳定的家伙已有杀意。

    但在杀死这人前,它认可还有更多值得用这人做的事情。

    黑长老龙一向很有耐心。

    它听到年轻人不解地喃喃道: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

    黑长老龙就说:

    “怎么,你对这些很好奇吗?”

    少年人受惊似的抬起头来,手持绌流,重新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黑长老龙的身上,以寻求接触的时机,他冷静地说道:

    “悬圃流传的小道消息称你已经完了。可你修补了自己的身体,能够行动却未现身于悬圃。你不在居住穹顶,而是居于这里,你在被我威胁时,却环顾四周,向我示意了这一切,难道你要说这里没有任何的古怪吗?”

    黑长老龙在那时双手双脚都着地,它的身体被撑在空中,像是行走的恶狼。连接它双手的双翼在它的身子两边轻微地翕动。它说:

    “古怪是用来形容超乎自然的事情的。”

    它一边盯着少年人,一边矫健地后撤两步,落在了附近的没有人像的岩地上:

    “但这里是天生地长。在异龙王朝诞生之前,这地里的岩层就长成了人的模样,它比我们更自然、无可争议地自然,更古老,并且是无可争议的古老,比我更古老。要说古怪的,其实是能动的你我吧?”

    黑长老龙停了会儿,发出一阵低沉的笑:

    “毕竟石头长成了人的样子,而不是异龙的样子。难道说人的起源比异龙更早吗?”

    顾川正要说些什么时候,黑长老龙又说:

    “不过你应该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你可能觉得纵然是现在的自己,也和这些人像相似。”

    少年人沉默不言。

    “不过这却正是我的许多种疑惑中的一个。”

    黑长老龙说:

    “肤色、眼色、发色、发的蜷曲、胡须、胡须的蜷曲,鼻,鼻的翻起,颅骨的形状,面部的形状。来自不同区域的人有着不同样子的形状。纵然理应是同根,似乎长得却并不相同。而你恰好是与这些人最相似的人种之一。这样,我想,你既然觉得这些古怪,是因为你先入为主的、有另一套诠释世界的世界观,因而认为如今的景象是……不该出现的吗?是不自然的吗?”

    是因为这些人像不该长得像人像吗?

    或者是纵然相像了,也不该长得和你所属的人种相似吗?

    又或者是它们不该与这种有纹理的石头相连吗?

    少年人没有说任何的话,便是默认了这一回答。

    黑长老龙不再压抑地大笑起来。它的笑声直在心灵的世界和物理的世界一起传递。

    自然有其起源,不自然也应有其起源,追溯因果的理性,是古老的长老龙天衡宣称异龙群之所以比其他一切物种都要高贵与伟大的缘由。

    黑长老龙与天衡的许多想法截然相反,不过唯独这点,它无比认同,而与天衡一起,驳斥了天垂与天诛的想法。

    “我不关心这些。”

    年轻人手持来自天上的妖星,轻轻呼出一口气来。现在的情况不在于周遭的异状,而在于死或生号被困在了这里。

    初云已将小齿轮机放走,死或生号内就只剩下了望远镜里的望远。

    他的目的现在只是将初云、望远一起带走。

    “我只问你,你让不让我们走。”

    天上的水流被一层层的陆地吸收,如今已稀少。

    黑长老龙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

    “你好像还不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呀……新式样的人。”

    它缓慢地向后退去,少年人不敢有任何放松,向前几步逼近。上一次的胜利来源于两方都猝不及防地、本能般的反击做成的偷袭,而这一次,两方都是有防备的。

    身上是头顶漂浮着的陆地的阴影。陆地表面的紫草长势郁郁葱葱。

    琼丘的地底世界是浑浊的,是扬着尘埃的沙漠,是群山深处随时崩塌的悬崖边上,也是地底之中万物倾落的洞穴。

    他向前走去的时候,初生的太阳斜斜的日光穿过了陆地与陆地的缝隙和边缘,照亮了地井与地井的脚下

    在地井的底下,他看到走出了几个他熟悉的人与更多他既不熟悉、也没见过的人来。

    在熟悉的人中,他看到有一张面庞。

    那张老人的面庞,他见到的次数是第二次。初云也是才见到第二次。

    “为什么,你还活着?”

    死或生号内的初云,见到了理应被她撕裂的老人。

    死或生号外的年轻人,则见到了理应被异龙戳穿的朝老。

    地上在斗争,天上也在斗争个不停。

    地上的雨已尽了。而天上的悬圃,直到现在,也在下雨。稍早一点的时候,叛逆的异龙群们就守在十二区的边缘。它们亲眼目睹死或生号逐渐消失在陆地看不见的另一侧,但一些龙群口中所称的导师却始终没有现身。

    “导师呢?”

    一条异龙问了另一条异龙。另一条异龙不属于十二区港口,是和它的小团体从别的地方临时加入的。这个小团体原是在地底一小作坊里做事,自然而然有个领头。它爬进里面,问它的小领头。那小领头茫然地摇了摇头,思虑过后,说:

    “先进去吧,总会通知到我们的。”

    那时,同样目睹死或生号下坠的还有悬圃来援的军人们。这群人身披雨衣,踩在碎裂的霓虹晶管上,通过自己的眼睛、能放大图像的玻璃或者晶片远眺奇珍司的现状。

    过去精致恢弘的大圆顶奇岩石建筑已不再,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原始的洞穴,悬崖、或者一个比山大的复杂的鸟巢。叛逆的异龙们就居于其间,不再爪牙舞爪,反倒选择了寂静龟缩。

    这一退,便让谷外的人系看到了平息叛乱的曙光。

    “其他各区已经架起临时的悬索,主要的支援队已经奔赴过来了。现在就该正式发起进攻,市民都在等待我们!”

    急性子的驻军官上谏指挥官。

    临时的最高指挥官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看着这个代表国民议会意志的人,头疼到了极点。他说:

    “还要再等一会儿,外面的事情没有解决。异龙们现在还有心气反攻,要用骚扰使他们疲惫,然后叫他们在看不见希望的情况下绝望,自动地放弃。到时候付出最小,收益最大。”

    气焰消长之下,攻守之势悄然已异。

    外面的事情,便是指那些被放出来的过去的贡品。这些贡品里颇有些棘手的,好在奇珍司关于各类物事的目录有抄送军方,因此,军方配合没有反叛的异龙的心灵语能力,是有十分把握的。

    “一切都只是时间关系了。”

    指挥官笃定地说道。

    与此同时的异龙却正在丧失把握。

    “也许天人导师……已经随那东西一起牺牲了!?”

    被顾川随意择选出来的队长,各个在进攻前就存在的小团体的领导们,有意或无意,因为使命或者因为权力的,开始私密地交谈起来。

    其中有一条尤为相信天人导师的异龙说:

    “导师说过,我们应当尽力地占据第十二区,以此搅乱悬圃的活动,为与布紫的叛军河流争取时间。我们现在也因笃行其道,转变原本的破坏目标,坚守广阔的奇珍司。”

    而对一切都不甚信任的异龙的心中则悄悄地升起了对未来命运的恐惧。

    问题是……天人导师去了哪里?

    它会不会已经摔死了?

    当时,在会议的这两方之外,还有一种婉和的第三方。

    对于第三方来说,它们觉得现在的势头是好的,是理应要维持下去的。而异龙在攻占奇珍司后由于死或生号的失坠、突如而来的信心退潮来得太快,这让一些敏锐的异龙感到不安。

    其中有条异龙想了想,就说:

    “我倒对天人导师的做法略有猜想。”

    话音未落,参与讨论的异龙们将各自的心灵语倾倒于这条龙的身上。

    它从未做过领导,也不曾参加过什么会议,与那些显摆的、张扬的事情从来无关。它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

    “你们只关注导师,却忘记了导师所乘坐的那个巨物吗?那巨物的资料我从俘虏的事务员的心里略微读了读,发现了一点奥妙。我认为这可能是天人导师所忌惮的某种武器。”

    “武器是从何而来的说法,资料里是什么讲的?”

    那条异龙将他读心的内容说了出来。

    这巨物原不是野人国的上供,而来源于布紫边境的捕捉。它漂浮在一团水中,而那团巨大的水则漂浮在空中。

    “军队发现其中存在操控这一巨物的人系,并且使用这巨物射出了恐怖的光芒……”

    异龙群们没有明确的船只的概念。

    不过他们有龙战舰的概念。

    他们知道龙战舰是什么。

    那是利用了异龙的身体进行奇物改制,以致于生物可以居住于其间,并操使巨大异龙的神经系统的可怖战争兵器。

    “我怀疑这巨物也是类似的武器。天人导师正是知晓了这一点,才抢先进入这一巨物,叫我们把这巨物扔掉。”

    调和矛盾的异龙说道。

    真正恐惧的龙不敢说出想法,勇敢的龙才敢说出那危险的猜想:

    “可是,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回来呢?会不会已经……”

    匍匐在残垣间的异龙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那些被抓起来的事务官,则被封在由异龙看守的小屋子里。他们满脸恐惧地看着顶上一群大小不一的怪兽们的无声的谈话,不是感到自己的心灵又在被残忍地刮削。

    调和的异龙没有立即开口。

    当时,是坚信导师天人的异龙天恩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激动万分地开口了:

    “我可能知道导师在做什么了!你们还记得人系是怎么诞生的吗?”

    年轻的异龙不晓得这一奥秘,但年长的异龙多数略有听闻。不过任何生物在能够读取心灵的异龙面前都差不太多,因此,他们从不将之放在心上。

    那时,天恩继续说道:

    “人系与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都是肉生肉长,有父亲,有母亲,正正常常,是大自然的天理所成,是万物之灵的体现所在。但人系不一样,他们浑浊,他们肮脏,他们是学了我们的方式才变成如今这样的,而他们一开始并非如此。对于这些人,长老龙们一度想要分开,黑长老龙却说不必,而道或许优越的是那些没有学了我们方式的人。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打破了生死的界限,完成了过去冥途复归的神话之事。”

    人的起源是什么?

    生物的起源又是什么?

    人死后就是一无所有了吗?

    这些问题始终盘桓在这太阳最初升起的土地上的生灵的脑海之中,直成为他们的斗争的所在。

    “天衡曾经这么质问过我,假设我认为世间万物都能互相转化,那我为什么会找不到一个人与龙之间的过度态。他们应该活着,应该还在世界上走动,总不会全部都死光了吧?”

    黑长老龙飞入空中,直踩在地井的边缘。地井之上的重力也因琼丘奇妙的法则发生向内的吸聚。

    古老的神秘在日光的照耀下,立在地井之上,张开了它浑浊黑暗的翅膀,遮蔽了一半的天空。

    它说:

    “要知道,人的起源态与过度态到处都是呀!”

    就像现在,在地母层的表面所站立着的人们一样。

    根据悬圃的发现,有一些人并非是从父母的肚子里出来的,他们是从土里爬出来的,是从地母层的土地里出现的。”

    就像在孩子中广为流传的稚嫩的说法一样,是在琼丘,是在悬圃的某一处突然捡到的。

    或者沉眠在紫草之中,或者单独地悬挂在巨石的边上。

    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茫茫,不知道玄妙幽深的数学,也不知道陆地飞起与飞落的规律,对于琼丘一直在发展的艺术自然也无感知,就像……小孩子一样。异龙们责令人类对他们进行抚养。

    但他们到了异龙王朝的内战彻底爆发之时,扮演了一个强劲的角色,是压倒异龙方面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就是第二次地、从石头里起身。

    只要埋藏于石像之间的真正的、另外的肉还存在于世。

    数以千百计的人已将死或生号包围。

    少年人感到目眩,不是因为黑长老龙的说法,也不是因为朝老的死而复生,而是因为他自己深沉的猜想,生在这世界上的所见所闻。

    “因为这些人形石,不是死的,而是活着的存在。”

    黑长老龙说:

    “天衡认为这是人系在数万代前就存在了的起源与过度的形态,并且是一直在活动与存在的起源与过度的形态,它用这点反驳我的创想,不过我却觉得……并非如此。”

    因为来自异乡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关键的证据。

    “人们宣称,在琼丘以外的遥远世界,重力都是稳定的。大地不会起飞,那么物质就一定会向下垂落,换而言之,便会在地表上盖起一层接一层的岩石,变得越来越厚。”

    不过向前追溯的话,终有一天,地底的岩石也是极接近地表的罢?

    “从这一稳定重力的想法进行推测,从这一石层才出现的他们应是来自于已经灭绝了的古代。”

    黑长老龙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说:

    “而身居人系与异龙两种特征的你,才是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过度态与中间态。不过对于天衡来说,他一定断然拒绝这点,而认为你原是一头异龙,是被人工变成这样的罢?因为这样的事情,在数百代前也发生过几次。”

    少年人睁大了眼睛,黑长老龙对银长老龙的猜测完全正确。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何黑长老龙会对他另眼相待,又为何蛇会认定他会有许多机会。

    “不过我却在想,或许这并非是矛盾的。”

    那可怖的巨物继续说道。

    倘若人们认为主动的创造力是智慧与理性的生命至高无上的优越。

    那么他们就应当认可,伟大的生命终有一天会创造出某种超过他们的东西。因为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证明。

第三十四章 回归的汪洋

    稍早一点的时候,异龙们仍在讨论此事。

    心有疑虑者说道:

    “因此,你们俩的想法是天人导师正在想办法使用从其他世界漂过来的武器反过来攻击石中人吗?确实……石中人是寻常人更高的威胁。”

    但对异龙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威胁。

    只要它们主持了大局,重回悬圃上层的位置,那么石中人也只会是琼丘被统治的一方。面对无限制沟通的思维触摸,物种表象的些许区别并不具有意义。

    异龙们思虑万千。

    天恩自顾自地说:

    “我们应当派遣队伍,前往下界,帮助导师。”

    异龙们沉默不言。

    外面,人系的军队正在进一步集结,里面,叛逆的进展陷入僵局。

    顶上的雨水依旧潺潺而下,湿润了地面狼藉的残垣。在地下汇聚的大水,与破损的水库混在一起,形成不小的浊流,沿着地道一路冲流。

    而时局的转化来得却异常奇妙。

    当时的水里游着几条属于一个小团体的异龙,它们没有大的翅膀,爪子里有鳍,更接近于蛇的形状。浊水里混着许多奇珍司的宝藏,它们便是进水寻宝的,寻宝让它们感到欢喜。因此它们凭着自己体型幼年期的优势,可以钻入那些仅容人入的小道里。

    奇妙的花卉只剩下了惨败的一瓣瓣在浪里起伏。了不起的金属维持了原本的模样与水共漂。精细的异方造物不知何时已失去了功能,原始的雕像则依旧保存了它们古老的面貌。

    方的圆的,看不见的看得见的,能自己动的不能自己动的,能变形的与不能变形的,还有点用处的、完全没有用处的或者用处的试探把他们伤到的。

    它们都找到了许许多多。

    三条小龙按照不知哪里被队长找到的奇珍司的名录,一一对照,然后把这些垒在干燥的岸上分不同颜色的袋子快快乐乐地装起来。

    “这东西好闪亮亮哇。”

    用爪子抓着一片玻璃书似的东西的小龙在地上滚来滚去。

    而另一条小龙则在思考面前的一颗蛋。这颗蛋是顺水漂过来的,被它截获的。

    “应该是很好吃的。”

    小龙张开自己偌大的嘴巴咬在了这颗白圆圆的蛋上。这可能是这颗蛋接近死亡最近的一次。它原是心想着赶紧死了算了,可久死不成以后,它又莫名有些惰意,什么都不太想做,既不想寻死,也不想主动去活。自大空洞离开后,它就更是连自己的小眼睛都懒得睁,想了一会儿,只觉苦恼,便选择把自己浸入水中,然后随着水漫无目地漂浮。

    水漩激烈,把它送进了年幼贪吃的异龙的口中。

    但不知为何,它没有顺从这一死亡,反倒猛烈地挣扎起来。

    小龙拍了拍这颗蛋,柔软的蛋在地上弹了一弹,往一边滚去,砸到了它正在啃草的同伴。第三条小龙便呆呆地转过头来,本能用上心灵语的手段,转然瞬间,这颗蛋脑海里一直在想的东西便涌入了它的脑海。

    它呆呆地叫了两声,说它看到了一座漂浮在黑色的水中的黑乎乎的东西。

    其他两条小龙也接入心灵语,争先恐后地想要知道蛋脑海里的思绪。

    “这是……这是那个大东西……是——”

    死或生号。

    “怎么做?”

    “去给大哥大们看!”

    它们一起举起蛋,迈动自己的小爪子,把蛋往会议的场所送去了。

    “你们做得好,这对我们的行动是有帮助的。”

    天恩摸了摸小龙的脑袋,将蛋授予可他们行将向下飞寻导师的队伍。这只队伍由它们之中翅膀最为坚韧、飞行能力最强的三头异龙组成。

    他们在十二区的边缘振翅,在满天的光影里向下飞驰,很快同样消失在了茫茫远的深处。

    这次的雨大呀,没过了顶层以后,还能下到琼丘中层的土地。

    当支援队来到这里时,它们决定略微栖息。只是在它们栖息的时候,它们突然见到阳光在雨中发出奇妙的反射,忽然在局部异常强烈,犹如在镜面上反射的光华。

    这片光华在陆地间不停地移动,时隐时灭,便叫它们忍不住去追寻光华的起源。

    于是它们很快就见到从陆地的阴影里逐渐飞起的无限的水。

    比起它们的身形,甚至它们所在的陆地的身形都要巨大,远而观之,巍峨如一座雄浑的高山,又好像从陆地间升起的黑色的太阳。

    但它们很久,却发现那只是水,一团巨大无比的水,水在空中像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的透镜,在底下的底下,完全遮住了它们所要窥视的地底,反射了阳光。

    而那时,他们心心念念的导师正站在死或生号的顶上,与他们同样尊崇的长老对峙。

    “而且,在石中人中,也颇具有一些特别的形态。血、肉、脏器、皮肤、或者骨头,常有一些是被置换过的。这种置换有一些不够自然的痕迹。”黑长老龙继续说道,“但我想既然是存在的,那就仍是自然的,换而言之,也是人系向某种动物进行转换的痕迹,也就是某种在自然界已经消失了的过度的形态。”

    从人石与人石之间,与来自落日城的人们所相似的人们不停地向那同样已经面目全非的少年人逼近。

    “而什么是消失呢?”黑长老龙说,“那便是被自然所淘汰的意思。因此,它们没有开花结果……而是以某种中间的形态,停留在石头的内里,直到如今,直到大地掀开自己面纱,才裸露世上,赐人以千百万年的神迹。”

    上午的日光照亮了地上所有的纤尘。

    天上无数漂浮的物质,往地上投下或大或小的阴影。纵然太阳不曾动摇,但所有物质都在动,因此,阴影也在漂移。

    “你说得很开心吗?”

    顾川持绌流问。

    绌流在团团的石中人的包围下,已不再具有攻克黑长老龙的能力。

    “我一直以来,认为你是可以理解我的……”黑长老龙平静地说,“毕竟我猜想你应是也有许许多多的话,从来不曾能与人言。随着生命的进行,不能言语的部分便会沉进生命的深处,成为动物理性之中执着的一部分。”

    而石中人已经一拥而上。

    少年人原地起跳,顺着自己摸索到的那属于琼丘的重力的规律,滑跃空中,借着一脚踢去,踩到一个向他扑起的石中人的头顶。

    肉做的脑袋吃痛下退。年轻人则借上力道纵身空中一越。

    但石中人并非是没有武器的。

    当即就有石中人取出各自的武器,有强弓,也有原始的火枪,向空射击。一时之间,弓箭、子弹、铁质的、木质的齐发空中,撕裂天空。而顾川浑然不惧,他重新露出他的手臂来。

    他的左手原有一片虹彩的鳞片,如今已长满整个小臂,被他挡在身前。而他的身体也早已超脱常人,不惧寻常武器的困扰。只是这漫天子弹之中,还混有特殊的奇物。

    他刚想往前,身后就有磁性物质把他往后吸。而等到他重新落在岩石人形的地面上时,右手的袖子忽然烧起了火,左手的袖子,则犹如早晨的灰烬般向空飞散。而那双藏进袖子里的属于天青的翅膀便裸露在阳光下,反射着瑰丽的光芒。

    接着有人高举一面镜子。镜子里便射出光华,径直击中他的胸口。

    他一时吃痛,却在抬头时分,看到地井之下的黑长老龙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侧身,用绌流捅穿接近他的石中人的胸口,然后忍着手心撕裂抽回绌流,然后向更远离死或生号的方向一滚。

    那时,他大声地喊道:

    “那你思索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推翻天衡吗?”

    话音未落,远方的石中人一一从死或生号上跳走,继续向他追来。

    黑长老龙听到了少年人的问话,这问话不是它想要的问话。

    “目的?”

    它吃吃地笑了起来。

    笑声戏谑,它的形象却又格外庄重:

    “难道你每做一件事情,是已经设想它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而去做的吗?我以为像你这样能够穿越幽冥的伟大的旅行者绝非是如此的!新式样的人,你要知道啊——”

    认为自己做的事情一定会有益于自身。

    或者认为自己怀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

    认为努力都能有所回报。

    或者认为前进就总能见到美好。

    “这样子的人啊,其实都是一类,而他们的本性也最是平庸。”

    它顿了一下。

    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于我而言,我很热爱现在存在着的一切。新式样的人,我也非常、非常地喜欢你。我不会杀了你,石中人们很冷静,也不会断然杀了你的。不过不杀你,是因为你需要遵循国民议会的审判。在审判中,我会尽力为你说服到免死。但法律尚在,倘若法律决定了,我不会违背法律的执行。”

    少年人不语,只是继续飞奔。

    黑长老龙便知道了他的回答,它说:

    “你的本性不差。”

    黑长老龙心口同声的败相从未消除过,它的发声每时每刻都会贯穿心灵与物质的双重层面。因此,那时,初云在死或生号内听懂了他们所说的话。

    她喃喃道:

    “现在还差一点机会。”

    但她站在窗边,一时竟思考不太清楚。黑长老龙的话语,便是当时朝老通过异龙器官所带给初云的,意在说明她与石中人、还有异龙皆有某种起源上的关联,希望初云能配合石中人的行动。

    只是如今,临近死亡而产生的虚脱般的无力感,让她晕眩。她意识到她其实没有办法做出什么选择。

    她用凭着恢复的那些微力气站起身来,来到了齿轮人的仓库里。仓库里的武器都是现在的她用不了的。

    “这些都不需要。”

    她只拈起了在盒子里完善保存的无定性球,抽去了穿过无定性球的丝线。然后打开舱门,对着石中人的群体弹出。无定性球顿时飞跃上百米,直击即将追上顾川的石中人脑壳。随后动量互换,无定性球径直飞向另一个方向,在庞大的石中人群体之中,开始其永无止境的往返运动。

    整个运动的过程中,速度不会减慢,冲击力也绝不会降低分毫。

    少年人便从容奔来,靠着闪翼滑跃重新回到死或生号的舱顶,飞也似的被初云接住,抱在怀中。初云晕眩地倒退几步,他关上舱门。舱门是各式各样攻击的声响。

    “你想把石中人从死或生号上引开的意思我了解了,可是这样做,我们也只能困守没有食物的死或生号中呀。”

    初云略微喝了点水,她的身体便稍微好过了些。

    她现在的晕眩不知为何,叫她看起事物来,所有的事物好像都在以三视的角度不停地切分开来。她知道这一定是她体内的某种奇物正在完全地失调。

    作为奇物人而言,初云是并不稳定的、需要调整的个体。

    少年人在仓库里想要找到点什么可以适用的东西,听到这话,顿了顿,他说:

    “因为我们并不是孤身作战的。”

    子母物质一直在他的怀中,以一种有规律的信号在震动。

    太阳依旧升在东方,陆地的影子到处都是,石中人趴在船上寻找缝隙,像是一群扭曲的壁虎。

    当时,朝老没有参与战斗,而是作为临时的指挥官。

    他就站在黑长老龙的边缘,自觉胜券在握,已不再关心那不能动的死或生号,只问黑长老龙说:

    “议长,异龙们的叛乱很严重,布紫那边可能已经收到消息了。国民议会可不会无动于衷的。”

    “这些变故对你们这群还保留了石中复刻能力的石中人,不是很有利吗?”

    “倒也是……”朝老笑了笑,“悬圃更加需要我们了。”

    只是他说完,却发现黑长老龙的目光死死盯着死或生号,便有些不解:

    “议长,不用担心,他们逃进这东西里,就已经是瓮中之物。这东西的反击手段,也无非就是顶端的发光的武器,没有别的。他们的经历太少,不懂他们绝不该困在这么一个地方。”

    黑长老龙反问道:

    “你觉得他们是遇到了未知的情况而慌乱地想要抱住一个安心的场所吗?”

    “不是这样吗?”朝老不解,“我遇过太多的对手都是如此。”

    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当你想要轻蔑你的对手时,切勿忘了你只是稍微经历或知道的……多了一点。”

    朝老认真地在听。

    “可依照经验与知识的数目确定智慧的程度是不合情理的。因此,若是遇到未知的动作,应当认可它具有两种不同的可能。平凡的,做出没有实际意义的慌乱的举动,第二种则是不停地确定自己的需要与目的,所以才那么去做的。你觉得那外乡人是前者,还是后者?”

    “我想黑长老龙认为对方是后者,是吗?”

    朝老问。

    黑长老龙没有直接回答,只道: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稍有失误,便是要死的。”

    死了,就不会有第二次犯错的机会了。

    这头可怖的怪物凝视死或生号上下许久,又侧过头去,环顾四方。四方没有动静,它便猛地抬向了头顶。

    天上是那些漂浮中的陆地的影子。这些陆地本身就是最好的掩藏。

    “如果有后手……那、后手会是什么?”

    它开始回忆起死或生号的全部的信息。可它的身体已经中断,只是依靠它所保存的活血肉强行缝合起来的。这时的黑长老龙行动能力是非常有限。

    纵然是飞翔,也不能说毫不吃力。翼手皮翼之所以是败相的一种,正是因为它的飞翔能力远不如上两类的翅膀。

    因此,它在下降时,才选择趴在死或生号上。

    它略微移动自己的身体,尝试多角度地观察天上的景象。可天上群岛广博,还如乌云般来来往往,想要找到点什么线索是很难的。

    直到极接近的时候,它才听到空中尖锐的响声,而转过头去。

    那时,它说:

    “说起来,你们在最开始遇到这东西的时候,没有抓到那片水团,是吗?”

    那时候,朝老被初云击杀,再回首时,已经是人石内部残躯复生的状态,靠了黑长老龙的方法才维持了记忆罢了。

    从后来的结果看,“确实如此……”

    朝老猛地醒悟,向黑长老龙望去的方向转头。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

    “现在,那东西来了。这应是幽冥的物种罢。”

    空中的尖啸,余音不绝。日华落在它的顶端,波光粼粼。

    足以含纳一整块陆地的超大水体,在空中漂浮时,以一种理想的椭圆球体的形状反射着幽幽的蓝光,还有天地万物在水面上落下的影。

    而当它急促移动的时候,头部顿时浑圆,而尾部尖细,仿佛一颗正要从天上缓缓降落的雨滴……倘若忽略它的直径的话。

    在它疾速飞来的时候,异龙光靠双目居然无法估测它的直径。

    直到它开始减速,恢弘地落在地上的时候,皮肤的张力与大气的压强使之重新恢复原来的椭圆的形状,长老才能衡量它全部的形状。

    可那时,船已回到它朝思暮想的海,而海已重新载起它心爱的船。

第三十五章 天人导师(上)

    海欢快了。水车与水帆在无边际的水中伸直了自己的身体,开始带着它们背上的船一起挣扎。而船一路上浮,翻起数不清的泡沫与昏暗的浪,直至水的中央。

    而原本站在船上的石中人没有几个能在短时间内飞奔数百上千米,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水滴的落下,任由自己的身体没入浪里,被水包围。干燥世界的居民已经忘却了他们的先祖或者他们自己就曾经拥抱过的河流海洋,他们在水中疯狂地扑打,在惊慌中不顾死活地想要跃出水面。

    这来自幽冥的海则只是继续托举它最爱的能发光的船,往前移动。水不是静止的,水是流动的,聚成一团的水,在琼丘,和聚成一团的土一样,都能起飞。

    石砾在它的周围慢悠悠地旋转,像是一片灰蒙蒙的烟雾。海面的水珠被石中人弹起,不时会迸入阳光的底下。周遭的气压被海压低,吹起飒飒的风响。

    船动荡了好一会儿,才重回静谧。

    梦生的心灵依旧懵懂而纯澈。少年人拍了拍窗,窗外的梦生则继续扑了扑水。

    子母物质的震动已然回复到无序的状态。船中的少年人用望远镜看向天方遥远的一角。那里有一块没什么特点的不规则陆地。陆地上长满了紫草,紫草里有两个小点,是载弍和浮在他身边的小齿轮机。

    “你们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呀?”

    他在确认伙伴位置的同时,自言自语道。

    狮子平静地等待先行救援的梦生载着船来到这里。尽管距离遥远,但载弍能猜到这时顾川的疑惑。它同样自言自语道:

    “一切都很漫长。”

    并且,基于这段时间的经历,他认为现在的琼丘的情况,可能即将要比他所熟知的解答城变故更为可怕。

    黑长老龙被刺重创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布紫,而那时,异龙残党早已对布紫平叛军取得全面胜利。随之,天挺与天满与另一受创的长老龙的教军和征召军合流,直接发动全面叛乱。他们当即组成统一部队,准备进犯火路边境,剑指悬圃。

    异龙们得到了各地村民的拥护,被驱逐出悬圃的异龙能够借此回归族系自然欢呼。属于人系的村民则认为接受异龙的领导是天经地义。人系的能力与异龙不同,他们可以使用更精巧的武器,可以承担大批量的挖掘、地底建筑、或者破坏地底建筑的工作。随着叛乱范围的进一步扩大,优秀的人才也自动地涌现了。

    也就是那时,载弍对于那条蛇样的天挺侯来讲,彻底失去了价值。

    他虽然为蛇做过一些工作,但并不关键。等到有人可以替换后,就自然而然被遣返圆柱形岛,重新与其他的探索客作伴。

    探索客们接着交流他们在各种太阳底下的事情,而他则从蛇的口中听闻悬圃的事。蛇觐见了长老龙,随后,在离开前对他说:

    “也许你和你的同伴可以从容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载弍便顺从蛇的、露出了点期冀的表情来。

    蛇心满意足地奔赴前线。

    狮子则落在原地,静静感受他藏在身体齿轮缝隙里正在有规律震动的子母物质。

    这一信号是年轻人回不来的意思。

    载弍在洞穴的黑暗里静静地歇息了。

    据点内部,人员三换,没有任何薄弱的时机。载弍被要求承担清扫的任务。他乖乖地做了,然后他从地面上看到些痕迹来。这些痕迹,在发光石环境下根本看不到,只能用手触摸。

    这些岩石上的痕迹存在于多个外乡人被安置的房间中,他用手触摸了下,是别种的语言。载弍理解不了。

    但有一个部分他好像是能理解的。

    那是整个地下村落的路线图。

    载弍就知道这群兽皮人、榴莲人、没有毛的肉做的人或者其他什么样子的接近人形的人在商量什么了。

    他默默清扫,同时小心地在他们的路线图里,加进了自己所在的房间。

    第二天,小个子寻水就找他来聊天了。

    探索客们的数量已经不再增多,琼丘的硝烟气息劝退了幽冥以外所有方向的探索客。而幽冥数百代未必有一代能有一次动静。

    而困在这里的探索客面色皆如土色。寻水满头满脸都是伤痕,走起路来也是踉踉跄跄。他说的是琼丘语,却做了许多重暗喻,把逃走说成吃饭,把路线讲成日峡的餐点,和载弍开始讲自己故乡的美食,又讲:

    “你到外面去怎么又回来了?还留在这儿了。”

    “没用处了就回来了。”

    载弍说。

    寻水闻言叹息,拍了拍载弍的肩膀。他说这里主要的青壮年已经转移了。留下的只有银长老龙、照顾银长老龙的几位教军,其余的都是老弱病残。老弱病残没有军事训练,脑子混混沌沌,说话都说不清,自然不可能对他们的行为处处留意。

    因此,胆大的逃犯便升起些脱狱的想法来。

    这群探索客能跋山涉水来到琼丘,哪个能是没点本事的?只是探索客们先前惧怕诸异龙心灵语的威力,不敢轻掠锋芒罢了。

    如今异龙不在,他们都是敢冒险的。

    统一在一起的逃犯们并不准备走大路,而是要自己挖出一条小的隧道通往外头。路线图其实不是路线图,而是障碍示警图。这是他们害怕把自己的小道挖通道大路上。

    至于通往外头以后该怎么做,逃犯们就没有个统一说法。有的人准备奔赴悬圃,专注于琼丘的旅行。有的没仔细想过,只是忍受不了处处受人制约的生活,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憧憬。

    而有的则目标明确,譬如寻水,是为了寻求一个能够接纳他和他的族人的水草丰茂之地。

    再譬如新加入他们的载弍,单纯是为了和顾川汇合而已。

    等到载弍加入后,他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

    逃跑的当日,他们甚至有些浪漫的心情,彼此之间感觉都亲如兄弟,互相拥抱、亲吻,热泪盈眶,有的还决定从此往后结为同伴、一起行动了。

    但是他们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第一是挖掘隧道的行为,使得地下村庄内部的重心发生了转移。这一点转移常人感知不到,都是接近漂浮的状态。只是那时,还有一只……唯一的一只可怕的、敏锐的存在。

    受创的银长老龙对此一清二楚。

    世间一切细微的变化,只要落在它的身上,它就一定晓得。

    第二个错误,逃犯们早意识得到但没法子的。在圆柱形岛附近的陆地有一个满满当当都是人的军营。

    “可成年人不是都已经奔赴了战场吗?”

    晨光中的紫草犹如一片绚烂的汪洋。汪洋的头顶是兵员举起的威吓的旗帜。

    寻水一边跑,一边失措地说:

    “不是还有儿童吗?大家伙。”

    “确实。”

    前一个错误叫他们被暴露,而后一个错误则使他们低估了留驻人员的力量。在他们出逃的夜晚,童子军与他们展开了一场凶猛的追逐战。

    为了获得更多的筹码,残党的兵营早已征召了邻近村落的儿童作为预备军队进行训练,训练内容主要是工程,但也有斗殴。那群受过教军训练的儿童行动起来甚至要比成年人更为轻便,利用悬索在陆地与陆地之间移动,飞也似的迅猛。同伴受伤了,他们居然不害怕。但若是有逃犯受伤或致死了,一定会有大吼大叫狂喜踊跃的家伙。

    探索客见惯了凶悍的人系,习以为常。在原始的部族中,全民皆兵不是妄言,非如此,不能在兽群底下存活。他们在紫草中逃窜时只恨自己没估量到这一点。

    但齿轮人的社会里不是这样的。

    纠缠到了后头,原本说是亲如兄弟的只想跑得更往前一点,原本互相吹捧互相干得好的,已大声地互相辱骂起来。

    载弍与寻水跑在一起走错了路,寻水拉起弓箭想要反击童子军,结果没有一箭射中对面。

    童子军那头笑道:

    “那东西是我们的,不会伤害我们。”

    他们的悬索折断,已经被逼入绝境。可就在那时,载弍看到了阳光奇异的反射和脚底一团朦胧的阴影。

    那是梦生水母。

    死或生号被抓走后,梦生一直在琼丘徘徊,它想要寻找少年人,却与少年人擦肩而过。它在空中漂浮,许多空气中的水份或天上漏下来的雨被它吸入体内,它便越变越大,逼近甚至可能超过了它的上上一代了。

    它的上一代则是发育不完全的。

    至于小齿轮机,就裹着防水袋,在梦生水母的体内朝着载弍叽叽喳喳,几乎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梦生冲击了陆地。载弍与寻水、还有周遭几个逃犯一起被梦生裹入了体内。

    然后,水球就在童子军的面前,悠悠地飘走了。

    “这就是那空中的湖吗?”

    载弍帮助寻水等几人在梦生的边缘露出一个脑袋来。寻水的面色失落:

    “可这样是不行的。”

    “什么不行?”

    寻水不停地摇头:

    “这样的湖,不是人能居住的,它会飘,它会飘走,而我,我的族人是习惯于长久地住在一个地方的……不可能随着这水球一起飘,也没办法在这水球里呼吸,我得走……寻找其他的水。”

    “你要找什么样子的水呢?”

    载弍问。

    寻水憧憬地说道:

    “我要找的水呀……它应是清澈的,波光粼粼的,而且绝不是地底岩石缝隙里,一定要是裸露的!但它尝起来呀,一定要有种淡薄的甜蜜的味道,就像我族那已经干涸的岩心里的水一样。而水的旁边,最好,最好是要有遍野的草浪,每时每刻都轻轻地、在温柔的风中摇晃。”

    载弍心想原来这人是嫌弃梦生喝起来没味道。他本就没有挽留的意思,寻水与其他逃犯被梦生在擦过另一块陆地时便落下了。

    他们很快消失在琼丘的远方。

    至于狮子,则回想起蛇对年轻人说过的通往悬圃之路,他开始寻找年轻人的足迹。

    靠着那石头里的信号,相信彼此终有重逢的一天。

    直至如今,世间一对儿女,狮子、齿轮,船与水再度碰到了一起。而之后的事情还待到之后来说。

    地母壳的表面坑坑洼洼,梦生飘在空中,石中人就再不是有利的了。

    那时,初云仍迷惑地望着幽深的水外,石中人的影子还有异龙的存在。至于年轻人,他的心思则非常明确,那就是带上载弍和小齿轮机一起先脱离这一片战场,然后永远不要再与异龙相见。

    “最近的龙战舰在哪里?”

    地井之下,黑长老龙平静地问道。

    朝老说:

    “在火路的边镇,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叫了吗?”

    “先前就叫了。”

    “这点,你做得不错。”

    黑长老龙说完,拖着自己比平时更长得多的身体往前走了。

    在过去被视为丑陋的躯壳已被绌流一分为二。它由其他的肉填充了这一部分,从而强制将被绌流分开的上身与下身缝合。

    八种败相已变成了九种败相,它的力量还留存多少也是两说。

    朝老不由得感到担忧。

    黑长老龙对于维系悬圃内部的平衡是重要的一方,也是石中人一直以来的依仗。他伸手道:

    “议长,你不必亲自动身,我立刻安排众人合围。”

    “石中人,你们做不到。”黑长老龙振动了自己的翅膀,狂风从大地的隙间腾起它的身体,它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吹嘘做不到的事情糊弄长官,可是会叫长官恼怒的。这一套手段还是去哄议会里的年轻人开心罢。”

    朝老愣在原地,他想起了在悬圃之中流传的小道传闻。

    据说黑长老龙在登基为长老龙以前,与其他的长老龙的来历都不甚相同。它是异龙之中最为卓越的战士。

    大风在陆地之间发着澎湃的呻吟,初晨的日光照耀在龙的翅膀上。

    船里依靠龙心角掌舵的年轻人远远望见黑长老龙重新飞至半空,立在群陆之间。

    “它要做什么?会是某种可怕的奇物吗?”

    顾川不敢任何放松。

    莫名其妙的破坏的光线,或是突然引起的强风,乃至于像无定性球那样超物理的现象都有可能。对于支配了琼丘全境的异龙王朝的主人,收集任何等级的奇物都不过分。

    “因此,我们要先发致人——射光!”

    死或生号贴在梦生皮肤的边缘,笔直的光线径直穿破了梦生的水层,朝着黑长老龙而去。

    但黑长老龙只是张开翅膀,既无古怪的远程攻击性的力量,也好像没有掀起物理的奇异,它从空中让过光芒,然后自在地沿着光芒俯冲而下,仿佛沿着滑梯冲下的孩子。

    那一瞬间,与一切败相没有关系的,单纯的、至极优美的体态,与全然符合动力学的身姿径直划破了天空。

    只短暂的瞬间,仿佛雄鹰击水,这可怕的异龙已撞入梦生的体内,在那瞬间所迸裂的力道足足在梦生的表面吹起数十米的海浪,水滴弥漫,四散空中,闪烁虹光。

    梦生的内里同步激流踊跃,水车与水帆同时挣扎,死或生号便在暗流拉锯中被迫摆荡,仿佛暴风雨中的小船。

    至于异龙的身躯则全然没入水中。

    它没有任何的不适,在梦生之中,犹如巨鲸吸进千斤的水,然后吐气,便吹出百米的暗浪。

    可怕震荡的声音不绝于耳。顾川沟通梦生,叫之旋转,来以离心力将死或生号恢复稳定。

    随后,他抓着栏杆,愣愣地看向窗外。

    窗外是游曳中的黑长老龙,还有它浑浊的双眼与平淡的目光。

    它没有别的武器,有的只是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异龙的身躯。

第三十六章 天人导师(下)

    被击得最远的水已触碰到了其他的陆地,变作倾斜的水柱。只是转眼,水柱被狂风吹断,粉碎作无边的雨。濛濛细雨洒在上下四方的土地上,发出一阵像是笛子吹起的长长的音。

    地井、陆地、天空与太阳与其他一切在水上留下的倒影都被雨水与大浪撕成一片又一片。四周都是风的呼啸。原本处在紫草丛中的螂虫都慌乱地爬向了地底,寻常的鸟儿则在不安中尖锐地鸣叫,成一字型向外高飞。

    龙影沉着地在水中紧随死或生号,双爪已覆到了死或生号的表面。只是船壳始终通透光滑,而周遭的水随梦生自转于霎时间起呼啸。梦生的表面开始下陷,内部的暗流则踊跃如大浪。急促的暗流便如一把把有形的刀刃一片片地压在黑长老龙的身上。

    黑长老龙一声吼叫,双翅一振,便打乱四周的水流运动。水流一乱,水母对水车水帆的压制就不够彻底,死或生号被水车与水帆顶起、急促地旋转起来。

    顾川轻唤望远,机械手便将他和初云举在外部观察总室的空中,稳定平衡。

    “引力略有变化。”

    在幽冥的梦生水母,他们所乘坐的三代,引力都是稳定向下的。但琼丘不对。在这里的梦生长大以后,引力也产生了类似陆地的向内集中的变化。

    漩涡增强以后,黑长老龙判断不能继续留在水中,便如雄鹰般脱出水面,顾川同时对梦生说:

    “把我们往外推。”

    水母立即变更了自身的姿势,重调体内的水流,把死或生号从中央的位置重新推理水面。

    少年人转头望见黑长龙的翼手猛地落在被雨淋湿的紫草大地上。它身下的陆地顿时受力而动,向后推移。

    群陆之间,又起强风,直吹得雨滴散乱。落木飞叶便在风中跳舞般地转着圈。

    然后,长老抬头,全身肌肉力量调用至极致,然后……划破长空。呼啸的风声被肉体撞破,凄厉的空响像是一声惊雷。陆地之上的岩石在起飞时居然被刮削吹飞,带起无数的尘土,扬在中空。

    水面不平,船在水下。

    “没有误判……”

    少年人抿嘴,专注于战斗之中,看到黑长老龙的身躯侧开了数个角度。

    水面光学的折射会使水上人看到的水中物的影子略微偏离原物数个角度。但黑长老龙精确无误地把控了他们的位置。

    “不碍事!梦生,把我们往右侧,往你的体外抛开——”

    同时,他急急转舵,控制对水车与水帆的刺激。水母呼应少年人呼唤,扬起十数米大潮带着死或生号冲向一侧。

    接着,黑长老龙撞入水面,发出一阵轰然巨响。波涛冲涌,翻起无数雪般的白浪。死或生号抓住时机,从中借力,脱出梦生体外,落入空中。

    水车与水帆在满天的雨水与浪花中挣扎,暂缓了死或生号下落。

    巨大的船体在空中转弯,船头的射光对准了水中的长老。

    黑长老龙全身没入水中,抬头相望。它已发觉少年人借了他的冲击将船送入水外的举动。它正要动,四周的水流急急而至,形成漩涡大网,将它拖入中央,干扰了他的行动轨迹。

    “原来如此。”

    黑长老龙一声低吟,思维的力量在不足刹那间扩散开来。

    船内,顾川转头,正要呼唤望远进行攻击。

    但就在这时,他的脑袋空白了瞬间,莫名涌起的睡意仿佛潮水没过了海岸。

    “这不是我的想法——”

    他把脑袋往桌板上撞去,敲砸自己的脑袋,顿时皮开肉绽,留下一道血痕。

    但痛觉没有任何用处。

    黑长老龙所入侵的深度已经远远逾越寻常的异龙所知晓的表达与情感,而抵达了感知与本体的领域,可以干涉无意识的运动平衡,乃至呼吸。

    少年人刚想到自己的自残也可能是黑长老龙的催眠所致使,一双眼睛缓缓地在他的脑海中睁开了。

    龙心角在他的额头上晃了晃,仿佛遭到了重创。原本繁茂的诸角碎了一小片,落到了地上。

    他听到黑长老龙说:

    “我从来舍不得伤害你,孩子。”

    他感到毛骨悚然。

    在天衡主宰的话语体系之中,所谓千锤百炼的肉体,匹配的其实就是无上的心灵。

    心口同声,所代表的败相,实是一种先天残疾,它意味着心灵语和正常说话无法分离,用人系类比,便像是小脑先天失调,以至于无法克服的本能性同手同脚。

    但与先天残疾的情况相反,异龙对于心灵语深度的理解正是在黑长老龙这一世代得到了长足的突破。

    触摸到个体五官感知的、无限深入大脑基层的第五深度,以及控制了人体协调、运动平衡的,禁忌般的第六深度。

    “假如我想叫你死……那我现在就可以叫你忘记如何呼吸。”

    它说。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武器,异龙本身的能力先天性的立在琼丘的最高点。

    “我可是重创了你……在悬圃捣乱,叫异龙起事,你一点都不恨我吗?”

    黑长老龙闻言,只道:

    “庸人常犯一种错误,那就是执着于过去已经付出的代价,想着代价已经这么沉重的,那我就非继续做下去不可,直碰到鲜血淋漓!要么便是我付出的代价已经那么沉重了,那我还是赶紧抛弃罢,结果成功临门一脚没能迈破,沾沾自喜以为避免了损失。这两种看似涵盖了全部的情况,其实都是错误的道路。”

    顾川已完全无法分出精神沟通望远,黑长老龙则悠游自在地在水中摇曳,它的思维还在不停扩张,向其余意识体蔓延。

    黑长老龙感应到这里存在四个意识体。

    “须知,做任何事情都不能瞻头顾尾。每个时刻都是崭新的,每个时刻的前方、成功与失败都在同时等待着挑战者们……至于挑战者过去所付出的一切——失败、死亡、纷争、祸乱,都不能成为直接的对未来的考虑,柔弱的人。它们只是用于二次决策未来的信息。基于过去的信息,重新评估自己又要付出多少,又到底能从未来得到多少。好比现在,此前已经发生的一切只是让我比原先更多地知晓制服你要付出一定风险,但倘若我得到了你,这个回报……我认为仍会让我欣喜若狂。”

    少年人知道黑长老龙没有说谎,他说:

    “你的意思是……哪怕我刺杀你后,留在那里,你也不会报复我吗?”

    “倒也不是,新式样的人。应该这么说:在你刺杀前后,我要对你做的事,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你可以放心,我是会很珍惜你的……毕竟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黑长老龙像是一个与世间毫无关联的第三者。

    昏昏欲睡的初云发现少年人异状,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叫自己清醒。她走向前来,拿起碎裂的一小块龙心角,又拿出纱布,替少年人的额头包扎,面露担忧。

    顾川忍着脑海中无限的声响,惊诧道:

    “你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吗?”

    “什么声音?”初云眨了眨眼睛,好似在思索无人知晓的严肃的问题,“似乎是有一些遥远的杂声。”

    可这时,死或生号的战机已然延误重新坠入水中。顾川挥手暗使初云掌舵。初云便叫死或生号急急转弯,重新出海,腾空数十米,想要再度与黑长老龙拉开距离。

    这时,顾川的脑子才稍微轻松了点,。

    沉入深水的异龙掠起数百米气泡的痕迹。它不急不忙,调整自己的身姿,减少对自己身体缝合段的压力,才抓准时机振动双翅,重新打搅周遭的水流。

    风狂雨横,乱屑纷飞。

    死或生号离水母已久,纵有雨水依托,也不能久驻空中,缓缓下落。

    少年人叫水母继续拖着黑长老龙向上。

    深水凝成的巨物就继续飞在死或生号的上空。死或生号落在水母的底下。它开始下坠了,下坠得要比雨水更慢,于是顶上满天的水滴夹杂尘土噼里啪啦地落在死或生号的表面,积成小泽,反射日光。

    短短几个瞬间,黑长老龙已经完全掌握了在大型漂浮水体内的游泳方法,皮翼双翅展开,便如鳍如蝶,身子转弯时,更如回旋的神鹰。

    接着,梦生一声不舒服的呼喊,这古老的怪物再度冲破水面,往着下坠的死或生号的俯冲。

    射光向上闪耀,但拿重归天空的黑长老龙毫无办法。

    它些微侧身,便躲过了击穿陆地的光流。

    急切的年轻人来不及和初云交流,就跑至换气室,翻身出舱,望向天上。雨水沾湿了年轻人的肩膀与衬衣,裹住额头的纱布随风飘扬。他大叫道:

    “就是这时候!梦生!”

    原来这时,水母与黑长老龙已拉开一段可供加速的距离。

    梦生将自身全然交由重力,再度向下激烈加速,空中的海洋再度拉伸拉长至于优美的水滴的形状,笔直朝底下的黑长老龙坠去了。

    它依旧沈静。

    它所感应在场的四个意识中,一个是往异龙靠近的新式样的人,一个是朝老早就说过的具有石中人神话气息的式样的人。

    那么……另外两种意识必然也有其归属。

    “来自幽冥的古物吗?”

    琼丘的古物,更深地沉入属于思考的领域,无数儿时见不到的灵光在遥远的世界的边界线上汇为壮丽的光流。

    它向身后感受,望见了水波中网络般的思考的脉流。

    无数透明的东西从意识底层的深处紧紧相连,犹若螺旋,从它的身边掠过。

    “与琼丘一切生物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它继续向更加原始、更加物质的层面靠拢,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原则上,在这一层面,生物体的情感会彻底消失,主宰生物一切的乃是一种更为简单纯粹的东西。

    只是这时,黑长老龙看到自己的头顶是一片……波光粼粼。

    “这不是基底层……这是、记忆层!”

    波光荡漾,好像古老又古老的过去,在美好的群山之间缓缓流动的水流,小小的它们随着水在呼吸向下。

    “不,也不是……它们的记忆、和它们的本能,和它们身体每一处的运动平衡、如何呼吸、如何成长,居然是、交错在一起、无法分离的吗?”

    黑长老龙猛然惊觉:

    “这是一群依靠无限重复过去的行为,进行运动的生物。它们没有主观能动能力……它们所做的一切,看似是某种呼应,其实却是在重复它们过去有过的某种记忆。”

    水波荡漾,光屑飞散。

    “而它们的学习是、获得别的东西留下的记忆……”

    无数的水流翻滚在黑长老龙拔离的意识周遭。

    “我梦寐以求的证明。但这种程度是否太过超过,亦与动物之理相悖呢……?”

    转眼,黑长老龙意识到,想要在心灵的层面上驱动这一物种,黑它必须唤醒它们某一种远古的记忆。

    假如时间足够,它做得到。

    但现在,时间不够。

    “可他又为什么能策动这种东西?”

    黑长老龙重新将注意力转至于现实,看到雨中的顾川。它侧目,看到一条细细的几乎见不到的脉络连在年轻人与水母的身间。

    “原来如此……”

    黑长老龙了然。

    这时,它的身后,水母已极近了,吸引的力量再度发生翻转。

    它没有继续盲目地加速俯冲。因为继续加速,它必定会被水母追尾,直接相撞。那种程度不可能借力,它必定会受创。

    因此,现在所需要做的是……放轻松。

    它放开自身,犹如空中落燕,翅膀的展开平摊了无处不在的风力。接着,它便缓慢地浸入急速冲来的大浪里。

    梦生无味道的水被吸进它的嘴中,然后随着身旁的泡沫一起被它喷出。

    按照常理考虑,新式样的人此时理应放弃行动,叫大水减速,省得撞击了他与船。

    黑长老龙在水中,目光下望,只见梦生的速度反而越急越快,犹若天之将崩。

    而死或生号不躲不避,站在上面的人望向了水中的龙,同时,举起了手心里的绌流。

    两者轰然相撞,激起骇人的大潮。

    年轻人直直被水流往他的方向带去。

    以绌流近身对敌,无疑是年轻人对黑长老龙所具有的最好的杀伤方式。

    只是当初的偷袭成功,乃是无意识间的自然施为,黑长老龙既没有读到想法,也没有防备绌流的存在。

    如今形势已变了。

    顾川刚刚冲刺,脑海里就再度睁开了那双浑浊黑暗的眼睛。那双眼睛对他轻声细语道:

    “停下。”

    “可是我啊、停不下来哈!”

    顾川仿佛梦见了初云握住了他的手,叫他松开。

    他的身体没有能力抗拒身边水流的裹挟与冲激。至于收回绌流的念头也在他刹那时间的思维抵抗中被集中抗拒了。

    无边际的思维信息互相混合,心灵语只为黑长老龙争取了数秒。短短数秒,它足以抓准时机翻过身来,侧首飞天。

    周遭的水流再度被梦生组织成向内的漩涡,他便再度集力勇猛,欲要冲破漩涡。

    少年人近到了极点,绌流即将能砍到这古老的龙类。顾川不禁欣喜,却见到它身上八种败相之一、那如猪般蜷曲成一团的尾巴居然在水流冲刺间松开了,然后弹向了妖星·绌流。

    一个角度的偏转,留下断了一小截猪尾巴。

    龙啊,已飞过水面,双足踏在最近的陆地上。

    其中种种攻守转换说来缓慢,实则绵密,只发生片刻之间。没有任何一秒钟,攻守双方能够完全不动。

    石中人、朝老与载弍遥遥相望,眼花缭乱,不能悉知其中变化。

    但黑长老龙究竟患有重伤,年岁也过了全盛时期。

    它感到自己临时的缝合体隐隐作痛,有再度断裂的倾向。此前所有身姿变迁,肌群、器官、部位的配合都没能达到它曾经有过的尽善尽美。

    天上飘来的三个暗影更是惊诧地望向底下的行动,目目相觑,不知接下来所应做的。

    当时,水流澎湃,再度将顾川送上梦生另一边水面之外的空中。

    年轻人紧随黑长老龙其后,在它刚刚站定之时,便又将绌流往那巨大的异龙身躯送来。

    长老原地起跳,往着头顶的另一片陆地高高飞去。

    妖星的剑刃斩破了古老的岩石,留下一地粉碎的尘土。与此此时,死或生号与梦生水母再度换势。初云掌舵,控制水车与水帆的长势,配合梦生的行动。

    于是黑长老龙刚刚落地,古老的大水便裹挟大船,在群陆的大风中,笔直地朝它冲来。

    它临阵不惧,任由大水冲上岸边,淹没它的全身。

    比它更为庞大的死或生号便从浩荡的水中撞来,卷起惊涛与怒浪,船头,射光散漫。

    它顺着水流走势轻轻翕动自己的翅膀,避让这巨物的锋芒,任由其即将撞在飞起的岩层之上。

    在外的少年人轻轻呼唤,水母便再度转向,带着船一起,在即将冲上岩石的瞬间,往顾川所在的空中飞去了。

    而这时,黑长老龙才犹如矫健的鱼儿游动,双爪轻轻地落在从它身边的水冲来的死或生号的顶上。

    在死或生号内如今存在着两种思考灵光。

    这两种灵光都让它困惑不解。

    一种灵光古怪得很,纵然完全进行阅读,理解了全部,它也无法控制这东西的行径,好像它的意识与它的身体的关联依靠的是全然别种的形式。

    另一种灵光它攻不进去,好像在阅读的是一片……神秘的虚无。

    好像思考并不在这里发生一样。

    “有趣的事情真多呀!”

    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起来。

    “果然最多有趣的事情是在我没有去过的外面的世界里。我真不想破坏你,你那么美丽……但现在破坏你的行动能力于我而言,也是必须的。”

    它没有对别的东西在说,而是在对死或生号本身在说。它轻轻抚摸那齿轮人精细设计的神秘的表面,好似人类在抚摸自己深爱的恋人。

    但接下来,它便举起自己的脚,同样看似轻盈地踩在舱门所处的位置。那一瞬间,那一个最为脆弱的部分所承受的压强,超过了齿轮人制造之初的想象。

    那是绕开了硬度,也绕过了韧性,不是冲击,也不是变形,比被幽冥大潮吞没、比撞上岩石,比被射光直击更为恐怖的劲道的向内而深入的蹂躏。

    波涛依旧汹涌,水声震天里,她听到一声像是实木被掰弯而发出的碎裂的声音。

    舱门被踩碎了。

    碎片在那一脚踩出的漩涡中飞旋,与墙壁发生碰撞。梦生有机的体液汹涌地灌入排气室内。黑长老龙的脚伸入其中,从满四方的墙中找准最为脆弱的门,一脚踢去。

    可就在那时,门开了。

    大水浩荡,沿门冲入船的更深处,一直抵达前后的两端,充斥封闭的走道之中,没过人的脚丫,还在不停向上。

    开门的是初云。

    她站在门口,凝视黑长老龙。

    水中的异龙收回了腿,对着门口的女孩,露出自己一只眼睛。

    初云没有趁乱对这眼睛发起攻击。

    初云不善战斗,但也猜得到黑长老龙的斗战本能早已远远逾越了所有的死或生号上的船员。因此,这绝不是什么破绽。若是对准,也只是徒徒浪费精力罢了。

    黑长老龙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在朝老口中、也确实与石中人系更相似的家伙。

    初云比顾川更为让他惊讶。

    “果然……”它沉沉地说道,“应该已经衰落败亡的融鸮的皮肤缝了无缝之丝。看上去是头发的,不,应该是形体界面以下的纤维菌。眼睛是野人国进贡过的琉璃心,但怎么会是灰白的?毛孔是天露凝脂……那牙齿就有点像地母层以下偶尔会出现的顶申玉髓。这指甲,这指甲才是用眼睛做的,是白茅兽的眼睛……带了某种草液做的白染料。”

    所有的部位都经过设计,不应存在于自然之中的至极优美的作品。

    就算是博闻琼丘一切的黑长老龙,眼见初云身体表面也有数个疑点不能确认,至于被皮肤所覆盖的体内混沌的一切,则更叫它好奇。

    “维持你生命的……不是心,不是血,不是器官,好像是某种在虚空中漂浮的东西……”

    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起来。

    水从它的嘴边滤过。

    它说:

    “你知道这点吗?”

    “我……”

    初云是好奇的。在最初踏上旅行,遇到那把能剪下人的脸的剪刀时,她就毫不犹豫地想要剪下自己的面庞,想要更清楚自己的真相。

    那时候的她有许许多多的心绪,许许多多的想法,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顺从着自己的冲动般地、问道:

    “你叫那人托来的、说得都是真的吗?”

    “什么?”

    “你说世上的一切动物,不论人类还是异龙……都不是纯洁的,而是……缝合起来的,你说得都是真的吗?”

    黑长老龙凝视着初云,它从她的目光里好像看到了自己过去唯一一个属于人系的学生。它说:

    “是的,世上一切生物都彼此包含。一就是全,而……全就是一。在我们的体内,存在着鱼的灵魂、鸟的灵魂,人的灵魂,龙的灵魂,还有看不见更加细微的生物的灵魂!而异龙的我们,很可能,与你是相似的同类!孩子……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呢?也许,你的存在,可以证明所有的动物都具有变成其他东西的可能。”

    初云闻言,抬起了她灰白色的眼睛。

    黑长老龙自以为有所希望,却只见这女孩毫无犹豫地摇了摇脑袋,新长出来的发丝落入水里,变得沉重。

    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东西而心不在焉地答道:

    “对不起,我不会加入其他任何团体。”

    “那……真是太可惜了。”

    黑长老龙轻声道。

    “不过有自己想法的动物,总是讨人喜欢的。”

    那时,梦生的洪波已经涌向少年人所在的陆地。死或生号一头撞向岩石。浩荡的水波,淹没了地里的虫豸,泛起无数细小的死躯。

    顾川看到黑长老龙踏破死或生号,心系初云。他咬牙,随激起的大浪向上,飞到死或生号的船壳之上,落定之后,就往黑长老龙所在的方向飞奔。

    黑长老龙见状,松开了抓紧死或生号舱门的双爪,振翅泼水,面对年轻人向外连退几步,到了船体以外。

    它的话语与心灵语同时响在少年人的耳边。

    那活过了上千代,而记录超过一千两百代人系变更的异龙在心灵语上早已进入不可思议的领域。少年人的身子一僵,居然被指使着冲向前方,不能停止。绌流径直削去了黑长老龙伸来之爪的指甲,但他的身体在这同时被黑长老龙顺势握在手中。

    在撞击岩石前,初云已控制死或生号调整身位,船头始终对准的是外部。

    黑长老龙这一动,便进入射光的前方。

    射光闪烁,黑长老龙不想直面锋芒,被迫松手。少年人顺势落回死或生号上,而嘴的边缘飘起了一连串的泡泡。

    他的憋气已经到了时间。

    那时,黑长老龙飞回空中,他同时出水呼吸新鲜的空气。

    破破烂烂的衬衣已经浸透了梦生水液。柔软的发丝垂落,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看上去危险,但胜利的女神仍在他们这一方。

    原因很简单。

    顾川抬头,望见黑长老龙的躯体有撕裂的征兆。之前那一系列连绵不绝的运动,已经耗费了这头受了重创未愈又已活了太久的异龙过多的精力。

    它被绌流留下的两断的伤口里填进去的并非是它的活龙肉正在肆意地增殖,引起了黑长老龙自身的反抗。

    只要再来一两个回合,他们一定能顺势脱身。

    至于什么火路的龙战舰,他不信有黑长老龙那般灵活能躲射光,纵然可以,也决计赶不上全力以赴的成年梦生水母。

    雨水淅淅沥沥地淋在人们的身上。

    两边都认为自己胜券在握,黑长老龙只是轻轻向天上呼唤了一声:

    “你们就还在那里看着吗?”

    三头来自琼丘的异龙,面色不好看地飞来。它们正是十二区叛军派来的探测天人导师情况的队伍,身上有数个袋子。黑长老龙能猜到其中有来自奇珍司的奇物。

    这三头异龙恪守传统,对黑长老龙的话语自然不敢不从。只是它们心底也有困惑:

    “长老,您不是受了重创吗?”

    “确实受了重创,现在正在石中人的据点养伤。”

    支援队的异龙们早在上面就看到了地井周围的石中人。那群石中人环绕在长老的周围,居然比其他一切异龙都要青睐。

    这让它们不解。

    少年人紧紧盯着这群不速之客。突然,他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思维的灵光,便尝试性地问道:

    “蛋蛋先生?”

    “是混混沌沌啦!”

    蛋蛋先生被抓在一条异龙的袋子里,气愤不已地说道。

    “你怎么会在哪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少年人一愣,他从初云那里了解到蛋蛋先生离家出走,以为蛋蛋先生已经选了某种方式死了。

    “你、你不知道我被奇珍司抓住了吗?”

    蛋蛋先生从袋子里冒出一颗小眼睛来。莫名其妙地、它的气就消了大半。

    “我会来救你的。”

    顾川心想自己就是这群异龙心心念念的天人导师。但那时,黑长老龙先出口了:

    “你们可要小心,这里有个能说心灵语的人系。”

    三头异龙的目光同时转向了站在水边的年轻人。它们认出这人正是被悬圃所通缉的……那伤害了黑长老龙的人系。

    在异龙王朝的传统里,不论人系还是异龙,这都是至极的大逆不道。

    黑长老龙稍微扫过它们没有多加防护的心灵,便理解了一切。黑长老龙不知是悲哀地、还是愉快地大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你们如何敢这样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真是干得好呀!干得妙呀!哈哈!”

    太阳照耀的世界里,依旧在下梦生的雨。雨水在陆地与陆地的风中飘荡,像是一片接一片模糊的水雾。

    洗濯了的天地,无限娇媚。

    “什么意思?”

    异龙们却迷惑了。

    顾川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处。长老的权威胜过了他这个导师。龙长老平静地说道:

    “理想和理念都是美好的东西。满怀希望的人就会为自己设立的一个梦幻,说一切都能实现。你们便视之为知己、羁绊、导师,甚至愿意为其冒大不讳。但你们可曾知道吗?这位导师只是想用你们攻入奇珍司,收获这艘船罢了。这是载它来到悬圃的船,他得到船后,就会毫无留恋地离开。现在,孩子们,你们可以对我说了,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

    支援队的异龙们的目光变化了。

    “这……不对罢?”

    异龙们无法理解这一点,而等到它们理解时,巨兽的面庞开始发青发紫,牙齿则打起了战,恐惧、迷茫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竟然叫它们发抖了。原先它们以为它们和眼前的人曾有过的共同话语,那小小的战友的情谊,美好的、壮丽的、伟大的、不可思议的还有浪漫的憧憬……

    “原来都只是个笑话吗?”

    只是它们自作多情的幻想。

    与荣光无关,与历史无关,而只是一个……欺骗?

    “刺客,如果你是的话,你说话呀?你不存在,是吗?”

    接着,自己所曾犯下的一切,便在这一瞬间,成为压垮它们的恐怖的心理阴影。它们几乎要不能飞行了。之后所要面对的悬圃的报复,让它们喘不过气来。

    而唯一所能依靠的,依旧、只有……

    黑长老龙。

    它们讷讷地望向黑长老龙,好像在凝视自己唯一的希望。

    过去是如此的,现在是如此的,或许未来仍将是如此下去的。

    黑长老龙只说:

    “还不来帮我吗?孩子们。”

    恰在此刻,一个与顾川像到极点的心灵语的声音传入了战场。

    “不,不是的!天人、我,是存在着的。”

    少年人摸了摸断了一片的龙心角,真正的天人惊诧地望向了死或生号所在的位置。

    群龙听到那声音说:

    “我一直在这里,只是受了伤,所以说不出多少的话……”

    “怎么可能……”

    黑长老龙少见的、感到讶异了。

    那时候,只有少年人知道那人是谁。

    她是初云。

    船中,初云将那一小截碎裂的龙心角挂在自己的额头上。她站在窗边,透过梦生的水凝望很近的、又好像很远的世界的群龙们。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又好像只是不久之前,自己所见到的两个异族人。

    她的身影倒映在窗中,窗外却只能见到摇曳的光波,像是迷离的阴影,平添无限的神秘。

    初云还记得,其中一个异族人曾是那么对另一个异族人说的。

    “但是……但是……难道我不在了,它说的都是对的,你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现在已经做到的一切,难道你们可以全部放弃了吗?”

    那为何,从一开始你们听从我的话语?

    而我又是为什么告知了你们这一可能?

    因为,当时,我以为,我们会是伟大的,并且是永远伟大的。

    是自由的,也是永远自由的。

第三十七章 龙战舰

    雨已下尽了。

    陆地与陆地间飞扬的尘埃暂时被雨融尽,只剩下一些轻飘飘、在流动般的烟雾,带着点上千个世代前地上才偶然有过的芬芳。

    悬圃依旧高,底下的动物互相警戒,再底下的底下,朝老正在指使一个石中人的列队利用悬索向上攀爬。悬索的人远眺隔了两重陆地的上方,眼瞧着诸龙盘桓于空中。朝老说:

    “它们在用另外的形式沟通。”

    心灵语是从船里传出的,而船里只有两个意识。

    黑长老龙也就知晓是谁在说话了。

    借由同一种力量传导出来的话语,在灵光的层面上似乎是相近的。

    它说:

    “那你要出来,见见我们吗?”

    顾川心想这不能出来,需要找理由推掉。

    但那声音说:

    “可以。”

    顾川转首,不解又担心地看向死或生号。死或生号当时已浮出水母的表面,打开的顶舱门盛满了梦生的水。几块舱门的碎片被水带到了远处。而盈满的水,在梦生与陆地摩擦的引力中,偶尔会像是浪潮般冲出舱门,飞向高空,但几个瞬间就会马上退落。

    水中还有天上照耀琼丘万代的太阳在水中反照的日光,晃花了人们的眼睛。

    作为支援队,也是侦查队的异龙将它们目光投到了那艘从幽冥来的巨船之上。

    “只是我想先说出来的是……如果我露出面孔,你们也许得到的只是失望。因为呀……你们还有无法割舍的歧视。”

    太阳的影子在一潭清水中碎成一片片,人的手从中伸出,掀起向外扩散的水波。

    “而我却与你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没有任何其他可能的变数,其中的人影毫无疑问就是初云。

    浸透了水的发丝沉甸甸地累在她的肩膀上。苍白的小人从水中疲惫地走出,立在被洗濯了的船壳之上,而船壳同样反射了太阳的明光。

    残枝败叶、灰尘,虫尸还有其他破烂的东西,在水母的体表漂浮。

    “天人导师……是、一个人?”

    来探的异龙们望向那地上的小人。

    “不,她的脑袋上有一根小角,她的皮肤也不像是人的皮肤……她是伪装成人的别种的生物。”

    “天人导师并不是异龙——你这冒名顶替的人,又是凭着什么去陈述异龙的光荣的?”

    不能理解的异龙大声地质问道。

    不是长老,也不是大公,不是君主的有力候补,也不是王侯,而只是为异龙服务的奴隶。

    隔了数重陆地的载弍将自己的身体埋在紫草丛中,不敢擅自靠近,远远眺望这边的进展,他理解到某种对峙的情况正在发生。他看到突入战场的异龙们的眼睛睁大了,呼吸变得急促。

    大股的白气如烟雾般从鼻孔里冒出。

    他们在想他们竟听信了一个外人、一个女人以及一个奴隶的话,叫自己深陷如此的境地。

    初云立在船壳的表面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微笑了。

    “所以我总不敢与你们直接相见。因为,人们都说我们彼此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隔阂,因为我也知道……从悬圃那千代的历史中得知,你们还在坚定地使用‘谱系’与‘礼法’来规划你们之间地位的高低贵贱,来宣判生灵之前程,叫人互相听从,就好像生活在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认识不到自己能够自由地飞翔。”

    少年人呆呆地望着她,作为最熟悉的彼此,他发觉现在的初云无比认真,她好像是在学着偶然的过去的属于他的口气、沈静地说道:

    “因此假设不是长老,不是大公,不是君主王侯就绝叫不动你们。而若要是一个卑贱的凡人,满怀信心地向你们许诺,你们拥有力量能够打破悬圃如今的现状,你们拥有力量能够夺回你们的一切,你们拥有力量让所有的‘我们’共获无上的光荣,你们更拥有力量,叫已经逝去了的异龙王朝的希望重归于悬圃地大地。你们就会像现在嗤之以鼻,痛苦不堪,卑贱地趴在原来的地上,然后忽视我们已经取得了的成绩,说:放弃吧,放弃吧,我们即将受到惩罚……我们在想些什么呢?在听从一个卑微的虫子的话呢?”

    黑长老龙没有打断,而是任由了她的讲述。

    “而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们不是已经取得了一定阶段的成功了吗?”

    她站在风里与阳光里。

    风已变大了。

    “现在,你们憎恨一个人妨碍了你们的事情……但你们为什么不憎恨那条疯狂的龙呢?你们都说是它出卖了你们,不是吗?难道是因为,它在过去的谱系中一直比你们更高吗?但我知道的,这不是的,这是一条它们加上的枷锁。它们是叛徒。”

    黑长老龙沉沉地笑了,它客气地问道:

    “你说完了吗?好孩子。”

    初云抬起头来,与那黑色的异龙遥遥相望,说:

    “我讲完了。”

    黑长老龙的模样仍旧,不急不忙。侦查支援队在空中不知所措,黑长老龙向前扇动了一下翅膀,它们就往旁边退一步。少年人往蛋蛋先生的方向靠近。

    黑长老龙说:

    “听我的话,把那两个人抓住。他们也已经很疲惫了。”

    三条异龙窃窃私语了。其中一条异龙卑微地问道:

    “那长老……可是、您既然还活着,那您肯定也知晓了我们、有数百位同僚,我们的队伍还在扩大,我们已经攻占了十二区,您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初云的话,没有打动它们。

    但它们也对初云即是天人导师已经深信不疑。

    黑长老龙缓缓移动了自己的目光:

    “当然是尽快结束。”

    天上地下的陆地缓缓漂移。陆地的阴影盖到了群龙的身上。大风无限地鼓动了陆地上的紫草,它们在阴影中听到了沙沙的草声。

    异龙又问了:

    “那之后,走了一点歪路的我们该怎么办?”

    它们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先祖后辈世代相传的礼仪式的恭敬。这种恭敬,叫顾川毫不怀疑那时候的黑长老龙哪怕是说谎,但只要说愿意帮助现在的它们,只要泄露一点善意,都可以得到它们的拥护。

    而它们的目光更是炽热燃烧到了极点,像是在祈求父母买玩具的小孩。尽管没有直接地道出自己的请求,但所有的希望都写在动作与表情之上。

    但黑长老龙浑浊的双眼照旧犹如一潭深不见低的死水,目光没有感情,也没有余地,它沉着地评价道:

    “平庸……”

    异龙听到这两字,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长老!?”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黑长老龙在想什么,只听到它说:

    “那这不是‘一点歪路’,而是另一条叛逆了现行的另种道路,并冒犯了‘新王国’在悬圃的‘现行法律’,你们结束了,就自然要接受这一法律的‘制裁’。听明白了吗?”

    异龙们发抖了。

    它们互相望了彼此一眼,只看到彼此眼中都是唯一的一个意思。它们被逼到了绝路上,已经无路可退了。它们已经晓得黑长老龙是绝不会宽恕它们的,相反,必定会按现行的法律执事。

    按照现行的悬圃法律,它们必死无疑。

    在袋子里的蛋蛋先生同样发抖了。它发觉自己所处的袋子轻微地摇晃起来。

    然后,蛋蛋先生和它所在的袋子,还有其他几个无关紧要的负重袋一起被甩开了。顾川靠着闪翼向空飞扑,接下蛋蛋先生,目光转移向顶上。

    三头异龙已向黑长老龙发难。

    两头龙从袋子里各自取出一片金属。这些疑似金属块都是矿脉中发现的伴生遗产,各具妙用,一片接触到空气中,便叫空气飞旋缠绕在其上。而另一片扔出去的时候,会像磁石一样吸引周遭物质。

    后者被往黑长老龙的方向掷出。

    黑长老龙立感周遭环境变化失调。它吃吃地笑了。

    “怎么?又有勇气了么?”

    它稍一摆尾,轻松恢复平衡,随后尾巴卷住金属块,反而借之冲向三头异龙。带风的金属块,才要投掷到它的身上,它已侧身向前,轻松自如地绕到那头异龙的背后,轻轻前踢,便是一声爆破般的巨响。

    空气掀起的波痕,直在梦生表面吹起滔天的大浪。

    第三头异龙眼见自己的伙伴失败,也不犹豫,立从一小块冰晶中吹出了一大片的烟雾。烟雾里光线闪烁,呈现类似冰凌棱镜般的奇异的反射性,晃花了周围龙的双眼。

    这种冰凌,黑长老龙记得是当初野人国上献的物品,只被长老龙们用作取烟。外界光线照得越剧烈,内部的光线越会持续性地折射,然后烟雾就会越变越多。

    梦生数百千米的大水,它都能轻松振翅击破。但这烟雾,它还真不好简单地击之。

    “扩散烟雾,会导致烟雾的增多。”

    它一声长吟,如龙吸水。周遭空气烟雾连续不断地被其吞入喉中。

    顾川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三头异龙也不是黑长老龙对手,急忙朝梦生方向奔去。他们要与黑长老龙对抗,必须要借助梦生庞大无垠的身体。

    大水大海是黑长老龙也不曾涉及过的领域。

    那时,梦生已带着死或生号一起起飞。

    而起飞的时候,它与陆地的摩擦,再度掀起大浪。人之一眼望去,见不到浪头的尽处,只见到飞至极限高空处的水会再度分崩离析,化作濛濛无边的大雨。

    雨水连绵,一直洒到远方的地井或载弍的身下。

    初云还站在死或生号上,雨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佁然不动。

    而那三头异龙落到了她的身前,触摸到了梦生那恐怖的大水。它们没有接触过那么大的水,也不像黑长老龙在短短几个瞬间就学会在水中自由行动的能力,它们只敢停留在水外,面色复杂地望向这位“天人导师”。

    人呀,是何等丑陋的动物啊!

    但它们的失败与反抗居然与自身没有联系,而全然寄托于这群人的身上,被这群人掌握在手中,这让它们感到羞耻。

    其中一头龙说:

    “快走吧,天人导师,再晚就来不及了。”

    初云总是看上去天然或者迷惑的模样,但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不能宣称自己已看透了她的内心。

    她说:

    “我还不能走,我的同伴还在那里。”

    “同伴?”

    异龙看向了那从空中飞来的年轻人的身姿。他的身上同样有古怪的器官,不是琼丘的人系。

    有头异龙恍然了:

    “难道说导师你早就在准备了?所以派出这人作为刺客,去刺杀了黑长老龙吗?而这大水阻止了石中人这一团体的靠近……导师,你是非要在场杀掉长老……不、叛徒不可吗?”

    初云从事务官的闲聊中大致知道黑长老龙被刺杀了,但她不知道是顾川。

    她也不说回应,只冲着那边来的年轻人笑了。

    顾川看到初云的笑容,也笑了。但他的心里焦虑到了极点。他是不愿意回到悬圃的,若要叫这三头异龙帮助他们逃跑,那到时候又要怎么处理……做一次真正的卸磨杀驴吗?

    就算是,也一定会是有一场战斗。

    来到琼丘以后,无限的联系好像一张不可视的大网,

    他想叫初云把三头龙支到前方拖住黑长老龙。但黑长老龙已经将全部的烟雾吸入它的口中,随后……便像是只在胃袋里储放片刻般,它又全部呼了出来,好似在吹一口浩荡的大气。

    急速的烟雾带着古怪闪烁的光棱,在空气中切割出惊人骇叫的声响,仿佛瞬间的空中爆炸,硬是将四周数块比黑长老龙更大上百倍千倍陆地往外推移——

    仿佛,蚂蚁推动了大厦。

    顾川同样被空气波吹飞,他本能地捂住双耳,耳朵里几乎立刻是流出温热的血来了。

    烟雾波没有瞄准异龙或者人系,只是瞄准了广阔无垠的梦生。大水的表面急遽地沸腾,然后彻底地炸裂开来。

    余波便把三头异龙掀进浪里。异龙们被漩涡般的大水暗流冲得不能自主,挣扎般地振翅欲逃。

    而死或生号则在梦生无法自止的大浪中连续不断地起伏,时而没入水里,时而冲出水面,水车与水帆一路滑移数百米不止。

    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我知道琼丘一切事物的理,琼丘存在着的一切对我都是没有作用的。”

    黑长老龙平静地说道。

    被水吹飞的少年人,迎头撞上了掀至空中的海浪。他憋了口气,在水中借力缓冲,随后抬头,冲出水面,露出了绌流:

    “那这个呢?”

    黑长老龙只笑了笑:

    “难道你有过再一次地砍中我吗?”

    年轻人知道它说得没有错。

    第一次来源于银长老龙的算计,是黑长老龙完全没有防备,而他也是在一边抵抗心灵语,一边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灵语最深处的无意识间,用藏在身体里的绌流立功。

    还有刚才发生两个半次,他已无限接近黑长老龙,也特意营造了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情况,却只是削掉了一小截尾巴,然后为它修了修长得过长的指甲。看似危机,实则也全然在黑长老龙的掌控之中。只是它久已不战,对重伤后的自己的身体缺失了一些熟悉上的把握。

    “唯一的胜机还是在于……活活拖死它。”

    顾川无比确定这一点。

    “那缝合体是临时的……不是坚固的。只要再有一些时间,再有一些时间,迟早它会再度断成两半。”

    尽管那时,恐怕与天衡相似,天败这两半身躯,它都可以活动,但断然不再可能与梦生的大水抗衡到如此激烈。

    就在此刻,忽然有什么东西,像是一颗流星般从众人的眼前掠过了。侦查队的异龙发抖了。

    黑长老龙对着地面遥遥地喊了一声:

    “还没有到吗?”

    朝老没有回答,是最近陆地上的一个石中人说的:

    “已经到了。”

    他举了举手,他的手上穿着手套,手套里握着一块从遥远地方飞来的十字标。

    “那是什么……?”

    顾川有不好的感觉。

    “是‘引航员’。”

    刚刚从水里飞起的异龙呆若木鸡地说道。

    “什么用处?”

    异龙没有回答。

    是趴在顾川背上躲避风头的蛋蛋先生讲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本来是想去自杀的,结果掉进一头类龙的胃里还不知道是哪个器官里……结果就看到那头龙的体内住满了人。那群人说过这东西,说它分为两片。在‘引航员’所走过的路径上,‘受航’的龙战舰可以加速到原先的数千倍……好像一瞬间就能抵达。”

    不过引航员具有一个问题是,光靠自己,它不会停下来,会一直向前飞、永无止境,直到与“受航”相遇为止。

    因此,必须要用某种东西在中途接住。

    只是这时,已经不再需要蛋蛋先生的解释。少年人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异龙没有解释了。

    因为那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光在引航员的周围空中无限地散射,像是空中忽然破开的巨洞。洞里吹出了起初之地的风流,沿着空洞向外,缓缓排出,发出爆鸣、震响,直变成一圈接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

    浑身是伤的类龙从无形的风动中现身,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

    空中巨洞的幻象消失后,雨水仍被风抬着在更高的地方不能下落,很快沿着轨迹,倾注到附近的土地上。

    那头类龙的体型足以与死或生号匹敌,甚至可能更大。

    他还看到那头类龙的晶状体与角膜之间有一个人影。

    那人望向黑长老龙,黑长老龙对着龙战舰点了点头。

    他说:

    “已经到达朝老所说的位置,业已发现约定目标。”

    龙战舰开始下沉,调转船头,然后径直撞向了梦生所在的位置。

    像是陨星无情地、往地面坠去。

第三十八章 阴阳幽幻(上)

    理性动物的知识源自于对自然世界的模仿,接着自然世界便会因为它们的实践发生二度的进化。

    神话般的巨物遮蔽了身后的太阳、陆地,还有陆地上如海般的紫草的浪。

    它向顾川所在的水母飞驰的时候,顾川意外地、听不见任何的风声。那也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

    冒着烟气的雨点一滴接着一滴打在他的脸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迟钝无比,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因此才愣在原地不动,但他却莫名能够清楚感知每一缕吹到他身上的风,还有每一颗落到他身上的雨。在第二滴雨点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好像看到广袤的天空忽然变得黑暗,所有一切的景象尽数消失在了黑暗的背后。

    被他抱在怀里的蛋好像在紧张地大呼什么,身上沾了不知哪里的血,但他也都什么听不见了一样。

    沉郁的黑暗就像是水上的幽冥,掀起惊涛骇浪的幽冥。支离的大水变成了星星破碎的母胎,成千上万颗星点从中迸发出来了。而他就从水中飞离,朝着他的目的地,落在无数的星点与火花之中。他看到水的另一侧,一条脆弱的异龙被撞飞,在空中挣扎,划出了美妙的弧线的轨迹。

    这龙在来之前受了许多的伤。

    但它的运动早已不再服从它自己的意志。它原本也没有那么庞大,不过人们说,它的灵魂发生了变动,借着这变动,设在它身上的禁锢成长的限制被人否决了。

    龙的眼睛里站着人。

    而人们把自己脚下战舰叫做:

    “活龙战舰……”

    他们说这是王国覆灭之际、琼丘悬圃在战事上的最高之成果,他们也说是黑长老龙的变化论的实践证明。

    犹如它字面上的意思,人与异龙一起把各种各样的奇物塞进了没有智慧但身体更加巨大的类龙的体内,干涉了这头类龙全身的肌肉与神经,而做出的活生生的怪物。

    蛋蛋先生说里面住满了军人。

    军人走在肉上,像是寄生的小虫,但实实在在是这一生灵的主宰。他们在里面造房子,堆积材料,看护消化系统与肠道,以及从排泄系统中排出他们的生活废水。

    心脏的跳动是绝佳的钟表,而晶状体的成像则是了不起的望远镜。

    神经系统可以做到对五官感知的加工,至于血管则是他们四通八达的道路。因为没有思想,因此只受到第五深度与第六深度的心灵语的桎梏。因为人藏在里面,所以异龙不能用心灵语涉及。

    那时的天空是阴晦的蓝色。被卷起的水浪在空中下着绵绵不绝的小雨。活龙战舰的顶端,也就是龙战舰被皮覆盖的脑壳,不再是骨头,而是形成了网状的细细的金属丝,上面还缠了许多的线。

    活龙战舰停在水中,缓缓后退。

    死或生号上,则出现了一个凹下去的撞击坑。

    至于梦生水母那不知几千米的大水,爆裂成千万的支流,向四周分散。

    还有瞬间蒸发了的水,变成充斥龙战舰周旁数不尽的烟气。它们一直升到群陆的高空,化作浩荡的白云,推动了顶上沉默的大地。

    这艘战舰此前执行的是另一任务,加了许多的“配重块”。配重块,让它的质量刚好超过了琼丘质变的临界点上。根据琼丘的法则,周围的万物,只要没有受到过大的力,就会缓慢地在它的周边徘徊。

    不过受到太大的力的东西,会被彻底撞飞。但他们针对任务会准备不同的手段。

    战舰里的人从固定了的毛孔里走出来,开始执行回收作业了。

    “我要活的,不要死的。你们太过了。”

    黑长老龙对战舰里的人说。

    为首的军官身体发着浮肿,因为失眠变得憔悴不堪:

    “议长,是朝老说这样的攻击是允许的。”

    是黑长老龙亲口对朝老说的那两个目标的恢复能力惊人。

    黑长老龙抛开这个话题,又问:

    “边疆的情况怎么样?”

    军官说:

    “野人国的骚扰很多,但我们全部完好地应对了,议长。国土没有遭受到任何的侵犯。”

    黑长老龙只神秘地微笑了。

    千代前,它就知道这群军官是不会说实话的。只要没走到尽头,人就绝不会说自己无能,而总要说自己做得很好。不过这军官,黑长老龙认得,本性不差。既然是这么快赶来了,那说明这战舰所驻守的地方情况确实还在控制之中。

    天色阴沉,潮湿的风吹拂地上的紫草。

    龙战舰缓慢地停靠在临近陆地上。为首的军官远远眺望往地井方向飞去的黑长老龙,他知道黑长老龙受了重创。边境的几个地区都在宣扬这件事。

    朝老领着几个石中人在陆地上,往龙战舰的方向靠近了。靠近的时候,他听到有几个青年人被罚唱歌。

    而军官则从龙的爪子里跃下龙身,与朝老站在一起。他们的地位是等同的,他们讲了一会儿龙战舰的事情。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布紫的事情上:

    “布紫是真越闹越大了,我是真不明白,主要的困难究竟在哪里呢?他们怎么就能把异龙的利益当做自己的利益呢?”

    军官同样是石中人,石中人早已是教军解散后的悬圃新军队的中流砥柱。

    “困难哪里没有。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能把你的想法和布紫的人说清楚吗?你和他们有共同语言吗?你在这里讲半句话,你手下恐怕就对你所有的意思心知肚明……可布紫人不会听你们这一套,他们只知道我们要把他们习惯了数百年的东西烧个干净。”

    “你在议长身边,议长现在知道了布紫的事情,又是什么想法?”

    朝老说:

    “议长的想法很简单。

    “怎么个简单法?”

    “免征、减税、补偿。”

    军官的手负在身后,他想起一则古老的童话故事,说是一个虔诚的农场主向神灵求问怎么让他的长工听话,农场主原以为会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敏锐的伟大的神迹,但神灵就说了两个字:

    加钱。

    他皱起眉头,认认真真地说道:

    “这太难了。国民议会不可能同意。”

    全副武装的步兵在空中领着石中人寻觅被撞飞的客人。凭着悬索一路移动,很快就发现了那在空中漂浮昏迷中的年轻人。他的左手长满了绯色的龙鳞,衣背里藏着一对透明的翅膀,而怀里则有一个古怪的蛋。

    石中人把这人围起,并不叫步兵们看到细节。

    而步兵的教官正在随行向其他人解释道龙战舰所呼出的气体经过了一种特异矿石的过滤,具有粘着于生物呼吸系统的功能,对付不知道这气体底细的人极为好用。一旦吸入就会昏迷。

    不过这东西的底细,整个琼丘连带着野人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另一边对初云和三头异龙的探索情况却不佳。

    第一个目标被送往地井底部的建筑后将近过了悬圃半周的时间,石中人探索队的队长才在汇报中亲自面见了黑长老龙。他发着抖说道:

    “第二个目标消失了,我们没有找到第二个目标……我们正在找。”

    黑长老龙平淡地望着他。

    “那就继续找吧。找不到,就不用回我见我。”

    他说是。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出,等到出门后,便变成了急促的小跑。

    室内只剩下了黑长老龙和几位石中人系隐约的领导者。

    朝老出于同僚之情,猜测道:

    “可能是那三头异龙还携带了另种奇物,在龙战舰对其发生撞击前,它们使用了奇物,带着那人躲过了我们。”

    “不碍事,小人。”黑长老龙并没有生气,它很少生气,如果生气那也必定是为了用威严与怒火的表象来得到它想要从人系之中取得的成果,“两个之中得到一个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朝老又说:

    “我们也肯定是能找到的。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非他们现在下定决心,永远地离开琼丘,消失在世界的云雾背后。”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黑长老龙立在阴冷的石头上,身体全然处于阴影之中。

    广阔的石窟容纳了它巨大的身体,而日光的影子从石头与石头的缝隙与空挡里射入其中,并与在发光的石头遥遥相映。

    纵然是悬圃,也很少有人知道地井的底端有一开拓广大的建筑群。

    而更少有人知道的是,这建筑群最初的一部分并不来源于异龙王朝的造就,而是在过去一场地面的冲突中、随着更多的人石与石中人体一起从地底显露的。

    黑长老龙对石中人系的兴趣,叫它通过正规的渠道取得了异龙王朝内部对地井底端的控制权。

    地井对于异龙王朝而言,并不是特别紧要的东西。它很早以前就已存在,但对异龙王朝的作用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只是在确立方向与地点的方面。

    这一建筑群落在黑长老龙的控制下,得到了拓展,很快变成石中人天然的聚集地。

    少许的石中人照看了更多还埋在地底的人。

    地底密密麻麻的石中人,就像植物所留下的根系,交织在一起,在地底沉眠,偶然有些还能动,直到被挖出来,或者随着琼丘的飞升,来到远处的大陆,才会被发觉与发现。

    而石中人令人惊异的特点之一,即是他们可以……二度地复生。

    地井之底有大空洞。

    空洞里同样长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石。

    因为他们所走出的身体是从石中孕育的,只要石头里还存在着的某种东西没有消失,他们就可以再度地从人石里长出。

    不过这仍是,有次数的事情。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到有许多石中人像、其实是自相似的。

    因为没有人能够清点一整片岩层,也就没有人知道这个数量究竟是多少,不断积累的岩层的内部是否还埋藏着其他的秘密。

    也因此,黑长老龙曾经犯过数个没有挽回的错误。

    黑暗里的大岩层延展到不知多远、不知多深的地底。每一块石头都有一张人脸,离得越近,光线越亮,就能发觉这些人脸栩栩如生的神采。

    所有的人在人石中纠结为一体,似是在讲述某个古老时代的秘密。

    “我一度认为我,可以通过你们的性质,能够打开通往死亡的大门。我认为你们是比我们更加优越的存在。”

    岩层之间有断裂,这一断裂,不知几千几万米,其空隙可以塞进一整块陆地。黑长老龙站在岩层的断谷之间,亦如人之落于峡道,一片深邃幽暗。

    “你们还记得吗?”

    “我记得!”

    朝老身边的一个年轻的石中人说:

    “当初,朝老向我们说过,议长您曾经想要打破生死阴阳,叫人不论是死去、还是活来,都像是一场旅行。”

    它摆了摆身子,讲道:

    “我曾经是有过这样的说法,因为我认为你们的生命形式不是先天如此的,而是后天被变成这样的。在千万代前,你们一定是曾经裸露在地面上的物种之一。”

    石中人们没有多说话。

    他们对过去只留下了很少的印象。这些印象是什么呢?首先要包括无意识间的呼吸和走路。单论知识的话,他们却并不确切地“呼吸”这一动作的普遍存在,就像原始人不知道呼吸器官的作用和存在一样。

    他们知道的知识只有“太阳”、“土壤”、“石头”还有少许的动物。

    “假设你们曾是地表上裸露的物种,却在醒来后无法再度在石中生存。那么一定是有某种方法,让你们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不是其他的样子。”

    而岩层便像是人系复活之地。

    死去的人在岩层里走一遭,好比从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似的,便会以石中人的身份再度回到人间。

    但,结果上,没有成功。

    任何的人系、任何的方法,都没能成功在现代复现任何一个石中人的存在。

    “那议长您发现了其中的缘故吗?”

    另一位好奇的石中人问。

    “时代不一样。”

    黑长老龙站在平台上,眺望大岩层。它好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过去,它与它的弟子的实验的结果:

    “因为时代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大岩层发出几阵异响,石屑滚滚,有几只着紫色斑点翅的飞蛾,从断裂岩层的深处飞出。飞蛾是一种特异的小虫,可以在地底岩隙中生长产卵,吃的是石头外的许多物质。只有岩层里有石中人动了,就会有飞蛾从岩层中飞出,为苏醒的石中人指一个方向。

    上百代如一日,它望向岩层深处的姿势未有过任何的变化。

    飞蛾的翅膀在石光下闪烁,鳞粉飞洒在石头之上。几个石中人身无片缕,从一个石缝里爬出来了。跟着朝老的石中人给他们递上衣服,又给饮水和食物,他们道了一声谢。

    黑长老龙稍等片刻,问:

    “我指定的那几个术者找到了吗?”

    刚刚复苏的石中人间有点头的,有摇头的,他们先是彼此讨论良久,最后举出其中一个人汇报道:

    “议长,您指定的七位术者中,我们找到了五位。”

    “哪两个没有找到?”

    “异龙·天和,和它的助手·遮望。”

    黑长老龙抬起了头,它问:

    “为什么没找到?他们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那石中人低下了脑袋,恭敬地讲:

    “悬圃方面的消息是,他们在您受刺后,就已经着手准备,大概是次周,他们带着行礼,一同在关口离开悬圃,然后不知所踪了。”

    无形的乌云笼罩在琼丘的上空。

    古老的地井立在飞翔的陆地之间,心怀不安的人们立在无限广阔的世界之前,基于自己的判断,踏上了很久以前没有完成的旅程。

第三十九章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代

    有的动物在遇到危机的时候会留在原地等待,有的动物在遇到危机的时候则会敏锐地逃跑。

    这两种行为都存在于现代,换而言之,这两种在如今动物的生存博弈之中,都是稳定的让人自己得以延续的方法。

    自然并不区分优劣。

    不过,人们心里自然地晓得什么叫做背叛。

    在陆地的阴影之下,载弍躲在乱石之间,听到一群外出了的石中人在咒骂好一些逃兵。因为这些逃兵,黑长老龙的计划被延迟了,需要另寻合适的人选。

    悬圃有琼丘最好的生活,但悬圃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动物靠着自己的智慧,和野外无处不在的自然的恩惠也能活。

    他想这些人在顾川的那套奇妙的话语中,会被委婉地称之为“隐士”。

    琼丘的最底部,接近地井的一大片地方被石中人称为千仞省。千仞省涵盖了约上百块陆地,以及数千上万数不清的更小型的碎片,它比布紫省自然环境更差,居民也更少。

    丝状体的紫草在这里不多。紫草变少后,其他的动植物种类绚烂齐放,或红或黄,或绿或紫,或高或矮,或有叶或无叶,但载弍在琼丘所见的一切植物,与他在大荒观察到的植物仍不相同,依旧接近于某种菌丝。

    小齿轮机贴在他的背上,提醒载弍后面的石中人巡逻到相关位置了。他便静默地挪动自己的身体,避开石中人的目光。

    没有夜晚的白日,压抑到可怕。

    仿佛每时每刻,都有从各个方向投来的注视的活的目光。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死或生号。

    龙战舰已远,搁浅的死或生号周边守了一小队的石中人。

    在此前的战斗中,这艘船的顶舱门被黑长老龙踩碎,舱壳的侧壁则被龙战舰撞出了一个难看的凹陷。

    尽管还维持最多的体面,但这些许的惨状足让载弍悻悻然。

    “一群有力量的野蛮人……”

    他想。

    解答城里出现的诸多刑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便换了个想法:

    “一群有力量的、肉做的野蛮人。”

    守卫在地表看得很严,是为了等待可能的初云的归来。

    载弍没有机会溜进死或生号里。

    他观察片刻,打定主意,远离了死或生号,来到陆地的底下开始寻找,果然按照寻水的说法找到了一个小的地底据点。地底据点受造于过去的人,但许久没有人之来往,乱石掩蔽了洞口,过去雕凿的石凳石桌已然荒废。

    他确定了位置,便用自己延展的机械手往下挖。

    地球的南极往上,便是地球的北极往下。

    死或生号是侧坠在地面上,没有被撞击的侧壁上,有一扇门,正对地面。

    这块陆地不大,机械手的速度也不慢。他见到船壁后,拿出震石稍微抖了抖,门便朝着地底缓缓开放。周边的土壤带着里面的草根随之倾落,小虫在岩石间慌张地爬行。守卫们听到了一点遥远的噪音,但并未警醒。

    他走入船内,关上了门。

    船内的光景依旧如新,并无变化。透明的玻璃亮起连绵的光线,照亮使用者的前路。埋入墙中的纹理像是大荒月光底下起伏的丘陵。因为他们过去做的固定,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地。因此,整艘船好似只是安然入眠了。

    排气室的门在初云露头前,被初云合拢锁紧。

    因此,外面的人只能进排气室,不能进入船内。原本充斥走道的水流入临时盥洗室中,便被齿轮人的自动系统排了大半,只剩下大片小片角落里的水渍。

    他靠着竖起的地板,走在横来的墙壁上,前往数个仓库,拣出数个他做过标记的箱子,一起移动他原本的工作室。

    工作室随船体一同倾斜,依赖水平和垂直的器械,他需要重新调整。调整完了,他就打开箱子,把里面的零件一个个摆在工作台上。

    小齿轮机认得这些东西,是归类于武装的零件。

    他坐在桌沿上,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

    “小齿轮机,帮我。我要把我拆开来。

    小齿轮机一开始还不懂,绕着载弍转了几圈。等载弍详细地解说了他要拆开,再对自己进行重新的设计武装后,它就急了,开始吱吱唧唧地大叫。

    载弍知道它的意思是如果你把自己拆掉,你可能就没法再复原自己了。

    载弍现在是主灵巧与工业制造的双手,那么自然可以帮助装上战斗用的双手,可战斗用的双手想要在“制造”上重新给自己装上灵巧的手,那就难上加难,绝难归返了。

    何况,载弍要装的……不止一对手。

    他准备将自己胸口、腿部辅助工具,传动与动力装置一并拆掉,换成爆发力更强劲,威力更大的更适用于战斗的整体运动传动装置。

    而小齿轮机知道载弍讨厌刑罚,讨厌冲突,也讨厌战斗。

    “所以你只是小齿轮机……”

    那时,狮子沉静地微笑了。它摸了摸小齿轮机的脑袋:

    “而不是齿轮人。你少了一点重要的东西。”

    小齿轮机捡起一个开孔器,听到载弍的话迷迷糊糊了。它又吱吱大叫起来。载弍就说:

    “别管了,听我的。”

    小齿轮机难过地照做了。

    “别伤心呀,小齿轮机,齿轮人的使命是为了解答十七个古老而又古老的问题,终归有一天要把自己换掉的。”载弍脱下了自己的兽皮,露出那属于齿轮人的粗糙的机械的身体来,“好比里面,就有个第十一问题,它的一般描述就是:我们会变得怎么样?

    最先开拆的是胸口,拆完胸口便填装胸口,然后开始拆人形的骨架,再重新装上新的骨架。一片片原本的载弍的零件从载弍的身上脱落,被他郑重地放在他选定的箱子里。这些零件无不来自于古老的过去,从个位数的导师们开始,沿着十百千万亿兆京垓的顺序,传递到遥远未来的他的身上。载弍一度认为它终会用自己的身体造出自己的后代。

    “不过现在,我突然在想,第十一问题的这个叙述是不完备的……它不若去问:明天的我们还今天的我们吗?对自己做了变动的我们还会是未有变动之前的我们吗?”

    等到按他的构想武装完毕后,他想要按照自己熟悉的方法拿起自己的手皮,可他的双手已不再是五指,而是钳子和细针的形状,他可以勉强抓住兽皮,但已经套不到自己的身上了。

    那时的他愣愣地坐在原地,无助得像是一扎困在稻野上的草人。他只能靠自己小齿轮机给自己穿上自己成人礼上得到的兽皮。

    小齿轮机一边替载弍穿,一边发出哭丧了的声音。

    这时,载弍才想起小齿轮机原来的主人是把自己给拆了的。

    当那个齿轮人把自己拆卸以寻求未知的道路时,想必小齿轮机一定是像现在一样在帮忙的。只是那时的小齿轮机绝不可能知道它帮忙的结果,而最后目睹了主人的变形与消失。

    他站在镜子前,镜子重倒映出一个狮子头齿轮人的形象。他让小齿轮机在给自己披上新的衣服,然后他便合上门,立在透明的廊道之间。

    隔着两层玻璃,外面的世界倒映入死或生号内部,融入了潮湿的空气中。

    当时,几个守卫懒洋洋地在看守这艘单向透明的船,他们在聊布紫、悬圃、琼丘与新王国的问题。这些人的衣服破破烂烂,说起话来却有梦想。他们认为布紫的事情应该是很快就会解决的,为什么如今却像一个泥沼一样,让偌大的新王国,叫那么强大的龙战舰都无法攻克。

    梦生的水流已在地面上流尽,一大片溺死动物的尸体留在地表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味。船和船倾倒在的陆地落在天上浮游万物的阴影里,所有山石草木都幽深晦暗,风一吹,便发出萧萧瑟瑟的响声。

    载弍没有久听,他一边走,一边怀念起风暴的沙海与幽冥的行云。

    他走到了年轻人的书房里,书房的东西乏善可陈,但有一件他认为紧要的、极为紧要的东西。

    它是三本一模一样的玻璃书,上面刻着同样的字:

    荒冢集。

    荒冢集是当初京垓托付给顾川的。

    “不过,我想你的想法应该是将荒冢集交给我们遇到的新世界。”

    载弍想。

    “但作为齿轮人,我应该也有拥有一份的权利吧?毕竟……我已经是精神病齿轮人了……”

    他从中抽出一本,贴在自己的胸前。玻璃书是冰凉的,但贴在胸口,好似能感受到他胸口齿轮转动的摩擦,忽然就有些温暖。

    荒冢集的旁边还摆着顾川在大火寻获的荧虫琥珀。他想了想,没有动。

    “一定还会回来的。”

    最后一个地点,他走到外部观察总室。

    这房间同样干净如洗。初云长期呆在这里,清理过房间。

    他看了会那根永远的指南针,侧目走到望远镜的旁边。他拍了拍望远镜,像是长辈在逗弄隔壁孩子的说:

    “会走路了吗?”

    小齿轮机跑到了望远镜的内侧,转了一圈出来,对着载弍摇了摇头。

    载弍毫无留恋地走了。

    走的时候,地上的风在呼啸,地母壳中飘扬着刺人的沙尘,遮掩了他的视线。陆地与陆地还层层叠叠,天地之间几乎透不过来任何的光,千仞省的万事万物好似沉在深海的底部。

    偶然,缝隙之间漏出一点的光芒,便像是一道垂入深海的光柱。

    他站在光柱的边缘,遥远地看了看太阳。

    太阳好像也变暗了。

    接着,他往地井的方向靠近了。

    他在行动,石中人系也在有条不紊地行动。

    次周,五位术者和另外四位由幕僚指定的替换天和和遮望的术者已乘坐次级的龙战舰,降落到了地井底部的建筑群。

    当时,黑长老龙就躺在大厅,像是睡着了。

    身体一刀两断,也没法将它的生命完结,但会带给它持续不断的痛苦。但它反而觉得现在的状态有些新奇,因而内心的喜悦忍耐了身躯的痛苦。

    等到九位术者聚齐,朝老便向黑长老龙请示。

    黑长老龙睁开了眼睛:

    “随我走。”

    它走得缓慢,而后面的人跟着,倒是步调适中刚好。

    大穹顶与两侧的石壁里全然挤满了人形石。人形石的聚集有个微妙的特征,他们经常是以一个点和一个点聚在一起的,便在地底形成了发丝或说纤维般的密密麻麻的结构。地下建筑群便避开了聚在一起的人形石的位置,沿着人形石脉络的缝隙琢磨建筑。

    这些缠在一起的人石与人形石强度惊人,不会塌陷,稍作装饰便成为了天然的顶板与墙壁。

    做学问的术者们走在这里,有些发憷。

    四周的人像在黯淡的光线下,浮离出千奇百怪的成像。

    他们在动,视觉在变,所有的影子也就都在动,光线亮时,成像的人影较少,便好像走在悬圃光明的地道内,四面人来、八方人往,光线暗时,成像的人影密密麻麻,犹如地狱鬼窟。

    黑长老龙在鬼窟中说:

    “你们都是学问人,或多或少应该都晓得我的主张吧?不晓得的人可以离开了。”

    九位术者在悬圃、或多或少、都是名气的人物,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在内部推举了一个话事人。

    话事人是他们之间最年轻的一位,正是积极想要出人头地的时候。

    他说:

    “当然知道,长老议长。我们都学过的。”

    “这倒好。不过你们是在哪里学的?我记得学校一直以来教的是天衡的灵肉论。”

    话事人笑道:

    “议长,您这有所不知。学校是为出产人才,而不是为了造就大师。因此,教师们百代来都是根据政治制定纲领,教的自然都是最稳妥的的知识。尽管大家都在教,也都在学,也都要拿此做文章,但天衡的灵肉论在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市场啦。而议长的灵传论,才是支持率最高的。”

    支持率,黑长老龙记得这东西。天凇就做过很多关于天衡、天败、天垂还有其他数位长老龙的支持率的统计。

    它说它虽然不知道真理在何,但它可以通过支持率了解他的学院里的大家最支持谁的想法。

    不过天凇的调查,黑长老龙实际看了看,是非常偏向他的。

    发光的石头下,黑长老龙的影子是最大的,被照得斜长的时候,能遮蔽全部的墙壁和墙壁所有的像:

    “你们的实际手术水准经过检验,我是信服的。但许多事情不光是技术,也要看心在不在,认可不认可自己即将做的事情是好事,自己又是否能顺心通达。假设你们不认可,现在也可以出去,船在等着你们。”

    这九个人受了精挑细选,来前早有心理准备,齐声自己赞同,没有厌恶的想法。实际上,他们的心里盈满了一种即将参与伟大历史的使命感,让他们在想象中的光荣与回报面前有种迷醉般的快乐。

    “那好,灵传论的一些理论知识,我想要考考你们。考不过没关系,主要是看看你们的想法。”

    话事人说:

    “能得到议长的教诲,这是我们的荣幸。”

    这是请你随便问的谦虚说法。

    “灵传论的核心论点,你们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议长。您是在第一次玄天大会中提出的。您说,灵是依附于肉而存在的,每一个灵魂之中,既有异龙、也有人,有飞鸟,也有游鱼,有一切动物。”

    听到这话,黑长老龙吃吃地笑了。

    石头发出的光明在黑暗中闪动。龙影接着人影,还有石中人的影子便随之而动,犹如在依次走来。

    “其实,现在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

    它说。

    术者们感到惊讶。他们目目相觑,想起了在学院里互相争执的数个派系。

    黑长老龙继续说:

    “假如存在灵,那么灵绝不是肉的反映。恰恰相反,应该和天垂的说法相似……肉是对灵的保护,是为了灵的存在而诞生的。但是后面的论点,没有发生变化,灵是一,也是全……但肉不一样,为了保护灵,呈现出了鱼的模样,鸟的模样,人的模样与异龙的模样。不过不同的灵也有微妙的不同。”

    术者们认真地在听。

    黑长老龙说道:

    “灵传论有三个支点,每个支点都与旧的灵肉论大不相同。其中一个支点在于灵的产生,灵肉论认为的灵往往来源于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要么就是凭空诞生的……但灵传论不同,灵传论认为,灵是藉由‘繁殖’、也可以说‘产生与自己相似的个体’这一行为,从父母之代传递到子代的。而它一开始并不存在,而是逐渐从世界中诞生的。”

    好像一条婉转的小河,不停地分流、绵延,以及成长。

    孩子的灵魂会同时分享父亲与母亲的灵魂,但与他们的灵魂又不相同。

    说到这里的黑长老龙发问了:

    “你们知道这一支点,是基于什么,而提炼出来的吗?”

    话事人说:

    “我们知道。在当初三垣论战中,议长您曾提出过一个现象,您当时问,为何大多的生物都要繁殖,又为什么恰好在繁殖期后走向衰老?”

    所有的生物仿佛都是在繁殖的时期走向了无可比拟的全盛,接着便像是越过了最高的山顶,而无可匹敌地衰老了。不过有趣的是,假设不进行繁殖的行为,生物反而会具有稍微漫长一点的寿命。

    天垂对此不作解释,只说是肉体自然的规律,只因所有万物会有高峰,也有终结,只是时机刚好定在了下一代的波浪冲入人间而已。

    另一位术者说道:

    “天衡提出的观点又不同。按照他的理论,呼吸、运动、哭泣、‘看东西’、‘听东西’这些先天性的知识是动物心中固有的,属于灵魂的知识。死亡也只不过是灵魂自然的离场。又好像一个剧场里,位置是有数的,因此过去的人要为新的人让开位置。灵会选择在死亡之前,接其他的人到来此处,然后同着肉体坏死时,自然消逝。”

    按照灵传论,先天性的知识同样来源于灵魂,但并不来源于额外的世界,而是来源于父母的分享。

    所谓的繁殖即是上一代的灵把自己撕成两半,其中一半与另一半相结合,传递给了下一代的灵。

    对于包含了过去一切谱系的灵而言,每一个灵都彼此平等,只按数量说话。数量更多的孩子的灵,便比仅仅两个的父母的灵更加重要。灵便倾向于把肉的能量更多地用于此处。

    天衡长老质问这凭什么是更重要的。

    黑长老龙说这体现于动物世界奋不顾身的父母之爱,来自于灵倾向于对自身的保存。

    “你们说太多了,快不是我想叫你们回答的问题了。”

    黑长老龙说。

    急于表现自己的多言的术者低下头来。

    “不过这里,就可以延伸出灵传论最为突破传统的认识了。”

    黑长老龙说:

    “过去的三个派系不论如何,都把灵看做一个单独的完整无缺的个体。但我却不这么想,我认为是灵是像人一样极其复杂的整体,由许多个更小的灵构成。这些小的灵,是从父母传来的,父亲是一块,母亲也是一块。父亲的父亲是一块,母亲的母亲也是一块。如是往上追溯,便可以看出灵是层层叠叠的,它里面包含了父亲、母亲、父亲的父亲,母亲的母亲,一千代,或者上万代,上亿代。因此,在我们的身体之中,可能还拥有着来自上万代前的某个人的灵魂。”

    术者们想起来黑长老龙所做的一项可怕的工作了。它足足完成了对一千代的人类的记录。

    “任哪一个朴素的生命都会说,孩子会像父母,从性格、到外貌、从手的粗细到心的粗细莫不如是。因此,从父母分润的灵,也一定与肉体的表象有关。这层层相递的碎片足以追溯到过去的动物与现在的动物的不同,而我也见证了这一不同的不停的变化。人们最为朴素的观点是否可以如此总结:每一个动物都是它的上一代的合成物。”

    这种合成通常发生在同族之间。

    但这绝非是唯一的通路。

    “这就是灵传论的第二个支点,灵的合成。”

    黑长老龙说。

    廊道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们来到一个开阔的房间内部。这房间里,所有琼丘存在过的手术用具皆为齐全,并准备了黑长老龙认为会起到作用的多种稀少的器具。

    这些稀少的器具便是奇物。

    “它还有一种极为、极为特别的方式。”

    黑长老龙沉静地说道。

    “在一千代的琼丘大陆上,曾经存在过一种特别的巨型甲虫,这种甲虫,说来奇妙,它的体内存在一种奇异的细菌,你们也猜得到这就是所谓的‘寄生’的关系,就像那穴蚁一样。不同的是更多的寄生不像穴蚁一样存在于两个种族的和平共处,而直接深入骨髓,存在于人的体内。”

    这些都是术者们知道的。

    在琼丘朴素的观念里,足有一半的病症都被归类为寄生。因为动物在排泄中会拉出来寄生虫,这种现象所代表的毒虫的侵害便成为琼丘病学的重要范畴。

    术者讲出了自己的认识,谁知黑长老龙摇了摇头:

    “你们说的和我说的,乃是天地之间所存在着的两种寄生。我用以判别这两种寄生的方式,在于繁殖。”

    “繁殖?”话事人不解,“寄生与繁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正是我将要讲述的内容。”

    走在术者之后的侍从检查了室内布置的晶管,他们向黑长老龙汇报所有的晶管都正常。它便点点头,叫侍从们前往了一条小道,去带一个东西来。

    随后,他便转过头来,又问术者们:

    “不过首先,我要考考你们,你们对寄生虫的运行是怎么认识的?”

    一位术者说:

    “这个简单,议长。按照病学的讲法,寄生虫会从人的粪便里产下大量的虫卵,这些虫卵都是病症的根源,然后随着粪便回归大地,而同样来到大地上下,栖息在动植物间,等到人类吃下患病毒株,便又会重新开始如此的循环。”

    根据琼丘的病学,越落后的地区此病症出现越多,而在干净的悬圃,尤其是前十二岛,此种病症几不能见。

    “确实,这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也是穴蚁的方式,它们与主体始终是保持了一段距离的。”

    黑长老龙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说回那种巨型甲虫吧。那种巨型甲虫是极为特别的,因为它体内的寄生物,不仅仅是长久地居住于它的体内,实际上,还潜伏在这种甲虫的卵中。只有甲虫诞下了后代,这种寄生物才能随着甲虫一起延续自身。我当初发现这一现象后,叫我的弟子使用柔兆对它们进行观察。很快发现,它们要比我想象的更亲密得多……”

    术者们目目相觑。

    如今黑长老龙所传递的知识是他们从所未闻的。

    “这种亲密达到了什么程度呢?正常的卵是要靠自己打破的。人奋力从子宫出来,鸟儿奋力啄破蛋壳,蝴蝶奋力挣脱蛹茧,无不是自己的造就。但这种甲虫不同,它的卵是由它的寄生虫刺破的……呵呵,在我观察的时候,这种刺破普遍存在,因此我一直很可惜,在甲虫被寄生之前,它们又是如何打破卵的。但这并不重要了……就像曾经擅长石头的人系的你们,最后投向了晶管,我更好奇的是这种甲虫未来的道路。要知道,它们不是只参与了不重要的那些排泄的瞬间,它们是通过了神圣的繁殖的路径。”

    一种生物和另一种生物的一部分都在同一个卵中。

    被撕下来的灵也都在同一个卵中。

    任谁煮过蛋,谁都知道蛋在变成动物前,它的体内是一片混沌的,顶多分了一两层,但绝不会有更多的生命的分化。

    “这种现象让我痴迷,我开始等待。好在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人之一生很长,但甲虫的一生短暂。人更替了磨制法需要三百代,但这种甲虫在同等的时间内,可能已经绵延数千代以上。”

    那时,亮起的晶管闪烁着平静的白光,白光照亮了全室内,犹如明昼。

    小道那边传来了轮子轱辘轱辘的声音。术者们往小道望去,他们看到离去的侍从们从另一条通道里,推着一个晶管棺,走进术室之中央。

    术者们围上前去,看到了一个赤裸的人系正躺在其中。

    但真要说是人系,这个人系也绝不是正常的。

    他的右腹是苍老的树根,表面呈现出叫人毛骨悚然的纤维化,并且这种纤维化还在不停扩张。他的左手则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泛着奇光异彩的鳞片,鳞片仿佛也在蔓延他的全身。

    他的额头上靠着一根鹿茸似的角。这根角仿佛扎根在他的头骨中,也融入了他的血脉。而他的背上,紧紧贴着一对透明的翅膀。

    一位经验老道的术者立即看出这双翅膀不是别的,正是闪翼。

    现存的、孤立的、活体的闪翼……恐怕就只有黑长老龙的私藏、过去君主龙天青的遗骸。

    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说是天然,各色各样的异变,仿佛侵入了这个人体的每一个角落。

    胡乱生成的身体部分,好似被寄生的蜗牛的触角。

    原本健美的年轻人的躯体,沦落到如此模样,足叫几个保守派的术者感到恐怖。激进派的术者则陷入了沉思,他们曾经私底下按照某些权官的意见进行过类似的手术,譬如断手移植,嫩的皮肤换掉老的皮肤,但这些手术也一个赛一个地惊险。

    至于跨物种的移植,则是他们没有成功过、也绝不敢做的了。

    “这是先天的怪物?还是后天变成这样的?这些部位,有异龙的特征……但……”几个人开始问了问去,彼此都不能确定是更像是哪一系的异龙。

    黑长老龙走向前来,俯瞰术者们,还有术者们远比异龙小巧灵活的双手。

    “我认为是后天如此的。”

    侍从们递上早准备好的文纸,纸上说这是从世界的彼岸来的旅客,曾经刺杀了黑长老龙,乃是悬圃的重犯。

    “长老召集我们便是为了这个人吗?”

    八个术者推着那个话事人说。

    “当然。”

    古老的异龙立在光之下,身体垂下了巨大无比的影子。它张开巨大的嘴巴,轻声细语。

    “现在我可以和你们说那种甲虫的结局了。人系迭代五十次以后,我原本记录这种甲虫的弟子已经换了三十多批。就是那时,一个新人跑过来,疑惑地问我,这种甲虫没有寄生虫呀!”

    黑长老龙退后了几步,省得他自己的快乐引起的风声激起周边过多的动响。它愉快地说道:

    “原来那种寄生虫的现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甲虫。甲虫的脑袋上长了一层小小的刺,它们靠‘自己’刺破了卵,两种生物的灵借由同一种管道融汇在一起,就像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一样,成为了新的枝丫,伸向了未来的天空。”

    手术室内有好几个书架,书架里摆满了各种生物的图谱,密密麻麻的记录。许多记录在遥远的过去就腐烂到接近不能看了,但黑长老龙的权威足以让足够的人力帮助它重新抄录,也足以叫最优秀的画师,重新临摹作画。

    一位术者陆续翻开这些记录,面对那些古老的,和异龙或者人系相比早已消失了的物种,他有一种奇特的恐惧。

    “如果是这样……那这个人又是什么呢?”

    黑长老龙说:

    “他,毫无疑问,是最为奇特的一种过度态。只是这种过度态会发展成什么,现在无人知晓,会发展成像是异龙的巨大生物吗?又或是保持了人形的、像是兽皮人那样的微小的存在吗?这一切都是未知的。”

    而我对你们的要求也简单易懂,只是做起来恐怕极为困难。

    但你们一定要做。

    为了黑长老龙所许诺的平等,石中人们坚定不移地站在黑长老龙这边。其中被朝老精挑细选的既忠诚又有能力的个体已在无声中已将手术室包围。他们会观望这九个术者的每一个动作。

    手术室内有可供生活的所有房间。在来之前,术者们便被通知这会是一次长期的封闭的生活。

    倘若只是对一个未知过度态施术是绝不需要这么紧张的。

    如今所要做的恐怕已经逾越了常理。

    “你们可能也知道,我的寿命已经不长了。这不是一个谎言,我拖着这具被绌流击穿了的肉体,恐怕也活不太久。”

    黑长老龙细条慢理地开口了。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做,我一旦真正死了,我的肉会丧失活性。”

    现在,我可以对你们说了。

    解剖他,知晓他的一切变化。

    然后按着他的样子,取他腹部一块永生的肉,再把我这已经断裂的身体彻底地切开来,选取最合适的部分,再加上我提前准备的材料,与我设计的图录,按照我的功能实现,来做一个、新的动物。

    介于异龙和人类形态之间的、还在孕育之中的新物种。

    倘若认为现代的人胜过了古代的人,现代的异龙胜过了古代的异龙,不论是异龙。那么就应当认可,还是人系,最后,一定会是某种被超过的东西。

    那时,黑长老龙平静得端坐在地面上,仿佛旭日正从阴暗的群山边上冉冉升起。

第四十章 光辉的大千世界

    稍后一点的时候,朝老来到了中央术室的小道外。他最青睐的手下就在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靠上小门,想要倾听其中动静。只是石头隔绝了大部分声响,他只能听见许多细微的无法分辨的响声。

    这人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到朝老还站在他的身后,就问道:

    “老师,你不进去向议长请示之后的动作吗?”

    朝老好似从恍惚中醒来般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去,往外走了。走的时候,他说:

    “议长现在繁忙,也说过让我们自行商议处置,那便如此罢。”

    亲信匆匆跟在他的身后,又忍不住问:

    “那囚犯在里面会变成什么样?”

    “我怎么知道,可能会死吧。”朝老讲,“如果没死,他会被呈交给国民议会。公审这人,也是必死无疑下场。”

    “老师,这不一定吧。”亲信抖了抖脑袋,嘻嘻地笑了起来,“如果议长有想法,肯定有人愿意耍黑箱子戏法呀。”

    “黑箱子戏法……这不是一种杂技表演的名字么?”

    “是的,大家私下就是那么叫的,因为原理一致,它就是牢里单独装一个人,然后叫亲信的人把另一个死囚乔装打扮一下,换掉原来要死的人,接着在公开之……观众们离得都很远,又看不到台下动静,当然察觉不到里面的人已经换了。像议长这样的人,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他不想杀的人自然有百种人用百种方法保下他。整个过程只会产生一个知情者。”

    这做法有点历史渊源,朝老是知道的。

    他没有多说话,只道:

    “议长一向不喜欢那么做。”

    但朝老这么说,他的疑惑就越多:

    “那老师,议长到底是为什么要叫我们来派优秀的战士去看守这些术者?我想他没有顾虑,可以用心灵语完全清洗这九个术者的思想吧?这是心灵语所需要的时间有点长,它等不及了吗?”

    朝老顿了顿,目光望向了前方:

    “假如它会这样做,那它就不会是议长了。”

    两人大步向前走进,拐了一个弯,便已看到了复生处的终点。石中人的复生处如今填满了从前线转死回生的家伙。

    说来,这还是蛮奇怪的事情,石中人死得好像太多了。这叫朝老隐约地有些不安。

    朝老正在思考前线的战略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憋不住心里话的亲信等不及地问道: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如此支持议长的行动呀!老师。”

    谁知,朝老说了句他意料之外的话:

    “心松,你跟我多久了?”

    他紧张了:

    “……有数十周了,老师。”

    “你去过悬圃和布紫吗?”

    “没有,我一直在千仞省……”

    朝老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讲道:

    “那倒确实要和你仔细谈谈琼丘、布紫、悬圃如今的情况了。”

    到了如今,布紫已是一个可怕的泥沼。以地道与地洞为根本的坚守和反攻战事,令国民军队进退两难。想要打赢是短时间内绝打不赢的,若说要输,却也没那么简单输掉。

    拉锯时间一长,悬圃就民心浮动。街头巷里,老少男女,嬉笑怒骂,种种箭头全部指向了如今的新政府。他们不会说是谁谁谁、哪个将领做得不好,或哪个军队做得差了,他们只会想是国民议会的无能。

    掌握财富的人批评国民议会在挥霍他们的财富,一无所有的人讥讽国民议会欺压了布紫的百姓。男人们说国民议会会把他们统统赶上战场,而女人抱怨国民议会的无所动静。老年人惧怕过去曾有过的流离失所又要重现,而年轻人面对兵役,哪里不知道其中凶险,也是一副拒绝,不想与同胞动武的面貌。

    国民议会各个议员,一来二去,最后仍是想到了石中人,期望能够死而转生的石中人能够顺从天性、更多出一点力。

    “过去,我们曾与国民议会签订一项约定,保证他们的权利与普通市民一致,并不优先被征召、也不优先参与危险事务。我们原是想用这条约保护自己,省得我们被赶到各式各样高体力消耗、高风险、容易死亡的活动中。”

    但这一条约的诞生反叫他们地位在无形间急转直下,被一般人系排挤到社会边缘。因此,现在的事变,在石中人看来,是一个机会。

    受尊重的日子又到来了,各方面又开始追捧他们了,所有的光辉岁月都回来了。

    只是这次,他们已经学会了过去的教训。

    朝老和其他几个石中人统领者对这些议员的想法一清二楚,一致认为这会是石中人取得社会地位的良机。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国民议会中占领足够数量的席位。

    而议员们也对石中人的想法一清二楚,他们的目的便是在保持现状的同时,抗拒石中人系进一步对权力的所求。

    “所以,现在,我带着特殊的政治目的,决定对即将奔赴布紫战场的石中人系进行动员。而整个国民议会,倒向我们的议员不过二三。其中只有议长,是我们的坚定支持者,在过去、你不晓得的暗中也多处帮助了我们促成了我方想要的条约。于情于理,我们都需要帮助议长,也需要……议长的帮助。”

    “呀,我知道是这样的了。”

    心松听罢,一时脑袋里种种想法回荡。他现在不是在想悬圃两种人系的博弈,而是在想朝老是带着什么目的对他说了那么一大通话的。他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朝老见状,便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更多关于议长的事情。”

    心松如释重负地说:

    “确是如此。”

    这老人的面色始终无喜无悲。这是心松认为朝老过人的地方。他一直觉得朝老的水平还在议长之上,比如朝老比议长更能藏住自己的内心。因为议长的喜怒,他自认为自己遥遥一眼就能看出。譬如现在的议长是快乐的,而数周前被外乡人揭发了布紫的事,它则是大发雷霆的。

    那时,石头的光徐徐照亮了人脚下的路,道路的大片阴影便藏在两侧。

    “其实……我可能一点都不了解议长。”

    朝老打开复生处人行道的门,门漏出一条缝隙,缝隙里天上的缺口漏下的日光。他往后凝望长长廊道的阴影许久,说:

    “或者、我从根本上就不可能了解议长。所以你问我,我也无甚能回答你的。”

    说罢,他抬起头来,遥遥抬头望向了封闭的术室的位置。

    “走吧。”

    两人先后出门,门内的世界重掩于一片幽静里。

    石廊良久寂寞。躲在廊道阴影里的东西这时才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它圆滚滚的身躯,在人石墙下,沿着凹凸不平的表面,在扫不干净的石屑中往深处滚去。

    这里的石头都是极古老的,而这里的生命都叫它感受到恶意。

    不过它一点都不紧张。

    毕竟它也能死而转生,甚至比石中人的死而转生还要强得多。

    “哼哼哼,就是要在危难的时候来帮帮你,才能叫你知道混混沌沌的伟大呀。”这时,蛋蛋先生莫名其妙就得意洋洋了,“你一个洗床工,屡屡陷入陷阱,果然失手了吧!这就是圣甲虫推粪球——笨蛋一个。”

    落入敌手后,这颗奇异蛋和顾川被分别锁在两间牢房里。

    它不见年轻人,年轻人也见不着它。

    不过术者的到来与黑长老龙的目的,引发了石中人系喋喋不休的讨论。觉得是自己又要倒霉的蛋蛋先生就勉为其难地观察了下他们的动作,直看到他们搬来一个水晶棺又搬走。

    它就知道这是少年人要倒大霉了!

    “总算是轮到你们啦!我就想大家都是一艘船上的乘客,我这么倒霉,你们怎么就能总是一路顺风呢?不过呢,动物的一生就是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倒霉的事情总是有的,等我救出你来,我就大度一点,来安慰安慰你好了。活得越久,遭受的磨难只会越多,想活下来的人的日子总是很长的。”

    而它等到众人交接的空暇,只是稍微往内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就从铁栏的缝隙里溜了出来。它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想道: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这群人没有。上边的人还知道做个就几个透风口的笼子,这群人居然直接把我往栅栏里一扔,真看不起我的体格。我已经饿得很瘦了。”

    只是它这一出来,便迷失在偌大地下建筑群中,模模糊糊地找了好久的路。好在这一建筑群没有任何一头黑长老龙以外的异龙,石中人系也确实不甚考虑蛋的出逃,居然短时间内,也就叫蛋一路顺风,成功地走在通往中央术室的一条路上。

    回首往来,术室离它的牢房其实也就隔了一条小路和一条主路。

    “摸到位置是简单的事情,可摸进去是困难的。”

    蛋蛋先生虽然自大,但自认是个胆大心细的勇敢者。

    “像这么大的房间,里面一定有不少人,这些人应该和外面的人差不多,那么,他们就一定是需要气和水的物种。自然世界里,长得像人的东西,又长一个鼻子,还长一身光滑滑没毛的皮的东西,我记得都是需要气和水的。”

    要气就会有换气道。

    要水就有换水道。

    这时候,它此前迷路所积攒的经验就发挥出力量了。这颗蛋在自己小小的脑海中很快补出它所走过的一系列的路线图。它稍微绕了一圈路,就找到术室裸露在一个封闭巨坑前的出水渠。从管道中倾泻而出的术室的水流带着血腥与腐烂的味道,颜色说不清是深色的红还是凝固了的绿。

    它再靠近些,就能看到红红绿绿都来自于融不进水的别样的物质。

    扑面的臭味,好似能腌进生物的体肤,让蛋蛋先生的脸绿了。

    “这……里面究竟杂混着什么呀?真不专业,任何有风险的污浊物怎么能随意的、与水一起冲走呢……?”

    它摇头晃脑地想道,尽管它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从哪一世的哪一个时候来的。它面对这被污染的水流,有点犹豫,但周围石板在它踱步中摇了摇,便叫它没能站稳,掉进了浊水中。水流要把它冲到被石板盖住的幽深洞口里,它心想这肯定是个污水坑,连忙奋力向前,逆流而上,挤进了管道的内部。

    管道很长,过了数个屋子,光线便时有时无。

    隐灭时,这大污水管道藏在岩石里,显现时,这大污水管道裸露在房中。

    前者,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后者则有少许的晶管发射微光。污水管道很快分岔,有两条路。脏了身子的蛋沮丧地选了一条它印象里接近术室的方向向前去了。前方便有微光。光虽然微弱,但究竟已经提示了这是某个房间的内部。

    它进入这个房间后,看到有许多竖起的挡墙。这极大地阻碍了蛋蛋先生的视野,叫它光顾着看左右情况。

    结果它迎头撞上了一团又热又稀的东西,几乎是把身体埋进了这又热又稀的东西里。从前方滚滚而来的水流,没能彻底冲走,反倒把这东西往它身上扔了一身,和原本地上的石屑灰尘一样把这颗奇异蛋弄得又黑又臭。

    蛋蛋先生的脸更绿了。它安慰自己道:

    “这也太没素质了!是个动物都知道弄点土埋起来呀!这群野蛮杂种,下辈子只配给我当人肉马桶。”

    这为了未来的安慰在曾经对它是屡屡起效的,可这时,不知怎的,它还是不大高兴,不大高兴,就连去营救的想法也没了。

    它跳出坑道外,靠一处没关拢的水管滴水,花费了好一段时间清洗自己的身体,可它已经没办法只靠自己洗到原本白白嫩嫩的状态了。

    它感到生无可恋。

    “但人活着,就是要动一动了,呆在原地可太折磨了。”

    它恍恍惚惚地来到排水渠的上处,重新钻进管道里。

    不一会儿,它就飘进了第二个房间中。

    “这水道还不是并联的,原来是串联的……这石头建筑的修缮真的是来自什么大王朝的吗?”

    它刚要说出声,结果看到头顶是一块黑板子,黑板子再往外光辉明亮。光辉底下,人的腿,人的脚来回攒动,尘土飞扬。

    蛋紧紧闭嘴,默不作声地向前。

    可这时,板子上传来了香喷喷的味道,蛋蛋就饿了。这里原来是一间厨房,那几双腿就是几个厨娘正在板子上做菜饭,是提供给悬圃来的术者们佳肴。

    饭菜很香,不过,没有船上的香。

    它想。

    几个厨娘用它听不懂的话在骂骂咧咧地聊天。蛋蛋先生想可能是抱怨人的口味太刁钻,而她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而且早起也很辛苦。她们一边说,一边从不知名的植物上挑出根系,然后随意地扔到地上的袋子里。袋子里长着一种小虫,小虫被根系盖在底下,没一会儿又吃到了顶上。

    蛋蛋先生好奇地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这可能是那梦生水母体内的寄生物。

    对这种炼出来是洗油、常年寄生在水母或人体内的虫,蛋蛋先生不知怎的,本能有点害怕。它开始祈祷自己不要被这种虫子发现。可既然已经在祈祷了,也就意味着潜意识已经发现了危机将至。

    袋子里的虫子抬了抬自己的触角,拍了拍自己的翅膀,转过脑袋,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的黑色的小点对准了肮脏的蛋。

    蛋小眼睛一闭,赶紧沉到浊水里去了。就在此刻,虫子振翅飞来,停在水的表面,那插入水中的细针似的脚、角或者手,离蛋蛋先生只有一厘米。

    它小心翼翼往前飘过了。

    借着厨房的微光,它看到埋在墙里的管道内侧到处是虫子产下的卵。

    再往前走的管道全然封闭。但这不是埋在石头里的,而是上部被石板封住了。蛋走得艰难,但管道里始终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叫它坚定了自己的方向与想法。

    板子上偶尔会有人。这时候,术者们好像都休息了。不过有一位术者,蛋蛋先生发现它已经在板子上踱来踱去,却不说任何的话,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好像在梦游。

    这叫蛋感到奇怪。

    不过再奇怪也和现在的它没有关系。

    它继续向前,谁知前方的管道迅速收窄,几乎要把它胖胖的身子卡在里面。而从前面和上面泄下来的有血腥味的水,则叫蛋蛋先生浑身难受。

    “我忍不住啦!”

    它心头暗想,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个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的地方,圆滚滚的身子往上一顶,抬起一块石板,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石板外的世界比石板内的下水道稍许明亮。相当数量的晶管,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挡着一样,放射出很少很少的光。蛋蛋先生的脑袋抬起石板,露出它的小眼睛,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大胆地走出去。

    “好像没有人。”

    它暗想。

    因为有清液做缓冲和润滑,它的行动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它给自己点了一个赞,继续往前挪动自己的身躯,然后它滑进了血里。

    这不大的房间里到处是血,鲜血像是喷泉涌出般流了一地,但血没有凝固的现象,过了很长的时间仍然保持鲜活。

    “真怪呀……”

    它还发现自己身上黑黑的污垢在血里融化了。这血居然还是一种强力的洗洁剂,蛋便格外高兴了,它在血水里快快乐乐地转了一圈,好似驴子在泥里打滚。好一会儿,它才起身,沿着墙往外走。

    身边是不知从什么生物上切下来的巨大的肉,蛋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自己正走在悬崖峭壁之下。

    悬崖上在滴血,血水碰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组织液到处都是,而肠子,肠子是可怕的……它立刻想起龙战舰的食道里到处都是正在消化中的食物残渣。它抖了抖身子,却发现这些肠子格外干净,甚至像是活着的蛇,一张一合,犹如在呼吸空气。

    “是……怪物的血肉。”

    蛋蛋先生笃定地想道。

    它大大咧咧地继续沿墙向前,穿过肉山,也穿过可怕的肠道,穿过血海,也穿过了犹如树根般的心脏。这一切像是来到龙战舰或者差不多大的怪物身上的肉无一不还在活在人世,没有丧失任何的生机。

    蛋也不管,独自地走到门旁。

    蛋心想:

    “洗床工,我要来救你啦!而且我来的正是时候,现在,大家都休息了。”

    然后蛋便格外得意洋洋又快乐了,犹如这天时是它自己早就料到的。

    这门要比常规的门大得多,它推不开。它沿着门匍匐前进,结果发现这门上还有门,是一扇迫近地面的晓得可容人入的门。

    这门它就能推开一个小的缝隙。

    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迈入了术室的内部。

    主术室对人来说也是极高,对这颗蛋来说就更是一眼看不到尽头,望望天花板,它以为在望遥远的天空,而天花板上的人像石便像是住在头顶天空上的人。

    主术室还很亮,数不尽的晶管点缀了这一巨大术室的光明。晶管发出的光压抑得可怕,它不像悬圃是彩色绚烂的光,而全然是白色的,白光沿着不同的路径照遍全室,便静默得像是一个可怕的坟墓。

    而主术室的几个角落,蛋还遥遥地可以看到人影,这些人影似是正在注目术室的中央,它观察了好一会儿,这些人影都没有动静,仿佛睡着了。

    它便放下心来。

    蛋蛋先生不怕这些人影,倒是有点怕晶管光。它对这封闭的晶管光有应激反应。

    它开始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走了。

    往术室中央,晶管逐渐密集,地上也有发光的晶管。这些晶管组成了晶体的楼梯直通空中,空中又在这些楼梯的基础上连出一大片晶体的板面,甚至无所依托的悬浮的晶体,这些晶体便构成了极致复杂的回廊,犹如巨大建筑的脚手架。

    假设把每一楼梯、每一版面当做一根线,那会发现,所有的线是从十数个房门中起的,最后聚汇在两个焦点上。

    一个焦点在地面,一个焦点在空中。

    两个焦点好像都是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材,棺材里有模糊的人像。

    蛋蛋先生也发现了这两个焦点。它跳到临近桌上,这桌上整齐地摆着许多晶管盒子,晶管盒子里有属于人系的身体部分。

    它便停下目光,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没有一个是它熟知的年轻人的。

    它便放下心来,也没有去碰任何一个盒子。

    它走过盒子边缘后,就跳到桌子附近一个发微光的晶管楼梯上。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印子,因此它认为走这条楼梯是正确的。

    “脚印说明人要往上面聚集嘛!”

    小小的蛋蛋艰难地往楼梯上爬了。

    楼梯通往了顶上的透明棺材。走近棺材后,蛋蛋先生才看到这棺材底下,有根没有任何编织痕迹、也没有缝隙的绳子,绳子垂落在地面,像是放风筝一样,把这棺材放到了空中。

    接着楼梯回旋了一段,它便继续向上爬,很快迫近了棺材的位置。

    它先想好要对年轻人炫耀的话,然后得意地抬起自己的小眼睛。结果它只看到棺材里是一团粉红色的肉,一大团几乎填满了整个棺材的肉。肉没有具体的形状,也没有器官的分化,好像剁成了酱一样软绵绵的、松弛的、呈现一团的。

    但它不是死的。它是活的,蛋可以确认这一点。松弛的肉始终像是心脏一样在跳动,好像还在……松弛地、柔软地呼吸,就像那血肉房间里所有过的一切。

    它感到天旋地转,以为年轻人正在肉里,心想:

    “洗床工,你要是变成了妖怪,也不准害我呀!”

    然后,蛋鼓起勇气而向前,看得更仔细了。

    肉里面有密密麻麻的扎线。

    所有的线好像是法阵一样,是按照某种极其符合几何的形状横平竖直或弯或曲地布置。直线是好布置的,曲线却很难。它实现的方法是用了一种奇怪的磁悬浮般的圆球。这些细到几不能见的灰尘般的圆球,仿佛磁悬浮般互相排斥,绝不融合,于是便在晶管中,以比重力、外来的压力、或其他的任何的力量更强大的排斥力,使得所有的圆球彼此固定在一个确凿不变的位置上。

    线便以这些圆球为转点,布置了弯线或圆弧线,犹如规定了植物如何生长的捆扎。而肉就依附在这以线和球组成的捆扎线上,静默地、不动地存在着。

    蛋蛋先生知道它浪费了太多时间。它光靠自己没有时间的概念,现在可能已经过去相当长一段光阴,因此,这古怪的地方或许已拿少年人做出了一点恐怖的事情来。

    那时的术室内没有任何声音,静默地可怕。晶体管所造就的楼梯,叫光来回地反射,像是朝阳的清晨,不似黝黑的地底。

    水煮蛋的脸贴着晶体上许久,它终于鼓起更多的勇气,轻轻地拍了拍“窗户”。窗户里面的肉便受惊似的,从它拍的地方往上涌了,露出肉里一条缝隙,那是一根像是在发芽的肋骨。肋骨的缝隙里露出了一颗蛋的样子。

    蛋上还有一只小眼睛,正在与它对视。

    它吓了一跳,直从顶上跳下,跳的途中,它才想起那只是它在晶体里的倒影。可那时,它已经重重摔在地上,可怕的疼痛几乎把它撕裂了。

    蛋难过到了极点,它一动不动,它想着干脆摔死算了,结果闭眼很久,它还是活着,没有摔死。

    “既然没死,那就还是要动了……”

    它想。

    它艰难地从地板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睁开小眼睛,就发现它原来刚好就摔到了第二个棺材旁边。

    棺材是透明的,里面装的也是肉,但是是、有皮肤的肉。

    它抱了一点小小的希望,朝上看去。

    里面是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年轻人转过了脑袋,苍白的脸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严肃,一双雅黑的眼睛正在温和地注视它。

    他好像没有什么痛苦的表达,但稍微倾斜的头又展现了他的情况好像不是特别的好。

    这次,蛋蛋先生一点都不害怕了。

    它得意洋洋地按照它来时已经想好的说辞说:

    “笨蛋,我来救你啦!”

    顾川是听到蛋掉下来的动静而醒来的。现在的他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过去他是依靠永生之肉活下来的,现在他变成什么样也许都是可能的。

    他听到蛋蛋先生的话,露出一点微笑了:

    “那就谢谢你啦,但是……”

    “什么?”

    “但是我现在一动也动不了。”

    顾川说。

    “啊?”

    “所以你……不该来的。”

    水煮蛋没听,它心想这是最后努一把力了,它靠在棺材上,艰难地向上爬了。棺材是光溜溜的,它着急就爬不上去,结果便在年轻人的眼前滑下来好几次。

    年轻人露出一丝微笑。

    蛋便不高兴地想到是它又出糗了,但它却爬得更努力了。

    这稍微耗费了蛋一些时间……只是它刚刚爬到棺材的顶边边缘,炫目的反光与镜中的虚影同时在它眼前消失,人身上一条狰狞的深渊便现入了它的眼帘。深渊里没有任何光彩,好似把光吸收尽了。

    蛋一时目眩,又摔倒了底下。

    它几乎是想要唉声叹气了。但它不想再出糗,就坚持第三次地爬上去。那时,它终于看清了顾川的现状。

    年轻人的身体上密密麻麻都是线,数不清数量的线好像是对他进行再缝合的痕迹。蛋一开始还不了解,但很快明白过来,顾川可能是真真正正彻底被解开了一次。这一次的解开完全破坏了他短时间内的运动能力。纵然是永生之肉也不能对其进行瞬间的复原。

    并且,众术者解开的重点就在于身体的异变部。

    那时,顾川沉着地对蛋说道:

    “他们对我身上的异变部很感兴趣,主要便是探求了脑壳、左手桡骨和尺骨以及腹腔,为了明白哪里是如何完成结合的,又是否连接了‘遗传的谱系’。”

    而最重要的便是永生之肉。

    天衡与天败都看出了维系顾川生命早已不是人体的整部,反而集中于一个特异的器官。

    于是到了现在,他的腹部便出现了一个深渊。这深渊乃是一道可怕的剖口,里面填满了用来弥补生机的黑泥。

    血水渗入泥里,泥的颜色却毫无变化。

    蛋蛋先生比量了下剖口,剖口处于腹腔的上部,可能还包括了一根肋骨。那根肋骨可能就是……上面玻璃棺材里那根,已经长出了芽,这芽可能是永生之肉侵蚀性的证明。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蛋蛋先生刚要张口,就听到年轻人嘴也不开地在他的脑海里说:

    “别说话,你在心里默想就可以了。”

    蛋闭嘴了。

    年轻人就在心灵语说道:

    “黑长老龙它是个可怕的……家伙。在它的想法中,每一种物种都极其复杂,都是由灵编写出来的生存机器。现在的人和过去的人不同,过去的人又和过去的过去的或者还不是人的某种东西已不再相同。每一种动物都像是漏斗,漏斗上方是过去千万种动物的下漏……而漏斗的下方则是未来的千万种动物的下漏。而它可能是想要造出一个新的人,一种更适用的人。”

    “一种更适用的人……是什么意思?”

    蛋蛋先生惘然了,它见过许多不同的物种,理论上应该有点感悟,但它想不太起来。

    少年人静悄悄地说:

    “我不知道,但他们的未完成品就在上面。”

    蛋蛋先生看向了那棺材里被线和球所规划着的肉。它不想看了,问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

    寂静的术室好像随时都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少年人沉默了很久,说:

    “我也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吗?”

    蛋更加困惑了。

    少年人说:

    “因为假如只有黑长老龙的话,也许我可以活到它要把我送到悬圃的时候,在路上或者悬圃后逃。”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并不止黑长老龙一个意志。

    “他又要出来了。你现在快躲到我的身后。”

    蛋不懂,但听话地躲到了年轻人的身后。

    晶管的光依旧,人形石砌成的墙壁在黑暗里,犹如遥远人间的影子。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像梦游一样从一间普通人所居住的房间里走出。

    他在黑暗里,浑然不用看东西,而全凭身体在活动,像是一个僵尸。

    “他是谁?”

    蛋在心里问。

    那人绕了一圈,好像是在检查室内的环境。

    少年人说:

    “那可能是、真真正正想要杀黑长老龙的人。”

    而且,他不知道黑长老龙知不知晓这一现象。这一现象是在众术者一起休息的时候,被少年人发现的。在被做手术的时候,可能是由于某种奇物的骚扰,他始终处于一种沉眠的状态中。

    等到术者们结束了他们一起的劳作,在黑长老龙准备的屋子里休息时,睡够了的顾川才得以醒来。

    只是那时,他可能这人、术者中的一个陆续和看守的石中人系打了招呼。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种正常的交际行为。

    但很快发现那人梦游般摇摇晃晃的行为,和那几个守夜的石中人系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

    这让他感到不安。

    蛋蛋先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

    “为什么那人一直在转圈?”

    “我不知道,但一切可能在这时都是合理的。”少年人说,“因为现在的这人可能不是靠自己的意识在行动,而是靠某种更机械的、不会被记忆,也不会被情感捕捉到的、第五深度或第六深度的‘本能运动反射’在行动。”

    黑长老龙可以读到这个深度,但顾川不确定黑长老龙会不会对一个情感没有露出任何端详的普通人读到这一深度。

    这种手段除了对付黑长老龙外,他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毫无疑问是黑长老龙最虚弱的时候。

    因为黑长老龙已经切割了自己的身体,甚至活取了自己的脏器。

    那时候,他还在沉眠中,但也听到了黑长老龙由于心口同声贯穿了两个维度的话语:

    “活了一千代,我也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到自己的心,果然既不是灵魂栖息的地方,也不是支配一切的场所,而只是一块为了一个‘整体’活着而不停地运动的肉。”

    这句话的意义让醒过来的年轻人不寒而栗。

    只是他想到这时的时候,他遥遥看到那梦游似的人和那几个守卫居然齐声一致地往外走了。

    走的时候,仿佛敏锐的鸟儿在即将毁灭的山林边飞起。

    被打开的门外黑压压一片,跑步的声音打破了原始的沉默,不知何方的岩石里传来了虫子的聒噪声。

    恼人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天地轰然作响,仿佛整个宇宙都在震荡。墙面、地面、墙壁、晶管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地上的灰尘冲上了天空,遮掩万物,然后又幽幽地往下坠落,撒在了地上。

    只这一下的摇晃就惊起了术室里全部还在睡眠的人,陆陆续续开门的声音带着烦人的惊慌。他们互相责问,但都察觉到彼此的慌乱,其中话事人做主,叫大家一起镇定起来,结果发现九个人里少了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

    蛋蛋先生被晃动波及,惊疑不定发现四周涌出的人。它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周围气氛很怪,于是它也被传染了不安。它想:

    “难道是我要死了吗?”

    可年轻人一没有办法呼应他。地下彼此相连,因此在震动中就是绝逃不过。当时只有被垂入天空的绳子系紧的棺材因幽浮而未被设计。突如而来的震响,通过晶管同样波及到了年轻人的全身。

    这对于正常人来说只是摇晃的陆地,足以叫现在的年轻人眼前的景象全部变得模糊、朦胧、识别不清。与之同时的,是剧烈的痛楚震颤了身体的每一部分,于是他的全身都在发痒发疼,不能自主。生理性的泪水不受自我控制地、从眼角流出。全部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颤抖与疯狂,而嘴里则有反胃的呕吐感。

    他没有精力再用心灵语说话,只是默默地目视上方。

    他看到上方堆满人形石的天花板里出现了一条微不可见的裂痕。

    他就想起了天衡,想起了蛇,还有蛇正在组织的军队。

    答案是如此显然。

    周围的术者清醒过来后,同时面色一变,有的去房间里取东西,有的则干脆从黑长老龙准备的实验器具中拿。这事情,对于浮在空中的陆地也是非常清楚的。因为陆地很小,还能移动,所以偶然的、就能造出整个陆地都在摇动的崩溃般的情形。这种情形无一例外,叫所有居住在地里的人痛不欲生,而会成为他们人生永恒的记忆。但就是这时,第二波的震动传来了。

    这次震动不是从上面传来的,而是从右方传来的。上万的杯盏、晶管与箱子,都在地下的建筑里发生多诺米骨牌般的连续碰撞,从桌子的一头到另一头一只接一只地打碎了。世界好像是在幽冥航行的小船。幽冥在摇晃,于是这狭窄的世界也在摇晃。术者们听到了这晶管碎裂的响声,有的还没拿完东西的术者连东西也不拿了,他们披上一件大衣,就开始往外跑。

    晶管的碰撞致使光线断流。蛋蛋先生将将地闪到一边,躲开天上的晶管架坠下的碎片。它迷迷糊糊地说道:

    “为什么他们都在往外跑?”

    它可是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进来的!

    而顶上缓缓地飘下数不清的石屑,不知哪里的缝隙已经通往了地表。微弱的阳光与晶管的光芒混在一起,照亮了缝隙。

    接着是小虫,在管道里栖息的虫子飞了出来。

    “答案不是很清楚吗?聪明人。”

    不是少年人在说话。

    也不是人在说话。

    声音贯穿了两个维度。

    顾川勉强转过脑袋。而蛋蛋先生刚出来的那扇巨大的门被打开了。

    浑身裸露着血管和脏器的龙落入了晶管的光下。它的影子融入了尽管照不到的黑暗。它的血肉与人类一样是是红色,但它的体肤是浑浊的黑灰。它身上的空缺,便好似一块完整的灰黑拼图缺了好几个残片,露出底下血红的架子来。

    第三次的震荡传来的时候,天上已落下几片碎裂的石头,而外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唤声。轰隆轰隆的响声传遍了整个建筑群。

    黑长老龙没有跑。

    它只是走到了它所造的人的下头,轻轻地牵起绳子。

    于是这绳子上像是气球一样浮起的重物随着绳子下落了,落到了它的怀中。

    “我想应该是天诛指使人做的罢。”黑长老说,“它是我的朋友,也深知我的认识和研究,它对心灵语有另外的寄托,认为通过心灵语追溯到第六深度后,可能还有第七个深度,可以改变‘灵’的行为。因此,它实验过让一个人和一只老鼠的‘本能行为模式互换’。”

    那是一次连黑长老龙也感到惊讶的实验。

    但停到这里的少年人忍着痛苦、不可思议地发问了:

    “你其实早就发觉了那个人?”

    黑长老龙没有说话,它抱着那个晶管棺往外面走了。而与此同时,地下建筑群第四次地发震了。

    少年人颤抖了:

    “不对,情况不对,我们也得走,必须得转移!”

    但他怎么走呢?怎么走呢?

    地井附近建筑群,或者说地下一层的术室,它的天花板也就是地母壳表层,其实并不是很厚,但仍有十数米。

    那时候,地母壳上站的是死而转生的石中人。

    他们没有参与无聊的动员会议,而是按照安排,和前一批死而转生的石中人一起来到了这里。

    天依旧是清晨,太阳依旧呆在东方的上空。阳光则依旧被群陆遮挡。

    不远处的地井的影子横在他们的身后。而长长的影子另一头追来的是朝老和他的手下。被震动惊醒的朝老不可思议地大问道:

    “你们对建筑群做了什么?”

    他们说:

    “我们只是让大地摆脱人为的束缚,服从了过往的真理。”

    岩石铸就的大地上闪耀着不详的黑光。地底的石屑随着抖颤开始漂浮,擦过人们用来防备灰尘的胡子。

    刺鼻的烟尘缓缓地飞向上空,鸟儿在空中高悬地飞舞。

    在古老的过去,在异龙们还未和人系诞生关系的时候,这是琼丘的人们发自内心崇拜的自然现象。

    那时候,他们会插上兽角,裸露自己的胸膛,绘上种种曼妙、美丽的大地的纹理,为新的孩子举办浩荡的成人礼。

    因为这时,新的陆地即将与大地分娩而飞起,仿佛一个新生的孩子下定决心摆脱了母亲的拥抱,然后向着未知的蓝空飞去。

    而这光辉的大千世界,则定会因此,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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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再度听到了一声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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