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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追逐永恒

    嵌入画中的活眼,并不与任何其他活着的东西相连。

    这只眼睛在这无人知晓的落日城内城地底殿堂中,或许已经存在数代人的时间。贸然闯入的两人仿佛可以从这孤独的右眼中看到时光的流逝。

    那是这个人类聚集地的岁月。

    没有眼皮,因此,这只眼睛没得保护,只能睁着,在漫长的时光过后,就显得干涸而疲惫,而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的浑浊的囊膜。

    殿下怔然目望,没敢上前。谁都没有去触碰壁画。

    “你之所以叫我看,而不是自己看,就是因为预料到了这只眼睛吗?”

    “不是。”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了这间宫殿和中宫的布置是一样的。”

    “一样就一样,你为何不敢自己亲眼看看呢?”

    顾川转过头去,发现这殿下只有在面对与冕下有关的事情时,感情会剧烈地波动。

    她也不躲闪,诚实地回答道:

    “我在想壁画上会不会画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莫名其妙就有些害怕了。”

    “那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罢。”

    顾川直白地问道:“冕下究竟是怎么样子的一个人?她是长什么样的?有什么爱好?她躲在壁画后,你是怎么听到她的声音的?”

    这位“殿下”沉默地转过头去,往其他方向走了。顾川跟在她的身后,感觉她可能正陷入到一种她没有承受过的茫然之中。

    她说:

    “我没有见过妈妈的样子。”

    顾川惊诧道:

    “你的母亲从没见过你吗?你……你是怎么出生的?!”

    殿下的声音格外平静,她说:

    “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出生的,也没人和我说过。我能想起的最早的事情……也就是我记事起,最开始照顾我的是一位医生。她一直照看着我成长,是她教我怎么听到冕下的声音,说让我站在壁画的底下,放开自己的思维。然后……然后我就能听到了。至于妈妈,我只知道她可能在壁画之后,可能不在。”

    “医生是尾桐夫人?”

    两个人的影子在这光辉万丈的宫殿里格外绵长。

    “不,尾桐夫人是我后来的医生。她是在第六次黄昏战争结束后到达我身边。在她到达以前,我一直受另一位医生的照顾,只是在第六次黄昏战争的一天,她不见了。于是,母亲册封了尾桐医生,让她照料我的身体。”

    顾川听到这里,所想的事情和殿下在想的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在想这医生应该是死了。

    “那你的爸爸呢?”

    “爸爸是指生育的雄性吗?”

    这是个古怪的说法。

    顾川听得有些不适,答:

    “是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她低着头,像是被训诫的小孩,又疑惑地问道,“但是……难道、难道人诞生在世界上,就必须要有一对夫妻的养育吗?就不能是凭空蹦出来的吗?”

    这话把顾川逗乐了,他失笑道:

    “恐怕不能啊,朋友!你站在这里,难道是凭空蹦出来的吗?你有见过凭空蹦出来的人吗?”

    殿下走到门前,听到这话,回过头来,眨了眨自己干净的眼睛:

    “我说的凭空蹦出来只是个夸张的比喻……但人也许未必是要从人的肚子里蹦出来的,也许是可以从其他的地方蹦出来的。”

    她本不期望别人的理解,谁知顾川没有反驳,反倒轻声道: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相信了?”

    “我不相信凭空,但我相信有个来处的蹦出来。”

    他说。

    殿下打开了门,门后不是中央禁令宫的光景,只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弯弯折折好几圈,看不到尽头。走廊上有灯,但灯油已尽,灯也熄灭,一片幽暗寂静。

    这地下的宫殿建筑,光看这干净的样子,好似是有人打扫的,但从维护上来看,有些地方比如宫殿必然是隔一段时间换一次油的,因此日夜明亮。有的地方维护得则很差。

    “老的医生和新的尾桐医生都一直在照看你的身体情况吗?”

    “是的,他们每个节气都要看我一次,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反应。”

    “反应?”

    顾川不解。

    殿下像是飘在空中无定型的云彩一样,站在走廊尽头的门前,轻轻地说:

    “你有见过奇物对人的影响吗?”

    顾川立刻想到了当初在尾桐夫人的馆里,他所读到的那本书。那本书里记载的一种叫做尾离骨的奇物,很像骨头。却又不是骨头,可以在人体中沿着骨髓发生成长,并且等到长完了,人体的骨头就会被全部换成这种奇物。

    他毛骨悚然地抬起头来,看向这膂力与尾桐夫人一样惊人的少女。

    这活着的曼妙的存在,真的是自然的吗?

    这殿下不解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只觉得顾川的表情奇怪:

    “怎么了?”

    “你说奇物对人的影响,奇物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

    她好似浑然未觉顾川的猜测,平淡地解释道:

    “母亲说我生了一种严重的病,就是奇物造成的……她说奇物的力量无孔不入,难以知晓,在我的体内造出了一种会让我死掉的细胞……我必须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医生看看病情有没有恶化。也让我睡的时间总比醒的时间长。小时候,我就醒一两个时辰。不过现在我好点了,睡的时间和醒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们说再过不久,我就要痊愈了,就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那就好……”

    顾川稍微松了口气。他想到了癌细胞,也许某种奇物使这位殿下身体发生了某种可怕的病变。

    “那倒是件好事情了,祝你早日得享自由。”

    “谢谢你!”

    少女愉快地笑了起来,但笑了没一会儿,她奇怪的脑袋瓜子又想到了别种问题,突然困惑地问道:

    “不过我肯定是能得享的,为什么你要祝福我呢?难道是你觉得我好不了吗?祝福的意思,医生说就是做不到的意思。”

    这话把顾川难倒了。

    “早日,就是比预定的时候早点,那也是值得祝福的嘛!”

    走廊尽头,殿下想打开门。结果这门是锁死的。他们没办法,只能往那活眼的宫殿折转,寻另一条走廊。

    他们回到宫殿,在各种各样古怪的像棺材般的正正方方的石头盒子里行走。就在这时,顾川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少年人心肝一颤,拉着那殿下在棺材的掩护里蹲下。

    “怎么了——”

    殿下刚想说话,顾川的手掌就捂在她的小嘴上。一股男孩子被关在牢里许久未得梳洗的臭味钻进她的鼻子里。而殿下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则沁入这男孩的心脾。

    殿下眨巴眨巴眼睛,并不厌恶,她顺着顾川另一手所指的方向,从棺材丛立的缝隙中看到了正在匆匆行走的“狱人”们。

    顾川也是第一次正面见到这地牢看守“狱人”的样子。

    他们穿着一副黑色的盔甲,全身上下只给眼睛留了一条缝隙。从外面往缝隙里看,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手中都拿着钝器。顾川充分怀疑,以这些大汉的力道,足以将人的脑袋瓜子像敲西瓜一样砸碎!

    没有一个狱人说话,好像它们不需要交流,只需要在这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发出盔甲与地板撞击的声响。

    大厅里的门开了几扇。看样子,这些狱人不是从地牢里沿着岩缝追来的,而是从这处的地下建筑里不知哪个房间出来的。

    于是,顾川不知道他们是来追逐自己这个逃犯,还是单纯在这宫殿里巡逻的。

    这对少年男女小心翼翼地移动自己的位置,悄悄接近被棺材像掩盖的一扇门的位置。

    他认真地观察周围,很快目光转移到自己的脚下。

    于是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脚下是,从外面的路上带来的泥巴。

    这宫殿里到处是他们的足印。

    少年人的脑筋急转,可这时,他们的身后,响起了一句好像粘在一起的话:

    “有人!”

    不几步,就有比大腿粗的铁棍钝器当空砸落。顾川原想用烧火棍抵挡,刚碰了一下,就仿佛自己撞到了墙壁。两手一阵酥麻,被迫脱手。于是烧火棍折弯后,便被打飞到了另一边。殿下这时连忙抬手,盈盈素手居然就将铁棍当空接住。

    这少女恐怖的力道,与尾桐夫人一样定有其未知的神秘。

    顾川不及分神,抬头一看,狱人们已从各个地方围了过来。

    殿下面色平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冷声说道:

    “你们确定要与我为敌吗?我在这里,地位等同于冕下!”

    顾川稍微放了点心。他想殿下的身份高贵,这群地牢看守必然也认得,哪里敢动手!可他的想法转瞬破灭。这群巡逻中的狱人好像没听见似的,照旧扑来。

    “你们怎么敢?!”

    这殿下蹙眉不解,空手夺下身前狱人手中铁棍,直接往身后袭来狱人身上一砸,竟然只与狱人堪堪拼个不相上下。身后狱人的铁棍脱手,在空中划出轨迹把那棺材般的东西砸翻。

    棺材倒在地上,落出一个睁着眼睛的腐烂的人头来——那确是棺材,保管人某种器官的棺材。

    顾川睁大了眼睛,一边跑,一边看到同时有狱人匆忙地把脑袋再装回棺材里,把棺材复原位。

    这叫围攻的人手少了一点。

    殿下矫捷地往后一跃,来到正在跑路的顾川身边:

    “逃!”

    这哪像个生病人。

    “我知道!”

    两个人一路飞奔,但哪里跑得过四面包夹的狱人。

    顾川使出全身力气,也只感到忽然头顶一阵清风。他立马咬牙闪过,果不其然,一个比他手臂还粗的大铁棍子直直地砸到地上,发出砰然巨响。

    这一下震动,叫重心前倾的顾川没能站稳,即将摔倒在地。

    殿下伸手,把顾川拉起,又把他像扔石子一样径直往天上一抛。

    “哇!”

    失重的感觉让顾川头脑一片空白。他沿着抛物线飞过半空,行将掉下来的时候,又被好像跳着芭蕾舞步的少女伸手接住。

    顾川两世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种刺激阵仗,也没受过对应训练。这空中加速减速的一抛,叫他胃部生理翻滚,头脑一阵晕眩,而勉强抬头睁眼。

    殿下洁白的脸正在灯光下低下来,冲着他,露出几个洁白的牙齿,双眼如月牙般地笑了:

    “别担心,他们不认我这殿下,不认就不认了。我认你,说放你出去,就放你出去。”

    随后,她轻快的脚步一跃,每步都踩在一个棺材上,仿佛一个自由的舞者,在空中转出最优美的双腿的弧线。等她跃到那大吊灯的底下时,她抱住顾川,从空中横穿,犹如跃水的游鱼。

    而顾川就在她的怀中,晕晕乎乎的,好像正被母亲抱在怀里。

    随着这跳跃式的前进,殿下脚下的棺材一个个倒下。

    有的掀开了门,摔出其中保管的器官来,叫那些狱人连忙整合棺材。

    仿佛对那些狱人来说,维护这座宫殿,要比追捕这两个人重要得多。

    就在这狱人最少时,他们最近的一扇门开了一道缝,里面探出一张他们熟悉的脸来——是顾川隔壁牢房的无趾人的脸。

    他对着顾川大喊道:

    “往这里来。”

    他的话,顾川听得难受,那殿下少女更听不懂。但殿下少女愿意相信这无趾人,往那门上疾跑而去。

    她明显不甚会跑步,也不甚会高难度动作。只是她卓越的身体机能赐予了她难以想象的自由——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自由。

    跃入门内后,无趾人把门合拢,同时插上插销。当即就有铁棒砸在门上,发出剧烈的响声。

    逃客们也不管。三个人一起沿着廊道,往深处走去。无趾人走路的姿势很怪,这是因为他的脚上也没有指甲的缘故。他边走边说道:

    “这扇门是从宫殿里开不了的,狱人们砸了一下就不敢砸……砸第二下。”

    果不其然,身后没声了。

    顾川稍微放心了点,惊喜道:

    “你跑出来了呀!”

    “我……我看你们出来,我就出来了。我怕跟不上你们,没人和我说话了……”

    这披头散发的家伙小声地说道。

    “你有看到那些看守从哪里来吗?”

    这廊道里的灯也没续油,全是不亮的。殿下重拿出自己的提灯来,照亮前路。

    “他们叫狱人。”无趾人说,“我跟你们过来的时候,看到他们是从另一扇门里走出来的,来这宫殿里扫、扫你们掉下来的灰。”

    原来是这群狱人在负责打扫宫殿。

    一位皇女,两个逃犯顶着黑暗,惴惴不安地往前走去。

    “前面是哪里?”

    “前面,我也没去。我刚逃进这里,就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无趾人说。

    这廊道里垃圾特别多。顾川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踩中垃圾,抬起脚来,踉跄一下,差点没摔倒,好在被无趾人扶住了。

    殿下见状,便提灯来照。

    那是一个……污浊的头骨。殿下平静地评价道:

    “应该有很长一段日子了。”

    他们越往深处走,堆积在脚下的白骨越多。这里很久没有人打扫,或许是这座地下建筑的禁区。

    后边是狱人,三个人没办法,也只能咬牙往前走。

    前面有扇门。推开门后,光忽然散射了开来。

    原来这门后房间地板是一整块的天然透明的水晶矿石,折射了部分的光线,使得室内略微亮堂了点。水晶地板之下,并非空无一物。殿下提灯往水晶地板之下看去,睁眼便见到数十个类似鱼、又有点像鸟的、身体呈流线状的东西,正在一种浓稠的水中轻轻游曳。它们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没有耳朵,也没有四肢,就像是婴儿的胚胎一样,静静地沉在水中,随水波荡。

    “这些又是什么……?”

    顾川不解,惊疑地问道。

    落日城所藏着的秘密早已超诸他的想象。

    他不期望回答,只是这时,幽深的室内居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这些是冕下为了试验永久拥有奇物的手段。”

    殿下提灯,顾川和无趾人都随灯光看去,灯光照亮了这房间深处一个又脏又难看的老人。他伸出手挡住光华,也挡住自己的脸,淡漠地说道:

    “他们一度认为永久拥有奇物的方法,就是把奇物放进自己的身体里。只要这样,他们认为丢失的可能就只剩下了一种……那就是死。”

    他的手上有指甲,他的语音也接近现代落日城语,这证明他可能是个正常的落日城人。

第四十六章 窥见死尸

    这古怪房间里的灯都在熄灭的状态。顾川稍微看了看,发现没有一盏灯是现代的款式。

    “我想这里即将废弃,也可能已经废弃很久了……我不知道时间……我只想问……”

    那蓬头垢面的老人呆在墙角,低着头,叫贸然闯入的三人看不见他的脸。当时,他问道: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们是做了什么才被驱逐到这里来的?外面的动静……久违的声音是你们引起的吗?”

    顾川听罢,竟不自觉地转头去。一转过去,殿下少女的脸庞便同时闯入他的眼中,原来她也转过了头,在看他。

    两张少年人的面庞映着荧树灯的灯光,显得透红。不知是不是正对的目光有点尴尬的缘故,殿下忽然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又撤过头去,重又看向老人。

    顾川从殿下清澈的眼中看到了她的困惑,他知道自己的眼中也定满是困惑。这种共同的困惑……不知怎的,竟让顾川有些安心了。

    他转过头来,没有回答自己的来历,而是先问道:

    “老先生,你是落日城的人吗?你的名字叫什么呀?”

    灯光向上落在人的身上。灯光向下,则落在水晶上。在水晶里的集中的灯光好像一片太阳,在底下的液体与水晶板之中起起沉沉。液体里,那些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生灵依旧在空中自在游曳,不知死生,更不知有两个人正站在它们的上头。

    老人听到顾川的言论,也不反驳。

    他听到落日城这个字眼,好似陷入了某种狂乱的回忆,难以自拔而浑身抖颤。

    “落日城……落日城……我曾住在落日城,乘着小船在那最清澈的水上,遥看那永恒的落日,直到为了翻修这里……为了把这一切重新造一遍……想要和她一起看落日……可好难呀,一切都好难呀——”

    他蜷缩在墙角,好像一只受伤的鸟儿,

    而顾川这些到来的人,或者提灯里的光于他而言,好似皆为烧灼人的地狱的火焰,这老人也决心要背对,要躲开。

    顾川看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沉寂在这地下牢狱的深处、与他一样被关押的囚人。他的身上满是这地牢顶上掉下来的灰尘。顾川想他在这里可能呆了很久,眼睛的功能发生了退化。他的说话也颤颤抖抖,他的语言功能没有退化可能是他长久地处于一种自言自语的自我训练的状态中的缘故。

    顾川不说话,殿下就学着顾川的语调,和那人说:

    “老先生,你在害怕些什么?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谁知那老人畏畏缩缩的、不敢抬头,只低沉地、又低沉地,几乎像是祈求哀怜一样地问道:

    “圆塔家族还存在外面吗?还好好的吗?”

    他可能在这黑暗的地牢里问自己这个问题问了许多遍了。

    “在的,在的。圆塔家族是落日城内城最大的家族之一。”

    顾川回答她,引得殿下的旁视。

    “那就好……冕下留下了我们……”

    他突然好像有了自信,抬起头,这才露出一块脸上的骇人的大疤痕,叫顾川看见。他眼神迷离,小声说道:

    “我是圆塔家族的第四代族长,名字叫做塔诚。”

    话音未落,顾川的面色骤变。

    “我……我知道这个名字。”

    因为这是德先生编纂的百科全书·历史篇中,他帮助德先生整理过的部分。

    在落日城关于第三次黄昏战争的官史中,称这位族长·塔诚在战后,让位于贤,让位后便因病暴毙了。于是当时他和德先生说,这绝对不是真实的历史,只是为长者与尊者避讳。他猜测这是一次政治斗争的结果。

    只是如今看来,好像都不甚是。

    塔诚并非是被赘婿所杀,也非真是因病暴毙。

    他活在这里……也许已经活了接近甚至超过百年的岁月了。

    天花板掉下来的灰尘飘在水晶板上,在光照下异常清晰。那殿下又不自觉地侧过头去,她看到顾川的面色非常不好看。

    而那时候地上的落日城,一片歌舞升平。

    又厚实又高的中央禁令宫落在雨中,便是最深沉的一块阴影。水流犹如多级瀑布,沿着禁令宫阶梯般的形状一层层流落,又进到整修了大半的新的排水沟里。

    说来,顾川不是一个人进内城的。与顾川一起来到落日城的还有雇工和引路的塔灰。

    那些雇工们倒是简单,在刑务司走了一遭后,便离开了。

    而塔灰不久前从二十四司官员那里听到顾川可能被暂时软禁起来,那就心神不宁得紧。因为他是顾川的担保人,是担保顾川进入内城的人。他不知道顾川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顾川究竟是被招待、还是被软禁,但他知道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不好的。

    但他仍然在内城逗留了数日,这是因为他的故友胙德一直在招待他、叫他留下来的缘故。

    直到这天,他眼见没人找他,胙德也和他提到了出城,他立马就准备离开这天是雨天,但他一天也不想久留。

    于是这时,他就撑着把伞立在二十四司外围。胙德身着正服、披着金纹绶带,听到这小时候最骄傲的家伙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对他说:

    “胙德大人,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招待。”

    他一会儿没说话,叫塔灰扣扣索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他才说:

    “不碍事的,塔灰,有事的话,你也可以托我的副官多多联系我。”

    胙德是个古怪的人。他的眼睛总是没什么神气,脸上也是无精打采,就让人觉得他好像一直在走神。

    塔灰也不敢问胙德这人是不是故意留下自己,叫自己好避开某些灾难。

    反正他的事算是完了。

    而胙德也自不多说,只立在二十四司的大门口。他的副官给他撑着伞。看着塔灰愈行愈远,往内城一废弃车站去了。

    那车站在塔灰春风得意时候还开在内城,是他不用自家车,私自出行时偶尔会用的。曾经他在那里接送了胙德。如今这车站已经关闭,但塔灰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胙德也不提醒,只大步流星地往刑务司的方向去了。

    “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他的副官也是个谨小慎微的女性,摇了摇头,又说:

    “落日城在冕下的治理中一片和平。”

    胙德便点了点头。

    “很好,冕下是崇高的。”

    不过胙德的司职略微有些不同。尽管二十四司并不掌兵,属于议事会下属的内务部门,但他作为刑务司的主官,他和检查司、军库司等与兵械保管、护卫内城、防止内城发生恶性事件等职责相关的部门的主官另有一套与中央禁令宫的侍从系统直接接洽的官僚体系。

    他往回走的时候,看看纷纷水里,一位中央禁令宫的侍从长则带着几个人从刑务司里出来,看到他就奔向他。

    在第五次黄昏战争前,所有公民都曾是大家族的一员。但胙德的家族在第二次黄昏战争期间就已没落,他在为塔灰服务前,身份一直介于最卑微的公民与边民之间。

    他匆匆赶去,不敢任何停留与怠慢。

    “有什么事情吗?侍从长。”

    相遇时,胙德问那侍从长。

    “冕下差我告知您,请您进宫一谈。”

    侍从长不能直接告知刑务司的事情很少。胙德心下已有较量,恐怕是与“地牢”相关的事情。

    “但殿下这时候,应该还没起床吧?”

    胙德走前,无心问道。

    谁知侍从长的面色骤然冷却下来。

    “这次不是由殿下转述,而是由冕下亲言。你不用多问,赶紧去吧。”

    极细的雨线接连不断地打在淮水之上,发出连绵不绝的潇潇声响。被雨浇灌的淮水,冲流激荡,直涨到堤坝的高点,随后终是无力坠落。几只黑草鱼就会不小心留在堤坝的纹理上,在阴沉的天气里格外显眼,好像发着银光。

    那时,河口区的船正停在岸边,绞车发响,沉重的缆线从水里湿漉漉地倒到岸上来。水里的浮标一起一沉,几个新水家族的人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探讨这淮水的水位,看它会不会涨破堤坝最高点。船上粗布裳的汉子们一阵大笑。每次小雨天气,捕鱼都格外容易。他们不知道原理,只知道干好这几天,比之前干一个节气还要赚哩。

    要是有幸,岸底还会有“好东西”冲到岸上来,那就是白捡的功劳了。

    但对于其他城里人,雨水天气就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了。露天工作不好开展,付给农工的钱又要增多,进度时间都要延迟,实在是要亏到姥姥家啦!

    尾桐夫人那天,在自己的宅邸里。她躺的房间不是图书室,而是这岩石房屋里,接近天花板的一间寝室,那里有个机关,能在天花板露出一面天窗来。雨水会不停地打在天窗上。

    可没一会儿,就有声响打破了寂静。

    是从德先生还有另几位原始八家的线人那里回来的桐实急匆匆地开门。她进来就冲着尾桐夫人惶恐不安地大声道:

    “尾桐夫人,中央、中央禁令宫里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了。”

    “什么天大的事情呀……叫你这么紧张?桐实。”

    一身棺材服的尾桐夫人躺在沙发上,仰望天窗上淅淅沥沥的雨花,格外自在。听到桐实的话,她抬起头来,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

    “她、她……呼……唉!”桐实喝了口水,才镇定下来,“殿下、冕下指定的唯一继承人·殿下她消失了!冕下发怒了……原始八家都有族老被议事会邀请道别院开会。冕下久违上百节气,再度用起了凝声机。”

    那时,尾桐夫人若无其事地睁眼:

    “哦……那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还少却了一件活计啊,桐实。”

    桐实咬着嘴唇,面色转为担忧,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是这样的,夫人……你之前,不是为了看冰块保存的热闹觐见了吗?冕下说也要把你叫进去。今天,现在,马上!”

    “原来如此……那桐实,你给我准备准备马车吧。”尾桐睁开双眼,站起身来,“我去和冕下解释解释……”

    这种镇定自若叫桐实放下了点心,感觉夫人确实应该和此事无关。她匆匆答道。

    “我回来的时候就叫车夫准备好了,马车就停在门口。”

    “你做事,我一直放心,桐实。”

    夫人回眸,看到桐实的脸红扑扑的,就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桐实闻笑,脸更红了,她侧过脑袋,不再看尾桐夫人,然后就好像在拿自己衣服一样,熟练地从衣柜里,取出了尾桐夫人外出要戴的花边礼帽。接着,她就开始梳理尾桐夫人的头发,喷上香水,还要为夫人的脸上擦粉,腮边抹上胭脂,嘴上要涂口红,还有指甲需要抹上珍珠粉,这些都是内城贵妇人所要的礼节。

    桐实没有尾桐夫人高。哪怕夫人坐在椅子上,她都需要踮起脚尖。尾桐夫人侧目看到桐实一脸犹豫的样子,知道她肯定还有心事,就问她:

    “桐实,你在想什么?还有什么没说的?”

    “我……我没在想什么?”

    “你也别骗我了。你这嘴巴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不就是……有事想说却不说吗?你说罢,我都听着。”

    桐实闻言,低下了头:

    “我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讲。”

    “是和丽川的儿子有关的事情吗?”尾桐夫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桐实的心事给掀了开来。

    “是……是这样的。”她低着头说,为尾桐夫人打好一个蝴蝶结,“夫人……您这次觐见……或者后面几次觐见,若是有空闲,或者看到冕下心情还好的话……能不能替师弟求求情。他也没犯什么大错……这银行的事情,金部司不也在考虑做了吗……”

    尾桐夫人冷笑起来。

    这冷笑叫桐实打了个寒颤,手上的活更小心,而嘴上一声不吭了。

    等到衣服整理完了,尾桐夫人就站起身来,轻抚桐实的脑袋:

    “桐实呀,首先,他拒绝了,所以他不是你的师弟。”

    桐实低头,像犯错的小孩,嗫嚅地说道:

    “我知道了。”

    “其次呢……桐实……你要记得,我做的一切事情——”尾桐夫人露出洁白的牙齿,明明在笑,却叫桐实的头低得更下了,“都轮不到你来建议和插嘴。”

    尾桐夫人戴起礼帽,礼帽上的纱折成了一朵曼妙的小花。

    她在桐实的脑壳上打了个响指,随后下楼坐车。

    车夫大喝一声,驽马嘶鸣,马车向前跑去、消失在烟雨蒙蒙里。

    至于落日城的地下,那无人知晓的建筑里,这被世界遗忘的老人第一次抬起眼来,看向顾川,惊异地问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在外界怎么了?”

    “外面说,你已经死了。后来是你的妹妹的女婿执掌了整个家族。”

    顾川说。

    说完后,这个自称塔诚的男人一头撞在了墙上,大片大片的人的血液从他前脑壳上砸了出来。

第四十七章 太平

    结果,官书的编史与顾川自己的猜想都不是真的。

    活着的历史在他的前方,撞墙撞到鲜血淋漓。额头上为此绽放的血痕似在诉说不平的心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是他!会是他!”

    他的面孔扭曲到不再像人的模样,嘴张开,露出一口黑烂的黄牙,他的嗓子与他的身体随着岁月磨砺早已没有活力,如今只被他强撑起来发愤喊叫。

    “那狗东西现在活得怎么样?我要杀了他……杀了他……我出不去,你来帮我去杀他,我给你写信,写给塔……塔……塔望、这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可以把圆塔家族的财富与你分享。只要你杀了他,圆塔家族的生意铺子,任你选择。”

    这叫做塔诚的老人好像发了疯,摇晃脑袋,跑上前来就抓住顾川的手,就要和顾川说他复仇的大业,说起他早就知道那人可恶,说他现在要怎么把那个赘婿千刀万剐,说那个赘婿最后必然会被他扫地出门、流落街头,说得他好像他还是圆塔家族的族长,说得时光好像还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期。

    他在这个岁数说得是如此激动万分,好似一个饿得昏昏沉沉的人,在梦里看到触手可及的山珍海味。

    而这山珍海味可能在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并且在这长久囚禁的日日夜夜里被他反复念叨,至今未忘。

    顾川闻到他身上一股强烈的臭味和霉味,有些可怜老人地握住老人的手,问他:

    “你说的敌人就是我刚说的你妹妹的女婿吗?他原名叫浦止,入赘后改名叫了塔止,是这个人吗?”

    “是的,是的!浦止就是浦止!”

    他的双眼急迫地只剩下了仇恨的火焰。犹如干尸的手把顾川握疼了。

    顾川说:

    “浦止,根据我的了解……在好几百个节气前,也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死的时候,他和你的妹妹葬在一起。他临死前说他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就是你。”

    “他死了……”

    塔诚松开了手,踉踉跄跄几步差点摔倒在这水晶板上,被无趾人连忙扶住了。这一下的变动,便叫水晶下的群鱼连忙游散。

    “狗东西!狗东西!临死了还要说这话……”他哆哆嗦嗦地、突然就开始流泪了,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当初应该把他杀掉的……杀掉的……原来都过去了,都过去啦!”

    顾川不知道这落日城的过去,有点想了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宽慰了老人两句话,好让他冷静点。老人缩了缩身体,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情,刚才一切愤怒的精气神都丧失了。他叫无趾人放开手,自个儿蹲在墙角,突然什么话也不说,什么声音也不吭了。

    顾川看他平静下来了,就急切地重问他:

    “老先生,这里是哪里啊?老先生……老先生?”

    顾川叫了他两声,他什么回应也没有,好像痴呆了一样。干枯的眼睛里,滚出了一大颗眼泪来,沿着他丑陋的面庞滑落。

    然后他就好像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似的,也回到了原本的问题上,说: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们是做了什么才被驱逐到这里来的?是这里又要重新启用了吗?”

    顾川不自觉地转过头去,想要从无趾人和殿下那里征求意见,便正眼瞧见殿下直勾勾地看着他,在看他谈话的样子。

    两人的目光撞上的瞬间,殿下连忙撇过头去。

    接着,殿下张口轻声道:

    “我们是领了医生的任务来的。”

    这不是对顾川说的,这是对老人说的。

    顾川一下子没听懂,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殿下说过她的一生陆续由两位医生负责。前一位在第六次黄昏战争消失了。而第二位是尾桐夫人。

    但老人当时立马听懂了,他抬起头来:

    “你说医生……你是谁?姑娘……你能让我看看你吗?”

    一片幽寂的黑暗里,殿下并不多言语,只是纤手提灯,摇动的灯光照亮了她半张脸的轮廓。她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惧怕,面色镇静得犹如真的受命下访的使者。

    于是顾川更笃定她在骗人了。因为这人最会露出的是困惑的神情,而不是镇静。并且,她没有必要骗这个囚徒,却有必要骗这个老人。

    殿下确实在猜。

    因为这叫做塔诚的老人被关进来,必是与冕下有关。假设她是冕下的女儿,却又长久被医生豢养,那其间肯定有其暗情。

    老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然后一看就看了很久。

    殿下一直低着头,密密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落出了长长的阴影,分外可爱。而蹲在地上的老人的影子离去了光照,融在一片黑暗里,不能分析。

    “原来如此……姑娘,还有你,你们一定受了不少苦……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没人知道凭这老人的眼睛还能看清楚些什么,但他的语气确实变得柔和。

    顾川诧异地看向殿下,殿下也自觉诧异地看向顾川。而无趾人则诧异地看向互相对望的这两个人。

    殿下不解,只道:

    “老先生,我听闻圆塔家族翻修这里的时候,是留有出城的暗道的,我们想找那条暗道检查检查。”

    老人在沉默中站起身来。他走了两步,身子一倾,就要倒在地上。顾川连忙扶住他,他又说道:

    “可以,走吧。”

    殿下走在顾川的身边,无趾人走在后头。

    脚下、好似铺满全室的水晶地板,在提灯照耀下闪烁不停,无边明亮。

    顾川一边扶老人,一边想着怎么探出些情报来,便把头往殿下那边探去,想附到殿下的耳边说悄悄话叫她问问题。谁知殿下一直在瞧着他,见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眨眨眼睛,摇摇头,直接问道:

    “你想对我说什么呀?顾川。”

    这好一个尴尬。

    顾川原是想让殿下问老人他原来的问题。这可不行了。他就直接对着塔族老人问道:

    “我一直想问这片区域究竟是什么地方?老先生,你能告诉我吗?你又是为什么落到了如此地步。”

    老人摇头晃脑好一段时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不,与其没听到,不如说……像是突然短暂地、一部分记忆似的——到了他这个年纪,许多事情都已经记不牢靠了,就算刚刚发生的事情,转瞬也可能忘了。

    好一会儿,这少年人等急了,心里好奇痒痒,又问了几声。这老人才如梦方醒,叫顾川重复了问题,他答道:

    “医生什么都没告诉你们吗?”

    前方,水晶地板分叉了。中间出现了一道木做的楼梯,通往更下层。

    他们沿着楼梯下走。发现这木头原是嵌在水晶的边缘。木楼梯两边也是水晶板。板里有类似鱼又不是鱼的东西游曳。

    原来他们之前是站在一个大的“水族箱”的顶上,而现在,沿楼梯往下走,走到“水族箱”的脚边了。

    殿下给顾川打了个补丁:

    “医生这天被冕下紧急召见,没和我们说完就跑了。”

    老人狐疑地看了看他们,又觉得都无所谓,只弯下腰来,咳了几声。

    “我之前是不是和你们说过,冕下认为能够永久拥有奇物力量的方法,是将奇物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是的。”

    “这里就是将这项技术实现的场景。”

    老人平淡无奇地说道。

    被水晶闭合的液体里,原本自由自在游曳的鱼儿,好似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在荡漾的波纹中探到水晶边缘。

    无趾人举手趴在水晶上,发出欢快的惊叫。

    他一边走,一边挥挥手。

    那些“鱼”明明没有眼睛,却随着无趾人的手过来了,叫无趾人不知为什么就特别开心,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把奇物放进身体里,又是怎么在这水晶箱里实现?”

    顾川瞥了眼无趾人,又转过头来问老人。老人问:

    “你有见过多少奇物?”

    “没见过多少。”

    “但也该知道,奇物有各种各样形状的吧?人们之所以确认一件东西是奇物,是在于,发现了某种……某块物质的坚固。它们总是很难摧毁的……”老人说,“有的很大,可能比人还大,有的很小,可能比小拇指还小……因此最简单的放进身体,对于小的物件来说,不是很容易想象吗?”

    那时候,殿下稍微提起了灯,灯光在水晶板上来回转折,犹如水中的粼粼波光,照亮那群没有脸、好像还处于原初分化的生物的样子。

    “只要想在身上放东西,就总有办法放。”老人的目光在游曳的鱼群之中,“耳朵打孔就是这么很早前就流传起来的技术,在我们的时代成为了家族美妇人的习俗,是怕痛的娘们的做法。也有人将奇物放在嘴巴里。”

    “可是这些也都是不方便的。耳朵上只能连上手指大小的奇物,容易扯下来,嘴巴藏东西便不好吃饭说话,对奇物功能具有非凡的苛刻的要求。因此在第一次黄昏战争时,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有个人提出了剥开表皮、将奇物藏于皮下的方法。”

    顾川立马被吓到了。

    “不会发病死吗?”

    “这是一个容易的手术,如果有三寸泥的话,敷在表面,就断然不会致死。”老人说。

    殿下对顾川解释道三寸泥是一种可变形的泥状奇物,有点像顾川所知的橡皮泥。最开始三寸泥是完整的一块儿。但三寸泥的特性之一在于可以用物理方法分割,因此不知不觉中,内城十二家族多多少少保有部分。

    这过去的亡灵在黯淡的光下,走在水晶箱里的鱼群之间,恍恍惚惚。他举例,继续说道:

    “面部、下巴、颈部、肩背、四肢、手脚、上下腹部、侧腰、多脂肪的部位,都是或许可行的地点。藏的过程说来简单,工具便是剪刀和缝合针线。对于需要实行的人体,先选好藏匿奇物的地点,就可以准备下刀。以背部为例,一般会沿着背部的某个骨骼,切开皮肤,再把皮肤往两边撕裂。但一般不会剥下来,而是像鸟的翅膀一样把皮肤张开……皮肤之间有脂肪,脂肪你们可能不知道,长得有点像黄色或者白色的块……呵呵……脂肪就处在皮底下,需要用种小的刀片把脂肪刮掉,刮的时候,会有汁液喷在人的脸上。任谁到那时候都要痛得要死,挣扎起来。但受术者绝对不能动,因为你一动哈,刀片就可能割在你的肌肉上,把筋骨肉切断!那就完了,完了……因此,为了防止人动,我还记得……一开始医生们的做法是把人捆住,后来在各家族的要求下,出现一种新方法,是把人埋在一个重的罐子里,人就不会动了。罐子有各种样式的,每个样子都会露出脑袋。不同点在于露出的肌肤部位不同。罐子造起来很麻烦……好在不久后,有人从植物里提取出了一种液体,可以把人的弄得跟睡着了一样……”

    顾川不寒而栗道:

    “麻醉吗……”

    “麻醉?麻醉是个好词,确实有些像麻了醉了一样……麻醉以后,人就不会叫了,他会感觉舒舒服服的,好像升到了仙境……这种麻醉后来作为商品卖得很好……”老人说,“把脂肪刮下来后,就可以把奇物放进去。奇物也是各不相同的。有的奇物是尖锐的金属外表,若是直接扔进去,会把人弄死,就需要用一种从黑草鱼体内取出的气泡囊似的材料把奇物包装好,这样奇物不会戳穿骨头或肺腑,然后把三寸泥敷上保命,再用针线把皮肤重新缝起来,这次手术就算是完成了。术后这个部位一般会像个空心肉囊,肿得很大,但会留下一个口子,就像痤疮肿大后的毛孔,不能抠、也不能挤爆。这个毛孔是为了把三寸泥再拿出来……三寸泥是很精贵的,可以重复使用,不能留在一个地方。拔出三寸泥的那几天,一定会是最痛的,就好像插了一根手指粗的管子到手臂上。”

    老人说得絮絮叨叨,顾川听得毛骨悚然。

    他越是顺着老人的话语去想象,就越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冷,他知道一定曾有无数的实验品亲身经历然后痛苦地因意外的死亡。其中种种炎症、都能叫人大吃苦头。

    并且,他不着痕迹瞥了老人一眼。

    这些事情会不是都是这家伙……亲身体验过的……身上可能还留有类似的肿瘤块。这种想象让顾川头皮发麻。

    但顾川仍然不解:

    “这还是会死吧?这也太危险了……何必非要把奇物弄到体内了,就为了永远不丢失吗?命难道不比奇物重要吗?”

    那时候的顾川还不理解奇物的力量。

    老人并不反驳,只说道:

    “是的,年轻人,你说得对。那时候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命总是最重要的。因此,他们不停地改进手术,好把死亡率彻底降下去。”

    他寡淡地叙述,随后把目光转向了这广阔的水晶箱。他们已经很接近水晶箱的尽头。

    “有的人不想走这条路,就走另外的路……比如说,你现在正看到的这里。你们仔细看看这生人盒的底部。”

    这倒是顾川没关注的事情。此前,他们一直站在水晶箱的上面,是望不见底部的。

    他们停下脚步。

    顾川上前,靠在水晶箱边上,往底下看。

    他看到水晶箱底下铺着一层类似珊瑚的东西。珊瑚多曼妙,艳丽的色彩好比地上的鲜花,呈现多树枝状,仿佛水底开放的树。

    这些东西也像水底开放的树,可惜的是没有颜色,只有白色。

    好一会儿,顾川才看明白,这些苍白色都是人的肌肤。

第四十八章 追捕

    犹如珊瑚般的人体铺在水晶箱的底部。而这水晶箱按照老人的说法叫做生人盒。

    “那时候,我还不大……但作为长子,这些是家族正在钻研的知识都是要涉及的。我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间,但你们不了解这些……是外面不做了吗?……不做也好。”

    消瘦而憔悴的老人站在生人盒的边上,注目游鱼,眼神迷离。

    殿下翕动嘴唇,想要再打补丁。

    老人摇了摇头:

    “没必要告诉我,既然你们到了这里,就能知道这一切。那时,第二次黄昏战争已经结束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人人都知道落日城仍不安宁,许多事情都在准备之中。冕下一开始没有参与这场研究,我记得……冕下是后来知道的。”

    顾川有些想问冕下的事情,但又想先听老人讲完。

    谁知殿下开口了:

    “我们时代的冕下一直隐在壁画之后,用奇物·凝声机械与我们沟通。但我听说很久以前,冕下并不是藏在壁画之后的。”

    老人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气,好像随时都会死掉。但他就是没有死。提灯的光落在水晶箱上。水晶箱反射的光照亮殿下的背部。而殿下的正面就一片黑暗,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并不被黑暗淹没。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于是精气神一下子就从老远的地方回来了。他说:

    “这样,这样,冕下确是如此的。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冕下的真身,但已经记不得了。等到第三次黄昏战争以后,冕下开始用壁画代替自己的存在,使用凝声机与我们交流。如果你很在意这件事情的话,我也不怕可以告诉你,根据圆塔家族的内参资料,殿下藏于壁画的时间点,就是在生人盒投入使用以后。”

    顾川惊疑不定。冕下的形象在他看来越来越神秘,这究竟是个人,还是什么奇异生物……老人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那么冕下在老人的小时候就存在了。

    “可老先生,你说的那生人盒、这水晶箱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冕下做生人盒的时候,没有邀请与告知圆塔家族,一直与药石和浸野两家合作,我想这两家应该现在都还存在吧?”

    “是在的。”

    老人发出一阵苦痛的冷笑: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大致如此。圆塔家族是在翻修地牢的时候,才晓得一点内情。我们之前说到奇物保管在人体内,是吗?”

    “是的。”

    “可是人是会死的,死的时候,奇物也会被取出。当人从一个人走向一个家族的时候……他意识到他不再是孤独的,而是需要为别人奋斗的,是不能自己一个人独自离开的……”老人黯然地说道,“那么奇物也不属于个人,而属于家族。这就是家族思想的诞生……因此,在人死后,奇物也理应不能遗落荒野,而是留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最后就是自己的后代,是不是?”

    “我想……是的。”

    “你们的医学是怎么教你们人是怎么出生的?是不是会有一个小的人在母亲的肚子里逐渐孕育与生成呢?等这个小的人长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要出来了,这就是分娩。”

    “这……”

    “唉,于是我们自然就会有人想为何不在人的胚胎里就做手脚呢?——奇物与人的融合,就是沿着这个思路走下来的探索,而生人盒呀……便是这个探索的产物。”

    老人说。

    “这……就对自己的孩子做这种事情吗?”

    顾川不置信,脸扭曲了起来。

    “没说用自己的……可以先用别人的试试。”

    他答道。

    纵然度过了百年的时光,这绵延漫长的生人盒依旧未曾发生任何的变化。水晶箱上略有积尘,可里面的水却没有任何的浑浊,平静得像是自然的一部分。

    人的影子在提灯烛光的照耀下,投在水晶上,狂乱地舞动着,不似人影。

    无趾人的夜视视力最好的,他引着那群跟随他的鱼一起在生人盒附近奔跑,却巧合发现生人盒的一角有好几根管子一样的东西,管子从生人盒一路延到墙角。

    而墙角,他……感到好奇地摸了摸。

    墙角一片湿润。

    这是水从顶上漏下来的缘故。这前工业时代的地下建筑,每逢雨季,就会如此,但也无甚影响。

    只是落日城地上的雨正越下越大,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

    乌云层层相盖,叫这世界又陷入到最阴暗的时刻。偶尔几声闷哼的雷,便能震烁天空,从而叫地上匆匆的行人们纷纷抬头,为天色困扰。原本放在楼上的盆栽、或者一些小的物件,都被雨水打落了,纷纷倒在地上。

    而大河沿岸发出连续不断的呼啸的声音,叫劳累的平民们有了个开玩笑的说处。

    “没准第二天,日照大河就发水把落日城都淹了!”

    “你可别做白日梦了……新水家族最喜欢日照大河发水了,他们又能筹他们的治水钱了,明明就是奇物一动的事情。”

    天上来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淋在中央禁令宫上。中央禁令宫里,灯火依旧辉煌,被冕下唤来的人数众多。

    除却胙德外,还有检查司、军库司的主官,人人面色严肃。尾桐夫人的地位略高于副官,但次于主官,她就站在主官们的身后。她瞥了眼那地板上血已凝固的脑袋,那头属于尾桐夫人在禁令宫最熟悉的一位侍女,尾桐夫人对此无动于衷。

    “这就是我今天把你们都叫来的事情了。”

    壁画依旧,而冕下所用的奇物·凝声机,就藏在壁画下侧的台子里,足有一个衣柜大。

    这种奇物的功能发现起来也很简单。

    它的全名叫做思想凝声机器。顾名思义,思绪转化为语言。任谁摸一摸它,脑海里想说的话,都会转化为这人所知道的语言的形式转化出来。

    曾经由天十二节家族收藏,后被冕下征收,在垂画听政后,用于发声。

    冕下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平淡地像是在叙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现在,你们也从侍从队那里了解了你们的殿下失踪的经过,你们也该理解我叫你们来的理由了,是吗?”

    神威如狱。

    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正在发怒。

    越是平淡,说明冕下的怒气就越深。

    这三位主官一声不吭。

    尾桐夫人观察这三位主官,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这三位主官与内城最强盛的十二姓氏皆无关联。

    她又望向壁画。

    壁画后的冕下也不说话,只见壁画上那孤零零的左眼无情地俯瞰底下的众生。

    中央禁令宫陷入到一种可怕的沉默之中。

    最后是胙德发声了:

    “我仍有个疑问,冕下。”

    “问吧,刑务司人。”

    “假设,我们在地牢发现了其他犯人或其他人,应该怎么办?”

    “如非狱人与你们的殿下,都可以就地处决。你们无需负任何责任。”

    冕下平淡地说道。

    胙德皱眉,又追问道:

    “假设……他们伪装了狱人呢?”

    凝声机里传出一个冷淡的声音:

    “你还年轻,所以还不知道……军库司人,我记得你叫舆存,你和以前的气质不太一样了。你到地牢后,你给这两个年轻人解释。”

    没人知道冕下是从哪里看到这些人的。

    胙德也是个年轻的,只知道地牢与自己的职责有关,却没有做过相干的事宜。舆存是三个人中最年长的军库司主官,也是身材最为魁伟、筋骨最为强健的一位。

    他点头,随后带领两个年轻人离开中宫,往禁令宫的后殿走去。

    这人是真可称之为熊壮,熊一样的身体把宽松的主官袍都撑足了。两条橙纹的绶带沿着他肌肉的轮廓垂下,而袍子里露出的他的粗壮的胳膊据说曾活活把军库司一个贪吏的脑袋拧下来。

    军库司是保存内城兵器、马车、战车、作战用马的部门,在主官一般行政事务的二十四司中,与落日城的军队联系最为密切。

    舆存就是军队出身,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中建功后,因为自己带领的奇袭部队死伤惨重的缘故,不愿领兵,自学理论成才,被冕下钦点当了这军库司主官。

    他迈出脚步时,好像要把地板都踩爆。

    曾经有个给军库司供饲料的外城商人第一次见到舆存时,被这高上两个头的巨物活活吓尿了。

    三位主官在狱人的注视下,沿台阶往底下的地牢走去。这是一次特殊行动,这三司的副官也没有参与的资格,只有三位主官,这三位主官的私交也好,至少各自自认不算错。

    胙德还没开口,检查司的主官就迫不及待地问军库司的舆存:

    “军库司的前辈,请问为什么冕下认为伪装狱人不值一提?可从情报来看,殿下就是打晕了一个狱人,换了衣服跑进地牢的。”

    狱人的服装分为两层,一层是外面的盔甲,一层是里面的袍子。

    外面的人正是从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狱人的盔甲,而里面的袍子和面具不见了,才推测出了殿下脱逃的大致经过。

    三人拾级而下,来到顾川原本呆着的地牢。他们沿着编号走来,自然发现了七十三号和七十四号牢房的异状。

    “你们有动过你们的粉嫩脑袋好好想过吗?狱人的穿着服装是怎么样的?这真是人能穿的衣服吗?”

    舆存一边走,一边冷笑。

    胙德愣了愣,睁开眼来,说:

    “确实。”

    别说外面严丝合缝、只留下眼洞的根本不像给人穿的重盔甲,里面的袍子和面具也几乎堵住了呼吸。能承受这种衣服的人恐怕万中无一。

    说完,他低过头,从被打弯的牢栏中进入第七十三号牢房中,看到两具尸体。

    检查司的主官则进了七十四号牢房,出来后,说:

    “这应该就是备案里写的、那自行车发明家被关的地方,他逃出去了。”

    而舆存则继续对两人说道:

    “所谓的狱人并不是人……无需你们任何同情,遇见不对的、可以就地处死。”

    昏暗的地牢通向无际的深处。

    地下岩缝裂隙里正不停地在漏出点雨水来,雨水浇灌在地下稀少的苔藓上,沿着泥土流入各个地方。

    与地上禁令宫一样金碧辉煌的室外、生人盒下,开始讲述那过去隐秘的老人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你们在外面遇到的狱人其实并不是正常生出的人。”

    “不是正常生出的人……是什么意思?”

    顾川小心地问。

    老人不再生人盒下逗留,继续引着两个少年男女和一个无趾人,往尽头走去。这长长的廊道里摆放的生人盒复入黑暗之中。

    “所谓的生人盒,最初诞生于一个可怕的想象,那就是将奇物以‘血脉遗传’的方式完成固定,这是不是就比把奇物植入体内更为优越了呢?”

    “这……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做不做到……”老人说,“我只知道冕下尝试过。并且,尝试的证据就在这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很早以前,人类就从动物的体内发现过特异的奇物。如果你对奇物学有过研究,就会知道自然界实际上已经证明了奇物就可以在动物的体内自然存在。比如尾离骨,这是一种会替换掉动物骨头的奇物。因此,他们将这种可以在人体中成长的奇物剖入怀孕妇人的腹中,尝试得到一个天生的……超越人。”

    “超越人……”

    殿下的目光闪烁,呢喃地重复道这个词语。

    “是的,超越人……天生具有奇物能力的人……而不是需要奇物的人。这就像什么呢?哈哈……”

    老人冷笑起来:

    “羊马和水驴可以杂交出骡子……自然界也有误食奇物并继续生存繁衍的动物。那么为什么人和物就不能杂交呢?人也是物,只不过是会动的物。那时候城里的杂学家们的论调,我记得很清楚……一直很清楚……他们说,万物一体,皆是由水和土的调和产生的……第一种元素叫做水,世界上轻盈的东西多是水。水会蒸发成气,成为风,而风凝结起来是云,云再凝结坠落到地上就是雨,雨又汇成水。第二种元素是地。土壤之中会生出金属,会生出树木,还能烧制陶瓷,不同的土是含水量不同,土与水能生万物。人之所以要喝水,就是因为人是水调出来的。人要吃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就是因为需要摄食大地的力量,弥补自己的水土调和。”

    “水土和在一起,不就是泥巴吗?那所有生物是不是都是一把泥巴甩下来的呀?”

    顾川失笑道。

    “你怎么知道?”

    老人惊诧地回头,睁开自己浑浊的眼睛,疤痕则在脏乱的发丝下若隐若现。

    “他们说所有的生物原来都是泥。奇物也是,人和奇物可以混在一起……我是不信的,但冕下好像信了,要把人和物调和……造出超越人来。他们得出了很多结果。”

    老人猛地拉开生人盒室尽头的门,露出里面大片大片并排躺在地上的东西。

    “首先,确实是有几种奇物是会随着人体血脉流传下来,并继承给后代的。”

    殿下举灯,无趾人和顾川一起睁眼望去,只见地上躺着的是……长得各不相同的畸形的人。

第四十九章 入间

    里边空气的味道很重。

    顾川和殿下站在这犹如安眠了的人群之前,仿佛第一次认识了世界。畸形人的特点是可以总结的,那就是长出原本并不属于人类的器官。还有种少见的情况是原本妇人腹内的多胞胎连在了一起。

    “有许多种奇物被用到了,比如一种叫做钢青色的奇物。”老人解释性地说道,“这种奇物像是一种细长的肠子,但会呈现出深重的青色的色彩。它的用处,我不太了解,但据说把钢青色放在身前,可以活动得更为敏捷,就像风吹来的阻力没有了一样。它是在动物的体内被发现的,有钢青色的动物体表会露出明显的青筋。每过几个节气就会发现青筋在变长,后来成为公民家族的收藏,在冕下想做实验的时候就征用了,尝试将其缝入……人之胎内。”

    纵然是一族之重宝,但顾川记得百科全书历史篇中写着自第一次黄昏战争胜利后、冕下的命令就是落日城最大的铁律。因此,向公民家族征用奇物是无需理由的。

    他喃喃道:

    “这不疯狂吗?”

    老人突然站定了,眼神尖锐地瞥了顾川的一眼:

    “你在质疑冕下吗?”

    顾川听见,内心一震,脑袋瓜子急转弯,这才意识到这老人的割裂之处——尽管老人语气中不认同冕下、却从未想过反抗冕下。

    “老先生,我没有说冕下疯狂……只是觉得那些个为冕下服务的人,没能做好,愧对落日城。”

    他委婉地解释道。

    “那你说得倒也不错。”

    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蹒跚地往前走去。

    “好的医生、好的有能力的人太少了。”

    他已经不需要顾川的搀扶了。

    顾川跟在他的身后,可以看到这些人体各不相同的畸形,这种畸形千奇八怪。有的人的肚脐上还连着暗褐色的脐带,有的人是多了腿或手,有的人是正脸上长了巨大的鼓包,把眼睛往两边推去,并使得鼻梁彻底消失,像个巨大的马铃薯,还有的人膝盖是往反方向生长的,更有的人……脑袋转了个弯,直面朝身后,而脖子囊鼓出大肿包来。往往这些畸形器官发生地,都有异常的颜色,更可以看到其中存在着的奇物,或奇物的部分,正贴着皮肤。

    仿佛活着的存在于人某一处的胎儿。

    顾川问了老人。可这名为塔诚的老人别说原理,就连当时手术究竟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只道这些属于细节。

    这叫顾川更为疑心这老人在这过去的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每一个畸形人看上去皆是骇人。他本能地恶心,其中更有些,叫他一个两世人都要犯呕,用手遮住眼睛。但遮着,他又有点忍不住想再看几眼,好满足自己的好奇。

    而这好奇的满足,则叫他的思想在一片未知的想象的大洋中飞远了。他在灯光中喃喃道:

    “奇物好像在随着人一起繁殖。”

    灯光在一片深沉的黑暗里飘荡。四个人绕在光下兀自独行,陈列在这里的、好像还活着的畸形人从前方不停地飘入光中,显出自己人的轮廓,又很快消失在光后,刚刚清晰的轮廓就没入到后方的黑暗里去了。

    老人怔了怔,梦游一样的走了一段距离,突然问:

    “繁殖……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顾川说:

    “这是我的第一感受。”

    他茫然地看着远方:

    “或许是吧……也许奇物……就在人的体内,沿着人的血脉,在繁殖……”

    奇物的存在早已远逾顾川原本世界的常理,叫他又害怕又好气。他看到老人低下头来,带着一种复杂的他所看不懂的表情注目这些躺在地上的好像还在呼吸的畸形人。

    无趾人也算是畸形人。

    但他并不说话,一直躲在顾川的身后,只探出半张脸来,小心翼翼地看这些古怪的人。无趾人第一眼看到这些怪胎时,原本迷迷糊糊的脑袋嗡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心惊胆战起来。

    而这些可怕的丑陋的畸形人在昏暗中,给予了他非同凡响的混乱和恐惧。

    顾川发觉这点,想到无趾人的来历,又问老人:

    “这些人中是否有一种变异是没有指甲?”

    也许无趾人正是这其中的一种奇物寄生人,他想。

    谁知老人转过头来,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没有指甲……没有这种畸形。这种畸形,你见过吗?……我没有见过……”

    灯光黯然,老人始终没有发现无趾人的异端。

    顾川举起无趾人的手给老人看:

    “喏,你看我这朋友手上就没有指甲。这难道和奇物没关系吗?”

    无趾人有些紧张,他不知道顾川为什么要这样问,但他仍然顺从了这朋友的意思。朋友是个特别的新学的词……无趾人有种直觉,他觉得老人绝不是他的朋友。

    老人详细地端详了下,陷入沉思:

    “那我想起来了……在我第一次到地牢里来的时候,我就见过这样没有指甲的人了……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许是早期的超越人……也许不是。”

    老人也不知道无趾人的来历。

    他漠不关心地继续向前走去,引着三人前往可能的出路口。

    “他们看上去好像没死,还能站起来吗?”

    顾川又问。

    “当然能。”老人说,“你们也见过他们动起来的样子。”

    “什么?”

    老人慢吞吞地、眯着眼答道:

    “因为他们就是狱人。”

    顾川一下子寒毛直竖,而殿下也微微侧目,想起自己打倒的那个狱人来。

    “所谓的狱人就是穿上了铠甲的畸形人。他们的智力大多低下,只能理解很肤浅的命令。

    “那这些狱人现在睡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在沉眠。”

    老人引着三人走向前去,殿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把灯稍微提起来了点。于是灯光照亮了远处墙壁上鬼鬼祟祟的在变化的影子。细细看去,不是任何动物的影子,而是正从四周飘起来的烟气。

    “沉眠……他们不用吃东西吗?不用睡觉吗?”

    “冕下用了一种特殊的奇物·檀灭香,这种东西可以保住他们的命,只要闻久了,就会让他们陷入长眠状态,同时也不排泄,也不需要吃饭了,就像龟息一样,脉搏会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生命就变长了……”

    老人的话神神叨叨,现场没人能理解准确的意思。

    “檀灭香让他们陷入了沉眠……假设我现在踢踢他们呢?”

    “睡着的时候还好,醒的时候才会痛。”

    顾川听罢,又道:

    “那假如我把他们一刀两断呢?”

    老人平静地向前走去:

    “那就是死了,过几天就会烂掉。没有人能够忤逆天理。”

    随后,老人又微微侧首,补充道:

    “往前走吧,很快就要穿过香室了。”

    “那通往外侧的密道也近了,是吗?”

    “是的。”

    打开香室一侧的小门,又有一个狭窄的回旋般的廊道。顾川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就感受到一阵活的空气的流动,而不是刚才的香室内那种可怕的沉寂的空气。

    殿下提灯往前照去,只见到前方一阵流光溢彩。

    原来是变色石壁。变色石壁里还有个小门。

    “向前是条通路。”

    老人说。

    “从那里,就可以离开地牢了。你们去那里好好检查吧,外面路滑,我不敢奉陪了……希望能让上面的医生满意。”

    说完话后的老人失神落魄,就要往后走去。

    这反而叫顾川万分疑惑:

    “慢着!”

    老人站在走道上,转过头来:

    “还有什么事情吗?”

    “你知道这地下有逃生通道,又知道怎么逃出去,你又有逃出去的理由……你是圆塔家族的族长,你为什么不出去?”

    顾川遥遥问道。

    天花板上因久远罕逢的人的话语声,落下了许多灰尘,直落到要往外走的少年人和正要往后走的老人的身上。

    这叫做塔诚的老人直着腰,听到这话,又转过身子,看向顾川,又露出自己脸上那块大的丑陋的疤痕来。

    顾川站在变色石壁的小门边上,眉宇间透出少年人特有的秀气。那双被柔软的眼皮所包裹的乌黑的眼珠子透出对这个世界认识的浅薄来。老人意识到这人尽管必定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在这个世界依然是个年轻人。

    “得罪了冕下,对于圆塔家族,我是死了最好的……没有人会再待见我,我在落日城不可能再有容身之处。”

    “你可以离开落日城。”

    “离开落日城……?”老人的身子颤了颤,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上,“因为是和平的时代,你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有落日城是唯一安宁的……也只有落日城才能给人生活……不然,不然去和那些落后愚昧的边民相处吗?”

    这圆塔家族的组长充满了对边民的鄙弃,叫顾川面色不好看起来。

    但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得罪了冕下什么?”

    老人开始蹒跚地往回走了,渐渐落入走道身处的黑暗里。他的寿命已经被死亡挂上了计时,随时都可能消失。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说:

    “我违背了冕下的想法,也许和你身边的人想把你救出地牢一样。”

    他原来已经猜到顾川是囚犯了。

    顾川吃了一惊,但他转念就想起自己身上的脏乱,那他的身份和殿下的身份被这老人猜到也属实寻常,可他还想再问,老人却已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不复见了。

    那时候,无趾人拍了拍顾川的肩膀,问他:

    “怎么了?”

    他转过头,想看无趾人的时候,却偏见了一旁静静站立的殿下。殿下纤手提灯,一言不发,双目中有倒映灯光的明亮而静谧的火。

    她认真的注目又带着点古怪的害怕,就好似、是像极了人们正在注视远处的、无边的又无底的大海。

    “你又害怕把我带着了吗?”

    顾川那时候突然问道。

    殿下摇了摇头,说:

    “害怕……?我不是害怕,我是在想你出去后,又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顾川笑了起来,他想起殿下见面时与他说的话了:

    “那要出去后才知道能走多远。”

    “那……走吧?”

    殿下缩了缩头,小声地说道。

    “嗯,走吧。”

    顾川看了这怪异的地牢最后一眼,他知道这里绝对有许多谜团,但可能他再也无法知晓了。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往外飞奔而去。

    出去的路很还长,要走过几个房间,还要穿过另一段岩缝罅隙。而回去的路却很短。塔诚对此一清二楚。

    不过塔诚到底是个百岁以上的老人了,经常走着就累了,他就靠着墙歇一会儿,回想回想以前的事情,好叫自己的记性别忘记了,这就耗费了很多时间。然后他就再往里面走一会儿,走到香室里,闻到那股香味,他就突然会想:

    “要不我也闻着香,睡着好了?”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已经忘记自己原来为什么不想睡着,而是一直守在生人盒上边的原因了。

    可能是他以为生人盒里除了畸形儿,还会走出个叫冕下喜欢的奇迹来。

    除却狱人,冕下当初的实验是有成功品的。只是后来又死了。

    但他想想,又觉得自己不是这么想的。

    “我没在等第二个,第二个也不会是第一个了。是呀,每个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对一个人来说,每一个喜欢过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一屁股坐在畸形儿的身边,深深地嗅了口香室内怪异的空气,准备永远地睡着了。

    可就在这时,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勉勉强强地抬起头,在一片昏昏沉沉中,看到了三个人的轮廓正从黑影中出现。

    而他们三个人的身上都披着绶带。

    绶带理论是只存在于他草稿中的,为未来的官僚体制设计的标志性的装饰。那时候,他还不太清楚议事会会形成怎样的官僚系统。

    塔诚虽然出身自建筑家族,一生唯一的兴趣爱好却是设计。

    “外面过去了很久很久,也许已经投入使用了……这说明冕下最后还是原谅了我吗?”

    他刚想到这里,那三个人其中一个的脸径直出现在他的面前,低着头,掐住他的下巴,拨开他的头发,叫他被迫抬起头,看向对面。

    “好像找到个……有意思的古人了。”

    披着黑纹绶带的人惊异道。

第五十章 无意

    暗室飘香,闻久了的老头感觉自己好像正在飞入某种奇幻的仙境……到处是白鸟飞翔,到处是鲜花拥簇。

    尽管室内依旧黑暗,三个新的披着绶带的袍子人站在他的面前,打量这旧时代的遗物。

    “了不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军库司的主官·舆存问那检查司的主官。检查司的主官是个年轻人,叫做斟尚,这人的目色有异,可能是返了他爷爷辈边民的祖,泛着点落日城居民不常见的蓝色。因为稀罕,所以受到高等公民们青睐。他在二十四司内人缘不错,或许也得益于这不同的虹膜。

    他把老人带出香室,退回到生人盒的房间。水晶箱里的娃娃鱼见人之来,连忙四游去。

    斟尚笑道:

    “主官,这是个未经过登记的囚徒……不就是最了不起了吗?而这人长相呀……光我目测,就和我过世前的爷爷差不多状态,这不就是个显然的古人了吗?”

    “那你就是全从外表判断出来的咯?”

    “大致如此。”

    胙德在一旁静立旁听。

    舆存又问:

    “那你把他从香室里带出来是为何?”

    “我想拷问拷问他。你们先往前追吧。殿下应该没有逃远,我也不跟去了。我不是能应付大规模破坏场合的人。”

    斟尚说完。

    舆存点了点头,带着胙德重返香室,沿着步迹气味继续往内深追。

    离去前,胙德深深看了眼站在生人盒室、提着灯的斟尚。

    斟尚冲他笑了笑,然后合上了门。

    而塔诚睡了一小会儿。这一小会儿,他就做了一个甜蜜的梦。他梦见啊,他正和自己很久以前喜欢的人一起吃甜甜的东西。可是甜食太腻了,又不健康,他实在不太喜欢,就骂了那人两句。接着,自己的家人和姐妹都上来给他们俩调解,说你们别吵了,和和气气的,好不好?他很不高兴,但决定勉为其难地原谅这群人,接着,他就在一片脑袋的冰凉中醒了。

    睁开眼,就是他在迷迷糊糊中见到的那个男人的脸,一张同样漂亮但是令人生厌的面庞。

    “你是谁?”

    塔诚摸了摸自己被掐的地方,喘气吸气之间,檀灭香的味道在呼吸中淡化。

    “我是你不知道的人。”检查司主官斟尚含着笑容,“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圆塔家族曾经的族长塔诚,是吗?”

    塔诚不说话。

    斟尚自顾自地靠在生人盒边上:

    “我知道你的事情,是从密参里见到的,里面提到你的脸上有块疤痕,这块疤痕穿过了你的鼻子,所以特别显然。”

    塔诚开始回味自己之前做的梦。那梦很美妙,他还是第一次会做这样的梦。

    “从密参里,我了解到你曾经很受冕下的喜爱,曾在第三次黄昏战争后发挥出色,手下的能人贤士也把圆塔家族经营得很好,议事会的组建与完善中,你出了很大的力气……据说现在通行的二十四司服装也是你设计的,是吗?”

    塔诚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他在饥饿中掏了掏自己的耳屎,他把梦美滋滋地想完了,就开始回想之前看到的两个顺眼的人。

    斟尚知道这老人根本没在听他说话。他可能什么都不怕,而斟尚也没什么能威胁他的,他只说道:

    “密参里还说,但这一切的毁灭是轻而易举的,只在于那族长的一个忤逆冕下的决定。这个决定甚至差点葬送了整个圆塔家族。”

    老人听到这里,没法自顾自地掏耳朵了。他抬起头来,看向斟尚:

    “我已经不是圆塔家族的族长了,圆塔家族已经属于另外的人了。我现在就是个呆在地牢里的守墓人,没什么利用价值,年轻人!你不必找我。”

    “你是怎么知道圆塔家族的血脉已经异转?”斟尚蹲下身来,与老人的目光齐平,笑道,“是那两个逃犯告诉你的吗?是殿下和发明家告诉你的吗?我的同伴已经去找他们了,他们迟早也会落入我们的手中。”

    老人懒得搭理这种笑眯眯的怪人。

    但斟尚分明看到他的臂膀抖了抖,他好像很担心。于是斟尚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

    “但奇怪的事情在于,检查司的密参就说到这里了,说你被关进了地牢里。这是上代检查司主官调查的结果。我一直很好奇……圆塔家族,掌握整个落日城的建筑,几乎一手设计了落日城内城的构造,在原始八家之中也曾是最为尊贵者,一度被认为假如冕下弃位,圆塔家族就能……取而代之。结果,第三次黄昏战争时期的冕下与第六次黄昏战争时期的冕下好似同为一人,圆塔家族则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了。”

    原始八家……塔诚困惑地呢喃这个词。

    在他的时代,没有这个称呼。

    “我好奇啊,你究竟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居然波及了圆塔家族,也彻底葬送了你。密参里说你至今仍在服刑,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老人厌烦了,捂着自己的耳朵,躺在地上。地板性凉,但与这喋喋不休的小基佬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我好奇得紧,刚好手上有些需检查的出入关口的货物便与地牢有关,就有幸多方联系,得知了点消息,说是冕下在那时,想要销毁掉一件奇物,结果你想要将那件奇物保留下来占为己有,并切实地送出了落日城……于是冕下震怒,追回奇物的同时,将你打入了地牢……那奇物究竟还是被销毁了。”

    谁知,就在这时,塔诚又脏又黝黑的脸扭曲到无比丑陋。他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是飞扑向了斟尚,要把他压倒在地上。

    斟尚轻巧地让身躲开,又小心地把他扶住,省得这人活活摔死了。而塔诚向他的左脸吐了口唾沫。

    斟尚冷冰冰地擦去唾沫,听到他怒不可遏地说道:

    “她不是奇物!她是活生生的人!”

    然后“呸”的一声,唾沫又吐到他的右脸上。

    生人盒里的游鱼不知人之苦,依然无知无觉地随水荡漾,好似游在梦中。

    离开生人盒房、穿过香室,从变色石壁的小门走出,那时,顾川、殿下还有无趾人一起来到的房间,像极了他们刚刚穿过地缝时所见的变色石砌成的巨大立体空间。

    尽管相似,但可以看出并不是相同的空间。

    顾川忍不住回头,正眼见到刚才他们打开的小门的背面正画着“右眼”的纹理。

    “那是妈妈的纹章……”

    殿下说。

    顾川再转回来看殿下。殿下的面色黯然。

    他们无言地往前走去。前方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原本走到地岩狭缝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快逃出来了。谁知那狭缝居然还与另一片广袤的地下建筑相连。

    周边的土质略微松垮。

    三个人一起打开尽头的大门,果不其然又见到一片地裂的狭缝。不过这片狭缝略有不同,到处有过去时代修建的支撑,地上铺了些古怪的金属板,已经生锈了,但可以容小车便捷地走过。

    他们在金属板上就走得大胆了一些,没入遥遥黑暗里。

    不知为何,三人无言,好像什么话都不说,又像是各自回味刚才的遭遇。

    殿下的提灯已经燃烧了很久,灯油将枯,已经快要熄灭了。

    好在走着走着,一阵飒爽的清风从前方吹在脸上,湿润了顾川许久未见水的脸部,但不寒冷,倒有点温柔。

    一滴滴的水不知在哪里滴落,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

    纵然见不到光明,也知长路将尽。

    但到了这时,顾川反倒有些说不出的五味陈杂。

    他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喜悦,反倒脑海里尽充斥着迷惘。他正在逐渐意识到落日城中一种可怕的天堑。

    然后他清了清喉咙,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倒是殿下寻声问道:

    “怎么了?”

    顾川连自己也不知道的问道:

    “你们出去了,要怎么做?”

    无趾人是讷讷的,他对外界一无所知,充满了惶惑:

    “不能一直……跟着你吗?朋友。”

    “跟着我,可以是可以啦!只要你不厌烦我,怎么跟都行。”顾川笑道,又转向提灯的殿下,“那你呢?”

    殿下的面孔在灯光中微微发亮:

    “我送你们出去后,我就要回中央禁令宫了……禁令宫一定都在找我。”

    她懂的东西也不是很多,但她知道一点。

    “我对于妈妈来说,是重要的存在,妈妈需要我……我就要回到妈妈身边……那你呢?你……川……”

    顾川总觉得她念川这个字的音色无比温柔,他暗唾弃自己一口人生三大幻觉,嘴上说道:

    “我肯定要离开落日城,只能改头换面……不可能再用原来的身份呆了。我对外面还有些怕,也不知道我的朋友们怎么样。”

    “你不用担心你的朋友们。”殿下争着大声说,随后又黯然,“妈妈不会为难无关人士的……就是妈妈不知道为何特别为难了你,我真觉得她做得不好,可她从来没听过我的想法,妈妈……冕下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可以更改。冕下永远不会错。”

    “你很害怕这点吗?”

    顾川刚问出声,想着殿下的回答,还有殿下回到禁令宫里的生活时,殿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的语调说:

    “快跑!”

    可殿下察觉的这时早已来不及,顾川同时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他刚刚想要转头,便见强烈的光亮闪在两人的面前。而身后,一只手横空拍出骇人的震波,直叫顾川原地就要翻转。

    接着,一道黑影作电势飞驰,并手作刀就要砍在殿下的颈脖子处。而殿下拉住腾空的顾川,一手推出,抗住手刀。

    那一瞬间,有骨裂之声。

    两人手里的两盏提灯碰在一起,同时震烂透明玻璃,火光随风摇动,明亮了在场的五个人。

    顾川手撑地面,看到那两人身披的绶带,哪里还不晓得这两人身份,惊愕地说道:

    “二十四司的主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怎么有这等手段?

    又是奇物带来的吗?

    骨裂之声正来自刑务司主官胙德的右手。他在落日城也算得上是锻炼过的、学过各类格斗技术的人,但居然抵不住这女娃子的一握。他同样惊愕,抬头看向殿下:

    “殿下……你的力道不是凡人。”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点。

    殿下甩过头发,一双眸子格外明亮坚定:

    “刑务司主官胙德,是吗?”

    “是……”

    “你要与我为敌,伤害我吗?”

    军库司主官舆存就站在胙德身后,张开手。顾川看到他的袍子里滑出了一件特殊的类似气孔的东西。

    舆存的目光将三个人位置锁定,身上的气势凛然,他冷声道:

    “殿下,我与胙德都不敢伤害你,但我们希望您尽快回到禁令宫内,千万不要继续任性行事了!冕下正在等你。”

    “我来到这里便是做好一切决定的,你们阻拦不了我。”

    殿下放手,胙德握着手连退几步。

    他身上也有奇物,如今想来,正能克制殿下,但他不知道该不该用,能不能用,此前于冕下面前,唯独这事,他没有问清。

    而这时,舆存却暴怒起来:

    “你能做过什么决定,你能想过什么?你又想过,你这私自出游,会给你身边的人带来多大的苦难吗?殿下!”

    他双眼发红,但仍然维持了勉强的尊敬。

    “给我身边的人带来苦难?”

    殿下不解,只是牵着顾川的手。还未成熟的少女的手格外柔软,而少年人的手则已少许冷峻坚硬。

    “你觉得你走,只是走这么一段时间,是不是?等你偷偷放走这边民的瘪三,你就再溜回来,这样你既满足了自己的心愿,又什么都没改变,是不是?”

    舆存质问道。

    他说中了殿下的想法。

    殿下确实是这么想的。

    于是舆存就可怕地、强硬地说道:

    “你有想过吗?殿下。你这一走,你身边的人将要遭灾。侍奉你的侍女,那位侍从长,你知道吧?我们前往中宫时,中宫里摆了个盘子,盘子上摆着她睁着眼睛的脑袋,而她的身体早已不知去处。你……要为她的命负责!要为自己手下的命负责,你知道吗?快回去!”

    听罢,殿下脑袋一片冰凉。

    “放屁!”

    只是突然的一声打断了舆存还要继续说服的开口,叫这粗暴的男人的目光和胙德的目光一起转向了说话的人。

    那人是顾川。

    这少年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说殿下要为侍女的命负责,但杀害侍女的难道不是下令者吗?”

    “下令者是冕下!”

    舆存抬起头,冷漠地俯瞰这少年人。

    少年人怒火冲冲:

    “那这就是冕下的残暴,没有任何人需要为冕下的残暴负责!倒是应该因为冕下的残暴,去审判她草菅人命的罪!”

    于是就连殿下少女也要忍不住侧目。

    为这她从未听过的疯狂的言论。

第五十一章 大雨

    边民无权审判公民,只能上诉议事会,由议事会之边民司与审判司处理。

    偶尔也会有上诉成功的。

    但纵然是议事会,也无权审判冕下。

    落日城没有任何人有权审判冕下,哪怕冕下下了再荒谬的决定,最后一定会被证明为正确。

    舆存对顾川的瞪视可怕而冰冷,好像藏于这地底洞穴阴影中强壮的野兽,他立刻用手抓来。殿下的注意力全在顾川这里,但也察觉到这舆存动作,伸手去挡。这雄壮的汉子饱受锻炼的力量早已超过顾川所知的上一世的人类的极限,一拳打出,居然横空吹出气波。

    两手对撞过后,殿下毫发无伤,飘飘然落步一旁。

    而舆存拿着那古怪的气管,也被阻了阻。

    顾川抓起无趾人的手就匆匆往外逃去。

    谁知原本未动的胙德已经绕后,提灯挡在他们的前面。顾川不敢再跑,退后两步,他们前后已被夹击。

    舆存的脸上全是冷漠,他站在原地,说道:

    “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边民疯子,我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冕下要把你打入最低等的地牢了。”

    “为什么?”

    顾川气笑了,反问道。

    冕下要是出于维护原本金融秩序的理由,顾川倒要高看这冕下一眼哩。他的思维没准已经超过有另一社会经验的顾川了。

    舆存的声音冷到了极点,怒气填胸:

    “想打败公民,打败贵族,打败商人,打翻一切原本高贵的东西,好在神圣的东西的上面跳低贱的舞!对一切传统都充满了蔑视,破坏,毁灭,组织,发动、煽动,想要审判一切,用自己那肮脏的脚踩碎一切神圣的东西,不顺从高贵……你们这种野心勃勃、大胆狂妄的边民正是第五次黄昏战争的起因,是给落日城的土地带来不安定的狗杂种。”

    顾川微微侧目。

    第五次黄昏战争在百科全书的历史篇中记载得很清楚,是饥荒之年,边民起义,涉足甚大,波及甚广。甚至日照村的先民、也就是川母的父母辈就是在第五次黄昏战争的末尾、第六次黄昏战争即将的开始搬出落日城的。

    百科全书的历史篇只描写了现象,却未总结因果联系。

    但结合上下概览,恐怕正是因为城市饥荒,日照村的先民才被迫迁出落日城,另寻土地以谋生。

    而同时另一事件的发生,则永远地铭刻在了落日城的史书之上。

    顾川平静地说:

    “可是第五次黄昏战争之中,公民与边民的界限最终被打破,议事会立法,而边民能按法成为公民,这前古未有的法律,难道不正证明了冕下虽胜实败吗?”

    这个知道自己被判定要死的逃犯,已经不再考虑谦让与委婉的事情。

    那是给上帝考虑的。

    果不其然,舆存更加暴跳如雷:

    “你懂个什么?!只知在这里大言不惭、诽谤冕下,那你又知道吗?倘若没有冕下,落日城早已亡于异族野兽之口,哪有你今日夸夸其谈,不以为耻的可笑!”

    “我活在这世上,可不靠你这落日城!”

    他抬起手,粘在手腕上的气管在灯光中露出尖锐的轮廓线上。与此同时,洞穴中的风势骤然一变。就连落在岩壁土壤间的火星子也都在昏暗中行将熄灭。

    “这是什么奇物!”

    “这是奇物……‘上通天风’。”

    殿下说。

    这种奇物形如一根极细的管子。其作用也能从名字中想出,顾川更一眼看得出来,那便是压缩空气。

    从气管的一端吸入的空气在通过气管的过程中发生了令人惊异的自发性压缩过程。然后从气管的另一端犹如洪水迸发、一泄而出。

    湍急的气流在空气中发出的尖锐的啸叫。

    仅在一刹,殿下推开顾川和无趾人,单手格挡气流的震波。她手上的布衫在一瞬被撕成碎片!白皙的手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红痕。

    “冕下的女儿……也与冕下一般神圣……而且舆存主官……你伤了殿下……”

    刑务司主官的胙德第一次见到能够强抗奇物力量的人体。

    上通天风的破坏力不强,不至于瞬间致死。因此,军库司主官舆存才能得到随身携带的许可。可就算如此,上通天风也绝非人体能抗,除非……有未知的保护奇物正在殿下的身上。

    但不论如何,舆存唐突袭击以致误伤的大胆叫胙德绝不能简单赞同。

    “胙德,你现在还不知道你被叫上的目的吗?快用你的手段,便无需伤害殿下。”

    舆存呵斥胙德,而胙德深呼一口气,只说道:

    “殿下,请恕小人冒犯了。”

    他从主官服中取出一个古怪的圆球,碰在已经碎了玻璃外罩的提灯上。这圆球说圆也不圆,更接近椭圆,通体像琉璃水晶,接近半透明。平常这圆球没有任何功能。但若是碰了火焰,球心便会大放光芒。

    “千万别盯着球,这球发的光看久了,会叫人如陷梦中,不能自拔。”

    这晶球奇物在内城也分外出名,因为它是刑务司用来审讯犯人的不二法宝。

    它的功效,殿下也一清二楚,心中洞明。

    “殿下,请不要资敌!您也要造冕下的反吗?”听到殿下的话,舆存主官又气又恼,在这洞穴里,声音向打雷。

    他大步向前,就像老鹰抓小鸡,要去抓这两个小人物。

    殿下没有战斗经验,之前全凭个人直觉反击,如今更是直接,硬是拦在舆存面前。舆存被胙德提醒,也知道自己一旦误伤殿下,必定事大,于是左右为难,只能寄望于胙德的晶球奇物。

    可顾川也不是傻子,知道这晶球奇物有催眠功能,自然不会看。

    他看过的小说戏谈里这样的东西又没少过。

    只是现在这情况,这两人都身有奇物,恐怕后面还有支援部队,若是持续僵持下去,他必定不能善了。

    于是顾川一个咬牙,对无趾人小声说道:

    “会不会打架?”

    “打架是什么?”

    无趾人还搞不清楚情况。

    “别管打架是什么,等会儿,我喊一二三,你跟着我一起冲,我冲向哪里,你就冲向哪里,怎么样?”

    “好呀……”

    无趾人讷讷道。

    “那我就开始喊了。1……”

    顾川不再看无趾人,只盯着暗处。少许晶球的光芒照亮了胙德的脚部。

    “2……”

    胙德的关注力并不在这边,他正在仔细地观察殿下与舆存的困境。殿下也不敢随便睁眼,锁定舆存的方位就越发困难。

    “3!”

    话音未落,两人脚步先后迈出,一起作势扑向胙德。

    也不知是失手,还是失神,胙德居然一躲不躲,站在原处,就撞上这飞奔的两人。顾川一拳头打上去,只觉得这人腹部肌肉简直像钢板一样凝实。

    而胙德只是微微退步,低过头来,对顾川说:

    “发明家,得罪了……我与你没有仇怨……但冕下的命令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

    他说。

    接着他一手持球,一手把提灯扔到地上,直作手刀,就要砍在顾川的脖子上。

    顾川想要往地上一跃滚开,谁知胙德持球的那只手竟向前把他抱在胸口,漏过了无趾人。

    无趾人见此情况,心中焦急万分,居然张开嘴巴,露出一口尖牙,往胙德脸皮上咬去,咬住了,还要撕,要把这面皮撕裂。

    刑务司的主官也从未见过这咬人脸的未开化的野兽行径,一股痛苦彻入心扉,他的面色一片铁青,甚至发黑。于是手刀改向,往无趾人肚皮砍去。巨大的力道就无趾人本能松嘴,从喉咙里咳出一口血来。

    这一下就叫无趾人被打翻在土上,捂着肚子,连滚几圈,全身挂上泥土。

    而顾川死皮赖脸,就趁此分神机会抓住胙德肩膀,往上一跃,就伸出双指戳他的眼睛,右脚膝盖撞胙德裤裆。

    洞穴内一片昏暗,只有晶球和两盏荧树灯光,胙德也没反应过来,就在躲避戳目中,不慎失去平衡,躺倒在地。

    顾川就要去抓晶球。胙德径直抬膝盖。可怕的力道顺着膝盖撞上顾川腹部,他的肌肉也顿时凝住收缩。

    “低贱的边民疯子……”

    胙德一声暗骂,更激怒顾川。

    “那你算什么?没皮没脸的冕下走狗?这世上哪有什么高贵低贱,哪有什么至高无上,哪有什么荣光!还不是我的命和前途掌握在你们手里,我才要委曲求全,现在你撕破了,那我也撕破了!一群傻逼公民!”

    顾川强忍痛苦,骑在胙德身上,一拳头直砸他鼻梁。

    “你们这群人不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出来!我问你,你有想过你是从什么地方出生的吗?是你娘!那你娘呢?是你娘的娘!我问你最老的祖宗是谁,也生活在落日城吗?那那时的落日城的建筑像现在这样吗?落日城是一步一步被建造出来的,在第一次黄昏战争,只是一个小破村子,哪有什么荣光!那人是怎么一步步走出来的,你知道吗?”

    人的怒吼声,打破了这暗道百年的寂静。

    胙德听着,居然失神了。

    他想起他的家族的兴衰了。

    “公民的家族会消失,如今不过剩下八家,而有新的四家入场,又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

    “你……”

    胙德迷惑道。

    “我来告诉你,人会发生变化,你看子女是不是长得和父母不同?那父母的父母又和父母不同,追逐向上,积累这种不同,你的先祖长得是什么样子,你有想过吗?”

    少年人睁开双目,双目炯炯,叫胙德居然不敢直视。

    “我的先祖……”

    这大人原本就无神的双目更生出一种虚无的困惑来。

    顾川还要说,身后却传来一阵凄厉的风啸……这是一直闭着眼害怕晶球光芒的殿下没能拦住舆存!

    舆存参与过两次黄昏战争。

    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声名鹊起,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中当上军官,后来辞职,厮杀经验与格斗经验都无比丰富,绝非一个闭眼少女可以拦住。

    就在顾川大声说话的时候,他一把走到顾川身后,像抓小鸡似的,拎着顾川的脖子,把他提至半空。

    皮肤几乎要与骨肉脱离的痛苦叫顾川转头。

    他仇恨厌恶的目光盯向这战车般壮硕的男人,而双腿更往他身上踢去,如踢铁板。

    这军库司主官体质非同凡响,全当无事。

    他看到少年人的怒火,嗤之以鼻,只是在灯光照耀下,看清楚顾川稚嫩清秀的面庞时,忽然愣了愣。

    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有仔细看过的文书,说这人来自日照村,名字叫做川·顾。

    “你叫顾川?”

    顾川龇牙咧嘴道:

    “是!又怎么样?”

    川这个姓氏,舆存是记得的。

    因为他曾带领的、损伤惨重的小队里,有一大批服边民役的男人姓川,好像正是这日照村族的主姓。

    舆存这失神,叫殿下看准时机,一把撞来,夺下顾川,同时她拉起无趾人,就要往前走去。

    可暗道前面,更多的灯光一一浮现。三人又被迫后撤。

    “是卫兵队来了。”

    站起身来的胙德收起晶球奇物,省得误伤友军。

    “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卫兵队不被准许进入地牢,但堵在门口,便能叫顾川等三人无计可施。

    “我们先后撤、后撤!”

    顾川带头向来路上的变色石空间跑去。无趾人晕头转向,但知道紧跟身后。而殿下一边戒备这两主官,跑在最后。

    三人很快变色石空间,走上吊桥,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顾川听到了开门声。他抬头,看到是吊桥尽头,变色石壁的小门自己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披戴绶带的人。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个狱人。

    这正是之前与塔诚对话而留下的斟尚。

    斟尚的手放在吊桥的绳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走在吊桥上的三人。

    “你要做什么!检查司人!”

    殿下大声喝道。

    “按照冕下的文书,”他不慌不忙地说,“可以切断吊桥,防止有人尝试出入。”

    在这种情况下,殿下能活,而其他人等必定会撞死在坚固的变色石上。

    随后,斟尚的手放在绳上,用一根针似的东西轻轻割过。

    于是吊桥断裂,三人随之倾覆。

    可就在这时,变色石壁的缝隙里漏了点水来,滴在下方的变色石壁上。

    “这是……”

    斟尚、舆存还有胙德一齐看向漏水的位置,建筑的结构在他们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那是还没修完的给排水管的位置……”

    斟尚猛然想到这点,但……为时已晚。

    只听这墙上一声轰然巨响,右上方向的变色石壁沿着数十年来的缝隙四分五裂,于是浑浊的大水便得以解放,混着雨水还有不知何处的地下水一起浩浩荡荡地冲入这片空间。

    水声跌宕,黑幽幽的无底大潮随之涌起,混着泥沙与污物淹没人间。

    至于地上天下,雨水依旧淅淅沥沥。滚滚的洪流顺着沟渠的走道,把地上种种污浊一并带入大地未知的深处。

第五十二章 死去的魔窟

    这一股吃人的大水,和着泥沙俱下,犹如万马奔腾,在这地底空洞惨烈地号叫,使大片大片的变色石壁破碎。这珍贵的宝石从墙上或天花板上坠落下来的样子,好像顺着瀑布坠落地上的鱼群。

    古星象书曾载,天合地,以水发怒。

    站在两侧的主官、狱人、卫兵都不敢向前。舆存四顾,站在岸边通口看到那落水的三个人被水冲散了。

    而听到远远一声——

    “抓住我的手!——”

    在这浑浊的水中,双脚摸不到底部,双手破不出水面。彻骨的冰冷会抓住落水者的身体,叫他越陷越深,犹陷泥沼,直至死亡。顾川突破水面的片刻,想要说话,就吞下一大口浑浊的水,呛到的同时又被吸入水中。沉重的力量把他压紧了。

    荧树的灯火只在水中如月光般亮了一瞬,立马消失不见。在这种惊人的水的搅动中,无时无刻不有一连串又一连串的气泡从他们的周身不停地向上冒起,随后在湍急的怒涛中消失。

    只见狂怒翻卷的波涛做着没人能预测的反复的不规则的运动。而无常的危险与变化,形成无数个随生随灭的骇人的漩涡,叫陷入其中的人被水流一会儿拖向深处,一会儿又抬高了,但总的,好像是向着某个深处去的。

    他们已全然委身于这黑暗的浊潮之中了。

    殿下从未下过水,因为本能闭紧了双眼,在这浊水中犹如无知的婴儿一样随水迁流。

    顾川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触碰到殿下的手,也已经碰上了!结果水流漩涡一个抖动,他就又被波涛推走了。

    水已近彻底堵住了他的鼻孔和嘴巴,而水中漂浮的石片,玻璃则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以一道的伤口。好在,他是在大河边上出身的,随着村里的大人多次下水,凭着积年的水性,他滑动自己的胳膊,同波涛激烈地搏斗,情绪激动之极、而脑袋冷静到了极点。

    等到水流的运动合适时,他迎着浪潮,猛地扑上前去,伸直的双腿仿佛浪里卓越的游鱼,然后他用自己坚实的少年人的手抓住了少女柔弱无骨的小手,而右手则抓住了另一侧睁着眼睛好奇的无趾人。

    这时,淹入水中的殿下才感到诧异地、紧张地睁开眼来。

    她看到眼前随水凌乱的男孩正在笑着看向她们。

    她不自觉地抱紧怀中那本冒险家的小册子,确认小册子还在后,就伸出自己柔软的手,碰了碰顾川脸上被水中碎片划出的伤口。

    溢散的血液随水流飞散,作这浊水之中赤红的流。

    而无趾人天生水性优秀,他在水中挣扎,一会儿蹬脚、一会儿摆手,像是在回想游泳的方式,被顾川抓住手后,三个人就产生了彼此的支点,重回到一起了。

    可是这时,下方破碎的变色石壁处产生了绝大的吸力。

    那里有数个曾经的更隐秘的地道,是水冲往的地方,也是水把人紧紧带往的方向。

    而上方破碎的变色石壁中则露出了数十年前圆塔家族用奇物粘合的地下支撑来。

    包裹着铁质外壳的巨大晶石之柱流转着非同凡响的迷光。

    “这下该怎么办?舆主官。”

    站在香室廊道出口处的斟尚笑不出来了。他隔着还在倾泻的瀑布般的水流,远问站在暗道入口处的舆存。

    按照冕下的指派,这三人之中,资历最老的舆存显然是为首的。

    舆存一声不吭。

    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在想什么,唯一晓得舆存变化的胙德站在一边,思绪混沌,他不爱说话,也不想多说。

    卫兵队的队长与这三位主官不是一道的,已经先行撤离,上报冕下。而不现真容的狱人们则自顾自地回归。

    斟尚原本还能看戏,只是很快他发觉舆存的面色不太好看,一动不动地站在入口。

    水声滔滔,变色石币的破口冲出瀑布,深水形成漩涡,轻质的物体在水中若隐若现,时起时沉。斟尚的声音也就都隐没在水声之中了。

    舆存凝视这片深水,凝视了很久。

    一股腥臭的味道从底下不停地飘上来,可怕的流水呜咽之声充斥了他的双耳,他并不再倾听外界,而只是向断裂的桥口迈出了一步。

    这时,胙德转动目珠,看向舆存,问他:

    “舆存主官,你要做什么?”

    “我……”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不能就这样去见冕下,我必须要把殿下还有那两个逃犯都抓回来,你们不必担心我……给我一盏灯,卫兵。”

    他接过灯后,就越发专注地凝视前面形成漩涡的水潭。这水潭像极了当初第六次黄昏战争时,他带领队伍在日照大河的上流“悬曲河”所见到水中大漩涡。悬曲河是落日城还未干涉的土地,只有几个小的边民村落。因为任务需要,他需要点派自己队伍里几个水性好的下水定位。但没人应声,他骂到所有人尽是没卵蛋的窝囊废。但最后是有几个爽朗年轻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对他说他们来。

    “舆存主官,你想做什么?”

    胙德又问。

    好一会儿,他说:

    “我得负责……向上我要对冕下负责,向下我要为我得士兵们负责。”

    然后他一步步走向前头,走到最前方的时候,他立直腰杆,把外套脱掉,只留下紧身的内衬,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弯起腰,然后跃入了这变化无常的水漩之中。

    与此同时,卫兵队队长,已经从地牢通道抵达地上。

    地上的雨水越下越大,打在城市无数的屋面上。

    偶尔几声沉闷的雷,叫他又惊又恼。

    “偏偏这时候是这大雨节气!”

    他匆匆上报。只在片刻之内,冕下便得知了这一消息。

    当时,金碧辉煌的中宫除却报信的人外,只有一个人在。

    那就是尾桐夫人。

    写字人钟被安置在宫殿的一角,而顾川进献的沙盘则被工匠做了一些符合内城实情的修改后,摆放在中宫中央。

    报信的人讲完情况后,便被冕下遣走。等他走后,中宫就只剩下了尾桐夫人一人。

    灯光在镜子之中来回折射,将中央的沙盘照得明亮。沙盘上的水银缓缓流淌,好像温暖节气里庄严的河流,静谧地流过大地。

    门一关,尾桐夫人就问道:

    “冕下,照这个势头该怎么做?”

    “如果陷入最糟糕的情况……”壁画没有丝毫变化。凝声机器传出的声音同样没有任何起伏,“那就从计划的第三步重新开始做起便好了。”

    尾桐夫人微微张嘴,好似吃了一惊。她低下头来,恭敬道:

    “自当如你所说,可是冕下,我有一点小小的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讲。”

    “你讲罢,我听着。”

    尾桐夫人说:

    “我没有做过第三步,冕下。第三步是我的前任做的。”

    “这不碍事,女勋爵。”无声调的声音继续说道,“你会有时间研究的。有必要的话,我会重启计划,重新招募人手,从第一步再来一遍。你也晓得,我已经开始重新开始过一遍了,我有充足的耐心做第三遍。”

    “那……那规模可太大了。”

    尾桐夫人先是捂住嘴巴,佯装惊叹。随后又连续摇头,叹息声说:

    “只希望殿下能早日回来,那就不用重新开始了。”

    没有侍从与卫兵的中宫格外宁静,听不见任何远方的水声。灯光如火,明亮一室。

    “她必须得回来,哪怕是见到她粉身碎骨的尸体。”

    凝声机器里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感情。

    这道命令在接下来的三分钟内就传出了中央禁令宫,在接下来的半天内,抵达了内城的每一个角落,也随着卫兵队传达给了还在地牢里的两位主官。

    “从小时候开始,雨的节气好像就总没有什么好事。新水家族估计又要推卸潜水责任了……胙主官……胙主官?你有在听吗?嘁……”

    斟尚勉强挂起笑容,不无抱怨地说道。对面的胙德一声不吭,站在原处等着。斟尚顿感无聊,怀着惴惴之心,往后走去,去见那老头去了。

    大水没能淹没整个变色石室,只覆盖了大半,到了接近出入口的门的位置。

    而水底的大洞也被淹没,没人知道底下的景象,也没人敢随便下潜。议事会正在紧急召见新水家族的人,尝试借助新水家族的奇物进行水下侦查。

    其中的结构,别说顾川、殿下和无趾人,就连曾经负责制造地牢的塔诚也未必清楚。

    只知道浊水不停地贯入,水花不停地乱打。

    沉入水中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被水流卷入了何方何处。

    再说回那三人的事情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川感觉自己的神志才重新从无边的昏暗渐渐返回人间。但那时,他的一切念头好像都在一种糊涂的无法思考的状态之中,纷纷扰扰,天旋地转。一切都是那么的出奇古怪,是那么的狭窄。

    沉重的眼皮好像一堵堵看不见的墙壁,让所有的外部世界都深陷一片昏沉之中,唯独一处不太一样。顾川莫名地、感到有一种非常柔软的东西正在自己脸上出血的濡湿的伤口处轻轻舔舐,好似小时候温柔的母亲轻轻地摩挲婴儿柔软的肌肤,叫这少年人浑身发痒、发麻。

    这种伤口处微妙的痛感对他来说太过奇妙不可思议,因此他的额头冒出急迫又紧张的汗水,他忽然大叫道:

    “别……别这样碰我!我……”

    说到一半,那种舔舐的感觉不见了。他一瞬从墙壁合拢的世界里走出,潭中的水正在发出低沉的哀号。他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殿下纯澈干净的双目。

    他愣愣地盯着殿下,盯了好一会儿,连无趾人吸水的声音都没听见。这好一会儿过后,殿下好像被盯怕了,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又侧过脑袋去。

    她的行为举止自然大方,叫顾川感觉自己的猜测尽是自己龌龊的幻想。

    顾川抬起手上,摸了摸自己有感觉的伤口,发现还留有一点少女的余香。而伤口已经愈合了。

    口水可以给伤口消毒。

    少女可能是基于这个理由而做的。她长期受医生的照料,或许知道这点,但她会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顾川不争气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沉浸在一种非同凡响的紧张之中。

    这种紧张让他感觉自己分外丢人。

    “你怎么笑了起来?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殿下疑惑道。

    在她看来、这人真是有够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啦!自己的伤口还在,却不先观察自己的情况,难道不傻吗?就跟之前想伤她、结果把自己嘴唇咬破了一样,真的是笨到了极点……和那些个她在禁令宫所看到的、什么跪了一天一夜、把事情做砸了就陷入长久的自责,还有被骂了却不骂回去而是自个自地陷入郁闷的人差不多了。

    顾川不知少女的想法,只是笑意盎然。

    莫名地,他感觉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

    只是当他摇摇晃晃地拖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站起身来,偶尔风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于是身体感到的掺水的重压又把他拉回到了无情的现实之中。

    他还没有真正逃出这个可怕的监牢。

    “我们现在在哪里?”

    顾川迅速地进入到角色,问殿下。

    “我也不知道,我们是被水流冲向这里的。”

    殿下重转过头来,看向顾川,看到顾川脸上微微的红晕,觉得可爱,露出笑容来了。可她一笑,就忍不住觉得自己也是个傻瓜了,莫名其妙就会笑起来。她就连忙止住笑容。于是张头四顾的顾川也就没能见到。

    “那我们可能是落到一片地底溶洞里了。”

    他说。

    殿下的提灯已经灭了,整个洞穴就只有从洞顶垂落的荧丝发出的微光。这里的荧丝不知为何极为密集,可以看到大片的萤火虫如野蜂飞舞。

    无趾人正在水中雀跃地游泳。他好像无师自通了潜水,叫顾川暗暗咋舌。

    洞穴有深处,顾川想要求生,就要探索。他把无趾人叫上来。三个人从洞穴里慢慢走起来。

    “地底的溶洞是什么意思?”

    殿下问。

    “就是像我们现在陷入的地底洞穴,一般来说岩石是一整块的,不会有洞。但就像老鼠啃木头一样,岩石也会被水长期溶蚀形成洞穴,就叫溶洞。”

    顾川解释道:

    “也许这里曾经也是水道,岩层被水溶蚀了很多部分。我现在想,落日城的地下建筑也是基于这些溶洞进行设计与建设的。”

    他摸了摸岩壁,岩壁湿漉漉的,有渗出来的泥水。暴雨的影响已经抵达了这里。

    地上也有埋在土里的骸骨,说明这里并非是无人区,而是曾经有人到达过的,这让顾川升起了逃生的希望。

    他靠着自然的微光向前摸索,却被无趾人叫停了。

    “怎么了?”

    “朋朋友!我看到地上有不是、不是尸体的东西。”

    无趾人的夜视能力极强。

    顾川沿着无趾人所指,往地上摸索,很快抓到了一些像是雕像一样的非自然造物。

    “这可能是以前的人留下的。”

    顾川把其中一个雕像举高了,让它在荧丝底下更明显些。

    于是很快,他们看到这个雕像是个人。

    而这个人的手没有指甲,刻得犹如触须。尽管磨损得不成样子,但到底可以看出其人工的痕迹。

    “这是一个……无趾人的雕像。”

    顾川喃喃道。

    而其材质并非落日城人所会使用的任何一种。

第五十三章 隐秘

    灌入的浊水犹如潮涨潮落,偶尔深入内穴追在三人的脚边,偶尔退去,则发出轰隆的声响,洗尽岩土。被洗过的岩石的纹理奇形怪状,似是诉说光阴流逝的故事。

    “殿下,冕下有说过落日城是怎么诞生的吗?”

    举起雕像的顾川回首,问身后的女孩。

    集簇的荧丝一一垂落,浅光明亮了殿下的轮廓。任何美丽都经不起跋涉的考验,这一连串地下逃、风吹雨打下来,她原本干净的脸蛋已经盖上了尘土与痕迹。

    但她的脸上全无忧郁与阴霾,从水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也只觉得有趣,甚至有些兴致勃勃。殿下听到顾川的话,回过神来,露出茫然的表情。

    “妈妈没有提过这个……”她努力地回想道,“我记得官史里写过,说落日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以后也会这样下去吧。”

    “哪有什么自古以来,又有什么直至将来?”

    顾川笑了起来。

    “凡是已有的,无所不有来处。这就像所有的边民村落一开始什么也没有,田地也没有,房屋也没有,是人迁徙过来后,才有的,慢慢地、一点点造出来的……那么落日城不也理应如此吗?”

    无趾人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话,在一边百无聊赖,开始扑起萤火虫来。

    扑一会儿,又紧张地看看后头有没有人追来。

    没人追来,他就再扑一会儿。

    他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人要禁止他们出去哩。

    “一切东西都是有来处的……”

    殿下迷惑道。

    眼前傻瓜自信的表情让他又变回中宫内那个伟大的发明家了。

    顾川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说:

    “落日城的官史,我也读过,上面只说落日城向来如此。但在民间却一直有个小道传闻,说是落日城也是冕下和那十几个家族的先人,大概几十人或上百人的队伍在很久很久以前迁徙到这片新土地,开垦了农田,下水捕鱼,修建堤坝,铺设道具,建筑房屋。于是从内城扩展到内城十三个区划,再扩展到整个外城,以至于如今百万人的规模,浩然壮观,马车终日不能出内城,而骐骥三天不能南北。”

    无趾人的脚被水浸没,他赶紧跟上了。

    “你说得很有道理……”

    殿下说。

    黯淡的隧道,好像还保留着古老的记忆。不知道是金饰还是银饰、面具还是餐具的断片、烂得不成样子的骨头都是寻常,偶尔还可以见到用类似牙齿的材料琢磨的雕刻。更有甚者,是无趾人挖了挖地,还真从土里挖出像是宝石的东西来……他把宝石表面的灰尘擦去后,宝石在荧丝下闪闪发光。

    无趾人高兴地把闪闪发光的东西塞进自己破烂的衣服里,殿下又问道:

    “这些东西都是谁留下来的?”

    “这些都是历史的痕迹。”

    “过去的东西吗?”

    “我刚才和你猜测道,落日城最开始也是一群边民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开垦的新土地,那么问题就来了……在那群边民来到这里之前,这片地方……这片日照之河的淮水流域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落难的少年人冷静地说道。

    牢狱之灾过后,顾川的内衬外套都同无趾人一样破破烂烂,只是能勉强蔽体。至于水难过后,棉衣更因水的吸附紧紧贴在身上。他的头发则成缕状结住了,紧紧地贴在额头上。他感到难受,就把头发挑开,把额头露出来,随后用手敲了敲洞壁。

    洞壁发出沉闷的声音。

    萤火偶尔飘过逃狱者的身体,悠悠地落在地上。殿下看到水正在渗入这片深沉的地底,洞壁的缺口不停地流出泥沙来。

    而原本这个隧道应该比他们现在所见到的规模要宽广,许多地方可能是后来被尘土淹没的。

    顾川一边抚摸洞壁,一边继续说:

    “可能性无非分为两类。第一类可能是,原本日照大河的支流、也就是现在称呼的淮水沿岸是没有人的,或者说,只有一些小动物来到这里饮水……就像我们在上流或者下流会看到的一样。”

    “那第二种可能就是有人吗……”

    殿下感觉自己的心正在跳动。

    顾川又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神望向她:

    “是的……有人,有原本居住在这里的成团体的、可以形成威胁的‘人’或‘野人’。”

    顾川敲到一处声音不对,就叫上无趾人一起拂去表面的尘土。尘土簌簌地落在地上,而原本被掩藏的痕迹则得以重见光明。

    殿下意外找到了些不知在地里埋了多久的干草根,她用燧石相撞打火的方法,居然成功打出了点火星子。火星子落入干草根里,火光就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洞穴内的万物。环绕荧丝的虫子被火光惊扰,有些误把火光当做自家的荧光而飞入其中,粉身碎骨。

    “你做得厉害呀!这打火的方式谁教你的?”

    顾川眯了眯眼,适应地下的火光。

    “以前医生教过我……我实践了一下。”

    “是尾桐夫人吗?”

    他们都感到暖和了点。

    “不是……是前任。”

    殿下说。

    这个前任并没有告诉殿下她的名字,只叫殿下用医生称呼她。现在想来,殿下总觉得自己印象里的医生和现在的自己长得有点像。

    顾川没再继续交流了,他们把表面的积尘擦去得越多,就越发现这东西是有弧度的、呈现圆形的外沿来——

    那是一根插入土中的坚固的柱子,上面留有大片的划痕,这些划痕各不相同,可能是金属刀具留下的、也可能是石子留下的。随着历史的逝去,已经无法辨识。

    “从材质来看,可能是云花石,在大陵山可以开采的一种质量极好的材料,表面磨光后,是没有纹理的,呈现纯色,非常坚硬。”

    百科全书的工艺篇记载过,顾川稍微还记得点。

    “这代表什么呢?”

    火焰静静燃烧,照亮一片死去的地窟。

    一百年或者数百年,光阴与岁月都消失在这无际的大地之中,不见踪影。只剩下三个偶尔路过的逃犯,在探寻出路中顺带着,路过历史。

    “说明这片地窟里其实曾有大片的建筑,换而言之,可能居住着一种人。”

    顾川说。

    他们歇息了一会儿,烤干自己的身子,暖和了些后,继续向前摸索,寻找出路。每隔十数步,顾川就能发现类似的柱子。按此估算,这片地窟里云花石柱的数量可达成百上千。连接柱子与柱子的墙壁,偶尔没有被侵蚀的地方,上面也都有划痕,还有一种黯淡的像是什么汁液凝固的印记。

    “这些痕迹,都是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留下来的吗?”

    殿下惊异地问道。

    声音在空虚的廊道里回响,很快消失在黑暗的远处。

    “我做不了一个准确的猜测,也许就是落日城的先人,出于各种原因曾下挖隧道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

    顾川说。一个前所未有的想象逐渐变得清晰,在这个想象的犹如刀剑轮廓的边缘沾满了残忍的血液,叫他不寒而栗。

    “后来,迫使他们居住在地底的原因消失了,他们就走了上去。”

    “其他的可能呢?”

    两道目光交汇在一起,相顾无言。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火光消失在背后,荧光再度成为洞穴唯一的明亮,徐徐烛照四周万物的轮廓。

    “其他……其他则可能是原本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直到一面有明显雕凿痕迹的墙前,顾川愣在原地。

    然后他轻声细语。

    只见垂下的荧光照亮了墙壁上的画。

    画上是没有指甲的、长五指的人正在被有指甲的、短五指的人攻击。无指甲的人躲在地底,而有指甲的人站在地面上。

    画的技艺停留在原始的时代,脑袋是方的、身体是方的、手也是方的,在岩石雕刻弧线是困难的。大多特征已然隐没而无分别,但指甲这一特征……壁画上所有的手指分为两类。一类是一截的,一个接近正方形的图案接了五个并排长方形,一类是两截的,同样是一个接近正方形的图案接了五个长方形,但每个长方形都以大约1:3的比例画了条横线,将指甲的部分和手指的主题区分了开来。

    “这也只是猜测。”

    他们往前走去。

    前面还有壁画。

    地上有指甲的人正在用放火熏烤地下,而地吓的人则通过复杂的管道引入日照河的大水来浇灭地底的火焰。那群无趾人在水中自由地游曳,犹如最矫健的鱼儿。

    壁画到这里戛然而止了。

    也许是就此终止,也许是后面还有,但出于各种原因看不出、被土掩盖、或者到了其他的墙上。

    没有人知道这些画究竟是无趾人含着怎样的意旨留下的,而他们在作画的时候究竟又面临着怎样的处境。甚至也可能不是无趾人,而是另外的旁观者默默地记录下了这一切,好叫这足能追溯到第一次黄昏战争的历史不被淹没。

    但这些发现的人也只是偶然路过的逃狱者罢了。

    殿下轻轻用手触摸壁画上的痕迹。

    “第一次黄昏战争说是对抗异族的战争,它没有详细的记载,它会是……一场发生在过去的无趾人与有趾人的战争吗?”

    在坚固岩石上面的雕凿钻刻早已逾越了动物的能力,是那使用金属的工具才能留下的形状。

    “或许是的。”

    顾川认真地看她。

    但殿下确实一无所知,只睁着眼睛转头四顾,把周边的一切暗暗记下,想着以后若有能力还要到这里来探险。

    于是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无趾人的身上。

    那在地牢里长大的无趾人并听不懂什么历史、过往、战争或者种族的话语,只自顾自地扑弄萤火。一道道流光从他的手指间飞过,划着轻盈的痕迹跃向他方。

    这无甚意义的扑弄,无趾人却非凡快乐。他咯咯地笑起来,又发出一阵愉快的大叫。

    他并不甚在意这两位同伴的言语,只在他们提到无趾人这个词时,他才会转过头来,好奇地望一眼。因为他知道这是对他的临时称呼之一。

    殿下回头,继续看顾川,认真地问他:

    “最后,那场战争中留下了一些无趾人,并且妈妈把他们关在地牢吗?”

    “如果猜测得没错,那可能确实这样的。”

    顾川没有丝毫留念地抛下壁画,自个自地往前走去,之后略微放松地说道:

    “而我们可能能出去了。”

    “是这地下水库吗?”

    殿下看到壁画里有画类似水库的位置。

    “对,按这记载,无趾人曾经修建了一个地下水库。而这个水库与外界的日照大河通过某个通道直接相连……需要潜水,非常危险。”

    但这个危险与面对落日城卫兵队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前方依旧山重水复,偶尔还有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水泽,迫使逃狱者们小心翼翼地试探深度,方才跋涉。跋涉的过程中,他们也捡到了一些有用的草绳,做了几个火堆,烘干了自己。

    “这片区域可能曾是无趾人居住的地方。”

    在落日城的底下,存在一个地牢、一片地下迷宫,似乎已经可以是笃定的事情了。

    他们走错了不少弯路,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壁画里所说的巨大的水库。

    这是一个巨大的坑,坑顶的岩墙与钟乳石是天然的滤水器,一滴滴地落下干净的水来。而坑里便积满了一潭清澈的水。

    洞顶大片的荧丝垂落,萤火虫的光辉就像星点般,一一落在水面里。水面凝然不动,浸没无边萤火,犹如点缀繁星的夜空。

    顾川无心的声音,被殿下听到了。

    这殿下便摸了摸怀里的小册子,连忙问道:

    “星星的夜空……你是在说那本书里所说的异乡的风景吗?”

    顾川先是诧异,想起殿下是看过那本他杜撰的游记的,才回首而笑道:

    “是呀。”

    “这样啊……那怪不得了,怪不得了!哪怕夜里有星星,也不会亮得睡不着了……原来星星并不亮,而是很小的、只放了一点点光的小气鬼……”

    少女垂下眼帘,不知自己的心脏为何会那么急遽地跳动。她感觉她的脸正在发红。

    眼前的景象构成了这深锁宫廷少女对繁星的最初的想象。

    但少年人却笑着回头对她说:

    “按照这一门学问,星星可并不小气。”

    他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只留下因浸透水而贴着身体的白色衬衫。然后这少年人光着脚丫,把自己的衣服和之前捡起来的草绳都绑好,做保险绳套在自己的裤腰带上,然后走在淡蓝的湖面之前。

    这片奇异或许已有数百年不曾有人造访了。他们是这里久违数百年的客人。

    “殿下,你知道吗?星星其实是想要把一切照明亮的!只是一直无能为力、也就忘记了原来的想法罢了。”

    少年人卓越的姿态,倒映在水面之上。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纵身一跃,投身于有限的水与无限的异世的命运中。

第五十四章 一处秘密

    然而那时,凝视这一切的绝不止两双眼睛。

    有一个人始终跟在逃犯者的身后,一直抵达水库的外缘。到了门口,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靠近了。

    他的眼神是很好的。非眼神很好的人当不了大将。

    这样,他就亲眼看到那少年人自在地没入水中,好像在主动拥抱冒险与危机。

    在昏暗的荧光之中,搏击大河的水与浪。

    然后矫健地、一个劲地没入水中,消失在水深之处。

    只剩下绳子在岸上缓缓动摇。

    宁静的水库迎来了百年未有的访客,卷起惊人的波涛。

    水花溅到岸上人身上,岸上的殿下神游物外,只双手怀抱身体,尽力避免衣服里那本冒险家的手记沾到水花。

    至于她的思想,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无趾人与殿下同是没见过世界风光,常年困于一个狭窄地方的。但他的想法比殿下单纯得多。他看到顾川跃进水中,就自个儿也把自己的脑袋浸入水里了。无趾人有种天然的憋气的本领,一口气憋的时间要比常年河边的顾川憋得还要久。他就能在水下睁着一双大眼睛,不停地寻找顾川的动向。

    这种天生的水性可能已经强于他所知的所有的地球纪录。

    而且,无趾人还具有一项暗中寻物的本领,叫他在这无光的水底能够大致把握物体的方位。

    不过根据顾川对运动能力的目测,不算无趾人,寻常落日城人的平均体质都强于他上一世。像他这样从小玩水的,无设备潜个二十来米不在话下,憋个三四分钟气也不算难。

    很快,无趾人就看到顾川已经游到离岸十五六米的地方,并且触及到了水库的底部。他也跃跃欲试,伸脚就要进水。就在这时,顾川的脑袋突然冒出水面,把无趾人吓了一跳。

    原是这少年人出水换气,然后笑着朝岸上影影绰绰的人招手。

    “水不深,大约十来米。可是太暗了,看不清楚,我还要往里面去,等我的好消息!朋友们!”

    殿下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要招手,但不自觉地、也抬起手来朝那个被荧光照亮的人挥了挥。

    她看到了他的笑容,他看到了她的迷惘来。

    少年人不囿于物,更执着于眼前的目标。顾川松开腰边的绑带,往水库的更深处游去了。

    绑带是个糟糕的主意,因为太短了,布料入水吸水后也显得沉重。

    他很快消失在黑暗的另一边。

    无趾人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拉起绑带也一并跳进水里。

    这样,岸上就只剩下了殿下一人。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四下幽寂,悄怆深邃,好似无人。

    但她只沉寂了一小会儿,就侧首向身后什么也看不清楚的黑暗,说道:

    “你在的话,就出来吧。何必跟在我们身后,却一言不发呢?军库司人。明明有话,却不想说,那不是很奇怪吗?”

    声音穿入黑暗里,发生回响。

    只沉寂了一小会儿,殿下就看到黑暗里逐渐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来。

    那人长得高大,四肢粗壮,一步步走来,脚下都是水迹。他的身上也全是水,活像个落汤鸡,比真正的逃狱者看上去还要狼狈。他的面色拧紧了,皱着眉头,全是人之由盛转衰而会有的皱纹。

    他一直走到彼此能够确认彼此的轮廓的地方。

    这人不是其他,正是紧随三人之后跳入水中的军库司主官舆存。

    殿下头脑灵敏,早在第一次做篝火时,就已经发觉这军库司主官正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但殿下也不揭破,只暗中留意,直到这时,她直接说破,舆存果然现身于她面前。

    殿下认为这军库司主官仍是冲着她来的。

    “冕下对我下了什么命令?”

    舆存张口说:

    “我不知道。但按照我对冕下的了解,冕下对追击殿下您到天涯海角。不论你逃到哪里,又变得如何,冕下都要把你抓回来。”

    “我没有想过逃走。”少女平静而庄严地说道,“我认为他们不至于被关在牢里,要把他们放走,放走后,我自会回到中央禁令宫内。”

    “你在自作主张!”舆存厉声喝道,“冕下是不会轻易饶恕你的。”

    “这是我的想法,我可以承担一切后果。”

    “你可以承担,但别人会因你遭难!”

    “那也是妈妈的错!”

    一滴水从钟乳石上溅落在地面上,萤火虫被忽然增大的声音惊走,又飞回。水面几声扑通,是游走的两人又探出了水面。他们正在沿着水库的最边缘探索。

    顾川和无趾人的声音在这封闭空间内回荡,而殿下面不改色地凝望舆存。舆存站在那里,就像一尊可怕的石像,冰冷地说道:

    “你在责怪冕下吗?殿下……”

    “我与冕下是两个存在体……我不只是一个传话机器。”

    “是的,你不只是一个传话机器……你是未来落日城的主人,与冕下的继承人。但在现在,您还不是……我是个卑贱的武夫,只望殿下,你尽快回心转意。”

    谁知那时,少女突然露出了一个可怕的笑容:

    “我现在在想一件事情,军库司人,不知道您清不清楚,如果你能解释我的疑惑的话,也许我会放弃把那两位逃犯送出去的想法。”

    舆存对此无动于衷,平静地说:

    “您尽可以问,我会认真尽力为您解惑,这是卑人的职责。”

    少女寡淡地笑了,她说:

    “军库司主官·舆存,你知道我每个节气,都要进行身体检查吗?尾桐夫人专司此职,每个周期,她都要为我做手术与检查身体。”

    “卑人晓得。”

    尾桐,舆存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一个依靠奇物移植的造诣重新上位的落魄公民,获得冕下的许可,可以任意出入中央禁令宫。

    身体检查便是尾桐夫人进入禁令宫的名义。侍从说这是因为殿下身体情况不佳的缘故。

    少女笑了笑,继续说:

    “这种身体检查隶属于一个大的手术。在每次做完这次手术后,就要定期、每个周期进行这样的身体检查。而这种手术有个专名,被冕下称呼为补天刑,是一种能让人获得强大力量、变成超越人的手术。”

    舆存的面色变了:

    “殿下你……”

    “什么是补天刑呢?那就是尾桐夫人的拿手绝活,奇物移植……将冕下遍寻人间所得到的适用的奇物、哪怕是和人体有抵触的……也要与人的身体相结合。像你的‘上通天风’那根管子做成手里的出气孔,或者像刑务司人的晶球,可以做成人的眼睛或者人的脑壳……这样的做法在人体上会发生一种叫做“排异反应”的反应。于是,就需要在每个周期进行对身体的检查,好及时发现会不会已经出了身体,好检查这奇物在我体内移植的适应性之良好。”

    她含着微笑说道:

    “原来侍从们、尾桐夫人还有冕下们的说法,我谨记于心,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是我活在世上必须的……不然我会活得痛苦和难受。这是人必须要按照父母的说法过活……非如此是不可的。”

    水滴滴得急促,是悄然的水库永久的响动。

    黑暗的影子,一个像是石像,一个像是幽灵。他们的影子,在荧光中只有个黯然的轮廓,每时每刻都在变形与扭曲。

    “现在,我到了地牢里来,我了解到了生人盒——一种孕育从胎儿开始就结合奇物的人的箱子,然后,我又了解到了香室,是用檀灭香将那些孕育成人的有奇物干涉的畸形儿沉入长久的胎息的状态中,我从一位囚犯的口中了解到……原来妈妈,不……是冕下一直在做永远拥有奇物力量的方法,从比第三次黄昏战争更早的时期就开始了……她做了很多奇物人……那位囚犯还说,冕下有成功的作品。所以现在我有个疑惑,军库司人。你应是亲历多次黄昏战争的人,那你了解吗?”

    “您说罢,殿下,卑下正在倾听。”

    舆存道。

    殿下露出几个白牙,是在笑了。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本来不多,对于人来说,一个漂亮的人的笑容就足以舒心悦目。

    只是舆存看到殿下的笑容,便理解到少女已经发怒了。

    “尾桐夫人的前任,也是我的医生,她同样需要做补天刑,同样需要做身体检查和我一样……直到第六次黄昏战争的某一天,她消失了,于是尾桐夫人上位,替我做原本那位医生的一切。那位医生没有名字,而我也没有名字,我只见过她,而从未见过妈妈的真容,因此……现在,被冕下夸赞有能力的军库司人,你有明白我想问什么吗?”

    “抱歉,殿下……卑下并不明白。还望殿下尽快回宫,否则冕下会发怒的。”

    这壮汉低下头来,说。

    少女只是继续笑,灰色的眼眸好像看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那我看你也不甚有能力,什么也猜不出来的。我想问的很简单呀!”

    她说。

    我想问的是——

    ——我就是奇物人吗?

    并非身体不好,而是主动地与奇物发生结合。

    如果是的话……冕下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水库内外一片阴影朦胧。

    水声乍起,有人重又探出头来。岩壁上到处是渗水流沙,这是外面的雨啊,越下越大了。在这最不受欢迎的时节里,常常忽然刮来一阵狂风叫所有树叶全部飒飒响动,二楼的东西从围栏边上跌到一楼。要么突然打响一阵雷鸣,短暂闪亮过了一秒钟又成无底漆黑。

    据新水家族的治理,河口区已经发生泛滥,漫出来的水淹过码头,冲入河口区街道,叫人只得着雨鞋逆水而行。

    这阵仗,落日城的老人也少见得很。

    “是不详的征兆呀!”

    与地下水库隔着几层岩石与尘土,便是地下宫殿,仍不为风雨所动。

    塔诚的存在还未被卫兵上报,至于狱人只知道按照命令行事,连基本的思考能力也不具备。

    那时,检查司的斟尚提着灯,站在水晶做成的生人盒面前。

    生人盒半透明,而灯光在水晶面上反复折射反照、洞明两人的身影。

    “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罢,老人。”

    浑身冰凉的塔诚模模糊糊地被他叫醒,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浆糊一样,快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消失。

    “我想问的是……你所想救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奇物人吧?”

    斟尚低眉,笑着说:

    “而殿下……你也见过了殿下,请问,殿下是否也是个奇物人呢?”

    奇物人这个词好像刺激到了塔诚。他猛然从迷迷糊糊的梦中醒来,大声怒喝道:

    “是你们亲手把人改变,叫人变得怪异,如今却要把他们从人的队伍里切割开来,说他们是奇物人吗?!”

    “那就是咯?”

    斟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是个了不起的消息,也许落日城内城的格局都能因此被撬动。

    想到这里的斟尚内心一片火热,笑得更开心了。

    塔诚坐在地上,蜷成了一团。他已经瘦到了极点,身子骨都在萎缩,披着破烂衣服蜷成一团的时候,居然不像个大人,而只像个小孩。

    “我还有个疑问,族长,你活在百年前,是否见过冕下?冕下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你问这,又想知道什么?”

    “也许你告诉了我,我就愿意帮助你心心念念的那几年轻逃犯逃出去了呢?”

    塔诚的身体颤了颤,他说:

    “我见过。在第三次黄昏战争时,冕下曾亲自抵达战场。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如果要、要说的话……大概是他总是把自己的手和脚包得很好,里一层外一层,像是裹着个套子。此外,就是他的冕冠了,那是一种奇物,是冕下的标志。”

    “只有这些了吗?”

    “只有这些了……我们与冕下差得太远了……我们所思考的东西,可能冕下很早就想过了。”

    斟尚露出失望的表情,准备走了。

    他走的路是离开地牢的路。

    塔诚在迷迷糊糊中发现这点后,打了个激灵,猛地大叫道:

    “你说你要帮助他们的,你怎么要离开了!”

    这高声的大叫,惊扰了生人盒里似人非人的鱼群。

    群鱼各自游去,而斟尚冷漠地回过头来。这种冷漠,塔诚记得……当初他想把她带走时,他说出这个想法时,他视以为家人的那些人就是用这种冷漠看着他的。

    “你……”

    塔诚的全身都在痛,他缩得更紧了,好像骨头都要挤在一起了。

    “诚族长,只是可能,可能……实际上,我没可能帮助那群逃犯。”

    塔诚愣愣地听着。

    斟尚冷酷地说道:

    “因为冕下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抓到他们,活的、死的、都行,不忌讳。他们已经完蛋了。之后要追捕他们的就不是我们这三个内务人员,而是真正的为落日城打赢了六次黄昏战争的军团。他们藏在底下,自然有人会挖穿大地,他们藏在水中,自然有人分开海洋。他们逃出去,就要遭到真正的大规模作用的奇物的围剿,你还觉得他们有救吗?别说他们,哪怕加上我……哪怕加上一个落日城家族——”

    “有救。”

    那时,行将朽木的塔诚高傲地抬起头来,对那自以为是的“主官”说:

    “有救。”

    斟尚回过头来,只觉得塔诚脑子已经老糊涂了,只笑了笑:

    “你个老东西,又知道些什么?你所知道的过去的那些落日城的力量,与现在的落日城如何匹敌,你知道现在的落日城有多大吗?居住着多少的你想不到人吗?知道我的手下,光是组织各处的检查,就要上千人的公务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不知道又如何呢?你既然觉得落日城之大是我们这些过去的老辈不曾晓得的,那你知道吗?未来的大也定是你所无法触及的。我告诉你,我现在告诉你,他们会获得自由。这是想要统治一切的人、以为自己知道一切的人,所不知道的生灵的唯一的秘密。那就是他们只能砍断人的手脚,乃至剥夺人的生命,而从来无法夺去人的欲望、人的想象与人的追求!”

    塔诚只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扶着生人盒的水晶外壳,依稀还能见到当初顶天立地的身姿。

    他眯着眼睛,冷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可怕,是绝对无法做到的、无法反抗的……是的,这些事情远远超越了你的想象,因此你绝对无法想象有人能逃出这里。但你看着吧!哈哈,我可怜的后辈呀……给议事会做狗得到的这点权利与地位,已经让你谄媚地无法压抑心中的狂喜与骄傲了,是吗?”

    “你再说一遍!”

    斟尚日日夜夜都在想自己的地位是否被动摇,如今心事被揭破,哪里不气恼。这年轻人的面色涨得通红,走上前去,就要抓住塔城的脑袋,叫这个老人知道什么叫做不得不屈服的时事。

    可那老人站在地面上,还睁着一对顽强的眼珠子,但已经说不了任何的话了。

    只有两片发青的嘴唇好像正在龇牙咧嘴地大笑。

    他已经死了。

    死前,他梦见了喜欢的人。

第五十五章 海底捉星

    天上的闪电如银蛇明亮,地上的树木与花朵都在雨水中皎然。墨阴区避雨的鸟儿躲在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水沾湿了它们的翅膀,有的便不愿飞翔。

    树上的鸟儿张眼,见到在雨中匆匆集结的人影。

    落日城的军团原则上分为两部分,征召军和护城军。

    前者大部分由应征的边民组成,另一部分是用来充军的罪犯,还有少部分是由主动入伍寻求建功的公民组成。征召军大多不是永久的,通常在战争结束后就会解散从事生产。

    后者则是常备的军队,日日夜夜接受训练,常年居住在墨阴区。墨阴区特别,是个狭长的带子,既是内城区边缘,但从墨阴区往外走,不是外城区,而是连绵的群山,以及从群山流出的墨水。墨水,又叫墨河,从群山流出,汇入淮水。墨阴,顾名思义,处在墨水远离太阳的一侧。

    落日城的外城并没有彻底包含内城,落日城是沿着大河建设的长条状的不规则的城市,所以内城的城区可能比外城更靠外。

    落日城护城军与卫兵队完全是两个规划,后者不被允许携带未经检查与许可之奇物,前者则不受拘束。

    他们直接受命于冕下,不受议事会的管辖。

    他们的行动犹如一盘棋,以统一的号令走向自己熟悉的位置,最终个个排列起来,肃穆俨然,没有任何人在动。

    只有领军者们在雨中,冷淡地传达上旨。

    然后,随着整整齐齐的一声,士兵们从头部开始分流成军团,向落日城的各个出口方向去了。

    护城军的军团长们对冕下的命令的第一个理解是以最大效力全城封锁,防止任何嫌疑目标之逃出。

    军队四散的时候,恰有一阵冷风从地上向天卷起,把花草树木惨白的底叶翻过,好叫雨水能打击它们的另一面。

    雨水打击完了,便在叶上汇成小流涓涓流落,卷起地上的尘土渗入地底,沿着泥沙与岩石的轨迹,再重新滤走它们在地上被迫带上的肮脏的颗粒,最后就是沿着地下岩洞里凝结的钟乳石,一声声地滴到干净无暇的水库之中。

    一百个世纪前如此,数个世纪前如此,数个世纪后依旧如此。

    地底黑暗,水很深。

    殿下没再听到那两人的扑水声,大约是顾川和无趾人都游远了。

    她稍微放了点心,双眼死死盯紧舆存。

    舆存是亲身经历过两次黄昏战争的人,又是受到冕下重用的人。他理应知道些什么,却如今,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表情并不好看,目光暗淡:

    “冕下并不会高兴你想那么多的。而想这么多,未必会是一件好事。”

    “你在用冕下威胁我吗?”殿下这时非常冷静,“冕下究竟是我的母亲……”

    “你确定吗?女娃子呀……”

    那时,舆存露出了一口常年喝酒的烂牙,发出一阵可怕的笑。他瞪视殿下的样子,犹如黑暗中的恐怖的幽灵,已说不出是可怕还是厌恶。他继续说:

    “你的医生、你的上一任医生,在内城,在所有公民家族的族老、族长、也就是有权利、有地位或者有历史、活得久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

    殿下呆愣在原地,回神过往了。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医生从来没告诉我……”

    于是殿下一度把职务当做人的名字。医生和殿下就是名字。

    “呵,冕下应该对你说过这样一句话,冕下说,只有可以复制的东西才需要殊名。无法复制的永恒的东西,不需要殊名。祂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冕下,而你是落日城独一无二的殿下,是吗?殿下。”

    殿下不说话。

    舆存在荧光中黑得可怕,好像一座恐怖的山脉。他冷酷地说道:

    “你的医生也曾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她也叫作殿下。”

    话音落下的时候,地面发出裂开的声音。是那少女用尽力量的一脚狠狠地踩在地上,然后她踉踉跄跄、无法接受地倒退了几步,几乎要落进水里。

    “而她也曾被认为是落日城的继承者,直到她的身体出现异样为止,就与你一样……殿下。”舆存抬起头来,面色冷酷。

    他本不想交代这段往事,因为这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干扰到冕下的意图。但现在,这殿下恐怕确实成了某种阻碍,就像当初一样。

    少女的脸上立刻苍白起来了。一种从未经验过的不解使叫她的心灵陷入了一片狂风暴雨之中。

    世上绝大多数东西,她都不甚在意,唯独现在正在失去刚刚好就是她极在意的一种。

    她勉强吞下喉头的呜咽,却无法阻止脑海中更加荒谬的联想。

    但舆存还没说完。

    “而殿下,您生来智慧,自然猜得不错……您正是‘超越人’,与上一位殿下一样都是冕下所钟爱着的超越人——而上一位殿下便投身于了第六次黄昏战争的战场。”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等快说完了,更疾步向前,一步跨越一米,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奇物来,就正对着殿下的脑袋砸下。

    这件奇物也是舆存被冕下允许随手携带的奇物之一,叫做如狱,形如鸡子。它的发现说来,也与新水家族有关。是新水家族在上百个节气前于水下探索时,发现了一片不正常的漩涡区和高重力水区,付出了几个船员的代价,才从水中捞出这一奇物。

    而这奇物功能更是怪异——若是与高于“水的密度”的物体相撞,譬如这样——

    那鸡子状的东西,在击中少女额头的瞬间,便从水库中吸来水流,从中空吸来空气。一时狂风大作,在水库中掀起浪潮,直冲岸壁。最终凝结而成的水形成了一个悬浮于地表上的理想球体。

    高度压缩的水流与空气直接充斥球体之中,叫人如陷泥沼,如入深海,甚至难以呼吸,无法自拔。殿下本能地紧闭双眼双口,不再吸气,想要向前走步,好脱离这一片如狱形成的球体空间,却只见这球也向前滚了滚。

    头顶的鸡子状物体已经消失不见。

    “你——”

    “冒犯了,殿下。”

    舆存站在水边,吸出一口气来。

    说时迟,而那时快,只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这一瞬间的变化,叫身经无数战役的舆存也要紧张。因为他不知道这殿下究竟身上结合着什么奇物,又能有什么功能。

    倘若处理不甚——舆存曾亲眼见过上一任的殿下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之中的样子——他可能也要在一瞬间葬身当场。

    而殿下因为出乎寻常的消息动摇,正是最佳的时机。

    “接下来,只剩下水里的另外两个逃犯了……”

    舆存看着殿下所在的水球一眼,一桩心事落地,而另一桩心事则叫他更加痛苦。他转过头来,正要借着荧光观察那两人的动静,却顿感自己的双脚突然一沉。

    他连忙往底下望去。

    水里冒出一张正对他的笑脸来,正是顾川。

    原来顾川和无趾人两人在舆存与殿下对话之际就已经返航。顾川哪里不知道就自己这点战斗力,和无趾人加在一起,也不够殿下和舆存两个怪力人扔出去的。于是两人就藏在水里伺机行动。

    结果殿下退在水边,他们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知道舆存已经靠近了。于是一人一边趁着舆存心神恍惚之际抱住了这壮汉靠在水边的腿。

    “嗨!”

    顾川打完招呼,收起笑容,换了口气,冷肃道:

    “老将军——我们也得罪了!”

    说话的同时,猛地与无趾人一起将舆存往水里一拉。

    于是,这岸上大言人也要失足落入水中,猛然浸入一片深色黯淡的海域之中,难以自拔。

    他入水前,趁着仅存的几秒,深深吸入一口气。

    这一口气给了舆存一线生机。

    入水的瞬间,波涛便一股脑儿地拍到岸上,直冲向水库外的廊道去了。困在如狱吸积的水中的殿下睁开了眼睛,看向水边。

    而斗争正在激烈化。

    顾川和无趾人两人缠在舆存的身上,就要把他压往水的深处。

    但舆存在水中的挣扎也超乎他们的想象,只是几个大力动作,就掀起一波波的水浪,拍在他们的身上,几乎要把他们掀跑。好在舆存的水性果真不强,在水中的灵活度与力度都大打折扣。

    更别说,这黑暗的水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两个模糊的人影飘飘渺渺。水流冲刺脚底,又渗入衣服,于是粘人的冷气直接附入舆存的骨髓。他一不小心张开了嘴,这积淀已久的水就冲进他的嘴里,叫他连忙闭嘴,在水底几乎窒息。

    只是这样,他反倒陷入了一种渺然的思绪。

    他在想当初主动请愿下水的人所遭到的困境与现在相比又如何。这种思绪在战场上是要命的,可他脱战已久,只能自嘲自己在军库司的这些年竟只学到那些内务烂人的悲风伤秋的本事来。

    而越往水里去,水的压力就越大,叫舆存行动也要受阻。他不能说话,也不敢擅用上通天风吸风放出冲击,只得用尽全力向水面抬起脑袋,想要去再吸一口气,但顾川径直一脚往他裆下踢去。他护住自己,恼火地转手欲抓这个岸上笨拙的小鬼。

    但这少年人啊,在水里比他要灵敏得多,蔑了舆存一眼,还做了个孩子气的竖起中指的手势,然后转瞬就踢腿游开了。

    而舆存失手的同时,无趾人抓住他的腿,把舆存使劲地往水库的深处拖。舆存知道这时不能向上挣扎了,于是在水中扭过身来,一拳挥向无趾人。

    大片大片的水流从他的眼睛、从他的鼻孔还有耳朵边上流过。

    无趾人连忙游过。

    而顾川又接手向上,一拳头就砸在这舆存的背上,要把他往水的更低处压去。舆存就猛地伸腿蹬水又返回扑来。

    无趾人就继续去抓舆存的腿把他往水底脱去,而顾川连忙躲开与游开。

    来回几次,上下挣扎,便叫这军库司主官的体力还在、但氧气即将耗尽。

    短暂的瞬间,水中,少年人漂亮的黑眼珠对上了正在衰老的人浑浊的眼珠。

    他们都不能说话,但好像都读出了各自眼神中的情绪。

    ——你输了呀!

    荧光点点洒在水面之上,接近体力与氧气双耗尽的边缘的顾川在一种朦胧的幻觉中感觉自己正浸没在最黑的夜里最稀疏的星中。他在水中,柔软的头发散乱地浮起,显得张狂。

    舆存就觉得他更像了,面色灰败到了极点。

    ——但是孩子,我还没输。

    他踢开前来骚扰的无趾人的瞬间,就从袖子里抽出了那根被名为上通天风的管子。

    所谓的奇物·上通天风并不限定通过管子主体的物质,只要这物质不会损毁奇物本身。

    顾川只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管子的影子。但他思维敏捷,也联想到了上通天风,立刻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这一释放气波的奇物在水中所可能有的表现,立马拼了命地想要游开。

    而舆存已经下定了决心。

    只见那眨眼之间,水就从管子的另一头被吸入管内,使得这水底即刻形成了一个小的漩涡、暗流澎湃。接着在管子中被压缩的水流只凝固不到数秒,便如高压水枪一般以雷霆之势飚射而出,直撞水库之顶,切开了顶部的钟乳石。

    那块钟乳石的底部刚拉出水滴,断裂的石头就紧接着砸在水滴之上,一同坠入水库的水中,发出扑通的一声。

    泛起的涟漪犹如一圈圈波纹,还未平息的时候,第二道水枪便再度出水。

    水库的顶板岩石只在转息之刻,便留下一道连绵的深沉的切割的印记。

    再接下来,水里冒出一个脑袋来。

    殿下看到那是舆存的脑袋,知道水下的缠斗已经出了结果。

    舆存拎着两个失魂落魄的逃犯,一步步走到岸上。

    顾川猛地吐出一口水来,刚才的水炮就从他的身边擦过。他竭尽全力才躲了开来,在乱流中运动,失去了平衡,叫他被舆存被抓住了。

    “你好像并不愿意杀我,是要把我再带回牢里受冕下控制吗?”

    少年人坐在地上,被舆存用管子指着,撇着头,冷淡到了极点。

    “你回到牢里,会死。”

    舆存说。

    顾川冷冷道:

    “我没想过杀你们,你们却想要杀我,是因为稍微未知的未来已经叫一群高高在上的人已经吓破了胆,忙不矢的想要叫一切原模原样吗?”

    清澈的水流从他的额头上、肩膀上,还有衣服上聚成一道道的水迹,一直流到地上。

    舆存看着他,平静地说:

    “我也没有想过杀你,你走吧,但你不能带着无趾人和殿下走。”

    乍然得生的消息,顾川没有任何的喜悦。

    他看了无趾人一眼,又看了殿下一眼,然后抬起头来问舆存:

    “为什么?”

第五十六章 及今

    “哈,这就有说头了。”他坐在石头上说,“小孩,我问你,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坐在地上的顾川疑窦丛生。

    他想观察舆存的表情,可水库的环境太暗,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这健硕的人盘坐的姿势犹如一头正当壮年的雄狮。

    难道说舆存和他这一世从未谋面过的便宜父亲有过关系吗?

    “我……我的父亲的名字叫做青川。”

    他硬生生地说出了口。

    “你见过他吗?”

    舆存看出了这少年人的疑虑,便问他。

    顾川摇头,答: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服边民役、按照村族的说法是参加第六次黄昏战争去了,我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从来没有……他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尸布里,不知晓人间的事情了。”

    “那……那就是了。”舆存的表情温和了点,“我也不怕和你个娃子在这里说清楚。青川征召入伍后,一直是我所带领的征召军团第三支队的排头兵。”

    征召军团即是边民受征召而组成的军团。

    顾川不吭声。

    舆存抬眼,遥望不远处的水面。

    水面仍发皱,荧光在涟漪中的晃动好像乱颤的星点。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父亲是个表现很好的汉子。”说到这里的时候,舆存露出了点笑容。他加强了语气道,“尽管他是个边民,但他是个有力气的男子汉。”

    “但他死了,不是吗?”

    一时水库静默。

    人身上的水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被被舆存踩在无趾人悄无声息地抬起头来,对顾川父母的事情感到好奇。殿下也睁着一双有光彩的眼睛,她好像并不需要呼吸,就在如狱做成的水牢里静静倾听。

    舆存的面色不好看到了极点。

    “许多事情,城里不参加战争的人都不了解。黄昏战争是可怕的一件事情,纵然有奇物,却也挡不住自然界真正的奇物的挥使……存在能够使用奇物的我们,自然也存在能够使用奇物的野兽。”

    “我听说过……”顾川说,“是奇兽,是吗?”

    “是的,奇兽,存在于自然界的与奇物等同的妖邪的生灵。”

    他说。

    奇兽是落日城最恐怖的传说,但落日城很少有人见过奇兽……见过的人里大多是黄昏战争的亲历幸存者。

    对于偏僻村落来说,大多人也只知道其存在而未亲眼见过,多数缄默不言,只宣称是偶尔会侵入落日城领地的恐怖生灵。

    而内城的公民中流传过两个传说。

    一个说法是人们从地底或水底挖掘出来的奇物也许是过去奇兽留下的骸骨。

    另一个说法是所谓的奇兽是与人类一样学会了使用奇物的有智慧的野兽。

    严格意义上,人类并不是唯一会使用工具的动物。在地球上,就有秃鹫会用石块把厚壳的鸟蛋砸碎,黑猩猩也会使用树枝。

    就超越人的尝试,根据塔诚的说法,也是先行发现了许多奇物在野兽体内能够自然存在,才开始进行的。

    “奇兽杀死了我的父亲吗?”

    “是,也不是,这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日照大河的是分段分支流的。淮水的上流直接上流是悬曲河,悬曲河河道很宽,但是水很浅,大部分流段未必有这水库深,流速也慢,有大片沼泽和水泊,不见开始,也不见终末,故名为悬,弯弯曲曲,跨度极大,故名为曲。悬曲河流量一直低于淮水,不如另一条汇入淮水的墨水。”

    顾川听说过悬曲河。

    悬曲河边上的水泊无数,登高远眺,一片星星点点的浸水的沼泽河泊,因此不适合建筑。

    “但那一次大雨节气,悬曲河的流量发生暴涨,一直浸没到原野,将所有沼泽河泊连为一体,浩浩荡荡,左边看不到尽头,右边也看不到尽头,前面也看不到尽头。新水家族给出过数据说相比之前的大雨节气,悬曲河流量增加了约两倍,这是个不好的兆头,因为极可能会引起下流淮水同步泛滥,突破防汛线,溢没两岸落日城的土地。这会对落日城造成极大极坏的影响……于是第六次黄昏战争便从此而起,开始准备征召边民了。”

    “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是吗?……”

    顾川问。

    “是的,青川就是其中一员。”

    他说。

    他第一次见到青川的时候,那家伙是个腼腆的、容易害羞的年轻人。这是个不好的性格,害羞不适合军队,用一句古训来说,那就叫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不过这倒不算什么大事。

    因为征召军不在乎人的初始性格,只需恩威并施、雷霆手段叫人训练成机器。公民们只在乎他们能不能做事,能不能向前,能不能为常备军探出一条出路来。

    没用的人自然会在任务中死掉。

    舆存在第五次黄昏战争时也是征召军的,是落魄的公民主动参与征召,想要建功立业,改变家族。第六次时也是如此。他相信通过治理,训练出一支好的队伍,帮助他在战场上做出成绩,是他最能晋升高位的选择。

    边民里会落日城语言、会写字的人很少。青川正是其中之一。

    “落日城的护城军是分批抵达悬曲河的。悬曲河及其流域已经全境被淹。第一批抵达的是先行的船队。”

    落日城已经点出了风帆的技术,利用风向逆水行船,也要比步行快。

    “第二批才是我们,我们走的是陆地,接近流域后地上就都是水。军队是一路涉水,在两泽山山头上扎营的。刚抵达的第一个任务是背尸体……背先行船队牺牲者的尸体。我们才知道船队死伤惨重,而船上的人早就把能打捞的尸体打捞好了。但船不能开入浅水处,水深不够。我们就在浅水处等着,他们把尸体从船板上送下来,我们就渡过浅水,把尸体送到陆上。你知道我们的传统是尸体绝不能轻易下葬,最好是补尸后送回各自家乡土葬,但如果条件太差,集中起来烧掉也行。我就是在这次任务中认识你父亲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舆存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好像是想那烟管,但他这次把外面的大袍子脱了,烟管在袍子上。他也没法,只在一种瘆得慌的情况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记得那时候,悬曲河的边缘水域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草,走起来要是被缠住了,也要出事。人们都走得小心翼翼。

    “没有凝固的血液把浅水区染得红的,水里还有模糊的蘸着头发的皮,真的烂臭。有味道的腐尸,是天上地下那些苍蝇最喜欢的食物。这些嗡嗡的蝇虫顺着风,像是一团乱糟糟的乌云,真的恶心又,吵人呀!真吵人,专门咬我们已经死掉的战士!我还有其他人也就忍着,不然能怎么办,只能赶紧把他们送到山头上赶紧烧掉。足足三天,烟雾都斜斜地飘向天上,熏黑了原本青翠的山头。这黑的烟柱子就像一片惨淡的幕帘,把两泽山笼住了。但你父亲青川是个妙人,实在是个妙人……”

    舆存笑了起来。

    “他怎么了……”

    顾川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

    舆存抿住笑容,目光好像在看很遥远的地方,说:

    “他煽动他的同村人,也就是你的叔叔伯伯辈,采摘了河边的艾草,点燃了,做成一柱一柱的香,插在自己的身后,来驱散水上飞舞的蝇虫,结果这人头发烧起来了,还浑然不知!我刚好看到他,赶过去一把水泼到他脑壳上的时候,他还在呢喃虫子虫子别咬我们的战士了,快走快呀,快走开呀……这人是真的傻,我就记住这个傻瓜了。护城军有个规矩,是在出战前,要做一次大的提振军心的活动。烧完尸体后的晚上,我们就打起营火,让随军的娘们跳舞,然后把所有桌子他妈铺满好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啊!落日城不为难将士!他刚好就坐在我旁边一桌,我是指挥官一桌,他是边民营一桌,我就和他说上话了,也就知道他是个害羞的人了,做个自我介绍都做不好,哈哈。”

    洞窟黯淡,顾川看了眼正在爬行无趾人,又看回舆存:

    “我父亲和你说了什么呀?”

    “害羞的娘们似的男人哪会说话?只会别别扭扭的,看得人心烦!”舆存焦躁的一句反问,把顾川噎住了。随后舆存快活地笑道,“但他喝醉了酒,涨红了脸,就什么话都往外说了!有的人是边说边哭,哭啊不想来,真不想来,难受得要死!这种人是要被狠狠操练的!他倒好,尽说自己爽的事情,说自己有个漂亮贤惠的老婆,又说他来的时候,刚知道自己老婆怀孕啦!他要当爹啦!我说你怎地这么高兴?……但我也不好说他随时可能会死……他当时整张脸红透了,在那边又蹦又跳地唱歌,然后傻乎乎地说,啊,难道这不是件开心的事情吗?我是真不好说他。这就是我第二次认识他。”

    “哈哈,那还有第三次?”

    顾川认真地在听。

    而舆存说:

    “是有第三次。第三次是在船上。悬曲河流量第二度暴涨,已经开始影响淮水下流的动作,因此我们也都上了船,边民军的主要任务就是一探水下。但哪个人睁眼望望水上,悬曲河的中央就是一个比十几艘船还要大的漩涡,风呼呼地吹,跟打雷一样!甲板上几乎站不了人!船所有地方都在轰隆轰隆地响……而这次黄昏战争认为的奇物与奇兽群体可能就在这片漩涡下……我们要用人去看底下。”

    顾川的脑袋一凉,抬起头来:

    “这是一个会死人的任务。”

    “是的,但要去,是必须的,也是能建功业的!”舆存强调道。

    “但你不用去,而是受征召的边民去,是吗?”

    顾川话音未落,就看到舆存轰隆隆地站起来,跑到他面前,领起他的袖子,盯着他。顾川毫不胆怯地盯着。

    好一会儿,舆存放开了他。

    “这是光荣,保卫落日城所必须的。拥有奇物的主要战力不能折损在这里。”

    “是的,你们有奇物,却无动于衷,因为拥有奇物的人就高于了没有奇物的人,这是个巨大的差别……”

    就像有财富的人高于了没有财富的人。

    “你需要承认这是种差距。落日城保护边民,不是叫边民什么都不付出的。人必须要付出一点东西。在落日城之前,人类的生活处境是更差的。”

    舆存冷漠地说道。

    只是有的人付出的是命,是吗?

    顾川憋了一口气,但发现舆存的冷漠,知道自己失言了,侧过头去,不说话,接着听到舆存继续说:

    “在那时,就是总要有人下水的。”

    舆存的声音更沉了。

    “但当时没有人想要下水,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会死,都像你一样机灵,知道会死。因此,我的船上,人们大多沉默,在狂风中,在风卷起的雨中。这样我就只能随机指派人,强行把他们叫下去,这是不好的,不好的……”

    “那我知道了,是我父亲答应了你,是吗?”

    “是的。”舆存深吸一口气,“他在人群中,和他的同乡人一起爽朗地笑容,举起手来,对我说让我们来吧!大人。他走的时候和我说,对不起,长官,刚才我沉默了……我现在有点羞愧。”

    舆存永远记得那个景象,记得那群年轻人的笑容。

    当时,舆存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也年轻,没有指挥的经验,只学着其他的长官冷漠的姿态和他们说那你们就做好你们自己。现在身处长官的位置已久,指挥过无数的不同的人,他也会时常想起那时:

    “他们拥有的是我也没有的勇气……自然的疯狂与呼啸,是他们表演的舞台。而且他们表演得很好很好。他们都是……落日城的英雄。你应该以此为荣,孩子!”

    顾川平淡地看舆存:

    “然后他们都死了……哪怕那次没死,最后也死了,不是吗?”

    “他们那次活了下来,只死了一个同伴,是被奇兽啃了全身,不治身亡的……你的父亲把他的尸体从漩涡中背了回来……他活了下来,因此,我……希望你这次也活下来。英雄的孩子,不应该死在一次自己也不晓得后果的冒犯中。”

    说完,舆存站起身来。

    他壮硕的身躯好像一道高大的黑影,把顾川罩住了。这样,不知为何,顾川感觉自己有些叛逆的气血上头。

    舆存继续说:

    “而我也不怕告诉你。你也要知道,你活下来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你的银行已经不可能成行,议事会要将其收编,你那些个同伙你也不必担心,他们不会被迁怒。真正惊怒了冕下的……是殿下自作主张这一大事!至于这个无趾人也非是你能涉及的领域。自个儿逃走吧!然后——忘记这些吧!安安心心地活着——”

    只是这时,顾川笑了笑,打断了舆存的话。

    “自个儿逃出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哈哈,但倘若说……倘若说——”

    舆存停下说话,看到这少年人站起身来。顾川的眼神是黑漆漆的,而年轻的身躯在一片昏暗里挺得笔直。

    萤火在他的身后不停地飞舞,水面始终泛着一片奇幻的波光。

    “我拒绝呢?”

    他认真地问道。

    “倘若说,我想和他们一起逃出去呢?”

第五十七章 离开

    “拒绝……?你是还不理解现在的情况吗?孩子。”

    舆存听到了蠢话,发出一阵可能是善意的大笑。

    在这黑暗的洞窟里,笑声与笑声的回声交织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在眼前的少年人的身上。

    舆存详细地解释道:

    “你现在所遭受的处境,你可能还不清楚。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一个人离开这里,一个是回到地牢,等候发落。你一个人逃走,是有可能获生的……毕竟你的死活只是小事。但假若你想带着这里的任何活着的东西一起走……你会遭到冕下最严厉的报偿。”

    舆存胆敢在冕下的威严下捞人,他也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在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敢把地牢里的人带走。在我还未出生时,公民家族之间流传一个小道传闻,那就是开城家族的族长想要带走一位地牢人,他被冕下罢黜并折磨至今。你现在的罪过不算深,只是小孩子对落日城秩序的挑战惹恼了冕下而已。但你胆敢携人逃狱,那你必定会死,并且死得很惨。冕下对于敢于悖离他的意志的人的手段是恐怖的。这分为数个阶段,第一阶段就像你之前一样,把你抓到扔进地牢里,第二阶段就是折磨与等待,你可能会在地牢里关上一辈子。但倘若你敢反抗,你就要面临的是第三阶段——断生刑,你将会成为你之前所见到的那些畸形人一样的奇物实验品。而你若要反抗……是的,我听闻曾有奇物人想要逃走,内务的先期处理失败,他们要面对的便是护城军的力量。没有人可以抵抗护城军!你只是个边民,对真正的奇物的力量还知道得太少了。”

    “我理解这点……”

    背对水潭的少年人的双脚陷在泥中,他抬着头说:

    “但他们都是帮助我逃离这里的人,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舆存眯起了眼,他现在危险的神色,好似一头藏在黑暗洞窟里的可怕的野兽,盯住了它想要的猎物。

    顾川见过这样一种目光,他在那些控制欲极强的长辈的身上见过。

    他能够理解舆存基于过去与他便宜父亲的关系的好心眼,但这不是他想要的。

    “这就像你愿意为了当初与青川的一段友谊违背了冕下的意旨一样,这是相似的事情,大人。何况你不能保证我离开了,就一定能得到赦免,不是吗?”

    舆存往前走了一步,看到这少年人脸上的执着。他总算认识了、也是第一次认识了这位少年成名的落日城新星。

    “我回去会上报你死在这里,粉身碎骨,人们不会知道你活了下来。现在这片神秘地下空间只有你与我知。”

    他的声音说得很大。

    “那你不能说他们也死在了这里吗?”

    “孩子,只有你脆弱地会被大水打倒。”他冷酷地说道,“你也应该见识到了殿下的力量,也就该明白殿下与你不是同样的人,何况——”

    他认真地听。

    舆存低下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威严地说道:

    “我对我部下的负责,不是你在这里肆意妄为、得寸进尺的资本,听话!孩子。你还小,也许以后你会有些能耐,进入到地牢的计划之中,但那不是现在,如今的你只是一片飘萍。你不想想你自己,也总要想想你的父母,不是吗?”

    每当他对自己的部下说到这一步时,他遇到的大多部下都会服软。

    但顾川刚好是其中一个例外:

    “大人,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对不起……恕我难以从命。”

    他说罢,便看到舆存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是严肃地、用一种可怕的眼神凝视他。

    他不知道顾川还有什么手段,他只能想到这是一种少年人可笑的意气。这种可笑的意气让他怒不可遏。这不听话的孩子的反抗更叫他感到难堪,用边民的俗话说,那就是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

    他原本一路走来一直在积攒已久的热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种厌烦来。他原本有那么一种设想:他将殿下和无趾人抓回,而将自己曾经部下的独生子送出地牢,这是一桩美谈,也贯彻了他自己的想法——要对自己的部下负责,而不是像殿下的侍女那样因为殿下的过错身首异处。

    但这种想法在这时立即破灭了。

    说起来,仔细想想,青川的表现也不是那么优秀。

    顾川看到舆存的眸子发暗了,鼻翼由于内心的激动而张开了,仿佛充满了暴力的需要。

    顾川反过来安慰他:

    “你是在生气吗……大人?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想我的父亲绝不会责怪你的,大约只会责怪我罢?”

    舆存笑了笑:

    “你在家里,也是这么反抗你的长辈的吗?”

    “也不是……我对我的母亲我想还是很孝顺的……母亲也从不强求我做什么了。”

    “怪不得,怪不得……”

    舆存已经意识到这是个被母亲宠爱娇养而任意妄为的人。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公民孩子,因为权势地位,对自己的老师并不尊重,他们的父母也大多任着。但这些公民后代也知道尊重有地位的、比自己家族财富更高或更多的人,而绝不会像这个边民一样不识抬举。

    “那我也只能遵循冕下的旨意,把你抓回去了。”

    他到现在还抱有一点顾川浪子回头的希望。

    可眼前少年人倔强的表情叫他愈发失望。他只得走向前来,然后一把抓住顾川的领子,把他直接从地上提起来。

    顾川完全反抗不了。

    他对自己的体能训练如何能与舆存积年累月的锻炼相比?

    他注目舆存。

    舆存面色冰冷:

    “现在好了,你也要去死了。”

    顾川只是摇了摇头,说道:

    “你不看看后面吗?”

    这个问让舆存感到困惑。他量顾川也没有反抗之力,自信地转回头去。在水岸的另一边,一片深邃的暗里,看到了无趾人正伸出自己的手,在层层波动的水的回旋之中,抓向了如狱的核心。

    无趾人的双手被可怕的力量阻碍,切割出无数伤口。淋漓的鲜血,就此浸入水球。

    “你们……尽能耍些小聪明。”

    舆存的语气冷到了极点。

    水中,殿下伸出纤手,已经破开了水球的表面,然后一双灰色的干净的眼珠子看向了顾川。

    这一切就发生在舆存与顾川对话之间。

    殿下远远地呼喝了一句:

    “低下头!”

    顾川立马低下了头。

    舆存眯紧眼睛,只见黑暗里少女的手中大片大片的空气好像正在形成压缩的姿态,并且在他反应不过来的时间里,形成长条状笔直地冲撞过来。

    并在那瞬间,速度击穿了空气的壁垒,一路吹飞乱石,而发出惨烈的啸叫。

    这是与“上通天风”所相似的原理。

    舆存本可以把顾川转向身前,但他犹豫了一下,便没有机会,只得松手,往一侧闪去。

    然后气波击穿水面,顿时水库里积存的水发出爆破的声响,形成数米高浪潮直掀顶上。平息的时分,飞沫如雨,水珠连绵地洒在岸上人的身上。

    大片大片的荧丝随水倾落。活在这里的特异的荧虫一个个落入水里,然后奋力争飞。

    而从水牢中得以脱逃的殿下没有停手,隔空一拳打向舆存。舆存的身子被刚才的风波擦伤,破了衣服和皮,正是后力未继的时候,哪里受得了这不知什么奇物带来的怪力般的拳头,匆忙间举手对抗。

    而两手相撞,那可怕的力道就像是大山压来,叫他不能站稳,在地上倒退数十步,几乎是被风势裹挟而倒飞。

    “如果能在水里干掉你,那是好的。假如干不掉,那我们唯一的机会就只有……殿下了……”

    顾川在一边摔倒地上,被无趾人扶起,他摸了摸自己摔破皮的部位,平静地对舆存说道。

    倒飞的舆存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现在知道了,他的所有的说服都毫无意义,这个人、这个少年人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要把他打倒,然后走掉。

    被吹到地上后的舆存又倒滚两圈,撞到墙上,几乎失去行动能力。他颤颤巍巍地想要把上通天风从自己的袋子里取出。

    但殿下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手中有风,对着他的脑袋。

    “能达到上通天风一样效果的是……空心脂吗?”

    舆存的手僵在了那里。

    “我只知道空心脂确实出现在我的医疗名单之中。”

    殿下平静地说道。顾川在殿下身后大叫道别杀他,殿下就只是一个手刀砍在舆存脆弱的颈部。舆存不能抗住这股压力,顿时失力倒地。

    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看向这已经与冕下愈行愈远的奇物人,还想要把她劝回:

    “但你要知道,你想帮他逃狱,只会叫他成为冕下的眼中钉。你会害死他的。”

    “我会把他送出去,这是我决定好的事情。”

    殿下撂下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去。

    舆存咬牙大喊道:

    “慢着!你难道不知道落日城之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是他的容身之地吗?他会因为你遭到冕下的追杀,直到他被彻底清除为止!”

    殿下的步子迟疑了。

    她想到了在她短暂生命里替冕下传达命令去杀死的、或追杀的人了。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大多到了最后会跪着求饶,祈祷冕下的原谅。

    而冕下从不原谅任何人。

    她只给人一次机会。

    只是这时,一种温暖的东西覆盖在了她冰冷的手上,叫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她侧过头去,是那逃犯。顾川抓紧殿下的手,正色对舆存说:

    “老东西,落日城这地方可太小了。你和我说落日城很大,那我倒要问你,你知道世界有多大吗?你见过世界的边缘吗?你见过日照大河流出的与最后流入的东西吗?”

    舆存愣住了。

    “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落日城里、还有落日城辖区的无数各不相同谁也不知道的村落里,也没人见过。哈哈,最大的世界隐藏在一片黑暗里。难道落日城就能管到日照之河以外的流域吗?我们甚至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的呀!”

    “呵呵……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你这傻娃娃画了个沙盘,对冕下说还有落日城以外的地方……”

    舆存咬牙切齿。

    “是我。”

    顾川扬起眉毛,大方地承认道。

    舆存的手抓着地上的石头,想要把自己撑起来,但他一个无力就又倒在地上,他的牙齿里都是血,他恨恨地说道:

    “但你知道吗?古时候把这里叫做太阳最后落下之地!冥冥之中的世界早已安排好了,太阳最后落下之地就是我们唯一能够安详居住的土地,由我们掌管,只有这里的野兽与果实、鲜花与树木,是属于我们的。而落日城以外的地方都是蛮荒,都是可怕的蛮荒!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可怕的威胁!我们也不能去,绝不能去!你在怀疑人类先祖的智慧吗?你的狂妄注定会要了你的命!”

    “可你不是还没见过吗?门可没上锁呢!”

    少年人真诚、微笑地回答道。

    “这是经验的教训!你再这样思考,你就会失去在落日城里受到庇护的资格!”

    他拼了命地说话,结果他身前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个人带着殿下一起游在水中,向他所见不到的黑暗深处游去。

    他们没有任何的犹豫,轻快地像是奔波在乡间宁静的小路上。

    而舆存突然发觉自己的一切争吵对于他们而言,好像都是已经知道了的路边的石子。石子固然阻路,又难以毁坏,但只要跃过就好了。

    舆存悲哀地低下了自己的脑袋,默默诅咒这叛逆的小鬼。

    走的时候,殿下的小手依然被顾川温暖的大手紧紧握着。水库确实有个出口,但是被阻塞住了。只是在殿下领会到了身上的某种奇物的使用方法后,情形就变得大不一样了。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堵塞的淤泥化为灰烬,而水流一空,水珠飞溅。隐隐约约的,可以见到从通口那一边流入的光芒。

    然后三人游在水面上,顾川问殿下: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要潜水看一看了。”

    殿下盯着他的眼睛。这少女的心思还全在刚才的话语之中,她还在想落日城的外面是什么样的。别说落日城的外面,她从来没有出过禁令宫,只能隔窗远望。

    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嗯……”

    “那就要上了呀!别害怕,世界正在向我们招手。”

    于是顾川一笑,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牵起殿下的手,又牵起无趾人的手,然后一起、毫无惧怕地没入了上淮清澈的水流之中。

    水流在万里停泊的船下呜咽,岸上的人们无知无觉、只在抱怨天气差到了极点。

    那时的淮水在一片烟雨濛濛之中。这养育太阳最后落下之地千年与万年的河流的波浪在雨中缓慢地掀起与伏下,犹如熟睡的母亲温柔的胸膛。

    而人正要走向远方。

第五十八章 上淮

    被轰破的通道,带起淤泥,显出其中幽深的穴口。气压与水压开始拉锯,重新平衡水位的位置。而爆破的水流一路冲上水库的岸上,淹过被打倒的舆存的身子。

    他呛了几口水,勉强才从身体的剧痛中恢复,稍微有了点力气,把自己撑起,靠在一侧的墙上。

    他还在复盘刚才发生的一切。

    舆存所知的如狱,其实并不会简单地因为单纯的外在的触碰核心而被攻破。

    “那么……问题会出在殿下身上吗?”

    被冕下所指定的继承人殿下……究竟该是怎样的存在?

    他自言自语的时候,摇曳的灯光照进了水洞。

    略微刺眼,舆存伸手挡住光华,听到匆匆的跑路走步之声,还有难以压制的惊叹之声。对于落日城而言,知道这片地下洞穴的人少之又少。

    “第三军团长?”

    那是个叫舆存熟悉的声音。

    第三军团长是舆存在护城军最后做到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没呆多久,就平调文职了。

    舆存狼狈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是当初他在军队的副官,出身自新水家族,叫做水碓。那人长得消瘦,好似害了什么怪病,萎靡不振。他举着火把,身后是跟随他的士兵。

    火光充斥了整个地下水库,也照亮了衣服还在冒水的舆存。水碓看到舆存的狼藉,目光闪烁:

    “你怎地会受这么重的伤?第三军团长……”

    舆存跳水追击的事情已经被传给军队了。

    “遇到了些意外。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武力冲突,我被打倒了,他们逃得快,往那水洞里去了,大约一个钟头,我没见到他们折返,那里应是有路的,可能通向了外边的淮水。”舆存长长出了口气,说,“第三军团长也勿要叫了,水碓长官,我已不是了。”

    他接受士兵的搀扶,站起身来。

    水碓看了一眼水洞。水洞还在不停冒出水来。

    “我没想到您居然被打倒了……”

    舆存大笑几声。

    “哈哈,老了不中用了,现在,我这蠢人已经不知道如何向冕下交代他们已经逃出的事实……哈哈……”他话声一转,“对了,水碓长官,我想问您一件事,冕下有决定要怎么做吗?”

    水碓说:

    “冕下已经出动军队决定封锁全城,必定要迎殿下回城。”

    这是舆存已经猜到的事情。

    “活的也行,尸体也行。”

    随后,水碓眯起眼睛,语气严肃到了极点。

    舆存在士兵的搀扶下边走边听,睁大了眼睛……这是舆存有些猜意却不曾敢坐实的事情。

    而水碓则对传令兵说了几声。

    传令兵立刻往上走去。

    不消几时,新的消息就传到了护城军的主要成员耳边。

    “对淮水周遭进行通搜。”

    负责对内城地面搜查的是护城军的第一军团。第一军团又名第一总军团,也是落日城最先成立的军团,前身是落日城还不是城的时候就有的团练武装力量。到了如今,所有配置不论侦查、工程、辎重、训导训练以及地上水下、各类奇物一应齐全。

    第一军团长问传令兵:

    “有画像吗?”

    “有。”

    传令兵向第一军团长出示了顾川与殿下的画像。

    “可。”

    第一军团长将画像交给了副官,且吩咐道:

    “用天镜搜索。”

    副官默然点头,随后小跑,来到第一总军团侦察营的地库中,对看守吩咐道:

    “打开地顶窗。”

    随后,他就伴随着地上机械装置轰隆轰隆的声音,走入地库,地库是一条长廊,两边都有房间。他走入第三间。第三间里摆放着一块高过人头的长方体黑色棺材。棺材只在背面露出一块正方形的水晶,也许棺材里放的是一整块的晶体。

    这时,地顶之窗已经打开,天上的雨水淅淅沥沥地穿过窗口,洒在这第三间的地库里。

    副官平静地将画像贴在水晶之上,大约过了十秒钟,又把画像揭开。

    只是这时再看画像,画像上只剩下皮,着笔的墨水晕成了一团。

    但水晶上却留下了顾川与殿下的头像画。

    接着,棺材的顶部一个漏口,放出了一道绚烂之极的光芒直通天宇,在乌黑的云间翻腾,叫内城公民与外城认识此光景的人都要惊讶。

    其中也包括尾桐夫人。

    尾桐夫人还在中央禁令宫做客。第一军团的驻地就在中央禁令宫的不远处。

    那时,她正在殿下的房间之中,靠着窗户,和另一位被叫来的医生讲话,在诸侍从的监视下,淡然地交流对于这起事件的看法。

    这时,尾桐夫人看向窗外直上云霄的光束犹如一道顶天立地的高柱,手指拈花,松开眉头道:

    “第一军团用了天镜。”

    她对面的医生说:

    “天镜……天镜的效率不高吧?”

    “暴雨天气,很多奇物都不顶用。”

    “也是……也是。”

    天镜的光束彻入云间之后,只过了片刻,云间忽然泛起大片大片绚烂的极光,不停翻腾,变幻出奇异莫测的光影来。接近绿色或红色的曲折的放射状的、连续变化的光束在这黑暗的云间,逐渐延长,最初不过是个光点,但不一会儿,就上下纵横数百上千公里,横贯城之南北,不知东西。

    而那时,顾川和殿下才刚刚穿过水库朝外曲折的的甬道。

    这甬道古怪,中间还有一个奇怪的有空气的小洞穴。洞穴里有尸体。这空气也是尸体腐烂后的有毒气体。他们在那个小洞穴里只坐了一小会儿,恢复点体力,就憋着口气赶紧再往外游,然后便游入了广阔的上淮。

    只是上淮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浊浪在暴风中发出惨烈的呼啸,鞭笞大地,扑压堤坝。雨水的声音是细密而急促的,而大浪的声音是浑厚而激烈。群山之上的雷响,震惊了大河。不时有木料、尸体或其他材料就顺着滚滚清流漂浮而下。

    顾川在水里睁着自己的眼睛,看到成片的鱼群。也在往浅水区疾行。

    这是暴雨天气,水体缺氧的缘故。

    但那时的三人还不如能呼吸水体的鱼,已经接近窒息,在种种暗流漩涡之中难以行动。顾川拼命地想要游向水上,却又被大浪排走。他们就犹如三片浮萍,短短十米不到的水深犹如天堑。

    好在这时,殿下的力量又起了作用,用气波径直击穿巨浪,又有自己的膂力帮助其他两个会游泳的人在水中稳定身子。顾川回顾殿下,殿下只在水中闭上眼帘,嘴角是弯的。顾川不言语,心中激荡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情,只张开自己的臂膀,使尽全身力量地向上游去。

    于是三个逃犯第一次的、在上淮的中部、那最广阔无垠的水面最波涛汹涌的浪中猛地露出自己的脑袋来,朝着天空张开自己的嘴巴,与鼻孔一起呼吸。

    世界仍然蔚为黑暗,雨水潇潇地撒在这三个各不相同的逃狱者的脸上。顾川不觉得难受,只觉得新鲜。

    “我感觉我现在去哪里都不怕了。”

    轰隆的雷声响着。

    “什么?”

    殿下没听见。

    她的目光没有在看两侧的人,而是远远地、一直落在遥远的金字塔般的中央禁令宫上。那是她居住的地方。而这里,她曾经只能在那宫殿上远远地望到。落在身上的雨水是崭新的,身边的人也是崭新的,并非是冕下介绍给她的,一切的体验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我说我想要前往这世界的尽头——”

    顾川笑起来。

    殿下不知怎的,也笑了起来。

    阴沉的水面,瓢泼的大雨,浪里的儿女说着悄悄的话语。

    无趾人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比殿下和顾川还要吃惊,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都是无比惊奇的。那是婴儿见到世界的目光。他张眼一望,看到无边无际的水面,看到无始无终的天空,看到了连接天空与水面的雨线,也看到了在水面尽头。

    他在水中转动自己的身子,而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感情的声音就从他的口中呼出:

    “呀……”

    水面的尽头是光辉万丈的落日城。

    上千的、或者上万的灯沿着两侧的水面明亮闪烁,犹如顾川在地底所说的星光。空气是那么潮湿而新鲜,天地是那么宽广。他看到鱼群正顺着暴雨的流注,腾跳地游向天上,他看到遥远的水上也有火,是船上的火。靠在岸边的船发出响声,正在暴风雨中摇摆。向顶上没有墙,向左边没有墙,向右边也没有墙,前面是群山的倒影,后面也是群山的倒影。

    而他往下看,顾川口中称作的监牢……但却是他原本所住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就消失在他的脚下、滚滚的洪流中了。

    群山是什么,无趾人还不知道。

    他问顾川:

    “远处那些黑乎乎的影子是什么呀?”

    “黑乎乎的影子是……”顾川又潜入水中,然后向岸边游了数米,再猛地探出水上,吸了一口气,“是山!”

    雨太大了,无趾人听不清,反复地问道:

    “是什么?”

    “是山!”

    顾川也大声地答。

    “山是世界的尽头吗?”

    “山不是世界的尽头!山是墙壁!但墙壁后还有东西!”

    “啊呀……”

    无趾人侧了侧头,又发出了无法理解的惊叹。

    然后他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接着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淮水不深,偶尔也有些露出水面的岩石。原本他们想要往岸边游去,但就在这时,顾川发觉了水上斑斓的倒影。

    然后三个脑袋一起望向天上。

    那时正是天镜发出的光束直达天上的时刻,接着成千上百公里的天空尽是五颜六色的色彩,如水波荡漾。

    顾川只看了一小会儿,就看到水面的倒影上,自己的脸正在反射光华,意识到不对,就立刻潜入水中。这种症状便又消解了大半。

    “这是天镜。”

    顾川对奇物知道的不多,但天镜刚好是在德先生的史书中记载过的东西。

    上淮有许多桥,他们一边向岸边游,一边靠近一座桥的底下。一路上,顾川只敢立刻换气,然后立刻沉入黑沉沉的波涛之中。

    等达到极光找不到的黑暗,才敢稍微长一点冒出水来讲话。

    “天镜,我从医生那里听闻过……”

    殿下也有耳闻。

    顾川皱起眉头,说:

    “它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大放异彩,我在内城的历史书里读到过……”

    所谓的奇物是没人知道准确原理、知道大概的原理也绝对无法复现的存在。

    天镜正是其中一例。

    天镜的发现是在一片山谷中,山谷里所有的动物都在发光,山谷的上方笼罩了绚烂多彩的极光,曾一度让落日城以为自己找到了神奇的土地,但实际上,只是天镜的功效。

    被倒映在天镜表面的图像会被它以光线的方式发射到空气中,一旦照到了类似的东西,类似的东西也会发出强烈的光来,并一直通往天上。这种光的折射极为神秘。除非是密闭空间,不然被透过窗帘的光照到了,也可能被锁定位置。

    “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假如我们露出脸,可能脸就会发出光芒,被他们发现。”

    顾川一度猜意这可能与物体表面的光反射有关,但那时的他不知道自己竟有一天会成为目标。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一冒出头就会被发现,想要躲着就要躲在江水下。”

    殿下轻轻地拍打水面,望向岸上。

    如今的岸上绝不平静。远远地,就能看见一小队一小队的人提着灯冷酷地来往。以她的见识自然知道那些都是第一总兵团的人。

    “是的。”顾川说。说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近乎失落地说道,“但在之前,还有些事要说……”

    “什么事呀?”

    顾川面露犹豫的色彩,浑然不见之前面对舆存的意气,他说:

    “我已经被你成功送出来啦,你已经做成功了……我很很感激你,殿下,但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你可以回冕下身边了……我想我不能再拖累你……”

    殿下闻言,转过头来,认真地看向他:

    “现在还不行,你还随时会落入牢网……那样,那样,我不是都白费功夫了。我一定会把你送出落日城的。等到送出落日城,等你抵达安全的地方,自然就好了……好了……”

    顾川愣愣地看着少女的明眸。

    这少年人经水洗涤的脸,因赤红的极光而泛着点可爱的红晕。

    无趾人在大桥的阴影下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她。

    少年人转过头去,同样看到了岸上匆匆的队伍,他说:

    “那我们就要一起商议下一步的计划了。”

    “你有什么计划吗?在水里,你们的身体是撑不久的。我们需要尽快上岸。”

    “但我们总不可能杀穿护城军。”顾川说,叫殿下一顿。她小小的脑袋瓜子是真的在思考怎么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我们该怎么走呢?”

    顾川只是沿水下瞰。

    那时,水面冥冥,上下滔滔,风雨中的淮水仍在继续下流,一直抵达城墙广阔的水门,然后成为了下淮。分离下淮与上淮的并非鬼斧神工的自然,而是人造的水门。

    这里是上淮区,离下淮区只隔了一道水门。

    他说:

    “我们从水门下去,到了外城再避开天镜上岸。”

第五十九章 飞跃水门

    淮水的流量很大。因此,内城关住上淮的水门建造得也多又大。水门所在的内城的城墙就更大到不可思议了。

    殿下说那段城墙在内城又被叫做淮桥。这段城墙横跨淮水,有平民通路,可供平民上下,连接两岸。

    顾川不知道详细数据,也从未登上过这段城墙。但根据他的目测,这段城墙长度超过五百米,而宽度可能有八米,地面说是打磨好的青石,墙体则全部由圆塔家族以大陵山的石材垒砌而成。数十座的桥墩一一列在淮水之上,压入淮水水底的土地。

    常说的内城水门就是这跨水城墙的桥洞,一共二十一个,均分了这段城墙。水门很大,容水通过,也容船通过。

    之所以叫门……是因为水门中间设有机关,可以降下大的门板,直接挡住船的出入。据说曾经甚至可以一降到底,抑住淮水的流动。

    但若全降,城墙必定会遭到极大压力乃至损坏崩溃,而淮水也会堆积泛滥、淹没内城沿岸。在第五次黄昏战争的历史记载中,落日城曾吃过这样一次亏,于是重新设计,换了材料,也剪去高度、长度,水门不再能一降到底了。

    “淮水河道的水运连起了内城和外城。内城许多建材都是要从外城用水运送进来的。有些完整的不容分割的物事,也要由水运送出去。”

    顾川说道。

    只是这节气风风雨雨,船只多已经息工。按照历史记载,只有新水最特别的一些奇物打捞船会继续工作。

    当这群逃犯接近水门时,离进入淮水已经过了小一个钟头。

    天上的云层照旧很低,到处都是斑斓变幻的极光,扭曲成种种或现实的或者不现实的、犹如飞鸟,犹如天马、犹如建筑、犹如人像的纹理,倒映在水中便是最光怪陆离的画。

    四面八方从天上倾落下来的大水也洗尽了这古老的城墙上。沿着城墙是有塔的,塔在阴暗的雨中两面放射灯光。灯光犹如利剑刺破了水幕,里面可以见到常年驻守的士兵正在喝酒的影子。

    这大雨节气对落日城已是了不得的冷天气,多要喝点米酒暖身。

    为了避免不慎被天镜抓住,这三个逃犯大多时间还是潜在海里,只在换气时浮出海面。

    这时的雨已经转小了。雨最大的时候,颇炸了点港口的小船,因此,有木板和其余杂物漂在淮水上顺流而下。

    逃犯们便寻了一些能承受他们重量浮在水上的东西,靠在浮游物上省去划水的力气,往水门飘去,经常只露出一双手来。

    “二十一道水门全都打开了。现在是日照大河涨水的节气,他们绝不会关水门,所以我们通行无碍,只需要小心地避开塔楼里巡逻的人。而且,下雨天,这些士兵未必愿意出来。”

    顾川说。

    殿下和无趾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等到更近一点,顾川就看得更清楚了。

    城墙上每隔数米就有雕像,原本这些并没有,根据历史是第五次黄昏战争胜利后,为了褒奖那些出色的战士与指挥官,而新添雕刻上去,经历数十年光阴,已经锈蚀,在雨中飘摇。

    雕像旁边,有冒雨值守的士兵。

    这些士兵身着雨衣,冷冷地站在城墙边缘,远眺内城与外城的光景。

    和平时的数量一个没少,每个人都站得笔直。

    “落日城的士兵可真尽责……”

    顾川的脸只冒出水面一半,就开始上下都在发光,他赶紧憋了口气重回到水里。

    而这段城墙两侧楼梯上,都有整齐的排列成一队的人正在登上又登下。

    雨纷纷下,落日城仍然暗到了极点。几道灯光扫过水面,顾川突然升起些不安。殿下倒放心地说道:

    “我以前见过,这是有没有船只偷渡。我们就靠着块木板,木板和其他杂乱的东西混在一起,他们是看不到我们的。”

    “那就好。”

    顾川重新抬头出水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震烁半天,与极光混在一起,让整个水面都在发亮。

    然后世界重又陷入黑暗。

    他们好像雷雨天里断线的风筝,飘荡在一片黑暗无际的水中,顺着洪流滚滚而下。而水冲激在城墙的桥墩之上,溅荡出大片雪白的浪汐来

    逃犯们都发现水流之势又开始变急了。他们靠着的木板,或者他们身边,被冲没的花草树木,乃至动物的尸体,顺水的鱼,还有古早的轻质瓶子罐子浮标的移速正在加快,逐渐超出人力的掌控。

    “我们要准备好了,我们要冲的是左数第七个水门。”

    他说。

    “嗯。”

    无趾人和殿下都点了点头。

    “成败就在此一举……”

    逃到外城已经是阶段性的胜利。

    在最后的几分钟内,他们更靠近城墙了,几乎已经临到了城墙之下。大片大片冲到城墙上的浪花,带出无数的水珠,溅射在他们露出水面的两只手上,一片冰凉。

    顾川最后一次抬头换气时,天空又闪过一道绝大的霹雳。

    那一片空中耀眼的惨白色的火焰曲折得不成样子,转瞬就从左岸滚到右岸,不知几百几千公里,将整个上淮的浪头都照得明亮无比。

    狂风摧压树木,而雨水重新急促起来。滔天的大浪推动万物,直要把一切冲垮。

    就在那一瞬间的光明里,顾川最后一次看向了城墙上的士兵。

    所有的士兵仍然笔直地站在那里,但匆匆来往的披着雨衣的队伍却走停了,有两个好像是为首的人正站在石栏边上,两侧是雕像。

    借着闪电的余光,顾川看到里面有一张他熟悉的脸。

    是那个叫做胙德的主官,正在遥望晷塔。

    晷塔的指针,正走在顶上。

    而另一个人,他不认识,好像饶有兴致地正在凝望无际的淮水。

    顾川不敢在看,露出水面的两个鼻孔又重新没入水中。

    然后滔滔的大水就带着逃犯发往水门。

    假使舆存在场,就能认出另一个人是谁,正是最先找到他的水碓。水碓作为护城军的指挥官,与二十四司的合作是很少的。他找了个由头,便与刑务司主官胙德一起行动,并登上了这片高楼。

    “你觉得他们会从水里走?水碓长官?”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雨水胡乱地打在胙德的雨衣和他穿戴不整齐而露出的脸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水碓说:

    “正是,胙主官。”

    “可是要走岸上已是万难,往这水里是极容易死的。”

    胙德说。

    这暴雨天气,纵然是落日城最好的渔民,也不敢随意出港,甚至不愿靠近水边。每个暴雨时节,落日城都会有溺死的人。

    “哈哈,你说得有道理。但胙主官,你想,走路上围墙必定会被抓,那就必定会处死。如果走水,便有万死一生的机会。你会选哪个?”

    水碓消瘦的人体靠在石栏边上,咳了咳。

    雨汇成流,如水幕般从石栏上面倾泻而下。

    “我不会傻到反抗冕下,也就不会沦落到这一处境。”

    胙德平静地说。

    水碓就笑了起来,又叫了自己的副官轻声吩咐了几句。跟随水碓行事的第三军团的人就都动了起来。

    随后,水碓对胙德说道:

    “也是,胙主官是聪明人。可现在既然有这样的傻人,他们自然会从其中选出一条生路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猜,那三个犯人现在在哪里?”

    胙德眯起了眼睛,没回答,水碓就继续说:

    “他们不在哪里……”

    话音未落之际,天上又一道闪电,明亮了地上的众人。随后,轰隆轰隆的声音震撼耳边,是自然最强的鼓乐。而恢弘的大雨随风飘荡,发出凄惨深沉的伴奏。

    水碓的双目几乎是发红的,布满血丝。

    他咳了咳,向滚滚淮水吐出口痰来,然后微笑道:

    “他们现在就在我们的脚下。”

    护城军第三军团又称水战兵团,顾名思义,现如今的第三军团对水战的精通是其他军团都无与伦比的。

    这得益于第三军团所持有的奇物。

    其中一件叫做水织。

    这件奇物说来也是简单,它是无形无相的,只能摸到、却看不到的,当它被布入水中的时候,就像融入了水里一样,完全看不见,却能够拦住东西。最开始被发现的时候,水织是在墨水的源头不知多少年拦截了成千上万的鱼群,于是明明无形无相的东西糊上了血肉以后便也有形有相,好似面立在水里的肉墙,堆成了一座阴冷的肉山。

    于是那时,那片水域被称为禁忌之地。

    “就比如像现在这样。”

    三个逃犯憋了口气,一声不吭,沉在水中,顺着湍急的水流一路穿过了水门。顶上是砌筑的石墙,身下是灰暗的浊浪,而前方就是自由。

    ——我们是有救的。

    到了最后关头,顾川的头脑更加冷静。他沉在水里,一声不吭,只等待随浪远离后的机会。

    他在水下睁大了眼睛凝望前方,左手抓住了无趾人,右手则抓住了殿下。

    水下的殿下愣了愣,也握紧了顾川的手。

    不知道算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那时候的水下不止这三个逃犯,还有鱼群。那是些寻常的河鱼,在暴风雨的天气下进行洄游,游的比水下的三个逃犯要快,走在他们的前方,好像他们逃生希望的道标。

    顾川因此露出了笑容。

    但就在这时,水织的迹象出现了。

    数十条鱼游到他们前方大概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时,好像准备转个弯,前往岸的一边,只是它们的动作突然僵硬了下来,鱼鳍好像只随着身体的本能在缓缓滑动。于是鱼群顿时崩散,向四面八方冲去。

    水里实在太暗了,看不清楚,但那时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浅水。顾川看到了崩溃的鱼群全部拦身从口部到尾部被分成了三截。所有的身体还在维持原来的姿势往前前进。鱼是脊椎动物,神经反射弧,在身体被切成数个整块以后,仍然在抽搐肌肉,驱动自己往前走。

    血顿时弥散开来。而前方像是水却不是水的一片看不见的网上,他看到有鲜活的肉片肉沫挂在水中。

    这个过程一开始没有任何声音,好一会儿,水里才发出些微的声响。

    那是后面的木头杂物撞击到前面被切断的鱼肉,堆积在一起而发出的。

    “停,快停!”

    顾川再也忍不住,头直接冒出水面来,脸部因天镜散射的极光而开始发亮。他拉住殿下与无趾人的手就在往回蹬水。

    “前面是死亡!”

    这惊骇到了极点的少年人,鬼使神差地朝楼上一望。果然见到原本在看上淮的人已经转到下淮的那一侧。

    而他不认识的那人正在顶上,对他认识的胙德说话。

    假如他的听力更好一些的话,顾川就能听到水碓阴深深的话语:

    “冕下说了,不用留活的。水织会杀掉那两个平凡人,只留下坚韧的殿下。”

    胙德不关心这些,只望到水面上好像有些闪光。

    水势凶猛,他们已经无法阻止自己的前进。顾川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死亡是网状的,会把人的一切希望与梦想全部笼入其中,而漏出的东西是死去的残骸。

    “别怕。”

    那时,顾川与殿下的面部都在放射光芒,即将与天镜呼应。殿下抓住了顾川的手,冷静地说道。

    “你们躲在我的前面。我可以抵抗这一切!”

    顾川愣愣地看着殿下。

    殿下笑了笑,第三次地对顾川用出自己蛮横的臂力,把顾川抱在身前,顾川拉紧无趾人,把他拉到自己的身前。三人复入水中,水面上的闪光就又消失在茫茫黑暗里了。

    那时,殿下正在默默回想自己过去在医生教导下所理解的一切的自身理应具有的奇物。

    然后三人便这样,以背部撞向水织。

    这像极了人的背部的皮、肉与骨和水织无可避免地撞上。

    然后……透明的水织毫不留情地发出钢铁被切割般尖锐的啸叫来,而撞击点附近的成吨的水以岸上众人无法理解的形式可怕地沸腾起来,冒出大片大片的烟,一股股、一滚滚,如云似雾,崩溃般地朝向天际,犹如火山口之爆发。

    电光在雾气中颤动不过数秒,大片的水面呈出一种不正常的鲜红,然后,滚滚洪流从中心腾起,可怕的白涛像是巍峨的高山,窜上天际,毁灭、爆炸。

    大片的浪攀沿城墙,直上顶端,最终回落的时候,比天上的雨更为激烈澎湃,洒在第三军团战士们的身上。

    水温接近蒸发的边缘,灼伤了水碓外露的皮肤。他惊骇地退步:

    “发生了什么?”

    他连忙看向两岸,发现奇物水织可能还没有出事,但两岸用来固定水织,方便回收的坚固的人造的楔子因那瞬间的异动而崩溃,拔出成块的泥土一起卷入水中浊流向下。

    这相当于门没有坏,而门和门框或墙连接的铰链、以及门框本身被爆炸的力量撕毁。换而言之,水织已经失去了拦截功能。

    “快搜!一定是殿下,还有那三个逃犯通过了这里。”

    腾起的水雾,把周边的一切笼罩。爆炸的水流直接冲上堤坝两岸,沿着道路深入下淮区的公民区内,让附近的公民都忍不住一一开窗,惊骇地凝望城墙之下、淮水之中所发生的的一切。

    匆匆派遣的士兵顺着河流寻觅。水碓命令人跳进水里去找,但藏在水里的水织已经是无差别的杀人源,任谁不小心在水里撞上了,都要成为肉片。

    水碓面色发青,冷声道:

    “先进行水织的回收作业。”

    大雨倾盆,雷声沉重。

    整个内城都牵挂的三人,顺着水流无知无觉一路冲下,直达河口。

    河口区新水家族的码头早已关闭,奇物打捞船也不敢出港,都停在水边,随大水起伏。只有很少的船员还在船上。

    那时,有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正在打扫一艘船内的卫生。船内空无一人,他一不小心,翻了水桶。

    水桶顺着倾斜的船面,带着水冲出船长室,来到甲板上,与暴雨混在一起。

    他追上甲板,勉强抓起水桶,又随船摇晃,一头撞上边缘,当场就肿了一块。他是个乐观的人,很快收拾了自己的心情:

    “加油!我一定能成功……大家都不愿意干,那我来干……只要做得多……总归能被发现的……”

    他站起身来,忍不住凝望灰黑的在发怒的淮水。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于是正巧的,他看到有三个人从水中抱着木板,露出了点光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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