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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齿轮机械

    “初云,我有一个严肃的问题问你。”

    “什么问题?”

    初云回眸,她的目光格外明亮,给人一种爽快明了的感觉。

    “你讨厌偷东西吗?”

    顾川问她。

    “你要偷那双手套?”

    初云直言道出。

    “不是。”顾川摇了摇头,说,“那手套恐怕是这个部落的瑰宝,也是这个部落维护那……换脸仪式的基本。我不想得罪这个部落,也没有取走别人重要东西的想法。我想拿掉的东西是它们烧掉的祭品之一——也就是先前我们看到的齿轮人。那东西留在那里,迟早要被它们清扫掉,这不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吗?”

    齿轮机械的皮肤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齿轮机械本身已经被埋在了重重的烟灰之中,与手套相比是不起眼的。

    他认为这个部落并不很在意这些祭品的去留。

    顾川说得认真,初云却感到了疑惑,她问:

    “可你为什么要就此征求我的意见呢?”

    “要是你不乐意的话,我就不做了呀。”

    少年人作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坦然地说。

    顾川的回答让这少女吃惊,她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想了一小会儿,才说道:

    “你做的事情,我还没有特别讨厌的。但我想提出一个建议。”

    “你说。”

    “你怎么能确定这些烧掉的东西就是他们不需要的,也就是不重要的了,他们就不会因此生气吗?重要与不重要都在模棱两可之间,而它们的行动模式……”初云认真地说,“我们并不清楚呀!”

    “这……这倒确实是的。”

    顾川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很在意那齿轮做成的机械人,于是想趁此时机放手一搏,但他也不是那么在意,在认清里面有无谓的风险后,还愿意去冒着这种风险的。

    但初云接下来的话叫他吃惊。

    她压低嗓门,说的很快:

    “都是冒着风险的……不如我们把手套也拿走吧?那毫无疑问是一件了不起的奇物……它让我感到非常好奇……”

    那金属做成的手套在取下一张张人脸时,让初云想起了她曾遭受过的补天刑,都是将人体的一部分进行转移变化的手段。

    她莫名地在意这件奇物的功能。

    也许这件奇物能帮她印证一件她始终有所困惑的事情。

    顾川没回答。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一个总是叫他不经意间忘却的事实——眼前的少女并非外表的纯良,她是某种意义上的道德真空。顾川经常瞻前顾后,但对初云来说,许多事情只是因为想要做,所以就去做的。

    而她在乎的东西很少,不若说……屈指可数。其中还有一个已经是死去的。顾川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如果有,那也不在这片世间,而在群山另一边的落日城。

    “我这样做,可以吗?”

    少女说完了,征求了顾川的意见。她说:

    “假如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做的。”

    这是顾川之前刚刚对初云说的,现在又被初云反馈过来了。

    顾川没有拒绝。

    蛾眉月挂在接近地表的地方,在山谷的尽头,向雨中的祭坛倾泻月光。月光如洗,但雾影朦胧,是天然的隐身法。黑暗世界、水雾之中,一切万物都不清晰。两个人压低了自己的脚步声,向着中间祭坛的方向靠近。

    祭坛已经陷入黑暗,只能凭着月光看清一个若有若无的轮廓,和正在飞上天空的烟气。

    换脸的仪式起源于什么时候?又维持了多长的时间。

    这群异族人从哪里发掘到了这么一件诡异的能取下脸的奇物,又为什么要用它来交换人与人得了脸庞?

    这其中一定有着非常的秘密的习俗。

    习俗的诞生可能能追溯到数百年前,而习俗在历史意义上的破解也许则要等待更遥远的未来,文明可能的全盛时期,顾川想。

    但那不会是现在了。

    两个人轻悄悄地走到祭坛边上。岩石的表面因为雨水的冷却而发出深邃的黑色,只有星星点点处还可以看到原本被灼烧的通红。

    祭坛并不小,大如中型的舞台,能容几十个人在上面踏步。

    绝非是一次两次所能积淀的深沉的灰烬累在祭坛空心的底下,让顾川有种感觉,也许祭坛底下原本有个大的坑洞。但这个坑洞已经被历次烧却的柴火与动物尸体的灰填成了平地。

    他们小心翼翼地迈上祭坛。

    初云走向了手套,她看到这手套远远看上去反射着金属光华,但近处一见才能确认,它不是坚硬的,而更接近于某种具有金属光泽的丝质。

    她只是碰了碰,有一种摸到刺针的感觉。

    她还想用自己的手抓握,却有更猛烈的痛感,犹如将手伸入了火中。并且这种通感并非来源于手套,而是……来源于她自己的皮肤。

    这是某种来源于奇物的冲突。

    初云不知道自己的皮肤或者手部有哪些奇物,她也不管,就用力强行将自己的手伸入到这异族的奇物之间,然后抬起自己的手……用这手套捏住了自己耳朵旁的穴道。

    果不其然,她感受到了一种古怪的力量,可以将面皮完整地撕下。

    “如果是这东西的话,也许可以剥离我面部的皮肤……让我看到更真实的……我自己?”

    那时,她的心底不可抑止地生出这么一个古怪的想法。

    初云敢,她敢于面对任何形式的自己,只要那是真的!

    对她来说,真就是美的顶点。

    她用上了力。

    但用尽全力的初云,也无法借助这件奇物将自己的脸撕下来。她体内的奇物发生了对此的抵抗。

    她木然地将这双手套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而顾川没有发现初云的异动,只是逡巡好一圈,才找到被埋在烧烂的血肉中间的齿轮机械。

    那齿轮机械果然是做成了类似人的模样。在大量的齿轮、转轴间还有类似齿盘的保护物,这些器件原本应是共同被一层厚实的人皮覆盖。其中所蕴含的技术,第一眼的判断,顾川就能断定已经高过了落日城最巧妙的机械工匠。

    不论是他只是见过一两次的计算钟,又或是他亲手召集工匠进行制造的写字人钟,其中用到的技术含量都不及这个随手被用来烧掉的祭品。

    “这也是某种奇物吗?”

    这齿轮人极重,顾川将自己的手伸入灰烬里,勾上齿轮人的双腿双脚,想将其拉到自己的背上,结果猛地一沉,好在初云及时从他的身前撑起了他。

    “你背得动吗?”

    初云不作声,只动嘴唇。

    “能。”

    少女露出惊异的表情,顾川的力量着实是发生了不一般的增长。

    顾川同样疑惑:

    “你没有拿那奇怪的手套吗?”

    “我不要了……”

    初云摇了摇头。

    顾川不解初云的变化,但他也没往心底去,但说道。

    “走。”

    初云愉快地、小声地嗯了一下。

    过程的紧张给他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的感官。两人毫无犹豫,东西到手之后,谨小慎微地下了祭坛。

    峡谷很大,风也很重,还有小雨,一切都掩盖住了他们的动静。他们走到峡谷外的树林中后,就再无保留,向着山洞所在的地方,急急而奔。

    黑暗是隐匿活动天然的庇佑者。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留在泥地里的脚步,纵然有雨,也不是一个睡觉的时间可以抹去的。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转移。

    这两人已经算是资深逃犯了,没有太多犹豫,来到原本所在的山洞后,就一边进食,一边吃东西。

    篝火还未熄灭,鹿肉有些一直受火烤、已经焦了,有些已经冷了,发出一种作呕的臭味。

    初云挑了点她看上去觉得能吃的部分,结果小脸皱在一处,她向顾川说:

    “不好吃……”

    顾川也多多少少吃了点,填饱自己的肚子。

    “我也觉得不好吃,哈哈,对不起啦!”

    初云认真地说:

    “这肯定是你匆匆忙忙出去追踪的错,下次要听我的,还有,我要自己烤!”

    “好呀,我也省却一份心力。”

    顾川笑了起来,把烤肉塞进包里,当做储备的粮食。

    少年人们需要收拾的东西很少,最大的物件还是背回来的几乎与人一般大的齿轮机械。尽管不是手套,但初云说得没问题,谁也不知道这些“祭品”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祭品,又是否会招致可怕的责难。

    片刻,两人又在夜色下,背着齿轮机械,向外走离。

    附近的路在此前搜寻材料的过程就已探明。他们沿着小树林继续往南走。山路崎岖,而地势一路走低。

    群山不再重复,树林越来越稀,木质也越来越糟,而终到了尽头。等出了树林,抵达视野开阔的地方,无边无际的荒漠便落入他们的眼帘之中,而与他们只隔了几块岩石的距离。

    大漠与山路一样崎岖,但这大漠见不到任何生机。灰白的砂砾,在月色下发着惨淡的光。这片荒漠是灰白的,一种干净的灰白色。它是寂静的,且是无比寂静的,它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不像山有各种各样树木和各种各样岩石的排列组合、不像河流长着花草、由着小鱼。

    它只有沙子,只有沙子本身是恐怖的事情——因为它在视觉上就不给人任何的幻想,在实际上也不会留给人任何资源。

    只有起伏的沙丘证明那里还有自然力量的运动,并非是彻底的虚无。但因风而挪动的沙子,所堆积出的万物足够叫人生畏。因为这是这寂静的黑夜的宇宙里最为野蛮与恐怖的威严。

    再远处,看不清晰了,略微好像可以看到巨大的龙卷风,正在沙海上行走。

    “为什么山上还有树木,山下那么荒芜?”

    沙漠是初云从未见过的地形。

    顾川想了想,答道:

    “可能是太阳的缘故。”

    “太阳?”初云一呆,“这里没有太阳呀……只有一个月亮。”

    “是呀,问题就在这里了。”顾川笑道,“初云,你有想过吗?植物是凭什么茁壮成长的?”

    落日城是有温度变化和阴阳转换的,因此不像这片区域处于永恒黑夜的虚无中。

    植物的成长,落日城也已经意识到了其中重要的一面——那就是阳光和水分。

    初云听到这里,就明白过来了。

    “因为只有月亮,所以这里什么植物也没有吗?而我们之前所走过的地方是太阳和月亮的分界线……因此,逃离了这一法则?”

    “我想是这样的……实际上是不是,我也不能确认。”

    顾川仍有保留地说道。

    鬼知道,这个世界的植物成长会不会靠了某种超自然作用,其实压根不需要阳光和水分。

    这少年人并不想走沙漠,他背着齿轮机械拉着初云的手,沿着沙漠的边缘绕着沙漠走。群山的脚下一片惨淡。留下来的脚印被湿润的沙一吹,土一埋,便消失不见了。

    “另一个原因,可能是水分了……”

    顾川继续说道。

    “我看山上的水分还是很多的呀。”

    “正是因为山上的水分多,所以沙漠里的水分少呀。携带着充沛水汽的风,抵达山的这头后,就因为空气的运动停下来了,把水变成雨都洒在山上了,于是荒漠里,是不是就没有水了呢?”

    顾川猜得乱七八糟,初云却听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前者不知道自己讲得对不对,后者所想的和前者所要说的,是不是一样的,也没人知道。

    在这逝去了时间的荒漠边上,两个人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在那群异族始终没有出现,叫顾川安下了心。

    于是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他们如今走在荒漠的边缘,左边是群山在不停延长,右边是荒漠也在不停延长,两者好像都没有个尽头,再没有其他的世界。

    “我们需要找个暂时的、安全的休息的地方。”

    “嗯。”

    大约是第四次休息后,两人找到了一个新的洞窟。

    这洞窟可能是某种动物挖出来的,是个土洞,外面长满了野草。他们进去的时,看到里面有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白骨。洞窟不深也不浅,没有弯道,是直直的一长条。

    这两人现在也算是艺高人胆大,栖龙都见过了,也不怕寻常野兽,直把这土洞当成一个临时的遮风挡雨的场所。

    然后,他就将背上的齿轮机械人放在地上,准备好好观察观察。

第四章 月下

    荒漠是个大的地理类型,沙地、沙漠或者荒漠草原,都可以称为荒漠。它们都是荒漠的一种,但各自不同。

    举例来说,沙地是人为的,比如过度农垦和放牧会造成土地的沙漠化。沙漠是是自然形成的,与大气与水的运动相关。至于荒漠草原,顾名思义,像极了沙漠,但还长着为数不少的草,可以用来放牧。

    连绵的群山与无际的大沙漠之间,就是一片可以称为荒漠草原的地带,地势起伏,有点像是丘陵。这一带草木倒也不少,初云只花费了一点时间就找够足用的柴,又去找水源。好消息是荒漠边缘没有下雨,干燥的东西容易烧着。坏消息是水源略远,要往群山里走上半天。初云为了拎一皮袋子水,煞费苦心。

    她把皮袋子装满后,就打了个结,生怕水溢出来。接着,她抬头一望,望见这无边无际的荒芜景象,突然想起了当初无趾人的话——

    没有个尽头吗?

    “他那时为什么要那么问呢?”

    初云并不了解这点。她抱着柴火,拎着水开始往回走。一侧是好像还没有尽头的荒漠,一侧是有尽头但她知道非常绵长的群山。

    原始的群山起伏得像是水上的浪,而那弯弯的模糊的月亮则像是浪上的小船。

    她的脚边是翻出来的干枯的草根,而她的目光逐渐被这小船吸引了。

    清清淡淡的月光好像在追随着她。

    初云很快发现,她在山里的时候,月亮躲在群山之间,只露出一个边边角角,她到了山外,月亮也没有消失,照旧躲在群山之间,但好像往外追出了一段距离,同样露出一个边边角角。

    “月亮好像和太阳不太一样,太阳是一直悬在水上的。所以,侍女说太阳像是威严的长辈与落日城的母亲,那么月亮,我说,就像是只会躲在墙后边的羞涩的同龄人。”

    她自言自语道。

    “呀,那我知道月亮的性格了……”

    初云想到这里,好像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愉快地笑了。她的脚步变得轻松,这人特别得意地往回走了。

    那时,顾川还留在土洞,他先是把杂草堆在一起,做一个临时的卧铺。等做完了,他就哼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小的诗歌,来到土洞的洞口,借着洞外黯淡的月光,继续琢磨这齿轮机械。这少年人陷入沉思,而目光严肃认真,他的手把这构造严密的齿轮机械摸了个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儿。

    “齿形好像是有点味道的。”

    现实的齿轮不是理想的,齿轮的齿形存在误差,可能一个齿轮上上面的凹槽和下面的凹槽凹得不一样。

    但顾川光用双眼,看不出这齿轮齿形的差异。

    “完美地符合了渐开线,严丝合缝,这是没有一点多余的、也没有一点空缺的……优秀的高精度工业制品。”

    齿轮的运作是非常直观的,它不像晶体管的电子芯片,只能看个蚀刻电路,怎么也是看不懂的。它就像是一个轮子驱动另一个轮子,另一个轮子驱动古怪的转轴,转轴继续驱动下一个轮子,或带起某些带子,总让好奇的男孩以为自己可以搞懂。

    于是顾川的双手逐渐伸入齿轮与齿轮咬合的缝隙之中,粗蛮地想以一种破坏性的方式想要把齿轮机械撬开,把它拆解。但这时,他发现这个齿轮机械规整的俨然。

    任何部分他一动,好像都在与整个机械做较量。所有的力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化在了齿轮机械的全身。整个机械好像上了发条的钟,反而因为他的力道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但他的力道不够,于是这个“钟”也没能转多久。

    可越是这样,这年轻人越恼火,越想把这齿轮拆开来。他开始与齿轮搏斗,他挑中了这齿轮机械胸口的一个大的齿轮,想把它撬下来。

    可一试,他才发现,这齿轮明明像是套在杆子上的,但杆的顶部与齿轮本身完全齐平,双手摸上去,甚至摸不到摩擦的缝隙感。

    初云带着月光回到洞口时,看到的就是顾川正在使劲地摆这齿轮机械人胸前的两块齿轮中的一块,好像要硬扯下来。

    “你不怕把它弄坏吗?弄坏了的话,你是没法把它修好的吧?”

    初云把柴火和一袋子的水放下,问顾川。

    “哦……对……好像是会坏的。”

    少年人如梦方醒,傻乎乎地摸摸自己的脑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这人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乱糟糟的发丝垂过肩部,加上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于是一个清爽的少年人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野人。

    他从齿轮机械上站起身来,开始准备在柴上取出点火来。

    初云坐在他的旁边,和他一起钻木,又看了看齿轮机械而问道:

    “为什么人们要把机械做成人的模样呢?”

    这个齿轮机械体的人形特征非常标志。

    按照顾川的说法,首先就是直立。双腿双脚是大多数动物都有的,但直立是典型的人的特征,在人体上体现为脊椎与地面相垂直,这个大型齿轮机械就是如此的,有一根支撑身体的类似脊椎的长轴,双腿与身体的直连几乎完全垂直于地面,这明显是为了模仿了人类。

    其次,在直立身体的基础上,它还有仿造了人类的面部,有类似灯泡做成的眼睛,以及像是人偶一样可以开合的嘴部。

    但为什么要做成这个人形这问题,顾川是真答不出来。

    他把齿轮机器往洞内推了一点,然后认同了初云的疑惑:

    “你问到一个点子上啦!这里一定有一个可怕的谜团了……那就是为什么会有一个高于落日城水平的机器是人形的?难道他们制作齿轮机械,像我寻求工匠按照我的意见做的写字人钟一样是为了谄媚某个至高无上的上级吗?”

    土洞不大,火堆架在深处,烟气下沉能把人熏伤。少男少女选择在接近洞口的地方钻木,木头很快生出一缕缕的烟来,飘往天际。

    接着在这世界遥远的无人地方,在这冷酷的仙境之中,冒出一缕小小的火苗来。

    火苗放出了微光。

    “你说得很有道理。”

    初云蹙眉。

    火光在她的眼中静谧地燃烧着。

    “其实也不一定……还可能有许多其他的更惊人的可能哩!”谁知顾川笑嘻嘻地讲道,“没准不是这机器模仿了人,而是人模仿了机器……也说不定呀?这个要讲先来后到,谁知道是先有机器,还是先有人的呢?”

    初云一怔,想起了古代落日城关于人之诞生的传说。

    按照水土哲学的思想,所有的东西都是水和土的混合,人和物都是一把被摔到地面上的泥。

    顾川继续说道:

    “还可能是,人形本身具有某种特别的秘密,因此,所有的高等事物都会往人形做啊!”

    又一个新的猜测接踵而至,把初云砸晕了。

    她开始细心地思索起来,觉得这三个说法好像都是有道理的。

    “但也许,这些都不是真相哩。”

    顾川说话的时候,重新拿出那片他们此前用来盛水的弯曲的大骨片来。这骨片说来也奇特,长得像个头盔,但并不渗水,导热虽然不算好,但勉勉强强也能当个锅用。

    他们包里还存着点先前挖的叫做披花的野菜。披花是很好辨别的,因为长着像是蝴蝶的紫色的花瓣。这种野菜之所以叫披花,是因为花不好吃……或者说很难吃,而根茎肥嫩,吃起来像是荠菜,叶片圆而丰满,可以用来下酒。

    日照村常用披花的花朵作田地的肥料,再把根茎单独摘出来吃。川母每逢农忙时节,就常把把披花的叶片和根茎摘出来撒上卤盐,拌点家门口种的葱,还有发酵得正合适的豆豉,就是一道好的披花菜,披花吃起来有点少见的甜味,要是拌上点肉,那就是说不尽的水嫩香甜。顾川对此记忆犹新。

    不过落日城里不兴披花这种堆肥的野菜,初云在逃出落日城前没吃过。

    但她不挑食,顾川感觉她吃什么都能活。

    “不过,我现在可能也是吃什么都能活……”

    他想道。

    但他还有饥饿感,也有味觉,既然有好吃的东西,那为什么不吃好吃的呢?

    可惜的是没有盐,取水也烦人,只能稍微洗洗,去掉皮膜,扔进锅里开煮。川母说披花花煮出来的汤是极清的,月光洒在这骨片刚开煮里,还算皎洁明亮。

    两人都倦了,就靠在一起,躺在草堆上,开始约定由谁守夜的问题来了。他们没有忘记野兽和那做仪式的异族人。

    火光在风中摇曳,像是黑暗世界里一场明亮的梦。

    “上次你是先守的,这次换我守吧。”

    顾川说。

    “不。”初云摇了摇头,“不行,我还要再待一会儿啊。”

    “为什么呀?”

    顾川不解。

    “我正在记月亮的位置。”初云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里构建出一副月出于东山的图。

    “月亮的位置有什么好记的?”

    “你之前说太阳悄悄落到了地面之下,那你没发现吗?”初云重新睁开她漂亮的灰色眼睛,好像在分享一个绝大的秘密,急促地小声说道,“月亮一直在偷偷地跟着我们!”

    “啊?”

    “此前……”

    初云开始得意洋洋地说起她之前的发现来了。

    顾川一开始还在认真地听,她以为初云发现了什么月亮的移动了,但听到一半,这男孩就笑了起来。

    “那太阳是不是也偷偷跟着你呢?”

    “不是的,太阳不是的……太阳没有那么可爱,它不是偷偷跟着我,而是……”初云蹙眉说,“光明正大地监视我,监视我所有的一切,并且审视我的一切的作为。”

    顾川突然说不出话了,他开始为初云的过去感到难过。

    永恒的夜晚没有任何声响,荒漠幽静的像是一片深邃的海,水波反射着月光。

    月光照在水面上,是清冷而不可触摸的。但照在人与人的身上,好像又感觉到了温度。初云躺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凝望无尽的夜空。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他悄悄地抓住了初云的手。

    顾川的手是坚硬的,透着一股血烧似的炽热。初云的小手格外柔弱,碰触起来像是一片清凉的丝绒,随时都会融化。

    她侧过眼来,眼中好像有光。初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顾川:

    “顾……你是怎么知道月亮的呀?”

    顾川眨了眨眼睛,初云继续说道:

    “我们原来生活在一个只有太阳的世界,原来是没有见过的月亮,你用的月亮那个词词根来源于阴暗的古词,我读那本小册子的时候,都没有认出来……”

    说到小册子的初云更困惑了。她问:

    “你的母亲……和我说过……那本书都是你写出来的,是不是这样的?其实你说的那个冒险家根本就不存在,是不是?”

    顾川靠在干草上,没有任何狡辩的心思,他变得格外诚实了:

    “是的。”

    “可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呢?”

    少年人很难解释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自己的前世犹如一场清晰无比的梦,随着他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继续,那场梦也越来越远,若非知识确是真的,那么他会怀疑这个前世不过是他的一场盛大的精神病的幻觉。

    他忧郁地说道:

    “我在梦里梦见的。”

    这不算说谎。

    这就叫初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居然信了,并且由衷地感慨道:

    “好厉害呀……”

    然后又忽地低沉下来。

    因为她也想做这样壮丽玄奇不可思议的梦,可她从来没有做到过,估计是不成的。这种做不到,让她明亮的眼中蒙上一层苦恼的阴影。

    “唉,我怎么就做不到呢?”

    初云烦恼地开始在草堆上打滚了,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叫少年人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水烧开了。

    川母没有骗顾川,披花菜的汤果然是极清的,从开煮到煮开,都透明得像是在发月光。

    初云吃得急,而顾川吃得慢。

    他咬破披花菜的时候,眼睛还看着初云的吃态。这少女因为起劲地咀嚼,鼓起了脸颊,肉肉的,分外可爱。

    顾川瞥过眼神,环顾这小小的暂居的天地,漫不经心地扫过初云身后的齿轮机械……片刻后,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又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回去。

    他发现这齿轮机器好像比起原来他所放置的位置,莫名平移了数厘米。

    数厘米虽短,但顾川的记忆很好。

    他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装作没发觉。

第五章 埋坑

    笼罩在这漫长不变的夜色下的大地犹如永恒之监牢。风中的荒漠发着沙沙的声响,好似伶人的低语。

    尽管野草遮蔽了洞穴,但风穿入土洞内部,也连绵作响。两个人就躺在草堆上睡觉,据说不知多少个节气前的落日城的先祖在开荒还不是落日城的新土地的时候,也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里也有草堆。他们用这不知是谁留下的草堆,取暖,保护,共同生活,打扮自身以及不可描述、生子、哺乳与死亡。不知多少个节气的现在,失去了文明的人又回到了这原始的体验中。

    天然的山洞对于原始人来说,已是现代落日城人所知的家的概念。容易找到的山洞往往在不知多少的时光中,反复迎来各种各样生命的造访。

    这个土洞与山洞不一样,是脆弱的。

    篝火一直在减弱。外面每刮来一股大风,火苗晃了晃,就更弱小。等到两人熟睡后的某个时刻,又一股风来,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缕缕烟气,通向洞穴以外的地方。

    而洞穴便比有新月照耀的外界更昏暗了,暗到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齿轮机械胸前被顾川用力掰却没掰动的大齿轮转了一圈。转动的时候,没发出任何响声。

    齿轮的声响一般来源于安装以及与别的齿轮咬合时的误差,误差的累积会产生噪音。接近数学理想的完美的渐开线咬合与全面的零误差,可以做到几乎完全的静音。

    这是个没有噪音的齿轮机械人。

    唯一发出细声的地方是它被火焰长久灼烧的几个零件。

    只在接下来,这僵硬的机器冰冷地抬起了它那模仿人脸而做成的头。

    那颗用钢铁做成的脑袋在洞穴里转了一圈,扫视到那两个奇怪的生物还在入眠。于是它动了动自己的双腿与双脚,轻巧地把它的身体撑到空中。然后这不再像是人、而像条机械狗的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它在这场任务中已经沉寂太久,它必须尽快回到它出生的地方,将它身上所载的情报带给第十二问题的解答组组长。

    只是这齿轮机械刚刚迈出两三步,它用于感知震荡波的收音器官,就发觉草堆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那是初云和顾川同时睁开了双眼。

    “这东西是活着的,抓住它!”

    顾川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

    齿轮机械发出嘎的一声,知道自己已被发现,所有的齿轮转得像是风扇,以顾川和初云未知的路径,驱动了它的全身——

    它猛地向外一蹦,带起的风直吹动了掩盖洞口的野草!

    但初云比它更快。这少女带着若有所思的目光,直接在空中横身飞跳,轻盈的身姿化作破空的游龙,向前一个飞扑,便到了这齿轮人的身上。

    齿轮人发出了呜的一声,像是胆怯的小兽。

    它被初云扑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初云起身敲了敲它身上的齿轮,它居然蜷成了一团,齿轮也不转了。

    月光照在金属上,尽是银辉。

    顾川只在几个呼吸后便也跟了过来。

    “这可抓住你啦!”少年人得意地笑了笑,“你是活着的,能动的,是不是?”

    顾川也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它身上的齿轮。

    但齿轮人没有任何反应。

    “刚才不是还能动吗?怎么现在不动了?”顾川又连续问了好几声,齿轮人都没有反应。他气得牙痒痒,一脚踢在齿轮人身上。

    齿轮人被迫转了个身,然后也不蜷缩了,四肢平躺开来,任拳打脚踢,它自佁然不动。

    初云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机器一会儿动一会儿不动是什么情况:

    “是发条转完了吗?所以它又动不了了?”

    顾川失笑道:

    “这东西怎么可能是靠发条,就算真是发条,那这发条怕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无法解释的奇物了……它是在装死。”

    肉做的动物会为了安全而装死,自己主动进入昏迷状态,叫猎食者以为这猎物生病或死亡了。

    这齿轮人恐怕也会装死。

    而且装死恐怕还是这齿轮人最擅用的技能之一。

    只要它往这地上一躺,什么东西都伤不了它。那它何必自己动呢?等猎物自己睡着了或离开不就好了。

    然后它就会一动不动,等待身边的其他的东西离开。

    “装死?那我们该怎么做?”

    “这有些难……毕竟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怕什么。”顾川说。

    从之前的表现来看,至少这齿轮人不怕火烧。它面对火烧无动于衷,随便那群异族人进行仪式。倘若不是突然走近的顾川,这家伙也许自己就跑掉了。

    “姑且,我们可以试一下……活埋。”

    “把它埋进土里。”

    心思险恶的少年人眯起了眼睛。

    他们把这齿轮人重新搬到了土洞的尽头。果不其然,这齿轮人始终不动,也没趁在顾川的背上突然袭击它。

    这家伙就是不愿交流。

    于是两人点上篝火,又在土洞尽头挖个接近两米的大坑。这坑够深,底下的土质发生变化,渗出了点水来。

    “够了吗?”

    “够了,够了!再往下挖,没准这土洞都要塌陷了。”

    土洞原本就深入地底,这土坑就更低了,离地面恐怕有个三米,接近齿轮人身高的两倍。如果从一般能力的程度考量,齿轮人是决计不可能靠自己挖出洞外。

    然后两个恶人毫不留情地把只和他们萍水相逢的齿轮人丢了进去。

    齿轮人还是一动不动。

    顾川比了个手势,初云心领神会,两人一起开始给齿轮人填土,一把又一把的土填在齿轮人的身上。

    这种活埋是一种慢性的酷刑。

    装死的齿轮人只能眼睁睁地见到自己的身上逐渐形成一个小土堆。自己的视野从一开始犹如身在井底,到逐渐的彻底消失。

    这东西总算是坐不住了。

    它伸出手就要跳出坑外往外逃。但险恶的两人根本不会给它这个机会。初云的力道足以徒脚踢断无趾人的脚铐,她见到齿轮人的模样,径直抬起一脚。

    齿轮人浑身一震,应声跌回坑内。

    明明浑身是钢铁,但最喜欢的求生的方法是可怜巴巴地装死。

    “可这……你就别想啦!”

    但顾川打定主意要和它交流,哪会如此轻易地放它一马!在它重新掉入坑内后,他就把土继续往下埋。

    齿轮人终于慌了。

    它全身的齿轮都开始咯吱咯吱地转。这是因为里面夹了许许多多的土的缘故。它发出了一连串连绵的怪叫。

    这串声音,顾川和初云乍听上去,只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催眠的感觉。

    后来,顾川才想到这是这个齿轮人的音节异常简略,有点像是某种高度抽象的缩写,但是音素非常复杂的缘故。

    语言的音节是由元音音素和辅音音素组成的最小发生单位。元音和辅音都是音素的一种,音素就是从音质的角度划分出来的最小的最短的最独立的发音。比如“啊”只有a一个音素,但“爱”是ai有两个音素。

    虽说是人为的规定,但音素本身是客观存在的物理发声现象,别说不同的语言,哪怕换算到狗和猫的发音身上也是成立的,只是人和动物的音素由于发声器官的不同很难通用罢了。

    落日城语言的音素只有三十二个,有许多音是发不出来的。但齿轮人在那一串的话中所用到的音素在五十个以上。这是个惊人复杂的、甚至有点冗余的数量。

    当时,两人只是作势,还要把齿轮人丢进去。

    齿轮人蜷成一团,又发出那种连绵的叫声,并且连续不断地摇起头来。

    摇头是个通用的肢体语言,顾川是看懂了:

    “好呀,你总算愿意好好交流啦!”

    这齿轮人算是服软了。

    初云堵在洞口,防止这齿轮人又想逃跑。顾川坐在齿轮人的对面,齿轮人坐在顾川的对面,这家伙也能做出类似人的坐的动作来,甚至还垂头晃脑,仿佛它格外忧郁。

    顾川先尝试性地说了落日城语言和落日城语言的几种民间变化,但果然,这齿轮人完全听不懂。

    “我们和它好像完全无法交流。”

    站在一边的初云指出了这一事实。

    “这倒不碍事……”顾川小憩了只一会儿,精力就非常充沛了,“就是有些麻烦,首先是要建立起沟通的思维。”

    这少年人沉吟了片刻,向齿轮人伸出左手食指,反复地念:

    “一,这是一”。

    齿轮人无动于衷。

    然后他收回左手食指,伸出右手食指,也念:

    “一,这是一。”

    齿轮人开始发呆,思索自己又要被困多久。

    随后,顾川将两根手指在身前交叉,形成十字,念:

    “加。”

    最后他伸出食指和中指,说:

    “二,这是二。”

    顾川重复了这个过程,然后又演示三加四等于七,五加五等于十,直把他一个手掌全部用完了,又演示了一遍减法。

    数学,唯有数学,并不会变化。

    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一加一都等于二。用手指指代数字的意象也是非常明显的。

    并且数学也是对文明的标志。

    顾川想,假设这是个文明人,十以内的加减乘除总是会的。

    假设它不是个文明人,换而言之,并不意向一座城市、一个可供资源交换的聚落,那它对顾川也没太大的用处,和这片荒野的所有的野兽是一样的。

    他看到齿轮人胸前的齿轮转了快了一点。

    齿轮人的智力远超蛮族,自然从眼前人的作为,发觉这人已经超过了这片大荒所有蛮族的数学功底。

    但它仍然默不作声。

    然后顾川就锤了它一拳,重新说一来。又在自己说这是一的时候,叫初云把一说出来,暗示齿轮人跟着自己一起念。

    他们重复了一遍从一数到十,从加法做到乘法的流程。

    可齿轮人始终消极对待,尽管理解了他们的数学原理和需求,但只把这两人的作为当做行为艺术。野人和蛮族也有行为艺术,比如求偶时候的唱怪歌、跳怪舞,在齿轮人看来,就是莫名其妙、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古卷里所保留的第十七命题就是关于如此的,实在是怪异至极。

    齿轮人开始继续装死。

    这让初云原本的设想撞上了墙壁,少女因此蹙起眉头:

    “它听不懂我们的话……这样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你要做什么呀!我们是两个语言世界的人。好像,语言不通,就是永远无法交流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初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大秘密,露出自得的微笑了。

    “或许吧……但初云你有养过宠物吗?”

    顾川说。

    初云摇了摇头:

    “我知道落日城的别人有养。”

    “野兽尚且可以驯服,叫它们听懂或者能执行人的命令……我还不信这个能跑能跳还会某种复杂语言的铁东西,我就和他对不上话来了!关键还是在于这家伙根本不想和我们沟通呀!”

    说罢,少年人站起身来,用胳膊把这齿轮人拉起,令起悬在空中。齿轮人照旧没有反抗,而是在装死。

    于是少年人重新把齿轮人丢回了坑里。

    这下,齿轮人才慌了,那双灯泡般的眼睛望向上头,但只听到顾川又念到一声一。

    初云没有念。

    于是顾川就往下泼了一抔土。

    这金属做成的硬家伙想要起身,却被初云一脚又踹回坑里。顾川开始念二,念完后,开始撒土。

    但那时,初云念了二,于是剩下的土被顾川扔到了坑外。

    齿轮人看清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它知道这关系到它是否能如约回去了。

    接着,顾川开始竖起三根手指念三,在相同的间隔过后,初云没有念三,顾川又要把抓起来的土洒进坑中。

    土纷纷扬扬地落下,齿轮人弹开土,大声发音道:

    “三!”

    顾川把手里的土扔走了,笑着说:

    “四?”

    “四!”

    齿轮人急不可待地叫道。

    “这不就好了吗?”

    少年人露出微笑,把手里的土扔在脚边。他知道现在最大的叫做“不配合”的壁障被打破了。

第六章 解答的都市(上)

    一“加”一“等于”二。

    二“乘”二“等于”四。

    落实到肢体语言上,便是一根手指代表一,两根手指代表二。一根手指加两根手指等于三根手指。

    这些看上去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蕴含了一种抽象的数学的、逻辑的思维。

    依靠数学,顾川、初云所代表的落日城人,以及这片荒漠所居住着的齿轮人,完成了第一次交流,亦是沟通。

    顾川接下来就考了齿轮人几道简单的二十以内加减乘除。

    他和初云各一双手,共二十根手指,比出了一到二十之数。

    “一加三等于‘什么’?”

    “四。”

    齿轮人用顾川和初云的语言平静地答了。

    它清楚地知道眼前两个怪人在它答错的时候,会把它扔进坑里,用土埋起来,这是齿轮人承受不了的痛苦。

    “可是,知道这些加减乘除,又有什么意义呢?”

    初云好奇地问顾川。

    明月落于群山之间,照亮了无边无际的荒漠。荒漠边缘的洞穴里火光摇曳,照亮了一个齿轮人,和两个肉做的旅人。

    少年人笑着对少女说:

    “这只是表象呀!更重要的是,我和他完成了第一次的沟通。它已经理解到,我伸出食指、又大声说出“一”的时候,代表的是抽象的数字概念的‘一’。一是不是一,不关键。他知道这是一,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在指代某个概念,才是顶顶关键的事情。接下来,我们就可以从数学概念落实到其余的概念上去了。”

    “语言的一大特性,就是完成了对某类事物的抽象的指称。人们说山,可山在远方,没准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山。何况他说的山是什么山呢?大陵山,小土山,丘陵,还是一个高度抽象的、概念的山呢?假设一个人说山这个字,又凭什么叫别人知道这是指堆在一起的大量的高耸的土,而不是别的什么呢?一,这是一。这是我最开始对齿轮人说的话。‘一’的概念是依靠数学完成传达的。靠着这点,这怪东西,也知道了‘这是’的意义,更知道了知道我说的话,我做的肢体语言是在传达某种切实的、他可以理解的意义……这才是第一关键的。”

    第二关键的则在另一层次上——

    那就是这齿轮人在这一系列的逼迫下,不再选择装死,而选择了积极配合这种必须双向的沟通,选择积极理解顾川所想要传达的含义。

    语言不止以声音这种机械波为载体,也可以体现在人地肢体上,便叫做肢体语言。

    肢体的某种摆动、声音的某个音节,与切实的某种想要传达的意义发生联系,至少要知道这其中确实存在某种想要传达的联系,与齿轮人原本所知道的某些概念发生一一的对照,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在加减乘除的交流无碍以后,这少年人就将齿轮人带了出去。

    顾川先是指了一抔黄土,说这是土。

    然后从脚底挖出另一抔土来,问齿轮人:

    “这是什么?”

    “这”在这句话里是个抽象的代词,“是”在这句话里是个表陈述、表说明的谓语。至于‘什么’是个表疑问和未知的代词。这三个概念都是此前顾川与齿轮人基于数学的沟通中而确立的。

    齿轮人身上转了转,说:

    “是土。”

    准确地说,是另一堆土。

    这铁做的大家伙也开始意识到自己正被要求参与某种沟通困境的破解。眼前的人似乎只想和他说说话。

    顾川喜悦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把一抔又一抔的土堆在一起,不停地堆、说这是“做加法”。他把土垒高后,用手指指向群山,意思是:

    “土加土等于山。”

    假如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孩童,想要理解这一切恐怕仍是困难的。

    但对于这个会装死、而且会某种复杂语言的齿轮人来说,并不困难。

    它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理解了。

    土与山并不关键,关键的是土累加为山中“累加、叠加”,“从一者推向另一者”的思维本身。

    有个奇妙幸运的地方在于,点头和摇头在这片为月所照的大地依旧有“是”与“不是”的意味,这可能为顾川和齿轮人省去了无数的功夫。

    初云一边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边看着他们对着世界万物指指点点,从而不断加深一套规范的思维模式与交流模式。

    他们从最开始的固体的山土湖水谈起,谈到这无边无际沙粒做加法加成的荒漠,也指到了在群山与荒漠的交界处奋力生长的草根,还有正在啃食草根的从山里偶然跑出来的鹿。小鹿看到这三个人,立马逃走了。

    顾川走过荒野,指向了最近高坡上一颗正在开花的树,说这是树。

    接着,便从树指向了远处的树林,说:

    “树林。”

    齿轮人看向树林自觉地、按照顾川给出的等式,反应道:

    “树加树等于树林。”

    跟在他们身后的初云望见这树没有绿色的叶子,而是在月色下,落了一地洁白的花瓣,行将枯萎。

    这一切实体的东西,随着累加的意味,从另一种齿轮人并不知晓的语言的思维模式中向它走来。

    它缄默不语,只说自己被要求说的话。

    实体的东西,容易指点,于是在第二天,他们的交流便转移到了那些往往看不清切、更摸不着的但又不像数学这么极度抽象的东西来。

    荒漠上奔行四方的风,还有风与沙加起来的沙暴。

    清浅的、照亮的万物的月,与月做减法发射出去的光。

    轻抚表面的风是轻盈的,连树木都要扇动、将其拔起的风则是暴躁的。

    被温柔的月光或炽烈的火光所照耀的世界是明亮的。而没有月光与火光的黯然一片的世界则是黑暗的。

    风乍起,吹皱了一池塘的水,水中的月光随着水浪动摇而粼粼波动,这是风对水的干涉。

    人在土洞内,风吹不进来,只能听到呼呼的声音,这是土对风的遮挡。

    火焰照耀了身子,除却带来了光明,也有灼烧似的温暖。

    而埋在土里,永世逃脱不得,则是灾难与死亡。

    两个人都长着一双眼睛,叫做共同与相似。

    于是,走过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之后,他们开始向着抽象的抽象狂奔。

    “名字。”

    顾川对齿轮人说:

    “树是这些树木共同的名字。而土是这每一捧土共同的名字。”

    我叫做顾川,而她叫做初云。

    你在我们看来是由“齿轮”做成的与我们相似的人。

    按照生物进化和考古学的猜想,人类的先祖在风中、在雨中、在群山跋涉与漂洋过海中,在这日复一日却绝不相同、而有变化的生活中,逐渐确立了这一系列的概念,确立了抽象的语言的、指代的思维。

    这种思维过程伴随着人脑的进化,使得成为智慧动物从动物之群中逐渐走向一条古怪的道路,于是他们的后辈则不需再走一遍,只需将这漫长的变化浓缩为一次简单的语言的教学。

    对于先祖,是对于思想中原始的概念的创造与确定。

    对于语言不通的后人,则只不过是,唤醒这些概念的存在,并将各自心中的概念用语言说出,并发生沟通。

    “你的意思,齿轮人也会是人类先祖的后辈?所以它的思维模式和我们可能非常接近,可以理解我们的动作?其实,它的心里已经有这些树啊草啊名字啊的解释了?”

    初云不能理解顾川的猜测,困惑地侧过脑袋。

    “我不能确知……”

    顾川摇了摇头。

    “但我猜测这齿轮人和我们应该有一个共同的起源。既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就应该能互相理解。”

    “你为什么这么断定呢?”

    少年人闻言,自在地笑了:

    “尽管我们生活的环境不同……但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并且都是人形,不是吗?”

    那当然会是相干系的。

    尽管这个干系可能非常、非常之遥远,遥远到在落日城的先祖来到日照大河边上前、人类第一次生火之前、乃至不可计数的古老的岁月之前就断绝了。

    来自群山的两侧,一个是生活在日光下的人,一个是生活在月光下的机器,在这数天的时光内,谈花、谈山、谈风、谈水、谈月亮,说尽了顾川的手指在这土洞的周围所能指向的一切的东西。

    最后,他们就谈向了更深邃的事情。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这些,我们都将之称为问,是为了获得信息的手段。

    “这是一,那是山,这是水,那是土,山是很多的土。”

    这些,我们则称之为答,这是给予信息的手段。

    问与答的概念,在齿轮人的心中无疑是存在的。

    因此,它很轻易地可以完成对这些概念的理解。

    齿轮人的理解,本身也让顾川逐渐明确了齿轮人的来处与它所居住的地方是个绝不逊色于落日城的文明世界。

    然后,顾川带着齿轮人出去重走了一遍他们用来指点世间万物的路子。

    接着,他指向自己的脚下,指向自己和齿轮人一起走过的所有的地方,说:

    “这是路。”

    世上的智慧生灵无穷无尽,但既然在一片天空下,自然可以互相言语。只是上天不仁,总会设下无数难题,叫他们难以沟通。

    但顾川有足够的耐心做一切事,只要这事能做成,能带来好的东西。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来说点更复杂、更复杂的事情了。”

    在这完全失去了时间计度的荒漠的边缘,顾川庄重地转过头来,指向了齿轮人,他问:

    “你是什么?”

    你是个第二人称代词,齿轮人是理解的。它知道这句话是在问它的名字、种类的名字是什么。

    齿轮人顿住了。

    它很难用它从顾川那里学到的落日城语言的片段来解释自己是什么。它脑壳后的齿轮不停地转动,已经透露了它的思考非常急促。

    但顾川并未像一开始那样逼迫它或者惩罚它。

    这事并不重要。

    齿轮人能不能解释自己暂时也不可能。

    只要它愿意合作,他也没有动武的必要。

    少年人只是比划起来,开始沟通一个复杂得多的概念:

    “我想接着问的是,人加上人、很多的人,在你们这里是什么?”

    少年人继续说人加上人加上人,很多的人是城市。

    “荒漠上,有,城市吗?”

    他用各种各样的形式问道:

    “我们在土洞里,遮挡风和雨,你们住在的、遮挡风和雨的地方是、什么?”

    齿轮人听懂了。

    眼前的人在问,它所居住的地方。

    它用顾川的语言答道:

    “我们,有,城市,是,叫做‘解答’,的,都市。”

    初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年轻人。她知道这男孩子无疑是成功了。

    但顾川却陷入了沉思。

    “解答的都市。”

    齿轮人将他们的城市称为“解答”,并且毫不犹豫地、径直地这么说了,说明齿轮人内心里,“解答”这个概念与他们城市的名字和内涵是高度吻合的。

    一般城市的名字其实和落日城相似,是用某种物象或地理特征进行命名的。

    比如上一世的古都,洛阳之所以叫洛阳,是因为洛阳地处于洛水之阳,阳在古代是指山的南边、水的北边,这是因为北半球的太阳更容易晒到山南水北的原因。

    别说中文,哪怕英语,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

    比如纽约直译其实叫新约克,也就是新的约克城。约克当然也有其意义。它来源于英国殖民者的家乡城市名,追溯到发展的最开始,其实是凯尔特人的称呼,一般认为意思是“长着紫杉树的地方”。

    认知有限的智慧生物在自我认知发展的过程中,一般都会用某个(自认为是)独一无二的特征来命名整体。

    只是“解答”与这些都不同,这是个高度抽象的名词,很难想象一个城市会叫做“解答”。难道说齿轮人和它诞生的地方,认为解答就是这个城市独一无二的特征吗?

    少年人满心疑惑,又开始比划着问道:

    “去解答的路。”

    齿轮人自然也理解到了这两个人是在问它去它城市里的路。

    顾川领着它站在土洞附近开阔的视野中,这不知是不是机器的动物毫无犹豫地伸出手。

    少年人抬首,看到他所指的方向是大荒漠的深处。

    他也看到荒漠的深处,可怕的盘旋的风暴正在从地上通往天上,好像要把最深的地与最高的天连接在一起。

第七章 穿越大荒(上)

    灰白色的荒漠上,只有风在吹动砂砾。无垠惨淡的光景,好似一场严肃的葬礼。

    齿轮人说,里面藏着一个名为找寻答案的都市。

    从远方而至的旅人没有犹豫,带着齿轮人,在准备上路了。

    不过细细考虑的话,不论是顾川和齿轮人糟糕的先期关系,还是从这城市位置的古怪来看,前往解答城的危险性都是十足的。

    “但若不去的话,我们可用的人力与物资都太少了。”

    在得知名为解答的城市存在的那天,少年人罕见的失眠了,他在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齿轮人没给出更多的信息,他也不会真用严刑再逼迫齿轮人。

    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出路。

    譬如尝试欺骗野人,驱使野人为他们做事……但附近存在的部族,顾川只知道那在月下换脸的异族。

    换脸之后,他对这个部族都有惊悚感,不愿多接近。

    “说来,解答的都市,也只是概率上稍低……也可能有诡异的事情,需要小心翼翼。”但小心翼翼到了某个地步,他也没那个知识量和应变量知道该怎么做呀!

    其间的衡量是复杂的。

    初云躺在草堆的另一侧,心思缥缈,她听到了顾川的想法,但都不甚在意。她只在想她可能马上就要接触一个与落日城相近的另一个社会的大的都市了,而有莫名的兴奋感。

    顾川继续说道:

    “我自觉我还是释放了很多善意。齿轮人不至于设陷坑害我吧。就算它有这个想法,它也联系不上它的同伴才是。”

    说完,顾川有些心虚。

    之前逼迫的合作,与现在合作后的不逼迫都是顾川自己直觉般的原则。不过这男孩也常会尝试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他觉得齿轮人恐怕是很难原谅他的。

    初云这时侧过头来,说话了:

    “我们谁也不知道齿轮人的行动逻辑,它会做的事情,怎么可以用我们的道理来揣测呢?”

    凌乱的发丝被她拨开,铺在草堆上,像是乌黑的云彩。她那双灰色眼睛里没有一点迷然。

    在她的思想中,齿轮人完全就是一个不可名状的、无法理解的怪物。

    想要和怪物进行沟通,那就要冒着风险。

    “但风险是一件不足道的小事,因为可以看到的未知的风景是更大的。”

    少女说得格外认真,她那对水润匀称的腿在她说话的时候,也在草堆上摆来摆去,一会儿又踢到天上,抬起的时候像是长夜将尽时候天边升起的一线乳白的曙光,而重落回草堆的时候,被衣裳布料盖起,便是这一线曙光之飞回云彩间。

    初云说她要睡了。

    那时,永恒的新月照满了半个土洞洞口,所有遮蔽洞口的树叶都在风中摇动,在月光中来回移动。

    顾川照旧在失眠,闭不上眼睛,看着这树影姗姗。

    “还是想得太多呀……”

    他既不想自己受伤,也不想身边的人受伤,但还想完成自己的愿望。

    “我是个贪心的人……”

    他想。

    穿越大荒漠对于这齿轮人来说,只需要再披上一层皮,就像它原来被烧毁的外皮一样。兽皮亦可,它不需要常规的进食,更需要的是上润滑油,就像一切齿轮机械所需要的那样。在顾川的注视下,齿轮人慢悠悠地从自己身体里的夹缝中取出润滑油,均匀地涂在自己身体的各处。于是它闪亮起来,在明净的月光下,反射银白。

    它开始裁剪兽皮包裹自己的身体。

    但两个肉做的人,要做的准备既多且杂。

    顾川在重新衡量他和初云的负重能力后,决定制造更大的兽皮包裹,装更多的能吃的东西,还有保存更多的水。

    食物的保存简单,水的保存则困难。

    在大陵山脉,干净的水源到处都是,他们是不愁的。再不济,也可以把布罩在树枝上,收集留在树叶上的露水。可荒漠没有水源,连颗树都难找,他们需要做一个能坚持一段时间的储水工具。

    这需要勘测植物的特性。

    大陵山脉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植物。

    “植物有不同的特性,如果有能隔水的,或许就适用。”

    顾川早有想法,只是一直忙着远离落日城而没做。

    他和初云压着齿轮人,一边继续学习语言,一边按自己的印象向回寻觅。他们冒着雨雾找了好几处不一样的植物,但都无所获,直到找回一片茂密的树林。

    这里的“树”不是一根一根的,而是一簇一簇,也就是好几根长在一起。这些“树”大多不粗,而是细瘦而高昂,并呈现出一节一节的模样。

    “长在一起,说明它们的根都连在一起。实心的树木绝不会那么长,因为能量和养分不足以这样挥霍,也不需要这样浪费。通常来说,它们的素质和我们常见的树木就不会相同。”

    顾川边想边说,边削下一节植物的躯干。空心的躯干里藏着的清澈的水液再也不受植物外壁的阻挡而缓缓流出,被初云连忙用双手接住。

    水流过初云的手,跌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叫她诧异地睁大眼睛。她连忙看向顾川:

    “这是适用的吗?”

    顾川同样为这类似竹子的植物的发现而惊喜:

    “这是可以用的了,我们可以将它做成装水的长筒。”

    他们的行动力惊人,说做就做,找到较大的竹子,取下数截来带到附近的一个岩洞内。

    加工的步骤也是简单的。他们在岩洞里用暴力挖了个蓄水的小的锅大的池子。之后撬开泥土,在蓄水的池子的下面,挖出一个小的通道来,用岩石堆实了,这样就可以生火烧池子里的水了。

    加工的步骤也是简单的。他们没有大型容器,只能在岩洞里用暴力挖了个锅大的蓄水坑。之后两人一起琢磨岩石,在蓄水的坑的下面,砸出一个小的通道来。随后,他们就在蓄水坑下的通道里生出火来。

    火焰透过上面薄薄的一层岩石与泥沙,直传顶上,可以把水煮沸了。

    用坑烧水是用想要用热水煮他们伐下的竹筒。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不过姑且用热水煮一下,顾川会感到安心。

    齿轮人站在一边,凝神注目这两人的举动。

    煮完以后,顾川拿起竹筒,风干过后,装了点清水,让他感觉良好。但不一会儿,他发觉自己的手部有些潮湿。这可能是煮过后的竹筒密闭性不再优秀,而有渗透的现象。

    “有点麻烦,荒漠里,这点微不足道渗透或许会积少成多。”

    “在这水筒的表面涂上虫蜡,可以解决渗透的问题吗?”

    初云罕见地给出了一个建议。

    这是她曾经替冕下与议事会对话时得知的一个知识。在地球像是蜜蜂这样的虫子会分泌各种各样液态物质,这些液态物质被统称为蜡,各有用处。比如蜜蜂,就用蜂蜡来铸造蜂房,密闭性良好。

    在这异界的落日城,也有一门学问叫做蜡学,专门研究不同昆虫与树木分泌出来的不同的蜡液的功效。其中虫蜡多无毒,一般还比较甜,有的在落日城现在被用来封封酒坛、水瓶,修补固体,装裱画作,有的可以被点燃,在古早被用作蜡烛,还有的用于印刷油墨上。

    他们一路过来,倒也采集了一些蜜虫蜡,这种蜜虫蜡,是蜜虫用来编丝网的,粘稠,可以把虫子沾在网上,有香气,也有香味,丝滑润口,本身无毒,可以吸引一些无知蝇虫的口器……于是也可以吸引人类或其他大型动物的口舌。

    顾川之所以采集,就是用来调味和吃的。

    “但我们只剩下这么一点了,真的要用掉吗?”

    顾川把那装虫蜡的小袋子,给初云看。

    初云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她以为她自己已经非常节约了,结果仍然陷入到一个绝大的危机之中。

    是不是顾川偷吃了呀?

    她鼓着脸颊,目光在顾川的脸上移动。她不自觉地咬起自己的牙齿,咬着咬着,她选择转过头去,往洞外摇摇晃晃地走了。

    “你要去哪呀!”

    顾川问她。

    初云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她幽幽地说道:

    “等你密封完毕。”

    顾川从一大堆煮好的水筒里挑出八个他感觉最好的,在水筒表面均匀地涂上虫蜡,等待风干。

    风干以后,果然再无渗水的现象。

    之后八个分为四组,灌上滤过烧过的清泉水,编上草绳,就可以横排地挂在布袋子上,背在人的身后。

    到了这里,先期准备的步骤已经全部做完。

    “走吧?”

    他们再度回到那个暂栖的土洞之中,收拾收拾东西,去除了人住过的痕迹。齿轮人一路跟着他们,静默地思考这两人的作为。

    顾川问初云。

    初云站在洞外,回顾被草掩埋的洞口,有些遗憾地说道:“到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挖出了这个洞穴。”

    “是的,大多事情,都没有结局。”顾川说。

    初云长长呼出一口气,整理了下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以及补充覆盖的兽皮,便轻快地说道:

    “走吧!”

    两人带着齿轮人再无留念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向着荒漠的深处去了。

    许久,才有一条巨大的蛇从另一侧的沙土中钻出,紧张迷惑地望向正向远处行走的两个异方来客。

    这两个异方来客占据了它家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身上的气味古老,不是近代的生灵,让这存在感到迷惑。

    它没有舌头,张开嘴的时候,像是张开了一个深渊。但借由这个举动,它好像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这古怪的蛇在确认两人已经消失在茫茫荒漠之中后,才敢大胆地回到自己的居所。

    按顾川与齿轮人的沟通的说法,这片广阔无垠的荒漠大约可以称为“大荒”,又叫“时荒”。

    在当地人的思维体系中,他们称这里为“连时间也逝去了的荒芜”。

    所有的树木都已枯萎,所有的生灵皆已绝灭。剩余的无情的自然万物,在永恒的新月下,像是已被冰封。而页岩与枯骨一起闪光,宣示着古老的被埋葬的过往。

    最小的尘粒为风所动,于是整个宇宙都开始改变面貌,一会儿是山谷,一会儿是丘壑,瞬然起步如阶梯飞往天际,倏然下坠作最朦胧的沙的雾与雨。

    无物常定,所有的一切都在摆动,任任何旅人都会丧失方向。

    但风暴的位置是确定的。

    齿轮人坚定不移地向风暴的位置走去,犹如最虔诚的朝拜客。

    顾川跟在齿轮人的身后,一边监视身前的齿轮人是否有任何异动,一边观察四周。

    而初云的心情是最轻松的。

    她细心地观察,发现齿轮人和身前的男孩子在沙地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足迹。齿轮人的足迹是方方正正的样子。而顾川的足迹是柔和的,是一个近似葫芦或者椭圆的形状。

    初云就开始做起一个奇怪的游戏,每一步都要踩入椭圆的脚印里,而避开正方形。这样,每个椭圆形的脚印都被她踩得更深了。

    一步跟着一步,迈着脚丫子,一个脚印踩入另一个脚印。

    她轻轻地、愉快地哼着声。

    前面的人不懂她的快乐,仍在困难地尝试交流。

    “这里有解答都市以外的、活着的生物吗?”

    顾川问。

    “有,有、很多。”

    齿轮人结结巴巴地用顾川的语言回答,不自觉地掺杂了几个落日城语言里根本不适用的音素。

    这是齿轮人发声器官的运转中,无法避开这几个音素而连贯地说出这些字词的缘故。

    “那它们在哪里呢?”

    齿轮人指向大荒远处的数个角落作为回答。

    顾川扫过这些角落,只觉得平平无奇,继续大步向前走去。直到,他看到风中的沙丘各个都在移动时,连忙回顾那几个角落,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那些沙丘……没有任何变化,始终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齿轮人走的是解答城所探出的最安全的路径。

    初云也扫过了那几个沙丘角落,她只感到无聊,继续低下头,凝视身前的人所留下的脚印,一步接一步地向前去。

    只是那时,她突然想起了些事情,便猛地抬起头,望向身后。

    原始的群山在大荒的远处已经化为无边黑夜里见不清晰的暗影。但冷月依旧在,沙海一片明。

    “果然,月亮还偷偷摸摸地跟在我们的身后。”

    她心满意足地不再看了,双脚踩入了下一个脚印之中。

    而顾川则心有所感地转过头来望向群山之巅的天空,只觉得那蛾眉月确实像是弓弦一样,似乎在缓缓地拉开了。

    找寻答案的都市,正是指南针所指着的南方。

第八章 穿越大荒(下)

    按落日城的算法,可能是第三天,也可能是第四天,他们仍在大荒中跋涉,看到的只有依旧的昏暗的土。

    并且,每往前走一步,扬起的风沙就变得更大,单调重复的光景逐渐延展到无边无际。耳边好像能听到大荒的呢喃。

    最初切切而惨淡,只往前进一会儿就变得撕裂而零碎,然后有震撼的、切割般的击打之声,余音不绝。

    齿轮人用落日城语言说:

    “风、在变大。我们要小。”

    “你继续往前走,风还打不倒我们。”

    顾川说。

    这铁做的家伙,好像并不关心顾川的回答,说完就自顾自地走在前头。它无畏地抬着头,双手合在胸前,每隔数步,便做一种古怪的手势。这让顾川又一次想起了地球上最虔诚的朝圣客,以及他们在前往圣地时五步一拜、十步一跪的宗教礼仪。

    顾川牵着初云的手,走在稍后头。两人的衣服都用草绳绑好了,不至于进沙。他们也有力量逆风前行,不至于反被风刮走。唯独的问题在于看不见远方。

    而且风越大,自然也越看不见远方。

    别说远方,身后的月亮也已消失不见。无边无际的尘埃的云在大地之上自由地升腾,仿佛张开羽翼的大鸟覆盖了天地。

    他们很快就走入了到大荒风与尘的黑暗里。

    这种黑暗不是虚无缥缈的,它不是太空什么也没有,也不是关了灯的夜晚看不见东西,它是深海一般的,是有形的,以及恐怖的。

    每一步踩入沙中,好像都要陷入泥沼。无边无际的尘粒正从自己的周身掠过,要么就是携带着风力摧打在人的身上,阻碍人的行进,也拒绝人的后退,而是要把人彻底的刮起,成为这黑暗的一部分。但一旦这么成为了部分,也同时宣告了生命的终结。

    顾川感觉自己仿佛正身处一片彻底不见光的云中,在这尘暴之中步履艰难,只有初云是干净又清凉的,还有自己的右腹部是一片火热的。

    向上看不到顶端,左右前后也都看不到尽头,至于脚下、脚下的一切应是结实的、长久的大地好像都在流失变动,就像是水一般的浪潮正在起伏。

    “我们、可能已经走入风暴的边缘了!”

    顾川大声地说。

    大荒的尘暴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到自己身边的。

    初云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有力量都在击打她。但她浑然无惧,问:

    “你在说什么呀?”

    顾川也没听到初云的话,只往齿轮人的方向更靠近了一点,一手抓在齿轮人的肩上,问齿轮人:

    “你所居住的城市就在这风暴里面吗?!”

    齿轮人没说话,只是迷惑地好像在倾听什么。可风这么大,它能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顾川尽管思虑到它可能是有某种和同伴联系的方式,也许会加害于他们,但并没有贸然打扰它,而只是继续大声地问它。

    齿轮人用它怪异的音调,回头说:

    “相信、我。”

    它猛地抓住了顾川的手,往下一拉,这铁做的家伙当即往沙里蜷缩起来,像是一块大的砖头。它另一只手则插入沙底,好似在固定自己的位置。

    顾川浑身一颤,赶忙把初云的手抓得更紧,然后一起随着齿轮人趴下。一种好奇驱使他带着只露出双眼的头罩抬头。

    他看到婆娑的黑暗里闪出点奇妙的亮光。

    那是月亮的光在折射中偶然泄露的只鳞片爪。

    可他目视的地方恐怕有上百米之高,空中无边的尘埃顶多将月光遮挡,又是什么东西的轮廓统一地折射月光呢?

    “是、‘墙’。”

    底下的齿轮人用之前学到的词说。

    “墙……?”

    顾川不解,他只能见到一片有形的变动的黑暗,但他很快就能切实地用身体感受到齿轮人口中的墙是指什么了。

    那是这大荒上刮起的沙与尘的云,高不知数千数万米,而低处浓密的黑暗则彻底吞没了他所能看到的所有的大地。无边无际的尘埃被大荒上的气流收拢成恐怖扭曲的一团。但风不停息,就又继续将其撕裂,将其抛起,将其吹散,直至尘埃在大气流动连绵不断的塑形中形成一种奇异的轮廓,好似一堵墙,从地上升起了。

    在轰隆轰隆的风声响亮的时候,初云和顾川连忙屏住呼吸,并将自己的头罩彻底拉下,把自己的脸完全遮住,与齿轮人一起紧靠沙底。

    就在下一瞬间,剧烈的风沙立刻冲没了这敢于迈入大荒的探险客。

    滚滚洪流的尘墙遮天蔽日,从未知的地方一路推来,带着这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事物,碾过地上的万有,然后奔跑、消散到大荒的另外的深处去。

    尘暴形成的沙墙在移动。

    这是落日城与地球上都从未有过的极端气候,而叫紧闭双眼,不敢张口张鼻呼吸的顾川全身都绷紧了。

    他感觉他的全身好像都在失去感知,只有胸腔腹腔的发热叫他清醒,他抓初云的手抓得更紧了。

    初云一点也不怕,只在一种飘然的随时会起飞的感觉中,一边尝试描绘这种暴风与以前她所吹到的所有的风的不同——那确实是很不同的——一边镇定地想道:

    要是我松手的话,也许会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啦!也许会吹到很遥远、很遥远的、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就像那群被暴雨带走的淮水里的鱼群一样。

    按照她学来的观点,这不也是很奇妙的吗?

    只是这男孩的手抓得那么紧,她不假思索地也抓住了顾川的手,又想道:

    “现在就只能算了,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放开他的手。”

    尘暴的“墙”走了。

    走后,又过了可能有半天或一天的时间,余波消散。

    “喂,你们还好吗?”

    两个旅客与一个齿轮人被埋在沙子里,花了好一会儿功夫,顾川才从沙子中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原先握着的是齿轮人,他松开了抓住齿轮人的手,齿轮人就顺从其意也放开了自己的手。接着,顾川就用这只手往外使劲地伸,直到感觉自己伸到了虚无的空气中。

    然后少年人靠着体内的一股怪异的火气挣扎向外,一头冒出到一个干净得多的空气中去了。初云在另一边同样向上挖。两个奇物人一起合力击穿了薄薄的地障,各自从沙底露出一个头来。

    露出头来后,顾川张开嘴巴,往外吐沙子。有几粒沙粘在他的舌头上,让他难受得紧。他就喝了一口水筒里的水,便继续和沙子怄气,他是要把齿轮人从沙子里挖出来。

    初云却一动不动,径直抬头,往群山的方向看去。

    蛾眉月不见了。

    她所见到群山的边缘是刚刚过境的尘暴,像是一堵墙、不,像是一棵树从地上长起、开花,腾到天空,遮蔽了蛾眉月的身影。

    而这里的世界、这里的荒漠都从此前的猛烈之至解脱,好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哭累了,睡着了。

    一切都显得干净清新。

    只是……那时,初云突然想到……既然尘暴在另一头挡住了月亮,那么月光就该一点也照不到这里。

    这边的世界理应陷入到绝对的黑暗中。

    顾川在挖齿轮人,所以没有发觉,但她却发觉到了,茫然地说道:

    “这是为什么呢?”

    于是她抬起头,第一次见到夜空、一个一尘不染的夜空,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没有任何云彩的世界。

    清澄的夜晚,因无边无际而辽阔。

    “那些是什么?”

    她不解地、喃喃地问。

    是那本小册子里所讲的星空吗?

    但……好像并不一样。

    大荒,万籁俱寂。

    当时,顾川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齿轮人从沙子里捞出来。齿轮人一声不吭,它没有道谢,只是又做出倾听的模样。

    顾川正想自己松开齿轮人有些不太好,正要看看初云怎么样了,便听到初云的那声问。

    “你快看天上,川。”

    初云又着急地说。

    “你看到了什么?难道你看到了星星吗?”

    顾川笑道。

    他说到星星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拒绝。他大约是因为过度的劳累心跳不已、惴惴不安地抬起了头。

    被沙暴清洗过的天地格外清澈澄净,没有一朵云彩,但云正在聚集,而沙暴正在消散,月亮正要出来,于是天空上的光景也正要黯淡而消逝。

    顾川抬着头,像数万年前的探索者,也像数万年后的冒险家,好奇地张望这片世界的穹顶,只见到这片世界的穹顶并没有星星。

    发光的东西并非是他熟知的地球夜空那样绚烂的无边星彩与一条璀璨银河。

    地球所见到的星星是点状的,是像在夜空中随机洒落的沙粒。

    可那时的天上没有点状的东西,或者说其实有,但只是微不足道的装饰,只不过是无数形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顾川看到那时的天穹到处是由光怪陆离的曲线、线条或者圆形、多边形、空心的圆形或者空心的多边形所构成的灿烂的古怪的图景。

    有的是奇幻的蓝色与紫色,有的则是明亮的黄色与红色,以各种各样的形状互相组合,在夜空中散发光华,像变化莫测的云彩,也像水中迷离的云彩的倒影。它们组合成各种各样的模样,以致于让人无法停止自己脑海内的联想。

    他望的方向是与指南针规定的南方相反的北方。他看到了风暴形成的尘墙的模样,却不甚关心,他现在只关心月亮和星星。

    北方天空的明月已被尘墙遮掩。沙墙的顶上青天显现的是由多种多样的不同形状的发光线段或者发光多边形组成的、犹如正在倾泻水流的水瓶般的光景。

    “这是什么?”

    是星座吗?

    但他从未听到星座会是这样的。

    他缓缓地转移自己的目光,看到倒盖万物的天穹之上,像这样的巨型图案的数量不止一个。

    中央的天空是倾斜的类似弯勺的模样,不,与其说说是弯勺,或许更接近于长触角的鱼?

    而南方的天空则是一个格外巨大的长有双角的圆盘,它凝固在世界的边缘,明暗相间,好像正在跃动与扩张,好像又没有。

    这些光景都轻盈与淡薄到了极点。

    在沙暴尘墙弱了些,不再阻碍月亮的时候,在天上继续漂浮起各种各样、不知从哪里而来的云彩的时候,这一切的奇妙斑斓都消失了。

    顾川听到身后的齿轮人拍了拍自己的身体,抖落了砂砾,然后它说:

    “黄、道。”

    这是顾川脑内转译过后的字词。

    在齿轮人所居住的解答的城市的研究中,这些光景原被叫做会发光的天上的影子。

    接着,齿轮人用落日城语说:

    “马上、到了。”

    它向前走去。

    初云和顾川还想多看看天上,但天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万物重又落在清浅的月光之中,大荒无限苍茫。

    “你看到了几个大的图形?”

    “一共五个……你看到了几个?”

    顾川数了下:

    “我和你看到的一样。它们的分布好像是不均匀的,有很大一片空间全暗了……”

    他们边说边走,在沙海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经过尘暴后,齿轮人和他们的关系可能好了很多,大概,也许,总之,顾川是那么觉得的。

    “我的感觉还是很良好的,事实怎么样,也说不清楚。”

    他自省道。

    至少齿轮人的交流变得更主动了。

    大约又走了一天,顾川就又听到了轰隆轰隆的声音。他心一紧,又想到了尘暴,连忙对齿轮人说了,还拉住了齿轮人的手准备趴下。

    齿轮人摇了摇头说:

    “那、是、别的人。它们、是、去……”

    齿轮人想了半天,才想出怎么用顾川的语言形容:

    “殴打、动物。”

    “那就是狩猎咯?”

    顾川远远望向另一侧奔驰的尘土,尘土内部还有若隐若现的大型齿轮与转轴的形状。它们好像正在某个地方绕圈。

    齿轮人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

    顾川发现齿轮人好像并不很关心那群去狩猎的同伴。

    在顾川和初云的水与储备粮都已吃尽后,准备从沙里挖点奇怪的植物或者动物吃的时候,齿轮人虔诚的步履总算是停了。

    他站在一个巨大的盆地的开端。盆地的形状顾川粗粗看去,有点像一个V字形。

    “到了?”

    顾川问它。

    他们的脚底便是盆地周遭的悬崖峭壁,同样是V字形。从顾川的视角来看,他们正站在V字右下方的位置。

    齿轮人点了点头,然后说:

    “我走了。”

    顾川没有阻拦它,看到它用手勾住断崖的一角,然后旋身,身子往断崖底下坠去,再往里一晃,忽然消失不见。

    “它跳下去了!”

    顾川和初云一起匆忙往断崖底下看去,不见齿轮人身影,只见几道沙流正如水流从顶上,打在结构物上,最后坠往盆地的底下。

    但结构物不是岩石。

    崖壁是金属的城墙。

第九章 镜筒

    崖壁的底下一片昏黄,整个盆地都在刮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风。这风向古怪,顾川低头一小会儿,就被吹了满头罩的沙。

    他甩了甩头罩,沙子随风落到初云的背后。初云感到背部的压力,疑惑地抬起眼前,望向身前的顾川。

    少年人心里尴尬,知道自己把大片沙子甩到初云背上了。他连忙侧过脑袋,顾左右,言其他:

    “这里的温度好像变高了。”

    只有月光照耀的大荒整体的气温,可能与落日城的白露节气相仿,已经接近结霜,算得上冷。

    一路走来的两人皆有不适从感。

    “不用好像,这里的温度确实上升了。”初云抖了抖自己的衣服,一板一眼地陈述道,“按照我的感受,这一片的气温和落日城平均气温相仿,越往下可能越热。”

    初云能够准确地描述自己身体的绝大多数感受与变化,她说这里的温度确实升高了,那恐怕就是如此。

    大荒之上,乱石林立。有几块乱石倾斜,互相支撑,刚好形成了一个遮风的空间。两人走入其中。顾川想要先观测一段时间这座被埋在沙子里的钢铁城市(疑似)的动静,再看看有没有人进出,如果有,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穿什么,怎么生活。

    但苦等无果。

    这座被齿轮人称为解答的城市的顶上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在这片永恒的夜色里,寂静得像是一片坟墓。

    谁也不经过这里,他们也看不到任何人。

    少年人的思想因此骚动起来。要知道,这件事本身也代表了一些东西,譬如说,这座“城市”的顶上并非他们生活的区域。

    他和初云说:

    “齿轮人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们对它做的事情。他抵达城市后,立刻就消失了,就好像这家伙有紧迫的、无比紧迫的事情去做一样。”

    “可是从被‘野人’抓住的‘囚犯’的角度考虑,齿轮人是很愿意逃离我们身边的吧?”初云开动了自己的小脑筋,认真地想道,“按照最坏程度来估计的话,也许它是回去通风报信,马上这座城市就要出动大军把我们抓起来啦!”

    说完了,她还自信地点了点头,目光严肃地建议道:

    “我们可能需要现在就远离这里。”

    她的猜测把顾川吓了一跳,但确实也是个谨慎的选择。

    只是顾川还清醒地记着两人的背包早已空空荡荡,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可是,我们什么吃的、喝的都不剩了!就算我们要走,是按指南针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呢?还是现在退后群山的边上呢?哪段距离更短,又是哪段我们能撑到走出这里呢?”

    岩石的阴影覆盖了这两个冒险者。

    初云摘下了自己的头罩,从随风飘荡的发丝里捋出了沙子。齿轮人的外形太过殊异,叫他们对齿轮人所属的部族、背后的一切都感到古怪。

    “说起来,初云,你觉得齿轮人会是什么达官显要吗?”

    初云想了想:

    “不像是。”

    “会是什么王孙贵族吗?”

    “也不像呀……”

    “那就算它对我们不满,应该也不至于有多大的能量妨害我们,而我们只是两个平凡的旅客……如果它真是一个城市,并且是有足够多的人口的,并且现在,它不在动乱之中,按它应该、至少应该具有某种秩序,某种强大的秩序维持了所有个体的平凡平静的生活……往往这平凡又平静的生活,我想不会太过排外。”

    排外是个可能的难点。

    “还有一点关键在于,他们也未必知道外是什么……”至少这个城市和落日城应该是没有沟通的。按落日城的经验来看,对于这个城市来说,顾川他们也只是从很遥远遥远的地方到来的人。它们知不知道存在外面的人,都要叫人生疑哩!

    不知道的东西,很难想他们会怎么处理。

    “那我们应该主动下去和他们交流吗?”

    初云反问道。

    “也许可以这么做。”

    顾川说。

    “那走吧。”

    少女按住自己随风飘荡的头发,重新戴上头罩,背上背包,说完后,便毫无犹豫地向盆地走去。

    少年人一愣,连忙几步追上,和她走在一起,又走快两步,走到她跟前,领着她一起进往了另一片与落日城所隔绝的文明的区域。

    这被称为“解答”的城市的城墙陡峭得很。

    站在顶上,遥遥下望,能看到数不尽的各种各样的突起与凹陷,有的像钩子,有的则像针,有的像窗户,有的则像洞穴。

    “齿轮人可能就是从某个洞穴里穿进去的。”

    顾川猜。

    他们没有看到类似城门的结构,只有或大或小的各不相同的模块。

    初云用自己的拳头敲了敲城墙,寻常得好像在敲自己邻居家的门。

    可到底不是一个邻居,城墙自然没有回应。

    他们对望一眼,小心翼翼地尝试攀爬这面墙壁,墙壁依然没有动静。顾川顺溜地找到一个洞口,望见洞口的极深处若有光辉,便向初云招了招手,随后两人一起走入洞中,想要一窥这片洞天的究竟。

    洞容人入,而洞内道路深邃不见底。

    砌成这一片建筑的材质,非金非铁,与顾川所知的绝大多数落日城的物质,或者地球上因原子的排布而存在着的金属都不相同。

    触感上,它更接近于某种镜子或玻璃,光滑到几乎站不住、抓不住。顾川一个不小心碰到石头,便脚滑向前,要往里面冲去。

    初云连忙接住了他。

    然后两人互相搀扶,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这不太像是进口。这如果是进口,是不是太长了?”

    初云说。

    “确实……”

    与其说是某种开合的门道,不如说是某种加长的管道。

    可他们也实在猜不出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看到前方的微光照亮了他们脚底玻璃状的金属有碎裂的痕迹。

    碎开的金属,摩擦力明显增强,这段路好走了很多。

    “要不要先退出去,看看其他的洞口?”

    “其他的洞口,我先前看了看,也很幽深。”顾川说,“都走到这里了,就走个究竟吧,我们也做好战斗的准备。”

    顾川先不提,初云的战斗力是深不见底的。

    “好。”

    破裂的金属段前,则是大片大片粘滞得近乎固体的墨黑色的流体,几乎填到了这个洞穴三分之一的高度。

    顾川一脚踩去,墨黑色的流体像是发酵的软面包一样,叫人的脚陷入其中,又陷不到底。

    腿部没有明显不适,只像是触到了沉重的淤泥,有点发凉。

    换而言之,这墨黑色的流体也是能走的。

    并且越往前,越坚硬,也越好走,只是这时,洞高不够,需要走到墨黑流体上的两人弯下腰。

    他们继续在这幽深的管道里向前。

    无边的黑暗与发光的尽头叫顾川一时恍惚,让他想起了困于落日城地底建筑时的逃难之旅。这段经历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命运轨迹,叫他与之前的伙伴被迫分离,至今偶尔还会进入他的梦中,让他忍不住思考落日城里许多仍然未解的谜。

    可这到底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少年人哂然一笑,又觉得自己思想不够集中,是要出大问题的!他赶忙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脑袋,叫自己的思考清晰点,然后大胆向前跨出一步,就至于发光的洞口,视野豁然开朗。

    然后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你怎么不走了?”

    初云碰了碰顾川。

    顾川的声音沉静到可怕,他说:

    “你看。”

    初云不解,从容向前迈出一步。顿时,反复折射的光线闪过她的眼睛,叫她本能合上眼帘。但这种经历,她已经有过两次。她只眨了眨眼,便恢复过来,凝神定睛,看到犹如镜子般的磨得平平整整的巨大矿石正列在两旁,砌筑成这巨大空间的四壁。

    光线就在这些镜子般的墙壁中来回行走。

    “变色石……这是一整片由变色石铸成的空间……”

    就像落日城地牢深处里至少存在两个的空间一样。

    唯一的不同在于,这里的变色石壁的表面不再天然,而有焦炭般的发黑。

    初云晃了晃身子。

    这世界上很少有事能让她不安。

    与冕下相关的事情,正是其中占据最多的一类。

    他们所走的管道,就在他们的身前断裂。顾川看到在他所正对的另一侧,有同样断裂的另一端管道。

    换而言之,这管道原本贯穿了这一空间,在之前的时光、很可能就是最近的一两天,出于他们不知道的理由发生断裂。

    断裂的后果,恐怕引起了原本这里的维护者的行动。

    它们释放了墨黑色的流体。

    顾川左右环视,见到墨黑流体正从变色石壁开出的两个管口里倾泻而出,已经淹没了整个变色石空间的下部,也流进了断裂的管道之中。

    变色石在发黑,按照变色石的性质,就说明已经有融解的征兆,换而言之,这些墨黑流体可能吸收了这片空间大量的热量。

    吸收了热量后的墨黑流体会变得坚固。

    他向前伸脚,触碰到由墨黑流体形成的黑固块上。

    黑固块略有发热,但仍是能走的。

    他大胆地向前几步,视野更加开阔。

    四周都是墨黑色的流体,变色石砌成的墙壁也一片干净。但变色石是不会发光的,这里一定有另外的光源。

    顾川抬起头,找不到光源的位置,却只看到墙壁上画着一个古怪的符号,那是一个米字型。内里有一个小圈,贯穿了所有笔直向外的线索。最外缘有个大圈,刚好围住了所有向外的线段。

    而符号的更顶上,摆着一面真正的类似镜子的东西。

    这面镜子被放在一个接近透明的塑料般的袋子里,它有外框,也有反射光的镜面。

    唯一的问题在于镜面反射出来的人不是顾川,也非是这片被墨黑流体冲没的空间,而是另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怪异存在。

    那人确实长着一副人形,就和齿轮人一样,有手,有主要的身体,甚至穿了一套类似西装的衣服,可能在顾川看不到的底下,也有一双与人相近的脚。

    唯一的问题在于头。

    它的头是……一把巨大的类似手枪的枪管,或者望远镜的镜筒一般的东西。反射金属光泽的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任何雕琢的不自然的痕迹,若是工业造物,其水准必然高至落日城难以企及的地步,足以与顾川上一世的工业社会相较一二。

    镜筒头之所以像是镜筒,是因为它的顶端是一片镜片。在那片镜片里,顾川才看到了他自己。

    镜筒头人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声音,其中掺入了大量落日城语言不曾有过的音素。

    “这是齿轮人的语言!”

    顾川立刻识别出这一点,并即刻猜想到了这片镜子可能的功能:

    “它是齿轮人的同类!它原本是在用镜子奇物监测这片空间,我们走进来,刚好就撞上了它,被它发现。”

    说话的同时,镜筒人的身后人影摇晃。

    “它们有人过来了。”

    顾川猛地转过头去。

    镜子奇物的显示恐怕是有延时的。从断裂的管道口处,已经站着几个与齿轮人相似的存在。

    唯独不同的一点在于,它们披着不同的破损的皮肤。

    有的类似老虎,有的像是猪猡,或者羊马,还有的则像是猴子或者猿猴的皮肤。

    初云察觉到这些皮肤奇怪,她想了一会儿,才发觉是因为这些皮肤上的毛都是剃光的。

    它们并没有贸然攻击顾川和初云,反而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请的手势,根据顾川和齿轮人的交流,在这个国度也是通用的。

    但初云有一种说不出的、对这些剃了毛的皮肤的恶心,想要伸手驱赶它们。

    顾川握住了她的手。

    “别发怒,在这里干架,不是个好主意。”

    “嗯……”

    初云蚊子似的应了一声。

    “我们先跟它们过去看看。”

    说完,顾川转过头来,目视眼前的这群怪物。他拉紧初云的手,平静地说:

    “走吧。”

    这群齿轮人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给他们让开了道路,领着他们沿着管道一直走到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有大片嵌入墙、天花板或者地面的齿轮,在一个比人还大的露出地面一半的齿轮的前方,悬着一面镜子。

    镜子的后方,正坐着那镜筒人。

    在镜筒人的后头,画着那米字型的图案。

第十章 解答的都市(下)

    稍早一点的时候,从顾川身边走离的齿轮人正在这座城市的管道间行进。它已经走了一段时间,即将抵达它需要抵达的终点。

    它既无欢喜,也无悲伤。

    在它所走的巨大的管道里也嵌入了大大小小的齿轮。嵌齿的齿形是不同的区域的标志,代表的是不同的准则与不同的至高无上的法律。

    它所属的是第十二区。

    这里的齿形是优美的渐开线圆柱齿轮。目前的转速是一个标准时一圈多四分之一,这说明了解答城现在需要每个人生产相当于原先四分之五倍的价值。

    第十二区的穹顶画有一个标志。那个标志的中心,如果顾川看到,就会发现那就是他在变色石空间中看到的双圈的米字型,唯独的不同在于双圈米字型的两侧各有一道额外竖线。

    这个符号在这里代表的便是十二。

    这里存在的所有的生灵,包括齿轮人本身在内,都是为了解答第十二个问题而存在的。

    第十二问题与解答第十二问题的使命在它诞生以前,就已经存在了,一直存在到了今天,或者还要继续存在到未来的永劫。

    它在抵达它的目的地后,将自己的双手合拢,然后平静地靠在缓缓移动的履带上,让自己的身体接受第十二区域的门徒的拆解。

    “你使用了一百一十七个标准时的时间,秭(zǐ)圆。你是个优秀的人,不该花费那么久的时间。”

    那时,从天上传来一个问候的声音。

    原来这个齿轮人也有独属于它的殊名,它的名字换成中文,应叫做秭圆。

    “我遇到了意外的事态,我感到害怕,导师。”

    秭圆无需发声,它的思绪会通过自己剩下的齿轮的转动传达。

    震动空气传达信息的声音是用于与一般部族进行沟通的。

    它的身体已经被拆走了大半,它不能做出敬礼,因此按照法典,它只需抬起两只灯泡般的眼睛注目天花板。

    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小的发光的灯泡。明亮的黄光照亮了整个室内,这是导师到来了这里的证明,使得室内从阴的状态转化到了阳的状态。

    灯泡里传出声音:

    “切勿畏惧,一切意外的事态,也许意味着我们的问题的解答之路的昭示,是值得欣喜的。”

    顾川如何也无法拆下的齿轮被这座名为解答的城里一般叫做门徒的存在体们轻易地拆开。秭圆很快什么也不剩下了。

    与顾川的猜测不同,秭圆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某种核心,或者说每一部分都是它的核心。

    就像人缺了脑子不能活,人缺了心脏也不能活,缺了肠道、缺了肝或者抽去全身血液都是很难活的。

    它平静地合上眼睛,既不思考内在,也不会去想外界的任何东西,好像漂浮在一片混沌的温暖的海洋里。

    这种状态在齿轮人间通常被叫做梦游。

    等到秭圆醒来的时候,它的身体已经被重新组装完毕,它可以确认它的的全部机能。

    导师已经离开了。

    一位门徒则留在室内,向它陈述道:

    “我们已经理解你所经历的全部的事态,首先,该奇物按照古籍记载,我们认为它的名字应是与愿手。持有与愿手的信息已经记入它们所归属的第六十五份档案,导师认为可以开展进一步的调查,这可能会是解答第十二问题的重要的一步。”

    秭圆站起身来,进行自我复检的活动。

    它听到这话,做出那个它在走向这座城市时一直在做的手势,虔诚地说道:

    “一切的解答悉如问来,无所从去。”

    这句话从秭圆诞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恐怕还要存在到秭圆消亡之后。

    不知不觉,墙边示意进程的齿轮的转速变得更快了。

    “是的,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破除最初的问题的迷障。这关系你接下来要去做的一件任务。”门徒说,“第十问题的王国,遇到了他们。博物导师认为你应该过去看一看,第十二问题的博士·京垓九正在等待你,你需要为这段经历做出解答。博物导师认为他们也关系到了第十二问题的解答。”

    在解答的城市中,博士这个称谓用来称呼做出了一点成绩,而能指使其他门徒的门徒。

    秭圆抬起了头,没有进行任何辩解,毫无犹豫地说道:

    “好。”

    这被称为秭圆的齿轮人往外走了。

    它对第十个问题的了解甚少,因为第十个问题和第十二个问题没有太多的交互。

    但它记得第十个问题的描述:

    “穹苍之上的天体是怎么诞生的,又是如何运行的?”

    那时,上弦月依旧挂在群山之上,冷照无边大荒。

    解答城的城墙在背对月光的崖壁里,月光照不进来,只能照亮远处的沙尘滚滚,上百个第十问题解答组的齿轮人都在清扫地里的孔洞。

    孔洞正在吹出呼呼的风。

    而少年人和少女就站在镜筒人的面前,慎之又慎。

    这间屋子的灯光并不亮,米字型的符号也黯淡。建筑的墙壁与天花板的材料不是变色石,而是另外的、更接近于合金光泽的、并非自然界天然存在的材料。

    齿轮从地板里露出一半,或者在墙角露出四分之一,从缝隙中,顾川看见了些许内里复杂得多的结构。

    初云和他靠在一起,只看着地面,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看那些被扒光了毛发、却还具有肉色的外皮。但这少女的听觉也远超常人,足以观察八方,对任何情况做出反应。

    镜筒人暂时什么都没做。

    它只是站起身来,好似在端详两人的模样,

    脖子的作用之一,是作为大脑的支架。

    镜筒人的脖子也是对它犹如望远镜筒结构的脑部的支架。它的镜筒脑袋随着它的走步,也一直发生缓慢的高低移动、左右旋转的调整,好一直将顾川和初云放在视野之中。

    这镜筒的组成与显微镜相似。

    最前方是玻璃似的目镜,透过玻璃似的目镜,可以看到镜筒本体中存在一系列透镜。这些透镜在目镜上的倒影,犹如眼白上的、呈现波纹状一圈又一圈的眼珠。

    认识到通过球形透明表面使物体放大成像的规律,在落日城也是上百个建城节前的事情。落日城很早就已经造出了类似显微镜或望远镜的放大仪器。

    用地球的历史做参考的话,在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也就是明朝万历前后或者文艺复兴时期,伽利略和开普勒们就已经在使用具有复杂的光学结构的望远镜远眺天外了。

    但这镜筒并不同。

    顾川和初云都看到里面的透镜是悬浮在目镜背后的,发着不同的光彩。犹如一块块天然形成的水晶薄片。

    “我好像见过这东西。”初云低声对顾川说,“在护城军掌握的诸多奇物中,有一种就像这镜筒,借由这奇物能看到的视野与常人见到的视野并不相同,是由诸多色块组成的朦胧世界,需要专门培训的侦察兵才能使用。”

    奇物望远镜在百科全书的草稿中也有过记载。

    “我也听过那奇物。”

    顾川说。

    这疑似齿轮人的脑袋恐怕正是与之相似的奇物,并且未必是先天的。这极可能是一种更为激进的奇物人的手段。

    他们这几句低声的话语好像惊扰到了镜筒人。

    它以那种具有丰富音素的语言对其他齿轮人们连续发声。

    有个齿轮人急急走出房间,不知从哪里取来一个小的盒子。

    它捧着这盒子来到顾川面前,打开这盒子。盒子里放着一块形似雄鹿角的节状物,有两节分叉,上有茸毛,而底端鲜红,如含血液。

    这也是定是一件奇物无二了。

    顾川正在思考这些家伙为什么要把一件奇物主动献到他的面前,谁知身前的齿轮人突然暴起,抓起盒中的角杈,把鲜红的底端对着顾川的脑门,就要往他的脑袋上扎。

    顾川一时反应不及,初云伸手,直接打飞鹿角,一脚踹飞那拿盒子的齿轮人。

    这齿轮人一路撞到墙上。

    几个齿轮人身上的齿轮转速立刻不再对劲。而镜筒人更是连续退后,目镜散发怪异的白光。

    那道白光,让初云感受到了威胁。

    初云握紧了拳头,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顾川反应过来,与初云背靠着背,眼瞧着两方就要发生冲突,忽然由两个相合的齿轮合上的门打开了。

    初云背对着门,背靠初云的门看到门外走进来的分明是个他熟悉的、也是这个地方他唯一熟悉的家伙——

    他最初见到的齿轮人。

    但又不是那么熟悉,顾川可以断定齿轮人身上有几处的齿轮构造,或者哪个转轴咬合的齿牙与原先不同了。

    “请、不要、发生、冲突,顾川、初云。”

    那熟悉的齿轮人用两种语言复述了这一句话。它微微侧首,道:

    “请您不要伤害他们,他们无法与您沟通,所以不理解你所做的事情,博士·京垓九。”

    “我要做的事情,正是要与他们进行沟通。”

    镜筒人说。

    门徒已经重新将那角状的奇物捡起,装入盒中。

    秭圆只好说:

    “他们也不理解这点。

    镜筒人京垓九微微调整自己的脖子,以完成镜筒的更优的指向,它其实从未见过秭圆,但仍能一声道破秭圆的名字:

    “秭圆,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是博物导师的要求。”秭圆陈述道,“因为他们是我引来的、从遥远的地方抵达这片土地的人。”

    镜筒人这就明白过来了:

    “他们有关于第十二问题的解答,是吗?”

    镜筒人没有参与过第十二问题的解答,只知道那个问题的描述是:

    我们是从哪里开始的?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们的交流,在顾川与初云听来,只是一连串的嘈杂的音响。

    秭圆没有任何表示,仅说道:

    “这是博物导师的安排,我并不理解博物导师的想法。第十二问题的门徒会向你递交信号。”

    镜筒中的白光没有任何黯淡的趋势。

    镜筒人说:“原来如此,博物导师的想法,我已经理解了。但这样,我就更有留下他们的理由。我需要知道遥远地方的天体运转观察。而且他们伤害了我的门徒。”

    秭圆被迫继续进行交涉。

    这种交涉它很少经历,因此它并不甚会,而必须非常的努力。

    发生在齿轮机器之间的听不懂的对话,让顾川感到不安。

    他突然叫了一声:

    “一。”

    秭圆一僵,中断了自己的话,而用落日城语言说道:

    “一。”

    这是秭圆被训练出的条件反射的证明。

    顾川手舞足蹈地尝试向这齿轮人询问这群怪人们的作为,向它陈述他们尝试使用那奇怪的鹿角,硬插在他脑袋上的行为。

    秭圆便回转过来,开始积极地解析落日城语言,并尝试向顾川说明道:

    “这、不是、一个、伤害动物的、什么。他们、没有、杀死的想法。”

    这鹿角自然也是一件奇物。

    它的功能是直接联通思维神经,与另一鹿角的持有者完成远距离心灵感应式的交流。它在植入时具有一定的伤害,但这种伤害作为代价与所能得到的结果相比,不值一提。

    当时的顾川不知道详细,只从齿轮人结结巴巴、用上手又用上脑袋的比划中,了解到鹿角可能具有翻译语言的能力。

    而齿轮人秭圆拼了命地证明他们的无恶意,反倒叫顾川心里的障碍更深。

    这种证明的努力本身并不值得信赖。

    何况,所谓的奇物本身就是功能不明确,只能知道个大概的未知存在体。

    不论这奇物出自于哪儿,哪怕是这群人造出来的,难道造出药物的人就能知道药物全部的副作用吗?

    “我不需要使用奇物。”

    那少年人平静地说道:

    “我可以依靠自己学会你们的语言。”或者反过来,把你教会我们的语言。

    秭圆只听懂了一部分,也算大约理解到了顾川的意图。

    它对镜筒人转述道:

    “这两个人类拒绝使用奇物·龙心角进行交流,他们说他们要依靠自己的学习器官学会我们所使用的语言,再与我们沟通。”

    第十问题解答区域的齿轮转得比第十二问题解答区域的齿轮慢,这说明第十区域的人手要比第十二区域的人手多得多。

    镜筒人思考了一段时间。

    它已经大致理解到了秭圆和这两个外来人的关系处于一般水准,这两个外来人对它的手段感到不悦,可能会与它发生冲突。

    “我可以接受这一调解。等到他们能够进行交流时,我需要与他们亲自完成对天体运行观察的沟通。我将对你下达这一任务,以作为你上一个任务的延续。,”

    一个任务结束了,要么出现一个新的任务,要么便是转变为另一个任务。

    门徒或者连门徒都算不上的一般齿轮人都是这样在这不知运转了多久的都市里生存着的。

    秭圆没有任何烦恼,只说:

    “是,博士。”

第十一章 画皮

    这是一片未知的天地,也是落日城人从未抵达过的天涯。

    任何的记载里都不曾有过关于群山背后的大荒、与大荒里的沙漠的记载。但仔细想想,这不是一件很怪异的事情吗?

    难道从前真的未曾有人来到远远的山中,看到无边的大荒,就算有,也不曾能把信息带回吗?

    顾川凝视身前行走的齿轮人,它领着两个从遥远的地方来的人,往这座地城里的深处去。

    他们彼此的交流还停止于简单的词汇,尚且不能听懂复杂的句子。

    开始沉默,最后便是一路沉默。

    就连初云和顾川,也只是互相交流了一下彼此的想法。

    “你觉得学会和他们的交流,会不会是一件不值得做的事情?”

    顾川问。

    初云没有值得、或者不值得的概念,她咬着指甲,只反问道:

    “会花上多久的时间呢?”

    “可能要花上几个节气吧。”

    顾川不确定地讲。按照上一世的例子,单纯掌握语言的基本听说其实并不困难,大约只需要三百到四百个课时左右的学习,换成每天八小时,仅需要一个月。一个月满满当当的学习效果可能不好,也难以坚持,但放长三倍也不过是三个月。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门语言的发音可能超过了人体的喉部结构,其次是……没有教材和优秀的熟悉的老师。

    顾川一边考量,一边补充道:

    “但也许途中就会发生变化,那么时间就会过得不那么安分。我们主要的目的还是收集到足够多的旅行资源。”

    “那倒还不错吧。”

    初云向来是无所谓的。

    大部分事情在她看来都差不太多,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许多事情分出个紧要与并不紧要的。

    管道黑暗,他们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终于拐到了某一个角落。角落里是成排的齿轮,每个齿轮都是一扇门。每个门里都住着一个齿轮人。

    顾川问:

    “你们都是单独居住的吗?单独?居住?”

    这意味着没有家庭。

    齿轮人平淡地回答道:

    “有一些,不是。”

    它将自己的手塞进一扇齿轮门里,门开了。他们知道就是他们之后所要呆一段时间的地方。里面有类似齿轮人眼睛的小的灯泡般的发光体。灯光黯淡,时而闪烁骤亮。

    一系列的变故早已耗尽了顾川的精力,他和初云约定了守夜时间后,便草草吃了点东西——那是由这解答城提供的肉食,吃起来,有点像鸡肉和牛肉的混合,有些干涩——然后坚持守了半个夜晚,在初云睡醒后,才在齿轮人提供的草堆上闭上双眼,沉入了异国的梦乡。

    梦里他好像听见了川母轻声唱亮的儿歌,是他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所获得的最初的记忆。

    于是他的痛苦消散了,他不再做梦了,而是睡熟了。

    不知何时,传来了遥远的钟声。

    他从梦中惊醒,听到初云轻声道:

    “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顾川在营营扰扰的辗转中支支吾吾两声,示意自己知道了,睁开一半的眼睛又要合拢。

    只是这时,一张不是初云的、他也从未见过的脸,一张属于十六七岁少女模样的脸进到他的视野里了。

    最初的顾川以为自己正身处梦中。那少女一开始还是个人样,身若莲花,柔软的皮肤坐在齿轮上。而在顾川似睁非睁的迷蒙视线中,她正在用一种尖锐的针状物,轻巧地在自己的眉毛上点来点去,直要画作柳般长。

    她画好后,真似一个绝世无双的丽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散发着一种儿童的纯洁的光辉。秀丽的容颜好像春天初放的纯洁的白花骨头,泛起点红晕,则像是花要开了。

    她在微笑了。

    但这时,顾川意识到这梦不太对劲了。

    因为那少女正在向他转过头来。他看到她的眼珠子是与他们都不相同的模样,有的是属于齿轮人的灯泡般的质感。

    然后,她脱下皮肤就像人脱下衣服一样。

    顾川猛然惊醒,站起身来,把初云和那少女都吓了一跳。

    那少女的衣服才脱到一半,脑袋的皮和头发已经脱了下来,只有双手和双手以下的身体还勾拉着这张人皮,双手伸在这张正面无缝的人皮的双手里,依依不舍。

    她藏在皮下的身体是齿轮人的。

    她是齿轮人。

    这个屋子是齿轮人出身与成长的地方。

    昏黄灯光下,她的真身与她的外皮都是纯洁的。她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抬起自己明亮的双眼迷惑地看着这突然站起来的少年人,听到他颤颤巍巍地说道:

    “这是你们的衣服?”

    他早该知道的。

    衣服是人披在身上、用来遮风挡雨的事物,齿轮人理解这个概念。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这件衣服齿轮人很少穿,因为这是她在成人礼上所获得的第一件衣服。她一直很珍惜。而上一次任务,她所烧掉的,只是她做任务时申请的衣服。

    “你们是怎么造出这种衣服的?”

    齿轮人无法用她现在会的落日城语言解释这件事情。

    她或者它只是顺从其意地摆出人皮,给顾川观察与抚摸。清凉的触感叫这少年人一愣,随后在揉捏中才意识到这不是真正的皮肤,而是一种纯度极高的硅胶。

    而这人皮的人脸与落日城人的人脸结构也有微妙的不同,面部更加缩短和狭窄化,举例而言,更像是电视动画里的角色,而不像现实的人。

    “这、可怕?”

    齿轮人安静地问。

    顾川不知道怎么回答,只退后几步,回到初云的身边,抱住自己的双腿。他的心中浮现出诸多怪诞的猜想,慌乱至极,说:

    “对不起,我可能弄脏了。”

    齿轮人知道对不起是这种氏族用来表明歉意的说法,她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初云在一边,观察这两人的行为。她对齿轮人穿不穿人皮并不关心。

    顾川想要转移注意力,就对齿轮人说:

    “我们开始学习语言吧。”

    “开始、了。”

    齿轮人把那骇人的衣服收进一个匣子里,然后拨动了一个齿轮,这个齿轮叫来了住在第十三区域的精于语言的解答城居民。

    这个居民披着的是有毛的兽皮,看上去像一头超级大的直立行走的猫。这让顾川和初云都感到安心。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正廿。”

    他说。

    最开始的顾川并不知道他叫正廿(niàn),只知道齿轮人转述了他的称呼的发音叫正廿,还不理解这个名字的意义。

    他一边磕磕绊绊地用落日城的读音模仿齿轮人的发音,又问齿轮人: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她慢吞吞地说道:

    “秭圆。”

    他们的学习就是从读名字开始的。

    说来,学习语言最大的障碍可能在于母语。从零开始学习一门语言是谁都有的经历——谁都不是打娘胎生下来就会说中文、会说英文的呀!任何人都是从无到有的,学发音,学各种发音与各种符号与各种现实事物的互相指称。

    唯一的问题在于一旦有了一,这个一的母语,就会对其他语言的学习造成影响。

    顾川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这样的。

    和他一开始的设想相似,齿轮人的语言音素大致也可以分为元音和辅音两种,他们语言的音素大约有七十种,其中有十种是顾川难以模仿,绝对说不像的,就好像难以辨识n和l的人或者发不出r音的人。

    这让它的语言老师正廿无疑极为头疼。

    正廿曾经教育过数个批次齿轮人的经历。这种经历给了他信心,而这种信心让他认为自己的语言研究已经是最高妙的门徒,足以教导世界上一切的智慧人。

    直到齿轮人通知顾川张嘴。

    顾川看了眼初云,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巴。

    正廿用一种奇异的发光长针物看了很久,在纸板上把这人嘴和喉部画了个大概,皱起了眉头:

    “不,不是舌头打结,恐怕就是他发不出来,他的口腔和我们有不小的差异,因此,只能近似。”

    发音的学习碰壁了。

    一处碰壁,一处顺畅,这解答城的文字意外的和落日城的文字有共通之处,都偏象形。尽管文字笔画都是崭新的,但语法接近,都有类似主谓宾定状补的概念。

    主要的区别在于,解答城语言的语序异常复杂,同样的字眼放在开头与末尾其实是不一样的意思,而从句极多,辨识从句所追随的主语亦困难,还有一点是动词,解答城语言的动词分为四种,主人称及物,主人称不及物,他人称及物和他人称不及物,这和落日城语言四种混用就是完全不同的了。而上述一切均有顾川不理解的例外的、不服从一般规律的情况。

    因此,解答城语言的句子理解起来,比落日城语言或顾川上一世母语汉语难得多。但这种难无非是死记硬背的难,就好像背单词一样,也无甚可怕的。

    齿轮城有种奇怪的技术,可以在玻璃块上以蚀刻极小的字蚀刻很多,然后用光照的形式,将其照亮在墙上。

    这种东西,顾川将其叫做玻璃书。

    顾川在背诵,初云在半懂不懂也不知道学没学地梦游。正廿则在一边更换用以教学的玻璃书。

    他好像正在寻找研究某种让顾川假似发音的方法。

    而玻璃书的持续更换,也让顾川逐渐理解到齿轮人对语言规律的研习水平——

    “伟大。”

    解答城对语言的研究确实伟大,早已超过了落日城,甚至不逊色于乃是略微盖过了顾川的上一世。

    勿要说本部族的音素与音节、哪怕是一般动物的发声规律——这种属于生物和语言的交叉内容——齿轮人都已经解析得一清二楚。他们的研究领域已经让门外汉的顾川看不懂了——

    他们在研究思考器官母语与思考的微妙联系,是如何完成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如何形成联想和强化的,以及语言发展和演变对社会的影响,和社会关系反过来对语言发展的影响。后者的例子是由第十二区域提供的某个氏族的语言资料。

    “那你们现在在研究什么呢?”

    顾川尝试性地用自己新学到的解答城语言问正廿。

    这只披着大猫的皮、内地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抱着玻璃书,趴在草堆里,听到顾川的问话,懒洋洋地抬起头来,说:

    “川,这里没有现在和过去的区别,我们、作为第十三区域的门徒的我和我属于的组织,在研究的东西,始终、永远,只有一个。”

    那就是从解答城诞生之前就流传下来的第十三个问题。

    它无比庄严地陈述道:

    “我们能表达什么?又如何能表达什么?”

    顾川不知道自己理解的答案,或者说作为问题的答案,理解得对不对,但他开始理解到解答城最深的怪诞了。

    “从一开始就必须要解开的问题。”

    他默默念了一遍,又追问:

    “那秭圆呢?秭圆也在研究某个问题。”

    正廿和秭圆不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秭圆的归属:

    “她归属的地方研究的是第十二问题,我们经常借用第十二问题王国收集的资料。”

    说到这里,正廿不再多说,只抽出一篇某个大荒生物氏族的记录文献,叫顾川按着这篇文献跟着他学习的语言。

    这个大荒的生物氏族与换脸的部族长得相似,他们有个特征是不会数数,任何数都只能数到三,他们无法理解超过三的概念。

    这篇文章,援引了很多关于数理的知识,也就涉及了许多数量的单位。

    这是解答城语言又一个有趣的特征。

    齿轮人们没有科学记数法的概念。科学记数法是地球现代计数用的便捷的方法,比如一亿亿可以记成十的十六次方,这能轻易表达某些末尾有数百个零的大数。

    但解答城不同,解答城会将一亿亿记成一兆。

    顾川是用中文里的计数来理解的。

    那便是“千生万,万生亿,亿生兆,兆生京,京生秭,秭生垓,垓生壤,壤生沟,沟生涧,涧生正,正生载”。

    他们用一个音节,大约可以翻译为“兆”代替了亿亿,接着是十兆、百兆,一直到千万兆,然后似乎是要避免音节过长似的,亿兆同样用来一个音节,可以翻译为“京”来代替。

    他跟着一个个读过来,突然发现这里的秭与秭圆的读音是一样的,而正与正廿的读音也是一样的。

    他又发现了一个奇诡的特征,于是不置信地抬起头来问:

    “那圆是不是也代指一个数字,廿是不是也代指一个数字。”

    正廿毫未察觉其中所蕴含的巨大秘密,不关心地说道:

    “是的。”

    在解答城的语言中,圆是指六十,而廿是指二十。

    因此,秭圆与正廿都是一串数字编号。

    前者的意思是:十的四十次方加六十。

    后者的意思是:十的七十次方加二十。

    这代表了什么呢?

    顾川不知道,他在地上,用草杆用科学记数法写出了这个数字,而知道顾川所用数字符号的秭圆恰巧在那时打开了门。

    她看到了数字,没有表示。

    她在诞生前,名字就由天人导师决定好了,从她诞生后,就在一直使用。一切都只是寻常。

第十二章 六十和七十

    在秭圆与正廿都不在的时候,顾川把这个特征说给了初云听。

    初云的脸上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采。不过在她露出这种神采的时候,她大概率是什么都没在思考的。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的她的脑袋壳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未来、过去,还是刚才发生的语言教学呢?

    一切都是谜。

    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吱了一声。顾川这才能晓得她在听,好继续道出自己的思路来:

    “数字的话,我会联想到编号……也许意味着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先后。”

    “所有人的名字都会是种编号吗?其他人的名字呢?”

    “我们之前见到的长着镜筒般脑袋的家伙的名字是京垓九。”

    在解答城的语言中,京是十的二十四次方,而垓是十的三十二次方,都是远远小于秭和正的计数单位。

    与之对应的是京垓九在这座城市里的地位显然高于秭圆——他可以指使许多其他居民。倒是秭圆和正廿的地位说不清谁高谁低。

    初云意外地升起点兴致来。

    因为她想起了冕下的话——名字是用来区分可以复制的事物的手段。无法复制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不需要名字,而只需要……唯一的尊称。

    此外,初云还学过一点二十四司治理的学问:

    “按照你的猜想,这座城市的统治阶级这座城市里将所有出生的人都入了籍、并给了他们一个唯一的编号……换而言之,他们对这座城市的管理非常之强。”

    顾川认同初云的想法。

    “是的,这种管理的强劲,可能暗示了我们的行事要尽量避免与解答城统治者的冲突。”

    话音未落之际,传来了齿轮转动的声音。

    顾川以为是秭圆回来了,转过头去,想打声招呼。结果门口站着的是另外的齿轮人。

    那齿轮人披着的是一张少年人的皮。只是一双异质的玻璃球般的眼珠子、眼珠里的透镜还有裸露出皮外的金属手臂,暴露了他的身份。

    “你们是谁?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皮可能才十四五岁,在人皮外边还披着兽绒外衣,穿一双黑色的长筒,他眼珠子里的透镜则泛着点灰蓝的色泽。而衣服连着眼珠的外层玻璃都有很多被沙子磨砺过的痕迹,显得黯然。这对于人类已是致命的痛苦,但对齿轮人来说不值一提。

    他的表情格外严肃,但他也清楚了解答城任何存在着的生灵,都是经由寓宇导师认可的进入者。

    顾川磕磕绊绊地用他刚学没几天的语言表明身份:

    “我们是姊圆带来的、学习语言的、外乡人。”

    “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

    顾川看到他先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地、咧开嘴,天然愉快地笑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

    这男孩扬了扬眉毛,睁大眼睛,好奇地忍不住地问道。

    顾川知道他可以和他很好地相处了。

    他说他的名字是秭进,是和秭圆一起诞生的,因此居住在一间室内。顾川根据正廿遗留的资料晓得进在解答城的语言中是七十的意思,与圆确是相邻的数字。

    值得一提的是,顾川并不知道齿轮人是否具有性别。

    秭进和秭圆的外皮只能说是衣服更偏向于男性化或女性化,这并不意味着性别。齿轮人可能是没有性别。

    秭圆回来打开门的时候,入目即见秭进就像个小狗一样蹲坐在草堆边上,听顾川讲与落日城有关的一些事情。顾川表明了自己的语言正在学习中后,就挑了一些他能说的、且能用语言说的不重要的事情和秭进交流。

    秭进却听得出奇认真,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全在顾川的身上了,为他所未听过的什么商队、什么种植、什么养鱼养花发出接连的惊叹的声响:

    “你们的人真闲呀……你们不用去解答问题吗?”

    “有的人闲,而有的人忙碌。而有的时间会闲,而有的时间会忙碌呀。”

    顾川说。

    这一切都让秭进感到目眩神迷。他开始了解到另外一种社会的不同的运转的模式,对于这种种模式的研究长久地处于多个问题区域封存的档案之中,却唯独……与齿轮人们毫无关系。

    秭圆的面色沉了下来。

    她放下今日份给外来客的食物供给,拍了拍秭进的肩膀。秭进不耐烦地转过头,叫了一声秭圆的名字,又问她要做什么?

    他们俩的关系从表面来看,非常之差。

    “你‘狩猎’回来了?”

    “这倒是的……辜负你的期望了,我没死在外头。”

    说到狩猎的事情,秭进似乎格外得意。

    秭圆一声不吭,只把秭进强行拉到了门外。顾川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到秭圆进来时,秭进被关在门外,已不知去了哪里。

    齿轮的房间里,没有隔间。

    秭圆不需要躺在什么东西上,也不需要吃喝拉撒,她坐在一边入神了。

    顾川在另一边问:

    “‘狩猎’对于你们来说,是什么样的一件事情呢?和解答问题没有关系吗?”

    秭圆瞥了这暂栖的外来客一眼,慢吞吞地说: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精神病。沉迷于狩猎活动的人拒绝了解答问题的责任。这是不对的事情……解答问题的责任是天经地义的,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精神病?”

    所谓的“病”,是相比于正常的“异常”。

    “是的,病,生病了。秭进就患了这种病,他已经失去了……”秭圆强调道。她说到一半,声音顿微,好似在斟酌字词,思考如何和外来客们说明,“失去了劳动的能力和责任,他已经不再具备创造价值的能力。他成为了……对我们没有意义的人!他是个废人了!”

    “我想没有这么严重吧……狩猎也就是和动物发生搏斗,这不是很寻常的简单的……”顾川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用解答城语言说娱乐这个词。

    秭圆则不等他说完和解释,径直严肃地陈述道:

    “他的资质要比我高,原本应该是第四问题王国的解答者。可是自从沉迷于狩猎以后,他就不再服从七位导师的命令,而和着其他的病人,一起无目的地、无序地前往到地上的其他角落,他们开始以寻找特异的事物为乐。但他们所做的无益于解答问题……我们的诞生有着崇高的使命。辜负了这一崇高的使命的人……即是堕落和背叛。他注定不会得到善终。”

    “这……解答问题为什么会是你们崇高的使命呀?”

    顾川理解到了秭圆为之发怒的他不能理解的原因。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活着的呢?又是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的,而不是留在你原来的地方的呢?”

    秭圆平淡地问他。

    顾川一下子噎住了,他想了一会儿,才给出一个答案:

    “我是想见到更多的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

    方正的墙壁,黯淡的微光,没有人通向何方的管道,以及与什么机械相连的齿轮。

    秭圆继续说:

    “好的,你想要见见更多以前没见过的东西。那你又为什么要去见哪些东西呢?是因为愉快吗?假设是因为愉快,你又凭什么感到了愉快?”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的套环,继续追问与追答下去,顾川想他恐怕只能回答“这是种生物本能”、他也不知道或者“问这东西并不重要”。

    一边大快朵颐的初云毫不在乎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这两个人都在发病了。

    顾川想了好一会儿,开始思考往生物本能追溯的话,他应该怎么回答。但他想不出来,转念又看着资源问:

    “这也是你们正在致力于解答的问题吗?”

    “是的,这是第七问题的王国,我是因为一次材料的交换才知道这一原始的问题的。”秭圆平静地说,“这个问题的一般形式陈述是:我们要做什么?又应该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秭圆好像不准备继续与顾川或初云交流了,只补充了两句话:

    “他如果再找你,你们最好不要与他多做接触。他所做的狩猎的活动,经常会令人停止思考。”

    停止思考就是死亡。狩猎本身大概就像玩水溺水一样。

    顾川想道。

    他们迟早要离开,确实最好不要多生变故。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在离开之前,是想要收集足够的旅行资源的,最好还能招募点帮手。

    可惜的是齿轮人的社会相比起松散的落日城,高层对底层的控制似乎强得多,恐怕是不允许齿轮人被外来人员招募的。

    “也不是很强吧。”初云在顾川的手心划字,一语道破,“要是真强的话,怎么会允许‘狩猎’这一在生产上的无效活动的随意发生呢?”

    落日城甚至能管到任意场所的议论行为,禁止货币私铸虽然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在顾川进城后的节气里,基本算是成功了。

    “确实如此……”

    少年人怀揣着不安,沉入了异国的梦乡。

    他在梦里挣扎了一段时间,梦见了无趾人在大陵山脉的奔跑。

    然后现实里,有人敲了敲他的后背。

    “谁?”

    他几乎立刻要发出声来。

    一边的初云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和顾川一起看到一双透着点灰蓝色的眼睛在暗淡的光中熠熠。

    这是秭进又偷偷地溜进了屋里。

    秭圆则在一边一动不动,陷入到了某种类似假死的睡眠的状态中去了。

    “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外边的事情……我也要报答你呀……”

    披着少年人皮的秭进在黑暗的室内闪烁着兴奋不已的光。

    “你想要见见这座名为追寻答案的城市的其他区域吗?”

    他好像有些害羞,双手垂在身后,反复搓揉。

    他说得小声,生怕惊恐了秭圆。

    “外面的世界,我们没有得到许可,出去的话,会被立刻逮回来。”顾川尝试过向秭圆或者正廿请求过这一事件,但他们都拒绝了,说没有得到导师的许可。

    “负责监视出入行为的是寓宇导师,寓宇导师在这时候会休息六分之一个标准时的时间,因此现在不用担心!它的监视只会监视移动行为,也就是你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假如你在它休息的时候消失了,对它来说,没有发生移动,它就不会记录下来。”

    秭进知道顾川的解答城语说得不好,他也是尽量用最简单的语句陈述的。尽管如此,它口中的寓宇导师的行为逻辑也让顾川感到迷惑。

    但少年人和少女互看一眼,都察觉到了彼此活跃的作死的心思。

    顾川不再犹豫,说:

    “走。”

    于是秭进笑了起来:

    “快!”

    三个人从齿轮门里溜了出来。溜出来的时候,秭圆转了个身,好似往外望了一眼,吓得秭进赶紧把门合上了。秭圆落在了齿轮门后的黑暗。而在略有点光的暗里,三人独行。

    来的时候,没有时间观察这长长的齿轮房间。

    去的时候匆匆,他看到这不停弯曲的好似从岩石里挖开的廊道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带着两道竖杠的米字符号。

    “这是什么?”

    顾川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第十问题区域的标志。

    “这是第十二问题王国的标志,一共有十二个笔画。”

    秭进答道。

    秭进的机械手上有一圈玻璃环带,发着霓虹般的色彩,他将这个符号照亮了。

    顾川恍然大悟。那去掉两杠的米字两圈型符号,只有十个笔画,则是第十问题王国的标志。

    秭进走的路线格外奇怪,他先是沿着齿轮长廊走了两个拐弯,然后来到了一面墙边。这墙仔细看,才能看出有一部分画着四条浅浅的痕迹线,围出了一块正方形。秭进轻轻推开这个正方形。里面是个比入口大得多的房间,里面有个小桌子,摆着一本玻璃书。

    “进。”

    三个人走进这房间里。

    秭进再把这正方形合上,于是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异响,这小的房间开始运转起来。这封闭房间有点像电梯,但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沿着弯曲的轨迹。

    尽管看不到外面,但可以从身体感受到的加速度的方向上感应到。

    从这点看,更像是摩天轮……一个建立在巨大齿轮上的摩天轮。

    “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顾川问秭进。

    秭进得意地说道:

    “我知道秭圆是怎么说的,这群人认为我们得了精神病,但我们并不是……我们要比它们正常得多!是它们不正常!我要带你们去的就是这十七个王国里、无人知晓的、属于我们这群精神病的角落,你怕不怕呀!”

    顾川说:

    “我们是从落日城里冒着艰难困苦逃出来的,不怕去往你们这隐秘的角落!但我听说你原本是解答第四问题的,第四问题是什么?你为什么放弃了?”

    秭进没有像顾川预料的一样,显露出对这个解答的城市加诸这群齿轮人身上的责任的厌恶,反而身端挺直,它莫名地,在这小房间的光照里,有一种无言的庄严。

    “第四问题的一般形式描述是——”

    他做出了与秭圆一样的几乎朝圣客的虔诚的手势来,然后肃穆地说道:

    “我们能选择做什么吗?”

第十三章 幽灵鬼魅

    我们能选择做什么吗?

    这是秭进从出生开始,就了解到的、他要解答的使命。

    齿轮上的电梯沿着弧形的轨迹逐步下降,封闭的室内闪着幽幽的灯光,灯光透过玻璃书,照出了几张关于钟表的画像。

    顾川问:

    “那你是为什么选择放弃的了?”

    秭进嘟囔地答:

    “也不是放弃吧……只是没有按照导师们的指令去做,我是、我现在在研究另外的问题了!”

    “第几个问题?”

    “什么第几个都不是!就是我一个人在思考的事情,他们都不太信我。”秭进说,“我看到了……幽灵鬼魅!一定要算的话……可能第六问题王国在思考这个吧。但我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根本不信我的话。”

    顾川开始后悔自己没有一本刻录辞典的玻璃书带出来了。

    他没听懂解答城语中的幽灵鬼魅的意思。

    幸运的是,秭进似乎很想说服这两个外乡人相信自己的话。这个看上去像是男孩的齿轮人开始长篇大论起幽灵鬼魅的意思来了。

    他说他是在刚出生不久后,就随着第四问题和第十二问题的队伍一起前往大荒的极深处探索。那里有齿轮人和其他部族进行“以物易物”行为的集市。

    就像医学需要临床实验一样,齿轮人们经常也会需要一些人体的样本。大多情况下,它们不需要亲自猎取,只需要提供一些方便的生活物资,就自然会有其他部族主动前来贩卖他们的新生儿、老年人、青壮年。

    这些人可能是来源于他们火并中的俘虏,想要尽快脱手,也可能是在某种原始的权利的斗争中落败的血脉,被得胜者洋洋得意地换作物资。

    顾川意识到这是一个原始的奴隶的市场。

    当时,秭进溜出奴隶市场,想要独自寻找齿轮人所记载的大荒绿洲的野人部族的残迹。结果却偶然看到一片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的、像是云朵,又像是雾气的幻觉般的东西。

    大风在大荒上穿行,径直卷着无边的砂砾,遮蔽月光与天空。而当月光消失的时候,那种像是云朵或者雾气的东西,第一次进入到了秭进的眼中。他看到那东西在沙漠上漂浮般地前进,一路向着最南方的方向前进,直到撞上了沙丘高处的巨大岩石,然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秭进听见了自己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尖叫。

    但仅一会儿,黄沙不再遮蔽天空,若有若无的月光便重新洒在大地之上。然后他却什么痕迹都找不到了。

    “我吓得赶紧回去告诉有权的门徒,可没人相信我,秭圆也不相信我,他们说我可能见到了幽灵——一种并不存在的东西——于是我就成了具有罕见的精神疾病的一员。”

    秭进低着头,透镜却顶在眼珠子的最上边,偷偷观察顾川的反应。

    他发现这个异乡人没有着急反驳,而是露出一种沉思的神采,他就怀着忐忑,有些期待这异乡人的看法了。顾川始终没做真假的判断,而是问:

    “在你们这个特别区域的人们都是像你一样见过类似幽灵鬼魅的吗?”

    “不是。”他摇了摇头,“他们的症状各不相同。”

    门口的一个齿轮不再转了,这意味着厢室所依靠的大的齿轮已经停止。

    秭进打开门,外面绚烂的灯光异彩照满室内。

    顾川看到各种各样披着各不相同的皮的齿轮人,在这里拥挤徘徊,热闹得像个巨大的市场,难以分辨的音乐与人们的叫喊声与交谈声在一起汇聚成最为红尘的喧闹与繁华。墙壁上,或者柱子上、齿轮人都挂着奇怪的用各种色彩的颜料用解答城语言写就的标语。这种标语让顾川感到亲切——他想起自己上一世小时候看到电线杆子上的纸片、墙上的横幅或者地上天上的纸条了。

    他还看到这里也有类似米字的标志符号,这个符号比米字要少上好几划,具体少上几划看不清。因为所有的符号都被划成模糊的一小块。

    “走吧。”

    秭进已经跑了过去。

    顾川和初云对望一眼,拉起手,防止走丢。只是他们刚走进去一会儿,就被无处不在的臭气熏得快晕过去。

    金属不会腐烂,但兽皮不论是鞣制还是清洗得不好,都会有臭味。齿轮人的嗅觉不好,闻不到。两个小人只能掩住鼻子,在人群中小心往前踱步,犹如两个不知世事的孩子第一次登上网络,来到酒吧,或者其他的人多的地方,开始遇上数不尽的各不相同的人。

    秭进没说谎,这里齿轮人的“精神病”确实各不相同。

    他们跟在秭进的身后,听到有个披着猫头鹰般带羽毛外皮的齿轮人正在说月亮。

    顾川的脚步放缓了,他很关心日月星辰的事情,结果他听到这猫头鹰的齿轮人说月亮之上居住着永生不死的生命。因为月亮一直不热,于是它们就一直呆在月亮上。

    要是哪天月亮变热了、变得比地上更热了,这些可怕的像是蛾子一样的生命就会飞到较冷的人间来,它们寒冷的呼吸,会把地上所有能动的东西全部冻结,变成冰雕。

    秭进发现顾川似乎有点关心这事,莫名冷笑一声,插话道:

    “这人是真的精神病,他说得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我曾参与过第十问题的解答,第十问题中早已利用奇物·射光看过月亮的表面了,上面毛躁得像是一片海洋,根本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的迹象。更何况海洋里怎么可能会居住着会飞的蛾子呢?你放上去吗?”

    这少年齿轮人轻蔑地看向猫头鹰齿轮人。

    “那荒漠里还不可能有撞上岩石的巨大幽灵呢!”

    猫头鹰大声驳斥道。

    秭进说得对不对,顾川不清楚。

    但他可以确认一个事实——这群精神病会互相鄙视,并且还是用“真的有精神病”这个词互相鄙视。他们本身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病,而认为周围人都有精神病。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看到有个脑袋像地球仪的齿轮人正站在一张桌子上。这人大声向一大群人说它可以看出每个人来到世界上的目的与去处,通晓生或者死的事情。

    “占卜吗?”

    初云眨了眨眼睛,感到好奇。

    秭进不解这个词,初云是用落日城语言发的声,顾川给秭进解释了占卜的意思。

    “切!”秭进又发出了一阵冷笑,“它要是真有这个本事,早就把最重要的十七个问题全部解答完了!它现在在这里,就说明它其实根本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我以前问它,它还和我说我是在永生世界里死去的人,未来会成为解答城的国王呢!然而解答城从来就没有过国王,那是蛮族才会有的落后制度!”

    顾川却饶有兴致地走向前去,问那个地球仪头的齿轮人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地球仪头的齿轮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说:

    “这问题很简单,你是一位来自于虚空世界的使者。你来这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对虚空世界不太了解,如果你想过问我们的世界,你可以看看我的价目表!”

    他们的对话把周遭齿轮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有个老虎头齿轮人问这地球仪齿轮人:

    “妄想症!你说的虚空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世界呀?”

    地球仪的意思是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只有一个巨大的地轴刺穿了整个头,上面画了一些古怪的斑痕。谁也不知道它是靠什么听到声音,又是从哪里看到来客的。

    他说:

    “虚空世界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一片空空荡荡的世界,它是彻底的黑暗,所以又可以叫做黑暗虚空世界。”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什么都没有的世界,怎么会有能动的东西啊?”

    这地球仪齿轮人嘴硬道:

    “因为虚空里漂浮着尘埃,尘埃上就能住着人!可是纵然我现在说给你们听,你们没见过,肯定不懂也不信,我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齿轮人们更加欢快了,有人开始跳起舞来。他们都知道这家伙只是单纯地说不出来。它曾经对一个普通齿轮人说它会成为世界之王。结果那齿轮人第三天就掉进了第十问题的试验场,被大风撕得粉碎。它还曾经还用第十五问题的答案,诱骗一个门徒替它完成任务、也就是替它打工打了将近一千个标准时,结果回头说不出任何答案,于是那门徒气得向博物导师把它举报了。

    顾川在这之前,就已经偷偷溜回了初云和秭进的身边。

    初云那时正在观察一个摆摊子贩卖各种小玩意儿的齿轮人,这里格外冷清,没人光顾这里。

    “你看上了什么东西吗?”

    顾川在想,要是初云看上了什么,他也许可以找点方法做交换搞到手。

    “不,我是在观察它,它到底有没有睡……齿轮人们真方便呀,随时随地关上眼睛,好像就是睡了。”

    初云说。

    说到这里,那齿轮人睁开了眼睛,大声问周边人:

    “月亮上的飞蛾过来毁灭世界了吗?”

    “没有那玩意儿!”

    就有人向它大叫道。

    它就又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还真有人相信月亮上的飞蛾吗?”

    顾川心不在焉地问秭进。

    秭进说:

    “你换成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巨龙,它也信。它就是在等一个毁灭世界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它都无所谓,反正它什么也不想干,一直闭着眼睛,所以它是真的有精神病。”

    被秭圆百般埋汰的秭进居然已经是这群齿轮人里最上进的家伙了——起码它还在外出狩猎,而不是闭上眼睛一躺,世界就与自己无关。

    他们继续往前走,走过了一个声称变色石不停切分一万次也会是变色石的杂技表演家,它不停地切变色石,一直把自己的手指切没了,也不曾关心。他们也走过了一个声称自己原来不是齿轮人,而是飞在天上的车轮,因为转不动了所以才掉下来混进你们齿轮人队伍的齿轮人。

    他们的左边有个齿轮人在不停地把沙子从瓶子外面倒进瓶子里面,又把瓶子里的沙倒出来,它说它曾经见到沙子在倒进这瓶子里后消失了,只是现在暂时没有反应。但这瓶子蕴藏的潜力也许能毁灭整个大荒。如今你们只需要出一小块水晶石,我就会把这个暂时看不出能力的瓶子卖给你们。

    他们右边有个齿轮人要比左边这人高明得多,它爬上了个桌子,开始讲演它不知从哪里挖到的戒指的内部其实居住着一个无所不能的精灵,只需要戴这个戒指戴够一秭个标准时就可以见到这个无所不能的精灵替你实现愿望啦!哪怕是毁灭世界的愿望都可以哦!

    这些真真假假,无人证实的话语让人迷惑。一秭个标准时,齿轮人的文明有没有那么长都是个问题。

    “它们难道不会觉得它们说得很荒谬吗?”

    顾川忍不住问秭进。

    秭进摇了摇头:

    “要是它们真觉得荒谬,它们就是正常人啦!就不是精神病啦!还在上面解答问题呢!有些精神病是真的偏执,我也受不了,我们要小心点远离它们……”

    说来,顾川想到,秭进也确实不觉得自己看到的幽灵鬼魅是荒谬的。

    这座大厅有十七个电梯般的厢室,每个出口上都有个标志没被划掉。这代表着解答城里的十七个问题王国都与这里相通。

    “我们的组织可是很大的!”

    秭进莫名自豪地说道。

    秭进在这里显然有其他的朋友。

    它带着顾川和初云闲逛了片刻后,就走到一面隔墙的角落,角落尽头搭了个小屋子。

    屋子里有个齿轮人。这齿轮人就更怪异了。

    它的脑袋是一个类似开口向上的U字形,像是脖子上直接长了两个金属的角。U的里面就是空洞,也没有眼睛,也没有脸,也没有脑袋,从这一头可以看到它的身后。

    “我又来啦!京垓。”

    这空洞的齿轮人被秭进叫做京垓,与叫做京垓九的镜筒人的名字很相近。

    秭进说京垓和他一起出过任务,是狩猎的伙伴,一起见过大荒上的幽冥,也是精神病里的正常人。

    京垓平淡地和秭进问了声好,问起这两位来客的存在。

    “他们是不是和我们不太一样?”

    秭进说他们是翻越了大山来到这里的异乡来客,在导师和门徒的协商下,正在学习解答城语言,等待后续的交流。

    “原来如此……但你们没有受到栖龙的追击吗?”

    京垓侧目问道。

    顾川不知道该看京垓的哪里,他若是看着京垓的脑袋,便要透过空洞,直接看到另一侧的墙壁了。

    “栖龙……?是一种长脚的巨蛇吗?”顾川惊异地比划起来。

    “是的。”

    “我见过这种奇兽一面,它没有伤害我们就走了。它可能没看到我们。”

    “这很少见……栖龙会杀死一切它看到的想要翻越山脉的人。”这是解答城里从很久前就流传下来的一个现象规律。

    尽管如此,但京垓并不特别在意。

    他这次叫来秭进有其他的目的。

    “你知道吗?第十问题的解答组迫不及待要启动再一次的实验,很快它们又要遮蔽上弦月,我们就有机会看到幽灵鬼魅,来证明我们自身了。”

    秭进睁大了眼睛,兴奋道:

    “好呀!”

    秭进想了想,又转过头来,对顾川说:

    “你们有没有兴趣,刚好,我们可以带你们一起来看看!”

第十四章 狩猎幽灵

    两人没有拒绝。

    与秭进约定时间后,移动厢室重新启动,沿着巨大齿轮登上被层层建筑遮掩的最高处。

    秭进用自己的手打开房门,他们都看到秭圆还在沉默的睡眠之中。他便松了口气,愉快地向两人摆了摆手,说别忘了呀,等到门一合拢,便飞也似的脚步往外逃走了。离奇经历的两人默默地回到草堆上。

    少年人躺在草堆上的时候,这短短时间的经历还在他的脑海中不尽盘旋,逐渐演变为对若干个标准时后的行动的想象。有些想象与过去勾连,飞回了栖龙在群山之间徘徊的样子,有的想象漫无边际,他感到大片大片的云即将将自己淹没。

    他困倦地睡着了。

    第二天,大约可以称为第二天的时候,秭圆一整天都没回来。大猫般的正廿抱着他带来的一片片的玻璃书,在草堆上滚来滚去。正在学习文字的少年人小心地问了下秭圆的动静。

    可能是在草堆上滚热了,正廿就像是人脱去手套一样,脱去了自己的猫爪,露出身体的机械结构散热。

    接着,它说:

    “秭圆可能是收到了任务。第十二问题是生物问题,第十二问题的解答组需要经常出勤,前往异族营地进行沟通、观察和调查。”

    顾川心里有了底,又发现另一茬:“第十二问题是生物问题,那你们一般都把第十三问题叫什么?”

    正廿瞥了他一眼,说:“不甚了解的家伙们,会将我的问题简称为语言问题。”

    时间过得格外之快,寓宇导师再度进入休眠的片刻,齿轮人旋开了。秭进、京垓还有一个他们不认识的狮子头齿轮人一同站在门前,望向门里的两人。

    顾川问:

    “我们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秭进刚想说没有任何要准备,没有脑袋的京垓却问道:

    “这是有些讲究的……你们是哪一型的人种?”

    “哪一型?”

    “体内的‘气压’足不足?”

    这是个怪问题。顾川压根不知道是哪个气压,哪里回答得上来。

    他们坐在隐蔽的厢室中,随厢室在未知的空间中下降。

    京垓说:

    “你们应该是星形大域里脊索动物界中需要呼吸的有气纲。你们也是走沙漠过来的。走在沙漠里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吗?”

    初云坐在一边,不说话,任凭顾川说话。

    “算有的。”

    顾川掂量了下。

    “那就需要空气的过滤器。”京垓顿了下,又问,“你们外表壳的屈服强度是在什么水平上的?”

    屈服强度是顾川还没学到的解答城语言中的名词。他满是茫然。

    “屈服强度就是你们的身体被什么质量的大石头砸,会发生难以恢复的、长久的甚至永久性的、明显的、变形的程度。”

    秭进解释道。

    “我明白了。”

    这词在机械和材料学中常用,但问题是顾川又没砸过自己,他想象中能砸弯自己的大石头,他也不知道有多重啊!

    “可以让我摸一下你的手吗?”

    没有脑袋的京垓在说话的时候,犹如一片虚空正在低语。

    顾川伸出手来,京垓便伸出自己的手。他的右手裹着白丝手套,轻悄悄地落在顾川的手腕上,顾川却感觉自己的皮肉骨仿佛被某种千斤重的东西压紧了。

    这是一个要远比秭圆或者秭进更为神秘莫测的齿轮人……

    京垓可能与京垓九一样结合了未知的奇物。

    顾川想到这点的一瞬间,京垓猛地缩回了手。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顾川问他。

    无脸的齿轮人没有任何可供观察的表情。

    “没有问题……”

    谁也不知道它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或许是从它头的空洞中传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齿轮人思维中的惊异。

    只有它自己知道它在刚才的试探中,所感受到的惊人的发自血液的灼热。

    京垓一声不发,只道:

    “载弍(èr),准备一下,我记得我们的私藏中有适合他们的作战装备。”

    那狮子头齿轮人的大名原来叫做载弍。

    狮子头沉默地点了点脑海,示意自己知道了。

    说来,在秭圆所属的齿轮人的上层,所有的物资似乎都无需交易,齿轮人一般也都是按需取用。不过在精神病齿轮人们所居住的下层大洞,所有的物资都需要交易,哪怕是一块石头,可能也需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才能获取。

    “因为我知道这块石头真的价值一个世界,因为里面栖息着一位最古老的神明灵魂的碎片。”

    反正卖石头摊贩就是这么对顾川说的。

    “你不信?那你快滚啊?”

    只能说,一切被解答城认定为精神病的齿轮人确实是有理由的。

    不过名义上的报价和实际的价格是两回事。名义上的报价可能高过天,实际的价格可能只需要足以打动齿轮人的心。但齿轮人近乎无欲无求,所以它们被打动的下界可能高到离谱,也可能低到不可思议。

    好在京垓、秭进以及狮子头这三人组下界低到不可思议。

    它们与上层一样,作战装备几近完全免费的共享。

    “你问得真奇怪……”秭进露出了迷惑的表情,说,“这些装备假如不能确认幽灵鬼魅的真实存在,不就是废铜烂铁吗?只要能带着人们一起确认我当初见过的鬼魅,那就是有价值的呀!最好,我还想叫这全部解答之城的人一起随我见到,哼哼哼……好叫他们后悔!当初居然敢认为我是错的!”

    说着,他就想入非非,谁也不知道他在为什么样的场景突然爽了起来。

    作战装备是一种乍看上去有点像是宇航服的笨重的衣服,顶上还有一个球罩,球罩连着过滤器,可以过滤空气。

    但入手以后,就能发现上面擦破的缝隙很多,换而言之,这件作战装备已经很久了,并且不具有气密性,只能用于蔽体,和较低等级的防护。

    京垓说这是曾经为了潜入地底,往更深处挖掘所用的。

    初云似乎很喜欢这种笨重的胖胖的衣服的体验,她穿上后,伸出双手,在街道上走得像个鸭子,蹦蹦跳跳地,然后又故意摔倒在了地上!胖胖的衣服在坚硬的钢铁上弹跳了一下,这少女就忍不住咧开嘴微笑了。

    “呀……”

    补给上,京垓与秭进也早已准备妥当。

    在精神病人们的注目中,五个人再度坐回厢室,随厢室上升,随后走不为人知的小路从一处岩地的沙穴中离开了解答城。

    于是顾川又一次见到了大荒。大荒的沙像是杀人的利器,在空中滚滚地飞旋盘桓。整个盆地,好像都是暴风的胎盘。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地球,而是穿着宇航服飞在火星的表面上,随时可能被可怕的尘暴吹起。

    解答城的墙壁上,那几个洞穴口正在吹出可怕的气。

    “那是什么?”

    “那是为了解答天体问题的人们正在尝试再一次地利用人间的大风干涉天上万物的运作,从而尝试求出更深的天体存在的规律。”

    天体问题就是第十问题。

    京垓始终挺直身子,它好像不是走的,而是飘在无边的沙里的。无穷的风从它的脑袋中穿过,像是漩涡一样迷幻。它向两个异乡人继续说道:

    “快走!马上更大的风要来了,我们是抓不住你们的!”

    顾川和初云连忙跟上了前面的三人。

    至于身后,从解答城的城墙里吹出的气与天地的狂风交汇到了一起,不再有一个统一的方向,一切都在离奇变幻地旋转,偶尔风往身前吹来,要把人刮回解答城去,偶尔风就从身后追来,好似要把人带到无穷远处。

    没有定处与方向的风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的漩涡,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无止息地暴动。

    秭进在风中大声对京垓说:

    “之前我们就是出来晚了,所以没有成果!弄得原本的帮手都放弃了。”

    秭进的话让顾川感到迷惑。

    上一次他们的出来应该是他和秭圆归来的那次,秭圆说他们是去狩猎了。当时顾川还看到了巨大的齿轮零件。

    “是的,因此这一次,我一收到消息,就匆匆通知你们了。”

    京垓不急不忙地说道。

    风刮起地上的尘土。尘土交织在一起,顺风通往天上。于是遮天蔽月,万物荒芜。无边的浑浊支配了全部的世界,好像人走的不是陆地,而是最深的海,可以见到海里游着无数的鱼儿。鱼儿是游散的沙。

    沙暴遮蔽最后的月亮,一切都沉入黑暗,那狮子头齿轮人带着一个巨大的扁平的车轮样的东西出来。车轮上下散发着荧光,所有靠近他们的沙粒都被吸附在了这车轮般的东西上了。

    而秭进解开了包裹,拿出另一个大车轮,放置在于狮子头齿轮人对称的另一外侧。于是被吸进狮子头车轮里的沙粒全从秭进的车轮中心的齿轮中被吹飞出去。

    至于两个车轮之间,一切风力沙暴都被减弱了。

    顾川受到的压力顿减,他走到秭进身边,对这车轮大感有趣。秭进也是个没防备的性子,他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奇物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叫做……叫做……”

    两人基于语言障碍没法沟通了,商量了好久才能从两种语言中得出一个好的共识的翻译来,把它叫做六趣转轮。

    “转轮有六个,是解答城的宝物之一。”

    在齿轮的社会里,为了解答最初与最终的问题,一切东西都共享使用的,不过这种共享也依赖导师们所做的分配管理。

    京垓不知走了谁的渠道,将其中两件拿到了手,用作沙暴中的旅行。

    顾川借了这福气,第一次能在这般深海的沙暴中行走,他睁大了眼睛,靠着六趣转轮的荧光看到远处。

    只见到茫茫黑暗一大片的世界,仿佛一切都已经死了,都被打碎,都被搅拌机搅到了一起,在天地的熔炉之中,旋转飞跃。

    他们好像不是在沙漠上行走,而是在“沙漠中”行走。

    头顶是沙子,脚下是沙子,左边是沙子,右边也是沙子,前面是沙子,而后边……

    顾川心有所感地往后看去。

    果不其然,他在过来时所看到的骇人的尘墙,又重新聚起来了。这尘墙也许是自然现象……但也许也是为了解答第十问题,这些齿轮人们特意操控与诱发的。

    “声塔在向外预警了,时候可能快要到了!”

    秭进对京垓大声说。

    “是的,他们的实验即将达到最高潮。”

    京垓的声音,第一次传出连顾川也读得懂的欣喜。

    而声塔,顾川这才了解到这是解答城的另一设备,它利用一种可能是超声波或次声波的原理,会像大荒中所有的齿轮人示警、传播关键的灾害信息。秭圆就是因为声塔才提前理解了风暴的起源。

    他们继续向前走。没一会儿,秭进又兴奋地大叫道:

    “我们快要到达当初的观测地点了!”

    他们在风沙中,眼见这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好像一起凝滞在无序的物质的运动之中。所有的物质都分不清晰。从身边掠过的可能是沙子,也可能是树木的碎屑,还可能是某些蛰藏于沙海中的生物的尸体。没有东西不在动,一切都在无尽地运动。

    这种运动不是生物的主观能动性的,而是被动的、消极的,被自然界所推动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主动地反抗这一切。

    因此,这不会被认为是一个活着的世界,这就是明明疯狂无比的大荒却给少年人一种死亡的世界的感觉。

    “是的。”

    京垓也失措地低声道。

    顾川与初云在此时只能作为他们的行动的见证者。

    “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抓住那个大家伙的!一定能,一定能的!”

    秭进又开始大喊大叫。

    一阵暴乱的风几乎要把转轮也要吹起。狮子头和秭进因激烈的运动全身冒烟,才把转轮按在地上。

    兽皮与人皮在此时都一般脆弱不堪,露出十几处的破绽来。

    在当初的夜晚,秭进第一次见到鬼魅的岩石早已被风沙磨砺而化为尘土,但秭进对这个位置仍记得清清楚楚,他们站在那片被磨尽的区域上,好像等待见识人生第一次日出的登山客。

    转轮的荧光不知何时,也被风吹灭。浓重的黑暗里的世界简直不再像是一个阳间。

    他们被迫手拉着手,用彼此共同的体重力量抵抗风的吹飞。

    坚持,还有等待。

    到了这时,秭进不再发声了,谁都不再发声了,他们沉默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不知多少千米的,只在异界才存在的恐怖的尘墙彻底卷入上空,天空与大地的光学透视位置随之抵达了最正确的、令世界最暗的时刻,于是他们真的看到了眼前、穿来了并不属于活物世界的光芒。

    只照亮了一瞬,便在月光中乍然消失。

    但下一瞬间,月光重新被一点不剩地遮蔽,于是那不属于现代世界的光亮便会再度现身。

    而鬼魅就继续行进,迷失在这个被茫茫微尘所填满的世界里。

    他们看到了。

    那是一艘幽灵的巨轮。

第十五章 往生

    在有光的时候会看不见,在一片漆黑的时候却能看到光。

    忽而消失,忽而现身,明灭不定者……秭进没有说谎,这确是这世上最大的幽灵鬼魅。

    人们站在一个黑暗的宇宙里,凝望从远方行来的闪灭的光点。

    鼓动的暴风的声音像是万马齐鸣,全部的空间被繁飞的颗粒物填满。纷纷扬扬的沙烟遮过天空,没过大地,几乎要把透明的玻璃球罩吹走,又要把人身上的衣服撕裂。

    上弦月已经隐没,世间一片混沌。

    “按照声塔的指示,第十问题解答组已经把风力推动到比天更高的地方了。”

    京垓的声音更大了。

    非大不至于说上话。

    “第十问题解答组快要成功了!那我们也要继续前进,要比他们更早地、更早地揭示某种……探求的真理。”

    说着,秭进将那车轮般的巨大的盾牌,往前推了一步。这一步的移动飘起的沙尘把他的人身几乎全部淹没。

    顾川和初云跟在后头,京垓飘在他们的身后,而狮子头则领着转轮在京垓的身后。

    “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初云的球罩与顾川的球罩撞上了,犯迷糊的初云悄悄地问道。

    “也许,我们是他们请来的见证者……向前吧。”

    少年人说。

    他们顶着无边的沙海向着闪灭的光源踱步。他看到秭进心无旁骛地顶着盾牌步步向前。

    准备充分的齿轮人们,尽管成员比起上一次少了很多,但犹有余力。

    顾川甚至有余力和京垓与狮子头攀谈:

    “你们是怎么认同了秭进呀?是和他一样也见到了这个闪烁的光景吗?”

    没有脸也没有脑袋的京垓心情似乎十分愉快,它说:

    “是的,是的,当初我是在另一个位置看到的,但公正的外乡人,你说,一个人的认识,难道不会是一种幻觉吗?因此,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一旦上交给导师,我一定会无法证明,事实上,我也无法确切地认为‘我确实看到过了这幽灵鬼魅的事实’,这可能只是我感知上的谬误。无法证明这一事实却又坚持这一事实的我会被视为具有精神疾病者。”

    可是秭进回到营地后,立刻把这一件事情闹得所有齿轮人都知道了,他还向每一个齿轮人求问你们有没有见过或见到过。

    所有的人都给了他一个拒绝的答复,并要求他做出对此的解答,意即证明。

    可秭进长久地没能做出。

    无法做出解答的秭进先是搁置了任务,选择跑到野外观察,无果。接下来,他就尝试追问更多的人,他苦苦哀求那趟任务中的齿轮人、甚至当时所有不在城市里的齿轮人,问他们有没有在某个月亮被遮住的时刻见到过沙漠中行进的巨大幽灵。

    他求问过的每个人都给出了拒绝的答复。

    然后,他就问到了京垓——

    你当时野外,你有没有见到呀……

    京垓大可以回答它在观测沙尾立蝎在岩石群里的交尾,或者说他在追溯某一片绿洲露出地面的骸骨,看一种奇异的长着岩石翅膀的鸟是怎么靠风力滑翔向遥远的天空,或者天上飞着的车轮是怎么掉到地上。

    他凝视秭进片刻,选择顺从自己直觉认知,说……有的。

    “我见过很多撒谎的蛮族,但我看得出来,秭进没有撒谎,因此,我也不会说我没有见过,或说我见过但我认为这是幻觉。我从不说谎,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说谎,我说这是真的。”

    京垓平淡无奇地讲道。

    然后他就成了对此进行解答与证明的一员,在长久证明的无果中,放弃了原本对于第一问题的解答的责任,只专注于证明幽灵的存在,而被认为是具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者。

    “我们会证明我们没有说谎的。”

    他们在负责裁决对错的均平导师的面前,凝望那数千年来没有发生过变化的空间的延长体,坚持道。

    那时,载弍就坐在一边负责记录这一事件。

    它披着成年礼上所得的狮子头,不解地看向又一对开始迷信其他人都不晓得的东西的人,心想是什么东西能让自己的同族如此地坚定与不转移。这个问题直到它也变成了精神病齿轮人的一员才能理解。

    京垓讲完的时候,狮子头挥了挥转轮,示意安静。

    秭进和京垓都不再说话,顾川和初云也连忙集中精神。

    随着两边互相的接近,他们听到沙暴混沌的声海中跃出一阵奇异的声响。

    有的地方,像是正在弹奏的丝竹,变化不尽,弦声切切,而有的地方则像是即将死去的人的心脏,打着急促的鼓点。声音愈响愈急,就在沙暴中愈发明显,最终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声蒸汽般的长鸣,至于极点,然后熄灭,余下不知道是哪些东西的震颤,是弦留下的吗?还是心脏留下的呢?

    而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巨轮的底下。

    或者说……那幽灵般的鬼物来到了他们的头顶。

    它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要洁白干净,洁白到犹如从窗中照到青石板上的月光,干净则干净到到无边的沙海没有一粒沙子可以沾在它的外表之上。

    它从它的时光中走出,带着一整个它的世界,按照它所记忆的路线,在这片永无止尽的大荒上游荡,犹如幽灵一般,至今没有终结。

    “这可能是一个巨大而……奇异的机械造物……”

    光是撞过来的锋芒,几乎就能把顾川吹到天上。他被初云拉住,定在地上,看到最前头秭进一手抓到这幽灵船——姑且先称之为幽灵船的——外壁上。船上的光火拉长了秭进的影子。

    “你要做什么?”

    顾川疾声问他。

    “我要登上这东西!我要叫解答城中的一切人全部都看到!”

    秭进眼中的透镜闪着一种疯狂的火光。

    他所有的发丝都在风中飞扬。

    “追上他。”

    京垓说。

    六趣转轮似乎具有某种强烈的互相之间的吸引力,随着秭进的持续攀升,狮子头所持的另一片转轮同样要被牵引到空中。狮子头原本在抑制这种飞行,京垓对狮子头说不要多拒绝,于是转轮便浮了起来。那两个人站在转轮上,依靠京垓风洞般的脑袋吸入与放出风力来调整方向,一同上天。

    “我们也跟上去。”

    顾川对初云说。

    初云却以一种非常的直觉问:

    “要是月光重新照到这里的话,我们还能从这东西上下来吗?是会现在空中,脚底下的船消失!还是、我们也一同消失!”

    一旦被光照到,这幽灵就会闪灭,这是他们所知道的这一奇异事物的规律。

    “确实。”

    顾川呢喃,犹豫了片刻,却听到正在攀登的秭进的大声叫喊:

    “不会的,它不会再闪灭了,因为我、我们不都已经摸到了这东西了吗?这是、这是物质的实在。直到它毁灭之前,它都不会消失!快来呀!朋友,我们一起!”

    秭进无比坚信这一点,因为曾经他看到这巨轮撞在沙漠里的岩石上,岩石留下的粉碎的印迹。

    京垓与狮子头坐着转轮,在掠过顾川和初云身边的时候望向了他们。

    初云不再说了,而顾川抓住了转轮的边缘。

    随着秭进的攀登,转轮也越飞越上,被拖到这幽灵的巨轮的旁边,接着随着一阵暴风的呼啸,他们全都随着沙暴的猝动,被扔到了这巨轮的“甲板”上。

    接着,这航行中的巨轮直直穿了沙暴的尘墙。甲板上被无边无际冲上天空的沙子淹没。

    滚滚的风沙,直直把五个人裹挟,一路推撞到这巨轮船室的边缘。顾川一脑袋撞到金属的墙壁上,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杯子的夹击碰撞声,还有一声汽笛高亢的嘶叫。

    而巨轮继续遵循其远古的记忆,沿着现代的人所不晓得的航道继续前进。据说齿轮人们认为,在五百万到两千万年前,大荒之中也曾有一条清澈的或有数百米宽的大河缓缓地流过天际。这是他们从地下岩石的结构中猜测得知的。

    等到巨轮冲出沙暴尘墙后,它的甲板与内部都已经堆满了数不尽的沙。

    顾川的玻璃头罩在穿过尘暴的瞬间就已经碎光了,他撑着笨重的这银色的大衣服,勉强从沙子里挖出来。

    他不再关心外面的事情,第一眼就去看了自己撞到的墙后的世界。他看到这艘船的内侧像极了人为的布置,有数不尽的台子与桌子。每个台子与桌子的边缘都摆着玻璃杯。

    数千的或者数万的玻璃杯,没有一个碎裂的,里面都盛满了刚才吹进来的沙粒。

    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曾有上千的或上万的人在这里举起杯子,共饮风沙。

    “也许它是别的时间中飞来的,它将成为我们的焦点。”

    京垓从漂浮的状态转化,重落回堆积的沙子上说。

    “我们要改变它的方向,它会飞到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的。”

    秭进和狮子头各自举起转轮来。

    前者火急火燎地说道,在这艘幽灵船上探索。而后者思考了下,回应道:

    “这样的野兽,应该有一个密集的思考器官中枢,如果我们刺激了它的思考器官中枢,或许能迫使它改变方向。”

    顾川一眼将其认作是幽灵船。

    不过对于狮子头而言,它将其认作了某种与齿轮人构造相似的巨大生物。

    这家伙意外得可能很有艺术细胞,它走进门内,从盛了不同深度的沙粒的玻璃杯上一个个敲了过去,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好像一个高妙的钢琴手正在弹奏欢快活泼的小夜曲。

    顾川冒着风逡巡一周,他有种认识,假若不是沙暴的影响,或许这艘船还是崭新的,不会有任何受损的旧痕迹。

    那时,他甚至能闻到一种沁人的类似金穗的芳香。

    “你会是什么呢?”

    他抖了抖身上的沙,并找不到船长室。

    没有任何所谓的库房,机房或者休息室,绝多的房间好像都在举办欢宴。它有一个厨房,厨房里叠放着层层叠叠,永远数不清是五十个还是一百个的盘子。

    没有食材,只有水。

    水清澈得让顾川觉得有些感动,好像回到了日照大河边上居住的生活。但他不敢喝,只是打开水阀,洗了洗手,没有关上水阀就转身离开了。

    “你们找到方法了吗?”

    顾川大声向外面问。

    “找到了!”

    秭进以同样的大声回复道。

    “它是用光来牵引的!”

    “光?”

    “就像这样——”

    秭进和狮子头废了很大的功夫清理沙堆,然后转动了一个巨大的可能是航行灯的巨大照明设施。航行灯的方向发生了偏折,于是这船好像打了船舵一样,也发生了转向,对着即将撞上的巨大岩石偏折了三十个角度。

    就在这轻巧的变幻中,在这一千万年后的荒漠里,幽灵的巨轮第一次地离开了它在数白万年前就在行走着的熟悉的航道,开始寻着被改动的光而去。

    “你们要把这艘幽灵船带向哪里呀?”

    顾川又大声问。

    秭进侧过头来,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说道:

    “这还用问吗?朋友!这当然是……叫那群笨蛋们好好见识见识啦!”

    探照灯引着巨轮一路向前,在动摇变幻的沙暴中一路前行。他们的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那助长了风,想要利用风抵达天上的城市。

    灯光笔直地从黑暗中照亮了解答城的墙壁。

    顾川这才发现解答城的城墙像是一道水门,而盆地则像是河道里更深处的水峡。

    没有被关上的水阀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涌出,很快淹过了沙粒,向着甲板溢满。从谁也不知道的机关的地方,冒出一阵可怕的烟气。他们之前所听到的像是船员的心脏鼓动的声音,或是随船艺术家在演奏的声音又都响了起来。

    “你不阻止他吗?要撞上了呀!”

    顾川对京垓大声说道。

    京垓却说道:

    “这有什么好阻止的?解答问题是最为崇高的行为……证明正该以最直接的形式完成。”

    有着无数构件的嵌入岩层的墙壁上,有着数不尽的洞口或者突起的勾檐,顾川看到有上百个的不同的齿轮人。就站在上面。所有的这些齿轮人吃惊地望向这艘可怕的幽灵巨轮,还有上面得意洋洋的秭进。

    “现在,我们要到啦!”

    他大声道。

    “现在,我已经证明了……我当初所看到的幽灵鬼魅的存在啦!”

    盛着沙粒的杯子在行将到来的撞击前震颤不已,好似流不尽的水从船的两旁,溃堤般地溢出,逐渐注入无边的沙海,湿润了风化不知多少个百万年的砂砾。

    接着,巨轮便撞上了城墙,犹如石头撞上了石头。

    实验早已抵达高潮而走向完结,天上绚烂的黄道景象短暂地现身过后,尘墙又不再能束缚上弦月的明亮,逐渐消散。

    归来的秭圆站在峡谷的顶上,看到了城墙、撞上墙壁的巨轮,巨轮上的秭进,还有洒在城墙、巨轮与秭进之上的月光。

第十六章 煮玉米

    往后几天,从沙漠中航来的幽灵船一直靠在盆地崖壁的城墙边上,上面站满了密密麻麻正在清理砂砾的齿轮人。被撞击的城墙上足有数百处破裂与损坏,同样有密密麻麻的齿轮人使用各种各样的工具,对城墙以及隐于城墙之后的承重结构进行维护。

    秭进的行为无疑消耗了大量社会资源。

    若是放在落日城,秭进这样放船冲击城墙的人不用多想,一定会当街处死。

    但对齿轮人们来说,对于这群认为解答就应该用全部来感受的存在体们来说……秭进成为了解答城的英雄。

    顾川已经有几天没和秭进说上话了,偶然看到他,也是看到他在精神病齿轮人的拥趸中,看着那群精神病齿轮人听他意气风发地讲他发现这幽灵巨物的故事。

    另一位主谋者京垓,如今也无限春风得意。他耗费了相当一段时间,走过了十七个区域,与许多曾经认识的齿轮人相会与交谈。

    其中也包括了镜筒脑袋的京垓九。

    他们的关系,顾川猜得不差,与秭圆和秭进的关系类似,是在极其接近的时间里一同诞生,以及一同学习的。

    他们是在天体问题王国的管道里相遇的。

    当时,九的脑袋轻侧,数个色泽不同的透镜,在镜筒内幽浮,排成曲折的直线,圆状的色彩好像花瓣的开放,层层叠叠,看向走过他身边的京垓。

    “你和你的团队找到了一个了不起的现象,这个问题可能归属于第六问题王国。”

    有几个门徒和他交谈过关于京垓与秭进的行为,这是他们得出的结论,九对第六问题不甚了解,只隐约听别人说过第六问题是可以简称为死亡的问题。

    “我要感谢你激进的实验行为,遮蔽月亮、使黄道裸露的行为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方便之处。”

    没有眼睛,却好像在注目。

    没有耳朵,却可以倾听。

    没有嘴巴,却依旧能够张口言语。

    镜筒人对此不置可否,仅仅说道:

    “边际效应的利用是导师们所赞赏的行为,你们做得不错,你们利用我们实验的做法非常优秀。”

    京垓向前走到通道的暗处,又问:

    “不知道你们的实验是否得出了足够多的成果?我有一位不属于我族的朋友很关心这件事情。”

    “假设有,你很快就会在博物导师处听到。”

    镜筒人甩了甩袖口,不无得意地往通道的另一端走去。京垓却站在原地,等镜筒人走出数十步。那时,镜筒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它说:

    “你已经摘去了精神性障碍问题的归属,你现在应该回归到你原本的任务之中去了。第一问题王国的门徒们正在等待你的回归。”

    “我很抱歉,九……在这段时间里,我的想法,我的认知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京垓走过了通道的暗处,在明暗斑驳的灯光中一路走去,很快,拐过弯,镜筒人没再能看到他想要走往的前方了,它大声地问道:

    “你想要做什么?你要去哪里?导师们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可京垓没有回复它,镜筒人只见得它最后所见到的那空洞的脑袋的影子,犹如深邃的夜晚。

    京垓所说的不属于他族的朋友就是顾川。

    那时,顾川是想要提前了解到天体问题的一些细节性的情况,好为他即将迎来的交流任务做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幽灵船被证明的关系,连带着,作为“见证者”的顾川和初云的待遇都好了很多。

    他们不再需要趁着那六分之一个标准时去下层精神病的私会区,而获得了由第十二问题的门徒们首肯的解答城内的自由移动权。

    这个权力体现在有十二个笔画的双圈双杠米字型徽章的颁发。

    “这徽章,他们好像准备了很多。”

    初云将这徽章别在她的飞蛾别针旁边,别是一种开心。

    “齿轮人在这里存在估计也有很长很长的时光了。”顾川说,“他们肯定与大荒上其他生存的异族做过交流,自然会有异族得到许可,进入到类似的能够自由行动的处境中。”

    他们也从交流中得知了齿轮人与其他部族物资的集换处。

    齿轮人的物资,他们无权干涉,不过顾川觉得齿轮人与其他部族的贸易会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我们可以为未来可能的旅行准备粮食,也可以雇点人。”

    少年人在秭圆的监视下忙忙碌碌起来,削些竹筒或其他的木制品、骨制品或兽皮鞣制品,这些可以用来和异族进行交换。

    除了这些,知识更是能随便出卖的东西,从取火到医典的篇章,全都可以卖,没有什么不能卖的。

    齿轮人的语言在这一片区域是通用的,他可以凭此与多个与齿轮人建立了长期关系的部族进行交流。

    这些部族说来也怪异,有的没有性别之分——按照地球的知识,在高级动物的行列,有性繁殖对于无性繁殖的胜过是绝对的。因为有性繁殖有利于基因的交流,从而产生出更适合环境的后代,更容易在各种风险中存在更久的时间。

    但这个世界可能不是那么自然选择的。

    而有的压根就不像动物,它们像齿轮人一样带了点类似金属的或者玻璃般的异质。很难想象这些有机体中的无机单质是靠什么方式从自然界中提炼出来又得以存续。

    顾川好奇这些部族的生存环境,但秭圆制止了他的远去。

    “你要想清楚你是否要这么做。”

    “不能通融一下吗?”顾川嘴上应付,心里想着找个方法趁无人时机溜走。

    秭圆又说:

    “不是我制止你,而是我不被允许跟你一同前往他们居住的地址。届时,你遇到的一切将由你自己负责,我可以向你展示一些能帮助你生存的资料。”

    少年人稍微看了点,心思就熄了。

    他在齿轮人交易区的人口交易小道中向前走去。

    什么稻草人、铁皮子人这种都还好,起码还有个人形,介绍也都是什么落败者或者俘虏之类的。

    但只有个蛋样子的该算啥?

    “你好!我是一位来自遥远地方的绅士,第一次来到上弦月所照耀的地方,名字叫做混混沌沌。”它好像发觉到了顾川的注视,念出了自己拗口的不是齿轮人语的名字,顾川没听清楚那几个音节。它彬彬有礼地在牢笼里介绍道,“不过这里的人念不出我的名字,他们一般叫我作蛋蛋先生,据说我是从一颗很高很高的树上掉下来的,您要不要把我买下来,我听说我非常之美味,可以混合动物油一起炸,也可以在烧沸的水里煮。”

    顾川见过有人叫狗蛋,有人叫做铁蛋,但他没有见过真的人一般大的、剥了外壳的白白嫩嫩的水煮蛋。

    它有一只很小的可爱的可能是眼睛的独眼,而它的标签上写着猎物。

    “我没有钱。”

    顾川诚实地说。

    不是标准意义上的钱,而是与异族做交易的等价物。他过来只是先看看情况的。

    “没钱……你没钱……”蛋蛋先生好像不太高兴,“你没钱就不要到高贵的领养区乱看乱摸!”

    然后它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这一趟行程,顾川只购买了食盐(疑似)、一种类似玉米的主食和一些异族所使用的调味料,还有一个金属桶。

    解答城里可以用火,他便升起点火来,尝试吃吃看。

    火光在秭圆的屋子里闪烁。

    秭圆照常坐在一边,像是块死的铁,动也不动。

    初云开始发呆,顾川看着火里沸腾的水,冒出一连串的气雾,飘向天花板所在的地方。他在斟酌十二个标准时后,他需要对天体问题王国做出的落日城天文学的研究的内容。

    那时,顾川突然听到秭圆说了一句话:

    “等到陈述完了,天体问题组不再扣留你们,你们会去哪里?”

    他抬起头,看到秭圆正看向它。

    那双玻璃般的眼珠子干净得没有任何别的色彩。这是秭圆第一次、并且是毫无征兆地讨论起一个未来的或者去向的话题。

    “我们会去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他说。

    “是你们出生的地方吗?”

    “不,不是的,那地方一定既不是我们出生的地方,也不是我们认识的任何人出生的地方,它一定是我们从未去过的,可能也是你们、与你们有史以来的所有的人从未去过的地方。”

    “你们是为了解答世界问题而去那里的吗?”

    “世界问题?世界问题是什么问题?”

    “第八问题和第九问题都被称为世界问题。”

    秭圆侧过头去,凝视它房间里齿轮不休的转动,不快不慢,以相比起最开始的五分之七倍的速度,计量着她所要度过的时光。

    “第八问题问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而第九问题问世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她轻声说。

    “第八问题的解答者已经消失了一半,它们都是离开了大荒,然后没有一个再能回来的。第九问题的解答则陷入了困境,它们想要挖穿大地,直到大地的最深处,来理解这片大地的全部的构成。但是挖到一半,底下就变成了能够融化一切的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之发生接触,而不融解。他们宣称我们的大地浮在一片水上。”

    顾川追问那融解一切的水的详细:

    “要知道,假如这水会融解一切的话,那么大地又是怎么浮在上面的呢?大地不也会被融解吗?”

    秭圆答不上来,只说道第九问题王国挖出的井已经被堵住了,第九问题解答陷入了困境,第九问题的门徒们带领着一般齿轮人,正在帮助天体问题的解答组。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们是不是为了解答世界问题而要去那里的。”

    “差不多吧……不,还是有些差别的。”他说,“但要说起是什么差别,目前我还很难和你说上来!”

    秭圆好像有些难以理解,所以没说话。

    不过顾川觉得这是一个关系上的突破口,他搭话道:

    “你对幽灵船是怎么看的呀?”

    “幽灵船……那可能涉及到奇异的问题的解答罢……”秭圆说。

    “你的思想中只有问题和解答问题吗?”

    顾川笑了起来。

    “那……不然呢?”

    “你有想过你会变得怎么样吗?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你会是什么样子的吗?”

    少年人问。

    她说:

    “这是历史上有过的,是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我们会尝试拆解自己,制造新的齿轮人。特别的,我们之中成功完成了某个拆分问题的回答的人会继承导师们的遗产,成为新的导师与新的门徒。到时候,我们将不再需要执行任务,而是作为分配任务工作的流速的人,以及协调任务的人,或者安排任务的人。”

    这是秭圆在很小的时候曾被描述过的未来。

    那个制造了她的、至今让她感到亲切的齿轮人,像是在梦游似的,浑浑噩噩地、前后不通地跟她讲述关于她所要做的一切,所要变成的一切,以及所要拥有的一切。

    那时,那位亲切的齿轮人对她说,很快,你就要继承我既有的对问题解答的成果,你的体内有我的欠片,你会比那些一无所有被制造出来的齿轮人从出生开始,就具有更高的资质。

    “哦……”

    而那时的秭圆只是迷惘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要替我完成使命,替我完成使命,也是替你完成使命,也是替我们全部的同族完成使命,这是一件光辉万丈的事情!”

    秭圆的上一代激动万分地对她说道,就好像那些异族里即将登上部族王者的战士。

    “等到我们解答了我们所要解答的问题,齿轮人将无比伟大,这代表着世界上的一切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的疑问!而到时候,我们,不,是你们将可以做你们想做的任何的事情,再也不受限于任何的物质或精神的禁锢。我会为你感到无比的自豪,而你将会光荣所有的我们,成为我们最高的导师。”

    对于秭圆来说,她并不清楚那位齿轮人所说的“想做的任何的事情”是什么意思。实际上,她也不清楚禁锢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后来,精神病齿轮人的作为,让她稍微理解了点。

    狩猎、永无止境地休息或者指挥那些被训练成自己仆人的异族人。

    “你好像并不很激动……你觉得你得不到这些报偿吗?且不能有这样的心思呀!”

    其实,秭圆并不清楚她有的是什么心思,她觉得她是会认真地完成齿轮人的使命的,为什么还要为齿轮人的使命感到激动呢?

    她的疑问很久没人可以给她解答,于是她很快就忘掉了。

    秭圆生命的最初是在侍奉上一代的过程度过的。那位上一代在秭圆诞生后,还在继续拆卸自己的身体。

    在她拆掉自己最后一部分之前,也是秭圆的成人礼之前,他曾和另一位齿轮人带着秭圆、秭进还有其他几位与他们同时诞生的人,来到解答城的外围。

    当时,秭圆问:

    “我们来到这里要做什么呀?”

    她带着秭圆仰望上弦月,清且浅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把她的躯体照得格外明亮。她说:

    “你看,这是月亮,月亮是不是很美?”

    秭圆说:

    “嗯,很美……”

    她便拖着残躯,激动万分地对秭圆说道:

    “而我们第十问题的目的之一就是到达月亮,将月亮纳入我们已知的视野,秭圆,这是一件多么伟大、多么了不起的梦幻的举动啊!从来没人做到过,只有我们能做到!”

    秭圆说:

    “是的……非常伟大。”

    “而且还不止如此。”她带着秭圆前往高地,在荒芜的沙漠之中远眺群山,激动万分地继续说,“第八问题的解答,将告诉我们世界的模样,你可以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知道一切。第九问题的解答到第十二问题的解答,将告诉我们万事万物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也将指导我们现有的万事万物将会变得怎么样——我们可以对我们的未来进行预知,我们将会拥有无穷强大的力量!我们可能可以……永远地存在……”

    “是的,我感到万分光荣。”

    秭圆说。

    过去的记忆,与对未来的想象,在荒沙之中混在一起,飘着梦想与光荣的味道。

    直到死前,她的上一代一直在和她说解答了问题的齿轮人的光荣、以及解答完问题后、齿轮人整个种族的光荣。她对秭圆说知道了世界,就等于掌握了世界的命运,还对秭圆说解答完成后、你的名字将会永远地刻在种族甚至世界的历史上,为所有的智慧生命所瞻仰。而你将会像导师们一样,指导未来无数的齿轮人们……

    但那时的秭圆和现在的秭圆一样,在聆听中,被声塔传了话。

    声塔叫她去执行一件任务。

    从前那次的任务是用水桶去装水然后泼洗一个大型设备,这次的任务是让她问顾川:

    “你是不是通过了正廿的语言学检验?”

    正廿的语言学检验标准是能够自我介绍与介绍他人,能够描述物质的组成或者物质所在的环境。

    “对,怎么了?”

    “我要替你们,向天体问题的门徒进行述职。我述职后,就是你们陈述的事情了。”

    她起身,朝外走了。

    顾川问她: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其他的地方?”

    秭圆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

    “到我把我拆解之前,是不可以的,因为我的一切都不属于我,都属于我的王国。”

    她走的时候,水已经烧开。被水煮开的类似玉米的食物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混在朦朦水雾里,闻不真切。

第十七章 天上之物

    来自远方的人孤立地在陌生的环境中的行走,犹如在清水里的浊******神病齿轮人们的生活是古怪的。而一般齿轮人们的生活则是乏味的。一路往天体问题区域走去,顾川看不到任何两两正在交谈的齿轮人,也见不到他们身上有什么装饰,齿轮人们并不关心这些。

    他们甚至都没多看顾川和初云一眼。

    “你的状态是在臭美吗?”

    顾川把自己的感受,讲给初云听。初云的感觉与他大不相同:

    “他们又为什么要多看你一眼呢?”

    这个反问让少年人尴尬。他讪笑着争辩道:

    “遇到与生活中常见的一切所不同的事情,总会叫人多看几眼的嘛!要是齿轮人来到落日城的外城,像他们这种样子的,一定会引来成千上万的人来看!”

    初云却说:

    “总归还有不愿意来看的人嘛……我倒觉得这样还不错,他们的生活非常恬静、非常集中。”

    “你很喜欢齿轮人们的生活?”

    初云噘起嘴来,撩过自己的头发:

    “那是他们的生活,不是我的。偶然看看可以,但要我过,我觉得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做重复的针对某个议题的解答的工作……唔,会感到无聊。”

    她明亮的双眼犹如轻盈的蝴蝶,而眼中闪烁的光芒则像极了翅膀上的花纹。睫毛一颤,犹如蝴蝶扇翅。翅膀上的花纹便随着翅膀缓慢地上下摇动,是从一朵花上起身了,如同飘着的花瓣,飞过山野,落在看不见的茫茫远处了。

    初云专心致志地走路,而齿轮人们则漫无边际地从他们的身边游荡而过。

    顾川从中看到了曾在精神病齿轮人的集会区他所见过的齿轮人。那些人混在其中,莫名同正常齿轮人一般,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初云这时喊了声:

    “到了。”

    顾川转过头去,看到正廿站在通道的十字交叉口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徽章。接着这披着长毛的大猫猫皮肤的齿轮人,彬彬有礼地笑道:

    “欢迎来到第十问题王国,有一段时间不见了,川与云。”

    或许是为了示意某种亲切,他是用落日城语言的发音喊的顾川与初云的名字。

    它的玻璃眼珠子格外剔透,它肯定是小心地洗刷过了:

    “马上,交流就要开始了,希望你们能以表达的力量证明两个区域的万物关于天或者地的真理,这也是我作为语言问题解答者的光荣。哈哈,你们也放轻松,京垓九博士说了,你们只是用于验证他们即将得出的最高的解答。他可胸有成竹着呢。”

    大猫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川大大方方地往前迈步,且用解答城语言道:

    “走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让我们的交流尽快结束!我们还有更多的事情哩!”

    他们走进了一间小的黑屋子里。

    黑屋子里摆着两张椅子,顾川和初云淡定地坐在椅子上,他们已经知道齿轮人们是具有高度文明的种族。

    京垓九,或者叫镜筒人就站在这黑屋子的中央,捧着那面此前跨空间偷窥到顾川身影的镜子。

    它镜筒的脑袋微微侧来,其中十几个透镜各个放射微光,微光重重叠叠,在他的物镜之中,五光十色,犹如莲华。

    顾川读过正廿的玻璃书,因此他知道这时的镜筒人所有的姿势、每一句话、每一个身体零件的运作都符合了在古老的过去就定下的不可更改的仪式。

    “一切的解答悉如问来,无所从去。我们始终认为,正确的问,就是回答。现在,让我们开始吧。”

    它一手捧着镜子,一手拨动了身边的齿轮。身边的齿轮一动,于是整个黑屋子都开始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原本熟悉的黑暗被光照破。

    穹顶的微亮,引得顾川抬起头来,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果不其然……”

    一寸寸、一缕缕、一块块、一片片光怪陆离的图形逐渐组合成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图像。穹顶做成了黄道,黄道之上的影子犹如在顶上窥视人间的天神。

    而上弦月就挂在群山之上水瓶的星空之间。

    上弦月现,而群光皆黯然。上弦月黯然时,黄道亮如银河。

    齿轮人早已绘制了他们所能绘制的最多的天空。

    而初云却转头,看到正廿、秭圆还有其他十个她不认识的齿轮人,按照圆周的等分站在这件屋子的角落里,犹如十二个齿牙。

    其他不认识的齿轮人平静地凝视房间内的一切,好像这次问答交流不过是为他们即将修建的大厦盖上最后的顶盖。她认识秭圆平淡得像是沙海中的一粒随风而起的沙。而大猫则对他们投以了鼓励的微笑。对它来说,顾川和初云也是它对语言问题的某个分支做出的解答。

    “可以开始了吗?”

    顾川问镜筒人。

    镜筒人说:

    “开始吧。首先我要问的是:在你们的故乡,月亮是什么形状的?”

    “在回答之前,我首先需要知道,你们见过哪些形状的月亮?你们对我们故乡的月亮的形状,有哪些猜想?”

    “我们见过多种多样的月亮。在大陵山脉所能见到的月亮被称为蛾眉月,而在大荒之上,我们所见到的月亮可以成为上弦月。如果继续往南走去,在接近大荒尽头的地方,可以见到半月,与渐盈凸月。”

    半月就是半圆形的月。

    渐盈凸月就是半圆形的月逐渐盈满到圆形的月的过程。

    穹顶的星光时明时亮,镜筒人灵活的五指关节在镜子上划动,于是月相与黄道星影悉数开始变化。

    “我们认为从大陵山脉的另一头的你们所能见到的月亮首先应该是一片黑暗的朔晦……然后月亮将会从另一边逐渐盈起。”

    镜筒人平静地说。

    顾川一直望着天空。

    齿轮人对于星影与月上的纹理的复原都是无比真的,在这穹顶中所能见到的要比在大荒上亲眼见到的更为清晰。

    后者不过是自然的表象。

    前者却是从自然之中凝结的真理。

    他看到月亮上的万物像是水一样在轻轻地波动着。

    他说:

    “答:我们的故乡没有月亮,我们的故乡从遥远的那一头一直走到大陵山脉的尽处,所能见到的都是一个圆满无缺的太阳。”

    镜筒人明显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问:太阳是什么?”

    少年人低过头来,平视镜筒人,尽可能地以解答城的复杂的形容词语言来形容:

    “答:太阳是最亮的、且无限的发光体。当它照耀万物的时候,天、地、湖、山还有城市,这全部的一切都像一个小屋子里摆设的模型,一同被最亮的灯泡的白光照亮了。所有的砂砾都会发光,所有的树木都会留下一片光照后的阴影。我们认为它是无穷的,它是不会变动的,既不会变暗,也不会变亮的东西,是光的凝聚化,与实体化。”

    镜筒人脑袋里的透镜放出的光错位了。

    一种可怕的困惑犹如雷电般从头顶贯穿了他的全身。

    它呢喃的话语,顾川听不见。

    但它并不怀疑顾川所说的真假。

    它深刻地知道正是因为是它们从未想象过的东西才会是可能的。

    镜筒人抱着镜子,抬起头来,再度看向齿轮人模拟的上弦月。上弦月从它的出生开始,到他的“父母”带着他前往高坡,再到现在始终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从连齿轮人都没诞生的时候开始,恐怕还要延续到齿轮人的灭亡之后去。

    而月光消失时,星影的亮起,则是近代的齿轮人才发现的新的秘密。它说:

    “问:你们是否见过星影?如果见过,那么你们认为星影什么?”

    “我需要反问。”顾川说,“问:你们是否认为星影的消失是因为月光的遮蔽?”

    “答:强光会遮盖物质的形体。我们认为上空的月光会遮盖黄道星影的成形。因此,应是月光遮蔽了星光。”

    星影的图案迄今无人破解其真相,尽管其存在可能比地上一切的生物都要悠久。

    顾川可以回答了。他说:

    “答:在太阳的光辉下,星影并不存在。我们能见到是一片清澈的蓝色的天空,还有漂浮在天空上的洁白的云。”

    “问:除却太阳以外,你们的天空还存在哪些天体?”

    所谓的天体,顾名思义,即是天上存在的物体。

    “答:妖星,又称彗星。”

    齿轮人造出的星光足以乱真,顾川感觉自己好像正坐在无边的大荒之上,一个椅子,和一个身边的人。

    他坐稳了,继续说:

    “是会在天空偶尔出现的连太阳也无法遮蔽的发光体,它们有循环周期,最短者,按照我们故乡的历法,会在一年(一个建城节周期)内完成一次回归。最长者则会在二百一十二个建城节的周期完成回归。妖星在天气晴朗的情况下可以进行观察。妖星的数量,我们并不清楚。”

    镜筒人听完后,踉踉跄跄几步,只感到脑袋内是无数的天旋地转。

    原本它所做的所有的涵盖天体诞生与运行的模型已经彻底毁灭。而它原先准备的许许多多的无数的、只是为了验证模型而生的问题,在迎来太阳与妖星的存在之后,全部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否定。而现在,他竟然不知道他该问什么……去反复追问或者去否定两个同样一无所知的异乡人吗?

    它不知道,也做不到。

    第十问题在他的手中,似乎又要重新来过了。

    一种无以言喻的颓丧降落到他内心的深处,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在他的时代,完成对天体问题的破译,如今看来,那也不过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那么……它也需要像它的先代一样做拆解自我的准备了——

    因为它的寿命也快到了。

    它即将抵达构成它的金属的记忆极限。

    “你还有其他的问吗?”顾川继续对他说,少年人看到这镜筒人的眼睛黯然了些,“在我们的故乡,只存在太阳和妖星两种已知的天体,前者不会变动,而后者则会进行周期性的运动。”

    谁知,镜筒人只说:

    “我已经问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所有的透镜都不再发光,它逆向推动齿轮,于是月亮与黄道悉数消失,穹顶再度陷入黑暗。

    正廿对天体问题并不关心。这只大猫率先打开了门。

    外面的微光照入室内,给室内所存在着的万物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齿轮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顾川是在秭圆之后离开的。他回头看到镜筒人的背影格外阑珊,好像所有的心灵都已消逝。

    秭圆和初云在门外。初云发现顾川犹豫了会儿,是在看镜筒人,就探过头来,同样看了镜筒人一眼,随后说:

    “它变老了。”

    “是的。”

    然后,少年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最后,这用来展示某种天体运行之规律的屋子里,只剩下了镜筒人一个齿轮人。

    它踉踉跄跄、晃晃悠悠地开始从另一侧门的出去。

    它不知道它现在要去哪里,是继续观察风室,还是先暂作休息,是先把结论汇报给博物导师,还是先派遣齿轮人进行下一轮的工作。

    它缺乏一个安慰,因此心冷得像是一块冰。

    纵然眼睛还在看,它却已经不再能看见它以为的它即将完成的解答的王国。

    它的方向已经结束了。这个王国对它来说变成了一片黑暗。

    它失神落魄以为自己回到了自己暂歇的场所。

    结果抬头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齿轮作成的门。

    “拆解室……我原来走到了这里。”

    肉体会有衰败与腐烂的尽头,机械也会有失效失修的一天。

    齿轮人自然也有寿命。

    这种寿命体现在记忆金属的固化。按照解欲导师的说法,等到了记忆金属的形变彻底固定的时刻,齿轮人将失去解答问题的能力。它所做出的一切解答,无非是记忆金属上已经记录下的事情。

    这种反复的、已经有过的东西,是不具备价值的。

    不能劳动者,就只剩下了记忆的价值。

    在齿轮人的社会中,这些不能劳动者理应洗清记忆金属重新来过。这就是制造后代的过程。

    镜筒人打开了拆解室的门。

    拆解室格外空旷,无比巨大,在拆解室最盛的时期,会同时有上万的齿轮人在这里互相完成生命最后的步骤。

    “我的思路与我的解答已经失效。”它在这死亡的空间中自言自语,“现在,我的结局已经注定,我理应开始最后的步骤了。”

    用我自己的身体,来组成一个新的身体。

    镜筒人无法忍住心中的冲动,颤颤巍巍地摸上自己的脑袋。镜子从它的怀中跌落在地上。

    它灵敏的手即将靠在自己的脖子上,却被另一只手挡住了。

    “但你有想过吗?”

    这个声音,它很熟悉,是和它同一批诞生的齿轮人、装载有不同的奇物器官的齿轮人的。

    “京垓……”

    它听到它背后的京垓的声音像是魔鬼低沉的引诱:

    “九,你有想过吗?你不需要接受这个结局,没有一个齿轮人需要接受这个结局。我们可以重新写过……我们是,且理应是——”

    永生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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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与发现时代介绍:
多年以后,我再度听到了一声门响。
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通往外面的门从未被关上。奇物与发现时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物与发现时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