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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木板间

    顾川从眩晕中醒来后,是在一片黑暗里。

    而无趾人和殿下就在他的身边,因此,他还比较安心。他摸索了一会儿,摸到捆在一起的蚂蟥钉,摸到大片的模板,还摸到了箱子、铲子、渔网、钓竿、网线、细的弹性绳,还有一种大的铁或者其他的金属做成的钝器。

    这种钝器和顾川身体差不多大,有点像放大了的船锚。

    这些都让他困惑。

    但一个波浪打来,他所呆的整个的黑暗的空间都在摇晃震动、木板发出咯咯滋滋的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里是哪了。

    “是在船里。我们在某艘船的船舱里。我们可能被渔民救了上来。”

    并且刚好放在封闭的船舱里,天镜的光反射没把两张脸点亮。

    他对同样醒来的殿下和无趾人说,又问他们:

    “你们还记得之前的事情吗?”

    无趾人摇了摇头,说他睡了过去。他还分不太清楚昏过去和睡过去的区别,在他看来都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状态。

    顾川和无趾人一样,爆炸当场就晕了过去。

    他们看向殿下。

    殿下同样摇了摇头,她解释道:

    “我也晕了过去,只知道我拉着你们在水里沉浮、飘起来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们开始小声地复盘之前的景象。

    “有种透明的可能是网状的东西挡在了我们面前,我看过鱼群在穿过后便四分五裂了。”

    顾川说。

    “这也是奇物,它应该是第三水战军团的水织。”

    殿下曾在尾桐夫人和侍从的闲聊中了解过一点,她把自己所知的奇物·水织的情报全部说出。顾川听罢,心有余悸:

    “那当时,我们离死是不是只差一步?”

    “人体的话……确是的。”

    顾川还在后怕,但殿下神色没有任何恐慌,好像这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淡然地点了点头。

    他还想说话,但肚子一股充水空虚的感觉冲进脑海。胃里的抽搐夺去了他的恐惧,尖锐的饥饿叫他一下子偃旗息鼓,连说话都觉得累,甚至晕乎乎的想躺下了。之前在危险环境中的连续跋涉已经耗光了他的最后的体力,假如再不吃点的东西,他可能就要真陷入死亡的寂静里了。

    他们互相看了看,在这船舱里搜寻起来,居然也确实找到点腊肉干鱼片之类的可以果腹。饿到极点的人也全然顾不得这是件偷窃的行径,大快朵颐,给自己的肚子填了些力气。

    船舱的门发出异响,顾川的双手连忙摸到了一柄鱼叉,随时准备再度持械伤人,又用布料盖上无趾人的双手双脚,叫无趾人不要露出自己的手指与脚趾。

    然后他转过头去。

    门口露出一张他熟悉的脸来。

    他不高,也不算矮,又瘦,比起以前黑了多。

    两只灰眼睛落在灯旁,望着里面尴尬的人眨了眨。

    门外依旧风吹雨,灰暗的天空上飘荡着可怖的极光,他们的脸又要发光,但螺泥小心地把门关上了,然后他就提着灯,走下台阶。

    顾川不说话,什么行动也没有,反倒叫殿下起疑,看向顾川。

    顾川仍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东西来。

    那半大不大的年轻人走在顾川的面前,放下灯,随后胆怯地道了一声:

    “川哥——”

    顾川摸了摸脑袋,不知如何面对他,只道:

    “好久不见了,螺泥。”

    来者正是当初进城的十个孩子之一的螺泥。那么现在他们在哪里也很清楚了。水织与殿下发生爆炸后,恐怕他们一路被水冲过外城的下淮区,抵达河口区,也就是新水家族的码头附近。

    然后他们便被螺泥发现了。

    两个同为从边民村落里走出来的人相顾无言。

    顾川顺着肚子又干嚼了点腊肉,才恍然想到他是个小偷行径,嗫嚅着嘴就要说的时候,螺泥看出他的犹豫,抢先开口了:

    “吃吧,这些是船里的干粮,现在暴雨天气,船里就我一人值守,打扫打扫卫生,也防止有人偷东西,我还带了热茶来。”

    螺泥把挂在腰边的水壶打开,递给顾川。顾川急得不怕烫嘴,直饮一口,暖茶入胃,沁入心脾,然后胃部烧灼叫他跳脚。

    螺泥笑了起来,他很少见到顾川这样,知道这一向安然的年轻人确实是被逼入了危境。想到这点,他就笑不出来,而是问道:

    “川哥,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顾川放下了水壶,认真地说: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螺泥就说起他的发现来:

    “我原本在船上打扫,结果往水上一看,就看到黑漆漆的水里,有些东西时而浮出,时而沉入,还发着点光,我原以为是某种……某种特别的奇物,就用了打捞船的打捞网,结果捞起来才发现是你们。”

    “那时候,我们的脸是不是更亮了?”

    螺泥略有迟疑地答道:

    “是的……你和这位女生的脸亮得发光,一股子要冲上天的感觉,我感到害怕,但发现把你们的脸捂住,光就暗了大半,我尝试把你们拖进船舱里,关上门,你们就不发光了,这是什么……什么病吗?”

    螺泥心里知道定是和奇物、和天上的极光有关系的。但一旦和奇物、和天上的极光扯上联系,那就……不是他能涉及的了。

    顾川也知道他肯定猜得到,只说道:

    “是……是某种大病,可能是要人死的病。”

    水冲激得厉害,大浪落下的时候几乎能露出底部。船舱随风浪摇曳,一会被浪拖到比往常更低得多的地方,一会儿被浪举到比往常高得多的地方。人在船舱里站不稳,要靠在柱子或板子上。

    螺泥闻言,深吸一口气,他的目光复杂又黯然。

    拒绝顾川的螺泥过得并不好。在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他也经常会想起小时候在日照村里和少年人们一起玩耍的事情。但川水银行的消息传到河口区时,他不是完全不想投奔的,只是一股子少年人的傲气支撑着他,不为以前的言论服输。

    而他更不理解的是原本支持他留船的父母,因为自行车的事情进城后又要因为他的留船骂他叫他走。

    “川哥,我之前听说你是进内城献礼冕下去了……但一直没回来,也是和这大病有关吗?”

    这问到了顾川的一桩心事,他连忙问道:

    “外边是怎么传的?你知道川水银行现在怎么了吗?”

    螺泥顿了顿:

    “外边……城里最近有两件大事。”

    “什么大事?”

    “一件事是药石家族步了深地家族的后尘,也被内城的议事会和冕下制裁了。”螺泥絮絮叨叨地说起药石家族被制裁的后尘,药石银行已经宣言不做,原来开的诸多分行也全数关门。还有小道消息说药石家族内部被查了波陈年旧账,发现问题无数,让药石家族内部人人自危,彼此猜忌。

    “原来偌大的原始八家之一……树倒猢狲散,谁也不搭、谁也不理了……”

    这个消息让顾川抖了抖,他这时突然有些明白冕下的做法了。

    如果从城里的情报来看,也许并不是药石家族做了银行,所以川水银行能说得上安全……而正是因为药石家族下场了,川水银行和药石家族都危险到了极点,成为受到冕下猜忌的第一等的威胁稳定的对象。

    恐怕药石家族早就在冕下的制裁名单之中。

    他理解这个逻辑后,浑身发冷。

    少年人拉了拉自己浸透水的衣服,深呼一口气,又问: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螺泥低着头,“川水银行被护城军控制住了。”

    顾川连忙问:

    “有人受伤吗?”

    “这倒是没有……”螺泥说,“他们还处得好好的。只是听说制服、徽章、标记,宣传纸都被统一销毁了。就在空地里烧的,烟灰直溜溜地窜上天,这里都见得到。人们说这是搞党派组织的下场。”

    “这不是党派组织,这只是个商标,是个扩散影响力的徽记。”

    顾川心虚地解释道。

    螺泥只是摇了摇头,又道:

    “城里人是不会信的。我身边的人都说这是结党营私,有的人还说……说有不轨之心!”

    墙倒众人推。

    原来的落日城新星犹如昙花一现。

    “他们纯属胡说八道,我们是最敬重公民、最敬重议事会、最爱戴冕下的人。”

    听到这话的殿下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地看向顾川。而无趾人则在摆弄周围那些新奇的属于新水家族奇物打捞业的物件。这些物件,他一件都没见过,也没用过。

    顾川泰然不动,又问:

    “那河岸、雨花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螺泥小声地答:

    “我远远看过一眼,岸子哥他们都在里面呆着,有专人送饭,还有人正在查账,也就是和药石家族遭到的查账差不多。我父母,现在是在自行车厂当工匠的,他们见过我一次,和我说议事会的调查团正在向他们询问关于‘复式记账’的记账方式。”

    复式记账是种特殊的记账方式,任何金额,都要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相关联的账户进行登记,也是银行金融成立的数学基础。顾川向川水银行培训过这点,用的也是后世最完备的复式记账方法。

    复式记账会被记账人员盯上,不出他的意料。复式记账就是对单式记账的降维打击产物,落日城早有苗头,只是迟迟不出罢了。

    那用来防伪的奇物技术恐怕也会被收编了。

    他一时迁思回虑,忽然觉得自己的川水银行可能无忧了……毕竟冕下也在追求金属货币的废除。

    只是问题转变了日照村人会变得怎么样,又能不能继续占据一个位置。

    灯光在暗室摇曳。

    螺泥盯着顾川思虑的脸。他小时候是多崇拜这人呀,总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如今他落到这个模样,他心中一片寂然,只说道:

    “川哥,你生了这场大病,你接下来准备怎么样……你要在这里继续呆着吗?”

    他问的时候,下巴顶着胸口,肌肉绷紧了,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

    汗珠在火光中闪耀。

    顾川看出了螺泥的提心吊胆,他安慰似的说道:

    “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的,我们患了大病,是要离开落日城去养病的。”

    螺泥闻言,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原本吊在嗓子的心又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他感到了无比的安心。只是当螺泥看到顾川明亮的眼神时,脸不知不觉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这同龄同出一处的少年人不知道顾川有没有看出他赶人的意思……但他察觉到自己无比安心后,一种苦涩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背叛感让他感到惭愧。

    螺泥站在那里,心里责备了自己一句,但若是顾川真要留下来,他真的敢收留吗?螺泥自己也不知道。螺泥讷讷地看着顾川,听到他继续说:

    “螺泥,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情……真的不好意思。你有没有头罩,就是遮住脸的东西,借给我们一用吗?”

    “有的,有的,川哥,你稍等一下。”

    螺泥匆匆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忘记关门,让天镜再度点亮里面的人,顾川连忙合上了门。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螺泥才回来,回来开门的时候,螺泥雨衣上的水珠不停地洒在地上。

    他从怀里递过两个被裹热的头罩。

    这不是他现有的,而是他下了船,去了码头仓库里,翻了大半天翻出来的。

    “谢谢你啦!”

    顾川惊喜道。

    螺泥不好意思地笑了,可笑了没一会儿,他又低低地、不知为何地回了一声:

    “对不起……川哥……”

    “你在抱歉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呢!”顾川一边戴上头罩,一边笑了起来,“螺泥,最近在落日城,你小心点,千万别说见过我们……如果有人笃定你见过,你就和他们说,你被我们打了一顿,然后我们逃走了,你知道吗?”

    “我……”

    螺泥看到这三个人带上了头罩,没有往陆上走,而是往船边,好似是要往水里跳了。

    惊人的风在甲板上呼啸,缆绳发出尖锐的嘎吱声,桅杆好像随时都会倾倒。

    带上头罩以后,果然天镜变得不准了。头罩在风中呼响,时而发出点光,时而全部黯然。

    这等狂暴的天气,最熟练的水手也要发憷。但为了保护螺泥,也为了保护自己,他要绕点远路,从水里走弯道上岸,而不是正大光明地从大路上走。

    顾川牵着殿下的手,殿下仍是不太会游泳。无趾人有些舍不得他新看到的新玩意儿,等到了甲板上,他的目光就被更多新奇的东西吸引了。

    “你们要去哪里去?”

    眼看他们就要跳进浪里,螺泥站在船边慌张地大叫道。

    天上依旧是极光,稍微明亮了点黯然的人间。远远的岸上可以看到护城军的队伍已经在外城各城区巡逻。殿下的存在、无疑且确实的、升级了事态。

    顾川弯了弯腰,省得自己被看到,扒着绳子就从船边往水里降。他抬头对螺泥说:

    “我们要去能治病的地方啦!”

    “那以后还能再见吗?”

    螺泥大声追问道。

    顾川吸了一口气,说:

    “一定能的,一定能的!还有螺泥,记住那次的话,千万别忘了——”

    彼此呀!

    说罢,他与殿下一起往暴风雨的江面勇敢地落去,就此沉没于广阔世界、在岁月的大河中漂流与沉浮。

第六十一章 指南针

    不知是不是落日城建筑设计不好还是材料不好的缘故,下雨的节气,许多新的旧的房子总会从厕所里飘出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屎臭味。原本只在河边行动的蟾蜍都跑到岸上了,而原本在地里树里爬着的小虫子,则都进人的家里了。

    下淮区海滨发来可怕的潮声,狂风夹着暴雨像连续不断的石子打在房子上。搂着婆娘躺在床铺上的凹脸商人心烦得要死,晕乎乎地披上绒袍子起身,叫起同样住在他家里的佣工去多点檀香,烧点艾草,驱逐臭味和虫子。

    随后他自己就靠在书房新装的玻璃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旱烟,眺望外面祖传的院子。凹脸商人的院子是很大的,还种了点花花草草,弄点假山,是这最近崛起的衰败家族的排面。

    这老爷最近可不太高兴。

    他感觉他最近做任何事情都不顺利。天上纠结流动的云在他看来也仿佛预示了最近他会遇到的绊子,至于这大雨、不,别说大雨——

    “全世界都在针对我,怎么干什么都要出点可怕的事情来!”

    他摇头晃脑、低头叹气,郁闷到了极点。

    等到凹脸商人又抬起头来,忽然看见院子里闪过三道黑乎乎的影子,他陡然一惊,想到下淮区的卫兵不知为何都被抽掉了,没准要有什么边民使花样,连忙想要大声喊叫家里的佣工,结果听到隔着墙闷闷传来一声:

    “别叫,老板,是我们。”

    他就知道是谁了。

    “要进屋谈谈吗?”

    “不进屋了,有事!”

    “我也知道你们有事。”凹脸商人叹了口气,他关上门,省得佣工听见,又开了扇窗,让雨水斜斜地吹进来,然后说,“别吓唬我啦!你们是出了些什么事呀!这大事情,怕是把整个落日城都惊动咯!护城军直接出来搜城的场景,我一辈子也就见过那么两次。上一次还是第五次黄昏战争,还有这一次恐怕就是搁在你们身上的。”

    “哈哈,老板,你知道吗?不平凡的人总归会有不平凡的事情嘛!”

    说完的顾川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凹脸商人现在究竟是敌是友,这是冒了风险过来的。

    “那你这不平凡的人冒险过来,是为了川水银行的后续咯?”

    凹脸商人没好气地问。

    他的起床气还在。

    “这是的。”

    “说罢,说罢,要为我给那群小子传达些什么?我还有点人脉,是可以做的,也可以把话送到。”

    带着面罩披着大袍子的顾川靠在墙上。

    雨水霹雳啪拉地打在他的身上,殿下凝视着他。他说:

    “也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二十四司有意学习与收编银行,叫他们不要拒绝,可以和他们做合作。”

    凹脸商人说:

    “你倒好,自己想了个大坏事情,好歹做得有声有色的,转头说卖就卖光了。”

    “也不是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还有别的吗?”

    “是还有件,就是我剩下的关于自行车约定的股权全部转交给日照村人,叫他们自己随便分配去吧。木匠他们换了地方住,我找不到,银行被封锁了,我进不去。”

    “你也不怕,我传成全部送给我吗?”

    凹脸商人说完就听到了顾川的笑声。

    “那也要他们信啊!”

    “这倒是的,你说传给他们,他们一定信。要你说传给我,肯定没人信了,定怀疑我在从中作祟!”凹脸商人认真地说,“还有别的吗?”

    “唔,还有一件不知算不算得上事情的事情。”

    “什么事?”

    “你不是曾问过我那针有什么用吗?”

    顾川说。

    凹脸商人站在那里默默地听。

    落日城也有磁石,但那些磁石并不会指示南北,这可能与这个世界的磁场有关。

    而这少年人轻松自如地说道:

    “你那永远指向一个方向的针,可以一直指向这个世界的尽头。那我想啊,也许不论是沙漠、丛林、群山的深处、最深的黑夜里,水面上还是可怕的地底……只要有这样一种针,一种指南的、或者指北的、指东的或者指西的针,只要有这样一种指南针,往着一个方向走,是不是总能走出来呢?甚至走到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地方呢?”

    凹脸商人抖了抖身子,噎住了。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次他离家出走的事情了。有一次和总是远走行商的父母闹翻,他撒气,说自己最恨行商,就自个自儿地带着他当时唯一拥有的奇物跑走了,结果他走到又冷又饿,也不过是在下淮区里绕圈子,最后没走多远,就被父母的手下抓回去。

    再之后,他子承父业,也成为这么一个商人。前几天,他的儿子也和他闹翻了。

    他突然问道:

    “假设一直往一个方向走去,会走到哪里呢?小川。”

    顾川靠着门,心神缥缈。

    他看着没有星星的阴云密布的天空。雨水纷纷而下,在地面上织出一片可怕的雾气来。

    “也许会走到地狱,也许会走到天堂,也许会走到极冷极冷、到处是巨大的冰川的地方——你是知道我做的冰块的吧?也许会走到永恒不尽的荒漠,也许会是一片无穷无际的水,也许会是一个无底的大坑,也许会绕了一个圈子,走回原地,就像在一个球体的表面一样!也也许会看到一堵可怕的通往天上的墙壁,然后就不准你走了!这是自然的奥妙,可都是说不准的哦!谁也没做过这件事情……那就谁也不知道呀!”

    天上的雨变小了,而地面上的水雾也在散去。

    他说。

    而他说罢,便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

    殿下抚摸被她放在胸口处的书,彷徨地听着。

    而无趾人则抖了抖身子,他完全无法想象,也不知道那些都会是些什么……

    “你要走了,是吗?”

    顾川也不知道,只说道:

    “起码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进落日城了……”

    “那你稍等一下,可以吗?我去拿件东西……”

    “可以呀!”

    顾川笑道。

    “但你要拿件什么呢?别是报警了吧!”

    “我已经老了,但还没混到那头上呢!”凹脸商人气不打一处来,从鼻孔里哼了口气,转头发出鞋子与地板的摩挲声,然后凹脸商人从打开的窗户里丢出一个盒子来。

    顾川向前把那盒子打开一看,盒子里是那根他见过的针。

    “你……”

    他转过头去,听到凹脸商人平静地说:

    “我说过的罢,这奇物我不卖。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奇物是用来做什么的,指向一个方向又有什么意义……其实我还在想,假如有人能告诉我,我就把这东西给他——现在,你已经告诉了我这件奇物的名字了,我就赠给你了。”

    “什么名字?”

    凹脸商人舒心地说道:

    “指南针。”

    顾川默默地把这东西收进怀里。

    “那再见了……朋友,我要走了!”

    凹脸商人也笑了起来,说:

    “再见了,我的小朋友!别死在城里,也别死在外面了!我想你以后的事情可还精彩着呢!”

    但他没有听到回音,他知道是那三道人影已经走了。

    不久后,卫兵队找上了他的家,问他是不是可疑的人影经过了。

    他说:

    “这黑漆漆的下雨天,什么东西都挺可疑的!小偷特别多,你们这么多人可要好好看好了!”

    卫兵唉声叹气:

    “老爷,您不知道我们的苦。我们这么多人,大家伙今天都收到了紧急指示。这大雨天,本来轮班值守好好的,内城护城军出动了,议事会下令了,所有人都不得安生了……唉……这倒霉天气挨千刀万剐的。我们会尽力做好的,老爷,有可疑人影也要通知我们,早点把这事情好好弄完咯!”

    “理解,理解。”

    凹脸商人笑眯眯说道。

    天公作美,降下这样的暴雨,把一切的痕迹都能冲刷得干干净净。殿下说她所知的大多数奇物在下雨天都不是特别好使。

    天镜已经是其中最好使的了,毕竟就算在水里也会有光线折射。但仍然抵不住这天上发了水的瓢泼洪流。

    这三人藏匿起来,也叫搜城的卫兵队难以发现。

    下淮区不靠落日城的边缘,还临着一个碑林区,碑林区在落日城所有区划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面积可能有平陵区的三四倍,据说是最早的落日城的墓地。后来落日城越建越大,原本远离核心区域的墓地也喜迎扩建,成为落日城的居住区划之一。

    碑林这名字就起源于墓地里陈列的、至今未改的、大量的墓碑,有普通人的,也有英雄的。

    这是落日城过去的死。

    而碑林区外边,还有大片的城外农田。

    一个好消息是碑林区的城墙随着碑林区的不停扩建分为好几段,没有完整的围起来,是极好穿过的。

    “一个坏消息是建筑密集的碑林区好穿越……但农田,不好躲藏。只希望卫兵队没有深入城外农田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到城外。

    城外成块状的农田,一望无际,全然没有遮掩和躲避的空间。

    作物总是喜欢水的,枝叶青翠落日城的主要作物有多种,有些极喜欢水,下个几天大雨也没事,有些是下点小雨没事,原本的引流渠就够排水的。还有些就真不行,被这大雨全淹没,立快死掉。

    前者的农户多在家里老婆孩子热坑头。后者的农户……正在冒雨抢救给田地排水。

    这三个蒙面人,又是下雨天跑路,一看就肯定是有问题的。顾川自然挑了条没人的水作物的田地,匆匆奔走,并且哪里险峻,更靠近野外,就往哪里走。

    “我们要去哪里啊?”

    无趾人看到身边田野上的绿苗,眼神畏惧得闪烁。

    他不知为何,很讨厌这些活着的绿植。

    出土的叶子在雨中鲜明碧绿的样子,叫他感到恐怖。

    “我们要远离落日城……落日城管不了遥远的地方。”顾川说。

    农野很大,甚至过中心一点最短的直径,也要比落日城任何一个城区最长的直径都大。他们光靠步力穿过,非要几天甚至十几天不可。顾川其实原本准备过一些自行车,但这下雨天的泥泞地,自行车还没人的腿脚好用。

    而十几天功夫,怕是护城军已经踏破农田了。

    但亡命中的顾川是没有道德观念的——

    没在农田走多久,他们见到了一个畜牧场。不同种类的被驯化的代步畜生都在草场的篷子里不安地嘶吼。顺带一提,草场的门已经在前两天最暴的雨中垮了。水流沿着草场高低不平的土面缓缓流动。

    “你们会骑羊马吗?”

    顾川问。

    “羊马是什么呀?”

    “只见过马跑。”

    两人答道。

    顾川笑了起来:

    “好呀,我也只见过马跑,从未自己骑过。”

    “那怎么办?”

    殿下问。

    “还能怎么办呢?哈哈。”

    顾川笑了起来,他从一间库房里偷来两匹马镫,挂在两匹马上。

    “殿下骑一匹,我和无趾人骑另一匹。”

    这是考虑了力量的缘故。

    殿下抓住羊马双角后,羊马果然一动不敢动。相反,同是陌生人的顾川握住双角后,羊马暴躁不已。这少年人差点没被甩下来,和无趾人两个人都控不住。

    殿下见状,轻轻用脚踢了踢,羊马立刻安静了。

    坐在这匹马上的人几乎可以感受到身下畜生深入骨髓的恐惧。

    “总之也达成目的了,走吧!”

    两匹马开始在农野间向着外边自由的世界,背对着马场主人的追逐与咒骂飞驰起来。

    不知何时,雨正在转小,而风也渐渐平缓,卷起羊马的鬃毛,擦过顾川的手边。

    两匹马在死亡恐惧的驱逐下,拼尽全力地奔往远离草场与远离农田的世界,大地在三个人的脚下飞驰而过,然后骏马的双腿一跃,飞跃小河。

    活着,首先,要先活下去——

    才能见到好的事情呀!

    他们不知疲倦地行走着。

    不知何时,雨已转小。

    淅淅沥沥的雨声也都随之消失了。于是无边无际的田野,还有田野尽头高耸的落日城全部都像个哭累的孩子,恬静地睡着了。外城墙上支起了奇怪器械,操控器械的士兵向前望去的时候,脸色骤变,连忙去报告他的长官了。

    被雨洗涤过的万物格外清新,庄稼或野草都承着点透明的露珠。乌云逐渐散去,而几道光柱庄严地、穿过云间、落到了地面上,照亮了逃跑中的人仓惶的影子。

    日照大河奔腾不息的水上,那轮永恒的落日,同样撒下了一片火红的波光。

    骑在马上的殿下不自觉地转过头来,想要回瞰落日城。另一匹马上的顾川同样回瞰,小心翼翼地观察有没有来抓他们的士兵。

    只见到最先知道雨停消息的鸟儿开始忽高忽低的在逐渐晴朗的天空里盘旋,排成一圈,自由自在地飞行着。

    而鸟群外,一颗他们从未见过的星星划过了永恒的落日,在天空留下了一道火烧似的痕迹,渐渐地、好像在绕圈似的,转了个弯,逐渐消失在茫茫落日的背后。

    他们顿住了。

    “那是什么?”

    顾川在百科全书里都没读过这个东西。

    “那是……那是……”

    殿下睁大了眼睛,她知道,她真的知道,冕下提到过这件事:

    “天十二节家族所预言的,每隔二百一十二个建城节会回归一次的……妖星·天贼。”

    也就是在这个没有星星的世界里,星星这个词的起源。

    那三人不知道这星星的意义。

    整个落日城也许也没有知道的人。

    只知道在落日与妖星的照耀下,只知道在跌宕的风声与水声之中,一个曾怀揣期望到来的人,一个在这里的最深处出生成长的人以及一个被囚禁在这里的地底的人,暂时的、且必是暂时的,离开了这座城市。

第六十二章 远别离

    天晴了没一天,又下起迷蒙的小雨来。

    日照大河的雨季便是如此,吝惜每一点光明,剩下的时间都在往地上泼水,泼完大水泼小水。

    只要天上的极光未散,逃犯们就不敢抛头露面。这极光的定位之广、之长超乎了逃犯们的想象,可能真的绵延数千公里,只要看到,就是照到了。假设没有天镜,顾川也许在外面换个身份,他就敢再大摇大摆回落日城。

    “能不能毁去脸来躲?”

    “没意义,你被天镜定位上了,已经闪亮过了,那之后,不管你在脸上做什么,只要碰着光,就会再度闪亮起来。也许,离开天镜照耀的范围可以。”

    殿下说。

    他们带着浸水的头罩,避开日照大河,在丛林或荒野中策马行走。

    殿下与顾川的头罩里发着点微光,时起时灭。三个人里倒是无趾人最为轻松。无趾人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从小地牢被后天养成的,他不喜欢阳光。

    阳光好似会灼痛他的皮肤,而伤害他的双眼。直到天复阴,而落雨,他才快乐起来。

    只是不知怎的,无趾人越走,精神越萎靡不振。

    “翻过这片丛林是下一片丛林。”

    他操着那没有舌上音、也没有语调的不知多少年前的语言说。

    “翻过这片原野是下一片原野。”

    两匹被殿下吓傻的马儿在河边饮水,逃犯们稍作休息。无趾人一边拨弄水,一边侧目远眺群山。天地的边缘是望不到尽头的群山。

    “那山的后面也会是新的山吗?”

    他问道。

    那时,顾川正在和殿下交流关于那放晴的短暂时候,划过天边的彗星。殿下说她也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天十二节家族一直在致力于制作历法,用来指导大河的泛滥与枯竭,用来指导粮食的种植与不种植。

    可在这个看不到星星、也没有月亮的世界里,能依据用来制作历法的永恒循环的自然标志实在太少。他们最后找到的能够奠定的根据是那天边偶然闪过的回归的像是太阳一样发光的东西。

    殿下还说有不少这样的彗星,回归的周期和观测的方法各不相同。但天贼是回归周期最长的妖星之一。

    顾川听到无趾人的问话后,就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说:

    “没准是的啊,那又怎么了?”

    谁知无趾人拨弄溪水的手一下子僵硬了。

    他皱起眉头,认真地、像小孩子一样大声说道:

    “没有个尽头吗?”

    这是无趾人自己学会的抽象的概念·尽头,意味着人在世界上的行动的边界。

    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出生的地方是有尽头的,很小一块,是属于他的,他知道那一小块地方所有苔藓、蘑菇的成长,也知道每一只小虫子的飞舞、到来与消失,是他的“家”。

    “尽头……也许是有的,但没有到达,那就谁也不知道呀!”

    顾川说。

    “哦……哦……”

    无趾人抖了抖身子,低下头来,看到脚边有一只死去的蝴蝶。那是在之前的暴雨中被雨水浸透无力飞翔而死的。

    三人再度纵马,往远处去。

    隐隐之间,顾川代表了这个小小团队的方向。

    “我决定先回村子。”

    “你不怕把护城军引来吗?”

    “到村子里做补给,我要很多事情,过一天马上就走。”

    顾川说。

    顾川再见到日照村的时候,日照村照旧平静,几个老妇在门内谈闲话,几个老头每隔一段时间披着蓑衣排排田里的水。青年人、壮年人、少年人都往城里走了一大批,日照村肉眼可见地冷清下来。

    像日照村这样新开辟十几年的小村落,非商队来访,几乎与世隔绝。

    如今又是雨水充沛的季节,那大家伙是真不爱出门。

    日照村所靠着的这段日照大河的水没怎么泛滥,只是没过了布满卵石的河岸,依旧清澈如故。

    再度见到川母时,顾川的心情又大不一样了。

    上次算是壮志踌躇,以为自己能像上一世那些少年成名的天才一样做出点事业来。

    结果下一次便狼狈不堪,衣衫褴褛。

    窗子里的家和窗子外的门仍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雨水从屋檐上聚成小流如银线般落在地上。顾川沉默地敲了敲门,屋内传来声音。

    “来了,来了,是谁呀?”

    川母打开门的时候,先是沉默地、茫然地寻找,等看到顾川,她的目光立刻变成温和的与快乐的了。

    她平常地、沉稳地说道:

    “怎么没穿好啊,快进来,外面凉。”

    顾川低下了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门关上了,门内没有雨。外面的雨依然下着。

    川母烧了三桶热水,给三个后辈晚生接风洗尘。家里顶梁的木头已经很老了,白色的水蒸气从木桶里一直升到顶梁柱的边上。雨又停了,风也息了,小河幽静地流水,夜变得暖和。

    顾川洗完,披上家里的旧衣服的时候,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谁知川母推了推他:

    “怎么不动啊?”

    他疑惑地转过头来,却看到川母笑吟吟地说:

    “你是想看同行的女孩子洗澡吗?”

    话音未落,门开了,是裹着川母给的宽松的大的暖的布子的殿下走了进来。她手里抱着自己原来的那些袍子,一双眼睛惘然地望向内屋里的人。

    她不知道避让,就与年轻人对上了眼。顾川红了脸,立刻走出门了去。

    “这都是身体雄性激素的原因!”

    顾川喃喃说道。

    殿下不知道是怎么发展成这种情况的,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做进了之前顾川洗过的浴桶里,浴桶里灌入了新的热水。水是用窗外清澈的河水烧的。

    日照村是用皂角洗浴的。皂角是一种树的果实,加水泡涨捣碎后就可以当洗发水用。

    川母温柔地给殿下涂上皂角水,然后轻轻搓揉殿下的发丝。

    殿下的发丝每一根都乌黑明亮,洁白的酮体犹如水中无瑕的仙女。她原本就干净的脸蛋在泡久热水后,呈出一种极美的玫瑰色来,像是落日下绯红的云彩。

    殿下这头茂盛的头发叫川母颇有些羡慕,前几天川母发现她已经长白头发啦!

    “姑娘怎么称呼呀?”

    川母一边给殿下编头发,一边说道。

    “我……怎么称呼……”

    殿下颇有些手足无措。她柔软的身体一半浮在水上,轻轻摇晃。一侧点亮的烛光叫她柔美的影子落在墙的一侧。

    “你……妈妈……我,我没有名字。”

    她不知道川母称呼,就学着顾川的称呼叫妈妈。

    川母揉了揉殿下的肩,殿下吓得几乎要从水里跳出来。好在殿下没有忘记克制自己的力量,只叫木桶晃了晃,水珠飞溅出来,川母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

    “没有名字,是你的父母没给你取吗?”

    殿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心慌意乱,还想给冕下辩解:

    “不……是不需要,不需要……”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呀?姑娘。”

    川母耐心地问道。

    “我……”

    叫殿下吗?

    从前人们叫她殿下,是因为冕下的规定。她对之从来不置可否,等到之前舆存和她说曾经还有一位殿下时,她就对殿下这个名字升起了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的憎恶来了。

    她讷讷地说:

    “我不知道。”

    川母也不烦恼,只仔细地观察殿下的身子,叫她起身给她擦洗。殿下立在水蒸气中,忽然想起她最开始的医生。那位医生也是这么温柔地对待她的。

    “那你喜欢什么东西呢?”

    “喜欢什么东西?”

    川母耐心地说道:

    “就是更喜欢看到什么东西的意思。有的人喜欢水,有的人喜欢山,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喜欢的是花朵……郊外盛开的鲜花呀,谁送我一朵,我都很开心。”

    殿下没有想过这些,她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在睡觉,醒着的时间大多在看别人如何治疗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好像永远好不了,直到尾桐夫人来了,她才醒的时间超过了睡的时间。

    但她不喜欢尾桐夫人,她喜欢她原来的最开始照顾她的温柔的医生。

    那位医生好像和她谈过这个话题,也说过她喜欢的东西。那位医生喜欢什么东西呢?

    殿下默默地想,双眼不住地望向窗外。

    窗外小河流淌。她记得这段小河在落日城的图书里用官方的说法叫做姬水。

    日照村的几处灯光,照亮了最近的水。水里飘着天上的密密的云。

    她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雨后的云是极瑰丽的,在水蒸气中渺渺茫茫,变化成各种各样的样子。而尽头的山上的云层则是极厚的,彻底遮蔽了太阳,倒映在水里好似一个奇妙的异常的世界。

    但她看了那么一会儿,脸又要生出天镜的光来,连忙侧头。川母知道这是种异常,关上了窗,然后听到殿下说:

    “云朵……”

    “那你对自己有什么期望吗?”

    “期望?”

    殿下又陷入惘然中了。

    “期望就是……对未来的某些事情的展望,希望未来也会像现在想的一样。这就像,就像我对小川的期望一样!”川母笑着说,“我喜欢他能常回头看看,所以叫他顾,是不是个很好听的字呢?”

    殿下没有对自己的期望,不过她知道很多人的期望。尾桐夫人好像研究入了迷,整天在搞人体。冕下想要永远,舆存想要不负冕下不负部下,有的人想要钱,有的人想要权利,也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远离这里。

    她记得最深的一个期望仍是那位医生的。

    那位医生曾看着她说:

    “假如一切都能像一开始那样就好了。”

    她到现在终于有点理解那位医生为什么会这么说了——假设舆存没有欺骗她的话。

    川母听到了这句话,陷入了沉思。她给殿下的正面擦洗罢了,又拿出家里珍藏的棉的大布来,小心地擦拭这害羞的少女的身体。川母说:

    “云初……或者初云。”

    “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不解。

    川母郑重地说道:

    “初云,这就是我以后对你的称呼了!”

    初云……

    殿下愣在了那里。

    川母温和地问道:

    “行不行呢?”

    初云不知道,只是讷讷地点头,然后慌乱地、不安地左右四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少了点东西。

    川母见状,只说:

    “那我就当你是认了。”

    初云着急地说道:

    “我在找一件东西,我原本随身带在身上的。”

    川母想了想,从柜子里拿出那本冒险的游记来。游记的边上摆着几根羽毛:

    “衣服在洗了。这是我看你放在衣服里的东西,你是在找这个吗?”

    初云连忙捧住了这冒险的游记,站在水桶中激动不已。

    但她翻了几页,却发现这游记已经浸湿了,纸张已经糊得不能用了。她一伸指,就把纸张戳破了。

    “坏了……湿透了……”

    于是她愣在原地,莫名其妙地,从心里有种想哭的冲动。游记她以为她能保管得很好的。

    “让小川给你再写一本不就好了吗?”

    川母拿出一套自己以前婚礼穿的、也是她有的最好的衣服来,递给初云。

    “可是……不是说那个游人死掉了吗?他不正是因为记不下来,才记成书的吗?”初云哭丧脸地说道,“那他也许也想不起来了。”

    “哦,这些啊,这些都是他编出来的。”川母今天好像很开心,不知怎的,就一点话都藏不住,“你多问问他,也许还能编出更多的东西哩!”

    “啊……啊?”

    初云接过衣服,呆在那里不动了。

    夜还漫长,但对于逃犯来说,每一点时间都很可贵。顾川给两匹马套上链子,连上一个小的货车。他找到了几个包,塞了点好用的工具行礼,又问川母:

    “妈,人石我可以用一下吗?”

    川母那时候刚洗完衣服,正在寒砧上捣送行的衣服,忙得额头泌出一层细细的汗水。她迷惑地抬起头来:

    “你也要修补尸体吗?”

    “大概是的。”

    顾川苦涩地笑了笑,

    “我想按我的想法试一试,不然逃不掉追兵。”

    村子里的老头老太们,还有仅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三个人的窘境,在顾川和初云前往墓地后,连夜开了趟会。

    “怎么办?”

    几个主事的老年人也是脑壳疼。

    “他们可能是犯了城里了不得的事情了,赶紧把他们赶走。”

    “是不是私自铸币了……?我听说有个铸币的村子,被落日城杀得十不存一,稍微有点关系都干掉了。我打出生开始,也是第一次见到落日城这么严厉的处置……”

    “应该不至于吧……要是这样,我们其他的娃怎么不来报信?”

    “确实,他们都是一起的啊!”

    几个仅存的年轻人、中年人是激动的,想要把可能犯事的孩子赶走。反倒是被顾川觉得顽固不化的老人们给他说了点话。这是因为他们非常坚持“家族”的概念。开枝散叶是老人们天天在念叨的事情。

    川母坐在一边默默不说话。

    最后是村里最年长的老太太敲了敲桌子,睁开浑浊的眼睛说:

    “还记得我们、还有那些个村落,当初是怎么从落日城里逃出来的吗?当初你们爹娘那辈里,可是跟那些被处决的犯人一起做了比铸币还大的坏事情。现在你们倒好,觉得你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守在一个地方感觉不想动了?”

    日照村决定向几个更隐秘的友好的村落迁徙。

    那些个村落连商队都不去,全靠山靠水靠原野自给自足,已经很接近这片宁静世界的外沿,也就征兵的时候,会有征兵官跑过去,再从一群谁也不认识、落日城也没登记过的人里强行拉壮丁。

    “不过他们好像马上就要走了,那就别告知他们了吧,省得孩子们逃出去了还要心慌,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

    老太太说。

    川母依旧默默不说话。

    连夜的会议完了,川母回到家里的时候,才看到蒙着头罩的三个人已经坐在车上了。

    他们已经准备走了,之所以没走,是在等川母。

    川母是走不动的。她已经被磨去了时光和少年时的精力,她看到顾川坐在车上,向她招了招手。

    “再见了……”

    “哦,再见了……”

    川母站在原地,眼前一片昏暗。

    马车的声音走远了,她知道她的幸福全都消逝了。今天的光阴可能就是她以后每一天每一夜会做的回忆的结束与休止。

    “这就对了,人要习惯的,就像我的妈妈和爸爸死掉了一样,我就当他也死掉了……再也不提他了,不提了,不提了,不,不行,不能诅咒小川……”

    护城军没有放弃追踪,他们沿着淮水一路向下,还在搜索这三个逃犯的踪迹,天上有古怪的纸片做成的鸟在飞,这是第四军团搜索的手段。

    护城军不可能足额出动,这有补给上的问题,也有雨季天气恶劣的缘故。远离落日城的补给大多要靠劫掠村落。护城军的人数怕是能把村子里的人全部吃光。最后搜索队伍不多也不少,大概两百人上下。

    数天后,许多地方都能看到,离日照村很遥远的、绝不会有联系的、接近大陵山脉之南的地方,天镜发出了点光芒来。

    于是这两百人分作的十个队伍,最近的、已经搜到边缘,最远的,还在水边上,如今全部向大陵山脉之南这一片蛮荒的土地集结去。

第六十三章 四面重棱镜

    “你们有没有发现,好像我们越往南边走,太阳好像就越往下落一点?太阳原本就很接近地平线,如今就更接近了。”

    稍前一点的时候,逃犯们刚刚抵达山脉的边缘,山脚长着奇形怪状的树。

    大陵山脉的植被分布既分南北,也分高度。

    南麓山脚下的树又矮又稀,大多像荧树一样不长叶子。地上还有不被土壤覆盖的岩石呈出一种古怪的蓝色的或紫色的表面。稍微往上,树木越来越密,也越来越高,开始长出顾川所熟悉的那种绿叶来,而岩石被土壤很好地覆盖着。最往上,树又变少,直至消失,最后只剩了岩石……数不清的光秃秃的岩石,被云与雾团团包围。

    群山的顶上没有雪,也不发水源。流量最大的墨水也只走在群山山腰与山麓之间。

    原本淮水那些顺着暴雨与暴风游上天空的鱼群,有一部分就随着大风一直刮到南边山腰,随着雨水倾盆又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有的摔在地上死了,有的摔入河里,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游曳。

    恰好放了点晴,逃犯们在小河边上升起火来,弄点摔死的鱼儿烤着吃。顾川伸手遮住阳光,小心远望,便突然发觉太阳好像离地面更近了一点。

    那时候,无趾人正在水里游泳,水让无趾人感到安心。

    而初云正在杀虫子。

    群山、森林、河边,在这个世界也是各种各样古怪的小生物极多的地方。被雨泡得腐烂的残枝败叶里,有许多长相恶心、色彩鲜艳的多节动物,身上满是绒毛和斑点,尤其是虫子的口器张开的时候,瘆人得很。这也就罢了,山麓山腰上都有飞舞着的咬人的蝇虫,发出连绵的嗡嗡叫,触须般的感知器官或者细线般的双腿在那边磨一磨、搓一搓,人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这些虫子不怕人,最喜欢接近生物,会顺着缝隙爬进鞋里、裤子里或者脸上。等人觉得脚底下麻麻痒痒的时候,已经是叮了一个大包,然后虫子本身也被踩成尸体,绿色的、粉色的血液就渗进袜子里。

    有两世记忆的顾川和没有外边记忆的无趾人心里都要发憷。

    初云一点不怕,她拿起缝衣针,就扎靠近她的虫子。

    虫子来一个她扎一个,有的被她甩进火里,有的被她甩进水里。虫子爬进她的鞋子里,初云就面不改色地脱下自己的鞋,从而发出一种极细微的声音,细到几乎听不清。

    那是丝织成的袜子、被袜子裹住的脚与木制的水履摩挲发出的,光润清脆的响动,背对初云的顾川感觉自己听到了世上极美妙的、极细的雪花在空气中洋洋洒洒的声音。

    随后,初云就把进了鞋的虫子,全部一个个扎死,尸体全部倒进水里。正在潜水的无趾人以为是天上开始下虫子雨了,发出恐惧的怪叫。

    她的目光一会儿在飞舞的蝇虫上,一会儿在火堆上,一会儿看看来处,一会儿望向远处。她对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害怕的。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同等新鲜的。之所以出神,是因为她的脑海一直在回想川母所说的话。川母说那本册子全是被顾川编造出来……那她岂不是被骗了?

    但就算被骗了……她觉得她还是很喜欢那本小册子。

    游记已经又湿又烂,带不了了,那张做书签的月黄色的飞蛾,被心灵手巧的川母取出做成了别针,就别在初云的胸前。

    她摸摸那根别针,就有些她自己也不懂的奇妙的喜悦。她听到顾川的问话,重穿起水履,站起身来,眺望那年轻人所眺望的方向。

    落日还是明晃晃地悬在奔腾的流水上。

    “有吗?”

    她眨了眨眼睛,疑惑的目光落在身前眺望远处的年轻人身上。

    阴云重新合上太阳,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他们披上雨衣,拉着两匹不停在回头的马一起在丛林里步行穿梭,可以看到不知是什么生物留下的脚印还有过去生物的骸骨。

    马儿看到骸骨发出一阵恐惧的嘶鸣,如非初云在这里压着,这两匹马可能已经跑走了。

    顾川左右四顾:

    “这里我记得是商人们所说的禁行区,是落日城没人会尝试攀越的区域,谁也不知道这里究竟生存着什么。”

    “也许很久以前的人知道。”这些骸骨让初云想起了中央禁令宫底下的地牢,地牢里也有奇形怪状的骸骨,“在内城的记载中,第一次黄昏战争就是在山边开战的,是为了清理奇异的兽。冕下说,第一次黄昏战争后,这里禁止出入了。”

    “他们可能放弃吗?”

    初云摇了摇头。

    逃犯们专沿着暴雨天气下最危险的河边与悬崖的方向走,踏在湿润的高野草中,尝试寻找有利的地形。偶尔往下看去,可以看到成片的树林正在雨中动摇,但很奇怪的,没有野兽的痕迹。

    沿水而行,河里飘着树枝、不知名的聚成一片片的藻,还有腐烂的兽尸随水冲下。

    “这里是不是已经很远了?再远的话,可能就要脱离天镜的搜查范围了。”

    顾川问。

    “可能是的。”

    初云拈了一片叶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摘下头罩了?”

    这是顾川和初云、无趾人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在远离落日城的地方,释放一次信号,示意自身的位置和逃窜方向,以吸引追兵。这也是为日照村打个掩护。若长久不知方位,他们必定会找上日照村。

    “我想,可以。”

    初云认真地说。

    顾川看向初云,初云也看向他。然后两人一起摘下了面罩。天镜的锁定果然生效,光度迅速上升,而立刻直冲天际,脸上发出的光芒逼得两人闭上眼睛,防止眼睛被灼伤。

    随后,他们戴上头罩,只露出两双眼睛。

    光辉顿消,回复到若隐若现的状态。

    只是这时,初云若有所感地往身后一望,便见到旁边的河里有一团凝聚不散的绿色液体。这团液体就像鼻涕一样,浮在水上而不融于水,始终逆水而上,仿佛无情的食肉鱼正在追逐前方的鱼苗。

    初云一呆,立马说道:

    “顾,出事了。”

    “什么事?”

    顾川转过头来,刚好见到河中那团绿水从水中犹如伸长了脖子一样伸出河面。这团绿水凌在空中,顶端逐渐幻化出一张人的脸来,凹陷的双孔便是它黑魆魆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前方的人。接着绿水团中更伸出一只水流做成的手作势就要伸向前来,抚摸人类。

    一切静物的人化最是骇人。顾川当即撤步,避开这粘稠绿水的抚摸。

    而初云执针向前,切开这绿水伸出的手。

    鼻涕般的液体顿时散回绿水团的内部。

    “这是奇物……还是奇兽?”

    顾川惊叫道。

    百科全书中没有记载过这一物事。

    “这可能是新水家族最近才从水底打捞到的奇物·渌老……在我知道它的时候,它的功能还没被摸透。”初云记得这张脸,这是……刑务司主官胙德的脸,“也许如今,它的功能已经明了,而被用于这次追逐。”

    说罢,缝衣针戳中中央的脸。这渌老液体顿时如气球吹破,脸面一霎内凹,在眨眼间便作一滩绿色液体重落水中,接着就被大水冲到无边无际之处。

    随后初云收手,缝衣针已经折弯。她收起针,随便从地上取了条坚硬树枝,又道:

    “我们已经被发现了。最近的护城军也许就在几公里范围内了。”

    前方是一片陡峭的悬崖裂谷,悬崖上有河流,悬崖下也有河流,各自蜿蜒地从他们未知的土地流来。雨水正在转大,越急越猛,像是石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人的身上。

    落日城雨季的规律难以摸透。谁也不知道雨会转大还是会转小。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他们已经很靠近我们了,甚至可能就在几公里范围内。在天镜示位之前,他们就追到了我们附近,但我们还什么都没发现……”

    这时的顾川冷静到了极点。

    “只能往有机会的地方边逃边走了。假使对面人力分散,或许我们可以分而击之。现在,走罢!”

    马不安地嘶吼,被初云驱赶向前。

    逃犯们往群山的更深处奔去了。

    而光柱的影响还在发酵。

    落日城中央禁令宫的顶上落有观测设备。当时就有观测人员上告冕下。那壁画的底下顿时传出声音来:

    “尽快把殿下迎回来,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思想凝声机器发出的音调冷到了极点,让所有的侍从无一不惧。殿下的逃出,早是波及整个内城的风暴,使中央禁令宫和议事会二十四司两个系统人人自危。凡是相关的,撤职的撤职,降位的降位,退休的退休,而处死的……处死。

    其中遭到了追责的也包括在地牢任务中执行不力的胙德。

    胙德就因此成了当时最靠近逃犯位置的缉查队的临时长官。这人在见到天镜的锁定之前,就已经追到了之前逃犯们生火的地点,如今天镜的光华,反倒不敢直接前进,而是叫其余士兵和他一起等待大部队的汇合。

    随后,他就使用奇物·震石向其他队伍发出汇合的信号来。

    震石这一奇物也是特异。原本震石只是一块落日城地底所埋的长相规整的大岩石,直到被人为切割后,落日城才发现震石被割开的个体都犹如还在整体之中。一旦在一个分片上用力,其他所有分片都会传递到力量发生震动。

    只要敲击的频率不同,震石就能起到有限度地、远距离地传递不同信息的功能。于是,约定各类命令的震动信号,震石成为落日城军队超远距离通讯的一种手段。

    当时五支队伍距离太远,没能及时赶来。

    近处的四支队伍则陆续汇合,马不停蹄地使用奇物向胙德所在的方位赶去。

    等到大队浩浩荡荡随信号赶到,却没见到那三个逃犯的身影,其中来自第五野战军团的长官径直质问胙德:

    “你怎么还不赶紧去找殿下,反倒就在这儿等着我们?”

    胙德示意这越下越大的雨,有条不紊地说:

    “前面的路都是险路,是落日城也没有多少历史记载的险路,长官,我们没有地理优势。正是他们主动示光,我才觉得危险。”

    这位野战长官比胙德更明白此刻天时地利的微妙,但他更清楚他前方的路和后方的路的利弊权衡,更感知得到自己兜里那块震石被中央禁令宫特有的传令方式整整敲响一路。

    不耐烦的冕下正在催促他们。

    他苦笑道:

    “胙主官,我问你,是前面的水可怕,还是冕下的命令重要?冕下已经怒到了极点。我们只能立刻向前了。再拖下去,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胙德沉默地低下头:

    “这非我所能妄自议论,我只能站在我的位置,给出我的谏言。”

    大雨倾盆,狂风怒号,野战长官环顾四周,又问:

    “你有做什么处理吗?有锁定殿下的位置吗?光柱只亮了一瞬,他们可能只是失误。”

    胙德说:“奇物·渌老被戳破了,恢复需要一段时间,我无法直接追踪。士兵按照冕下另外交代的银羽毛所具有的近距离感应方法,殿下正在向山脉更深处移动,可以把握大致的路径。”

    “那也好。这里地势险峻,那两逃犯与殿下也万难走远。”长官沉吟片刻,随即对身后的人说,“这里沿地势,或者可以用上‘四面重棱镜’了。”

    说罢,当即有四位身着轻质斥候服装的士兵走出队伍,撞头约定过后,往外飞奔。他们怀中各有一犹如水晶般的柱状物。这柱状物也不大,长宽高皆如人之手,通体晶莹剔透,横截面是三角形,而整体是一个长条的柱子,上下两个断口面都有明显破碎断裂的痕迹,闪有荧光。

    这就是曾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大放异彩的四面重棱镜。

    四面重棱镜很长时间声名不显,因为这奇物功能说来复杂,实际简单,无非是若有强光从其第一面穿入,必会以彩虹的方式从一个方面散射出来。

    这种现象非常接近于光的色散。光的色散还是落日城近百年内才发现的一个性质。所谓的色散,就是复合光如白光穿过棱镜时,由于内部各单色光的折射率不同,于是每个单色光都会发生偏折,从而形成从红到紫的光谱,犹如一条美丽的彩虹。

    在色散未发现之前,奇物·四面重棱镜的效果在很长一段时间,由于这唯一被发现的性质,是典型的“观赏用奇物”。

    它没有任何的杀伤能力,即使有,光线也只不过是放大镜强光的水准,能够点着纸片的程度。

    因此,在落日城发现三棱镜的色散特性后,四面重棱镜一度被开除出奇物的谱系——直到它被原来的拥有者气愤地摔碎成四截。

    然后人们才发现这两者的性质原来压根不是一回事。四面重棱镜这一奇物才真正地展现出其非比寻常的作为奇物的功能来。

    四面重棱镜发出的光不是散射光,而是……复制的光。

    只要四个棱镜放置的相对位置正确,从棱镜的一面折射出来的彩虹般的光线,就会飞入第二个棱镜之中再度折射成更加绚烂的彩虹。第二个棱镜射入第三个棱镜,而第三个棱镜折射入第四个棱镜。

    理论来讲,谁都知道一而衰、二再竭,四面重棱镜这反复的折射反射不就该次第削弱吗?

    实际不然,从第四面棱镜飞入第一面棱镜的光辉仍会继续散射,以同等强度的光强抵达下一棱镜,从而完成几乎无限地循环往复,形成密密麻麻的光栅牢笼,犹如一片混沌之迷彩,再也分不清红橙黄绿。

    并且随着时间,随着无限的折射和反射的发生,光栅的强度会越来越高,只需要一分钟的强度积累,就能够在一瞬间将人体烧为粉末。

    唯一可惜的地方在于,四面重棱镜在抵达极高强度以后,任何用来控制它方位的固定物器——不论是底下的泥土、支撑的岩石、固定的木件或者铸铁件——都会被它毁灭。

    换而言之,四面重棱镜的相对位置也会随之发生,光线的无限循环再无法继续发生,重会到原本的普通三棱镜的状态中去。

    为了完全地使出四面重棱镜的威力,落日城的护城军曾专门按组训练棱镜兵,这些棱镜兵别的不会,只会各用奇物在野外广范围内迅速找到合适的位置,并且在野外环境中用四面重棱镜围成四面光栅牢栏,从而锁死一片方位。

    等到四位棱镜兵出发,野战军团的长官默算时间,又叫众人按队伍重新分散,形成网状的包围圈,从各个地方开始向预测的路线位置逼近。

    负责侦查的人员只扫了一眼地面,便汇报道:

    “可以辨识出有三个人的脚步和两匹马马蹄的印子,以及一辆小货车的轮印。他们正在往前赶路,路线可以确定。”

    时间太短,雨水并没有将逃犯们的痕迹冲刷干净。

    “继续走!”

    野战长官说。

    沿着山脊的灌木,沿着正在扩张的流水,高低不平的泥泞的大地过后,便是那片贯穿山脊的裂谷。胙德只见四处崩塌,却有灌木遮蔽,还有一条流水和几段翻倒的岩石。

    悬崖底下的一切和悬崖顶上的一切都是不能互相望见的。滚滚的雨水沿着悬崖犹如瀑布般带着泥泞不停地流下。

    换而言之,便是凶险的。

    对于逃犯,对于追兵,皆是。

第六十四章 暴雨如注

    陵山脉南麓的雨越下越大。乌云密集的长空一闪,群山的顶上便滚起灿烂的雷电的火花来。可怕的霹雳叫人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人屏住呼吸,不敢高声与天雷语。

    飙急的雨点,一阵猛过一阵地倾倒在自己的身上。

    那时候,逃犯们穿入这危险的峡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峡谷是无路可逃的,只有前和后两个方向,原理上比树林更加危险。

    但在树林,顾川也认为他们必定会被护城军抓住,那么看似更危险的峡谷与那些看似安全的树林、平地、野地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必定会被抓住的。

    唯一的区别在于地势。峡谷无疑是最险峻的地势。

    他们只有很少的时间,和很少的机会。

    “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初云问顾川,认真地说,“我相信你,我听你的话。”

    “那就麻烦啦!”

    逃跑中的年轻人明明心底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如今听到这话,居然表面上云淡风轻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来,叫初云突然觉得这还是个傻瓜。

    “说来,初云,你可以登上崖壁吗?”

    顾川问道。

    初云的身体机能早已超越人类,登上崖壁也不困难。

    她点了点头。

    “那么可以把崖壁打出裂缝来吗?”

    这是个奇怪的请求。

    “按我之前学到的力量……”她想起自己模仿上通天风的作为,说,“大致是可以的。”

    “那我就想拜托你,先从峡谷里登到顶上,等到追兵追到我们时,就是之前我们远远看到的山谷上边的河流,把那附近岩石全部打坏可以吗?”

    “这是为什么?”

    初云不解。

    “这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我也不知道行不行……而追兵可能就在后头了。若是出了问题,你再从上面狙击追兵,也总好过在下面对敌。”

    “这倒确实。”

    初云细细思索。她从上通天风莫名学到的手段,确实很适合远程射击。

    初云很快登上高处。顾川和无趾人继续和马车一起往前去。

    群山在这时昏暗到了极点,只有闪电偶然震烁时,此间的天地会忽然闪亮一瞬、好似太阳落入了云间,所有云的边缘都明显了。然后又忽然昏暗,一切重归于只剩下天镜极光的朦胧。借着这点亮光,顾川见到奇异的虹光正在遥远的地方排列反射,在雨滴中不停地折射散射,直到弥漫开来,犹如一片光雾。再不一会儿,边缘散逸的光华就冲上天空,成功造出一片连续不断的光栅围栏。

    “这是……四面重棱镜。”

    他恰好知道这奇物。

    这奇物在第五次黄昏战争中曾大放异彩,在德先生的资料中,四面重棱镜曾经围住了溃败的起义军。所有想要逃跑的起义军的人体在撞上边缘的光栅一个不剩地化为了灰烬。

    两匹马在这凝神静思的人耳边发出一阵嘶鸣。

    顾川回转了精神,无趾人提醒他是马车轮子陷入了坑里。

    “啊,又遭到了点麻烦……哈哈!”

    年轻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真难呀!”

    然后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用落日城的兵法来讲,这场遭遇战的双方遇到的都是最危险也最难的全盲作战。

    首先是不知道对面的奇物手段。其次是对面可能不知道却也可能知道我方的奇物,然后是在最恶劣、能见度最低的天气下,最后则是在地形未知的危险野外。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于老练的将领而言,绝不会愿意冒险。

    当时,就这来自野战军团的长官的想法,他是觉得先用四面重棱镜包围,然后等到放晴的机会,使用奇物搜索,最为妥当。

    敌方只有三人,又飞不起来。而我方有的是人,补给的问题,大不了叫第六工程军团开个补给线,直接转长线。冕下也开了大量奇物的使用令。

    只是他腰间的震石还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时刻提醒着他冕下急不可耐的意志。

    “侦察兵,情况如何?”

    长官叹了口气,只能莽撞。

    侦察兵使用的是一种类似望远镜的奇物。在这望远镜奇物的视野里,裂谷深处的光景呈现出一片鲜明的红色黄色与蓝色的光晕,需要专门训练进行辨识。他向野战长官汇报道:

    “他们就在前方,车轮子陷入了岩石坑里,那两个囚犯正在尝试把车拉出坑,要把他们就地狙杀吗?”

    落日城的弓弩在雨天无法保持弹性,是用不了的。落日城也有火器,是最初级阶段的火器,同样无法在暴雨天气保证开火率。何况两边距离超过数百米,远远超出前工业时代武器的精确命中范围,必须要进了悬崖才行。

    不过护城军倒也另有奇物能做到远程一击制敌。

    一个指挥吩咐了下,当即就有队伍,取出形似并排琴弦的奇物来。

    这种奇物纵然离目标千米之外,也可在瞬间摧毁目标。如果目标是一般人体,那此奇物必定能令之生机断绝。

    但这奇物不带锁定,需要依靠望远镜奇物的配合。

    “这不是关键的信息,侦察兵!”

    谁知野战长官暴跳如雷。

    五支队伍整合为一,来自野战军团的长官无疑是他们之间地位最高的,隐隐为首。这侦察兵不是他训练出的手下,听到他的回答,这长官是说不出的恼火:

    “殿下呢?关键的是殿下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论生死,我们都要把殿下带回去!”

    侦察兵擦去镜面上的水花,说:

    “没见到殿下,殿下不在他们身边。”

    长官不知觉间松了口气。这是因为不需要直接和殿下在危险的区域对上了。

    随后,他又皱起眉头。其余各小队都没有回音,这说明殿下还没被发现。

    “那就还不能轻易地把他们杀了,收起大荒落罢。那两人必定知道殿下的下落,而殿下也必定和他们有关。只能先把他们活捉了。”

    “假设他们反抗剧烈,一时难以制服呢?”

    另一领队指挥问道。

    “抓两个无能力的人难道不是手到擒来吗?难道还需要万般手段吗?”

    “总有万一吧?”

    “胙主官,你的晶球还在吗?”

    长官转头问胙德。

    胙德答道:

    “他们知道晶球的作用,不会被轻易入睡。”

    “那没有办法。若遇情急情况,可以用点手段,比如卸掉他们的四肢,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但切记留条命,至少让他们能听到话,又能张嘴说话。”长官犹豫了一会儿,补充道,“最好还是不要致残,我们没有医师,也无相关奇物,一般刑讯的手段用到他们的身上,也怕他们流血过多而死。殿下和他们还有关联,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们可能需要从他们的口里得到殿下的情报。”

    说罢,他敲响了几下震石,与散到其他方位的追兵做了个简单联系,又点了这边一半人在谷外看守,随时做支援。

    最后这长官与胙德便带了十来个人径直穿入这裂谷之间,切实地往里走近了。

    他们自然看到了那两个正在推车的人。

    一个是不带头罩的,站在前方拉车的无趾人,还有一个是站在后方的推车的带着头罩的年轻人。

    还有两匹马儿在雨中不停地甩动鬃毛,发出一阵又一阵恐惧的吼声。

    “别叫了,别叫了,马儿,同是落难人,是我们对不住你们。”

    顾川小声地说道。

    好似通灵的马儿一下子莫名安静了下来,顾川便听其他声音听得更清晰了。

    那时候,黑云蔽日,世界一片昏暗,万般都见不清晰,声音混进雨里更难辨识,只是近处灌木淅淅飒飒被踏破的声音,以及可怕的钝器从光滑的岩石上划出而发出的滋滋的声音到底是藏不了的。

    于是他寻声来处,猛然回头,果真见到雨中有朦朦胧胧的人群影子,正在急速地逼近他们。

    “来了……”

    年轻人心底一颤,心几乎要提到嗓子口,哪里还不晓得这就是追兵、落日城派来的追逐他们的护城军——也就是落日城的正规军。

    无趾人傻乎乎的不解:

    “来了?”

    疲惫至极的马匹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惧的叫喊。

    “是追兵,我们跑,等初云!”

    顾川没有任何犹豫,对无趾人叫了一声,就不再推车,拨开前面的灌木丛,走在泛滥的喝水的边上,就往峡谷的更深处撒开步伐。

    无趾人见状,也放开抓住木车的手,随着顾川一起奔跑起来。

    他们身后,野战军的长官见状,连忙道:

    “他们发现我们了,快追!不能让他们逃了!活捉他们!”

    随后,长官落下队伍,而二十来个士兵皆提起气来,疾步往前追去。

    那是在最可怕的大雨里、最危险的地势下的狂奔。从头顶峡谷的缝隙里漏出的雨片不停地扑在奔跑者与追击者的身上,掠过他们的发丝,眼睛、鼻孔与衣服。

    木制的水履在地上踩出一连串的雨花,大风吹到他们的皮肤发疼发红。

    “这就是对权力的挑战吗?”

    追兵向来留有余力但饱受军事锻炼的体能卓越,逃犯们全无保留但体能远逊于前者。

    顾川和无趾人拼了命地往前飞奔,胸部在短时间内就扩张到了极限,而腹部收紧、隐隐作痛。但他们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一眼也不看身后可怕的人影,他们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耳边还有吱吱嗡嗡的响声,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发出的声音,狼狈得像是一条野犬。

    前方峡谷偏折,两人跑了个急转弯。而追兵有条不紊地拉近距离,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顾川又跑过一连串的灌木丛,灌木的树枝在他的腿上留下了许多伤痕。雨水渗进伤痕里,作可怕的疼痛。

    直到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来。

    “……初云……”顾川心中默念这个川母给殿下所取的名字,猛地抬起头来,想要寻找那个理应在悬崖边上的小小的模糊的影子,“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为什么还没做?”

    遥远的光栅犹如这场跑道的终点。

    而身后,追逐的鹰犬越来越近。

    其中三个追兵,随手捡起石子,向他们抛来。顾川听到破空之声的同时,左右晃动身体,想要躲避,但仍有沉重的硬石打中了他的腘窝、肘关节和腰后,叫他全身一晃,反抗的力量泄去大半。

    “现在,还不来吗?快要来不及了呀!”

    他心中默叫初云,但峡谷仍然没有任何异动。

    “还是说……追兵也追到了上面?”

    一切都是死一般寂静的、沉默的。而雨水便是绝佳的丧乐。

    没有天赐良机,没有天时地利,他们绝无可能与持有多种奇物正规军匹敌。跑得最快的士兵的手在这时,已按在了顾川的肩膀之上,然后猛然按下。

    沉重的力道,让顾川失足倒地。他只能在空中勉强转身,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叫自己的背部重重地摔倒在露出岩石的土地上。

    与此同时,无趾人也被一士兵按倒在地。

    两人同时失去了反抗的机会。

    长官在士兵们的身后,走来,轻声笑道:

    “还好,一切还好,进展顺利,谅他们也耍不了什么花招。”

    胙德则大步流星,走到顾川面前,抓起他的雨披,把他的脑袋抬起。

    顾川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抓住自己的这张脸,与绿水球中的那张脸,或者地牢里追捕他的那个主官的脸是一样的。

    “是你啊,你是被权力怪罪了,是吗?”

    他笑道。

    胙德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笑,只陈述道:

    “殿下在哪?只要你告知我们殿下的位置,也许,我们是能放走你们的。”

    “放走我们……?”

    那时的顾川虚弱到了极点。

    他无神的双眼望向天空,只见这峡谷的天空是一道绵延的长蛇般的缝隙,雨水在峡谷的边上犹如留驻的瀑布,而在峡谷的中央则是一片氤氲的水雾。

    一切都朦朦胧胧,说不清楚。

    “是的。”长官听到胙德这话,愣了愣,转瞬也想明这是种话术,便道:“我想舆主官也说过你的生死是不重要的吧?我们现在的目标只是迎回我们的殿下。如果你真的关心殿下,你应该也不愿意殿下与我们为敌,而受伤吧?我也听说过你的一点天才的发明家的地方,但我想,你想要的事业应该绝不是让一个女孩子受伤吧?殿下为了你和舆主官打了一架,难道你一点惭愧也没有吗?”

    顾川没说话,只发觉雨明明在变大,水雾好像却变淡薄了。

    就有士兵重击了他的腹部。剧烈的痛楚传导到全身。年轻人疼到闭上双眼,咬紧牙关:

    “假设我说我不知道呢。”

    周边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把他淹在中央,士兵们甚至懒得控制他的手脚,其中一个士兵阴恻恻地对他说:

    “那么,我们就把你的手和脚都挑断,让你从此既不能用抓握东西,也不能走步,只能像条蠕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爬行。”

    “呀,好可怕……”

    他看到水雾又不再变淡了,而是在变浑浊,变得有些发黄发黑了。水声更响了,混着许多奇异的声音。这是只在日照大河边上的丘陵与平原行动的人们很少会有的体验和知识。

    “我没什么力气,说不出话来……你们靠近点,我告诉你们……我也受够了,我不想再逃了……我想回妈妈身边……”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谄媚地说道。

    “那就对了……”

    长官站在一旁,佁然不动。围在顾川身边的几个士兵则都把脸靠近了。

    敲打万物的水声越来越激烈,而顾川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轻声细语地说道:

    “那你们可要听好了。”

    “快说罢!贱人。”

    有不耐烦的士兵踢了踢他。

    他温和地笑了笑,勉强伸手附在自己头罩的边上,然后……大声叫道:

    “现在,我告诉你们,没有人能决定一个好的人的命运。我不能决定,你也不能决定,冕下不行……老天爷也不行呀!”

    接着,他猛地扯开头罩。只在一瞬间,被天镜锁定的面庞开始发亮,光度迅速攀及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度,无边闪耀,直冲天空,把靠近的众士兵的眼睛灼伤。

    在闪耀前的一瞬,居高临下的胙德的眼睛与顾川露出头罩的眼睛对上了。不知怎的,他看到这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遍地都有的玻璃球里混进了一双剔透的的宝石与水晶。

    然后他也捂住自己的眼睛,倒退数步。

    顾川趁此机会,只一步就跃到无趾人身边。那张因天镜而发亮的脸在短时间竟成了这狭窄又极其黯淡的空间内的闪光弹,令众人不敢直视。

    “如狱!”

    同样闭眼的无趾人听言,连忙抓住顾川的手,顾川从无趾人的兜里掏出那混混沌沌如鸡子般的奇物来,接着……猛然往自己的身上一砸。

    于是这鸡子,再度吸来空气与附近的水流,直作水球将两人包裹。

    顾川早已研究过如狱生成水牢的位置。这生成之后,他的鼻子仍露在外边可以呼吸,接着,如狱做成的水球受到内里两人的惯性驱使,在地上滚动起来。

    被水包裹后,天镜的光辉暗下。长官睁眼,怒声喝道:

    “快追!”

    他刚说完,忽然顶上就掉下一大块的岩石。这块岩石直砸入河底,溅出大片大片的水花。不知何时,水声越来越响,沙沙的雨声好似变成了连大山都要震碎的骇人的震动。

    长官一顿,望向天空,只叫出一个字,随后噤声不言:

    “这是——”

    山在发洪,而水在发怒。

    滔滔大水天上来,混着泥沙与石块,带着不可抵抗的威力,扑向峡谷的底下,作这群山之间最为宏伟的瀑布,朝久居平原的人类灌溉。大水只在几个呼吸间,便填满峡谷,紧接着,犹如仍然饥饿的猎手,沿着地势一路驱赶,开始吞没峡谷的外侧。

    这水不是干净的,它是浑浊的,且是最浑浊的,它带着群山之间最可怕的力量,犹如黑潮涌起,吞没了这里空间,一路翻出无数树枝、石块,还有曾经活在河里的鱼儿们的尸体。

    泥石与山洪接管了这片峡谷的统治权。

    寻常人类,饱受锻炼的追兵也好,还是久经疲弊的逃犯也罢,如今都是猎物。

    逃杀这才刚刚开始。

第六十五章 玄鸟

    那天,落日城也在刮风下雨。

    受了雨洗的中央禁令宫显得冷峻。垒砌的石块分外漆黑,眼睛的符号则更鲜明了。

    一架马车从外城下淮区驶了半天进了内城,停在中央禁令宫的门外。马仰首天外,鼻子吐出白色的气息。马车上走下一人来。

    那人今天依旧穿着那套厚重的棺材服,头戴编有丝花的礼帽。

    中央禁令宫的侧殿,有四个穿着全身盔甲的狱人正在等她。

    “是冕下册封的女勋爵……尾桐夫人,是吗?”

    那人正是尾桐夫人。

    “是我,受冕下传召而至。”

    尾桐夫人弯下腰来,轻轻点头。

    那狱人的脑子好像比其他狱人灵光一点。他磕磕碰碰地转述道:

    “冕下有话:你现在可以知道第一步是怎么做的,现在随、随我走吧……”

    自然是要进地底的禁令宫。

    在进之前,尾桐夫人遥遥地向窗外望了一眼,见到群山之上,明亮的霹雳正在不停地滚动。她又见到一道天镜的光华短暂地冲上天空。

    于是观测的侍从们目目相觑,在中央禁令宫内来回奔走。

    “似乎……情况正在变得胶着。”

    那么落日城究竟会迎回一个变得如何的殿下,或者是……不能迎回呢?

    尾桐夫人想道。

    这对冕下的计划来说,恐怕结果是很重要的。

    那时候,站在悬崖顶上的初云没能及时按顾川所说的做,是她确实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根据野战长官的指令,追兵们早已重新分散成多支小队,从各个方位向逃犯们逼近。

    就在稍早一点的时候,有一队人沿着另一侧的山脊,冒雨走向了更高的地方。

    这更高的地方自然便是裂谷的顶上。

    裂谷的深是望不见底下的,山的高是叫人远望便心生放弃的想法,山道的湿滑则是会让人摔倒然后再也起不了身。石堆的穴洞里到处积累这天落的流水,崎岖不平的土上同样形成或小或大的水洼。连绵的暴雨引起近二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泛滥,放肆的河水超乎了过去百年冲刷形成的河道,再度攀上了被人们叫作地上的土地。

    这原始的群山里,所有的地形都是临时勘探的。没有人走到过这片土地,也没有人曾经见过此间天地的风景。

    没有约定俗成的路,而只有人刚摸索出来的小路。

    这支队伍没有那望远镜般的奇物,不能尽知远方景象,所以须走得小心翼翼,以防遭到伏击。

    水履步步踩出雨花,而雨衣则在雨中飒飒哒哒地作响。

    “我们左侧应该有个峡谷,那个峡谷就是先前预测的逃犯前往的位置。”

    这支队伍的侦察兵汇报道。

    “我知道了。”

    这支队伍的指挥官淡淡地回应,又认真地、可怖地吩咐道:

    “你们要多看,多观察,也许殿下就在我们的左右前后!”

    尽管沿着另一条路,但并非没有找到殿下的可能。追兵晓得逃犯们是可能耍把戏的。而在近距离范围内想要感应到殿下,对他们也并不困难。

    这里有个特别的原因是在追兵出城前,冕下曾赐予各小队一种特殊的物品。那就是胙德先前提到的银羽毛。银羽毛是不是奇物,追兵们并不清楚。只是根据冕下的口述,银色羽毛靠近殿下到一定范围内时会有反应。这种反应,除了胙德的小队以外,其他的人还不清楚是怎么样的。

    冕下只说等遇见了,你们就知道了。

    有些人对银羽毛的功能将信将疑,而这支小队的临时的领头人则不疑有他。他握紧银羽毛,时刻等待银羽毛的异动。

    越往峡谷顶上,树就越稀少。但到了,张眼一看,到处是嶙峋怪状的石堆,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

    这长官正在疑惑自己有没有走错了路,但就在这时,手中的银羽毛因受潮而卷起的羽片居然一一放松了,再度伸展到蓬松柔软的状态,仿佛正随其原本的主人振翅于天。

    “这是……起反应了!殿下可能就在附近!”

    当时队伍里的传讯兵见状说道:

    “大人,是否要用震石告知其他几位长官?”

    谁知那长官顿时冷静下来,眼中闪着寒芒,他冷酷地说道:

    “这还不行。我们还没有确切地找到殿下,又如何能轻易告知上级,万一徒费功夫,你是要负全责吗?相反倘若我们切实地找到了,再抓回去,那功劳就全是我们的了。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传讯兵喏喏,不敢反驳这权力的上级。

    随后,他们就顺着羽毛伸展的方向小心地向前摸索去。

    这支队伍没有强力的破坏性奇物,原本只想要暗中靠近,但岩石堆要比灌木丛难遮掩得多。天上几阵雷鸣,极光闪亮,正在观察崖下动静的初云便用眼角的余光真切地见到了他们隐隐约约的身影。

    她立刻将自己手中的枯木枝向岩石后投出。

    枯木枝被那长官单手握住,这群人既被发现,也不再藏着掖着,干干脆脆现出身来,直面初云。那长官甚至饶有闲心,低头问好道:

    “有一段时间不见了,殿下。”

    水长云低,远处又一声雷鸣震撼,叫断西风。

    初云认识这人,这人甚至顾川也见过一面。

    “你是检查司的……”

    “正是鄙人,小人斟尚能为殿下记得,实在是家族的荣幸。”

    他故作敬畏地低下自己的脑袋,好隐藏住自己愤恨不已的目光。

    作为原本地牢任务中的三位主官的一个。

    地牢的失败无疑波及了这三位主官。对于边民,他们是高尚的大人,对于冕下,也不过是可以随时罢黜的小人。

    舆存因为受伤直接被削去职级。当时中宫内,胙德被冕下指派进入搜索队伍将功赎罪。于是斟尚意识到自己与胙德处境的相似,紧随其后,便在可怕的注视下,主动要求参与追击,以戴罪立功。

    斟尚与胙德是不同的人。胙德自觉就算失去主官位置、也不至于死,那大不了就是回到原本的门客一般流离失所的状态。

    他的心仍是平稳的。

    但斟尚做不到这种平稳,他是他那穷困潦倒的家族寄寓最大厚望的唯一一人,他能做到二十四司主管的位置,他的家族是付出无数牺牲的,而他自己更是拼尽全力的。他谄媚过那些他原本根本瞧不起的烂人,他也曾在大家族的门前自称心诚而跪拜整日整夜,他冒着生命危险替议事会参与与深地家族直接相关的非监管无登记之奇物的调查——只因他认为勇敢的人定会得到报偿。

    所谓的报偿便是通往更高权力的阶梯。

    但真奇怪,不是吗?

    他原本拼尽全力获得的一切在如今居然轻易地摇摇欲坠起来,就像风雨里看似坚固的岩石,但被水一卷,被狂暴的自然一摧,便也要碎裂下坠。

    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一个更受权力青睐的人的任性的举动。

    这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他想。

    他凝望自己的脚边,脚边雨打鼓似的响着,雨点碰到地面,又反过来溅射到他低垂的脸上。他作出一个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可怕的谄媚的笑容,说:

    “我们是来恭迎殿下回宫的。”

    尽管冕下声称生死不论,但任谁都晓得活着的殿下肯定比死了的殿下更具有价值。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初云冷冷问道。

    她站在岩石边上,扔出树枝后,随手又捡起一颗石子,神色俨然,严阵以待。她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携带了那些能用于战斗与克敌的奇物。落日城保有的可以用于克敌的奇物也不是那么多,大多奇物都是看上去没什么作用的。

    但也不那么少。能够在初云未发觉的情况下对她能造成生命威胁的,初云已能够数出大荒落、重光、玄黓、大渊献等近十种奇物。

    “我们能找到殿下自是上天赐福,是上苍希望您与冕下重新相认。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承冕下的命令与这天地之间的意志,希望迎您回去。”

    斟尚说。

    那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大风一吹,所有的雨点都打在人的身上。

    倾盆的雨声与天上偶然闪亮的雷声几乎彻底淹没了人声。远处,初云同样用余光瞥到,闪出了一种虹彩般的连续不断的光芒。

    这是四面重棱镜,初云当然也认得这奇物。

    四面重棱镜的使用无疑证明了冕下在这次追击行动中投入的奇物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惘然——

    为什么冕下对她的重视会抵达这种地步,她这个奇物生人究竟代表了什么,又对冕下意味着什么?

    她不知道。

    她说:

    “我与人有过一段约定,我要送这两位被追缉的犯人出去,在他们脱离追捕之前,我不会回去。等到他们脱离追捕,我自然会回去,向冕下谢罪。”

    “殿下,你也应该知道冕下不会收回成命,更不会放弃追讨他们两人。”

    斟尚低着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初云深知冕下不会收回成命。

    落日城这一代的权利中心没有任何一人比初云更接近冕下。她不了解冕下,但她又已经可能是最了解冕下的人之一。她现在已经不知道她和冕下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有一点,她可能和冕下是一样的。

    她用自己的话说:

    “但,检查司人,我也不会收回我的成命。”

    斟尚却在雨中摆了摆手,笑道:

    “请不要这么说,殿下……我们不是冕下,冕下的成命有时候,我们实在不该,没有能力执行好,自然与您的成命没有任何冲突。要不这样好不好,您随我们回去,而我们也放弃追踪两人。而我们就当这一次的任务失败了一半,如何?”

    这是与胙德所用的相似的话术。

    诸小队的成员不像主官一一持有奇物,只手持利器,随时准备上前。

    斟尚继续说:

    “而你也该知道吧?他们会因你而被就地击杀的。你属于落日城,不属于任何别的地方。”

    水汩汩地流着。

    初云顿在悬崖边上,犹如立在悬崖边上的白色的小花。

    她确实忍不住地在思考这个提案。

    斟尚见状,为了加大心理压力的筹码,他轻飘飘地取出那片银白色的羽毛。羽毛在空中丰满地张开了,依稀可见曾经飞在空中的生灵的痕迹。

    斟尚说:

    “我们是真的不想与您发生冲突,但您知道吗?殿下,这是冕下赐予我们的一件奇物,这件奇物可以感应您的位置,离您越近,它张开得就越丰满——你们是逃不走的。您必须要和他们分离,不然,追兵们一定会追到你们,伤害你们……你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景罢?”

    但初云呆住了。

    这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也有这样的羽毛。

    那时候的她不安到了极点,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动作。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来,从川母为她整理的小腰包里掏出了与斟尚手中所拿的羽毛接近一模一样的羽毛来。

    斟尚见此,也要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也会有……”

    初云晃了晃身子。

    这羽毛她只从一个地方获得过,那就是地牢里存在着的大鸟。

    她又想起那只银白色的大鸟亲切的又满是悲哀的眼神。

    为什么那只大鸟的羽毛能找到她?

    初云想起过去她所做过的许多的名为“补天刑”的手术和术后疗养,还有她是奇物人的本来……好像……她并不是不能理解这个问题的。

    她迷惑地、惊奇地抬了抬脚,脚边的石头便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滚入深不见底的峡谷,停也不停地消失在茫茫水雾中了。

    那时候,尾桐夫人已经在地下的禁令宫呆了一小会儿。

    地牢里的水已经被抽取干净,一切又回归了原模原样。狱人在她的身边来回巡逻。她颇等待了一段时间,

    顾川和初云原本走不通的那条路里,走出了一个尾桐夫人也只在书上听过的古人。那人的面皮歪歪斜斜,几道疤痕不像是某种难以抵抗的外力切开的伤口留下的,反倒像是……缝合后留下的。

    他没有头发,好像是很久以前就已经剃光了的。他终日不见阳光,皮肤呈出一种青灰色的

    根据尾桐夫人所掌握的资料,这位脸像是缝起来的人,极可能是上一位殿下的“医生”,也就是现任殿下的前任医生的医生。

    “冕下叫你下来的吗?那位勋爵,你倒也算……有些奇妙。”

    “是的。”

    尾桐夫人平静地答道。她知道她对冕下是有用的,因此她在这里尚且什么都不用怕。

    “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缝合似的人答道:“您可以称呼我为衣啮缺。”

    衣姓是落日城已经消失的公民大族,而啮缺是个贱名,意思就是老鼠啃的、兔子咬的,总之是被咬得残缺了一块儿。也就是不经翻译的话,这人的名字或许可以说成裁缝家被咬了一块儿的男孩。

    “那我们要从哪一步开始了解‘第一步’呢?衣大人。”

    尾桐夫人略微低首,以示恭敬。

    可她的身高就算她低头,也比衣啮缺要高上一个头。

    啮缺转头,往曾经顾川和初云曾走过的那条小道走去。

    “这可就有的好说了。”他虽然外表看上去还算年轻,但说起话来却像个阴阳怪气的老头子,而且颇有些牢骚的欲望,“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给你讲……毕竟我以为那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后来我一直在等死。”

    啮缺说起死时,轻描淡写,像是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吃饭喝水的事情。

    “说来你应该知道,落日城的先祖也是从遥远地方来到这里的吧?”

    “自然。”

    尾桐夫人的身高几乎要顶到洞穴的顶上。

    她眯起眼睛,见这昏暗的洞穴通往未知的深处,掩藏了无人知晓的古代的历史。

    明明没有灯,但这两人好像都可以看清前路。

    “外面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吗?”

    尾桐夫人说:

    “有。”

    这叫啮缺吃惊,连忙说道:

    “有?有什么?”

    “在公民家族流传有许多个小道消息,我记得其中一个小道消息是说,那时候,来到这里开辟土地的人们有个统一的称呼叫做九疑,是由多个原本并不相关的部族组成的联盟。”

    “嚯,那和我的时代也差不多,都是那么传言的。因为这一切都来源于冕下的口述。在落日城里,只有一个人完整地知道一切历史。”

    啮缺说:

    “那就是冕下。”

    他们很快穿过了土道,来到那岩石峭壁里钻凿出的牢壁。

    “冕下是我的老师,和我说过的东西大约要比外面流传得要多。”

    雨声抵达不了这里,这里的世界最为静谧。被困在牢狱里的生命没有任何自由,也不该再获得任何自由,因此,它们大多陷入到一种可怕的、不顾死活的、等到一切尽快结束的状态之中。

    地上是因为动物求生求存的声音而争吵的。

    那么地下,便因为这群等死的囚犯们无比宁静。

    然后,啮缺迷路了。

    尾桐夫人发现他可能很久没来到这里,所以非常生疏。他一边寻路,一边问道:

    “我现在要问你一件事,现在……落日城外面有什么纹章?”

    说到纹章,落日城的所有家族都有各自的纹章,这是一种彰显地位、以及区分敌我与高下的标志。

    但若说起最具有代表性的纹章,那整个落日城任何人都只有想起一个:

    “你是说冕下的纹章吗?”

    “冕下的纹章……?是眼睛吗?”

    啮缺生出点疑惑。

    “是的,是眼睛。”尾桐夫人说道,“在现在的落日城,所有的墙壁上,所有烧制出来的砖块,都有一面会刻有冕下的纹章。”

    “那这纹章代表了什么?”

    这问题奥妙呀!

    尾桐夫人乍听,就觉得其中布满了陷阱,她不知道这唤作啮缺的缝脸人究竟有什么心思,只以接近公式化的言论答道:

    “这代表了落日城的统治者、六次黄昏的取胜者,以及永不落日的冕下的权威。冕下是落日城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存在。纹章即是冕下的荣光,而冕下则是……落日城唯一的神明,也是落日城子民唯一的信仰,我们得冕下的保护,便以冕下为最高的荣誉,为冕下发展落日城的繁荣。”

    啮缺好像见怪不怪了,尾桐夫人说出这么一段政治正确的话,也只让他无动于衷:

    “那就是了。”

    荧丝悬在两人的顶上。啮缺回过头来。尾桐夫人这才发觉到啮缺的瞳色是有异的,那好像并非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那时,他阴恻恻地说道:

    “那你知道吗?冕下在构建了自己的纹章之前,曾有过另一纹章……”

    “另一纹章?”

    尾桐夫人全身一震,过度的惊骇让她的脑袋都忘记低下。她一头撞过了大片荧丝。于是一片片的荧丝缠在她的礼帽上,发着淡色的光。

    啮缺说道:

    “是的,另一纹章。那是当初名为九疑的部族联盟与冕下共同崇拜的对象。冕下和我说那纹章所代表的东西就是这世界上最为美丽、最为强大的生灵,那是一种奇兽,在曾经数量众多,而如今活者寥寥。”

    “那,那是什么纹章呢?”

    啮缺轻轻地拐了个弯,不知从哪里打开了一盏小小的灯。于是明亮照在两人的前方,让他们看清了牢笼里正在栖息的活物。

    “那个纹章的名字……叫做玄鸟。”

    那不是别的,正是顾川和初云在地牢里见到的那只美丽的银白色的鸟儿。这只大鸟如今见到啮缺,却不像与初云一样和蔼,张开被剪掉舌头的嘴巴,发出一阵可怕的无气力的呜咽。

    它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直直瞪着啮缺。

    “你恨我也了无意义。”

    啮缺对那只鸟儿说:

    “你们的时代比人的时代结束得更快,这里是太阳最后落下之地,而非太阳最初升起的地方。”

    随后,他便转过头来,对尾桐夫人说:

    “而你现在所见到的正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玄鸟,也是落日城的先祖曾经的纹章、标志,或说……图腾。”

    “纹章……”

    尾桐夫人摘下自己的礼帽,露出自己盘在脑后的发髻。她的目光逐渐兴奋、而她的思维则陷入一片无法理解的深渊。她惊骇地说道:

    “明明是崇拜者,却将自己崇拜之物关入牢笼……还有比这更奇特的行为吗?”

    世上最后一只的玄鸟更加疯狂地扇动自己的翅膀,奋力地想要脱出自己的牢笼。但它早已虚弱得无以复加……曾经它就不能挣脱束缚,如今就更不可能。

    “有,当然还有。”

    啮缺发出低沉的可怕的笑。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说的‘第一步’了。你是殿下的医生,我听说过,你是参与完善了补天刑的人,你也算是有点能耐的,我听老师夸奖过你。补天刑是将奇物的功能与人体进行有机结合的技术。那你知道补天刑的前身吗?”

    啮缺也不等尾桐夫人回答,就自顾自地念出一个词来:

    “‘人彘’。”

    在啮缺接受教育的时代,这项技术通常被称为“人彘”。

第六十六章 人彘

    彘在落日城指代一种家畜,也是人类最先驯服的动物之一。

    它大约等同于另一世界中的家猪。

    人彘,从字面上理解,便是……用人做成的彘。

    “我们所要做的是事情无非是把一种东西变成另一种东西,或者把两种东西变成一种东西,而这种想法渊源已久,人们最初能给出的方法,呵呵,总是简陋,遵循直觉,并不美感。”

    洞穴昏暗幽深,啮缺立在银白色的玄鸟之前,一双发绿的眼睛好像林中的饿狼。

    “如果缺少能够飞翔的翅膀,就想要给自己画上一双最美丽的白色的鸟儿的翅膀,如果四肢软弱无力,就寄希望于大口吃肉,蒸骨熬汤。如果皮肤不好……那就换上好的光滑的人的皮肤。不过寻常人换上奇物会死……这是很难的……但是玄鸟不会。所谓的玄鸟即是一种活着的奇物的存在。它的身体好像具有无限的生性,它可以忍受绝大多数的伤害,而不会死掉……这就是特别奇异的了。用玄鸟作为素材,是不是显然高于用人作为素材呢?”

    这白色的大鸟畏惧地缩在一旁。

    “呵呵,再说回我们的手段吧。我说补天刑的起源是人彘。那么人彘也是有起源的……最开始,它单纯是一种刑罚,一种让统治者都要颤栗的刑罚。”

    “这刑罚究竟是什么呢?”

    尾桐夫人眯起眼睛。

    啮缺继续说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冕下还是我老师的时候,曾给我讲过一个古老的故事,或者,她说,也可能是神话。她说名为九疑的部族联盟,很久以前,并不居住在这片土地。这是你已经知道的事情。他们在一片山谷之中,那里的山谷炎热无比,太阳永远悬在最高的中天,只有玄鸟飞过苍穹的时候,万物才能在酷热中得到生机。但九疑的联盟在那里已经居住很久了,他们认为他们的土地是他们受天所赐的土地,他们有一套完整的律法,这套律法在过去起源于遥远的群山,不知是谁写下的,而到了如今已消失在日照大河的波浪里。但在那时,这套律法确是他们在那太阳悬天之地生存的不二的法则,其中有一条说没有人应该离开自己的故乡,外面都是危险的、可怕的。不过那时候,就有许多人提出了问题,山的那一头是什么呢?在这些提出问题的人中,有许多人平庸地老死了,也有一部分人在活着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走了,并且永远没在回来。还有一个人。这一个人走了,直到若干日子以后,他重新回到了故土。”

    啮缺顿了顿,好像在等尾桐夫人说话。

    尾桐夫人说:

    “我想,所有的冒险家都无法忍耐分享的冲动,他一定是说了些关于外面的世界的事情,是吗?”

    “我的老师说他说山的那一头,有温暖的河流,有其他的他从未见过的生命在栖息,他与其他民族的人结成了朋友,他看到了奇妙的水……不是地底岩石缝隙里的水,而是壮丽的、巍峨的、聚成的一团,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流来,最后也流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的无穷无尽的水。他说那片土地上可以耕作一种可以吃的粮食,有一种在地底居住的与他们很相似的人就是那么做的。饱受灌溉与耕种的土壤发出一种淡薄的甜蜜的味道。烟色的云彩,架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一定是这人间的最仙之境。”

    “在现在,落日城的人们也说,这片土地也是天赐予我们的,永恒的,不变的……我从小就是听着这些父母称之为神圣的事情长大的。”

    尾桐夫人笑了几声,说道,但并不发表自己确实的意见。

    啮缺好像在打量被关在笼里挣扎的玄鸟,犹如在打量一只可怜的畜生。

    他好像没有听见尾桐夫人的话,只自顾自地问:

    “那你知道那人的结局吗?”

    “你说是人彘的起源,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也愿闻其详。”

    “呵呵,那我就说说罢。当时,冕下说那人违背了祖宗的律法,遭到了实际统治者的嫉恨,因此他受到了刑罚。这个刑罚的名字是将其贬为最低级的奴隶,比现有的一切奴隶都要低贱的奴隶。可是现有的奴隶,已经有戳瞎双眼的,叫做盲奴。也有只准爬在地上行走的,见人必跪的,这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但要比这些奴隶还要低贱的,有什么呢?好像已经没有了……只有家畜,一种叫做彘,也就是猪一般的家畜。”

    啮缺又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尾桐夫人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所以执行的人把他做成了猪……是吗?”

    “是的,这就是人彘。这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可能是某个谄媚的奴隶罢?想要做成人彘,首先的第一步就是要砍掉四肢。人的四肢是不像彘的,显得太纤长了。对于现在,便是玄鸟的四肢实在太短了,不适合人的行走。”

    “其次是要挖出眼睛。彘的眼珠的角膜是鸡蛋形的,巩膜则比人更厚实点,它的视野很差,是远远比不上人的。玄鸟的眼睛虽好,但能够直接联通视觉神经、远彻他方的奇物相比,也不值一提。”

    啮缺开始比划玄鸟的躯体,好像屠夫正在比量案板上的畜生。

    “接着,就是割去舌头,破坏声带,因为人的发声和彘的发声显然是不同的。到了这里,对于一个人的处理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但冕下说在那次旷古绝今的惩罚中,还有最后一步。”

    “那一步是……缝上彘的皮肤——正常想象,通常走不到这一步,正常的人就应该死绝了。但那违背了训诫的人,居然还活着,哈哈!冕下说这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奇物吊住了他的命,一直到他缝上皮肤,他还活着。据说他刚缝完皮肤,醒来以后,是在自己无意识排出的污物中痛苦地打滚,之后,它被领着,摸到自己完整的被剥下的皮,也摸到了自己的脸,然后发出了惊骇的叫声。”

    说到这里的时候,啮缺取出了个小瓶子。瓶子里泡着一根奇怪的刺。他将这根刺扎入玄鸟的体内。

    玄鸟悲戚地张开自己的翅膀,想要发出呼喊,却因舌头的剪掉而只是无力地吞咽气流。在它体内生长的某种特异的奇物,并无法抵抗这根刺的威力,而轻易地让它倒下了。

    “纵然是当时的统治者,在下令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下会做到这种地步。但有趣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他们发现人彘活了下来,而且活了很久。

    啮齿说。

    因为奇物、人体、还有其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应。

    于是从此一道可怕的大门向人类打开了,而一段历史便揭开了它不可名状的一角。

    “而且,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哦。”

    那时候冕下曾对只是个少年人的啮缺说过这样一句话。

    如今他重新转述给尾桐夫人,盯着这个他可能的继承者。

    他看到尾桐夫人静默地站在他的身后,重重疑虑地重新把自己地礼帽戴回头上。她说:

    “我突然升起一个疑惑来……殿下是奇物作成的超越人,这是我晓得的事情。因此,我也早就发现了殿下身体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到了现在,我突然想问……”

    啮缺照旧看着她。

    “殿下的本来、究竟是怎样的呢?我的意思……”

    尾桐夫人那时说。

    殿下是粘和了奇物的人?

    还是做成人模样的奇物?

    是缝合了玄鸟的奇物人?

    又或者做成人模样的玄鸟的尸体呢……?

    又或者都是与都不是呢?

    啮缺只转过头去,说:

    “你既然想到了这里,就应该已经理解了冕下究竟想要造出的是怎样一副躯体……你既然心里可能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哈哈,我呀,能说的也不过是这些,哦,还能说一个,还能说一个,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这只玄鸟就在这里了,但它那时不像现在这么孤独。”

    那时候,啮缺看到这只玄鸟丰满的银白色的羽毛的底下有破碎的蛋壳。它温柔地拥抱了几只刚刚破壳的小鸟。

    其中有一头让啮缺记忆犹新。

    是一只小的、特别小的、出生就营养不良的鸟儿。那只鸟儿在玄鸟的怀中,昂着脑袋,朝着外面走道辉煌的灯光,好奇地、微弱地、欢快地鸣叫着。

    而它有一双明亮的灰色的眼睛。

    “又有谁能知道这万事万物真实的起源和发展呢?”

    他说。

    比这稍早一点的时候,群山之间,雷鸣震震,大雨倾盆。

    横穿了大山的峡谷,犹如远古的大地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创伤。少女站在悬崖的顶上,双耳只闻滔滔的水声其响不绝。

    而她的双目看到自己手中的羽毛在雨水中肉眼可见地湿润了,丝绒般的毛线全都发生蜷缩,并粘在一起了。

    而斟尚手持的羽毛依然丰润,在雨中自由舒展。

    “殿下,你思考的时间不多……我们并非一支,追兵也从多个方向而来。”斟尚说道,“也许,现在,那两位你心系的旅人正陷在难以想象的危难之际,您必须尽快做出决断呀!冕下……还在等你回家!”

    “你说得对。”

    盛大的雨水把树叶打到了地上。叶子随水漂流,在河上犹如扁舟,飞也似的过了。松软的土地,好像正在解化在水中。

    “他们正在危难之中……”

    初云说。

    她低下头,突然想到自己在中央禁令宫内好像没有任何可以多相处的人。

    她想起了她之前的医生,那位医生最开始仰望天上的云,然后在第六次黄昏战争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她也想起了那位侍女。她认为她是对不住那位侍女的,但按照顾的说法……我应该憎恨冕下,她想。

    她也想起了尾桐夫人,尾桐夫人对她来说是可怕的。

    斟尚面色一喜,殿下的表情是那么黯然,以致于他认为殿下已经要屈服了,而他即将立下又一个巨大的功劳。

    这个功劳绝对不会逊色于当初他对未经登记之奇物的冒险检查,而可能成为他未来的立身之本。

    “可是……”

    初云抬起她高傲的头来,凝视这人间:

    “为什么我要在这其中选择?”

    斟尚一愣:

    “选择……选择什么?”

    “一个自由的人……”她说,“为什么因为有权力的人的施舍,因为有权力的人轻易地夺去了他们的自由,又重新赐予他们自由,就该欣喜若狂、感恩戴德呢?”

    她将手中的石子以自己所能使出的最大的力量飞掷地上,顿时岩石震裂,沿着应力脆弱的纹理向四面八方扩展,与已经存在的纹理与缝隙联在了一起。

    悬崖上的河水,顿时渗入岩石的缝隙之中。

    “又是为什么……”初云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顾川对于舆存质问她关于侍女的事情的回答,“现在你向我传递了两种选择,传递了后果?难道这些后果,这些选择都是天经地义,都是必然发生的吗?”

    石子不停地落在地上。

    河水早已没过了土壤、岩石或者灌木草丛,在悬崖的边上一滴滴地往下坠去。

    斟尚本能地意识到殿下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殿下为什么不攻击他们,但他知道殿下拒绝了提案。

    于是他的脸立刻变冷了。

    “传讯兵敲响震石。其他人做好战斗准备。”

    然后他便取出了他的奇物。

    这奇物是检查司主官历代相承,通常叫做六根除灭。六根除灭形如长针,可藏于袖中。这奇物的功能也简单,便是刺入人身,然后叫人入眠,转瞬便昏迷过去。这针刺入程度较浅的,人还能做做噩梦,而一瞬间被刺入较重的,人连察觉到自己被扎了都做不到,彻底失去意识,好像记忆被删除了一样。

    斟尚当初也是内城公民军事学校的一把好手,如今见状,疾步向前,想要与初云接触。他心中满是愤恨,但还不敢和殿下撕破面皮,只张嘴说道:

    “殿下,还请多想想呀!为了你,整个落日城都鸡犬不宁呀!”

    谁知初云只举出手来,对准脚底的悬崖。这里的岩石本来就不稳定,如今受到重压,便更显脆弱。

    “又是为什么——”

    无边无际的看不见的空气,犹如在皮肤间被呼吸一样,迅速地凝聚起来,往这地上放出了匹敌“上通天风”的气浪,直。石头发出连绵的震响,内里积年的岩缝濒临破碎。

    她说:

    “你需要做这平淡无奇的一切,而不能选择去做其他的、更多的、更奇妙的事情呢?”

    斟尚还想向前,但可怕的破碎的缝隙,让他心慌意乱地往后大跳。

    只是岩石溃烂的缝隙一路通向悬崖上的河床。河床崩溃,分出支流。原本已经泛滥的水流至此彻底决堤,与悬崖失去了最后的阻碍,顺着崩溃的地势,开始向那混黑的深处打着旋儿地、倾泻而去。

    天在震怒,水在作响。

    倘若说世上的万种生灵是一把泥巴甩下来的,那么水与土做成的群山的大洪水便是要叫一切脆弱的东西重新回归到泥巴的状态去。

    初云便放开自己的身体,任由自己像是一根银白色的羽毛般轻盈地、浮在无边无际的空中,水雾浮在她的身下,而雨滴不停地落在她的身上,大的岩石在她的身下,小的石块在她的身旁。

    她放开自己攫紧了的手,于是那皱湿的羽毛脱手而出,飘飘扬扬地飞入空中,与她一起在这空中飘下。

    “真奇怪呀……”

    她明灰色的眼睛望向天空,天空是阴沉沉的。

    “仔细想想,居然会有那么多不理解的事情,呀……好像是你献礼之后的事情……”

    她微微侧目,目光穿透了黑暗的深处,直看到底下正在睁眼望上面的顾川。那时,顾川正准备揭开自己的面罩。

    说来,现在,冕下又会怎么说我呢?

    按照我对“妈妈”的了解,冕下会把我打进地牢罢?

    因为我变成了一个……不好的人了。

    她远眺底下如狱水球的生成,还有如狱水球里正在凝望天上的眼睛,初云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现在,如你所愿。”

第六十七章 牢笼

    在德先生百科全书奇物篇草稿的扉页写着,奇物并非全能的事物,却是超越的事物,

    它的功能单一,它功能的实现遵循某种特定的异常的原理。因此,奇物只是一种工具,一种可以超越人类能力极限的工具,但有时候,确实的、还不如一根烧火棍顺手。

    那时的顾川躲在水牢之中,在一种昏沉的闭气的境地里私自冥想。

    如狱形成的水牢一会儿没入浑浊的水里,大量小的大的岩石、泥土、树枝就打在如狱水牢之上。又一会儿,它重新浮出一点,这样,顾川探出如狱外的鼻子便能呼吸上几口气。

    但他看不到任何东西。水牢以外的天色暗到了极点,浑浊的大水密不透光,只能模糊地发觉有无边无际的飞沙走石,乱入人间。

    而双耳则能隔着水听见风在越做越大。纵然是三四人才能合抱的老树,这风也要叫其连根拔出地面来,然后树木连同周围的石子、泥沙与树叶一起扬至于无边无际的空中。老树沉重,在风中倾斜了没一会儿,便倒在地上,粉身碎骨。

    那时的洪水才刚刚抵达其最可怕的高潮。从天上降下来的雨,与从群山深处流出来的河,纠结交汇,雨助水势,无可阻挡地向前扫去,崩溃般地溢出峡谷。

    “仿佛天地之间……破开了个口子。”

    喧嚣的浊浪倾泻而下,浩浩荡荡地压入山林深处,把沿途所有的木头、树根一起带上,然后……轰轰烈烈,杀尽众生。

    有无名追兵落入水中,被洪水一路带到水球边上。只靠到极近时,顾川才从昏暗里见到他的轮廓,仿佛巨大的黑球压在一层水做的窗帘之上,顾川认出这峡谷里踢过他的人。

    他紧张到了极点,一手持如狱,一手摸索了一根树枝,准备在水中持械搏斗。

    只是下一个瞬间,这轮廓便被水冲去,消失在无际的远处。而如狱在水中接着慢慢滚动。

    风雨如晦,躲在树根、断岩间或者泥底的群虫发出凄切的鸣声。

    不知为何,这片山林之间只见虫豸,也不见野兽。

    “然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总有些意想不到的地方能使上劲。”

    他默默想道。

    奇物·如狱是当时地洞舆存所使用的奇物,后被无趾人抓住核心夺走。单从外形来看,如狱呈鸡子状。乍看上去,混混沌沌,说不清颜色是黑是白,也说不清材质颜色。

    若是将其拿入雨中,如狱会在雨中不停地跃动,它时而能将附近的雨滴吸来,时而又将雨滴弹走,好似一颗不息的、活着的心脏。而其吸引物质与放出物质的奇异,则像极了作为血泵的心脏抽血与放血的功能。

    在逃难的过程中,顾川与初云已经摸清了如狱的大部分使用的道理。

    奇物·如狱最主要的作用便是能够吸积周圈的物质,包括水与空气,足以形成一道牢笼。这道牢笼既有引力封锁内里的生物,也有力量抗拒外来的干涉。

    舆存的使用是作为牢笼……但此前,顾川就想到或者可以反其道而行之,用如狱把自己锁在其中。若是自己把自己锁在其中,更可以控制自身被锁的位置,反过来形成一道壁障。

    这道壁障在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用处的。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犹如如今……在这水中与水上漂流之时,可以用上。

    犹如这黑暗群山的大洪水,并非这些追兵所能阻挡。

    原本在峡谷外守着的追兵并不出奇,只是加入军队的落魄公民。在水还未奔出峡谷时,那形似淮水大泛滥的洪声就叫其中年长者肝胆俱裂。第一个人迈出逃跑的步子,第二个人便连同其他所有人一起四散寻找高处。然后,大水从峡谷里沿着河流一路暴涨而冲出。大片的岩石泥土滚滚而下。

    几个传讯兵急急敲响震石,可峡谷里的震石只传出一阵杂乱的声响。

    “这代表什么?”

    “这还能说明什么……”最近的传讯兵面色逐渐扭曲,“说明我们的长官也陷进水里了。进去的队伍的震石,可能正在遭受无序的波动与打击……冕下会收到这个信号,我们要倒大霉了!倒大霉了!”

    几个逃生的人目目相觑。但山洪还在不停变大,一路下彻,很快淹到他们的脚下,大潮翻起,便淹没他们的水履,冲往路上。

    这时天上惊雷闪烁,刚好叫这群无能为力人看清彼此难看的面色。一个人却步,就是一群人不敢回头的逃走。

    追兵所携带的奇物没有任何能应对这暴雨山洪的,就算有,他们也不敢轻掠锋芒而尝试运用。

    于是他们只能眼见着峡谷崩塌,而万物万事的发展逐渐进入谁也无法想象的境地。

    水里飘出几具追兵的尸体来。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呀!”

    两个逃犯所在的水球就随水在这群山之间漫无边际地漂流,悄无声息,也无人看见,一路被水带到茫茫黑暗的远处、也是群山地势最低的地方。他们来到了一片矮崖,随后水球撞在矮崖上,然后猛地回弹,向上跳出,被后边的水势一扑,便冲上岸边。

    接着,还在泥地上连续滚了好几圈。

    顾川撞得头晕眼花,背部弓起,身体蜷缩。他察觉到事态已经好转,就上下扯动这鸡子状的奇物。这鸡子在空中摇晃了一阵,水牢这才化作流水崩溃,四散流落。里面两个人掉在地上,勉强正面向上,在潮湿的空气中大口大口地呼吸。

    年轻人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雨水不停地打到他的脸上。

    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他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点力气,能够开口说话,就笑着对无趾人道:

    “朋友,我们好像逃出来了。接下来就是要与初云汇合。再之后,就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我们自由啦!”

    只是兴奋劲过后,顾川突然发现无趾人的表情是沉郁的。

    无趾人说:

    “逃出来了……也就是说,终于获得了自由。”

    无趾人的体质特异,他明明一副老态,却比顾川恢复得更快。只一会儿,无趾人就能站起身来,甚至走上几步。他的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痕。这是之前被追兵逮到的时候,他被追兵殴打的。

    无趾人当时还不懂恐惧的感觉,他本想反抗,却无法挣脱追兵的钳制。追兵们问他殿下在哪儿。无趾人回答不出来,就不说话。明明顾川不会因此继续逼迫他,但那群人却狠狠地踢无趾人的眼睛。他顿时双眼一红就哭了出来。但那些人仍在踢他,并且嘲笑他这没有指甲的人,用木质的水履跟踩在无趾人柔软的手上。

    十指连心,这好像是他的父母说过的一句话。

    然后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怕了。

    因为疼。

    但无趾人的精神却集中不起来。那时候,在一种近乎于死亡的神秘的体验中,他漫无边际地开始想起他逃亡的时候所看到的许多景象。他想起落日城里有一群人拉着不属于自己的车,在城市的道路上奔驰。他想起一群马夫在拉车的马儿陷入泥泞之中后,不帮助马儿,反倒用鞭子抽打马儿的眼。

    这是为什么呢?

    然后他又想到了他原本的牢笼。

    牢笼是安静的。

    雨声是嘈嘈切切的。

    他的脑海里充斥了无数他也不知道的想象与事情,于是他坐在树边,抱紧自己的双腿,向自己身前躺着的顾川,疑惑地问:

    “获得了自由后,又要做什么呢?”

    顾川勉力起身,背对洪水的方向,摸摸鼻子,对无趾人笑着说:

    “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呀。就像我的话,我想尽可能地见识一些原本见不到的新奇的玩意儿。在很久前,我和我的母亲说我想要收集世界上的一切奇物……哈哈,这是个大话啦!不过为此,我觉得需要了解世界的更多的地方。”

    这些话让无趾人感到迷惘。

    他开始了解到他并不了解这位他最初的朋友了。他闷闷地说道:

    “可是……可是……地牢以外是落日城,落日城外是广阔的日照大河的流域,在日照大河的流域外,是原始的群山,而群山的背后还是群山,或者还有没见到的东西。你说自由的意思,是人能去往的地方的大小……这个‘自由’是没有边境的吗?”

    顾川顿住了。

    雨不停地打在叶子上,叶子一片片随着水珠一起飘零。

    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道:

    “对呀,是可能没有边境的!毕竟谁也没见过这个世界的尽头。而且呢,我们未必能走多远,毕竟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嘛!要知道,土地是泥泞的,地形是崎岖的,山是极高的而谷是极深的,但人确实可以靠腿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现很多很多不一样的有趣的事情,也可以尝试做一些原来做不到的事情。这不也是很有趣的吗?”

    顾川还想继续说,却听到无趾人又缩了缩自己的身子。

    “那么,会遇到新的‘城市’和新的‘人’吗?”

    他困惑地问。

    顾川说:

    “我听说落日城的先祖也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片土地的。也许会遇到哦!从来没有见过的城市,还有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的人。”

    谁知,无趾人先是着急地起身,举目远眺群山的深处,可重重叠叠的山把他的视野遮住了,然后他无可抑制地战栗了起来:

    “什么都有,什么都是可能的,好多的好多的城市,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相处的方式,要和他们做不同的交流,然而就是、就是没有个尽头吗?朋友!是吗?人可能是不能丈量世界的……”

    牢房是很小的。

    无趾人在父母睡着后,他每天都有一个工作,就是丈量自己的牢房。

    他知道,牢房长宽都是他平展手臂的一端到另一端的长度的三倍。他一眼就可以从一边看到另一边,一边的世界是在光明里的,一边的世界是在黑暗里的。

    但这就是他所在的地方与所掌握的一切。

    日复一日的平静的充实感让他在那小小的牢笼里异常安心。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出生与前半辈子居住的地方的感觉是安心。

    而现在,他脱出了人们所说的牢狱。可他所见到的一切从一开始的新奇逐渐转变为发自内心的惊骇,就好像一个天生的深海恐惧症者第一次开始想象海洋最深处的黑暗。

    天雷忽然响彻人间。无趾人连忙捂住自己的耳朵,蹲了下来,颤栗地说道:

    “好可怕……”

    草丛发出稀疏的响声,混在雨声里听不真切。

    顾川这才意识到无趾人正在为自己初次接触的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天地而痛苦。于是这年轻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复这只是看似孩子的囚徒,而满心难过地沉默下来,久久望着昏暗的云天出神。

    这没有被探索过的无边无际的世界一片苍茫。

    “为什么会感到可怕呢?”

    他问无趾人。

    “我也不知道……我可能是……”

    无趾人紧抱自己的身体,原本想要回答,却在说到一半时,仿佛目睹恐怖,而面露惊骇。他连忙向顾川身后扑去,使顾川一惊。

    顾川立刻意识到这是坏事发生了,可这时,他早已来不及闪避,只能勉强腾挪,尝试保住自己的要害位置,接下来,他就感到有扁平的针片似的刃捅入了他的腹部。他的身体立刻紧绷起来,随着刃的抽出,鲜血不停地流出伤口。

    他一时不能站稳,踉跄两步向前,摔倒在一颗粗壮的老树边上。树摇晃了下,水滴与叶片纷纷而落。他的腹部发出一种火烧似的剧痛。他靠着树勉强回头,看见那是从草丛里钻出的人。

    这人全身湿透,蘸着泥巴和树叶,原本光鲜的衣服与鞋子已经都烂了大半,露出他全身的淤青,狼狈到了极点。

    闪电照亮天空。顾川借光看清了他的面庞还有他无神的目光。

    “又是你……”

    来者正是胙德。

    这被贬黜的追兵没有在洪水里死去,而是靠曾经在悬曲河与水搏斗的经验活了下来,并且一路追到这里。

    无趾人一把将他扑倒。胙德不知是难以反抗,还是没有反抗,轻易地脱手剑刃。剑刃被无趾人拨开,远远地扔向一边。

    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流至树底。

    发怒的无趾人一拳拳地揍在胙德的脸上。

    胙德居然没有反抗,任由无趾人打他的脸,无趾人一边打,一边还用自己贫乏的词语骂他。但这人好像一点不恼,只是对顾川说道.

    “这还需要思考吗?显然,这位没有指甲的囚犯……”

    他被打脸打到鼻青脸肿。一颗满是泥沙的门牙从他嘴中被吐到地上。他说话漏风了:

    “顶多希望自己的生活好一点就满足了。”

    无趾人的拳头一顿,而胙德继续说:

    “他并不追求你说的虚无缥缈的事物,罪犯。”

第六十八章 魔性

    原来这幸存的追兵听到了之前顾川与无趾人的对话,并且就在刚才。他之前浑浑噩噩地在灌木丛里等了一小会儿的时间,为的是追求一击致命。

    可他的这段话让顾川想嘲笑他。

    这年轻人攫紧自己的衣服捂住自己疼痛的伤口。原本长久在恶劣天气中的行动已经摧折了健康,如今他的面色更是灰败到了极点。

    顾川说:

    “你、你是受了冕下的命令,想要杀我。只是杀人,杀人又何必要挑拨我们?你是想要战胜什么吗?还是说你觉得你需要战胜什么念头吗?”

    无趾人没有继续打胙德。这迷惘的逃犯只是骑在胙德的身上,膝盖压在胙德的手上,而他的手则掐住了胙德的脖子,他一会儿看看顾川,一会儿又看看这被自己骑在身下的追兵。

    追兵并不反抗,他望向黑漆漆的天空,雨水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叫他不敢睁眼。

    “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在旁听中,莫名匆忙地升起一个念头,想要把这自以为是的年轻人驳倒!

    但这个年轻人说得是对的……驳倒他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杀死他,他的一切都会烟消雾散。那他为什么要借无趾人的机会驳倒他呢?

    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被闪电照亮的胙德,像是一具灰白的石像。

    胙德急促地说道:

    “因为你奇怪!你是奇怪的人……尽管献上礼物就是一件好事。但你却写了一篇全是谎言的幻想书籍,以为能够打动他人,但这是不可能的!城里的人说你想要借此诱骗天真年轻的人随你去冒险,作你的奴隶,来开拓你的财富,这样子,能得到财富最好,不能得到财富的也会成为货币经营中的死账。你的居心究竟何在,我并不了解。但毫无疑问,你现在只是落日城的逃犯,你已经失去了在落日城居住的资格,并且不可能再拥有了……不可能再拥有了!”

    暴雨的水在草地里积聚,一股股积聚的水流不时冲过自己原本所应在的位置,而带着泥沙向着其他的地方流去。

    一种死亡的虚弱让顾川感到心冷。他感觉自己好像正浮在一片幻影重重的大海上,时而他浮出了水,时而他又落入了水中。但胙德的回答好像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一种天真的意气般的东西支撑他抿嘴问道:

    “冕下是落日城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是吗?”

    胙德吃了一惊,不知道这垂死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这么问。

    但他答了:

    “是……”

    “那冕下会在意一个公民的生死,或者公民与边民的争论吗?又会在意一个二十四司主官的位置吗?你们不会担心这个,因为你知道你和冕下的地位之差犹如云泥。”

    胙德侧过眼睛,看到那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现在,你个小小官民却在担心我对你们的垂涎与破坏,而等到捅伤我后,就想用落日城的地位与财富来惊吓我,叫我后悔我当初一切的举动吗?”

    不知几何的岩石的碎片从山的高处向下滚落,他们所在的大山在暴雨中发生了山体的滑坡。

    胙德听到了声响,却不关心那些,只冷淡地看顾川。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狂人的大话。

    “但这又如何呢?现在被你带出来的逃犯,如今也在惧怕你所要面对的事情……你就算是真心实意,那也不过是你一个人的精神病症罢了。”

    臆病在落日城早早就发现的精神疾病。

    落日城里,有的是疯子与疯人疯语,可疯子一旦做出了妨碍到落日城既有秩序的事情,也就要交由二十四司毁灭。

    “你的生活过得很好,是吗?”

    那时,顾川突然问道。

    “没有你们这些疯子,我的生活会更好。”

    胙德坚信不疑地说道。

    顾川摇了摇头,目光安详自若:

    “好呀,现在我知道你的一切了!你的生活很好,是因为你是公民。而你之所以是公民,是因为你的父亲是公民。你的父亲可能希望你振兴家族,所以你那么做了。你的同事舆存曾对我侧面透露到他是通过从军而做到了这个位置,那么,你是不是也从过军呢?就是作为公民进入征召军的位置呢?”

    胙德没有出声,顾川就知道他是了:

    “这理所当然,因为这条道路可能在几百个建城节前就摆在这里,在几百个建城节后也摆在这里。大家都说勇敢冒险从军能得以晋升,你也毫无疑问地这么信了。并且在最后,成功了。所以现在,你在刑务司工作,是人们要谄媚的人,你知道刑务司所要做的一切事情,每一件事情,你以一天的、到一周或一个节气的频率去做,这变成了你的责任。你知道做什么是好的,做自己分内的事是最好的。你也知道做什么是最差的,那就是做逾矩的事是最差的,是吗?”

    胙德依旧不出声。

    他原来确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就知道你是多聪明了,你的聪明让你很早就知道富有的生活是远远好过贫穷的生活的,而高雅的生活是比低俗的生活更好的,宁静的生活是高于喧嚣的生活,受到尊敬的生活高于不受尊敬的生活。所有落日城的人都是那么想的……因此,你是否发现了什么?你是先有生活的意义,然后按照这份意义生活的,并且宣称你要为了维护落日城的荣光,要维护冕下的荣光。荣光是好的意义,富有也是好的意义,高雅是好的意义,博学是好的意义,宁静也是好的意义。基于这些意义,在落日城发展,对你们来说是最美好的。”

    就算是大航海时代的探险家们,也是为了黄金与香料而前往远方的土地的。

    人人都期望美好的生活。

    而美好总是相似的。

    “难道这些是不好的吗?”

    胙德反问道。

    顾川靠在树边,一双漆黑的眼睛向上仰望无边无际的苍穹。

    天空是那么的暗,以致于和树叶阴影融合在了一起,于是什么也见不到了。

    但难道这样,世界上就是只有阴云,太阳就是不存在的吗?

    “我没有说不好……都是好的。但是,这样,议事会曾经宣称的边民与公民理所当然的差距、边民不该因为变得富有而去侵害公民,贫贱也有贫贱的幸福,这些不都成为了谎言吗?既然你们自己都在追求富有,还在互相戕害,又为何要制止别人这么做?”

    胙德冷冷地说道:

    “我们在改变。在我小时候,边民就可以成为公民的法律就被通过了。”

    顾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

    “一切都是以前有过的事情,无非是照以前有过的经验去做,这是最好的。去把材料换料,然后在细节上做得更好。缓慢的变化,让你感到平静。急遽的变化,则会让你感到不安。谁要是带来异端邪说,你就要把谁打倒。而这,就让我看到了你所在的世界的样子。”

    水势的浩大与群山的崩塌好像浑然无法影响这两个同样垂死之人的对话。

    胙德惊疑地、不安地小声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由落日城的价值观所构筑的冰冷的有限的天地。”

    年轻人说。

    “是的,任何敢于逾越这片天地的人都是可怕的疯子。谁敢提出问题,谁就要被驱逐!谁敢引起不受控的变化,谁就要被毁灭!直到这种变化已经无可奈何地成为妥协的一部分,就像第五次黄昏战争所迫使的一样,是吗?然后你们把战争的发起者钉死在残暴与血腥的泥底,而宣称是你们大发慈悲,良心发现,才这么做的一样,是吗?”

    连绵的雨水积在他冷峻的身体上,沿着结实的臂膀轻悄悄地滑落到地,发出滴答的一声。

    胙德只是垂下眼帘,说道:

    “可你讲了那么多,不还是为了变得富有吗?假如你不是为了变得富有,又为什么要做出货币经营业,使得药石家族都要效仿?”

    年轻人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

    “你追求地位是希望地位能把你的生活变得更好……你追求质量,因此公民家族深耕不辍,行稳致远。”

    胙德顿住了。

    “而我追求富有,是因为富有代表了对社会资源的调动能力,是我希望能藉由富有帮助我达成某些手段……但就算没有富有,或者失去了同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那时的雨还在下大,顾川的面罩已经有些破碎了。无法拦住的天镜的光华,时而明亮,时而黯淡,说不清清浅。

    胙德依旧被无趾人控制在地上。他莫名地、从那年轻人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自己从未在其他人眼中看到的感情。

    这种感情一度让他犹豫,产生许多无法抑制的幻想。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不太理解……狂热的?或者可怕的?他也同样接近器官衰竭的死亡。在一种恍惚的飘然中,他突然想起来了——

    是小时候父母恐吓他睡觉时会说到的邪魔。

    父母说邪魔会把他变成虫子,让他流离失所,让他再也睡不着安稳的床,让大虫子咬他,还会打他。

    因此,小时候的胙德怕得要死,每一天都安稳地准时上床,一动不动等待入眠。

    “热情或者冷漠,惊喜或者惊吓,新的天地,或者旧的天地……富有或者贫贱,高雅或者低俗,平静或者喧嚣,都是新颖的体验。好或坏,这超诸我评价的范围。喜欢或者不喜欢,则是显然的直觉的事情,也许我现在不喜欢,以后却会喜欢了。也许我现在想要做,以后却要反悔了,这是很寻常的嘛!其中,只有一件事情我是清楚的——那就是如果没遇见的话,那我就不知道呀!”

    顾川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一只手踉踉跄跄地扶着树木站起身来了。

    他清晰地了解到呆在这里,他只会死,他需要找到初云。

    他没有去看犹豫的无趾人,也没有去看躺倒在地上的胙德。他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直往外走。

    无趾人没有跟上来,他不甚在乎。

    胙德躺在原地,只是远远望着,什么都没做,是他所希望的。

    “我想活,并且活得更多,尽量地、最多地……前往自己未曾领略过的疆域,面对不同的情形,做自己从未能做到的事情……这就是我觉得的‘好的生活’啦!好与坏,富有与贫穷、公民或者边民怎么活,也就是一辈子。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难道还不允许人做一点超出常规的事情吗?”

    走的时候,他也不管无趾人或者胙德有没有听到,只自顾自地说。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透过层层的林叶,看到山间正在闪烁隐约的光华,那是四面重棱镜的围栏。

    顾川这才想起来还有一道阻碍他没能越过。他明明有畏惧,却又忍不住心想这又是一件有趣的挑战的事情啦!

    可是,他该怎么挑战呢?

    好像洪水还没有淹没到四面重棱镜所在的边缘。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啦!

    积水里倒映出人若孤松般独立的影子,而人抱着幻想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林间尽头,让他看到另一片山洪正在转移。

    浑浊的大水浩浩荡荡地从他的身前冲过,仿佛这片大地都在切割重组。

    “没有路了。”

    他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虚弱,只能勉强登上一块露出泥土的岩石,然后向远处的眺望。

    远处的群山绚丽而空旷,清丽得好像一位慈祥的母亲。而近处的山洪轰轰烈烈,暴戾得像是放声悲号的魔怪,在两座山间奔驰。

    到了此时此刻,山洪与山体崩塌的发生早不再能算是人为的诱发,而只是天定的前后罢了。

    近处数座起伏的大山的山体一路倾斜,久居群山表面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岩石在这场没有边际的倾盆大水中陆续崩溃,顺着污浊的洪流下彻,逐渐露出群山深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化石的碎片来。

    大片大片多孔类的化石与古怪的晶石在山体滑坡中被带出大地的内里,在山洪中起起伏伏,好似要为这人间讲述一个古老的秘密。

    只是这年轻人已经难以细致地观察这一切了。他感觉自己的视线正在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太清晰,也听不清晰。他所在的岩石的带子在随水流动,他都没有发觉,只感觉自己昏昏沉沉,摇摇欲坠,随时会一头扎入水中。

    可他还要看,还要多看看。

    他抬起头来,见到自己目光前方的大山随着一路大水带起的山体崩塌,露出一条可怕的不知几百米长的缝隙来。

    那条缝隙里,则有一具古老的长条状的、像是长脚的蛇,却比蛇大上千倍万倍的尸骸。

    而群山的深处,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鸣声,这声音一路穿入这片落日城人第一次踏入的古老土地,犹如主人正在打开自家的花园。

    “那是什么?”

    顾川咬住自己舌头,勉强保持清醒。看到了长在山间行走的犹如长脚的长蛇般的黑影。这黑影的大,不知多少公里,看不到尽头,只能看到它像是横在群山低处的长长的连绵的云,向那古老的尸骸飘荡般地走去。

    就顾川的见闻,只有一个答案。

    那时,不管是活着的追兵,还是正在架设四面重棱镜的棱镜兵,亦或是刚刚赶到山脉南麓外围的新的追兵们都停下了各自的脚步,浑身发抖。

    他们也都在想这个问题。

    而他们也只知道一个答案。

    “奇兽!”

    顾川喃喃地念出那个谜底。

    只是这时,这站在岩石上的人儿,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生命的重量。雨声已经在他的耳朵里停止,而他沉重的眼帘也不甘地被合上。

    他挣扎地晃了晃身子,然后往水里倒下了。

第六十九章 补天刑

    说来,对于落日城,奇兽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一瞬间,那暴雨黑天里可怖的怪影就已踏破了四面重棱镜的围栏。覆有岩石鳞片的粗壮身躯甩过天涯,在大地之上摩擦出比人体更大的火花。连绵的动静如地之将裂,一时的响声震动荒野。

    周遭的棱镜兵们不敢继续维持,各持棱镜碎片在这巨大奇兽的脚下向山外撤离。

    就在这时,天镜锁定的光辉急遽亮起了。

    可所有追兵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从山的背后现身的庞然巨物,没人关心逃犯,哪怕光华锁定的地点可能有殿下。指挥官腰上的震石依旧响亮,却无人敢于向前。

    护城军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一个事实:

    第六次黄昏战争是因为悬曲河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兽而引发的。

    只要这一奇兽具备踏出大陵山脉南麓的可能,那么,对于落日城而言,第七次的黄昏战争便就在路上了。

    长蛇状的巨大奇兽一步步走向那露出地表的巨大骸骨化石,正在向山外撤离的追兵们见到那奇兽用自己覆有岩石的脸部轻轻地蹭了蹭那不知多少万年前的生物的遗体,好似孩子向母亲的撒娇。

    树木与岩石都顺着浑水的流动而不停下彻。所有险峻的峡谷悬崖都在崩塌。

    最后只有一个人目睹天镜的光辉而赶到了顾川的身边。

    那人曾经没有名字,后来被一个妇人取作初云。

    她在山洪夹挟的岩块上轻快地跳步飞跃,自由自在地犹如暴风雨中的精灵。她来得正好,于是亲眼目睹了那面部发光的少年人无力地向水中倒下,好像这幽暗雨夜里的一具尸体。

    “死亡……”

    初云比无趾人更懂死亡。

    因为她最喜欢的医生就是因为“死亡”而离开她的。

    她匆忙地张开双手,从污浊的水里将顾川环抱起,然后踏步飞跃山洪,来到林间。

    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初云的医学与卫生常识意外的非常强,尽管她自己也不晓得,但她的水平可能已经超过了一般的落日城医生。

    这得益于她连续两位医生对她施行的多种多样的手术和术后护理。这些手术大多与“补天刑”有关。那两位医生都要求初云熟读记诵许多相关的医学典籍,以准确地描述“个人对身体部位发生变化的感受”以及“自己在感受某些恶劣的反馈时所能做的紧急处理”。

    譬如,伤口是不能碰到水的。

    “会滋生病菌,引发伤口感染和其余并发症状。”

    初云回忆道。

    于是她便将顾川破损的外衣脱去,然后极力地张开自己的雨衣,将这垂死休克的少年人抱在自己的怀里,再寻找没有雨的地方。

    附近几座山的地形已经变化,那巨大的奇兽在初云所在的这座山和这山旁边那座露出骸骨的山间坐了下来。初云走在向下的山路上,可以看见那奇兽犹如日照大河般的广阔的身躯,已经覆盖了山与山之间的凹地,也撑满了她全部的视野,好似隆起的一座全新的山。

    雨水淅淅沥沥地淋在它体表的岩石上,先是积成小河,然后顺着身体流下,便是最壮阔的瀑布。

    他们一路走来时,也看到过几个可容避雨的山洞,如今都在大地的崩毁中塌陷。好在这座山也因山体滑坡露出新的口子来。

    在靠近那巨蛇身上“瀑布”的山脚下。初云发现了一道山壁上的裂隙。岩壁上有不知多少万年前的骨头化石突起的形状。裂隙的四周都是藤蔓与杂草。

    她拨开杂草,抱着昏迷的顾川,恰好可以弯着腰钻进去。雨水积累的水流也延入了这片洞窟中,形成一片积水潭。

    这是因为缝隙内部地势高低不定的缘故。涉水往前不几十米,就能抵达洞窟里的对岸。这水潭就像被这洞窟吞入口中,特意留在舌头上一样。

    对于两个逃犯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我可以作一个小的岩石堆,用于滤水。”

    初云想道。

    用这种方法过滤的水叫做山泉水,在落日城的军用医典的取水篇中,是讲过的。

    洞窟很暗,伸手不见五指。但这时,逃犯们不用惧怕追兵,初云便掀开自己的头罩,用天镜的锁定直接联通外部的极光,照亮此处。亮度在一开始骤然升高,足以闪伤人眼,但等待一会儿,就变得适中。

    洞窟很深,光照不到尽头。里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外部传来的淅沥不止的雨声,这里也没有任何大型生物,仅一些会发光的小虫在盘旋飞舞。

    她用自己的蛮力削平了地面的岩石,将顾川平放在这块岩石之上。

    之后,她匆匆从附近搜索了一些不易渗水的树的树干与树墩,将其带回山洞内。细的树枝不用想,在连绵的暴雨中一定湿透了。

    但粗的密实的树干的内部可能仍是干燥的。她把这些树干徒手劈开,留下一截一截,从中找到干燥的木质部分并捡出。之后她便把从小包里取出缝衣针当做刀片使,把一部分干木头削成了大片的易燃的刨花。

    接下来,她就按照之前看到顾川所做的,将刨花堆在一个特意捡出的干燥的树墩中央,然后用石头打火星。

    火星子落到刨花上,少女轻轻吹气,烟雾便寥寥地升起了。

    等到山洞里全是烟雾的时候,火光才照亮了这落难的两人。

    随后,她便将顾川的内衬揭开。少年人透出些许冷峻的尚未步入全盛壮年的男青年的肌肤便在她的面前展露无疑。

    这时,她才看清楚了顾川身上的伤口。

    “这道伤从他的背后捅入,一直捅到右腹,穿过了身体……”

    少年人的皮肤苍白到了极点,原本结实的明显的腹肌痉挛得像是石块。他的伤口是暗沉沉的一片,已经化脓溃烂。坏死的组织像是抱在一起的蚂蚁群,狰狞而可怕。

    初云愣了一小会儿,露出思索的神情来。

    这异常的少女倒不是会感到恶心,对于她而言,最丑陋的小虫或最漂亮的人类也分不出个高低来,都无法让她感到美好或肮脏。她能感到美好的东西很少……但顾川带来的冰块无疑曾叫她激动万分。

    当时,她只是在想她的手是脏的,不能轻易触碰伤口。

    “我记得,缝衣针所用的金属好像与尾桐夫人所用的器材的金属好像是一致的……或许是能用的。”

    她从川母整理的小包里取出一根新的缝衣针,将其架在火上烤了一小会儿。等到缝衣针冷却过后,她便用缝衣针轻轻摩擦顾川腹肌上的伤口,将凝固的脓液和血块一一挑开,她很快发现这少年人的腹腔腹膜已经破损,被刀扎穿的肠子已经脱出体外。

    肠子的种类,初云分辨不清楚。

    “这个情况……”

    按照落日城医书里所说的,需要剖腹探查,是否有脏器损伤。

    于是她就用缝衣针轻轻地挑开了那被刀刃戳穿的肉缝,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正常人的身体的内部。

    “果然和我是不一样的……”

    尾桐夫人曾偶然向初云展现过她被剖开的腹部的样子。初云一直记得,因为那副场景……与她在医典中所看到的落日城对人体的解析完全不同。

    只这一挑开,外部凝固的血液再也无法阻止内部血液的涌出。

    腹腔内部血管与脏器早被锋利的刀刃损伤。血液早从血管中流出,只是由于外部凝块的阻挡而无法流出体外,而积聚在腹腔内。这可能是尾桐夫人提到过的“内出血”的症状。

    在腹腔的出血不会凝固,古早的初版的医典里说这是腹部的水气高于土气的缘故。

    “需要止血……止血的草药附近会有吗?”

    想要察看深处,自然需要光源。

    天镜的锁定再次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处。借着自己面部发出的明光,初云看到年轻人的腹腔内,右侧的主要内脏中,肾脏的上部明显出现破缺。靠在肝脏上的胆囊无事,但肝脏本身被削破了一部分。

    正是肝脏和几处肠道被穿刺损伤的缘故,才引起了严重的腹腔内出血。

    而细菌已经侵入到了这块人体深微的领域。腹腔内生出了好几处异常的发黑的脓肿。初云不敢直接挑破。

    “怎么办?”

    她自问道。

    眼前的情况已经完全超过了初云的能力极限。她只能先从棉衣的袖口上切出一块布料来,先把伤口包住。

    但这毫无意义。血虽然不渗出体外,但内出血的症状还在继续。她想她可能需要把血管缝起来,然后将所有脓肿的部分切除。

    初云有种可怕的冷静和透彻,她的思路在囿于她知识的基础上异常清晰。

    “但光靠我现在的工具,我是不能完成这些手术的,我需要求助于外力。在这片区域的、我能求助的外力只有护城军。”

    落日城的医学水准不算高,这种手术也多野蛮,死亡率极高。但如果能用到三寸泥这一奇物,定能救活顾川。

    “但是……”

    她转念又想道:

    “尽管追兵可能身上就携带了三寸泥或类似的奇物用于保命,但他们已经不会再靠近这一带了。天镜一直示意,他们没有动静,说明奇兽把他们吓跑了。”

    顾川全身都在发出一种灰败的死一般的苍白。明明有火焰的照耀,但初云靠在他肌肤上的手可以感到他的全身都在变冷,不停发凉。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她想到了自己。

    她的生命力是远超常人的。

    “也许我身体中的某些奇物可以派上用处。可要怎么使用呢?”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积聚在潭里的水开始上升,直没过初云的脚尖。

    她不再多想,背起顾川,抓起生火的树墩,往洞穴的更内部走去,尝试寻找更干燥的场所。

    这片空间是现代的落日城人从未抵达过的大山深处。而这大山深处只是因为这连绵的暴雨山洪才露出偶然的可容人通入的缝隙。初云也走得小心翼翼,左右观察,生怕有什么野兽从她不知道的地方扑出。于是她就发现了这缝隙里的山洞异样的特征。

    山洞的岩壁上并列排放着一条条像是肋骨的远古的化石的痕迹。而山洞的顶上则有一条长长的与其他岩石明显异色的间断深浅颜色的痕迹,则像极了脊椎。

    沿着这可能是脊椎的痕迹,山顶依次凝结有钟乳石。从钟乳石的底端,一滴滴的水犹如珍珠般溅落在地上,发出清越的响声。

    如果顾川还醒着的话,他就会意识到初云可能正在某个巨大的没有断裂的生物的化石中行走。并且定是过去可能足有数千万年的岁月,使雨水沿着骸骨化石在山体内部不停侵蚀与洗涤,才在这山体内部形成了这么一条神秘的信道。

    初云暗想这里的化石与另一座裂开的山头露出的长蛇状的化石很像,也许它们是在地底相连的。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地上的那只奇兽就大到了这种程度。

    这里的世界静得出奇,空气的温度也在缓缓降低。一切都在指示这里是一片被封闭的无人知晓的地底的土地。

    前方的地势仍在缓慢地变低。外边的雨水没过高处后,绝不停息地向初云追来了。

    少女有些焦急了。

    要是接下来的地势更低的话,就基本宣判了顾川的死刑。

    但这条山穴内的道路确实一直在往下,可能一直到了深邃的地底。它不是笔直的,在绕弯,有个弧度,犹如歪曲爬行的蛇。初云才走了一会儿,就见到前面有一个拐角。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拐角处。前方飞快地闪过了几道光芒,叫初云的眼睛眨了眨,同时身子则缩了回来。

    “这是……好像是种反射光。”

    初云和她的第一位医生在一起做过放大镜的实验。放大镜点燃纸张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发现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外面的奇兽动了动,于是整片大地都在发震。水一路溅到初云的脚上。

    她一步步往前走去,光就更明亮了,要是换个人,眼睛可能会被闪伤。

    但初云那双灰色的眼睛是格外坚韧的。她大胆地迈出了最后一步,跨过了转弯。那瞬间,数不清的光反射在她的脸上。

    这些光不是从一面镜子上反射的,而是从各个角度上向外折射的。天镜冷冰冰的发光,在这里被反复折射,无穷跳跃,直至散射出红橙黄绿的彩虹色光,令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无穷变幻,犹如一片光漩的漩涡,无限炫目。

    那时的初云乍然想起了落日城地底的用变色石铸成的溶洞空间。在变色石的空间里,照入光芒也会得到类似辉煌的反射。

    这片山洞是由一种雪白的结晶体构成的。

    她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摸组成洞壁的结晶体,用指甲刮下了点碎末。这少女也大胆,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认出这是一种盐来。

    而她正站在沿一座着过去某个巨大生物的尸体生长的盐的矿脉中。过去千万年来每一次的雨与每一次流过这片群山的江河,都会溶解上层岩石里的盐分。那些盐分就像她一样,被水逼迫着来到这地底的埋尸处戛然而止。

    初见的少女为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感到炫目,但她并未忘记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情。

    盐、尽管不知道是什么盐、但可能是个好消息。

    盐水在取水篇里叫做净水。干净的盐水,或许可以用来清理伤口。这片地势稍高,拦住了水流。她就将顾川放下,准备挖几块盐下来。

    她把燃火的木墩放好,又加了点干燥的木屑,烟一路飞到顶上,少女随烟抬起自己的目光,偶然地往这盐矿的顶上,也可能是这只早已死去的生物的脊椎的位置望去。

    于是她便见到了更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一块黏在盐矿顶上的、仍未死去的肉。这块肉比初云的身体更大,存在明显的功能性的分化,有像是筋脉或者血管的东西布在肉间。

    肉的边缘是溃烂的。而肉的中心是鲜活的。

    好像是越接近中间,肉的活性就越高。

    在那时,初云想起了落日城里许多奇物挖掘的传说,于是接下来,她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举动。她将自己的手直接埋入了肉的中央,果不其然抓到了一块类似内脏的好像活着的正在跳动的东西。

    初抓上去,有一种火烧般的炙热,初云也不管,径直将其从那块活着的肉中取出。

    于是那块活了不知多少个千万年的肉在这一瞬间就失去了全部生机,重新开始执行那迟到千万年的腐烂的进程。

    初云也不在意,只端详起手中的奇物来。

    这东西乍看上去有点像是肾脏或者子宫里还未发育完全的胎儿,呈现出一种像是耳朵般的、蜷曲成一团的形状。但它不是肉,摸上去的触感更接近于某种无暇的晶体。

    也许,那块肉,正是因为这个奇物没有腐烂,从而穿越了千古的时光。

    她想。

    她又看向顾川。顾川休克已久,生机随着时间不停地流逝。从目前来看,谁也帮不了他们。

    “现在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

    她又想起自己的两位医生对她所做的一切的事情。

    她们称她们所做的事情叫做“补天刑”,是一种将奇物与人发生结合的医学手术。因为耳濡目染,初云对各类奇物的补天刑的过程都非常理解。不若说,她的一切医学知识正是因此而来的。

    初云怯生生地靠近少年人,沉默地用缝衣针轻轻触动顾川身上被贯穿的伤口。

    “想要帮你逃出来真难呀……还是说在外面生存就是那么难呢……?”

    一切她原本认为是毫无道理的事情正不停地发生在她的身上。而她原本的所有的生活的习惯与规律都在消失,都在开始重组,变成她原本完全不知道的样子。

    盐块依旧在反射光华,洞外的奇兽发出一声长吟而开始走动,大地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如今,谁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又会迎来什么。

    少女望着少年人紧闭的双眼,在无边际的光中沉思道:

    “以前,我就希望你能活下去,因为有创造力的人不应该死得那么轻易……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更希望你能活下去了……这真奇怪呀……”

    温柔的水声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这里宁静到了极点。而她可以听到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她是第一次这么不安。她摇头晃脑地说道:

    “唉,奇怪的事情总是很多的……”

    然后,少女就落下了补天刑的第一针。

    而个人生死的命运便超出了凡世的樊笼,交给了上千万年前的一场偶然留存的奇迹。

第七十章 永生之肉

    顾川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片朦胧的红光里。

    他好一会儿才辨识出这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他的面前有一团红黄色的火焰正在静静燃烧。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枯木枝头堆在火焰的底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又冒出一缕缕冲顶的烟气。

    外面传来熟悉的狂风暴雨的怒号,靠在出口的树藤木叶摇曳不止。雨星被风送到他的脸上,他一个冷激灵、意识到自己正在他不知晓的某个洞窟里。

    “我被救了下来。”

    顾川想道。

    “我还没有死……或者可能快死了,但至少现在还活着。”

    他并不着急起身……实际上,他发觉他也没有能叫自己起身的力量。

    他只能保持自己原本的姿态,感觉自己正躺在可能是草铺成的小的垫子上。他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看到火焰对面坐着一个他所熟悉的朦胧的影子。

    影子的双手正举着属于许多淋湿的叫顾川眼熟的衣服。这些衣服里面还有几件是属于他的,一会儿翻到正面、一会儿又翻到背面,顾川意识到影子是想要用火烘干这些湿衣。

    两人的衣物因此盖上了一层暧昧的红光,等到衣服从火堆前被移走,影子站起身来,面部发着的黯淡的荧光,叫影子的变化更为错综复杂。她是去取其他的东西来烤。这一会儿的时间,独属于少女才有的绰约的体态与婀娜的线条,就在火与火所照出的倒影中分外显然了。而一种冰雪般白皙的皮肤,因火焰的照耀透出一种好看的玫瑰红来,好像冬日里纯洁的梅花的色彩,一时晃花了少年人的双眼。

    她好像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只是在这里生了堆火,而对着火露出自己的身形,想要烤干自己的身体。她偶尔也会抬手,所有接近她的飞蝇蝎子蜈蚣等类皆被杀尽,被她随手投入火中,成为燃料。

    洞窟幽深宁静,洞外依旧风吹雨打。

    她是初云。

    “初云……”

    他想道。

    很显然,这是在他昏迷前,初云顺着天镜的光亮找到了他。这也是顾川之前前往开阔地带的理由……天镜会成为指示的明灯。

    既然初云在这儿,那他就是被初云救下来的。理解到这点的顾川乍然放松了。一种无可言喻的发自心底的安全感让他在这时间完全不想思考其他的任何的事情。火焰温暖了他的身子,他躺在那里,好似找回了冬天赖床时候的快乐,一动也不想动了。

    只有目光在半眠半醒之间不自觉就朝向了在火光之后的初云。

    那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初云的身形不是纤弱的,也不是特别强壮或者粗野的,她有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丰润。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好像画中的人物。不知怎的,那时的顾川分外相信初云是被制造出来的人了。

    因为假设这不是人为的干预,粗蛮的自然界绝对无法按人的审美制造出这样无缺的典型。

    只是对于初云来说,他又在想,这种制造与干预未必是她喜欢的事情。

    这年轻人不知不觉想入了神,脸部烧得发红。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两辈子第一次有种恋爱般的预感,还是疾病与残伤的后遗症使得他从脸到脑袋都有些死亡般的发热。

    他只见到火那边的初云,把新换来烤的衣服又烤干了一面。换衣的影子一阵变动,顾川突然为自己的窥视升起一种惭愧,而连忙想要转身不顾。

    只是身体一动,原本混混沌沌的痛苦突然分明。他的皮肤瞬时凉到了极点,全身冷汗淋漓,腹部一种异物入侵的苦楚叫他难以忍受地虬成了一团,呼吸同时变得急促,仿佛血管里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本能张嘴一吐,口里就吐出一口说不清什么颜色像是污泥与肿瘤般的血来。

    这是被群山之中存在着的奇异的细菌感染与增殖后的病态产物。

    火光将他身形的变化映射为影子。少年人的影子在初云的目光中晃动了一下。

    初云从自己茫然的思索中乍然回神了,连忙道:

    “你醒啦!别动……”

    少女起身,走到顾川的身边,用自己柔软的双手重新帮助顾川躺好。

    那双手清凉得像是春天初融的干净的雪水,在抚过顾川伤口的位置。被触碰的伤口发出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少年人急促地喘息了几声。

    “你还不能动……你现在的情况还非常危险,我所给你做的处理不好,我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变得怎么样……我现在就需要向你详细说明你的处境!”

    初云说。

    顾川知道初云具有丰富的因补天刑而来的医学知识。

    但在另一方面,久被锁在深宫、未必有人的基因记忆、唯一出来的机会便是替冕下传话的初云可能是没有人间的常识的。

    这种无常识,既表现在她毫无寻常人对虫子的惧怕——对虫子的惧怕本身是人类从基因到成长经历逐渐形成的自我保护的概念——也表现在另一种在常人看来极为奇特的坦率上。

    因此,在火光中,颤动的影子更加朦胧了。

    他又有点想转身,但他还记得初云的话,就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不敢再乱动。这让他稍微好受了些,感觉自己从原本接近撕裂的状态,回到了临死前那种昏昏沉沉、产生幻觉的状态去了。随后,顾川侧过脑袋,对初云说道:

    “初云,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初云眨了眨眼睛,不太理解。

    她依旧认真地说:

    “你现在的情况很奇特,奇特就意味着非常危险!我需要向你说明关于我对你做的事情……”

    谁知少年人睁着自己美丽的乌黑的眼睛,诚恳地望着初云的脸:

    “没事的,你做的事情我现在都相信,我现在也动不了,一切都交给你了……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是不敢相信你、怀疑你的呢?”

    “总要告诉你一声呀……”

    在初云的思维里,最要紧的事情首先是生命,连生命都不顾的话,那真是做出什么傻事情都是可能的啦!

    可顾川又大声复读了自己的请求,叫她觉得这人又开始犯奇怪的傻了。

    人总是很奇怪的。

    初云想。她不继续向顾川争执,而是听话得披上了底衣。

    这套衣服是顾川的母亲在临行前送给她的。

    “人是不能赤身裸体的,尤其是不能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的面前……这叫作羞耻,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随后,顾川在发热发到迷迷糊糊中,基于一种古怪的独占般的感情,像是他所厌弃的卫道士一样地说出了这些具有传统道德意味的话。

    “……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初云学尾桐夫人,以一种宠小孩子的语气说道。

    随后初云问:

    “接下来,我可以和你交代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嗯……可以了,谢谢你。”

    顾川小声地答道。

    初云坐了下来,和顾川在火堆的同一侧。火依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烟雾依旧升向天际,他们影子列在一起,落在了他们的身后。

    她清晰地开始阐释她发现顾川的过程、她对顾川的诊断、她用缝衣针挑破伤口直接观察顾川的体内内脏情况与应急处理。这种来自落日城医学的粗蛮的手段听得顾川心惊肉跳,但也认可。

    在十死无生的情况下所做的一切的求生的处理都是有价值的。但问题就转变成初云是怎么救活顾川的了。

    接着初云讲起这山体缝隙的神秘通道,讲到了奇妙莫测的巨大骨头状的化石,每一条肋骨都比初云这个人还大,也讲到了底下的盐矿,这些纯净的结晶体像是镜子或冰块一样会反射光芒。

    初云讲到冰块的时候,目光是雪亮的。

    她讲的内容叫顾川不禁侧目。

    顾川的上一世曾听说过许多因为暴雨和山体滑坡从而重现人世的化石。而这大陵山脉在他昏过去前,地面上就有裸露的生物化石,是一片被保存得很好的历史的隐秘场所。

    如今更引出一头恐怖的未知奇兽往来栖息,使得山崩地催,发现任何古老的秘密都是寻常。

    大陵山脉,陵的本意其实就是大土山,无穷无尽的土的意思……但如今看来不仅是土山,这真是一个古生物的陵墓。

    “山脉、山洞、岩穴、缝隙的形成,假设是自然的……那么必然经历了无穷无尽的岁月、经由地质板块的运动、与流水的冲刷。”

    顾川想到自己浅薄的高中地理知识,自顾自地出声。

    初云没听懂:

    “就像你以前所说的溶洞一样吗?”

    “应该是吧。”

    顾川说。

    不然还是一个闲得无聊的造物主,连钟乳石和岩石壁的无限细节都一个个雕刻出来吗?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个可能性,和人连同人的记忆一起都是在三分钟前被造出来的可能性,好像也差不多大,都是一切皆是造出来的意思。

    随后,初云就讲到了那块靠在顶上岩石的疑似永生不死的肉。

    这下,顾川就不是侧目了。

    他本能地缩了缩身体,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初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果不其然,初云说道:

    “我发现那块肉里存在一种特别的奇物……这种奇物可能是那肉始终存在于那里的原因。因此,我将那块奇物缝入你右腹的伤口内,按我印象里补天刑的做法做了一次补天刑。”

    这是一次骇人的行动。

    初云将顾川流出来的肠子剔了剔,塞回顾川的肚子里,用那块奇物,向上缝合了顾川的破损的肝,向下缝合了那块出了问题的肾。

    她没有任何医学经验与器材,纯靠自己因奇物改造赐予的手指的无限的灵活。

    最后,她用线将顾川身体前后的创口缝合完毕。

    “之后,我发现你的呼吸稳定了,但不顺畅。这我认为是那里的空气不好,火烟下沉得厉害,这是无法呼吸的。外面的水恰好不再溢满了,我就又把你搬了上来。给你喂了点水和能吃的东西。”

    顾川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

    火烧火燎的感觉他终于知道是来源于哪里了。

    不是来自他的心,也不是来自他的脑海……而是来自这个腹部的新的“器官”,一个不知道将带给他生还是死的、嵌入体内的奇物。

    肝脏是负责身体代谢的器官,在人幼儿的时期甚至负责造血,直到人成年后,造血功能才被移交给骨髓。

    而肾脏也是重要代谢器官,负责维护人体环境稳定。好在人有两个肾,就算一个肾病变,另一个肾也能保持功能。

    他脑袋冷静到了极点:

    “初云,能带我下去看看吗?”

    “可以,但你要忍住了。”

    顾川还不能行动,初云要背起他,背起他的时候,顾川必然会牵动全身肌肉,遭到可怕的苦楚碾压。

    “不碍事。”

    少年人说。

    随后,少女就将暂时全身无力的少年人背到了自己的背上,用自己的胳膊紧紧环住了少年人的身体。

    两人的身体紧紧相依,好像都可以听见彼此沿着肌肤传递的心跳,一者随着风声雨声跌宕不休,一者宁静得像是钟乳石滴落的水花。

    初云重走了那条疑似在某个古代生物体内的道路。

    顾川一路上也见到了那些嵌入在岩壁上的化石的痕迹。顾川感觉自己呼吸确实变得困难了,这里已经进入大地的深处,空气确实不好。

    不久,他就随初云转过了那个拐弯处。于是纯净无暇的盐的晶体顿时犹如镜子般反射天镜的光亮,叫这地里无边洞明。天然的富集的晶体盐矿的灿烂光景叫他目眩。更为巍峨的盐的矿脉还藏在这些露出表面的矿盐之后。

    初云不关心盐矿,只朝顶上的方向抬起手来,顾川便看到了那块异常的肉。

    但那块肉不再像初云说的那么鲜活而富有生机。它甚至没有能沾在盐矿的顶上,而垂下了打半,一股子要从上面脱离的感觉。

    由于这空间内细菌很少的缘故,肉没有腐败变质,只由于矿盐的覆盖,变得僵硬,随着水分的自然流逝和自溶现象的发生,变得黯淡,呈出一种发黑的红色来。

    初云说这和她之前见到的景象差距极大。

    这可能是肉随着内部奇物的被取走,失去了生机的缘故。

    “能把那块肉揭下来看看吗?”

    初云照做了。

    那块腌肉轻而易举地被她拿下,即将成为两人的食粮。

    而他们也看到了肉背后的东西,确实是是那脊椎状的长骨头的化石。骨头里还冒出一根小的朝内的骨刺来。骨刺里冒出水珠,水珠落到地上,溅出清脆的一声。

    那是从顶上岩石的狭缝或者土壤里沿着化石的缝隙渗下来的水。

    “初云,你说得没错……这东西原本是黏在这巨大生物已经风化的、只剩化石的体内的、货真价实的奇物。”

    也是货真价值的、经历亿万年的光阴没有磨灭的、‘永生之肉’。

    “而我感觉我的身体确实在好转……永生之肉、这件奇物起效果了。”

    顾川动动自己的手指。

    一只随着他们飞入这片空间的飞蝇落在这根手指上,被碾为了彻底的粉末。

    “现在,我变成和你相似的人了,是吗?”

    顾川笑了起来。

    少女的目光迎面撞上少年人的目光,在这结晶的光的天地里,脉脉不得语。

    这片原始的群山里一定还掩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一块藏了无数奇物,但落日城始终没有踏足的土地。

    可惜的是,他们也只是匆匆过客,还在逃跑的路上,注定不敢在这里久留。

    他们回入口处,看见外面的雨已经下小了。

第七十一章 水中的尸体

    外面的奇兽并未远去,还在这片群山间徘徊。

    覆盖着岩石的、犹如长蛇的身躯擦过地表的时候,所有洞穴、缝隙、峡谷之属同时发震,随时发生崩塌,岩石滚滚而落,摧倒树木。

    不过初云找到的这片山洞倒意外的、非常稳固。

    顾川问初云:“既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兽,那追兵们还会追我们吗?”

    初云说她也不知道。

    阴云连绵的天色下,天镜造成的极光并未消失。在没下雨的时候,天空还飞出些古怪的纸鸟来。

    “我们可能需要继续考虑如何继续逃离落日城……安逸的时间或许并不很多。”

    顾川先是看看外面一片狼藉的天地,那巨大的奇兽只要一动,危险必定剧增,路程的难度可能还要超过之前大雨湿润天气的群山。接着,他又看看洞穴盐矿幽静的深处,若有所思。

    大雨的节气已经盛极而衰,阴云的时间与放晴的时间都在变多。

    原本少见的大型动物们也从不知什么角落里重新走出,四方觅食。还有些动物,则爬到了在隔壁山体盘卷的奇兽身上。

    顾川原本埋了点东西在其他的地方,和马车做了分别,方便之后可能取用。

    马车上准备了些东西,是走前用人石制造的,他原本就用做诱饵。可惜追兵来得太快,于是马车上的东西没用上。而大地破坏得太深,埋在地里的其他的行礼,恐怕也都不可能找到了。他们现在的物资只有初云别在腰边的包。

    除此以外,只剩下顾川衣服口袋里的物件。这些个物件大多被水泡烂,好在如狱和指南针两件奇物一直跟着他被初云带走。现在,这两个东西就放在一边。

    指南针落在地上,所指的方向与盐矿的走势是一致的。

    “这就麻烦啦!”

    顾川脑壳开始作疼。

    初云眨眨眼,她倒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的。穿的衣服好或坏,吃草或者吃肉,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少年人叹了口气,随后摇头晃脑地说道:

    “不过呢,要知道,人一开始都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现在有的东西也都是以前造出来的,在造出来之前,也是没有的。”

    在他恢复行动能力之后,就和初云一起屡次下盐矿,他想盐矿也许还有更深的地方,或者还能找到点什么特别的奇物。

    而在那时,追兵们又开始在大陵山脉的南麓聚集。

    早在顾川苏醒前后,追兵们的长官就有依靠空中移动的奇物携带情报先行回归中央禁令宫作报告的。

    中宫依旧金碧辉煌,追兵的头子迫不及待地向冕下陈述了他所知晓的全部情报,尤其是那奇兽的存在。

    第七次黄昏战争的可能,大陵山脉野兽蛰伏的异常,都叫这头子惊恐万分。

    他说得清晰且急促,但壁画与思想凝声机器没有任何动静。

    说完后,他沉默了一段时间。

    思想凝声机器发出冰冷的声音:

    “只有这些吗?”

    所有人都知道冕下的声音越沉越冷淡,就说明他越愤怒。

    “我说完了,冕下。”

    来自护城军系统的指挥低下头,湿透了的衣服下的身体发抖。冕下又问:

    “没有抓到殿下,是吗?”

    “是的。”

    思想凝声机器里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我曾交代过你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你们抓不到,那好,现在就叫工程兵补给线跟上,然后令全部的护城军去搜山,按照第七次黄昏战争的规模进行。”

    侍从们皆是低首不敢抬头,没有人不知道冕下正在暴怒。

    “奇兽不过是一件微末小事,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把她抓回来!如果你们不能把殿下的身体带回来,你们自己引咎罢——叫护城军的军团长们都给我过来!”

    那可怖的声音在整个禁令宫内回荡。

    冕下一般很少参与命令的细节执行。大多命令的细节规定与执行,是由各自系统负责的。譬如追兵以什么规模、什么形式、又启用哪些奇物,是由护城军军团长联合批示的。而军团长又由各自军团的参谋献策。

    之后,整个护城军系统便遭到了第六次黄昏战争以后前所未有的斥责。

    大陵山脉相当一部分追兵没有撤离,而是在外围徘徊,观测奇兽的动静。

    这群追兵们的后续说来也巧。

    初云跳崖后,悬崖便开始大片崩塌,于是山破带动水势,水势又更催动了山之崩坏。斟尚的小队没有能适用于这等场合的奇物,最后在撤离的过程中,人人带伤,还有两个追兵失足牺牲了。

    但斟尚仍然没有放弃追捕立功的想法。在见到顾川最后一次天镜的发光后,这人差点没和自己的手下打起来,最后他成功坚持带队前往。

    他们走的路线碰上了林间的胙德。

    那时,无趾人已经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无趾人去了哪里,是群山的深处,还是落日的平原。天镜没有锁定无趾人,于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是这没有指甲的人的囚牢。

    也许胙德知道一点情况,但胙德没有和他们说,甚至没告诉斟尚无趾人的存在。

    “你是遇到了什么?竟落到如此境地,受到了这么可怕的伤……你们是遇到了山洪……那就正常了。原来当时,你们就在悬崖底下,那殿下的作为居然是个局。他们借自然之势做了个局,把我们全部笼入了,呵,呵呵。”

    斟尚站在那里,冒着天上的雨发出一阵冷酷的大笑。

    随队的医务兵连忙向前检查胙德的伤势。胙德来自山洪与泥石流的外伤姑且不论,体内也存在肺水肿,心律紊乱等现象。他能说话已经是过去积年保养锻炼体质的成果。

    “那是群了不起的人,我自然会受可怕的伤。”

    胙德被扶起身来。

    而奇兽的尾巴即将甩过这片山林。他们被迫往远处撤了。

    “你有遇到在你不远处发光的目标吗?”

    斟尚抓住胙德的肩膀,眯着眼睛问他。

    “我……”

    胙德的眼睛更暗了。他盯着斟尚说:

    “我不知道,我只是被水冲到了这里,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到……”

    斟尚狐疑地看他:

    “那就麻烦了……我们还要救援你队伍里的人。他们也被山洪带走了,不知道能不能像你一样挺过来。”

    胙德平淡地说,“有的应该能活过来,可能已经死了。生死都是天意,人力是不可能逾越的。我们尽力就好。”

    胙德是在水中靠渌老包裹了自身,才得以幸存。

    斟尚说:

    “确实,就我们所受任何的这个完成情况,我们或许更需要担心我们自己。只希望命运会犒劳勇敢的人,我们必须为冕下立功,来洗刷我们身上的耻辱。”

    但大片的山崩水流,逼迫这支队伍放弃了搜救的作业。

    在群山的最外围,斟尚认为应该继续寻找机会进往搜索殿下的痕迹,但胙德劝他一起等待先行回归的追兵与冕下的传令。

    再接下来,在数日后顾川恢复行动能力的前后,冕下的命令也随着震石的响动和传令官的赶来而传到。

    胙德再无理由阻止斟尚,斟尚直接带队入山。

    “也许,我们可以多沿最开始的山洪的路线找一下,那些人可能葬身山洪了。”胙德提议,斟尚采纳这一意见。纵然抓不住殿下,抓住无趾人与顾川也算是一桩能说的功劳。

    有另外的幸存追兵与他们汇合,这追兵提供了另一件有特别效果的奇物。这件奇物的功能平平无奇。首先,它与水织相似,同样只能摸到而看不见。它的形状大约是不规则多方形的毯子,人只需将其盖在身上,就能同它一起隐形,视野也会此受限。

    但胙德得到审批使用的奇物·渌老可以在泥水中能像个绿水团子不停漂流,并随时伸出水面,充当体外的眼睛,这便可以在盖上隐身布的情况下窥视外界。

    这行人便在胙德的指引下,沿着此前观察到的山洪路线一路曲折向上,只见原本整齐的树林垮了一片又一片,原本聚成的河水变成无数的细流。原本的草丛里铺出了一条可怕的沼泽般的泥流来,原本的平地变成了峭壁,而原本的许多悬崖变成了瀑布。

    水溅射在隐身的布帘上,奇兽对着骸骨发出一声犹如呼呼大风的长鸣。余音不绝于耳,自然其余的造化都在雨后的黄昏里无限幽静。

    胙德走到一个地方不走了。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斟尚赶忙问他。

    胙德的面色,他们看不清楚。

    但胙德分明沉默了会儿,才说道:

    “是发现了点东西……可能我们的任务要结束了,把隐身布掀开吧。”

    追兵们照此做了。他们看到了一块粉碎的山岩,山岩下是滚滚的泥流,而山岩边上是粉碎的木头架子。

    “这是他们的马车。”胙德面不改色地说道,“搜搜吧,也许他们的尸体就在附近。”

    “这几个逃犯会死得那么轻易吗?”

    斟尚不相信。

    士兵们开始挖掘这带的泥水,不一会儿,他们就挖出了那两匹可怜的死去的马儿来。那两匹马儿的尸体被山洪中被巨大的岩石碾成了肉饼,然后随着水一起奔流。

    “事实高于雄辩,我们只需静待结果,并按结果行事。”

    胙德闭上了眼睛,并不说话。

    “浪费时间,哼。”斟尚抖了抖身上的雨衣,嘴上如此说,实际也不反驳。

    但只一会儿,就有士兵挖出了一条人的手来。那手已经发青发白,而腕关节直接被折断。手与手臂只靠皮肉相连。立刻就有士兵通知那两主官。

    胙德闻言,想起了无趾人和他说的话,面色如常,斟尚则睁大了眼睛,赶紧跑向前去。

    这人哪里不知道他未来的仕途可能就在这泥里了!

    随着士兵的挖掘,他确实看到泥水里沉着两具两具抱得紧紧的尸体来。

    这两具尸体全身都皮肉外伤和黑色的肿块,鞋子被冲掉了,因此露出了脚丫。衣服是他看到过的雨衣的款式。

    几个壮汉士兵合力,等挖出一大半时,径直将尸体们从泥水里拽出,然后翻过他们的面容。

    斟尚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地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川和初云!他们发青的肿大的嘴唇里填进了泥。

    “怎么会?怎么会?这就是,这就是……”

    这为官的青年人已经忍不住自己嘴边的笑意。

    “得来全不费工夫呀!哈哈哈!”

    那时候,斟尚没有发现胙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在匆忙地敲响震石,向正在集结的护城军,还有正在围过来的追兵们传达消息。

    胙德深切地知道,那两个人绝不可能和马车死在一起。

    能够伪造外形的奇物,胙德是晓得一两件的。

    譬如人石,这一奇物,似乎存在复数件,在一些边远的村落里用于执行古老的习俗。这种奇物能给尸体做上伪装,并且极难发现,除非做血检。只是按胙德已经了解到的冕下的事业,恐怕冕下见到就能识破,不过大致一来一回也能拖上不少时日。

    但那时,胙德闭上双眼,不知道怎的,他并不想说。

    “算了吧……”

    回去的路上,斟尚听到这话,颇为不解,问他:

    “什么算了……”

    胙德看向群山的远方,嘴边挂着神秘的笑。他的双眼不再是无神的,变得沉静:

    “我之前在想,要是这人还活着,按他所说的,他能在这个世界上走多远?要是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会不会还会折返回来,给我们看?”

    “怎么?你也被他的话蛊惑了。”斟尚冷笑道,“不说他们死了,就算他们还活着,他们也是绝走不远的。”

    “确实,你说得对,我想也没可能。”但……

    万一呢?

    水流汩汩地从他的脚边流过,四五朵小花在岩石边上悄悄地绽放了,胙德沉静,继续眺望群山。

    倒塌的树林,崩溃的山野,这被暴雨清洗的狼藉的万物,都在阴郁的云中等待太阳的升起。他略微抬高了自己的视线,便看到奇兽环抱的裂开的山上,不知何时飞出了几只活生生的鸟儿,正在追逐其他追兵用奇物做成的纸鸟。

    鸟儿发现纸鸟并非自己的同伴,便自在地在空中转了个弯,然后顺着风的流向,飞入谁也看不到的茫茫远处。

    “再见了,千万别再出现了。”

    他默默念道,随后与追兵们一起快马加鞭,将尸体运回落日城,并且承担他们所可能需要承担的一切。

    至于顾川和初云还在探索盐矿。盐矿既深,地形复杂。走到深处,天镜也照射不到,这是条天然隐匿的地下通道。

    初云问了无趾人的事情,顾川老老实实地答了。

    “无趾人放弃了……”

    “是的。”

    “你不感到难过吗?”

    少女的双眼在岩穴无尽反射的光中闪了闪,不再直视顾川的双眼,而撇开了。

    那时,少年人摇了摇头,只面露忧色,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事情总是强迫不来的……但世界上这么大,总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这不就是活着的、还有探索的大的好处吗?哈哈,我只希望无趾人能逃掉山洪,找到适合他的、安心的地方。唉,他那时候躲在那片林子里,和追兵打在一起还是很危险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你怎么知道会有志同道合的人呀?”

    “这就像现在,我遇到了一个你,不是吗?”

    少年人说了句俏皮话。

    谁知初云又眨了眨眼睛,抬眼回瞰他。

    “我只承诺过一件事,就是送你到逃出落日城。”

    “啊……”

    听到这话,满怀信心的顾川跑不动了,他僵在原地,一副苦瓜子脸。

    初云撇开顾川的手,自个儿平静地向前走去。

    她感到从盐矿的另一侧吹来了轻盈的风。盐矿也许还有其他的地上出口。她一边走,一边说道:

    “不过……说来,你知道在你受了重伤随时可能死掉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少年人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在想把我救活。”

    少女挑了挑眉毛,认真地说:

    “要是把你救活了,事情是简单的,但你要是死了……我要怎样呢?我在想的是这一件事。唉……这是很难的,我想不清楚……好一会儿,我才想到,要是你死了,我就一个人把你梦想的事情做完。你死就死掉好了,反正现在,那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了……哪怕是永远地远离落日城,也是我想做的事情了。”

    少年人先是愣了下,他看向初云的目光变得更奇异了。

    他连忙追到初云的身边,他露出自己洁白的牙齿,并向初云伸出自己的手。

    初云不解,他就说:

    “这里太黑了,我怕我走丢了。”

    “我领着你,你不会丢的。”

    初云握住了顾川伸出的手。

    于是,在这结晶造就的矿脉无边无际的反射光里,少年人乐不可支地笑了,笑到不能自已。

    然后,两人手牵着手,大步向前走去,想要一起目睹天涯。

第七十二章 太阳最后落下的地方

    说来,直到大雨节气即将结束,尾桐夫人也没有从内城回来。

    这让尾桐夫人的侍从、桐实感到非常不安。

    她这几天都会有一段时间,心不在焉地在下淮区的水边徘徊。一如既往的太阳在水上洒下无穷的波光,迎面的海风刮得人脸痛。桐实转身,靠在一侧的围栏上。这几天,她没有再穿那身黑漆漆的袍子,而是换上自己很久前喜欢的小裙子。裙子随风飘荡,她压下裙摆,目光投向了河的对岸。

    对岸依旧是落日城,以及落日城里重重叠嶂的建筑。

    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像原来一样。

    晷塔的阴影落在落日河水上,犹如永恒时钟的指针,缓缓拨动。

    通过尾桐夫人的渠道,桐实也得知了追兵们班师回朝的信息。

    “那么,他可能是死了……”

    桐实离开河边,沿着小路往回走了。

    落日城的市场是寻常的,照旧传播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怪诞的消息。来自郊野的卖鱼人与菜贩嬉笑与争执,抓不尽的小偷小摸仍然到处都是。下淮区也是寻常的。除卫日复一日平静地打扫卫生,准备将这份工作做到自己生命的终结,卫兵们战战兢兢地走来走去,在想那个巷子间的姑娘是适合的。德先生也是寻常的,忙忙碌碌地前往遥远的地方,自个自地做好新的笔记,然后在飘荡云彩的夕阳下归来。

    德夫人最近抱怨不休,因为她不喜欢写字。德先生经常走出房门,站在二楼围栏边上舒心。

    凭着永不落下的太阳的照耀,德先生看到了走过的桐实。桐实没说话,这中年人同样无言地转过了头。

    无限的夕阳将尾桐夫人的住宅拖出长长的黑影。建筑墙壁上属于冕下的纹章,分外清晰。

    桐实从小门入,来到岩石建筑内部的书馆,准备执行这天的功课,却意外看到了她许久未见的主人。她惊喜地说道:

    “夫人,您回来了呀!”

    尾桐夫人也是寻常的。她疲倦地脱下自己的棺材衣服,露出作为女人十足丰腴的身材来。她叫桐实烧药浴的水,好叫她在卧室里做药浴。尾桐夫人药浴的水是大有讲究的,非尾桐夫人手把手教会的桐实,一般人都烧不来。

    “夫人,冕下究竟是为了什么重大的项目召见你那么久……你看上去好像很愉快。”

    两个钟头过后,桐实才把药浴的粘稠的水倒进大的桶里。水向上冒出一连串的蒸汽,一直腾到天花板的窗上,蒙住了玻璃。

    尾桐夫人便褪下衣裳,叫自己的身体淹没在这黑泥般的液体里。她合上自己的眼帘,躺在桶的边上,笑意盈盈。

    “我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重大的事情……这件事情的重大,让我自己在内城不能安宁,生怕什么时候就不能睁开眼睛了。”

    桐实将夫人的头发散开,一缕缕地用皂角水清洗。尾桐夫人说得轻松,桐实吓了一打跳:

    “比原本医治殿下还重大吗?”

    “最重要的一批事情的地位是不能彼此衡量的。但若是你想要比较,桐实……这事情确实比照看殿下重要得多。”

    因为现在啊……

    是在制造新的殿下。

    而我毫无疑问,已经无限接近落日城秘密的最核心。

    尾桐夫人心想,笑而不语,她用纤指轻轻拨水,泥一般的水呈出一种黯淡的霓虹的光泽来

    “那殿下和拐走殿下的逃犯……都是被带回了吗?我听说护城军带回了两具尸体……就是他们吗?”

    桐实小心翼翼地问道。

    尾桐夫人抬着头,凝望天窗顶上的天空。永恒落日下的天空呈出一种火烧般的颜色,抹在天上的云是粉红色的。

    “追兵们的报告是如此的。”

    尾桐夫人说到这里,停了。

    桐实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脑袋嗡嗡作响。她颤颤巍巍地捋起尾桐夫人的又一丝,小心地擦拭。可只一会儿,一种难受的呜咽就升上她的喉头,几乎叫她出声。她抿着嘴,把自己的难受忍下了,心想自己以后再也不想关于他的事情了。

    “不过呢……”

    尾桐夫人说:

    “冕下识别出了那两具尸体是假的,护城军被逃犯们骗了。现在他们又要出动了。”

    话音未落之际,天窗发出气流的轰鸣。

    桐实闻言抬头,见到大片的热气球飘过了天空。桐实知道那是使用“会不停向上飞腾的气体”而制作的一种移动设备。这种设备叫做天升气球,只能在晴朗时候使用。

    “也就是说他……逃犯们还没死?”

    “或许是这样的……”尾桐夫人转过眼来,余光瞥见桐实,“怎么,你很高兴吗?劲道大了。”

    桐实赶紧减小力气,说:

    “我不是,我没有……我现在非常愤怒、或者说内疚……护城军连这点微末的小事都做不到,辜负了冕下,也辜负了落日城……这是不好的!”

    她说着说着,咧着嘴,笑了。

    “这倒确实。”

    尾桐夫人转回头去,知道这小女孩的心和丽川的心一样都飞远了。她合上眼睛,半眠半醒,懒得再说任何的话。

    那时候,数十个天升气球漂浮在大陵山脉的南麓之上,每个天升气球上都有持有远程奇物的士兵。

    这群士兵每个人都能保证在看到逃犯的瞬间,就将他们一击致命。大片的白纸被塞入一个特别的玻璃瓶中,再取出时,已经是可以飞翔的纸鸟。纸鸟振翅,便散入群山,充当搜寻的耳目。

    当时,几只纸鸟飞过“长脚的巨蛇”的头顶,巨蛇就在这时,好像对巨大骸骨失去了兴趣,重又在群山之间走动起来。全部的大地都在震动。所有的岩石都在摇摆。

    “避开‘栖龙’,我们只需要找到殿下。”

    护城军的长官说道。

    栖龙是落日城官方对大陵山脉出现的奇兽的最终定名。

    至于那巨大的骸骨,在落日城的官方看来,应该就是栖龙的先祖。

    “天镜的锁定有生效吗?”

    持有那奇物望远镜的侦查兵答:

    “找不到他们,也没找到天镜的光亮。”

    护城军的军团长们便知道事态正在不可挽回地变糟,逃犯们可能已经离开了落日城的影响范围。

    “这不可以!必须,我们必须要把他们抓回来!”

    第一军团长面容扭曲,在山脚的营地里一拳头砸在刚刚勘测的地图上。在冕下识破尸体时,冕下亲口说了落日城最重要的一件奇物就在殿下的体内。他跟随冕下的时间最久,自然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护城军已经手段尽出,他们至少投入了二十件以上的奇物,甚至用出了一些还未完全探明功能奇物,譬如一个蚂蚁盒。只要把想找到的人的样子和名字写在蚂蚁盒上,蚂蚁盒里的蚂蚁……看外形大约是种蚂蚁……就会爬出并替他们搜寻整片大地。

    蚂蚁会无差别地搜寻大地,因此会爬到奇兽的身上,也就具有触怒奇兽的风险。

    护城军的出动,在短暂时间就成为落日城最时髦的话题。内城的惊慌失措让外城的人们感到快活。

    这个笑话他们能讲到下个建城节。

    他们不敢明面上嘲讽,这倒不是会犯法,只是因为路过的卫兵会抓住他们语言中的冒犯讹诈他们一笔。但人是自在的,他们把每一个私人的房间变成酒馆,所有昏暗的小巷子里都能摆上赌摊。大片大片的人开始为此赌博下注,猜这殿下能不能找回。如果不能找回,那殿下会自己回来吗?

    那时候,有几个少年人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说要赌逃犯们不会被抓到,并且终有一日还会回来。见到这群小孩子的样子,各个行业无数面容的人快活地举起酒杯大笑,说要为永不落日的落日城干杯。

    还有不知道事情的人到处打听是谁逃了,又是为什么叫护城军这么震怒?就会有无聊的站街的女人靠在小道的门旁边,一边招揽客人,一边告诉他们是之前落日城的发明家逃了,是冕下指定的继承人跟着他逃了。

    每天都有不知道哪里得到消息的人向外城熙熙攘攘的人们说护城军终日终夜,所有手段都悄然无反馈。

    “呦,谁快说说呀,护城军们做到了什么?有没有抓到那两个逃犯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只惊扰了群山的飞鸟,叫大陵山脉鸟儿们都飞到这边来了!”鸟儿们停在砖瓦上,望望这群不知所谓哈哈大笑的人,等这群工商醉客的目光转来,便连忙起飞了。当即又有人拿出(自称是)珍藏的祖传的雕像要下注。

    “下什么注呢?”

    “他们不会被抓到的注!这是明摆着的。”

    “那要下第二个赌吗?你觉得他们能不能回来?”

    “那肯定是回不来的呀!”

    新水家族的码头已经下了不准讨论的禁令,可船上的人都乐呵乐呵在狭窄的床铺上津津有味地开始讲起第一百遍的不知道是谁编造的与事实完全不对的逃犯们的故事。

    原本就有名气的顾川,和原本默默无名的殿下的名声都无比响亮。

    护城军们在大陵山脉的四处搜索,发出愤怒的呼喊,而以少博多的赌徒们也在心底期望他们赶紧被抓住吧。

    而漩涡中心的两人听不见这全部呼唤,只在盐晶的矿脉里继续追风行走。

    盐晶矿脉的出口是很多的,他们看到了山谷,看到了悬崖,也看到了不知什么时代的动物留下的骸骨。

    但他们一想往外走,总能见到栖龙漫步走过。

    栖龙的眼睛他们看不到,但它覆盖岩石的皮肤上,有许多小的坑洞,坑洞内部黑不见底。顾川往往与之对视一二,又发觉自己的脸上还有光华,就重退入地底。

    群山的地底意外的、错综复杂,有无限多的道路,让他们想起了当初地牢更深处无趾人的部落或者一个无趾人的王国的遗迹。有些道路已经被阻塞了。有些堵塞被他们用手一挖,就又形成了路。

    “我们会走到哪里去呀?”

    初云问。

    “不知道呀!”顾川答,“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精彩万分,不是吗?要是什么一开始就都知道的话,那多无聊呀!”

    初云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地底缺乏生机,但群山之中是不缺乏食物的。矿脉出入口经常会有误入的野兽,他们杀死了数种野兽,从中选择了适合的坚硬不怕水的皮,去毛以后,用皮配合筋和草绳,做成了两个简易的背包,当做携物工具。

    多余的兽皮,被做成了两个小的软帽子,被他们戴在各自的头顶,用来遮阳避雨。

    等到群山深处的深处,栖龙也不知去了哪里,消失不见。

    天镜的极光早已停歇,他们的面部不再发光。

    “我想我们不用在走地底的甬道了。”

    他们爬到了一座山的最顶端,这里看不到落日城,只能见到视野尽头是其他的山,山的边上漂浮着无穷无尽的云。

    而云里,那永不落下的太阳只露出一个小小的绯红的边缘,在山与山的夹缝间摇摇欲坠。暮色苍茫,林立的秃岩笼罩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中,无限平静的黄昏中闪耀着太阳最后的余晖。

    “初云,你说,太阳,是不是往落日城那边落了一点?”

    顾川又提起这个他早已说过的问。

    初云眨了眨眼睛,想起内城里的很多人对日照大河的描述。

    他们都称落日城是太阳最后落下之地。

    “好像是的。”

    那么太阳……到底是会落下还是不会落下呢?

    但假设太阳真的不会落下,那么谁也不知道太阳原是会落下的……又是谁传播了太阳会落下这一观念呢?

    这对相依为命的儿女在世界的高处默默思考。

    东边是一片高原,西边是光秃秃的岩石。他们没有犹豫,只按指南针所指的方向前进,在无人计算的被忘却了的时间里,穿过一片黑漆漆的针叶林,又跨过冒着腐蚀酸气的沼泽,翻越七座大山,走过六条在群山里流淌的河流。

    随着持续的向南,世界在不停变暗,温度也在不停降低。凛冽的风从群山的尽头吹来,是落日城前所未有的环境。

    “比白露的节气还要冷……”

    初云攫紧了自己的衣服,顾川走了一天,也到了疲倦的时候。刚巧他们发现了一个山洞,便进山洞升起一个火堆,铺上干燥的草叶树枝,在山洞里过了一晚。

    等顾川醒来的时候,初云却不在他的身边,而是站在山洞口,好像在远远眺望落日城的方向。

    “你是在想念你的家乡吗?”

    少年人用一种柔软的树枝条蘸着盐刷牙,一边走到初云的身边,对少女说道。

    谁知初云的面色纠结到了极点。她匆匆说道:

    “不,不是……你看那里!看太阳落下的方向!”

    “还能是什么?是太阳彻底落下去了吗?”

    顾川抬起头来,踮起脚尖,只望了一眼,手中的枝条便在惊愕上滑落,碰到岩石发出声响。

    太阳已经消失在这不知形状的天体的尽头,隐没在没人能看见的黑暗里。如今太阳所在的地方,有的是,弯弯的一轮、若有若无的新月牙,轻轻地张在大地的边缘,好像即将升起。

    新月的光辉,洒在沉静的树枝与岩石上,也洒在他们的身上。

    “那是你以前说过的……月亮吗?我们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呀……”

    初云睁大了眼睛,想要在月亮的旁边寻找星星的影子。

    可让她失望的是,这片深邃的暗蓝的天地里,只有新月在群山之间的底处若有若无地露出半个弯弯的角来。

    黑魆魆的群山好像入了永恒的梦境,没有任何声响。冰冷的夜风不停地吹拂犹如岩石般坚韧的年轻人。

    顾川向月亮迷惑地伸出自己的右手,许久才说:

    “我们可能抵达了,比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更遥远的地方。”

    白昼的法则已然失效,这里是永远的夜晚开始的角落。

第一章 蛾眉

    一切被认为是永恒的东西,最后都会以并非是永恒的形式消逝。

    与这相似的话是落日城很早以前流传的一句格言,就好像地球上的“吃一堑,长一智”或者“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一样,很少有人在意起源,不过大多在儿童的受养阶段,会听到过,也只有在教育阶段和受教育阶段,会有人反复地用到。

    只是落日城中,从来没有人会怀疑那永不落日的太阳,也会如此。

    群山苍茫,绵绵不断地在这片无人知晓真相的大地上延展。

    山中的人不知自身在何方。

    发现月亮的一段时间后,天上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与此前的暴躁完全不同的雨水温柔得像是一片轻柔的雾,在山林间弥漫,不知雨之将至。

    天上没有云,谁也不知道水是从哪里下来的。若是往身后看,若有若无的月亮就隐于一片耸向天空的山间。

    在顾川所知道的地球的关于月亮的形状的学问里,称这样的月为新月或蛾眉月,是因为形状犹如眉毛。这样的月亮再略微将明亮的部分变多点,就叫做上弦月。为什么叫上弦月呢?是因为月亮逐渐盈满的过程,像是在拉开弓弦。

    不过初云说不像。

    她认真地说:

    “更像是一只深邃的孤独的眼睛。不过这只眼睛还没有睁开,而是谨慎地藏在山间偷偷看我们。”

    雨很小,但山路湿滑,他们也不敢多跑路,找了另一个山洞做暂时栖身地。这山洞的边上长了许多粉红的山桃花。集簇的山桃花前是一片养了鹿的湖。小鹿正在饮水,望见人来,匆忙连跑带跳跃地走了。

    无限的山峦,和濛濛的天雨都倒映聚集在那清澈的水面中。少年人在湖边取水饮水,接着坐在光滑的卵石岸边,试了试水温,大大方方地脱去外衣,将身体浸入水中,好洗濯自己的身体。

    这是地球文明城市时代的顾川没有过的经历。但在这片大地上,在伴水的日照村中,也是一种生活需要的必然。

    他拉开衬衣,往下一看,就看到自己腹部紧绷的伤口泛出一种火红的颜色,明显殊异于身体的其他部分。凝固的疤痕自然不会是细皮嫩肉的,更不会文质彬彬……恐怖得像是烧焦的老树,显出一种纤维化、栅格化的硬质,如同缠结在一起的一根根僵硬的须。

    “似乎有好化的迹象。”

    少年人喃喃道。

    相比起之前,永生之肉强行粘和肌肤所生出的异状有扩散的迹象,范围变大了,但程度上变轻了,原本的裂口简直像是一张呲着参差不齐的牙的黑色大嘴,只被初云用线勉强缝了几针。

    “我会变得怎么样呢?”

    他望见水里的自身。

    奇物人的概念来源于对奇物的稳定继承的需求,但显然,到他们逃出落日城前,内城对此也是不完善的。

    落日城用的是已经尽知其用的奇物。

    而对于顾川来说,他是靠地底初云突然捡到的奇物才续了一条命。这条命会变得怎么样,他并不清楚。

    由于没有日月循环的缘故,顾川和初云都无法判断时间流逝的情况,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他们始终处于一种累了就休息,太累了就睡觉,睡完了就继续向南赶路的状态中。

    但这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成长”或者说“衰老”这方面的变化变得迟钝而缓慢。

    头发倒是一直在继续长。他叫初云用缝衣针把这些头发割掉了,省得头发盖过耳朵会不舒服。

    这个现象观测的时间尚短,不能置信。

    但另一个现象则叫顾川吃惊。

    那就是他体内温度的升高。譬如他附近的湖水,原本是冷淡的,他泡了没一小会儿,紧靠他身边的水温已经上升到三十度有余。水面飞来的蝇虫,刚刚在他的肌肤边上叮了一口,就好像碰到了火焰似的,连忙飞远了,只飞出一小段距离,便摇摇晃晃地落入草丛而死了。

    顾川收回目光,心想:

    “这块永生之肉原本的主人,可能是一种体内温度极高的恒温动物……”

    动物分为两类。一类是恒温动物,譬如人,可以维持体内温度的恒定,通常在三十七摄氏度左右。

    而另一类变温动物,则无法恒定体内温度,体内温度会随环境而变化。这种温度变化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蛇的冬眠,鱼类的洄游等自然现象。

    就他对这异界生物的观察,大抵也能分为这两类。

    “如果那太古生物确实是,那它的体内温度可能比人略高,至少高到能让我死!”

    这不难依靠顾川小学等级的医学常识判断。尽管人体体内温度在三十七度,但发烧发到肝肾功能衰竭、呼吸循环衰竭也不过是四十一度左右。

    发烧需要降温这个知识在这个世界是存在的。发烧后面的原理或许也能用在这个世界。

    “还是说我确实得到了某种超乎我所知的好处呢?”

    他忧虑重重地从水中起身,重新披上外衣,湿漉漉地回到山洞。

    山洞里生了一堆火,初云正躺在堆齐的干草上小憩。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曲着腿身子蜷成一团,嘴巴里还在呢喃月亮、新月、上弦月之类的事情。

    顾川大大方方地袒露身体烤火,好叫自己的身上的水气尽快消逝。清洗身体过后的暖和与舒畅是久违的幸福,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靠在膝盖上,遥望林间若有若无的月亮,知道自己正处在比落日城更遥远的角落。

    “结果,事情总是以最先未有设想过的开始而开始了。”

    他自言自语道。

    没有地图,只有一根不会变动的针。

    没有工具,而只有自己徒手开始做起。

    甚至连同伴也并非最初自己设想的同伴,而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异的人。

    稀薄的月光在雨雾的林子里若有若无,无边昏暗的景象叫他感到困倦。

    之前他们在山巅远眺时,这一带已经是群山的尽头,再往南走,是一片孤寂寒冷的荒漠戈壁。戈壁上飘着很浓厚的雾,雾气一直通往天上。

    这里就是最后有树木的地方。

    有树木本身可能也证明了这里是太阳的光辉最后所能抵达的场所。

    “可以我们现在的资源,横穿大荒漠是非常危险的。”

    他想道。

    “我们需要绕一个远路。绕远路倒无所谓……只是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新的文明村镇呢?”

    有文明的地方才有资源。

    而现在,他感觉他简直在横穿一个异界的喜马拉雅山脉。而落日城就是喜马拉雅山脉脚底下的超缩小版的大河文明,除此以外,连个野人都见不到。

    “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的野人不就在这里吗?”

    少年人望见少女的睡姿,开怀一笑。

    初云不知顾川的笑,只是继续自顾自地抱紧自己,一直抱到脑袋跟腿在干草堆里换了个位置。

    次日天未明。

    世界依旧沉浸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小雨中。

    下雨天不适合长距离的跋涉,适合做些别的事情。

    两人穿上水履,披上雨衣,准备在附近找点材料。原本的水履在长途跋涉之中有损坏的迹象,顾川想要看看能不能用木头以及草绳造出类似“木屐”的雨鞋来。木屐本身的构造还可以防止脚部被带刺的植物划伤。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山里湖边的小树林里,寻找适合的木质材料。

    苦寻无果。

    所有的树木都柔软得过头,木质稀松,容易折断。越往外围走,树木变少了,草也变得越少,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苔藓。

    但意外地、他们迎面撞上了一头匆匆跑过的野鹿。

    顾川眼睛一亮:

    “这可不能放走它啦!今天和明天的饭可全应在这鹿身上了!”

    昨天他是去洗澡,今天身负全装。

    初云同样不含糊。

    她看上去明明是个文静的少女,在人们对少女的印象中,应该是多愁善感的。但初云不同,初云受到的教育告诉她人是同类不能杀,却没有教她别的,因此,她杀起其他小动物、不论是蝇虫还是大的哺乳类,都一视同仁,没有任何慈悲。

    两个人一合计,前后包抄。慌不择路的野鹿还想用角冲撞两人,它的角曾经杀死过许多其他的生灵,但这次这野鹿碰上了硬茬,脑袋被飞来的拳头一砸,头盖骨都要整个碎裂,当场毙命。

    顾川把鹿的尸体背到肩上,喜气洋洋地说道:

    “晚上有东西烤着吃咯,可惜……可惜我们的盐吃完了。”

    说到一半,少年人露出纠结丧气的神色,比追兵追逐而他们作逃犯逃窜时更痛苦。

    他们离开盐矿前,往自己用兽皮制作的包里塞了一大袋矿盐。矿盐能不能吃、健不健康,顾川不清楚,但这两个奇物人并不在乎。从结果上看,矿盐的精细与美味还要胜过落日城一般所食的粗盐,他们翻越第五座山时就吃完了。

    “嘘……”

    少女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川不再说话,看到初云先是左右四顾,又沿着鹿来的方向往前走。半湿半干的地上留下了一连串鹿的蹄印。

    “你是看到了什么吗?”

    顾川背着鹿的尸体跟上。

    她走到一棵树的树荫下,拨开草叶,草叶下便现出一个奇怪的类似人的脚印来。

    脚印不少,只是大多被雨和凋零的叶子掩埋了去。

    “这问题就大了呀……”

    顾川拈起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昨天他还在想连个野人都没遇上,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们不敢深入林间,只先抱着鹿尸回到山洞内。

    可这时山洞里,他们升起的篝火已被熄灭,而草堆也被乱糟糟地翻过。好在两人的重要物事都带在身上,因此没有损失。

    两人相顾,只说些寻常的事情安排。

    初云平静地重新升火用木枝架起架子,而顾川熟练地开始分尸野鹿,将其切成一份份。

    洞外,依旧阴郁黑暗。

    初云不时瞥眼,在第三次的瞥眼洞外时,她看到湖边有片黑漆漆的影子。

    影子又瘦又长,好像一颗长在水上的树,一动不动,犹如鬼魅。她正想要出去,却见到顾川摇了摇小拇指。

    这是叫她别做出动静的意思。

    初云不解。

    顾川用唇语说道:

    “且先看看那东西的下一步动作。”

    他们的锅在马车上,因此现在的他们没有锅,顶多用洗干净的密实的动物盆骨盛一些露水来烧。鹿的主体是直接分开来烤的。

    随着火焰的加温,不加修饰的纯然的烤熟的肉味从洞里传到了洞外。

    两人的心思却都不在鹿上,而在洞外。

    月光倾泻于林间,湖面几许银波。影子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杆旗帜。

    初云双手捧出骨盆碗,认真地等待顾川切几块丰腴的肉给她的时候,顾川却说:

    “影子不见了。”

    她眨了眨眼睛,还认真地捧着碗。骨头片,她是洗得很干净的。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吃饭就是重要中的重要的事情了。

    “我们先追过去看看!”

    顾川放下刀片,小心翼翼地来到洞穴口。初云半恼地跟在他的身后,用手指戳了戳这突然准备冒险的少年人腰部的肉。顾川头也不回,还在眺望远方,好一会儿,伸过一只手来。

    初云回望洞里已经烤熟的肉,勉勉强强地握上,同时随着顾川的目光一起向前看去。

    影子不是不见了,而是在监视他们一段时间后,发生了移动。

    假设定义针所指的方向是南,那么影子所移动的方向便是东边。

    他在林间向东边持续行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影子的后头,看到昏暗世界里,原本监视他们的影子和另一个林间的影子会和。两个影子嘟囔了好多声。

    再往前走很长一段距离,便接近了一段山峡。

    他们看到两边的山峡都钻凿出了各种各样的石洞,每个洞里都烧着一堆火焰,亮着鲜红的光。

    两侧排列的火光照亮了中间用石块搭成的祭坛。祭坛是中空的,里面堆积了许多草料,而祭坛上摆着许多东西。顾川和初云看不清楚,只看到好像有还在挣扎的鹿,也有被剖开的还在弹跳的蟒蛇……还有、还有一些撑起来的黑袋子,立在祭坛的中央。

    动物的鲜血流满了祭坛。

    而祭坛的下方,所有的影子都跪拜在地,向着山峡尽头蛾眉般的月亮,念着他们听不懂的有着反复重复的音节的诗。

    “他们在做什么?”

    初云不解。

    顾川远望,静声猜测:

    “可能,他们是想要用为了祭奠上天或先祖而宰杀的原本活着的动物的鲜血,做一个虔诚的仪式,来保佑自己族群的命运与未来。”

第二章 换脸

    细雨犹如缥缈的雾,峡谷尽头的蛾眉月则像是水雾里时起时伏的船。

    轻飘飘的雨雾在黑魆魆的山谷间流动与徘徊,给万物覆盖上了一层眇眇忽忽的外壳。洞穴是成排的,成排的火光透出雨雾变得朦胧,在模糊中变形,犹如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

    峡谷外头,是大片树林,树林靠近峡谷的部分被砍伐的只剩木根。但这只有蛾眉之月光的世界阴翳到了极点,能藏人身。

    顾川和初云两人的好奇心都极重,就站在这处,远远偷窥这古老的仪式。

    作为一个从文明世界转生而来的人,以及一个久居深宫的人,跟着监视者误入了这一神秘的现场。

    “他们不再跪了……又都站起来了!”

    少女的眼中闪着奇妙的神采。

    她没有说话,而是用自己的手在顾川的手上划出一个个字来。这种交流不会出声。

    “这可能是他们的仪式进行到第二阶段,这群人可能会做些别的事情。我们小心行事,时刻准备撤退。”

    少年人同样划字以对。

    影子之所以是影子,是因为他们都穿着厚重的衣服。衣服已经很烂了,但可以看出并非是单纯的草叶,而有编织的痕迹。

    蔽体衣物的制作是文明的标志之一。

    这群披着黑衣的人绕着石头堆砌的祭坛开始转圈。他们的手里每人都拿着四根干燥的树枝,祭坛有四个洞,每个影子转到一个洞前,就将一根树枝投入洞中,等转过四个洞、也投完四根树枝后,领头的黑衣人举起手来,所有的人开始后退。

    他们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从落日城来的两人听不懂的诗歌。

    这诗歌确是有韵律的。

    最初还很低,最尖锐的时候也不过是蚊子在耳边萦绕发出的声响,平缓的时候则像是听到房外或者其他屋子等不远不近地方的细微的响声,犹如河水汩汩之流动……不,也不对,河水是平静自然的,他们的发声杂乱,好像是摔东西、或者老鼠持续不断地啃食木头的家具。

    他们念了不几分钟,就叫躲在暗处的顾川和初云听得头晕脑胀。

    不过在原始的崇拜中,正是这种叫人头晕脑胀的音乐会让原始的智慧生命昏昏沉沉,思想放飞,从而得到某种神秘的、生自幻觉的精神体验,以为自己见到或听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

    只是稍一会儿,忽然扬起,叫人振奋,但振奋了还不到一秒钟,就好像向上高飞的鸟儿撞到了天花板,然后就不停地尝试继续高飞,而不停地撞到天花板一样,是一种可怕的压抑的高昂。

    那时,已不止是祭坛边上的影子在念诗。顾川发现峡谷岩壁上的洞穴里也有人,那里面的人也在念这怪异的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诗歌。

    种种轰烈的音乐在这不停碰撞中越扬越高,嘈杂到骇人,汹涌得如同暴风雨里的波浪,托起天顶,响遏水雾。

    然后,突然的一声“嘎”!

    所有人的声音立停,全部的声浪只余下峡谷间的回响。他们又开始转起圈,只是这一次转圈不再是投入树枝,而是从钻凿的山洞里次第取来火种,并在转圈中,将火种投入这石头搭建的祭坛。

    火焰倏地升起来了,连着烧起来的烟灰,共同窜到它能达到最高的地方——那祭坛的顶部。

    忽然转大的光辉,驱逐了黑暗,这群异族的身形便愈发明显,身体映着火光,影子一路延长,直达岩壁之上。

    祭坛转瞬犹如烹饪的鼎镬,被割开身体的还活着的动物痛苦地挣扎起来。一双双黑亮的眼睛在火光中陷入绝望,它们已经闻到了彼此的肉香。

    等到最后一个人投入最后的火星点,他们重又围绕祭坛跪拜下来。

    “屠宰动物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用鲜血与鲜肉祭奠上天……这是有意义的吗?”

    初云并不理解。

    顾川在初云柔软的手上划了一句话:

    “现在我们还不知道。”

    星星点点的火焰,从石缝与破缺处逸出,猛地跳了跳,便落到祭坛的顶上,落到黑袋子上,于是那些撑起来的黑袋子好像爆炸物遇到了火星猛烈地炸开了。可怕的红光顿时渲染了大半的天空,将围起来的异族们的脸照出铜的色彩。

    融化了的物质沿着岩石缓缓流动,而烟灰飞散,与雨雾缠在一起,不再清晰。

    其中一个黑袋子里藏的东西便随之露了出来。

    因为距离遥远,少年人们看不清晰那东西的形状,只凭着火焰去识别它五官的轮廓——

    那是一张人的脸。

    一个正被活祭活烧的人。

    顾川心头一惊,转念就想到了救人——

    这是不需多加思考的。

    而且,既然有用黑袋子抓住的人,也许就有另外的族村部落,救下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或许有不少好处。问题在于他们尚且不知道这群异族战斗力的深浅,更不知道这个仪式的内在的目的……万一这人是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呢?

    顾川回头,想和初云商量,初云却拉了拉他的衣角,无声地抬首,用目光示意,用手指指向那黑袋子里的人正在燃烧的皮肤上。

    顾川顺指向望去。他的视力不及初云,定睛许久才勉强看清那人身体的表面正在迅速燃烧,已经是活不成了。

    但一片火光之中,那人却没有露出任何焦炭化的血肉,这叫少年人感到迷惑,只觉得这人的皮肤像是纸一样正被烧出几个不停扩大的黑色的洞。

    然后皮肤下,露出了别的什么东西。

    一开始还不太清晰。

    但火越烧越大,大片的皮肤化为灰烬,纷纷扬扬,其下显露的东西也就无比明了了。

    那是一种齿轮的结构。

    数不清的齿轮、链条、轴承与其他的传动结构在那看似是人的人的皮肤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犹如机械的钟表。

    换而言之,祭坛上的存在压根就不是个人,更接近于顾川献给冕下的第一件礼物——写字人钟的形式。

    “这是一个纯粹的大型的齿轮机械造物。”

    那就更奇特了。

    反倒叫顾川想把这东西抢救下来的心思更重——因为已经无需考虑那可能是个穷凶极恶的罪人的可能。

    但那究竟是物,他们继续冷眼旁观。

    而这仪式到了如今这一地步,仍未停止,才刚刚步入这被月支配的暗夜世界的某个仪式的高潮。

    熊熊烈焰烧尽了活祭的生灵,只留下藏在火焰深处的金属造物。

    那是一双具有金属外表的手套。

    这双手套一直摆在祭坛中央,此前被祭品们遮挡,因此顾川和初云原先都没看见。

    这黑衣部族中领头的一位走上高台,将那手套取下,戴在自己的双手上,又怪叫一声:

    “嘎!”

    底下向火跪拜的人重又站起,有序地围成一圈。顾川分明见到其中有异族人的身体正在颤抖,深陷恐惧之中。

    而他们很快就能知道这种恐惧是什么了。

    最先走出来的异族人,正是一个正在颤抖的异族人,他摘下自己盖住头的黑布,露出一张苍老无比的类似人的脸来。那张脸的额头格外突出和宽阔,颅顶像是像是个圆球。

    领头人平静地伸出金属手套,那人紧张地想要转头。结果领头人的左手直接靠在对方的右耳之前,而右手靠在对方的左耳之前,轻轻摩挲,那人便定住了似的,不敢动了。

    领头人好像正在观察他的脸,手套的三根手指摩擦到约是耳前的大约可以称之为“耳门”、“听宫”、“听会”的三个穴道之前,接着,在两个暗中偷窥者的惊异中,两手按住猛烈地往外一撕,就像把贴纸从板子上撕扯下。

    一张活生生的脸被领头人剥了下来。

    而被剥去脸的人,脸下的肌肉与骨头尽数裸露在空气之中,他的动作倏然僵硬。至于那张薄如羽翼的脸,鼻孔、眼睛与嘴巴的洞一一深邃,祭坛上的火光透过其中,将整张脸皮都照亮了。

    被取下脸的人像是机械一样地摇摆地向前几步,从领头人的手中接过脸去,站在祭坛的一边。

    领头人又发出了一串顾川无法理解的怪叫。他好像很不高兴。

    但仪式还要继续。

    接下来上前的人极为坦然。

    那人同样掀开了自己的头罩,露出自己的脸来。

    说来古怪的是,这张脸年轻而凶蛮,但他的身体却好像垂垂老矣,露出体表的肌肤肉眼可见皱褶还有大量的瘢痕。

    领头人同样双手按在他的耳门、听宫与听会三个穴道的位置,接着往外一撕,同样取下了这张年轻的脸。

    他似乎很满意,于是点了点头。

    脸部肌肉同样裸露在外的第二个人接过自己的脸,两手各捏住脸的一端,靠近先前的人,站在他的旁边,好像正在等候着什么。

    第三个人的脸就更古怪了,那是一张长在女人身体上的男人的脸。火光中,那人胸部的曲线非常显然地指示了它们的性别。

    他或者她好像非常痛苦。

    领头人同样撕下这张脸,不置可否地同样叫他自己捏着自己的脸站在一旁。

    第四个人也是一个老人,这老人驼着背,几乎已经走不动路了。但他的脸是一个婴幼儿……更准确的说,好像是一张被拉长的婴幼儿的脸。

    顾川看到那领头人故技重施,用金属手套撕下了那张脸来。

    但接下来,领头人,没有叫第五个人,而是叫原先的第一个人走来。

    第一个人从已经被剥下脸的群体中出列,领头人从他的手中取出他的脸,然后端详片刻眼前拿着婴幼儿脸的老人身体,又借着火光,望回自己手中的那张脸。

    他似乎陷入了思考,在第六个人发出一声嘎叫后,领头人如梦惊醒似的将这张脸贴在这老人身体的面部肌肉上。

    可是这原本并非是一个身体的脸,怎么可能严丝合缝呢?

    因此,领头人把那张脸的左右部分略微拉长了,而上下部分稍微地压缩了一下,直到脸的边缘可以靠上原本的缺口。于是这张脸便有一部分是浮肿的,有一部分是苍白紧绷的。

    这骇人的作为,与落日城奇物人的实验的野蛮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确实地、它成功了。

    那人的脸明明怪异得像是浮在自己的肉上,但它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动了动口,发出呜呜的声音。而领头人则念了一段诗。这被换上脸的人往一个洞窟里跑了。

    远远观望的顾川猜测,对于这人而言,这仪式已经结束了。

    而第一个人就继续捧起第五个人的脸,站回已经取下脸的队伍里。

    第六个人向前,继续这骇人听闻进程。

    前进的队伍犹如盘旋在祭坛边上的长蛇,而已经被取下脸的人则像是蛇中所包之物。

    月光依旧明亮皎洁,火光不停地蹿向空中,在千万年前留下的岩石上拉出这群居住在峡谷中杀死活物祭拜月亮的怪人们的影子。

    顾川咽了咽口水。

    只见到一张接一张的脸不停地被手套取下,然后又贴在另一个人的脸上。一个个没有脸的人在空气中裸露面部的肌肉、脂肪块还有骨头,在飞溅的烟灰中,等待领头人的召见。

    这就是这场宰杀牲畜的祭拜的仪式的结束。

    以这群野人彼此对脸部的交换为终。

    有男的换成女的,老的换成幼的,粗壮换成瘦窄的,更有为适合面部拉长了脸与挤压了脸的。

    有人在换脸后,像第一个人一样仓惶地逃回洞穴,有人则继续围在石头祭坛边上观望。

    这场仪式执行了至少有一到两个钟头,弄得顾川因饥饿感驱散了恐惧,后悔没先吃点东西再过来。而初云,从中途就开始猛戳顾川的脊背。

    “应该快结束了。”

    直到最后,等待取脸的队伍空无一人,只剩下最后两个拎着不知是谁的脸的人。

    那祭坛前的领头人最终取下了自己的脸。

    最后的三个人完成了对脸的交换。

    留下的所有的人都开始一边鼓掌,一边又念起那怪诞的诗。等到换上领头人脸的人将手套取下,重新敬畏地放回祭坛上后,他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

    诗歌戛然而止,这群古怪的异族人尽数散回各自的洞窟。

    峡谷寂静了下来。

    干燥的柴火树枝有限,雨雾仍在侵蚀这片天地。

    祭坛里的火是率先熄走的,而洞穴里的火光亦如灯灭,大片的闪灭,无人看守这片土地,因为这片土地从未有过外来的入侵者,最多的入侵来自于野兽。

    藏在一侧的两人见到四下凄悄,便知道做选择的时候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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