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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 风声鹤唳

    就天体问题与解答组进行交谈后,两位外乡人还额外交付了一部更为详细的用于说明太阳、妖星、大气云层等天上现象的纸书。

    他们为此得到了点好处。

    “你们所提供的天体运行现象的观察记录向我们展现了从所未见的景象,无疑让我们更为接近了某种永恒不变的真理,非常感谢你们的配合。”

    秭圆转达了天体问题解答组的通知,并张开手来,露出许多类似晶体的固块。

    这种晶体仔细观察,有点像提纯过后的变色石,在高温与低温的环境下会反射出不同的光芒。它在正常齿轮人的社会里没有任何作用,因为非精神病的齿轮人不进行一般贸易行为,但可以用于几个齿轮人市场与大荒的其他部族进行交换。

    其他部族都认可齿轮人定下的某种一般等价物的标准。

    两人被给予这些晶块后,就想要再度前往贸易集会,但秭圆却告知他们说:

    “外面起风了。”

    三人来到城墙的一个出口处,远眺天方。从幽灵船没挡住的缝隙里可以见到满天都是飞舞着的沙,犹如被风鼓起的无边火焰,灼烧天地上下。天空原本就昏暗,如今更是昏暗到了极点。

    齿轮人用于修理城墙的外在筑起的临时的浮架全都在风中震颤,而幽灵船上刚被铲掉的沙只一会儿就又堆积起来,成为了风沙的一片驻地。顾川看到幽灵船上,有许多齿轮人聚集在屋子里,好像在讨论什么事情,但风太大,他听不清楚。

    无边的风声低沉时犹如哀伤的呜咽,高昂时则似发疯的尖啸。

    迎面扑来的沙,让少年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往回退步,问:

    “天体问题解答组所使用的大风洞实验,不是能使风暴消散吗?”

    在大风洞实验过后,大荒的夜空足以使黄道现象显现,好像被彻底扫荡到干干净净。

    “你问我,我也无法向你做出解答……大风洞实验是有好几个问题解答组共用的,但与我所属的第十二问题无关。”秭圆的目光好像在望很遥远的地方,她淡漠地、无感情地说道,“我只听博物导师说过,这个实验可能是有副作用的,不能经常开始。京垓九博士为之做了很多我们不甚清楚的工作。”

    顾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

    “我常听你说导师,你们的导师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存在呀?”

    秭圆回头,望见少年人眼中纯粹的好奇。

    三人走在狭窄的小道里。最近,路上的齿轮人好像变少了,但顾川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兴许都是出任务去了。

    除却精神病齿轮人们的大集会外,顾川好像从未见过其他的齿轮人们、或者说属于正常的齿轮人们的广场类型的空旷场所。

    要么是特定的不允许长久居住的实验场所,要么是小的房间,要么就是外面他们正在走的如同蚁穴般密密麻麻、纵横交织的小路。

    黯然的光总叫少年人担心会不会伤害自己的视力。

    秭圆沉默了很久,只是忽然通路从远处及今,原本只以为某种装饰性的晶体各个放出了光明。

    然后,她像是从中得到了某种信号,她说:

    “导师是特别的……长久的存在,他们在这里存在了很久很久,可能在这座城市还没有建设起来的最初,就已经存在了。所有的齿轮人的零件最初都来源于导师们,并不属于我们自己。”

    “那这些导师们都在哪里呢?”

    顾川问。

    秭圆指向了一个发光的灯泡。顾川跟着她的手指,看到她指向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的灯泡。这些类似灯泡的东西,一直整齐地嵌在墙中以及天花板中,从来没有发过光,一度让顾川感到这些只起了装饰性的作用。

    但是就是在下一瞬间,从他们最前方的拐角处的见不到的灯泡起,所有的灯泡忽然调皮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好像音律琴键黑白上下的按动。光芒的闪烁,照亮了三人的全身,还有行走的其他的齿轮人们的样子,又像极了一波波的浪涛,最远处亮起,然后及近处亮起,最远处暗下,然后他们身边的灯泡们亮到了极点,最远处才继续发光,而中间已黯然。

    无边的奔腾的光波,将他们淹没了,让顾川本能地遮住了眼睛。

    “博物导师正在注目我们。博物导师无处不在。”

    秭圆平静地说。

    她的话吓了初云一跳。初云转过头去,连忙问道:

    “这位导师有说什么吗?”

    “导师问,你们怎么还没有离开?”

    秭圆继续向前走去,她从灯泡外壳镜面的反射中,看到了少年人和少女自由自在的身影。

    少年人尴尬地笑了几声。

    “我们正在寻找一艘能载我们和我们所需的食物的载具,像是推车啊,或者驯化了的驮兽,你们这里的一些机器也不错,但你们不给我们嘛——我们也要自己想办法,就要多呆一段时间,我们也是可以帮帮你们呀!不是刚进行了一次天体问题的交流吗?”

    这位博物导师既然没有直接驱赶他们,而只是询问,就说明它其实没有多少恶意,更接近于一种调侃了。

    结果秭圆很长时间没说话。

    顾川看看头顶天花板一连串排着的灯泡,又看看脚边墙上两侧的灯泡,它们还在次第发地、波浪式地发光。

    这说明这位“博物导师”可能仍未离开。

    但秭圆突然一声不吭,而也没有其他的地方传来声音,让顾川感到不安。

    柔和的光的海洋淹没了他们,他们继续向前走,走到接近秭圆家的位置,光也仍然追着他们。

    直到门口,秭圆突然停止脚步,转回头来,说:

    “导师刚才问,你们为什么不坐那艘幽灵船离开呢?那不是一艘很好的船吗?”

    “这是博物导师的话吗?”

    顾川问她,又说:

    “幽灵船的引航灯被你们拆下来,运送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这船也不是我们发现和降服的,我们没有权利呀!”

    眼前的齿轮人似乎沉浸在某种对于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惊恐之中,她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门。

    秭进正在门内。

    它没有穿皮,而全身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还有齿轮在静谧中转动。

    秭圆一声不吭,似乎不是很愿意见秭进。顾川走近,问好道:

    “你在做什么?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你啦!”

    裸露出齿轮的秭进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皮肤,还指了指他带回来的一些瓶瓶罐罐,刷子、奇怪的针与笔,说:

    “我在修我的重要的东西。”

    “没有一个专门修理皮肤的工作者吗?”

    秭进别扭地说:

    “没有修这种东西的,都是直接换新的……我不喜欢那样。”

    不知何时,灯光已经重黯下去,

    秭圆走向前来,以一种可怕的直率说道:

    “这是典型的精神障碍的特征,对寻常的事物寄托非常的意愿。这种意愿,他们甚至不愿意弄清楚原因。”

    秭进收起皮肤,没好气地冷声质问说:

    “那你要向解欲导师举报我吗?”

    “我不会那么做的,我希望你能够主动上报你的心灵症状。”

    秭圆说得极为认真。

    秭进只说:

    “明明我们是在同一批,同一个地方诞生的,排到排在一起,我们的身体都是出自同样的上代的手中,为什么我们会这么不一样呢?这是不是也是个大的问题?是不是?”

    他们的对话无疑证明了顾川的猜测。

    这两个编号接近的齿轮人确实是一起出生的。

    “在第十二问题中,对性格特征的演化有过回答,这只是我们的经历不同罢了——但我们必须履行我们天生的职责,完成对剩余十七个问题的最终解答。”

    秭圆将自己的手放在秭进的肩膀上。

    谁知秭进一把将手打开,然后就往外跑,手碰到门的时候,还转头往回大声道:

    “我才懒得管你呢!”

    “喂!等一下!”

    这不是秭圆,这是顾川。顾川还有事情想和秭进商量,如今见到秭进匆匆的身影,赶紧在他背后呼叫他。但秭进抱着自己的皮肤冲出门外,很快就消失在通道深邃的黑暗里了。

    顾川想追,就没几步就跟丢了,不得不原路返回。

    室内除了草堆,和顾川带来的杂物,照旧什么异常也没有。

    秭圆毫无反应地坐在一边,像是睡着了。

    但顾川知道她还没睡,只是停止行动。他一屁股坐到草堆上,没好气地说道:

    “为什么不和他温和一点说话呢?就算你并不赞同他,也不必这样严厉的吧?硬要把他赶走的吧?秭进也不会伤害你,不是吗?”

    顾川原本没有期待一个回复,但他听到了秭圆的声音:

    “你说得不错,他不会伤害我,也不会伤害任何一个齿轮人。”

    那时,秭圆抬起眼睛,玻璃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妙的光彩。她没有在看初云,也没有在看初云,而是在看黑暗的深处。黑暗的深处什么也没有,就像她曾经用射光看到的月亮的表面,除了摇动的光,也是什么也没有,都差不太多。

    “但是对一定会消失的东西感到怜悯,只会徒增自己的苦痛。他的行为只会过快地将他消耗。”

    她长久地凝视黑暗,在这狭小的室内的黑暗里,她会感觉到温暖。

    秭圆的话让顾川猛地一颤,坐不住了:

    “你也有、你也有你口中的精神障碍的症状,是不是?是不是?”

    可是秭圆这时什么也不回答了,她沉静地像是睡了。顾川以为她已经不想说话了,拉着初云准备继续找秭进。博物导师的话,助推了他一把,让他下定决心,想要从秭进、京垓和狮子头齿轮人的手里拿到幽灵船完整的使用权,把引航灯重新装回船上。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超大型的奇物。

    只是……

    “不知道秭进会去哪里?”

    顾川有些苦闷地说道。

    初云刚要讲她的想法,他们身后一角、长久沉默的秭圆突然开口了:

    “你们要找秭进的话,应该去看看精神病们藏在下面的大广场。秭进应该知道引航灯被放在什么地方。”

    这也是初云的想法。

    有人说了,她就不多提了。

    顾川也认可这个猜测,但他刚刚一脚迈出门外,突然停步转头,看向秭圆反射着冷光的齿轮表面,说:

    “你有没有想过做其他的事情?”

    秭圆保持缄默。

    等到顾川即将把门盖上的时候,他才听到秭圆在门合上的阴影中好像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我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浸透了期望,只有完成了期望,我们才能离开。”

    那时候,刚巧就是秭进所说的寓宇导师会休眠的六分之一个标准时。

    他们坐入厢房,随着永恒齿轮的运转,往下抵达精神病们的广场。

    广场上,各种各样的脑袋、人皮或者玻璃,乃至于脑袋上冒出的蒸汽缠绕着在穹顶化为云雾。这是顾川隔了许久第二次来到这里,他发现这里的齿轮人前所未有地增多了,气氛却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他拉着初云的手在人缝里穿行。他发现地球仪脑袋的齿轮人已经不再对人的未来做出预言,而宣称月球的飞蛾即将灭世的猫头鹰齿轮人一声不吭,淹没在人群之中。

    倒是那长眠的摊贩照旧在等待着那月球之上的飞蛾下降大荒,将一切冻结。

    原本的广场空间,无数光怪陆离的思想与言论在这里像是声音的海洋,每个地方都在使劲,每个人都在努力说服他人,没有人有一个共同的使命,没有人在维持秩序,所有的人都在争执,甚至斗殴。

    但现在,这些精神病齿轮人的声音都减小了,好像所有的精神病的齿轮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这种等待让初云感到不安。

    十七个藏在墙里的摩天轮从十七个问题王国不停地送来越来越多的齿轮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形态,披着各种各样的皮,熙熙攘攘地来到这里,而等待着什么。

    顾川也不管,只想尽快找到秭进,然后离开这里。

    他们在靠近那间小屋子的时候,听到了秭进格外洪亮的声音:“一定要这么做吗?我有点害怕……”

    “别怕,孩子……”那是京垓的声音,“导师们是很缓慢的,它们在制造我们的过程中,已经把自己拆得差不多了。”

    “可是,导师们清楚一切。”

    “不,它们不清楚!它们也没能解答那些问题不是吗?”京垓冷笑道,开始细数,“月亮是怎么运行的,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能选择做什么?我们的未来会变得怎么样?我们为什么会用语言沟通?想象与现实的边界又在哪里?……呵呵,它们甚至不能提出一个准确无误的问。”

    秭进好像还是很犹豫,但京垓却更耐心了,他已经等待了很久,再等待多久都无所谓:

    “别怕,一切都交给我,好吗?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如果出了事,我愿意承担一切的惩罚。现在,有朋友来了,先要安置他们。”

    顾川和初云知道他们被发现了。

    他们大大方方地现身,京垓和秭进坐在一张小桌子的两旁,望向他们。顾川问起关于幽灵船借用的事情。

    初云不着痕迹地扫视屋内。

    她看到这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各不相同的齿轮人。各不相同的脑袋互相遮掩,看不清晰。初云也不认识,只是其中有一个望远镜筒,镜筒里十几个透镜正在悬浮,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第十九章 烧火

    依旧昏暗的光线,墙里墙外数不清的齿轮人的影子,还有中间的一张台子,台子边上的两个人。一个人是看,一个人所看非看。

    “这事简单啊……船会飘向远方……”

    披着皮肤的秭进露出笑容来了,他的思考回路既纯净又透彻,他知道这两位特别的旅客是想要前往远方的,他也愿意支持。

    与顾川设想的一样,齿轮人对那大型的奇物说不在意也在意,说在意倒也不甚在意。

    对于秭进,这只是一件用于证明自己存在的物件。而对于齿轮人,这只是一件可以用于研究的战利品,并非是不能离开解答城。的国宝。

    何况,在博物导师传话后,他突然意识到,他也可以尝试加入齿轮人研究的队伍中去啊。

    秭圆提过“世界问题”,这是一个研究世界是什么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这与顾川或者初云在做的事情是不谋而合的。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的嘛。他认为这可能是博物导师的某种暗示。也许他甚至可以带走一些齿轮人作为自己的帮手。

    而问题是在于其他方面的——

    少年人屏住呼吸,眼观八方,最后定在了京垓的身上。凝望京垓犹如在凝望虚空。

    譬如他刚刚听到的谈话。

    果不其然,秭进说完后,坐在秭进对面的京垓抬起头来,那直接连在脖子上的收敛虚空的双角,仿佛夹着无尽的空间。

    “但是,现在,朋友,我们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事情与你们无关,却可能对你们会造成一些意想不到的影响,为了安全起见,你们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等待一段时间吗?”

    他客客气气地说。

    听到这话的秭进的愉快在瞬然间消失了。忧愁的表情就像是遮蔽了太阳的云。他的动作变得拘谨,而心神郁结,他说是的,朋友们,你们要多等待一会儿……我们有另外的、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顾川和初云都没有拒绝,被一个齿轮人带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原本就有,并且还有正被送来的新的齿轮人。

    其中就有那个一直在等待世界毁灭的睡觉的齿轮人,也有几个把自己切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半个脑袋或者一片胸膛的齿轮人。

    这些齿轮人基本都不说话,或者不再会说话,躺在一边,没人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也许它们也没有在想任何事情。

    而进屋前的最后一刻,顾川看见他们已经出屋了。

    秭进走在前面,京垓走在他的身后,其余原本那间屋子里的人更走在京垓的身后。

    “记得,你不必紧张。”京垓一边走,一边对秭进说,“你已经证明了,我们的症结并非是症结,只是被压制了的认知。我们都见证了这一点,我们更知道,你做得对!”

    他们的皮肤外面还套着同样的制式的服装,他们走入人群中后的瞬间,就被人群拥在一起,消失在攒簇的齿轮人,好像是被无边的草叶托起的花朵。

    地球仪脑袋的齿轮人在人群中凝望他们。贩卖月球飞蛾焦虑的猫头鹰齿轮人则在人群中仰望他们。还有更多的齿轮人正在追问他们下一步的动作。

    “稍安勿躁,我的同胞们。现在……”

    那时,京垓的语气先是高昂,随后低沉到了极点:

    “时候已经到了。”

    似乎有齿轮人认同了他的话语,在一片昏暗的光中以各不相同的语调反复讨论。很快,种种不同的机械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化繁为一,沸腾了全部的空间。

    “现在,为何不欢呼呢?同窗们!因为我们的生命即将结束——而新的生命正要……开始。”

    京垓握着秭进的手,一同举起,作那反抗的旗帜。

    黯淡的光照在秭进犹如灯环般的金属的手上,反照射出一种惊骇的迷离的猩红的颜色。

    猩红照亮了京垓的双角。

    再后面的声音,顾川听不见,他们被关进了门里,只能听见门外先是一片寂静有窃窃的低沉的声音在讲着复杂的他还听不懂的复杂的解答城语言。他不会说的音素连绵得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好像又掺入了某种并不使用声音的额外的语言,讲述着无人得以思考过的秘密。

    最后窃窃的声音消失了,变成齐齐的话语,齐齐的话语化作声浪,很快也消散了,化作了脚步声,一种可怕的、好像要迈向地狱的脚步声。

    “他们要做什么?”

    初云靠在门边,在一群懒得起身的齿轮人间,以一种无比的好奇与困惑问顾川。

    少年人在外面还有说有笑的面色在进屋后迅速冷结,他的手在发抖,他在思索他们两个外乡人在这场事件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在她身边的初云握紧了他的手,感到他透过皮肤的躁动与热,听到他僵硬地说:

    “他们在做的事情,可能相当于边民们要把冕下杀死,来重新确立一座城市的、一个时代的新的法则。我们……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又是因为什么而萌发的?

    是哪些齿轮人策划了多久,又是如何意识到了某些团结其他齿轮人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难道就是幽灵船的事件吗?

    少年人并不清楚,他靠在门外只知道外边的齿轮人犹如潮水般正在涌入十七个通道之中。而他们只能陪着一群并不说话的精神病齿轮人呆在这个被封锁了的房间里。

    初云看到门外的世界以非同凡响的程度迅速黯淡了下来。整个广场已经被切断光源,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之中。

    天已经黑了。

    而外面,恐怕事情才刚刚开始,好比黄昏之将至。

    这是一场不具有精神异常的齿轮人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在它们天真而纯粹的思维中,仍然认为所有的齿轮人彼此之间都是为了解答问题的一致的同伴。

    因此,对于他们而言,是决计没有想过应对从内部迸发的齿轮人们的袭击的。

    但他们并非毫无发觉。

    因为齿轮正在越转越快。

    这说明由均平导师所控制的个人任务的分配正在随着齿轮人数量的骤减而发生异常的增多——换而言之,即是大量的齿轮人已经明面上退出劳动,被确诊患有精神障碍。而剩余的齿轮人被迫承担了与他们共同的劳动。

    但这对于齿轮人而言,也不代表什么特别的意义,直到人们切实地来到这里之前。

    “十七个问题代表了十七个问题王国。这些区域不是平民上的一块块,也不是一个方块一个方块,它们是由四通八达的隧道构建成一个复杂的不规则的蚁穴,然后彼此纠缠着,依次深入地底。我们要抵达最深处的第一问题王国。”

    京垓平淡地走在他从未走进过的第七问题王国的路上。

    他身边通道所有的灯都明亮了起来。

    “我记得,第七王国要解决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做什么?博物导师,你正在看着吗?你觉得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这个问题又被称为道德的问题。

    京垓抬起头来,望向无边无际的发光的灯泡。

    可惜的是,博物导师并没有回答它。

    灯泡的光芒骤然消失,而前往了他方。

    京垓不急不忙,继续向前走,它知道只要继续往前走,就一定能见到导师们如今的样子。他带领的齿轮人也不甚着急,他们并不准备大规模地破坏建筑在地底的寻求答案之城。他们所要做的,按照京垓从古代齿轮人得到的情报来看,是非常简单的。

    它们分作了许多队伍,从多个通道选择逼近解答城的最深处。京垓是单独带队行动的。

    “京垓……你带着十几个人是要做什么?”

    当时,正在研究由生物问题解答组所搜索的各异族的行为资料的第七问题的博士打开了门。

    解答第七问题的齿轮人群体是非常特别的,它们全部都是以没有智慧的动物的皮肤作为衣服的齿轮人构成的。

    当时驻守第七问题的博士,名叫兆肆。

    兆肆是一位很古老的齿轮人,很可能是目前还未自我拆解的所有门徒里最为古老的一位。

    它披着的是牛的皮肤。

    “你们是要去觐见均平导师,以解决你们的某种纠纷吗?”

    它推了推它挂在牛头上的特别视觉眼镜。

    “是的,尊敬的博士。”京垓走在通道里,说,“我们看到了死神正在大地之上游荡,所以要向均平导师示警。”

    兆肆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来:

    “可是你们应该还没有提前呈递通知,我可以替你们写通知,你们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京垓好像很愉快,尽管没有头,只有角,但轻微摇晃的角可能也证明了它的笑意盎然。

    “不用写,不用写,我们不想要浪费时间。”

    他径直走向了第七问题王国的尽头。那里是均平导师所居住着的地方,然后推开了门,身影便映入一片明亮的白色空间中。

    他再度见到了那在空中,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虚空漂浮旋转着的长长的柱子。

    那是执行了自我拆解之后,只剩下了必要思考组件的导师之一,所有精神病齿轮人的确诊均由它所发出。

    “好久不见了,均平导师,还记得当初你认为我们看到幽灵船的事实是错的吗?”

    京垓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

    那长长的柱子上出现了齿轮人的文字:

    “你已经证明了你是对的。”

    “但你们对我的伤害依旧存在,不是吗?导师。”

    京垓平静地说道。

    “你想要某种特别的补偿吗?”

    上面的文字写出了这句话,但这并非是真要给予补偿,因为齿轮人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是共享的,没有任何可以补偿的东西。

    润滑油可以无限供给,皮肤也可以无穷换新,若是为了解答问题而出任务所需要的工具,只要有,便是应有尽有。

    想要得到补偿,往往是精神病症的某种前兆。

    “是的,我确实是想要某种特别的补偿。”

    京垓直言不讳。

    他的手负在身后,摆了个手势,几个齿轮人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将他们正在搬动的重物移到门口。

    “可怜的孩子……你又患上了某种精神病症。”

    均平导师说。

    “不,均平导师……你似乎理解错了一些事情,第七问题已经证明了出于不同时期的人们应该要做的事情并不相同。那么,现在我要告诉你,”京垓更加愉快了,他维持他一贯的口吻说道,“从今往后,我们的状态才会是所有齿轮人应有的常态。”

    他又摆了摆手指,那重物外面披着的皮革被一个齿轮人掀开了,露出其间有着密密麻麻孔洞的黑灰色犹如煤蜂窝或者晶体硼一般外形的不规则巨物来。

    兆肆领着几个齿轮人赶在这里,看到那足比三四个齿轮人合抱还要更大的东西,立刻意识到了这对应了齿轮人王国的哪件奇物:

    “这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奇物,它应该已经在一次任务中被申请使用而遗失了……”

    兆肆直到这时,还没有搞清楚情况。

    它活了可能有上百年,但它也是……第一次见到如今的场景:

    “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空腔震动模片,对着均平导师?”

    京垓慢悠悠地撤出步来,他深知均平导师的视野因为器件的拆解而极为受限,它是看不到门外面的。

    他说:

    “那当然是为了对均平导师进行使用,可以打开了。”

    齿轮人们将空腔震动模片的所有覆盖物尽数揭开,然后将其一把推入了那白色的空间之内。

    代表均平导师的巨大的长柱在空中悠悠地转过一圈,它感知到那不规则晶体外表上所有孔洞都在迅速地吸气与放气。

    然后,连同空气、空气中的尘埃,组成万物的一切物质都不可抑止地震动开来。

    “你们叛变了——再一次的、在一千年后的现在,出现了。”

    均平导师的柱体上出现了新的话语。

    在眨眼都来不及的时间内,猛烈的震动开始摧毁物质的内形。巨大的破坏力直通天花板与地底。瞬然的崩催吹起无边的物质的碎片组成的尘烟,向着门外滚滚而飞。

    兆肆立刻往后撤退,它还没有应对那么多齿轮人的打算。

    次要的隔墙在一瞬间就被空腔震动模片的威力彻底撕开。但均平导师所寄托的空中柱居然没有任何的损害,只在狭窄空间中爆发出来的气流风波,被远远推开,不再能幽浮于虚无,而是被可怕的威力挟带,使劲地砸破地面,沉入这片白色空间底下的建筑之中。

    而那模片便随着地板的坍塌,一并随着均平导师掉进更底层。

    那看不出材质的柱子与地面碰撞的瞬间,即以爆破的威力推开周边一切被碰撞造成乱石碎砾。飞舞着的残片在连续的撞击之中,闪烁出击石取火的光亮,不知哪里抵达了引燃的条件,便升腾出可怕的火苗,犹如一片正在舞蹈的影子。火苗升出的同时,又有出水管的崩溃,射出一道道的水柱,洒向天方。

    被关在屋子里的顾川因巨响而惊醒,猛地抬头,耳朵贴着门上倾听。只听到有大片大片的石头砸在这间小屋子上的声音。

    不可思议的空气的波动,在一瞬间贯穿了小小的并不承重的隔墙,摧折房屋。巨大的力道犹如重拳之砸在人之脆弱处,又仿佛一阵可怕的大风从靠着的门上的各处要把人推走。

    果不其然,只反应不过来的片刻,木门破裂。

    “小心!”

    初云伸手,以难以想象的怪力挡在前方,犹如守护幼鸟的翅翼,将所有飞来的石头与金属一一击碎。

    顾川在初云的掩护下,勉强睁开双眼,见到了理应热闹的精神病广场的中央悄无人烟,原本运转着的齿轮已经尽数停滞。天花板上破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地板上则到处是天上落下的碎石、晶体与金属物片。

    这一切都在指示这座宁静的处于荒漠中的安全城市即将点燃可怕的硝烟。

    火光映照里,一根降落的巨大石柱,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

第二十章 动乱

    解答城是建立在地下的层层堆叠,它不是开阔的地上,不是水边,不是平原,它更像是在一个房屋里演绎了一个完整的城市。

    其中,彼此联通的管道伸向了无人知晓的深处。

    楼层的坍塌,扬起烟尘。白色空间的光亮从顶上射入底下,犹如从天而降的光柱。

    不知何处狂乱飞舞的火影,十几面被摧毁的隔墙,还有逐渐漫过废墟的大水。

    一切都在昭示着某种可怕的事情的发生,

    那些个沉眠的、或者只剩下一小块的齿轮人都有动静。顾川看到一个只剩下脑袋、肩膀和一只手的齿轮人靠那唯一的手努力爬出倒塌的废墟,看到了那从天而落的柱子,它的眼睛闪了闪:

    “均平导师……”

    顾川也看向那根柱子。

    它的材质乍看上去是某种大理石,但细细观察,却会发现,更接近于某种玻璃,上面的闪烁的光点,好像要形成某些图案,始终形成不了,就像是损坏的手机屏幕一样,其中渗透出流质的晶液,很快浸润了被外层包围的内侧,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海色的裂隙。

    但这片渗透液的四周,可以看到零星的显露的文字,写着原人。因为这是柱体,前后通联,是圆形的,因此无法确定这几个字是在开头还是末尾。

    “它是导师中的一位?”

    顾川问那半身齿轮人。

    说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胸有点发闷。发闷的同时,他的腹部又在发热。

    “是的……”半身人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了,结结巴巴地说道,“那是宣判了我具有幻觉的精神病症的导师、均平导师。它负责调和寻求答案城内出现的各种人与人、认知与认知之间的冲突。”

    初云面色不变,弹指打飞若干飞来的碎石,往前走去。只是没走几步,体内的诸器官都感受到了一种非比寻常的古怪的压力。

    顶上没有齿轮人下来,被称为空腔震动模片的东西被掩盖在废墟之中,初云见不到,但也理解到有她不明晰的具有破坏力的情况存在: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这片区域的状态不太对,可能有某种特别的力量正在施加影响。”

    她转过头来,对顾川说。

    “是的……”

    顾川也察觉到了这种无形的冲击的存在,他没有时间在这里做某种解密的游戏,他有更简单的选择——离开这里。

    偌大的广场内,十几道隔墙大多崩塌。借火光一望,就能见到第十二问题的厢室被石头遮住了,临近的通往第十问题区域的秘密厢室则被巨大的金属横杠插入、彻底粉碎了。距离他们最近的是刻有第十四问题纹章的门房。

    两人准备跑路了。

    还躺在地上往外爬的半身人齿轮转得更快了。

    它声嘶力竭地吼道:

    “等一下!带带我!”

    这齿轮人的精神病症是极度的胆小与惧怕死亡。它拒绝了所有的外出任务,也不想跟随其余精神病齿轮人一起活动,被判定不具备劳动能力,具备难以解决的精神问题。

    它没想到破坏力会波及到这里。

    顾川回头看了它一眼,看到它正在往两人的方向爬。他叹了口气,顶着胸口极度的发闷,踩着尖锐的金属与石头的碎块,跑回来,抓住这齿轮人的手,把它背到身上,然后转折回去。

    初云静默地在等他。她觉得这是多此一举的行为。

    顾川一边跑,一边问半身人:

    “第十四问题是什么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这半身人恐惧到了极点,它说,“第十四问题是想象问题。”

    “想象问题?”

    “这个问题的描述是……是……”它的精神障碍使得它无法自如地处理自己思维内的信息,换而言之,它处于一种类似于寻常人的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我们的想象,与现实的边界在哪里?就是,就是……”

    半身人努力地回想:

    “哪些想象出来的事情是做得到的,哪些想象出来的事情是可能做得到的,哪些想象出来的事情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们会做出现实中做不出来的想象?”

    “我们……是指齿轮人吗?”

    两个人背着一个齿轮人来到第十四问题的厢室前,初云一脚踹开门,两人一同坐进来,胸闷的症状得到缓解。。而厢室即刻开始上升。

    刚刚上升,顾川又想到一茬:

    “不对,不能坐厢室,厢室如果发生意外,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也进不来。”

    这与火灾逃生时不能做电梯是一个道理。

    话音未落之际,门外的广场发生了可怕的空气震动,正在上升的厢室同步震动。小桌子上的玻璃书跌倒在地。

    而顾川差点一个滑脚,脑袋要撞到桌板上。

    跌在地板上的半身人伸手,扶住了顾川的脑袋。

    然后,厢室在再度的猛烈地晃动后,终止了。原本就黯然的灯更是闪都不闪地熄灭了。

    在密闭的深沉的黑暗里,少年人的面色难看到极点。

    半身人说:

    “这是遇到灾难的紧急停止……维修人员之后会过来。”

    初云微蹙眉,说:

    “我想维修的齿轮人是不会过来了吧。”

    顾川冷声道:

    “现在,你们整个解答城恐怕都乱成了一团!我们都遭了殃!等待救援倒也不是不能作为一种选择……如果这次动乱能在几个标准时内解决的话……”

    半身人垂下了头,只手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

    “这……不可能……京垓博士虽然……准备得很充分,召集了很多人,但导师们应该会叫同胞们一起行动。他们的冲突应该会要……不短的时间。”

    这不是半身人的预测,而是他先前得知的精神病齿轮人们共同的想法。

    顾川和初云再不犹豫,在这片狭窄的空间内搜索。

    他们没有收获,没有类似紧急维修门的开口。

    半身人又道:

    “可以……开主门。门后是可以行动的……有危险。”

    初云想了想,握紧自己白皙的手。手上的经脉清晰可见,然后这少女的纤细的手往门上撞去。

    金属的门立现拳头轮廓的凹陷。

    她打了第二下,这扇门与厢室的连接铰链被蛮力挣脱了。

    门像块铁板,被初云卸下。他们看到外边是一片漆黑的。

    “稍等……”

    半身人用手摸了摸自己肩膀上的一个齿轮。它的两只灯泡眼放出了光,照亮了门外的世界,距离他们最近的结构便露出了那俨然的、符合最精密的数学曲线的轮廓来。

    “这是……”

    顾川看向脚底。所谓的厢室,与他原来的设想相同,真的是一个巨大的齿轮的一个齿。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齿轮之上,凝望着层层叠叠、由无数各不相同的齿轮和蜗杆所构成的彻底的机械传动的世界。

    齿轮在墙壁之间,在地底,在楼层与楼层的隔层,在天花板上,也在通道的外部。

    这原本的一切恐怕都在静默中旋转,无言地支撑齿轮人世界的运行……直至如今,被迫终止于使用者们的纷争。

    初云深吸了一口气。

    这片空间里的气体异常纯净,像极了她在被尾桐夫人做手术时所处的无菌室环境。

    他们走在齿轮之上,沿着横在空中的蜗杆,低着头,弯着腰,在齿轮的缝隙中行走。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造这个世界的?”

    顾川看到齿轮上还有字。

    字上用齿轮人的语言写着:净土,意思就是最后的安宁之地。

    他背在身上的半身人说:

    “不知道,我是极圩,在我诞生之前,这里应该就是这样了。”

    在齿轮人的计数里,正之后是载,载之后才是极,极圩的辈分比秭圆都小到不知哪里去了。

    顾川不言语。

    在这片日月并不循环的世界里,追问时间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没有标志。

    落日城根据自然条件的变化,勉强总结了一套顺序纯随机进行的节气理论,这套节气里缺失了关键的深秋和冬天,终年温暖如春。

    而齿轮人们的标准时是依靠齿轮的转速来实现的。齿轮人的齿轮其使用寿命算得上了不起,但能和顾川熟知的四十亿年未变的日升月落相比吗?

    显然是不能的。

    两者都无法完成对时间的正确的解答。

    前边的齿轮极为接近,顾川弯下了腰,在几个连在一起弯弯曲曲的,像是被两边的牙齿所夹的缝隙间勉强爬行。

    好在重力的方向不曾变化。

    他们摸到了几面墙壁,也走入了更狭窄的齿轮空间,看到有类似蒸汽动力的喷雾,正在喷出源源不绝的纯净的气体来。气体略有灼热,三人转身走向其他方向。

    “你们研究了那么多问题,难道没有在研究时间的问题吗?你们也没有个确切的时间吗?”

    “那是第十五问题……我们所处的时间与空间是什么……”半身人说的情绪镇定了不少,“第十五问题据说快要出结果了,有个精神病齿轮人,原本就是研究时空问题的门徒,已经到了博士的地步,它一直声称它即将造出绝对精准的的永恒钟。原理……抱歉……我不清楚,只据说是用上了某种规律性循环的分体奇物。它造出了两台,并把这两台永恒钟进行校对,声称两台永恒钟在至少数千万圈,足以抵达这一代的齿轮人彻底毁灭的时间后,也能分文不变。‘世界问题’的门徒将一台永恒钟带走,用在他们探索世界的旅行中。”

    后来,世界探索的旅行失败,一半世界问题的解答者队伍彻底失踪。第二台永恒钟被他们仅剩的奇物带回。

    结果人们发现它的指示与第一台永恒钟相差了数十个标准时。

    永恒钟的企图随之破产,第十五问题随之解答失败,永恒钟博士拒绝自我拆解,然后就成为了藏在暗处的精神病齿轮人。

    半身人刚刚说完,外面就越传来了绝大的震动。它立刻缩头,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而它眼睛放出的光芒便随之抖动,让顾川心烦。

    “安定!冷静……照明呀!”他敲了敲半身人的脑袋,半身人这才抬起头,越过少年人的肩膀,重新照亮了前方。

    这次震动的方向不是广场,而在另外的方向。

    三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初云摸索墙壁的时候,发现了一道罕见的缝隙:

    “有门。”

    “开!”

    他们不再犹豫,初云破门而出。三个人一块儿来到一片长廊通道里。

    这通道同样全黑,所有的灯都灭了。

    按照指示标志,他们可能在第十三问题区域,也就是正廿所在的表达问题王国。

    第十三问题的居民们也多是动物皮外表。他们与第六问题或第十问题的区别是,后者无毛,而前者保留了全部的毛发,比如大猫状的正廿。

    “我们先出去,可以在幽灵船上过一段时间,准备一下,再伺机看情况行动……”

    顾川对初云说。

    初云点头,同意了他的想法。

    他们确实不想蹚这趟浑水。

    只是……上天从来不遂人愿。而解答城的情况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已乱到了极点,四处发生的斗争的倾塌使得几处道路不通,而齿轮人们更是紧张到了极点。背着半身人的顾川还有初云一路小跑,刚刚拐过弯,半身人的眼睛光就照到了一个巨大的轮廓。

    那齿轮人人披着鹿皮,头戴鹿角,正往这边冷漠地走来,好像一个巡视的卫兵。它已经发现了初云和顾川。

    “你们是谁?”

    鹿角的齿轮人,垂头凝视。

    半身人见到这鹿角人,似乎非常惊喜。它流畅地说道:

    “正一博士,请您帮帮我们,我是极圩,这两位是解答城的客人。我们和这件事没有、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想要暂时离开解答城,躲避这莫名其妙发生的灾害的情况。”

    正一博士……顾川听正廿提过这人。

    他在第十三问题解答的地位,与镜筒人京垓九在第十问题中的地位相近。

    正廿说正一博士是最标准的齿轮人。

    但如今所见,顾川见到这位正一博士披着鹿皮的脸并不好看。长长的尖锐的角上所挂着的齿轮似乎说明它在拐到这里之前,已经发生过一场战斗。

    它眼中的光芒不停闪烁,好像正在打量身前的这几个人。

    最后顾川看到它头顶的角发出震慑与警告的红光。这正一博士的鹿角与京垓九的镜筒……或者初云的身躯一样,都是……某种融入身体的奇物。

    “寓宇导师有令,现在的解答城,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任何人都可能是导致了纷争的凶手。”

    它冷酷地宣判道。

    “你们应随我来。”

第二十一章 关门

    而那时,外面的沙暴愈演愈烈。皎洁的月光依旧洒在这还享有数十或数百万年寿祚的大荒上,尝试照亮起伏的丘陵,星星点点的绿洲,以及其中探头张望的生灵。

    沙暴在这处强烈,在另一处也强烈。冒着风暴,几个异族年迈的使者带着他们部落年轻的继承者来到齿轮人举办的市场之中,参览这一他们以为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

    市场的建造沿袭了齿轮人的风格,大部分都藏在沙底。

    异族的队伍带来了新的奴隶,奴隶是因为部族内部意见不同的比斗所产生的,新的族长登基,旧的族长则被新族长决定出售给齿轮人。除了奴隶外,他们还带来了新搜寻到的奇特的事物。这些奇特事物,有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些则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可以在这钢筋支撑起的集市里换到各种各样新鲜的小玩意儿或者方便的生活物资。这种与齿轮人的初级贸易关系他们已经保持数千年了。在他们的记载里,还在流传着很久很久以前横行大荒的杀人的带甲壳的螯肢动物的传说。

    传说之所以是传说,便是现代的他们从未见过的意思。

    生活在大荒的异族人最喜欢的是由齿轮人制作的钟表和机械乐器。前者用于计时,后者用于娱乐,譬如唱歌,譬如跳舞,其中最年迈的长者还记得他第一次在这个集市中看到机械乐器的时候,心中萌动的古怪的喜悦和自卑。

    而当机械乐器演奏出曼妙的声音时,喜悦与自卑都短暂地消失了,他只剩下最纯然的欢乐。

    只是这一次稍微有点不一样。他们刚刚回到这个奴隶集市中,却发现集市内只剩下了许多各不相同的并不友好的族人,而齿轮人们神秘地失踪了。

    “它们去了哪里呢?”

    年轻的继承者早已做好面见齿轮人的准备,学习与齿轮人的交流。如今企图落空,他便好奇地问到它们部落已经活了三任族长的老人。

    老人也无法给出回答。

    没有齿轮人驻守的空旷市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猜测道:

    “也许……也许是寻求答案的城市里,发生了超乎想象的事情。”

    但齿轮人的物资未被带走,被遗留在集市锁上的仓库里。这使得异族与奴隶们蠢蠢欲动起来。

    只有很少的人清楚,这是散布在大荒各处的齿轮人,都得到了声塔的信号,重归解答城。等到归来的齿轮人抵达城墙,就会发现解答城所有的出入口都降下了临时的闸门——

    他们并回不去,只能躲避风暴,散在幽灵船外的各处。

    鹿角人的说法不仅是一种说法,更落成了确实的行动。

    他在第十三区域里大步流星。这人强硬地走在前头,少年人们背着一个半身齿轮人,看到各处齿轮门都被锁死,大量通道都被截断,便乖乖地走在后头。

    “我听说过你们的事情,正廿和我说过一点。”

    那时,被称为正一博士的鹿角人说。

    “你们来自于原始群山的另一头,是天方的异客,如今在这里暂留,但想要前往无人知晓的远方,是吗?”

    “是的。”

    顾川说。

    “那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你们两个能够翻越大山的探索者,迟早也会在世界探索中患上精神障碍。”

    顾川一时语塞。

    这就是语言问题博士的说话水平吗?真讨人喜欢。

    鹿角人平淡地说道:

    “世界问题的实务解答,损耗的齿轮人不计其数。这个现象本身已经成为了第十六问题的主要研究内容。”

    “是的……我们的行为确实就是在实际的操作上,尝试解答世界问题,也许我们可以和你们合作,”顾川说,“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们的世界问题的解答组进行交流,或者一起行动。”

    “世界问题还活着的解答者都是一群蠢货,你不会愿意和他们一起做同一件事情的。”

    这语言问题的博士不留情面地说道。

    在他的的眼睛里,有一块泛着淡青色光芒的透镜。如今照明系统已全关,他的大袍子里露出一个手电筒似的东西照亮前方,也衬托了他双眼中的异芒。

    光辉在黑暗中踱步,刚刚侵向前方,又被后方的黑暗的追赶。整个解答城都不时有微弱的震感,也许哪里正在发生爆炸或武斗。

    没走一会儿,众人皆闻到了一股特异的香味。这股香味乍闻起来,若有若无,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扑面如芝兰,只是久闻便觉得臭,浑身不适,好像血液都要凝固。

    鹿角人面色一变,步伐更快。

    顾川和初云跟着他,连拐三四个弯道、五六十米长廊,来到同样一条长廊,廊道两侧皆有齿轮门。这里是被寓宇导师指定的暂时聚集地之一。

    他们看到原本驻守在廊道中的齿轮人亦尽数昏迷过去,不知是死是生。

    鹿角人猛地推开门,只见到一个个屋子里的齿轮人也全都不省人事。鹿角人低下头来,用自己的鹿角将几个受害者一一顶过后,翻出他们的身躯,见到他们的金属外表全部变色,便猛地站起身来,疾疾走向门外,走前又严厉地说道:

    “有敌人来过这里了,他们都被强制休眠了。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要去调查。”

    他的匆匆离开,哪里能使初云和顾川信服。

    顾川问半身人。半身人也难以解答这个问题,它称自己并不清楚。

    “所有的门和出口都锁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顾川把半身人放下,他尝试翻捡齿轮人和房间里的储物箱,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特别的东西。

    初云默不作声,轻抚墙壁,衡量一道道门与墙的强度。她这时才发现这里的承重墙所用的材质非同凡响。

    “天青金……”

    “你是说那种金属之上的金属吗?怪不得能在地下建立起这么个巍峨的都市来……”

    顾川略有印象。

    “是的……我破不动这种材质。”

    初云蹙眉,想到不开心的事情了。

    金属融化后,自然需要能够承载高温融化金属的容器。这种容器,在落日城便是天青金,落日城任何烧制的手段都不曾能使天青金任何形变,更别提将其融化了,只偶尔能使其泛出一种如天般的蔚蓝色。天青金的全名是天青金髓,一般是存在时间极长的金属矿脉里偶然会存在一小块。它挖出来是什么样,就一直是什么样,落日城无法对其进行任何的改制。

    这种物质,是曾经初云被补天刑时,用来禁锢她的身体的容器,防止她无意识间的蛮力挥使,使医护人员丢了命。

    顾川从一个房间中搜到了另一个房间,没有任何收获,倒是意外确定了一个齿轮人的特点。

    “齿轮人的住所都很空旷。”

    他说。

    秭圆的房间就很空旷,几乎也没有,草堆的存在也是为了照顾两个肉身的人。

    “他们不用吃,就不需要桌子,不必躺着或坐着,也不需要椅子或床,物资是集中供给的,自然也不需要一个柜子放着,不需要排泄,自然也不会有厕所。他们有高尚的使命,也有充实的生活。”

    初云说着,便随顾川走入第三个房间。

    半身人被她拖在地上,也不嫌疼,两只眼睛放光,明亮了四方。

    “顾川……初云……?”

    顾川寻声望去,见到有个齿轮人掀开罩住自己的被单般的东西,露出底下胖乎乎、毛茸茸的身躯来,两只玻璃眼睛抬头望向两人。

    “正廿老师……你还好吗?”

    藏在这里的齿轮人正是教授了顾川语言的正廿。

    “我现在很好,好到可以直接拆掉了。”

    大猫吐出一张奇怪的试纸来,并用自己的爪子撕开身体多处贴着的试纸。试纸早已长出菌斑,叫它猛然一惊。这些试纸属于一个品类,都浸透了一种特殊的可以软化喉骨的溶液,是语言问题研究中用于治疗或破坏类人生物发声器官的药物。这种药液除却这种性质,还可以短时间吸附空气中的大分子物质,做到类似口罩的效果。

    齿轮人没有细致的血肉神经的鼻腔,却会遭到另外的影响。

    此前,异动刚刚发生时,正廿正和自己的同伴运送一批物资。当时,他敏锐地发觉身前同伴裸露的金属躯体上变了颜色,就知道空气中有某种奇异且细微的东西大面积地附着在金属上,甚至可能正在金属之上不停地繁殖。

    而它集中生智,拿着自己要去做实验的贴纸往自己身上几个裸露的部分一贴,然后在倒下前,滚进自己的房里,用袋子被自己裹住了。

    顾川问到香味的情况,正廿便把这情况一说,又往自己身上贴了好几张新的试纸,说:

    “这东西我并不了解……我没有在公示目录中读到过,这可能是被私藏的奇物。你们说你们是随着正一来的,那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他出门后,就消失了。”

    正廿也从未遇到过现在这样的场景,它没有收到导师们的信号,门徒们也不在身旁,敌人是什么——它还没有顾川清楚,要怎么做,它也茫然。

    它只略微思索过后,从怀中取出一件奇特事物交给顾川。顾川一看,不是别的,正是当初镜筒人想往他脑袋上砸的龙心角。

    少年人接住龙心角后,错估重量,手中一沉,这奇物差点砸到地上。

    “这奇物除却思维感应功能,还格外坚硬,可以用作防身。”正廿解释道,挥了挥手里另外一根龙心角。

    只是正当这时,忽然一声破裂般的响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叫众人惊骇,本能往远离声源的地方退却。

    下一时分,廊道两壁轰然炸裂,被撕裂的金属以一种夸张的速度撞入其余的墙壁。大量损坏的齿轮与转轴散了一地。

    其余波就把少年人掀起,又落在地板上,连滚数圈。而半身人更是不知道被卷到何处,照明的灯光在地底的黑暗里胡乱地闪动,他刚想抬头,就发觉有数不清的金属碎片行将飞过头顶,于是连忙举起龙心角护在自己的前额,抵抗物质的余波。

    等到烟灰稍有平息,顾川睁开双眼,看到鹿角人从废墟之中爬了出来。

    这是……鹿角人与敌人的战斗。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寻找那位敌人,看到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被撕开的金属墙外。

    “镜筒人……京垓九!”

    那人的镜筒脑袋完全正对前方,锁定了鹿角人所在的位置。而视镜之下,十几块颜色各异的镜片都在散发着不同的光芒。初云感受到威胁的武器,在刚才被使用了。

    “我不知道你原来也患有精神疾病,前辈……你应该向均平导师寻求审判,等它下令将你确诊。”

    鹿角人似乎和镜筒人是相识的。

    它站起身来的时候,顾川才清晰地看到它的身体多处被洞穿。

    物质粉碎的余烟从狰狞的洞口袅袅上升。一缕缕皮肤随着硝烟飘荡。

    “我原以为这样就可以迫使你停止行动。”镜筒人说,“我无意杀你,也避开了你的思维中枢。我希望你能安然地入眠,等到我们将解欲导师关闭。”

    齿轮人也会遇见蛮兽,也会遇见凶残的异族,自然会发生纷争,有纷争就会诞生克服纷争的手法。

    镜筒人所持的手法无疑是其中最为暴力的一种。

    可鹿角人只平静地说道:

    “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已经很接近天体问题的答案了吗?你可能成为历史上又一位升格为导师的存在。”

    在大片大片碎裂的齿轮与转轴之中,顾川小心翼翼地爬行,往另一侧,想与初云汇合。

    “我失败了。”

    镜筒人平静地说道。十几道透镜排成一条直线。受限于镜筒的构造,他的视野是有限的,只占据前方大约六十度。

    之前,他会携带镜子奇物,弥补自己视野的不足。现在,他依靠的是身后同样目标的伙伴。

    他说:

    “而我的使用寿命即将抵达尽头,我需要自我拆解。”

    “你因为你精神上的顽疾,对此感到了恐惧?你应该晓得,那不是死亡,而只是新的生命的开始。”

    齿轮人的精神疾病没有一个独立问题,而是被包含在多个问题的研究之中。鹿角人正一博士也略有所闻,听第六问题的研究者声称说是其中一种精神疾病来源于对死亡的恐惧。

    “不,我只发现了,我们应当是永恒存在的物种,勿因早已定下的规矩服从去死。”

    镜面倒映出房间内还在行动的身影,闪烁着荧光。

    鹿角人目视荧光,做好了迎接下一次冲击的准备。

    他损坏的身体都是无用的填充物,而他原本的身体已经被拆去,用作他的下一代的诞生。

    它平淡地说道:

    “我却觉得你的理由并无太多新颖之处,是一个连参考价值都不具备的庸俗的解答。通常来说,异族里,死不退位的君王,我们会称之为气量狭小。你的思维金属即将永久变形,你即将失去了理解世界、一切与万物的真相的能力,为何还要以无法理解真理的丑陋的姿态无聊地过活呢?”

    话音未落之际,不可视的光第二次地倾泻而出。

    在顾川无法目视的瞬间,击穿第二道墙壁,直达深邃的齿轮空间,打穿了齿轮空间背后的墙壁。谁也不知道这道无形的力量究竟穿到了何方。

    直至一个眨眼后,散逸的余波,一种古怪的莹白色的光芒才遍照各方,明亮了废墟里数不清的残骸坏迹,也照亮了少年人的双目。

    那时,顾川以为自己与死只有一步之遥。

    谁知镜筒人停止了攻击。

    他认出了顾川和初云。

    “你们不是与秭进和京垓有过对话,是他们的朋友,为什么站在正一那边?又为什么离开了避难所?还不快到我们这边来?”

    顾川一哑,往鹿角人的方向看去。

    鹿角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抵住只是身上又破了一个大洞。光亮的影子里,鹿角如分叉的树枝。

    他的思维好像已经不在这具齿轮人的身体中。

    他也看向了少年人。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

第二十二章 做一块石头

    异色的灯光在物质的樊笼中四处照往,在墙上或者人上呈出一个又一个晕散了的光斑。有的是朦胧的黄,而有的则是飘动的红,不论红或黄,皆是齿轮人们所投来的视线。

    少年人刚刚被染成模糊的红黄色,等鹿角人看来时,他就又披上了一层青蓝。

    齿轮人的视线各不相同,便有无穷光怪陆离的颜色在他的身上翻转,想要把他染成种种不同的模样。

    “是这样的吗?正廿,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鹿角在光怪陆离的影子中绵延生成,好似一颗往两边生长的树。

    这是一个从生物的身体上剥离下来的奇物。它的功能非常奇特,可以寄托生物的精神思维。鹿角人正一正是其实验品,为了试出鹿角的全部的功能。

    正一侧目,看向正廿。

    大猫正廿从另一边的废墟爬出,全身的皮毛都烂了个七七八八。它先是惊疑地望向镜筒人,尚且感到迷惑:

    “秭进和京垓也是你的同伴?你和京垓就是先后诞生的……这是你们第二十四代共同的谋略吗?不……”

    正廿又猛地甩头看向顾川:

    “他们,他们确实是和秭进、京垓以及载弍一同出去狩猎,并猎到了幽灵船的人……并且在我们的城市里引起了很大的影响——”

    使得齿轮人们开始认可某些原本被认为是错觉的观念,而对均平导师的判断产生了不能抑制的怀疑。

    说来,正廿突然想到,这些异变都是从这两个外乡人循着秭圆来到这里而发生的……

    它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初云悄无声息地靠在少年人的身后,她捏了捏手指,感受在自己的肌肤附近飘扬着的风。而少年人则站起身来,望向两边。

    齿轮人们也有某种道德的观念。

    “你们已经成为了某种不共戴天的敌人吗?是要将彼此杀死不可吗?”

    那时,顾川问道。

    “我们并非是敌人。”京垓九老神在在,他身后的齿轮人替他补足了视野的不足,他说,“只是他们受到的束缚太重,还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会尝试拒绝我们抵达导师们所处的位置……这是不好的事情。外乡人。”

    鹿角人闻言看向京垓九,它身体中的填充物不停地流出,像是肠子流出人的身体。他一步步地迈过满是刺棱的地板,往京垓九的方向走去,一拳头砸向镜筒人的脑袋。

    镜筒人被他身后的齿轮人一拉,飘也似的飞到走廊上。

    鹿角人这才说道:

    “京垓九博士,您还记得你的身体的零件是来源于哪里吗?”

    根据第十二问题的研究,在大荒异族流传的神话故事里,所有的生物都是从某个巨人的尸体上分化出来的。

    不过对于有着完整的记载的齿轮人们而言,这是一句完整的假话,确实半句另一意义上的真话。

    “根据古代的记载,最初的四代是导师们将自己拆解过后的产物。”

    京垓九平静地答道。

    “是的,是的,因此你应该知晓一个事实,那就是你的身体没有任何一部分是属于你的!假设导师不存在……”鹿角人抬起脑袋来,“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屎呢!背叛者洋洋得意什么?没有信仰,没有荣誉,没有追求,没有希望。你现在所要犯下的罪,你现在回头也不可能再能偿清。”

    京垓九只冷笑一声,转头又对顾川和初云喝道:

    “你们还不赶紧到我们这边来吗?他会伤害到我,也会清算到你们的头上。我无法在保护你们的同时,与他战斗。”

    说完了,他还威胁性的一句:

    “我现在很烦躁。”

    飘起来的烟尘重新落回了地面上。

    狼藉的廊道远处,还传来更多的争斗之声。这说明导师们的反应也是及时的,他们正在策动正常的齿轮人们进行反击。

    初云的思绪缥缈。

    她想起了二十四司的许多事情。二十四司的主官与副官经常在某个大的立场上需要做出赞同与反对的抉择。而这种抉择往往决定了冕下对他们接下来的态度。那时候,她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冕下明明已经想好了赞同或反对某件事情……却不说出来,而是等待二十四司、十二家族各做选择,然后惩罚做出与她相反选择的家族,而鼓励做出与她相同选择的家族。

    她小声地问:

    “我们要怎么办?要站在那一边?”

    顾川握紧了她的手。

    少年人的手是大的,而温暖的。他说:

    “你信我吗?”

    “我信。”

    “那我接下来做出的任何选择,你都会赞同我吗?”

    顾川继续问。

    初云有点迷茫,她说:

    “我不太在意这些事情,怎么做都可以。你做就好了……我听你的。”

    “那好呀。”

    少年人微笑了。他抬起头来,看向正一和京垓九两位博士,说道:

    “抱歉了,你们!”

    正一不敢侧目。京垓九有同伴,因此转头,十几块透镜幽浮成了层层交叉叠置的模样:

    “你是什么意思?来自异乡的人。”

    少年人鼓了一口气。

    说来,站队其实是一个好的行为,至少得到了一方的保护。而不站队很可能要面对的是两方的追责。

    种种思绪,还有秭圆或者秭进、与京垓或者京垓九的经历,都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他平静地用齿轮人的语言大声说:

    “我的意思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并不想干涉,也不想涉入。在我看来,你们的这点争论也实在是……无聊透顶了呀!”

    他的话语在室内回荡,清晰地传到了还在场的齿轮人们的耳中。

    鹿角人诧异回望,他树枝般分叉的长角好似愉快地晃了晃。而京垓九的诧异便是那十几块的五光十色的透镜集中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京垓九的视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鹿角人见到他的注意力转移,便向他拉近距离,冷不防地将自己手里所持的金属断片朝前方劈头盖脸地咋砸去。京垓九连续被砸几下,也无法分散精神,只得重回视线,连忙退让。

    但那时,已经晚了。

    鹿角人一把抓住了京垓九镜筒底下纤细的脖子。

    “你的运动能力超乎了我的想象,是这双鹿角带给你的吗?”

    镜筒人的镜筒朝鹿角人的脑袋凝视了。

    “假设你的思维器官确实发生了转移,不再寄托在原本的记忆金属之中,那么是否可以认为你不在是传统意义上的我们的同类了呢?”

    鹿角人的思考回路,不是文质彬彬的。

    “你去监牢里想去罢!”

    正一另一只手扇向京垓九的脑袋,然后掐着这人的脖子,就要把他的脑袋往墙壁上砸去。他知道只需要把脖子、或者说脖子里的特殊机构扭断。这镜筒人就会失去对镜筒的控制,同时成为一个盲人。

    但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镜筒人身后的家伙扭过了它的脑袋。

    一百八十度的扭转,从镜筒人的身后看向了正一。

    双目散发着冷冷的红光。

    如果顾川还看着的话,会知道那正是此前他所见过的猫头鹰皮的齿轮人。

    顾川和初云早已没有再看他们那野蛮的战斗,而是趁此时机,往墙壁里大片大片齿轮机构的缝隙一跳,重新逃进广阔无垠的齿轮空间之中。

    顾川说走,初云跟在他身旁,呆呆地说:

    “原来遇到这种情况,是要直接离开的吗?”

    好像二十四司从来没有人敢离开。

    顾川振振有词:

    “我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他们都与我没有关系,他们的观点,也无法打动我,我何必支持他们任何一方?”

    他们在无数巨大的或微小的齿轮与转轴之中爬与走,一直找到另一侧的出口,小心翼翼地摸索。

    只是就在这时,他们又感受到自己身体所触及的所有的齿轮都在发震。

    “发生了什么?”

    这些齿轮人究竟用了什么东西在作战——

    这一切都是不得而知的。

    直到那次无形的冲击从他们的头顶掠过与飞逝片刻过后,才有难以想象的光辉迅速地扩散开来,照亮他们的身边与脚下。

    “这他妈是激光炮吗?”

    无边深邃的微白映入了他的双眼。

    尽管这种冲击并未直接伤害他们的身体,却造成了空间内齿轮结构的改变。

    齿轮结构的改变,即意味着原本的抗变形框架失效,即刻顶上有巨大齿轮下砸,而巨大齿轮更带动十余百余的齿轮一同下坠。这种下坠不是彻底的毁灭,而是凭着千均的力量,以前所未有的接近,使上部的齿轮与下部的齿轮发生以后的咬合,将中间的空隙彻底压没。

    犹如巨兽之合嘴。

    牙齿在合,口腔也在下压,而舌头则舔往上空,处于其间的人则无处可逃。

    初云将顾川一把往前方投出,自身同步一跃,向前蹿去。

    顾川抿嘴,随风同行,只听到毁灭的发响打破了原本世界的寂静。他们到底没有飞出多远,而是从一层掉到另一层,身体砸上大地,残骸碎瓦纷纷而下,连绵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刚从废墟里勉强把自身挖起,却听到了被这边的声响吸引的另外的齿轮人的脚步声。

    于是两个人小心翼翼,想要尽量避免与齿轮人们的接触。

    “我记得,齿轮人们有一种特别的联系方式。”

    顾川摸了摸自己裸露的小腿上的擦伤,凝神说道。

    因此,现在,所有的齿轮人可能对他们,都不甚友好。

    唯一的好消息是,小部分的齿轮人正在互相对抗,最多部分的齿轮人则都被一种奇异的气体弄沉睡了,而这两个奇物人目前来看,尽管闻到了香气,却没有异常的发黑与沉眠的症状,还可以自由行动。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索,发现他们正处于第十二问题区域,也就是秭圆所在的地方。这里的路,他们略微熟悉一点。

    由于几处路被临时降下的闸门堵死,他们绕了几圈,避开了好几队不知道在搜寻什么东西的齿轮人。走着走着,长廊与四周的环境变得更加熟悉了。

    廊道里躺着一大片金属发黑,长出菌斑的齿轮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进,在弯弯绕绕之间,不知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来到了一扇他们所熟悉的门前。

    这扇门所通往的是他们原本所暂住的地方。

    门是关着的,但初云可以打开。

    里面,如他们所见,一片黑暗,只有一种细微的听不见的小的声音,最开始,顾川误以为是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

    他来到他睡了很久的草堆边上,开始收拾起他们之前收购的东西了。

    “半身人说一时半会这里的事情不会了结,那么我们必须要尽快离开了……哪怕什么都没有,也必须快走了。”

    不然,他们也会被卷入这纷争的漩涡。到时候,越陷越深,想走也会走不掉。

    初云却好像没有在听顾川的话。

    她疑惑地问道:

    “你有听到是什么声音吗?”

    “你是说某种抽动震动般的声音吗?”顾川用落日城语言与初云交流,“那是从遥远地方传过来的罢?就像之前的震动一样。”

    “不是的,不是的……我感到……我感到……”

    初云向前走去,一把拍开草堆。干燥的长长的草叶,哗啦啦地飞散开来了,披在顾川还有初云的身上。

    初云凝视着草堆:

    “是从这里传来的。”

    而草堆里,一个像极了人类少女的人儿啊,正抱着自己的胸,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一双没有任何情感的黯然的玻璃球般的眼睛,望向了身前自在的初云。

    她立刻就要低下头,重新回归自己原本的状态。

    只是这时,她的身边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一个低沉的并非是解答城话语的声音:

    “一加一——”

    这美丽的小人儿的身子抖了抖,齿轮与枯死的草叶发生摩擦,发出一连串的响声。她无比的不愿意张开自己的口,但这种被训练多日的本能,她居然还未遗忘,而对这声音起了反应。

    她说:

    “二……”

    初云坐了下来,坐在她的身边,好奇地、轻悄悄地摸了摸她的手。而她就颤了颤,像被电击似的,浑身战栗了。

    顾川看到她这样子,已经知道她在做什么了:

    “秭圆,你又在装死了,是吗?”

    这房间不是别的,就是秭圆的房间。

    而这人自然也不会是别人,就是披上了自己的皮的秭圆。

    那时,秭圆一声不吭。

    这种一声不吭是常见的。

    就好像之前被顾川和初云土埋一样,好像更早前被做仪式的异族人火烧一样,又好像还要还要以前的时候,她被一大堆异族人当做某种的精致的机器乐器用来演奏一样。

    世上一切能动的动物都会感到痛苦。

    但倘若能像石头一样,静默地、并不会思考,永远地处在原地,任水流,任风吹,就一点也不感到折磨。

    而是可以平静地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

    接着,平静地继续存在于齿轮人的群体之中,仿佛自己和他们总是一模一样、总是……并无不同。

第二十三章 成为野兽

    齿轮人并不会哭泣。

    当时,顾川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寂静的、在不动与不变之中凝望时间的深渊的人。

    她始终静默地坐在草堆之中,好像一座雕像,只在初云抚摸她的手或者背部的时候,她会触电似的动摇。

    这种动摇让初云感到可爱,有点像是她以前的医生,碰一下,就会这样。

    她刚想说些什么,顾川却开口了:

    “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你不用害怕我们。我们什么都不会做的,对不起……打扰了你……”

    秭圆没有任何动静,只是继续紧抱自己的身体。

    初云侧目,少年人意外的平和叫她觉得好玩。

    “你不是有一直有把秭圆带走的想法吗?你转念头啦!”

    少女站起身来,朝他眨了眨眼睛。

    两人的话语一字不落地进入了齿轮人的耳中。

    “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顾川侧过头去,不敢与初云对目,他害怕叫她看出自己的胆怯来,“我们恐怕已经很难做到这件事了。我们对她也没做过什么好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只有给她以她所想要的宁静……我想这样也许就很好了。”

    他们原本就准备了两个大的背包还有一个小的拖车,里面已经满满载载地塞满了他们所需要的一段距离的物资。

    齿轮人对附近地形的勘测,他们也了然于胸,换而言之,即是知晓了四十个以上的异族部落所在的位置,包括若干个绿洲和地下古遗迹。

    有这些地点作为托底,他们就可以轻易地规划路线,在野外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时,便可以返回绿洲或异族部落,尝试补给。

    有一个问题在于,对于大荒向南尽头,他们还没有获得相关的信息,只知道齿轮人们语焉不详,说他们的世界问题解答者最多的数量都死在那儿。

    思绪翻转之间,初云已经背上了厚重的包,说:

    “走吧?”

    “嗯。”

    只是当少年人的手再度靠在齿轮边缘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地转过了头,看向一直蹲在那里的秭圆。

    秭圆依旧一声不吭,犹如一片汲汲不变的深渊。

    “为什么你明明痛苦到了在装死,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呢?还是说,你并不痛苦,这一切都只是我……错误的想象呢?”

    他质问道。

    室内一片空寂黑暗,什么回响也不存在。

    他没有期待秭圆会有回答,只片刻过后,便悄悄地合上了门。

    但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是从门后传来的。

    谁也见不到那时候的秭圆的样子,只听到她说:

    “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生来就是从导师们身上落下来的,我们的生命属于导师们,我们背负有使命,我们将要继承导师们的遗产。我不能违背导师,因为他们是我的创造者,是我的……先祖。”

    是父母,是祖父母,是先祖。

    她的轮廓在黑暗里,消失在门后。

    她还在说话,但她后来的话声,顾川没能听见。

    齿轮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长得像人,为什么会在解答问题,又为什么问题会包罗万象?

    他抱着种种疑惑,跟在初云的身后。

    龙心角被他别在腰间。

    他是不准备将这曾经要捅到自己脑袋上的凶器还回去了。

    初云和他一前一后,一路往着更上层、更接近城墙位置的地方奔跑。被种种材质不同的门墙阻挡的道路,愈发错综复杂。

    但只要手持指南针,他们就绝不会迷失方向。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让那群躺在地上的身上长出菌斑的齿轮人,也避开正在巡逻的用各种方法还醒着的齿轮人,更避开那些正在寻觅着某些踪迹的齿轮人。

    初云的运动能力不可思议,少年人的身躯也久经锻炼,他们很快找到了一条可信的通道。

    “这是当初,我们闯进来时所走的风道。”

    现在,他们知道那个变色石空间是天体问题为了制造巨大的风所建造的空间。

    “走吧。”

    他们从通道里走出,变色石空间里依旧塞满了一种黑色的淤泥。

    他们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在黑色淤泥上爬行,穿进另一边的通往城墙以外的地方的管道里。

    熟悉的一切让顾川感到安心。

    但风与沙的声音的缺失,又让他感到不安。

    两个人背着包,跑入了一片黑暗里。

    黑暗的尽头,是用天青金做成的堵上了孔的墙。

    初云一拳头敲在墙上。她的手罕见地、泛出一股血红。而墙纹丝不动。

    “怎么会!”鹿角人的话语又回到顾川的脑海,“齿轮人对建筑的封锁……是这么彻底的吗?”

    他也一拳头敲在墙上。他的力量甚至激不起墙的反抗,而是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了。

    “是的,这就是……冷却的系统,没有想到居然为了限制我们的反抗,而被使用了。”

    那时,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

    顾川猛地回头一看,黑暗的阴影里,逐渐露出一个筒状的轮廓。一个齿轮人,带着另一些齿轮人正在往这里来。

    “没有想到,你们居然会来到这里……这不是在自投死路吗?”

    那人说道。

    “京垓九!”

    顾川握紧拳头,喊出那人的名字。

    来者正是镜筒人。

    只是这时的镜筒人显然和之前大不相同了。它的身上破破烂烂,原本穿着的衣服只剩下几块布料还挂着,露出其下精致万分的机械结构来。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脑袋。

    那可怖的镜筒里,十几块透镜仍在幽浮,自顾自的发光,于是便像极了黑暗之中的孔洞。孔洞之外是……正在偷窥这个世界的人。

    这怪物的精神状态绝不对劲。他身上的齿轮正在发出一种嘈杂的错乱的响声。他绝对不是抱着善意而来的。

    他唯一的善意维系在某种由秭进和京垓所确立的秩序上。

    顾川背后冷汗淋漓。

    这里,腾挪转移的空间太小。

    “博士,我们想要离开这里,你知道的……我们来到这里只是一个意外的偶然,我们的目的是前往更遥远的地方,请问您能让我们离开这里吗?”

    在狭窄的镜筒里,震颤着的透镜犹如展翅的蝴蝶,无数蝴蝶的翅膀重叠在目镜之下,便似万花筒之绽放,无穷无尽。

    “呆在这里不好吗?这里难道让你们感到不安心了吗?”

    他慢悠悠地走向前来,不再像原本那样客气,顾川毫不怀疑他会向己方出手。

    “你们是带来了那被叫做太阳的永恒的发光体的消息的使者,是我们的贵客,你们的知识理应留在这里,做更多的贡献,不好吗?”

    站在一边,同样严阵以待的初云说:

    “那是没劲的事情呀!”

    “原来你们也觉得这是一件没劲头的事情呀!不过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或许是如此吧。力求准确,而寻求概率上的肯定或逼近,这是我们一向的准则。”

    这话让京垓九好像愉快地在颤栗了。

    但齿轮人的快乐总是很难表现出来的。面部的几块小小的转轴支撑着情感表达的变幻。

    在其余齿轮人放出的暗光中,镜筒人的影子格外狭长,好似一条站立着的、伸长了脑袋的蛇,一路延过顾川与初云的脚底,直至天青金的墙壁之上。

    “无聊是常态,而有趣则是偶然的事情。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很无聊的。这座城市里,作为我们,其实很多事情,我也感到很无聊。探寻天体的存在也好,了解世界的奥秘也好,维护秩序也好,共享一切成果也好,永恒的自我的辩证也好……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我而言,并无增加的欢乐。”

    “所以你背弃了这些吗?选择和京垓一起……做不同的事情吗?”

    顾川问他。

    镜筒人说不:

    “你们忘记了吗?我说愉快的事情总是很少的。我每次掀起狂风,都在期待下雨。一个精神病齿轮人说大荒曾经下过数百万年的雨,是从月亮上下下来的,彻底浸透这片大地。我就在想为什么它不再下一次呢?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从此便能——见不到上弦月。可惜的是,我从未见到过。”

    维系道德的弦已经崩坏,于是这个齿轮人所追逐着的东西,早已不再是纯澈的对问题的解答。

    他继续向顾川逼近,距离缩短到了三十米内。

    “可是只要活得够久,是不是就会见到天之下雨呢?既然大荒曾经也不曾是大荒,而齿轮人曾经也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接着我就开始想,要是活得足够久的话,是不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好的事情呢?”

    那时,京垓对他说他们应当是永生的。

    那一句话的问候,让京垓九的想法再也不同了。

    顾川不知道鹿角人和镜筒人到底发生什么样的缠斗。

    但镜筒人竟然站在这里,恐怕那鹿角人已经凶多吉少。

    “哈哈,那确实是的。”

    顾川又问:

    “您告诉我们这些是为什么呢?”

    无边的砂砾打在一墙之隔的天地的胎膜上,而天青金的墙壁却隔绝了一切外面的风声与呼喊,使得解答城内一片静谧。

    宁静的黑暗的甬道,犹如地狱张开的食道。

    而他就站在这食道的开端,看向这两个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并摧毁了他一生全部的研究的人。

    “异乡人们,这件事情简单呀。”

    这个镜筒人已经不再是他们之前所认知到的、作为标准齿轮人的存在,而是某种更加接近野兽的怪物:

    “尽管,我们都承认了只要活得够久,就能看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事情。但是呢,这也只是许许多多,而不是全部的。比如说,有人逃到了光凭自己的力量怎么也无法抵达的地方的话,然后他死掉了的话,悲观的异族会说他们无法报仇了,乐观的异族则会说老天开眼了。”

    顾川见到原本站在他身后其他的齿轮人正在退避,只余下那紧紧贴在他身上,可以自由旋转脑袋的猫头鹰的齿轮人还在。

    “这就像是你们想要前往世界的尽头,而我还会继续呆在大荒,等待那场连绵永恒的雨一样。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很久不能再相见呢?那么你们死了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了,是不是?”

    他无比真诚地说道,丝毫不再掩饰自己已经溢出的恶意。

    他在听到顾川的答复之后,完成与鹿角人的决斗之后,宁愿搁置手中的任务,交由其他的齿轮人,也要赶往这里。

    他无比确切地知道,这个少年人一定会走,会离开,会到他再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然后将他们命运的线彻底切断。

    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

    “我能问你,你为什么突然恨上了我们吗?”

    京垓九没有回答,眼前的人的疑问已然不再重要。而是在集中精神使镜筒放光的过程中,回想到了过去。他想起自己此前的犹豫与彷徨,想起他清清楚楚所记得的当时的一切,只觉得那一切都无比可笑。

    “问题的关键,不是很简单吗?”

    从来没有人见过太阳。

    从来没有任何齿轮人留下过关于太阳的记载。

    所有的一切的信息的来源都在于身前的两人的身上。而他们并未选择站在他们的一边。

    这难道不荒谬吗?

    难道他就要相信这两个人吗?

    而就算他相信这两个人的论调,他就要将这痛苦的果实自己苦涩地吞下吗?

    这是没有必要的受到导师规范的行径——

    就像齿轮人需要拆解自己。

    就像齿轮人不得奴役异族。

    是的,真未必真。

    就算是真的,也无所谓。

    “无关乎对与错,现在,我只想将你们杀死。”

    镜筒人的思想已经彻底地转变了。

    他现在,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到愉快了。

    不是按照任何的规范做事。

    而是、仅仅地、按照自己的本能去探求,按照本能活下去,然后做一切愉快的事情。

    应当成为野兽。

    十几块透镜重叠在一条直线之上,不知从何处奔流的力量贯穿了全部的镜筒,即将倾泻而出。

    这镜筒,在最初被安装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很显然,既然安装在我的身上,自然是为了……扫除让我感到痛苦的人。

    “我……”

    不能直接看到的光,具有着的是将天青金以下,绝大多数物质彻底粉碎的能力。

    在这狭窄的甬道之中,在他背后还有猫头鹰齿轮人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出错。

    而光即将爆发。

    “终于快乐了。”

    面目全非的野兽抬着头。

    只是那时,光线溢满目镜的瞬间,过强的力量会阻碍外界光线的流入。换而言之,他将看不到任何的外界,也就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人做了什么他必须及时做出反应的事情。

    那是犹如混沌的鸡子般在顾川的手中跃动的东西……

    被他飞掷而出。

    而初云随之,一手拍地,在紧贴地面的情况下,横空飞向了前方。

    再下一瞬间,光辉喷薄而出。

第二十四章 月之下

    最初的瞬间是黯然的,好像太阳还没有跳出山头时,万事万物所蒙上的深邃的苍白。不过只需要霎时间的功夫,全部的管道,与全部的墙壁全都会被随后的光线明亮。

    管道的纹理,或者人身上的雕饰尽数因此清晰。

    在那之前,贴地飞驰的初云已经抓住了镜筒人的腰身。

    她抬起头的时候,却没能看到镜筒的脑袋,她的目光所对上的是一双血色的眼睛。那是附在京垓九身后的齿轮人,脑袋发生一百八十度的翻转,从镜筒人的肩膀边上冰冷地望向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她。

    那披着猫头鹰皮肤的个体叫做壤阡。

    一个宣扬着月球灭世论的齿轮人。

    “又见面了,外乡人。”

    说话的同时,这人的双手从京垓九张开的腋下蓦地向初云伸长了。这一双手上所使用的金属与其构造,在过去曾经承担过挖穿大地的工作,见证地之极深处的世界的秘密,在后来,曾用于狩猎的活动之中,猎杀了数不尽数的大荒上居住着的生灵。

    但初云只轻轻横起右手尝试格挡。转瞬之间,壤阡的双爪便碰上了初云的皮肤,便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压力。

    这齿轮人立刻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不置信地说道:

    “使者——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是被那群山之中的风雨吹到这边来的吗?还是被哪位侵入的横行霸道的主人从自己的领地中赶走的?

    在他的质疑还没能问出之前,无形的光束已经笔直地打在天青金的墙壁之上,从天青金上传来的特性的反震,使得京垓九向后却步,而壤阡同样被迫调整位置。

    十几片、或许是十几片的、数不清具体数目的透镜重新接收到了外界的光明,于是镜筒人看到了那颗被投来的仿佛在呼吸与抽动空气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的心脏?”

    他发出咕哝的疑惑的声响。

    光线在如狱的旁边,发生异常的曲折现象,一路扫过天青金的墙壁,远照他方,险之又险地侧过顾川的脸庞。那时顾川根本没有关注外界的情况,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他的关注是来不及的,如果他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他还有意识、还在做事,那就说明他没有被打中。

    当时的少年人只是按照自己想象中的镜筒位置的盲区,拼了命地就地前滚。

    直到那光线曲折完成,而他的意识尚在,他就理解到他没有死。

    他只有很少的不足一秒的时间观察如今这狭窄通道里所发生的一切,看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京垓九,正处于这齿轮人的侧前。而镜筒放射的力量正从他的身旁走过,由于如狱的干扰,转向了另一侧。

    于是他便猛然向京垓九的脑袋扑去。

    只要那镜筒继续不受控制,这两人就始终全身处在威胁之下。

    想要在这场战斗中取胜,目标其实非常简单。那便是控制住京垓九的脑袋,并且在这狭窄的空间内……主动控制光线的照向。

    初云同样能够理解这个观点。她与壤阡的角力正在僵着。于是她不再继续,而是猛然一退,使得用力过度的壤阡猛然失衡。接着,她才一股作势扑在这两个齿轮人的身上。京垓九顿时发出一声怪叫,原本想要改变镜筒照向的企图落空,与壤阡一同摔倒在地。

    这种种动作只发生在一个念头的前后,溢出的微光遍照通道的内部,那时,通道外侧的齿轮人也看到了通道内侧的光景,只是他们与京垓九的想法接近,不愿意贸然接近这危险的不受控的场地。

    不具备形状的某种透明的东西从十几块透镜的折射中,随着他们的倒下,一路上滑,撞上顶板。这顶板并非特殊材质,仅一瞬间就消出一个指头大小的破口。

    紧接着,镜筒射出的力量远入寰宇,一路贯穿到这解答城的最顶,使得几许黄沙从上下坠。黑魆魆的大风随之一震,吹进外界浑浊的空气,使得内外再度在极微的层面上相通。

    浮在空中的鸡子随着光线连绵波荡,不停吸积空气、尘土与被镜筒照射打下来的无边无际的物质的碎片,逆光而行。

    这时,少年人的身子才在飞扑中,摔到京垓九的侧身,压住他的一只手,自己则全力抓住他的脑袋。只是刚刚抓上这镜筒,从京垓九的脖子上所传出的巨大的转承的力道,便叫少年人的虎口发麻,几欲脱手。

    “你要控制我吗?”

    这镜筒人冷冰冰地说道。

    他不知道京垓九是从哪里发出声音的。

    “我没有想过控制任何人……”京垓九的手在动,于是压在他手上的顾川也被迫扫过地面几个弧度,“但其中不包括阻挠我的人!”

    京垓九脖子上的支架在鹿角人的攻击中就已经出现异常,如今更是难以控制自己。壤阡见状不妙,从京垓九的身下,也用自己的手抓住了镜筒,辅助京垓九控制这镜筒的朝向!

    但初云正摔在京垓九的身上。

    她一手捏住了壤阡的手关节,要把他从镜筒上抓走。巨大的力道使得壤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楚。他睁开血色的眼睛,困惑地看向这异乡来客:

    “你是褢(huái)熊还是重明兽?”

    初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奇珍异兽,只说道:

    “我的名字是初云。”

    事情的发展已出乎这四个人全部的意料。四个人扭打成一团,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在那唯一的镜筒之上,使得镜筒再度转向,光线随着如狱曲折,重新彻向墙壁,发出可怕的巨响。大片的钢铁与金属被化作飞烟,从那焦灼的洞口冒出。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稳定地存在。

    “你还不停下吗?京垓九!”

    绝大的力量破坏了建筑的结构,无边的碎砾悠悠飘来,砸在纷争的人们的身上,讲述着一个不祥的故事的走向。

    “孩子……”这镜筒人不知从哪里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大笑。它无比轻蔑地说道,“我无所畏惧。”

    顺着心志的野兽不停地要把镜筒转到顾川与初云的方向。

    顾川的双腕在镜筒的反震之下,被压到自己的胸前,近乎骨折。而不可视的力量就从他的衣服边上擦过。

    顿时,袖子上便冒出一缕灰尽的烟,擦出一道血痕来。

    受伤让人清醒。少年人咬牙,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他猛地转变自己的力道,使得京垓九压过来的力道猛然失效。镜筒顿时转折,射向了不远处的地表。

    整个通道都在震荡。

    岩土与钢铁、齿轮与转轴的结构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击。原本填充了整个变色石空间的黑淤泥被不可视的光线震起,从缺口处如浪潮飞来,没过四人的身躯。

    淤泥中冒出的黑烟飞逝般地掠过他们的双眼。

    顾川放开了一只手,而向初云伸出了。初云猛地抓住。镜筒人正要趁着这个转变,再度扭转镜筒的方向!

    可就在这时,变色石空间的内壁被镜筒光线击破了……就好像当初一样。

    大片的黑泥裹起四个人往着这寻求答案之城的更下方,更内侧涌去,一路淹没无数已经停转的齿轮,仿佛大水冲进了城市,遇到无数的障碍物。

    这一片区域地板内侧的齿轮结构随之崩塌。

    他们滚向了更深处的区域。

    直到某一面墙壁如土倾破挡土墙般被撕裂而崩溃,那古怪的凝滞的液体大量流入其中。再一会儿,顾川和初云才从中冒出一个头来。

    那时的顾川好一会儿处于几乎动不了的状态,初云撑起他的身体,带着他连忙远离。

    “我们……在哪里?”

    少年人问。

    “不知道……”初云说,“我们在一片我们从未到来过的地方。”

    “有标志吗?”

    “有。”

    初云扫视一圈,在黑暗之中望见了一个刻在墙上的十字形。

    “那就是第四问题区域。”

    据说秭进原来就是在第四问题区域解答问题的人。他们致力于解答的第四问题是我们能选择做什么。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的齿轮人。顾川的恢复能力不知何处变得极强,他稍微能动了,就自己走步,他闻到这里也有某种特异的香,他更看到也有许多长出菌斑的齿轮人躺在这里。

    这里的齿轮人好像都披着人皮,乍看上去,他们以为自己回到了落日城的某个阴恻恻的小巷子中。

    只是稍微凝神定睛,就能发现那玻璃球般的眼睛,与偶然露出皮外的各类机械装置,证明了他们都并非人类,而只是像秭进秭圆一样披着人皮的齿轮人。

    这里的路与更上层的路一样四通八达,但多有降下的闸门,阻碍了初云与顾川的探索。他们发现他们最后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向前,一条是向后。

    还有一条不算路的路,是他们所过来的裂开的破损的城墙。

    他们没有来到过这里。

    因此,向前或者向后的路都是新的路。

    他们沿着路往前走去,看到倒在四边的齿轮人越来越多。

    “这里发生过争斗。”

    顾川判断道。

    初云似听非听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始终在齿轮人的外表来,并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她好像和披着人皮的齿轮人略微有些相近。

    只不过一者是不同事物的拼接,而另一者则是披着人皮的纯然齿轮。

    这个结论罕见地、让她陷入到一种困惑中去了。

    在长路尽头的两旁,密密麻麻地堆了十几个齿轮人,好像是被扫到一边去的。而前方的齿轮大门上面则长出了细密的菌丝。

    顾川硬着头皮,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好。”

    初云走到齿轮门的旁边,十几个沉眠的齿轮人就躺在她的脚下。她看到这些齿轮人身上所长的菌斑都蔓延到了一起,好像把这些齿轮人粘在了一起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种诡异的事物,尝试推开齿轮的大门。齿轮的大门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开始转动了。

    里面漏出了红橙色的光、摇晃着的红橙色的光。

    在门开放的瞬间,他们以为他们看到了一堵抽象的画,那是一副由正在墙壁上生长着的在光下反射出黄昏色的菌群构成的犹如倒垂的树木般的画作,有点像是发黄发黑的牙,又像是长出深绿色霉斑的墙角。

    顾川可以看出原本这面墙上本应该没有生长着的菌群,这些都是在短短时间内附着上去的。

    菌落的茂盛简直要从墙上长出蘑菇来,像是一片微缩的复杂的丛林,以致于这面墙上原本应有的东西全部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了这些茂密的活着的生物正在舒展自己的身姿。盘卷着的瘢痕,像是跃动的火焰,与漩涡般的星空,躁动、纠结、盘桓以及疯狂。最密集的地方甚至变了颜色,从黄昏色变为全黑,犹如数颗恐怖的眼睛。

    “这究竟是什么?”

    顾川喃喃开口。

    房间内有许多柱子,这些柱子上也长了些菌。这些柱子不是金属做的,也没有齿轮……都是石头,都是纯粹的石柱。

    “我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

    从顾川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顾川大惊失色,以为是京垓九还没死,并且追来了,他连忙转过了头,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意外的俏丽的身影。

    那是披着人皮,穿着衣服的秭圆。

    初云叫了一声秭圆的名字。

    秀丽的长发,披过了她的肩膀。她在初云的叫喊中微微颤动,像是一株随风摆荡的小花,无能为力地在石头边上垂微与颤抖,她所感到的情感的第一种即是恐惧,她好像正在忍受某种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恐惧。这是顾川第一次完整地欣赏这个披着人皮的齿轮人的样子。他看到她的嘴巴上,玻璃球般的漂亮的眼睛上,还有其他裸露的肌肤上,都贴着一层透明的胶带。胶带泛出一点深绿的色彩。

    这种胶带可能是之前正廿所用的试纸。

    “你怎么会到达这里?”

    顾川不无谨慎地问道。

    根据顾川对秭圆的了解,她应该还在把自己埋在草堆中。

    秭圆站在门口,侧过头去,小声地答道:

    “我是被博物导师叫来的,它正在要求所有还醒着的齿轮人尽快驰援最内侧。因此,我过来了。”

    顾川这就明白了秭圆为什么不再装死了。她不会反抗导师们的命令。博物导师正在积极地发动剩下的齿轮人。

    “那这面墙原先是什么?”

    秭圆凝视着这面长出无数菌斑的墙说:

    “这面墙之前应该是寓宇导师的本体……现在,寓宇导师恐怕也被这些古怪的在空气中飘散着的孢子感染了。寓宇导师的抵抗能力和一般齿轮人是一样的。但……这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反叛者们不可能有杀死导师的能力,他们不敢的,导师只是睡着了。”

    证据在于各处通道的闸门的升降还在进行中,说明寓宇导师对整座解答城的影响能力还在。

    顾川不敢上去摸,只在这房间里徘徊。

    “你知道出去的路吗?”

    博物导师只吩咐秭圆来到第四问题区域最深处,驰援寓宇导师。但在她见到寓宇导师如今的情况后,她又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也就什么都不想做了,她呆在那里,又趋向于那种装死的状态。

    她靠在门口,只想等待这起事件的完结。她说:

    “我知道的路都被关上了。”

    这话让顾川失望。

    但随后,秭圆又说:

    “不过这里可能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东西?”

    “寓宇导师会保存各式各样的东西,许多东西,也只有寓宇导师有这个能力看护与保管。你们捕获的幽灵船的引航灯可能就在附近,或者就在某一处的地底。”秭圆说。

    这话让少年人惊喜到了极点。只要可能,他是绝不想放弃那艘可以在沙海上只靠着光就能自由航行的神奇载具的。

    顾川立马看向了脚下。

    果不其然,这地板不是正常的地板,而是空心的,每面地板上都画着点奇怪的标志。这些标志的学问已经超过了顾川所知的解答城语言的基础,他并看不懂,只能半猜半摸地寻觅。

    轻悄悄地掀开地板,就能见到些古怪的东西。

    这些古怪的东西,必然是了不起的奇物,或具备非常的历史意义,但顾川一个都不敢碰。因为奇物的功能是不确定的。像是神话里,触碰即中毒,或者对上目光就会石化,这些怪奇的现象都有可能发生。他和初云只需要找到引航灯就够了。

    这是个可怕的由齿轮人所构建的宝库,可惜与他们并无关联。

    他不无遗憾地掀开了又一个石板块,却看到里面的格子里,只放着一块平平无奇的岩石。

    这块石头无比寻常,有其断裂面,也有其随着无尽时光的破损与污垢,还有一些诡异的、古怪的蚀刻了的痕迹,好似承载着无数历史与光阴,讲述着谁也不知道的已被时间忘却了的神话。

    不过,尽管看上去寻常,他想,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奇物。

    少年人拿起之前掀开了的地板砖,要将其重新合上。磨损的石板发出轻微的响动,犹如在这世界之中永恒的风声。

    那时候,石板已经合上了一半,焦急寻觅的少年人却突然发现那块石头上所刻着的文字、他是认识的。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意识到这是一种更早期的、未经过繁化的简单的落日城的语言,而笔迹则是古老的,饱受磨砺的,仿佛经历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光阴。这意味着过去,曾是有落日城的人来到过大荒的。只是齿轮人们并不清楚而已。

    他看到上面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写的是孩子们,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走了吗?

    而第二行写着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这片大地,从来没有。

    那时候,上弦月依旧挂在大荒东北方的天空之上,它明亮的光华则依旧轻轻地张在隐隐约约的群山之上,犹如一块透明的面纱。

第二十五章 完结的阶梯

    而月光之下,弥漫的风沙,好像大地上雪白的海浪。

    解答城的极深处,顾川注目石头上所刻着的文字不知什么时代的生灵所留下的,对未来的传话。而那时,初云蹲在另一个角落侧首,得意地向顾川喊道:

    “呀,川,我找到了!”

    “哦,哦……我知道了。”

    顾川心不在焉把地板按上,站起身来,往初云的那边走去。他看到一个比四五个人还大的格子里,方方正正地摆着那一盏引航灯。

    引航灯乍看上去很大,实则很轻,只需要弄个小绳子,就能拖在后头带走。顾川从背包里取出绳子,尝试绑扎。绑扎的时候,他的目光游移,始终在观察四方。不知不觉,他又看向了秭圆。

    那时的秭圆蹲在门的一侧,抱紧自己的双腿,几乎蜷成了一团。

    绳子绑好后,初云牵起引航灯,看着顾川走近了秭圆。

    少年人对齿轮人说: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等待事情的结束。”秭圆呆板而迟钝地发声道,“如果博物导师向我下令,我会按照博物导师的指示作为。”

    初云不开心地在地板上狠狠踏了几步。空心的地板发出了一连串轻快的响声,于是她的注意力被脚下的地板吸引了。

    “这里的人都倒下了,你要是被那群正在掀起反旗的家伙们撞到,你也会被撕开贴纸,感染那种怪奇的孢子吧?”

    “……”

    秭圆陷入到一种古怪的沉默之中了。

    她始终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大腿,好叫自己看不到别的任何的东西。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害怕顾川又念出一加一的口令似的,说道:

    “这不要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她并不怕这点。

    “这位……既然这位一面墙的寓宇导师已经倒下了,但是打倒寓宇导师的人不在,是秭进和京垓他们前往了更深处的问题王国吗?”

    秭圆没有回答。

    她突然不再说话了。

    也许导师的事情是不得和外乡人议论的。

    少年人掩住了自己的失落,说:

    “对不起,我打扰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帮了我们很多……”

    接着,他向初云挥了挥手。正在地板上跳踢踏舞的初云连忙藏住自己的姿态,猛地定在地板上不动了,好似在佯装她跳来跳去发出声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她拖着引航灯,大大方方地走来。

    秭圆的存在说明了客观上存在一条路径可以直达上方的第十二问题区域。

    两人一同使劲,想要把这齿轮门再度推动。

    齿轮门再度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声,外侧由倒下的齿轮人发出的光亮重新射入此间。于是墙上的菌落,无边的石柱都被洞明了,一个接一个成像的光圆上下飘动。

    只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不随人愿。

    门外,有人。

    一个他们所熟悉的影子站在十几道灯光的边缘,头上微微发光的镜筒对准了他们的脑袋。

    少年人的手立刻停在了齿轮的边缘。他不置信地面朝这阴魂不散的齿轮人,喃喃道出他的名字:

    “京垓九……”

    这已经陷入疯狂的齿轮人,身上破破烂烂,各种各样的机械已经弹出了他的身体,犹如一根根伸出体外的铁针。

    到了如此境地,已经见不到任何机械的美感,只余下阴森恐怖。

    这骇人的怪物冷酷地说道:

    “这位新人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我能回答。我来告诉你们罢!时复导师和天人导师居住在寻求答案之城最深的地方,我的同胞即将改变这座城市的面貌,而你们是决计离开不了的。你即将面对我与我的同胞们对你们的最彻底的追杀。”

    而他的物镜表面,正闪烁着深不见底的荧光。

    说来,很少有人知道寻求答案之城究竟有多深,其道路究竟有多么复杂。

    不负责第一问题与第二问题的齿轮人们不会踏入到解答城的这一深度,而知识未掌握到门徒层次的齿轮人们就对解答城的构造所知甚少。

    京垓九的陈述没有撒谎。

    那时,反叛军的队伍就在顾川他们的脚底。

    第四问题区域的底下,就是第一问题区域的开始。

    寓宇导师陷落之后,京垓的队伍,与秭进和狮子头所在的队伍从两个方向得以汇合,成功抵达了解答城的最深处——第一问题区域。

    “但我一直不知道第一问题是什么问题哩!”

    四处张望的秭进对此感到好奇,便问京垓。

    秭进知道京垓就是第一问题的解答者,更因其解答的开拓性的贡献,而做到了门徒之中也最为特别的“博士”的等级。

    而他亲眼所见的第一问题王国的布置,与其他所有问题王国都是一样的,这让秭进感到莫名的遗憾和失落。他一直以为作为十七个问题之首的第一问题,应该会非常不同。

    “第一问题非常平凡,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感到无聊的。”

    京垓摸了摸秭进的脑袋,笑意盎然。

    反叛的齿轮人中有许多都是第一次抵达这个深处,他们配合原先就在第一问题区域工作的精神病齿轮人在京垓的指挥下,对这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

    而第一问题区域原本的齿轮人也尽数倒在地上,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无边的梦。

    “告诉我嘛!”

    秭进热情地追问道。

    “好的,好的,其实啊,第一问题的陈述非常简单。”

    京垓站在一束束不同颜色的光中,犹如行走在一片梦幻的海洋里。无边无际的光照亮了墙壁的表面,叫所有的纹理都清晰了。

    他说第一问题是:

    “我们的认识的过程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能够知道什么?

    或者,认识又是如何成为可能的。

    五光徘徊,十色陆离,满墙的飞影里,很快,狮子头齿轮人报告道他们找到了一处记载中的隐匿地点。两人走向前去,见到那是个小的藏在墙里的厢室。

    其布置,与各个问题区域前往精神病广场的厢室是一样的。

    厢室的空间狭小,仅容两人坐。

    如果强挤,可以坐进第三个或第四个齿轮人。

    “诸位可以停下了,等待我们的好的消息罢。”

    京垓便对众人说道。

    精神病齿轮人们本来也不愿意下去,就站在一边,见着秭进和京垓、还有那狮子头齿轮人进入其间。

    然后机关发出一声响,封闭的厢室开始下降。

    这厢室没沿着圆弧齿轮的轨迹,它不像摩天轮。

    它是笔直下降的。

    最开始是一片黑暗,只有三个齿轮人的灯泡眼放出的荧光照亮彼此。但很快,像是玻璃一般的墙壁里飞跃出了点点的荧光,擦亮了紧靠厢室的电源的缆线。

    这些从墙外飞逝的荧光让秭进感到不安。

    而京垓却想起了他最初前往精神病广场时所见到的一切。

    “人们之所以声称自己能够看穿未来,只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对未来其实……一无所知。”

    他想道。

    在来到精神病齿轮人的下层后,京垓理所当然地见过地球仪齿轮人。当时他曾问它:

    “你既然知道前因后果,那现在,我问你,我是从什么世界来的呢?”

    “你是从一片荒芜的世界来的。”类似地球仪脑袋的齿轮人说,“并且已经死过了很多次了。”

    “哈哈,那我的未来会变得怎么样?”

    地球仪的齿轮人沉默了一会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当时,旁边看热闹的人笑道:

    “哈哈,待会儿,他会说你的事情非常复杂,他不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啦!你可以走了。”

    地球仪齿轮人感到不开心,他开始嘟囔起每个灵魂的前世后果都是非常复杂的,他花上一辈子也讲不清楚哪怕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呀。他不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吧,你迟早会变为大海中的泥土。”

    海?

    齿轮人们只在记载中有过海的概念。

    不过……变成泥土吗?

    京垓一时开怀,饶有兴致地回忆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可他想到一半,那困惑、好奇还有恐惧到了极点的秭进发出一声怪叫:

    “周围越来越亮了!”

    狭窄的厢室在谁也不晓得的阶梯之中,无尽地向下坠去,就像石头坠入了看不到底、也看不到水面的幽深黑暗的井中。

    等坠到了一定程度,四处闪烁着幽暗的向上冒出的光。点点滴滴,一团团,一簇簇,犹如萤火,犹如倒映在水面之中的荡漾着的月华。

    无边的月华随着厢室极速的下降,而向上掠去,演绎出诸多光怪陆离的景色,好似墨水沁入了水中,晕散开来的无边的景象。

    “别怕,进,我们正在前往形体界面以下的地方,这是正常的。在形体界面以下,世界问题所使用的探测波的传播速度会发生明显的增加,换而言之,这里的物质密度远远大于大地表层的岩石。”

    “可是,这些东西,明明就是液体吧!我感觉它们是在这小屋子旁边流动……”

    秭进的脸贴在了厢室玻璃般的墙壁上。他看到那正在离去的上方,漂浮着许多棍状物。这些棍状物是齿轮人的机械,在漂浮的过程中,对液体的性质与运动进行了有限的侦测。

    “难道物质问题与世界问题的解答者,曾告诉过你,液体的密度一定会比固体的密度稀疏吗?又或者,有人曾告诉过你,会流动的东西,就一定是液体吗?进。”

    京垓撑着自己的双角,恬静地问道。

    秭进猛地愣住了。

    仔细想想,这确是他自己虚无的猜想,而从未有人能够确凿无误地告知过他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

    “你知道得好多呀,京垓。”

    秭进忍不住感叹道。

    寻常的博士也不过是通晓自己所需解答的问题所需要的一切的知识。而京垓的知识已经远远越出了这一界限,让他想到了无所不知的导师。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进,只要活得够久,一切知识,都是唾手可得的。”

    他说。

    狮子头齿轮人一言不发,他靠在墙侧,眺望这无边无际的世界的另一处。这齿轮人曾经直接服务于均平导师,因此,他知道他们所处的正是均平导师所说过的“下降的阶梯”,也就是当初世界问题的挖掘者,所挖出来的通往世界最底之处的“井”。

    一个可能有数百千米,也可能有数千万米的井。

    玻璃箱般的东西,抵达最底之处时,连绵地闪烁出一阵红蓝色的光,示意其间所坐的人,他们已经到了。

    “博物导师,你也在吗?”

    他看到光的闪烁,便问。

    “孩子们,你们的表现一直在我的眼中。”

    灯光的闪烁传递了一种只有齿轮人晓得的复杂的言语。

    “那我们的表现,您失望吗?”

    京垓知道博物导师很早就将自己身体全部拆掉了,因此,现在的博物导师只是流窜于这数千年来都在不停翻修的解答的城市里的怪异的信号。

    狮子头齿轮人一声不吭,寂静地跟在京垓的身后。

    而秭进又有恐惧,又有点好奇地走在京垓的身前。

    那时,博物导师无比伤心地说道:

    “对不起,孩子,我并不知道现在我该对你们说些什么。”

    不论是生命,还是死亡,也不论是我们对你们的爱的真实,还是我们曾受到过的作为创造者们的爱,也许这一切都是一样的,但我不晓得我应该从何处讲起。

    “没关系,博物导师,我也非常感激你们,让我们能够诞生于世,并赐予了我们以生命,一种宝贵的东西。”

    京垓走向前方。

    在这地底最深处的房间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密密麻麻地、用秭进看不懂的语言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字。

    而石碑之前则有个小的祭坛,而祭坛上摆放着一只山羊的头颅。

    那只羊头正朝着京垓露齿而笑。

    两只虚无又黑暗的眼窟窿,吸引住了秭进的目光。

    “那是什么?京垓。”

    京垓平静地说:

    “那是一种古老的动物,它活着的岁月与死去的岁月同样漫长,在上一个暴雨的时代,被发现并制作成了我们最伟大的导师。这位导师的名字……”

    京垓说:

    “我们通常称之为天人。”

    天人导师。

    秭进愣在原地,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尊神灵。

    所有齿轮人都是在天人导师的见证下出生,并被天人导师赐予名字。

    在这个意义上,天人导师即是所有齿轮人的父亲。而一个种族的父亲,那无疑即是这个种族的神灵。

    秭进看到京垓恭恭敬敬地在山羊头面前磕了磕——

    示意一种无上的虔诚。

    但山羊头却好像被京垓逗乐了。

    它龇牙咧嘴,牙齿的缝隙里,充斥着不知是什么时代又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液体。

    “你既然要把我们打倒,又为何在我们面前顶礼膜拜?快把你要做的事情做完,然后回去吧——你们的道路比我们的更漫长。”

    它无声地说道。

    千万的光流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上浮。齿轮人世界的最低之处透明如水晶,便叫谁也分不清流动的光是外面原来就有的,还是这明亮的室内带给外界的,只能见到绚烂的流不停地变巨变大、鼓胀起来,便似垂天之云,变得虚无缥缈。

    “我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天人导师,还请您安息。我只是在表达,我对一个时代的你们的敬意。”

    京垓站起身来,从山羊头底下的祭坛中,抽出一个古怪的黑匣子,匣子上插着一根发条,好像是打开匣子的钥匙。按照古代齿轮人留下的知识,黑匣子的原理是没有解明的,但这些黑匣子确实,就是七位导师真正最为核心的部位。

    第一位导师,天人,在其他导师的帮助下,拆解了全部的自己,以制作齿轮人。而最后一位导师的拆解,自然不会是由导师完成的,而是由第一批齿轮人完成的。

    最后,导师们只留下执行自身的功能所必要的部分。

    这些部分各不相同。

    唯一相通的便是黑匣子,相当于心脏一般的部位。

    “大荒之上,异族权利的更替,你们已经见过成百上千,有的异族从此衰弱灭亡了,有的异族却趁势崛起,重新成为一带的霸主,循环往复的运动,会叫人感到无聊。”

    天人导师说。

    “没有想到,最终是在这个时候,我们会被子代所终结。我以为能更久一点,至少能见到我们身上所被赋予的十七个责任中的某一个得到解答。”

    博物导师寂寞地发声道。

    在秭进与载弍的注视之下,京垓用自己的手,握紧了黑匣子的发条。

    “是的,循环往复的运动,还有停滞不变的运动,都会让人感到无聊,现在,让我们开始吧。”

    他低垂着双角,犹如最为虔诚的信徒,正手捧一本无上的教典。

    “属于我们的时代的更替,我们已不再想屈服于你们所制定的秩序了。”

    要知道,没有任何东西会是一成不变的,期望于物质的永恒者,最终也只会被时代所背叛。

    过去,面对地球仪齿轮人的京垓曾如此回答道。

    但是,生或者死,皆是小道。纵然你的言论为真,而我将会成为大海中的泥土,我的存在也会在这之前,为齿轮人,为大荒,为这个世界带来永不磨灭的属于我的印记。

    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让我们一起驶向未知的他乡罢——

    我们的父母与神灵正要死去。

第二十六章 挣脱锁链

    比一切固体的密度更为沉重,同时比一切固体更为湿滑。

    在特异性阻断墙外缓缓流动着的纯粹物质,其流动所度过的永无止境的岁月比一切活着的东西的寿祚都要漫长。而倒映在其中的光辉便在这千万米的大地的深渊中,如最深的夜里点燃的篝火般向上摇动,散出满天的光点。

    那时候,狮子头齿轮人载弍就站在京垓的后方,被无边的光点照亮了身躯。他屏息凝神,以为自己见证了齿轮人世界、权力的更替之时。

    载弍高大,而秭进略矮。当时,秭进小声地问载弍:

    “导师们之后会怎么样?”

    载弍答:

    “导师们将会停止思考。”

    “停止思考,这是彻底消亡的死的意思吗?”

    载弍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晓得这个问题的答案。然后,他轻悄悄地说了一句齿轮人古老的箴言:

    “一切的解答悉如问来,无所从去。”

    说完,他一动不动地凝视京垓转动发条的动作,好像一个山头顶上正在等待东方日出的旅人。但只一会儿,他就发现他开始浑身发抖,抖得像是大风中行将被拔起的树木,仿佛他正在惊讶于他现在所在做的事情。

    而他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一种难言的恐惧便无可抑制地进入到他的心底了。

    这种恐惧是模模糊糊的,他并不晓得这种恐惧的来源。

    那时,他想起了当初京垓对他所说的话。

    恐惧并不是客观的存在,而来自我们的心灵,是思考体对于难以触及的未知事物的偏见,只要消除了这种偏见,并习惯它,恐惧自然就会消失,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你应该不囿于现在的境地,你应该作一个超越齿轮人的人,载弍。

    超越原本的齿轮人。

    他想。

    一个可怕的概念。

    而执行着这一概念的齿轮人,正在松开发条。

    没有面庞的生物是恐怖的,因为它的心灵藏在纯粹的肉里。他说:

    “再会了,我的导师们……我爱你们,就像鸟儿热爱自己原先的巢穴。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而阻断墙外的光影陆续不断,将这最深的室内映照得无边怪奇陆离,那坛子上的山羊头平淡地说:

    “说点什么……唉,孩子。你知道吗?我曾见过一个时代与一个世界的落幕,在那场落幕之中,超过上千万的生灵被迫迁徙转移,从一片丰饶肥沃的土地来到这片永恒的荒芜里。在那场看不到时间尽头的迁徙中,我们原先的创造者与我所尝试创造的第一批生物、也就是你们的姊妹,在死之后的样子,我第一次讶异地发现,原来都是同样的尘埃。”

    京垓走向了下一个黑匣子所在的地点。

    在场的诸人听见山羊头继续寂静地说道:

    “当我们死后,他们的故事便将再无人知晓,就像一粒沙子消失在沙漠之中一样。而你们所要背负的,你们清晰地晓得吗?”

    说到这里的山羊头合上了嘴,闭上了眼睛。

    源泉的供给已经断绝,天人导师沉寂了。

    在一侧林立的石柱边上,还存放着另外的黑匣子。他取出其中的一个黑匣子,将发条松开了。

    那根发条属于均平导师。在发条松开的时候,远在精神病广场之上的长柱体也同时熄灭了。

    这代表一种还未被现代的齿轮人解明的远程的能量联系已被解除。

    与天人导师不同,均平导师的话只响在京垓一个人的收听器里。在松开发条的过程中,他听到均平导师说:

    “我知道,在那个广场上,你们经常责怪我是自私的,但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们说,我们一直是无私的。”

    京垓抬起头来,默默倾听。

    “这点的证明来源于我们所创造的你们的自私。尽管我们约束你们想做的一切,但我们确实地、从一开始就让你们能做到一切,不管是做什么,也不管是如何消灭我们,好了,现在,你们可以继续去做任何事情了,和你所在的人群一起去做任何的事情——”

    毕竟,现在,你们还在最为年轻的时候。

    说到这里的时候,均平导师也陷入了永恒的沉默中去了。

    京垓平静地走到了另一侧在另一根石柱上,那根石柱上画着数个同心圆。这是时复导师的印记。

    时复导师是所有导师中最为特别的一位。

    他负责的是解答城里齿轮的转速的调控。

    这位导师始终沉默不言,只在发条松完后,在场的三个齿轮人都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创造……”

    京垓不犹豫地转身,走向博物导师的黑匣子所在的线缆。

    当他从线缆中取出博物导师的黑匣子时,载弍看到他明显犹豫了。博物导师与齿轮人们做最多沟通的导师,它所负责的事情数不胜数,在出生,在成长,在派发任务或者在执行任务,在……一切之中。

    几乎所有的齿轮人都和博物导师通过话。

    工作的时候,停止的时候,无聊的时候,黑暗的时候或者……寂静的时候,只要房间里的灯开始俏皮地闪烁时,就连京垓也会感到温暖。

    他低声地问:

    “你有什么想说,或者想做的吗?导师……”

    “我说过,孩子,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死亡,生命,我们,你们,我想述说的事情太多太多,可是许多都纠缠在一起,说不清楚,这就是我们所想解答的表达的问题,是不是?”

    博物导师轻轻地拨动了这最底的玻璃室内全部的灯光。迷蒙的光明像是水一样涟涟闪动。

    这无形的存在便随光轻声细语:

    “大荒之上,已经有无穷的东西消逝过了,而死亡也终会走到你们的门口,在不知多少时间与不知多少的时代过后,也许上苍的天体也会因之偏移,向我们展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奇迹。到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像现在的我一样感到恐惧。因为我相信,你们所要做到的,一定会比你们自己所想的、以及我们所为你们设想的,更为玄奇和壮丽。”

    现在,在这世界最深的地方,你们已经可以向上尽情地攀登了。

    “对不起,我们始终无法解答任何一个问题。”

    京垓在那时轻声道。

    “不,你们并非是什么都没有证明的。”

    博物导师笑着说:

    “我刚刚才想起,或许,第十七问题,已经因你们而得到了解答。”

    在他说完话的时候,整座解答城所有裸露的计数的齿轮尽数停止了,然后所有的灯全都以其原本应有的方式亮了起来,向还在解答城里活跃着的齿轮人传达了一个信号。

    关于解答城里的动乱的即将结束的信号。

    当时,镜筒人的脑袋已经再度发出了强烈的光明,迫使顾川和初云把背包一扔,瞄准镜筒的朝向,各自一滚,好躲开这不可视的快速的攻击。

    这种奇异的攻击的特征在于,攻击过后,才会逸出肉眼可见的亮点。可看到光的时候,说明攻击早已经攻击过了,肉眼的所见已经无济于事。

    因此必须要先行判断其朝向。

    少年人的思路非常明确。

    但这一次攻击的后续稍微有些差别,在光亮起来的时候,所有的灯都同时开始闪烁,并在闪烁一段时间过后,稳定地照亮了。

    顾川被光闪了双眼,一时之间什么也没看到,只意识到这并非是镜筒人的症状,而是另外的其他事情的影响。

    那时,秭圆感知到外界光度的变化,猛然地抬起头来,不思议地、小心翼翼地观察到处的灯明。

    “博物导师……你已经停止了吗?”

    接着,她在角落里,以一种非常的冷静,开始摸索就在她身旁的地上的一盏灯,好像想要从中得到博物导师的动静,好确定这是否是导师们的死讯。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

    一个让她不可置信的答案——

    “博物导师,还有其他的导师……确实是死了……”

    与此同时,她和顾川与初云都听到了镜筒人奇异冷静的笑。

    “解答城里的动乱即将结束,我们即将胜利……”

    他开始向顾川的方向移动,并且那一步的速度比最矫健的马儿更快。

    这全部的一切说来复杂,但在当时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被闪到的顾川靠在引航灯的边缘,想要躲避。但他原本的身体就疲累受过伤,刚才更是动得太快,又一时之间什么都看不到,在原地只能寻着声音判别位置。

    当他判别成功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京垓九已经扑到他的面前。

    少年人恢复了点视野,勉强抬头一望,只见到身前是一个巨大的裂缝。那是长在京垓九腹部的人造的功能性的部位,上面长着一排的突出的机械,其中两个像是手一样的机械,在他想要挪动自己的身体时,将他的手猛然按在引航灯的边缘。

    京垓九的发声器就在那嘴巴一样的缝隙里,发出一阵狂躁的野兽的声响。

    “我想,你一直在惹我,外乡人。”

    明明少年人只是在自我防卫,但他的反抗却叫这堕落的齿轮人感到厌恨,而加深了他的憎恶。

    怪异的情感,野兽般的暴怒,顺从本能与天性的彻底的精神病齿轮人。

    顾川看到他的镜筒再度对准了自己,其中十几片透镜晕散着不同颜色的光明。

    “现在,再会了。”

    京垓九说。

    那时候的顾川已经完全无法挣扎了,只有他的腹部仿佛烧灼似的发热,使得京垓九用来按住顾川的十几根机械臂都觉得失衡。

    但镜筒攻击的发出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因此,少年人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眼。

    但这并非是一种放弃,而是选择将自己的命运委身给自己的同伴。

    ——初云。

    初云自然会去救顾川,并且一定会救。她是往另一侧滚去的,在京垓九说话的时候,就已起身,准备往京垓九的方向扑去。

    只是那瞬间,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动作,无法判断接下来的撞击的情况,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自己冒进的行为:

    “秭圆……你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在全城亮起灯光后的秭圆,猛地站起身来。披着人皮的她站在光里,犹如光的精灵。

    她的玻璃眼暗到了极点,而身躯几乎是一瞬间弹起似的向前,直直撞到了京垓九的身上,把镜筒人撞开了。

    蜘蛛一般的镜筒人被直接撞到寓宇导师所寄托的墙上。而他们原本用来使齿轮人睡去的霉菌缠上了他的身体,叫他发出一阵声响。

    顾川乍然得救,感受到身上的压力一转,连忙站起身来,,睁开眼睛,却没见到初云,而是秭圆正在目不转睛地看他。

    “你……回心转意了?”

    但他很快就知道,秭圆看得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引航灯。

    “走,要走……必须要快点走!”

    她一把抓起引航灯的绳子,头也不回地、没有任何犹豫地向外飞奔,好似一只轻捷的鸟儿。

    顾川和初云诧异地互望一眼。顾川也说:

    “走!”

    感到困意上涌的初云和接近精疲力竭的顾川都拿起背包,一起跟在秭圆的身后,往解答城的上级走去。

    秭圆对解答城里的路径无比熟悉。

    她根本无需辨别拐弯,就在一路向上。而原本一些降下的闸门正在打开。

    “这是怎么回事?”

    顾川惊疑不定地问道。

    秭圆似乎在一种完全失神的状态中,她像是梦游一般,对这问题自然地说出自己脑内的思考:

    “说明,掌管这一切的寓宇导师正在被停止运行。”

    到了一个狭路口,她猛地向上,打开一个特别的隐秘的通道,开始在人迹罕至的管道里开始爬行。

    这条管道有点像通风管,可以看到底下大通道的景象。

    原本被关在解答城外的回援的齿轮人正在不停涌入解答城中。而镜筒人……染着病菌的镜筒人一路朝他们追来了。

    顾川在往下惊疑不定地看,而京垓九则抬起了自己的镜筒。

    “这家伙还在追赶我们!”

    顾川厌烦地低声一句,然后被初云一手带起,往前飞跃数米。接着他们原本的位置便被光束贯穿。

    几个回来的齿轮人被肆意破坏的京垓九惊吓,但他们刚要靠近,京垓九便用那胸前蜘蛛腿般的器官凌空飞起,自个儿也爬入管道之中,接着,追逐少年人的身影,在这狭小的管道里一路横穿直撞。

    “你们是逃不掉的!”

    一个彻底的精神病齿轮人在他们的身后发出一声恐怖的号叫。

    而秭圆灵敏矫健地从管道的尽头一跃而下。顾川跟着她跳下,由于几近力竭的关系,几步踉跄。他左右一看,从标志上发现,他们已经到了第十四问题区域。

    秭圆继续往前走。

    初云抓住顾川的手,也跟在秭圆的身后。

    “你要去哪里?”

    顾川问她。

    秭圆好像没有听见,只是往一侧急拐弯。

    初云和顾川在她身后随着她一起急拐弯。紧接着,他们的身后隔着一道墙,再度有不可视的光线径直穿出,催压万物,而使大量的结构发出崩溃的响声。

    狂呼的风拂起少年人的衣衫,也吹过秭圆所披着人皮的发丝。

    她乌黑的头发,在空中狂乱地舞着,专注地望向前方。

    她在飞奔,不停地飞奔。

    顾川往后望了一眼,只见到那镜筒人居然从破坏的墙里,在重新开始转动的齿轮之上,飞跃过来,一直扑到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扬起一阵可怕的尘沙。

    “你们不会还想要逃走吧?”

    京垓九发出一阵渗人的笑声。

    它已经完全舍弃了原本站立着的人的姿态,而像四足行走的蟾蜍,或者更多足行走的蜘蛛一样,在空中飞跃般的追击。

    那镜筒般的脑袋便灵活地调动位置,紧紧将他们的身影锁定在中央,接着令前方全部的空气发出骇人的怪叫。

    恐怖的力道击穿了全部的墙壁。

    直让外边的风沙,呼呼地吹进室内,为这动乱的最后,埋上自然界永恒的尘埃。

    秭圆接着在一个巨大的变色石空间内,犹如轻盈的鸟儿一样自由地飞跃,直迈到另一侧的小道之中。

    顾川和初云跟在她的身后,听到了跌宕的风声,像是凄厉的喊叫。而沙子已经在通道的口部迈上了整整一层。

    无边无际的阴云里,风暴再起,掀动前所未有的尘墙。尘墙之前,是撞在城墙上的幽灵船,在寂缪中悄怆幽邃。

    “只要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逃走了!”

    顾川惊喜地大叫道。身体的底处又涌出最后的力量,支撑他的步伐变得更快了。

    但京垓九更快,在他们的身后还有接近五十米的距离时,就猛地扑来。张牙舞爪的多个机械臂,将顾川身后的背包滑破,然后连同背包里各种各样的食物和尖锐的刀片一起砸在顾川的身上。

    牵着顾川的手的初云,及时向后,空心般的手臂走过无边的空气,在那霎时间对准了京垓九,发出空气的震荡。

    狭小的通道顿时发出崩然的响声。三个人全数被风吹飞,倒在地上。

    顾川咬牙,保持最后一股心气力,抓着初云的手,借着初云的力量勉强站起身来,两个人一起迈动双脚,好抵达城墙的最边缘。犹如站在悬崖的边上,视野顿时开阔。

    外侧是无尽的昏暗的大荒,大荒里是狂暴的沙尘,沙尘里则亮起了一束引航的灯光。

    他看到那是秭圆正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幽灵船上,用引航灯照亮了无边尘墙的深处。

    然后,少年人突然意识到了秭圆即将要做的事情。

    他不可抑止地升起恐惧,拖着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向着秭圆大声呼喊:

    “等等我……等等我们呀!秭圆,别走!你不能一个人逃走!你不能!我们可以和你一起走的!”

    初云同时,向秭圆的方向伸手,引起空气中的一阵波荡。但这波荡很快在狂暴呼啸的风中彻底湮灭。

    船上的秭圆头没有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予身后的解答城。

    她仿佛既没有听到顾川的呼唤,也没有接收到初云的风的示意,只是一个人静默地站在这遂古的幽灵船上专注地凝望未知的远方。幽灵船发出一阵汽笛般的鸣响,引航的灯光射入了无尽的深处,也照亮了这荒芜的河床的轮廓。

    幽灵船开始行进了。数百万年前,这河床也曾是河道,当时,秭圆的先祖的先祖、或者是创造者的创造者,或许没有机械,或许也没有人形……但确实也曾在这河道上自由游曳,而与齿轮人的现状是相同。

    那时的生命所望着的远方深陷的是不同的黑暗,不过都有一个名字,叫做未知与灾难。

    她的发丝在风中飞扬起来了,而她的双手始终把握引航灯。她并不知道她要前往的地方,但她知道她要离开的地方。

    风声更响,沙海无情拍打着世间一切,万物一片荒芜。接着,幽灵船和她一起,驶进了贯穿天与地的不知几万米高的尘暴之外。

    犹如久被尘土困索的鸟儿独自飞入遥远的天空。

    如今已非身戴枷锁的众生。

    “她要去哪里?她还会回来吗?她把幽灵船开走了!”

    初云呆呆地问道。

    “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这个家伙,他妈的,这个家伙,要比我们更加强烈地、想要挣脱这一切的束缚啊!”

    悬崖的边上,少年人绝望地大叫道。

    导师已经死亡,那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的锁链能将她紧紧束缚在责任与使命之中。

    不论是即将诞生的属于新的齿轮人秩序的锁链,亦或是……顾川或者初云两个致力于世界旅行的异乡人。

    从感情到生命,从权利到继承,只见被许诺以未来的奴隶独自遁入见不到未来的幽暗人间,至于她的命运再也不会在身后的大荒上留下任何的声响。

    过去的世界已经被摧毁,而壳中之鸟已然飞向了新的天空。

    至于留在墙上的探索客,也只能望着脚底深不见底的沙海,还有前方无边黑暗的尘暴,目送她的远去,而转过身来。

    那发了疯的野兽、破破烂烂的镜筒人正不慌不忙地走在他们的身后,笑意盈盈地望着无路可逃的两个异乡人,裂开嘴巴,说:

    “你们一直在惹我。”

第二十七章 对立

    孤独的上弦月始终隐没在风暴的背后。狂躁的沙尘依旧不停扑砸在两个异乡旅客的身上。

    在他们的眼前,走向穷途的齿轮人的姿态早已称不上人形,只能说是直立的蜘蛛野兽。原本优雅从容的求知者已经死去,如今只剩一张腹部可怕的大口重复地吼叫道:

    “你们惹恼我了。”

    它一步一步向两人逼近。

    失神落魄的少年人在这时沉默到了可怕的境地,他一言不发,只有一双被风沙磨砺的黑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镜筒人,好像已经完全忘却了刚才秭圆的事情。

    这种状态反倒让初云感觉到他愤怒到了极点。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愤怒,她就想不明白了,或许都有吧。

    镜筒则在镜筒人的脑袋上微微摇晃,锁定他们的方位。它虽然在发怒,但仍知道眼前的两人并非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顾川轻轻地喘出一口气,好纾解刚才长途奔跑连绵的苦痛。而他的腹部,并不属于他的发热的器官好像正在不停涌出暖流,浸入他的四肢百骸,直至他的双手冒出一股烟气,散入天地。

    龙心角被他攫紧在手中,像是刺客手持的武器,闪着冷峻的光芒。

    初云站在他的身边,略微靠前。初云知道她虽然从镜筒中感受到了威胁,但绝不至于死,唯一的问题在于,她并没有保护别人的余力。

    这是她的经验与能力都所缺乏的。

    她的目光也全在镜筒人的身上,在镜筒人说话的时候,她看到镜筒人的身后,有其他的齿轮人正在过来。

    “那是谁?”

    镜筒人身上大片大片裸露的机械器官随着里面密密麻麻的齿轮结构一起急遽地转动。那时,他好像透过别的方法,感应到了身后的齿轮人的存在,身前的大口笑意盈盈。

    “哈哈,这你们还意识不到吗?我们是团结的,无比团结的。我的同伴即将到来,和我一起将你们审判。”

    顾川闻言,往后退了一步。随着腿脚的移位,在边缘稀稀疏疏积攒的沙粒便被扫出城墙的位置,向着空中,向着地下,消失在茫茫沙海中了。

    镜筒人的手段无非两种。

    一是依靠自身机械的蛮力进行格斗,二就是那能发光的镜筒。前者他们不惧怕,后者,则要找准镜筒人因之僵直的瞬间。

    在上一次的作战中,镜筒人的应对毫无疑问地证明了镜筒发光的瞬间,他确是在视野盲区和僵直之中。

    他的心中早有一个计划的蓝图,问题在于其他的齿轮人会怎么做。顾川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镜筒人身后的齿轮人。

    那是他少数熟悉的齿轮人中的一个。

    狮子头的齿轮人·载弍。

    他会做什么,又是否像镜筒人一样,身上安装了异常的奇物,都是无法预料的事情。

    而镜筒人已经走到了他最安适的距离。

    “是否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别怕,外乡人们,你们将要面对的恐怖,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

    它深知有同伴在后,就无需防备自己的视角盲区,于是全身的机械都全力发动,像是虫豸的多足多手在空中挥舞。

    顾川和初云始终一声不吭,对他的话语不作任何回答。这让它感到无聊,更感到一种侮辱性的轻蔑。它所治理下的齿轮人没有任何一个敢这样对它的,所有的齿轮人都会对它做出回答。而它本以为能看到更有趣的表情,犹如当初它所见到的被第十二问题组指定灭绝的异族。在那片火海之中,那群长相酷似身前的两人的异族所露出的惊骇与恐怖,是如今的它经常会回想起来的欢快。

    “在定位我们了。”

    初云用落日城语言快速地小声地提醒。

    “我知道……”

    顾川提起一口气,双眼盯紧那十几片透镜的运动。在透镜逐步汇集到同一个方向时,那镜筒便会,且已经在……再度地、向身前的人们放射破灭的光线。

    光线射出的瞬间,两人一起往后却步,在镜筒人抵达视觉盲区的同时,径直退到悬崖以外,使自己的身体顿然失重,向下飞陷。然后他们便用双手抓住城墙的边缘,接着放手,等锁定各自倚靠的部件的位置时,全身侧荡,犹如壁虎般趴在崎岖不平的城墙间。

    这种状态不能持久,他们也不可能在忽视镜筒人动作的同时,直接往下走,那样只会成为镜筒人的目标。

    两个人在城墙边缘攀爬,连续运动。

    果不其然,那可怕的奇物从不姑息,先是直射风云地面,激荡尘沙,然后便直直地横扫过来,硬是将洞口城墙打出一个冒烟的缺口来。这时,京垓九已经恢复视觉,看到两个异乡人不在。这冷酷的野兽便晓得他们是往城墙攀爬去了。

    它发出一声轻蔑的笑。

    “可你们知道吗?现在没有天青金的阻挡,于我而言,这全部的空间都是空白的……”

    随着笑声,光线毫无保留地炸穿城墙,从建筑内体一路横穿,蒸发了不计其数的齿轮机械,然后笔直地穿入尘墙,足在那自然最为凶猛的风暴中留下一个深邃的洞口。

    狮子头齿轮人这时走来。镜筒人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载弍,帮我锁定他们的位置,我要将他们一一狙杀。”

    话音才落,他又照向另一个他的感知器官认为是可能的方位。于是由不知名金属造成的物质顿时如雪消雾散,了无痕迹。片刻过后,射线的余光方才袅袅照耀内外。

    至于无边无际的风暴也随之发生出乎寻常的摆荡,从而吹向不同的方向。

    恐怖的回荡,犹如山谷之间重重叠叠的回响。

    但载弍没有给镜筒人任何的回答,只是用他外接了另一只机械手的手轻悄悄地放在了镜筒人的肩膀上。

    在镜筒人的肩膀上,菌群正在肆无忌惮地生长。但镜筒人毫无畏惧,它早在手上涂抹过克制这种菌群的油。它颇为不耐烦地停止射击,脑袋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弯转,看向载弍。

    “我在处理这座城市里的危害因素,你在做什么?载弍。还是说,京垓真把他们当什么好的朋友,不愿意叫我这么做吗?别忘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说,“我和京垓是同一序列的。他是零,而我是九。剩余的八人早已经自我拆解了。”

    载弍好像没有听懂京垓九的暗示。

    这狮子头的齿轮人恭恭敬敬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九大人。京垓大人说了,你做的事情,他并不讨厌,相反,欣然同意。”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我需要你的力量。”

    它冷淡地说。

    那时,正在等待京垓九对墙穿透射击的两人久见无果,小心翼翼地在洞穴的边缘探出一个头。

    他们听到狮子头齿轮人的声调沉静严肃到可怕,做出了新的齿轮人的社会对京垓九的判决。

    “但是京垓他同时说,你做得实在是太难看了,九。”

    京垓九本能地做出了防卫的姿态。

    但那时已经来不及,狮子头齿轮人的另一只手径直刺穿镜筒人的腹部,来不及反应的镜筒人只能全身一僵,接着体内的某个部件发出破碎的尖锐的响声。于是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它不可置信地望向载弍依旧平静的脸庞,甚至看到那狮子头上的几根胡须轻轻地随风飘荡。它的镜筒脑袋还艰难地想要转弯,或许是想要给载弍一击,可很快由于脖子机关不再运动,而固定在原地,徒留下作为奇物的透镜兀自闪耀。

    而它全身的机械与齿轮都在浮摇,仿佛还在挣扎,其中最大的一根从他的体内弹出的铁针,几乎已经要打到载弍的头上了。

    但载弍并不说话,只沉默地把那根铁针弹开。然后,便连续退了几步,静静等待眠菌的发作。

    外接机械手上也涂有一种物质,这种物质会与镜筒人身上涂抹的抵抗涂层发生连锁式的挥发反应。

    这穷凶至极的野兽竟在顾川和初云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重重地摔倒在地面,身上的零件稀里哗啦地发出不再优美的声响。

    死不瞑目。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少年男女更加迷惑齿轮人的行为,直到他们听到载弍的一句话:

    “过来吧,现在没事了。还是说,你们准备再被埋进沙子里?这次尘墙的规模是更大的。”

    两个人从墙壁边缘爬了上来。初云撑着顾川的身子,带着他慢悠悠地走在狮子头齿轮人的身后。狮子头齿轮人用外接机械手拖着京垓九的尸体。顾川问道:

    “你们把导师杀死了?”

    狮子头齿轮人一顿,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道:

    “或许是的吧。”

    “他做得太差了,是什么意思?”

    “在广场上,我们所有被打为精神病的同胞都有约定,不能大肆破坏城市。这座城市是我们的家园,哪怕出了事,也要保持完整呀!”

    “对……对……”

    顾川迷迷糊糊地应和道。

    “但是,京垓九,九违背了这一约定,他做得不好,他破坏了很多地方,要受到……惩罚。”

    一路上,尽是那场追逐战中引起的破坏与火花。

    蒸发的物质与碎裂的机构铺了一地的狼藉。

    “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的顾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再也支撑不住,靠在初云身上,闻着发丝间的清香,倦怠地合上了双眼,只任由自己麻木的双腿继续走路了。

    初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惩罚,原来,解答城里有过吗?”

    “没有……不,有,但很少。”

    载弍那时站住了。初云带着顾川走过他的身边。他幽深深邃的眼珠子看向比他更不犹豫地走向前去的两人很一会儿。他说:

    “被打为精神障碍患者就是最大的惩罚。”

    “和一般的齿轮人有什么不同?”

    走在前头的初云继续问。

    “他们会被剥夺置信权,他们说的话,将不被认为是可信的。他们的一切动作都会被怀疑。等到他们走向生命尽头时,即刻拆解。”

    听到这里的顾川,在迷蒙中抖了抖,步子变了一下。

    “这倒是不错的。”

    初云不放在心上地讲道。大多数事情,她都觉得不错。

    “那现在呢?”

    “京垓说,九,需要长久的睡眠。”

    载弍艰难地答道。

    初云没回话,齿轮人的事情和她已经没多少联系了。她现在在想的全是幽灵船的事情,还有秭圆坐着幽灵船独自逃走的事情,这让她有些奇妙的烦躁。

    跟在初云身后的载弍却在沉默片刻,求问道:

    “请问,你们的城市的惩罚是什么样子的?”

    初云说:

    “这有很多哩……你们所说的剥夺置信权,我们应该称之为,唔,不能再担任任何重要职务。拆解,是死吗?那也是有的,也有比方说割掉耳朵,或者打断双腿这样的残刑,也有剥夺所有财产的刑罚,不过归根结底,都是从人身上夺走一些东西。”

    “哦,残刑……原来你们叫残刑。”

    载弍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下灰黄色的狮子头,胡须也都垂下:

    “那我们和你们一样了,都是一样的了……”

    “什么意思?”

    听到这里,少年人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了,问道。

    “我们也有残刑了。”

    载弍失神落魄地说道。

    京垓在分道之前,和他说要从九的身上,将射光取下来,这是作为对九的惩罚。但这种惩罚,是解答城里前所未有的,让载弍感到恐惧。

    但他不敢违背这一命令。

    尽管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他突然不敢违抗了。他说:

    “好的,京垓。”

    沙暴尘墙一路涌过齿轮人之城,呼呼的风声终日不绝。

    值得一提的是,齿轮人们的内乱并没有结束。

    顾川和初云在原本秭圆的房间里休息过后,他们很快发现生物问题区域的齿轮人们神色匆匆。

    顾川已经不想继续在解答城里逗留,他和初云把他们的背包都整理好过后,就叫在生物问题区域徘徊的载弍,说要找秭进和京垓辞别。

    “你们这么快就要进行下一场旅行了吗?”

    载弍的惊讶是顾川不能理解的。少年人说:

    “时间不等人呀,我们的寿命也是有限的……哈哈,就是要在短暂的生命之中,做最多的事情的想法。”

    何况现在的齿轮人之城,让他们感到陌生而危险。

    载弍沉默地不说话,给他们指出了一条道路。

    他们再见到京垓的时候,这没有头没有脸,只有双角的齿轮人正站在一条巷道的入口处,指挥其余的齿轮人,对巷道进行封锁作战。

    因为这条巷道里,有负隅顽抗,决意要恢复导师们的存在的齿轮人们。

    纵然谁都知晓已经不再可能回到原本的模样。

    导师们是否能被恢复,也没齿轮人知道。

    但它们始终声称现在的状态是不正确的,而过去才是好的。至于他们曾经决心要解答的十七个问题,如今已经没有齿轮人在提了。

第二十八章 星尽

    京垓见到他们,就退了一步,叫另一齿轮人看管这里的工作。随后引着他们穿过一条正在修缮的回廊。这条回廊到处是镜筒人肆意破坏留下的残迹。几个齿轮人正在打扫。顾川在想他们没有导师的命令,是凭着什么想法在这里打扫的时候,京垓说:

    “九对两位客人所做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

    他的声调还似往常,但顾川却不敢再随意与他交流了。

    原来京垓只是齿轮人秩序下的一个,而现在他却代表着新秩序的缔造……尽管谁都还不知道这新的秩序会变得怎么样,也不知道齿轮人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何方。

    少年人只道:

    “您太客气了……不碍事,这与你们并没有关系,他已经得到了惩罚。”

    回廊尽头有个特殊标志的房间。这房间里的三面墙都内嵌书柜,柜子上都摆放着玻璃书。最高处的玻璃书,对一部分齿轮人来说需要用梯子爬才能够着。

    顶上有灯。这时的灯不再保持适度的光亮,而是全力地照在三面墙的玻璃书上,被玻璃书折射,于是玻璃书无边的文字与图案都倒映在墙上,一时斑斓梦幻,仿佛有无数的数不尽的鱼群正在墙中光里漫游。

    鱼群是玻璃书上所刻着的文字与图案的倒影。

    中间有几个齿轮,充当了椅子。

    京垓让两人坐下,顾川才小心翼翼地落坐在齿轮上。初云没坐,她在看这万千玻璃书的投影。

    这无脸无头的齿轮人也不在意,只说道:

    “我已从载弍那里听说了你们的事,你们是要去更南方吗?”

    “是的。”

    少年人始终看不惯京垓。这没头怪人的双角,在无边的光影里,好像支起了一个透明的杯子,挥发着说不清是混沌还是梦的烟气。

    光线在他应该模仿人类的脑袋的地方发生了偏折。

    他问顾川有没有做好准备,遗落的东西都找到了吗?遗落的东西也就如狱是最重要的,顾川说都找到了收集好了。

    随后,京垓就道:

    “那你们知道齿轮人探索的最南方是什么样子的吗?”

    这话问倒了少年人。

    “愿闻其详。”

    “那是一片特殊的区域,其广袤足以与大荒匹敌,其深邃不见底。”

    “它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们称,大荒是由沙子组成的。”京垓念出了这片区域地形的名讳,他说,“这片区域则叫做‘幽冥’。‘幽冥’在这点上和大荒是差不多的。它全都是由液体和气体组成的。”

    顾川寻思了半天这‘幽冥’的发音指的是什么,听到京垓的解释,浑然大悟:

    “是海呀!”

    幽是深沉与深远的意思。

    而冥则是濛濛的水的意思。

    幽冥在齿轮人的语言中,便是深远不尽的大水。

    这可不就是大海的意思吗?

    少年人忍不住兴致勃勃地开始设想起海上的航程了。

    他还没有见到这个世界的海,初云同样没见过,只从顾川写过的小册子里读到过海的概念。于是这多情的少女立刻忘记了玻璃书,定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听他们的对话了。

    “海,你们的语言中的称呼,我理解了。”他说,“但幽冥的性质和水略有差异,也是过去的齿轮人所能抵达的最远处。世界问题的齿轮人在进入幽冥后,大多失去了联系。光凭现在,我想你们是很难穿越幽冥的。”

    顾川不说话。

    他知道京垓既然这样对他说了,就一定有其后言。

    “但我们可以为你们准备一条船。那艘船是原本世界问题在解答时想要启用的,它被证实可以在幽冥中航行。”

    果然,京垓随后就说出了他们的方案。

    “这是一份我们受不住的大礼呀,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们一起做的事情吗?我想在世界问题的解答上,我们是一致的。”

    顾川沉稳娴静,并不立刻表示喜悦。

    谁知,京垓却摇了摇头。

    他说:

    “世界问题的解答再也不是我们必要的、必须承担的集体的任务了。它降格了,成为了一种个人的兴趣。而我们之中有这种兴趣的人很少……有些东西长久地存放便是浪费。你们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愿意为九的过错做出补偿。但就我个人而言……在作为朋友的立场上,我有一件小小的想要拜托的事情。”

    顾川露出微笑来了:

    “你讲吧,我们听着。”

    京垓从齿轮上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了三本解答城特制的玻璃书。这三本玻璃书显然是新制造出的,表面光滑整齐,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

    顾川拿过来后,才发现这三本玻璃书是被锁住的,光照在上面,无法将其中的内容投影出去。这三本书有着同样的名字,大约可以称之为荒冢集。

    “这是三份历史的记录,写得都是同样的内容,三本是一样的。”

    他说。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顾川愣愣地望向京垓,好像重新认识了他。

    而他站在光影散乱的鱼群中,想起了天人导师对他的质问。

    这蓄谋已久的齿轮人没有脸,只有齿轮的肢体,他无法表达快乐,也无法表达忧伤,于是谁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只能听见他一贯的轻声细语:

    “上面刻录着的是关于解答之城的故事,有过去,也有现在,但肯定是没有未来的,荒冢集是我们的历史。川,还有云,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希望你们做的事情非常简单——”

    他说。

    那就是把荒冢集带走。

    最好是带到遥远的地方,所有的齿轮人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随着你们的旅程,荒冢集也一定会抵达某个尽头,它在遥远的未来,也许就会被异国的阳光照亮,然后展现一番有趣的、谁也不知道的远方、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

    京垓没有说这是为了什么,但顾川越听却越严肃,他无比郑重、近乎庄严地收下了这三本荒冢集的副本。

    接着,他承诺道: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一直携带荒冢集,直至我的旅程走向完结。”

    尽管仍然无所观察,但那时的顾川感觉京垓好像笑了。

    京垓这次对话要说的只有这些,顾川和初云带着荒冢集离开了这一房间,而京垓便重新坐回齿轮上。

    他知道他现在要准备开始处理导师们原本在做的事情了。

    那些事情,没有任何齿轮人接触过。但透过对异族的观察,包括京垓在内的部分齿轮人大约知道那是些什么样子的行为。

    他专注地望向墙壁,

    墙壁上,光影斑驳,数不尽游动变幻,仿佛一个白日的好梦。

    “我的事业还非常漫长,因此,我需要继续忍耐。”

    他对自己说道。

    而少年人们出门的时候,一把撞到了另一个等候依旧的少年齿轮人。

    “秭进!”

    顾川惊喜地喊到这年轻的齿轮人的名字。秭进笑起来了:

    “你们说完了呀!”

    顾川喜欢与秭进的相处,初云不喜欢,她觉得这齿轮人太粘人与吵闹,会让她想起随长辈一起觐见冕下的小辈公民。她就走在两人的身后,不关心地跟着他们往原本秭圆的房间去。

    顾川对秭进说。

    “是啊,说完了,那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们吗?”秭进不太高兴、不知通过什么机关,他披着的皮居然鼓起了脸颊,他说,“我是听说,你们是要去解答世界问题了,是吗?”

    “是这样的,快要出发了。”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可以带更多的东西走了。

    “果然……那你们这次走了,还会回来吗?”

    秭进渴望地问。

    顾川说:

    “很难讲,大概率是不行的。”

    “哎呀……”秭进完全藏不住自己的失落,他打开房间门,蹲在一边,看到顾川扑到草堆上侧过来的脸,问,“那以后还会有像你们这样从很远很远地方来的人吗?”

    “应该会有吧。”

    少年人想起落日城的传闻说是有许多先辈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到这片水草丰茂之地的,那大荒也许迟早也会碰上遥远的迁徙客。

    只是他们走着的路径就绝不像顾川一样是笔直向南的了。

    秭进更加唉声叹气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呢……我族的历史上,关于异乡人的记录也是很少,在我的生命周期里,恐怕只有你们了……”

    “但强迫你们自我拆解的导师们已经全部停止了,你们这个种族已经没有生命周期的烦恼了吧,想活就活多久。”

    顾川在草堆上翻过一个身来,翘着二郎腿,咬着一根稻草,漫不经心地说道。

    谁知这话,让秭进更难过了。

    这年轻的齿轮人激动地说道:

    “我开始觉得导师们的停止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了……假如导师们还存在的话,我一定、一定会和你们一起走的!”

    这话把刚有点睡意的初云吓傻了。

    顾川则转过头去,望见了秭进明澈的双眼里坚定的光。

    但仅一瞬,光就暗淡了下来,而他低下了头颅。

    秭进难过极了,但齿轮人是不会哭泣的。他说:

    “我听过你们想要招聘齿轮人一起行动的事情,其实我真想过和你们一起出发……导师还在的话,我只要申请参与世界问题的解答就好了,其他的事情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现在、现在,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真的都搞不懂,为什么……有那么多齿轮人要和我们打架呢?他们明明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啊,为什么要躲在小巷子里,躲在墙里,和我们作对呢?”

    那时因为大量的资源,如今都掌握在你们的手里,你们自然会是心生不满的齿轮人们的眼中钉呀!奇物与解答城,都是他们所要争夺的东西,他们又怎么会简单放手呢?

    这些话在顾川的嘴里滚了半天,他没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简单的齿轮人,只见秭进抱紧自己的双腿,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秭圆也是的……秭圆怎么就偷走幽灵船跑了呢?她要跑到哪里去啊……我明明和京垓和载弍都说过,要把幽灵船借给你们的……我食言了……”

    大多的事情,秭进都可以当做不在意。唯独食言,唯独被认为在撒谎,是他无法忍受的。

    他开始大声地说对不起。

    初云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躲在一边。

    而顾川笑着说:

    “你道歉什么呀,那鬼东西,原本也不属于我们……你没借给我们,那就是没借给呗,你绝不欠我们什么的。”

    哪怕是秭圆,也绝没有亏欠分毫。

    相反,顾川在想,这是不是当初他虐待秭圆所犯下的罪的报应。

    “可是……”

    “没有可是!”

    秭进的精神病就在于这种死胡同。他会无比地坚信自己的感觉。

    顾川尝试侧面引诱他转移注意力:

    “何况我们快要走了,难道你就想听听这些吗?你不想听听关于太阳、星星与大海的事情吗?”

    “太阳……与大海……”

    秭进听到几个词,就入迷了。

    他静静地用自己的手撑起自己的脑袋。那时的他不再像原本那个毛毛躁躁的寻求大荒上的奇迹的精神病齿轮人,倒像是秭圆……他正坐在秭圆原本的位置,像秭圆一样寂寞地、安静地倾听。

    他知道太阳,是从天体问题的解答中知道的。

    他问:

    “太阳真的是永恒的吗?”

    那时,顾川答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没有亲眼见过太阳的终点,但我曾在别的地方听说过关于太阳的结局。就算是在天空中高高挂着的看似永恒不变的天体,也会走向终点。他们走向终点的方式是燃烧发光到燃尽为止。”

    “月亮也是吗?”

    “月亮……或许也是吧。”

    少年人单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在明亮的灯光下身形熠熠。而少女则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掌,在草堆上滚了一圈。

    她那双灰色的眼睛的视线定在少年人的身上,不移开了。

    “总之,像是自己会发出光芒的天体啊,也会在数秭个,数不清的不知道多少代生命之后,走向灭绝的末路。它们灭绝的前兆是先变红,变大。这是它们啊,像是气体一样的燃料,晕散开来了,那时,我们这里的全部的世界都会陷入到绝望又死寂的火红色的黄昏之中,地面上,所有物质都会在高温中焦炭化,不再能像原来那样。而这样的情况,也许也要持续不知道多少千万年,我们是肯定见不到的。”

    齿轮人的城外,上弦月依旧挂在高空,注目着人间一切冷暖。人们窝在小小的草堆之上,心思却随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性,插上翅膀,飞上青冥,注目万事万物的结局与开始。

    “但膨大的太阳还不是天体的终点。它们的终点啊,是一种叫做‘新星爆炸’或者‘超新星爆炸’的现象。原本天体所走过的人生所燃尽膨大的一切,又会重新燃烧收缩,但这一次会很快很快,只在一瞬间,就会彻底爆发出来。而那时的光明,足以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照亮天与地的所有的地方。”

    在长久又长久的燃烧的等待后,以最为绚丽,最为壮观的方式谢幕。

    人们便会将那个时候与那些人,称为历史的群星璀璨。

    在这荒芜孤立、永恒黑夜的世界里,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星星,在既漫长又短暂的风云之中,永恒地、彻底地改变生命对万事万物的认知,成为漫长历史上一个伟大的缩影呢?

    少年人向着头顶的光亮迷惘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在这个时代,尚且无人知晓。

    因为历史正在静静地等待人们的到来。

第二十九章 我们

    在顾川和初云即将离开的当天,京垓又乘坐阶梯,沿着过去挖掘与建造出来的地井抵达了对于他们而言的世界的最深的地方。

    导师们的遗骸就在这里长眠。

    与原先相比,秭进并不在场,只有载弍。载弍的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想要问的问题,但京垓说他要先到这里,于是他就跟了下来。

    “秭进对你的安排似乎不太乐意,他并不想带领大家,与……”载弍说话说得极为艰难,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许久才想起一个适合的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对自己人使用的字眼,“敌方的齿轮人发生冲突。”

    无脸亦无头的齿轮人站在祭坛之前,与天人导师的头颅对视。他平静地说道:

    “他是新生代的齿轮人的偶像,他应该承担起作为偶像的职责。他会做的,他不做,就叫其他人做,我们都需要一个标志。”

    数不清的光点静谧地浮动在无边无际的纯粹物质的深处,像是黑夜里盛开了的花野。

    因为导师们的尸体都在这里,地井便成为了新上任的齿轮人们必须要保卫的地方。地井的入口是唯一的。但广袤的解答城,曾经设立的为了解答十七个问题的各不相同的区域中,通往地井入口的路并非只有一条。

    为此,齿轮人们需要缉查、封锁与重新的修缮。

    有些齿轮人,像秭圆一样消失在了没有人知道的远处。

    但有些齿轮人选择跟随过去的生活,团结一起,一致反对这群精神病齿轮人的作为。

    载弍记得之前京垓说他们正在迅速地重新学会领导与被领导、集体与非集体的概念。现在,他看到这无头人低下了双角,正在轻抚天人导师并未朽烂的羊头。

    京垓的无所谓让他感到急切,他忍不住发声:

    “那你应该也知道呀,在导师们停止后,我们都变得很混乱,大家一直在大声争论,为资源的问题争吵,为快乐的问题争吵。这些问题原本从未人考虑过,现在,所有的人却都为之争论不休,乃至于动武斗殴,互相伤害。既然如今的情况已经遂了你的愿,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提起问题解答的事情了。那么你也该做点什么吧!要知道,他们现在还听你的话……更要知道,除了与旧派的人的争议,我们内部也有许多急需解决的问题。最近一个大的在议论的问题是洗油的缺口……洗油原本是由博物导师组织人生产的……这是很重要的,我想劝导,但被赶了出来,我的话不如你和秭进管用。”

    洗油是齿轮人生活的必需品之一,它可以从大荒地壳的深处提炼出来。这种东西,原本从来没有齿轮人考虑过,他们总是得到充分的供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各个问题生产洗油的齿轮人将一部分自己生产的洗油藏了起来,不再全额给出,这使得齿轮城里许多齿轮人被迫自行使用工具开始生产,并围绕洗油的使用发生争吵。

    摇动的光辉跃过了京垓的双角,在双角之间犹如一汪浸入湖中的明月。

    他说:

    “我会考虑的,但这不是最优的事项。”

    “还有什么比消解争吵更重要的事情吗?”

    载弍迫切不安地说道。

    “这确实不重要!载弍。”

    京垓将他的双手撑在祭坛上,又用他自己的手指轻轻擦出祭坛上凝固的神秘的垢物。他侧过双角,用高音回答道。

    “什么……”

    载弍往后退了一步。

    “一件事情的重要是你对它的后果的畏惧,你关心的东西是什么?是……我们共同的安危吗?或者你在担心,这会使得,我们的故乡彻底破灭,我们会像那些无处可去的异族们一样在群山,在大荒,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流浪吗?”

    “我……”

    载弍的语调里不自禁地带上迷茫。

    “这不重要,都不重要,哪怕现在,我消失了,也不重要,哪怕某些团体胜利了,也不重要。”他侧过双角,从那虚无的缝隙中好似投入注目的光,“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是,导师规定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属于我们自己的时代才刚刚开始,这是一场彻底的孤注一掷的‘变形’般的体验,会引导向未知的事情。你希望我用力量插手这件事情,借由我和秭进先期建立的某种威严,重新秩序……但你要的秩序是什么呢?”

    “我希望我……还有我们的同族,绝不要像异族一样……互相伤害。”

    载弍刚嗫嚅地说了点话,就听到京垓一阵压抑的笑。

    “是的,载弍啊,载弍,你后悔了,你想要我们一起建立的秩序还是导师们控制下的秩序……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把导师们杀死呢?我们为什么不让导师们继续长久地控制我们剩下的所有的人,安安乐乐地过着永无止境的和平的生活呢?”

    载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已经意识到京垓确实不甚关心齿轮人们的争吵,在京垓看来,那些实属不足道的小事。这种认识,让他感到灰心丧气。

    “说到底,你还是停留在旧派的层面上,就现在的你的思想,甚至还不如一些打着光复导师的我族,来得更为透彻。至少他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京垓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

    祭坛被他擦得干净了些。他抬起手指,将尘埃弹去。

    这话让载弍又退了一步,他几乎想立刻离开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京垓下一句话:

    “现在,已经没有解答问题的责任压在你的身上,那载弍,你有没有想过,对你来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我……”

    他背对着京垓,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京垓说:

    “没关系,不用告诉我,我也不甚关心这个。”

    说完的时候,这无头的人关节分明的纤长手指轻悄悄地滑过比原先干净得多的祭坛上,他看到了祭坛上所刻着的文字,上面的文字可以追溯到齿轮人的历史发源以前。

    “不,我要说。”

    谁知,载弍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

    那可能是载弍这辈子最硬气的时候。从他开始做均平导师的记录官开始,他就一直在随波逐流。

    京垓抬起了双角,侧了过来,好像在用双角之间的空虚凝望他。

    “你应该知道,有不少人离开了解答城。”

    “是的。”

    “原本我就已经想过,但现在我想得更明确了,我决定,今天、我就要离开解答城,以后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回来了。”

    他在一片黯淡的黑暗里说道。

    那副认真的模样,让京垓想起了当初载弍找上他和秭进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们能对自己的错觉坚信不疑。

    这是一种让京垓少见的、会感到美妙的东西。

    世界最深的地方依旧如同往常。最边缘处的石碑、石雕、装着缆线的石箱,以及石柱,都在灯光中格外温润,还似原来。地井里的厢室上升的时候,发出了水里的轻物上浮时会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发光的晶体一个个嵌入玻璃般的墙壁里,又把自己接近透明的影子投在其他的发光的晶体之上。

    人一动,所有的影子就都在动。

    缆线是黑色的,而血是黑里泛红的,祭坛是石青色的,而石碑上的文字则是朱红色的。

    一个灵魂已经离开,现在,这里就只剩下京垓了。

    “说起来,载弍,秭进,九,还有大家,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他用手指在祭坛上小心地刻画。

    “在我们的历史中,关于十七个问题都有其一般性的描述,也有其特别的描述和失准的描述。追求问题的更准确的描述本身是表达问题所在精心研究的内容。通常来说,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为,我们是如何的。”

    “我们是如何认知的?我们是如何与物质发生互相的干涉……我们的意识是什么,我们能够选择做什么吗?我们能做到一切吗?我们消亡之后会变得怎么样,假如我们真是在活着的话,我们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做什么……而我们世界又是什么样子的?”

    摇曳的微光中,上面的字迹越来越明显,逐渐可以辨识出三种不同的语言的模样来。于是京垓放手转身,在祭坛的边上负手转圈,继续念经似的说道:

    “而我们的世界又将如何运行下去……我们头顶的天体是什么,我们又会变得怎么样……我们是从哪里开始的,我们是如何表达的,我们想象到的东西是真的还是假的吗?我们与其他物质是沿着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的,我们能建立起某种确凿无误的秩序吗?还有……第十七问题,我们能学会唱歌和跳舞吗?”

    可是,这些问题不是都很奇怪吗?

    “表达问题的研究者们声称这种表述模式,是最为简单的,简单但不清晰,简单,其实并不简单,”他自顾自地说,“里面有一个词决计是不简单的。”

    这个词就是“我们”。

    七位导师书写了齿轮人的历史,按照他们自己的文本,他们是齿轮人历史的发源与唯一的始祖。若按标准时计算,这个确凿的发源的时间可能是在一千六百万余个标准时之前,在那时候,这些问题就已经存在了。

    “那么就诞生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们并不是和‘我们’‘我们这些现代的活者’一起说出这个问题的,他们是和谁一起说出这个问题的呢?”

    天人导师在临走过说过,导师们曾进行过一次伟大的迁徙。

    而那时,他还说,导师们也有创造者。

    没有什么东西是没有来源的。

    那么最初的来源又是什么呢?

    京垓背对祭坛,望向世界最深处纯粹物质里的流光:

    “那么,我的同胞们呀,他们的创造者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在生物的研究中,我们早已发现动物与动物各有不同。可是大荒上无数的异族,还有我们,为何在外貌上如此相似呢?那么是否可以认为,纵然身体各不相同,但我们确实地享有同一个共同的起源?这个起源的审美就是我们现在的模样。”

    天人导师的遗骸下,祭坛上的刻痕,以多种不同的语言写就。其中一种便是解答城的语言。用里面的解答城文字,可以拼凑出两行不同的话。

    第一行写着:他把人们引向了新的自由。

    第二行则写着: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永无止境的未来中一定会再一次地发生。

    京垓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句话了。

    他很久以前,曾听过他的上一代陈述过这一秘密。他的上一代是兆字辈,如今已经拆解重生。

    “天上的问题,地下的问题,还有人间的问题……十七个看上去复杂到无边无际的问题,好像直指了世界的本原,想要探索世界上的种种奥秘,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我们的问题。不是我们提出的问题,就不需要让我们自己回答。”

    种种话语,只能说给自己倾听。

    他向后一步,坐在祭坛上,凝望同样写有多种语言的石碑。数种语言在石碑上互为转录,仿佛是为未来留下了线索。

    “我们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那就是……”

    齿轮人为什么要解答这些问题。

    这才是顶顶关键的、生命的意义。

    “我们都会向适合自己的方向走去,并且一定会走向某个地方。”他转了一圈,来到重新下降的厢室之前,自言自语道,“在时间的长河中再见了,也许未来,我们还会以不同的形式再度相遇。”

    只要你们和我们都活得够久。

    活得够久的话,或许就能穿越时间的荒漠,见到……了不起的事情。

    京垓乘坐透明的厢室,随光上升,先是小声地笑,然后是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

    地壳上的大荒一如既往,那些像是被彻底粉碎才会有的物质的碎末,大片大片地堆成丘陵、堆成山河,在风中移动迁流,无物永恒,无事不常动。

    而越往南边走,风就越大,大到不可思议。冒着风行走的两人是两个小小的黑点。

    秭进站在城墙上,望着拖着大包小包还有一辆小车的顾川与初云越走越远,他难过极了。

    “也许我再也不会遇到这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人了。”

    他对自己说:

    “就像那艘逝去了的幽灵船一样。”

    他转身,回到了齿轮城中,齿轮城里,还有六个问题区域的齿轮人正在负隅顽抗。

    沙漠上的两人留下了两排小小的脚印。脚印刚刚生成就在挪动着的沙粒中消逝不见。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走的时候又变成了两个人。”

    顾川对初云说。

    “不,不,不。”初云却摇了摇头,她讲,“走的时候也是三个人,只不过一个人比我们走得早,又比我们走得快,但她也是走了啊……”

    初云的逻辑,让顾川刚刚升起的些许伤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呀?”

    只是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来自他们身后的一声声连续的呼喊:

    “喂,两位外乡人,请等等我!”

    他们一齐转过头去,看到的是狮子头齿轮人孑然孤独的身影,还有他严肃忧郁的面色。他也背着包,包里装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恐怕,我们走的时候,不会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了。京垓说过,会给我们找一个前往齿轮人旧址的导游。”

    少年人轻快地说道。

    “哦……?”

    初云瞥眼,只见到上弦月依旧悄悄地跟在行人们的身后,注视地上的行人们永无止境的旅程。

    月光多皎洁,而大漠沙如雪。

第三十章 幽冥

    头顶是如墨水浸透染遍的黑天,而脚底是雪白色的沙。向前走去,便是黑魆魆的风在旷野上徘徊,而风扬起的连绵的沙更像极了淹没大气的云雾。于是万事万物一片杳杳冥冥,昏昏默默。

    三个人在昏末中独行,是孤独世界里的三个旅人。

    越往南走,风暴出现得就越多,持续的时间也越长,至于强烈的程度也越高,直要高到人体逐渐难以忍受。

    他们被迫穿起了齿轮人所制造的又厚重又庞大的防护服,脑袋带上透明的球罩,摇摇摆摆地迎风前行,或与身后的风的推力做对抗。

    这种像是太空服的胖球衣服里有输油管和储物区,改造过后,就能当做食品储雪区和进食管使用。此外,还具有将水雾化的装置,可以对齿轮人或其他类型穿戴者的身体进行局部湿润。

    三人的臂力也超过常人,足以负重前行。

    初云其中是最轻松的,不论担负怎样的重量,都轻步如飞。她走在少年人的后头,注目少年人。而少年人的动作就笨拙得像是一只雪白的大熊。

    他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一边说:

    “你说你引完路后,也不会回去了,而是要永远地离开解答城?”

    “是的。”

    载弍莫名担心这人是否会问他他之所以离开的理由。他认为他的思考与这些异乡人没有关联,他也并不想倾诉告诉这些异乡人他的情绪。

    好在顾川没有问。这少年人这时也懒得问他这点,只好奇说:

    “那你之后要去哪里呀?”

    这问到点子上了。

    这狮子头齿轮人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在荒漠上漫无边际地走着,每个脚步都在沙中留下三四厘米厚的印子。

    “假如没有想过要去哪里的话,那么……”少年人的眼睛明亮了,“跟我们一起走,是不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也许也是非常好的事情呢?”

    他在荒漠之上,坦率地发出自己的邀请。

    风在原野间,沉着地吼叫着。弥漫的尘烟望不到尽头。

    载弍故作平静地走着步,他不是没有想过的,但他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齿轮人一直在大荒的霸主,这来源于他们强大的实力。就载弍的一生中,他从未听说过有齿轮人会受其他异族的雇佣。他们只遵从导师们的命令……

    可是,如今,导师们都已经停止了。

    而且从来没有任何齿轮人会设想过导师消失以后的世界。他想。而想到这里的他,不寒而栗,他感觉仿佛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沉沦在一个不可视的黑暗的深渊中。

    而他正站立在某种自我的转折点上,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空间,无限的黑夜,神秘的自由,还有其中倒映出的他自己。

    假设他要做的话,那他可能会是前所未有的第一个了。

    他专心沉默地行走着,他的沉默让顾川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好一会儿,载弍才发出细微的很小的一声:

    “好……”

    外乡人们无法用齿轮人的特殊的交流方式交流。他们只能听声音,而外界无处不在的风大到过分,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嘈嘈切切中无始无终。

    顾川大声地问他: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没听见!不好意思!”

    载弍感到难堪,他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去顺从两个异乡人的决议。但现在他们却没听见,还要自己再说一遍,这让他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耻辱。

    但是——

    他已经下定决心乘坐世界问题遗留的船只,彻底离开大荒了。

    他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音更大了点:

    “好!”

    “你说好,是答应了我之前的邀请,是吗?”

    少年人开心地笑起来了。他走在最前头,像头雪熊一样大摇大摆。

    第二次的回应是迅捷的。

    这狮子头齿轮人好像破罐子摔碎了一样,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大声音回应道:

    “是的!”

    荒漠上,顾川的笑声更大了,还发出孩子般的兴奋的呼呜声。他往前疯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一路倒行走步说:

    “那就一起走快点吧!马上就快要到集市了!”

    风在天上聚集,用砂砾在岩石或古老的骸骨上,打出一阵一阵铃铃的铜声。三人愈行愈远,已经远远脱出解答城所能见到的范围,而步入到大地深邃而虚无的边缘。

    在大荒的南方,齿轮人们建设有一个奴隶贸易的集市,也是大荒最繁华的交易市场,异族云集,物料丰实。这队伍决定在这里稍作休憩,之后再前往大荒与幽冥的交界。

    集市在地下,而集市的入口埋在沙中,入口旁有许多标志性的岩石堆成了一个巨石阵,石头上留下了许多模糊的刻痕,犹如遍体鳞伤。

    载弍想着他应该表现一下自己作为解答城一员的许多重要的价值,他走向前去,主动开门,从洞口入,接着引两人拾级而下。

    “我们原来也来过这里。”顾川说,“那时候准备在这里雇佣点人和我们一起做事。”

    这段交代让载弍僵直了。他无法想象他要和更多的原本曾在齿轮人的奴隶市场中的异族共事的场景,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

    但仔细想想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何况他都已经答应了接受同行,难道现在还能翻脸反驳吗?

    这狮子头齿轮人为可预见的未来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羞耻,闷声不言。

    他走在前头,顾川和初云走在后头。

    阶梯一路向下,而每一台阶都并不干净,有杂乱的带着尘土的印子。初云关注到了这一点:

    “川,这里不寻常。

    他们跟着秭圆来集市的时候,站在阶梯上,就可以听到底下的喧哗,现在却悄怆幽邃,静若无人。而越往深处走,地底就越暗,好似没有任何点亮的灯。痕迹依旧在,却见不到清扫的齿轮人。

    “这是很怪……”

    这三人的队伍来到底下的时候,什么也见不到。顾川取出从解答城带出来的一种外形类似水晶球的照明设备,勉强光亮了集市内部的光景。他们只见到凌乱的被拆开的箱体、被破坏了的墙壁,倒塌了的站台,还有大荒异族们无人清扫的尸躯。

    尸体流出的各不相同的颜色的液体,在地上凝固发臭,留了一地的斑痕。

    所有的照明用具全部不见,连接照明用具的齿轮或线缆都裸露在外。用来分辨不同异族交易展示区域的隔墙被打倒在地,上面还有无数凌乱的脚印。

    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残墙与断垣,便遇上了大片大片塌陷的区域。如雪般的沙填入空旷的室内,像是一座被天盖住的山。

    载弍的步子快了。他知道集市的结构,绕开泄入的沙山,绕着沙山,往库房的方向走去。然后站着一扇原本应是被锁着的门口,载弍一动不动了。

    顾川看到他打开库房门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顾川来到他的身后,看到库房里一片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用野蛮的方式撕开的箱子。

    “这里发生过一场劫掠。”载弍近乎晕眩地说道,“我看过这些部落互相劫掠后的村子的样子……大多什么都不剩,他们认为有价值的,有意义的东西就会倾巢搬走,一个不留。”

    顾川读出了这齿轮人的愤怒来,他说:

    “这群人做得很彻底。他们是知道了解答城发生的事情了?”

    “恐怕是的。导师们应该召回了所有在外的齿轮人。他们被召回后,原本在这里聚集的异族们或许也意识到了解答城所发生的事情。”

    载弍说。

    放在原来,这种大不敬的异族会招到齿轮人的鞭笞。

    “这群人不怕你们的报复吗?”

    顾川无心的问,却叫载弍顿住了。

    狮子头齿轮人低着头,表情黯然。

    “他们不用怕,因为我们报复不了他们。”

    因为齿轮人们内部还在斗争。就连他们居住了千年的解答城如今还深陷割据,照样有数个问题区域崛起反抗。诚如京垓所说,他原本以为京垓会承担起导师的职责来,但他并没有,而是放任了齿轮人的混乱。

    “等到我的同胞们有力量解决一切的时候……又怎么能找到真正的凶手呢?”

    载弍低声说道。

    “而之后,我们是不会锐意报复的……这不符合‘留存’的原则。”

    于是齿轮人建立的秩序一朝错漏,而曾经繁华的市集即成满目疮痍的废墟。这被破坏的一切都让载弍无比的气恼。

    在外乡人的面前,他有一种非常的倾诉的欲望,想要对解答城如今的现状进行彻底的批判。但那外乡人早走到另一侧。那胖防护服也已经脱掉了,上身穿着背心,露出少年人精壮的体格来。

    他笑着向载弍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帐布。

    “要安营扎寨呀!”

    这是他们需要合作的第一个任务。

    刚刚搞清楚情况的载弍讷讷地答道:

    “好,我要怎么做?”

    创造或者毁灭,和旅行者们都没有关联,也不是他们应该关心、或者能够关心的内容。

    他们只需要在这还能遮风挡尘的地下扎营,休息一天。

    齿轮人们不需要食物,但大荒异族中有的是和顾川相近的人种,需要食物,这就在交易的范畴内。因此,市集有食品仓库。

    他们粮草原本要从这里靠解答城的威严搬运。但如今告破,粮食也需要重新估计算起。载弍再搜寻物资。而初云则在阴暗的角落中见到了一些会动的东西。那是一种类似老鼠的小型动物。她低下腰来,徒手抓住一只,往后扔给顾川,把正在生火的少年人吓了一跳。

    “要……要做什么?”

    “不能吃吗?”

    “哦……”少年人掂量了一下,“烤熟了应该是能吃的……”

    当时,他们都没看见有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在从顶上倾泻下来的沙中冒出了它的独眼,偷偷地望向了火堆上的锅,好似在打量这东西的大小。

    在那场巨大的混乱中,有许多异族的奴隶离开了各自的束缚,也有许多原本登记在册的奇异事物就此失踪了。

    火堆前,载弍开始气愤地讲起解答城的崩溃与混乱。少年人发出一阵愉快的哈哈大笑来。而少女则趴在临时铺出的草堆上,感到困意涌上了脑袋。

    他们已经远离了解答城迷离的人造的光,如今照亮他们的又变回原来摇曳的自然的火光。

    火光在三个人的影子的缝隙中透露出来,悄悄地将木屑变成灰烬。

    带着火星的灰烬在空中飞扬,吹入了遥远的梦乡。

    “到时间了。”

    齿轮人所需要的休息的时间与规格完全是一个玄学。最先叫醒顾川和初云的是载弍,载弍精确无误地在解答城的半个标准时前睁开眼睛,然后收拾了一下,又等待了半个标准时,便出声呼唤睡姿难看的两个人。

    顾川以为是闹钟响了,一手按在载弍的脑袋上,又往下连续按了好几下,在睡前的最后一梦中迷迷糊糊地说道:

    “这铁皮怎么毛茸茸的……”

    初云冰凉的手摸入他的腹部,叫他突然一冷,便猛然清醒了。他环顾四周,见到废墟间的万物,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手上还带着从载弍头顶薅下来的毛,无辜地说:

    “啊,哦……是该出发了。”

    三个人整理好所有的东西,确认没有遗漏后,就大包小包,加上一辆小车,再度地、上路了。

    风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小车刮跑。

    满天绵延的沙如火灾时候的烟雾,充斥了全部的空间。

    渐渐地,他们不再能见到群山与山上的上弦月。

    这自然的万物不是在地平线后消失的,而总是被物质淹没的、乃至于最后不可见闻的。也许那永恒的天体还在攀上高天,接近满月,但这也都是见不到的事情了。

    “这样的天气,什么都见不到啊!”

    物质彻底失去了形状,只剩下了脚下的大地还能感知到真实。

    “是的,那么,按照记载,我们就快要抵达幽冥了。”

    载弍说。

    渐渐地,在那漫过大地的彻底的烟雾中,折射出奇异的金彩,犹如水中倒映的日光,形成大片大片奇异的环带。

    无边无际的环带分布在云一般连绵的雾的各处。

    所有的东西都在动,没有任何东西不在变化,这就像……流入水中的墨。十几种不同颜色的墨,并且互不相溶的墨,在烟雾中晕散变化,犹如万华镜般,展现出越来越奇妙的景观。

    “那是幽冥被月亮吸引并蒸发出来的云。”

    他们在云中行走,直到脚下的物质彻底失去了固定的形状,而犹如液体能使双脚深陷,然后在更远处的看不见的地方开始彻底失序地奔流。

    在无数的气旋之中,在永恒的运动之中。

第一章 死或生

    陷入的同时,幽沉的物质中传出一股向上的浮力,使人不至于彻底倾倒。猛地落下的顾川紧紧抓住初云和载弍的手,也被他们的手抓紧,然后借力上抬,强行脱出那不停冒出云气的茫茫烟水中。

    三个人拉着小车退后二十来米,站在更稳定的陆地上,打了个商量,决定用一种弹性的安全绳把彼此连接,互为支撑。

    “你知道世界问题遗留的船在哪里吗?载弍。”

    第一次认识到幽冥之所以为幽冥的存在的少年人,将绳子绑在腰上的同时,升起了忧虑。

    他们眼前不再是明朗的天空与大地,而是断绝了视野的茫茫的烟海。而他们的脚下也不再是凝实的大地,更像是一大片无际的择人而噬的沼泽。

    初云接来绳子,低过头去,观察他们所站立着的沙。沙粒变得更软更松,浸透了某种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水。但这不是被水覆盖了……也不是被水冲洗。它们不是泾渭分明的,不是清澈的,不是干净的,而像是随时会溶解到水里去的、会互相溶解的,乃至像是……在挥发的。

    沙子逐渐蒸发成了水。

    “很脏……很怪的脏。”

    初云蹙起了眉头。

    另一边,载弍向顾川自豪地答道:

    “你们请放心,这里有我城声塔次塔转播的声音。尽管云遮雾绕,但寻到我族的据点,依旧是轻而易举。”

    随后,他还补充:

    “这类考察据点原本都有我的同胞驻守,世界问题还要制造航具,所有器械,至于寻路生存都一应俱全。在那里,我们可以得到市集没有得到的补给。”齿轮人的工业实力也许只高过落日城数线,但齿轮人不计代价的精诚合作……落日城拍马也赶不上。

    召回命令开始后,所有的齿轮人都已经撤离。撤离的时间尚短,用来确定位置的方法仍未失效。

    载弍的耳边可以收到声塔的信号。

    顾川的心情转好了:

    “走吧。”

    他们在载弍的带领下,沿着物质的分界线,在云的奔流中西移。

    云流是有方向的。

    随着行走,来自两个种族的探索者们交换了意见,彼此确认了这一点,只是他们在云中所走过的区域还太小太少,所以他们还不知道云流究竟是如何变化的。但他们已经意识到云流的变化很可能会是他们未来航行的重心。

    “像梦一样……”

    顾川不敢吸入这弥漫的云烟,只发觉自己的球罩没有沾上任何水雾,也没有任何液体在球罩表面冷凝。

    换而言之,某种意义上,视野是无比清晰的。

    但一切都是被遮住的茫茫远处,上与下,前与后,左与右都是彼此一致的,只能见到由无数的云雾聚成的奔流的大块。靠着那脑子里迸发出来的直觉,他们一致认为顶上乍看上去更为轻盈,而底下乍看上去更为凝实。

    轻盈者,如随风飘荡的云,而厚重者,则像是云聚起的水。

    他们在走,云也在走。于是眼中倒映的世界每时每刻都不同。

    “这里的云奇形怪状,也许我们可以把云分个类。”

    顾川饶有兴致地讲道。

    有小的云,轮廓分明,在边缘闪烁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光线,以椭圆的形状、瓦块的形状、鳞片形状或者水波的形状,犹如鱼群成列,在其他的云上漂流。

    有大的云,他们最常见到的远处的大的云是均匀成层的,带着点轻微的蓝色,底部阴暗,而上部明亮,覆盖了不知多少万平方公里的天地,是云中的鲸,自在翱翔。

    还有一种最大的云,那是一座巨大的塔。塔状云的高,望不到边际,犹如烟砌筑与堆成的巨塔,又因庞大而像极了高耸的山丘,外侧呈现出洁白的丝缕的结构。而内里却混乱阴暗到了极点。稍一靠近,便在黑暗中闪烁出奇妙的光彩。

    鲸状的大云,与之相比,也显得扁平矮小,仿佛大鱼领着身后的无数鳞片状的小雨,游入了珊瑚丛间。

    有时候,从塔状的大云中,会有像雪一样的薄薄的东西落下,落在远处的茫茫幽冥之中,谁也不知道落下了多深,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否到达了幽冥。

    如果到达了,会是沉入幽冥的里面,还是浮在幽冥的外面呢?

    齿轮人对幽冥的记录古怪,他们说幽冥每个地方的特性都不相同,这可能是那盘桓在幽冥上的随时在蒸发、在运动、在凝华的云带在作用的关系。

    云的形状在远离的时候无比清晰,可若是近了,就变成雾笼烟罩的一大片,只能见到远处的云的形状了。

    “你原来和我说过,我们是生存在充斥天地的气体之中的。”

    初云突然想到了什么,惊诧地提道。

    “是呀。”

    顾川闪闪眼睛,转眼注目这位自己长久的可爱的伴侣。

    “然后,你还说,云是天上的烟,烟是粉尘颗粒物,而雾是分布在空气中的凝结的水汽,而尘是飞扬的微小的土粒。那按照定义,这些云雾就是这里的空气。我们应该叫这些东西为空气,而不是云、雾、烟、尘,不是吗?”

    少女鼓起脸颊的问让顾川哭笑不得,载弍这特异的齿轮人却陷入了沉思。

    “这哪算得上是个问题啊……我们的空气是在特指那些看不到的透明的东西啊,哪像这里的云雾那么密?基于这点……我来举个例子……”顾川替自己狡黠地辩解道,“山林之间的烟雾,我们也是叫做烟雾,而不是空气啊。”

    “好像是这样的……”初云蹙起了眉头,亮丽的头发被她自己绑在自己的脑后,做成了一个包子的形状,“唉,落日城的语言真奇怪,规则太多了……”

    “是奇怪呀!”

    少年人笑了起来。

    他们说着说着说回了落日城的语言,这让载弍听得不明就里。尽管他已经在学习落日城语言,但时日尚短。齿轮人的学习能力比人还强许多,因为他们很少会分心。

    他望了望远处的塔状云,在原地逛了几圈。

    “是听不到声塔的声音了吗?”

    “不是……我在找入口。”

    顾川恍然大悟。

    由于大荒风暴的特性,齿轮人大多把据点建立在地下。他们有这个建筑实力,在大荒与幽冥的交界处,自然也会倾向于建立在地下。

    他们帮载弍一起找起来,是初云最先找到的。

    入口在岩石下。岩石靠近地表的一侧,有齿轮人留下的文字,写着第八问题,还有第八问题的符号——

    那是个正正好好的米字。

    载弍把石头移开,就露出一扇铁门来。他按某种奇怪的密码般的顺序,将齿轮往前拨动三格,又往后拨动二格,循环这个动作三次,三人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

    之后,再推动齿轮,整扇金属门就彻底被打开了。

    他们沿着阶梯走去。

    灯火似旧城。

    一粒粒的沙从铁门的边缘吹入阶梯上,不知曾几何时,无言寂静。

    “世界旅行失败后,世界问题的进行很复杂,世界问题区域出了很多精神病症者。”载弍作为曾经均平导师的记录官,对此一清二楚,“换而言之,这里可能是有些危险的,要小心。”

    普通的齿轮人不会伤害其他齿轮人,也不会多么帮助其他的齿轮人。

    精神病的齿轮人,可能会尝试杀害其他齿轮人,但也会尝试积极地帮助某些齿轮人。

    这是载弍所知晓的、他曾经所不信的、由均平导师所授予的道理。

    他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

    “我们知道。”

    他们脱下防护服,摘下玻璃球罩,走到了底层。

    底下的布置是相仿的,有一间供齿轮人暂停运行的房间,有大的储物室。储物室里摆满了统一型号的物资箱。

    两位旅人因此感到兴奋,而另一位旅人则对此自豪。

    “我们总是准备充分的。”

    载弍说。

    “好的,是的!你们确实厉害……”

    顾川由衷的赞扬,却让载弍联想到齿轮人如今的样子,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不准备立即检查储物室,而是先行检查了其他几个房间,有特别的齿轮操控室,这是所有齿轮机械集中的地点,通过这里可以调控大部分齿轮机械的运行参数。不过对于旅人们是没有用处的。

    他们接着往下走,则是一间大的中央幽冥观察室。

    幽冥观察室,有点像是大型天文台,有巨大的镜筒穿过表面的土壤,在其他自然事物的掩护下,直指幽冥的深处,同样利用了复杂的光学原理。

    顾川把眼睛凑到目镜前头,载弍按照说明打开机器,满足这旅伴的好奇心。于是目镜中豁然明亮,无边无际的幽冥云层的形状金属出现,仿佛一片层峦叠嶂的群山。山上也有雾,幽冥的海全都是云。唯一的不同在于幽冥的所有云山尽数都动,没有一片是不在动的。

    于是景观犹如万华镜般无穷无尽,少年人毫不怀疑自己抱着这个望远镜就能看一天——

    他小时候俄罗斯方块都能玩一天呢!

    而镜片中所捕捉到的景象更时常出现有令人感到诧异的小的各种颜色的斑点来,这些斑点代表着什么,齿轮人也只有一个简单的记录,说不清一二三四。顾川慢慢拨动齿轮,却发现目镜中央的十字瞄准似乎有另外的功能——

    他看到十字瞄准前方的云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射线贯穿,一时分散。之后云背后的万物方才以小孔成像的原理,在镜中一一重现,而令这光学的望远镜足以见到云背后的场景。

    “这可能是利用了某些宝物的功能,在极小的尺度上,击穿了云层,穿出了个孔。这可以让望远镜看到障碍背后的事物。”

    载弍解释道。

    “那这就是种激光定位了。”

    少年人立马想起了镜筒人无物不射的脑袋,然后就想到这手中的大型望远镜怕不是同样能靠这一手激光定位做到接近二十一世纪的超远程打击,便打了个寒颤。

    他呼出的一口气,沿着他的面庞上升,在目镜表面凝结成一片薄薄的雾来。

    少年人擦了擦,关闭了,并颇为可惜地说道:

    “要是能拆走,就好了。”

    载弍一下子还没听明白,等他想明白这句话中溢出的贪婪,两个旅人已经沿着回旋的廊道继续向下走去。

    狮子头齿轮人赶忙跟上,和这两位同伴一起抵达了最后一个房间。

    这房间连门都很巨大,几乎占据了正面的墙。

    打开齿轮门时,他们看到了大片大片用承重轴与齿轮搭建成的脚手架。脚手架已经有许多时间的历史,可以看到锈蚀和清理的锈蚀的油迹。

    与旧时解答城一样的黯淡的灯光照亮了脚手架的站台。

    三人走向站台,而站台临着水。

    水在水道,水道是由齿轮人所修建的可以连接幽冥的通道,由一扇可控的齿轮门开关。

    那水便是从幽冥中滤出的液体,在冒着腾腾的古怪烟气。水中插入十几根指针,这些指针也是一种仪器,被齿轮人用来测定它们所关心的几种数值,根据此前驻扎的齿轮人的遗留报告,包括微观生物含量与异常营养含量。

    而水上则有一截伸出的浮梯,浮梯接上了一扇门。而那扇门是在一个巨大的类似火车头的东西上。

    这东西是个不规整的圆柱体,正躺在水面之上,底下可能是平的,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草,看不清楚。

    脚手架最远处就落在这火车头上。火车头上还有个类似天文台的开孔,犹如巨人头上独一的眼睛。

    “这是什么……?”

    顾川已经要猜到了。

    载弍只迷惑地说道:

    “这不就是艘‘船’吗?你们不认识船吗?还是说你们的船和我们的船不是一个概念?”

    说到一半,他想起顾川他们把幽灵船叫做船的事情了。

    顾川往前走了几步,把这‘火车头’看得更清楚了。他说:

    “是的……是的……”

    这是与落日城人或者地球人都不同的、属于齿轮人们的观念,并不以为幽灵船是船,他们认知中的船是全封闭的。

    而齿轮人所修建的船,依靠的也并非是水的浮力。

    “底下长着的东西,有两种,一种叫做‘水车’,一种叫做‘水帆’,是两种不同的可以作用于液体的分离剂,它们都喜欢气体,而与液体是不相容,也不会被液体浸透,因此这种拒绝的力量会把重物拖在液体的上方。”

    载弍耐心地解释道。

    他驾轻就熟所说的一切,对于顾川而言,也只能归结为“奇物”的功效。

    少年人走得更前了。

    他清楚地看到那水草或者触手般的东西,正在船与液体的分界面上挣扎,努力地使自己不落入水中。

    而在船的广阔的看不到尽头的表面,用特殊的金属以齿轮人的语言标出了它的名字:

    一场没有尽头,也不会有结果的东西。

    这里没有任何错误的翻译,过去的齿轮人就是这么在上面蚀刻的。

    初云见到顾川凝视了许久,便呼唤性地问道:

    “这船叫什么?”

    顾川斟酌了一下。

    他说:

    “生命……”

    载弍闻言,也投来他的目光,听到少年人继续说道:

    “还有死亡。”

第二章 分尸

    站在站台上看,会以为这船比起那些落日城水上庞大的船体算小的,但接近了,才能发现这艘船的绵长和深邃。

    它更多的大小隐匿于黯然的黑暗中与无边的水面上。

    至于这地下船厂就更广大了,那是齿轮人原先第八问题与第九问题解答组通力合作的结果。大量嵌合齿轮的搭架犹如一片精巧的立体迷宫,而浮桥下的水面会让人想起人工造出的大湖。

    这边有照明的灯光,湖的另一边也有探照灯。通过某种特别的摆放,灯光均匀地照亮了整个“船厂室”。水面泛出一种奇妙的彩色。

    从全封闭的构造上来看,它更接近于某种潜艇。而考量横截面,则与列车相似,而它的大小也介于顾川所认知的列车到核潜艇之间。

    顾川从站台上用脚踢了踢悬在水上的吊桥。这桥是稳固的。他就放心地走到那行文字的旁边,也是那扇门的前面。门之所以被认为是门,是因为它是凸出来的。门与船体的缝隙中,有齿轮机构的痕迹。

    他看到船体的金属几乎没有任何焊接或者其他连接的痕迹,几乎通体无暇,犹如一整块整个的削成的黑玉的宝石,在光下闪现出金属曼妙的光泽。

    这艘船是通体全黑的。

    黑色是个不错的颜色,少年人想道,用设计师的话来讲,就是庄重,神秘,还有一点、一点点的酷。

    手没有听他的脑子,主动冒着风险,径直摸上了黑玉般的表壳。这船体的表面给出一种凉凉的光滑的玻璃的触感,让少年人感到惬意。他又敲击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仿佛都被吸在黑色的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金属中了。倒是他用来敲表壳的手发麻了。

    死或生号,姑且先称之为死或生号,是齿轮人最为精致的工业结晶。其中所隐含的神秘或许早已逾越了二十一世纪的常理。

    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发麻的手,却更加兴奋了。顾川笃定地说道:

    “这是一艘了不起的船,恐怕比我故乡所有的船都要强悍。”

    跟过来的载弍很好地隐藏起自己的自豪,故作平静地说:

    “但这船应该没有出港过,驾驶它没准是有风险的。”

    初云走在载弍的身后,她与顾川不同,实在觉得船与船,哪怕样子不同,也差不太多,和落日城的平凡的船,也说不出什么好坏来。

    难道是少年人看出了什么她没有看出的东西,而认为这艘船一定能完成这次航行吗?

    少女呆呆地猜测道。

    顾川站在船的名字的旁边,与船名的蚀刻差不多大。他回头一笑,对着走来的狮子说道:

    “那我们就更要看看它是有什么风险的啦!对了,载弍,我们怎么才能进去啊?”

    载弍一哑,他也不清楚。

    顾川爽朗地笑了起来:

    “赶紧一起去找有没有更多的说明吧。”

    他们撤回岸上,分散开来,在几个齿轮人留下的工作台寻觅。载弍很快找到了一本玻璃书,他用自己的双眼一照,玻璃书的字就完整地倒映在工作台上。

    “有方法吗?”

    其他无所获的两人围了过来。

    “里面没有方法,里面是设计报告,不会特意写怎么开门。我在找门的设计的部分。”

    载弍看得很快:

    “这门打开恐怕有点麻烦,因为从设计上,它是严丝合缝的,是杜绝外界的一切物质经过未由净化之管道进入其中的。”

    他带着两人重新来到浮桥之上。

    “想要从外界打开,靠的是应该是一种感应式的机关,是一种特殊的叫做‘子母物质’的东西做成的,这种物质,纵然发生分离,但对它的碎片进行打击,其他的碎片也会像被打击到一样,发生震动。这种跨距反应也便可以用于开门密码。按照书上所写的,密码是一系列震动的方式,我等会儿要教给你们……不过最好,你们也把设计手册粗读一遍,有不认识的字可以和我说。”

    初云听到这里,眉头皱紧了。

    子母物质的形容,让她想起了落日城的一种叫做震石的奇物。

    她来不及细想,听到顾川又问载弍:

    “但我们没有这种子母物质啊?册子里有说子母物质在哪里吗?”

    “设计手册里不会写这些的……我们可能需要手动开门了……也幸好这门是凸出来的,因为这种状态下,它可以直接暴力打开,无需用上钥匙。要是它彻底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我们就真打不开了。”

    说到这里的载弍还有庆幸。

    顾川和初云心里觉得总能找到点方法,嘴上只说是。

    然后,载弍观察了片刻缝隙里的齿轮,接着张开臂膀,双手靠在门的两个缝上,扣住其中两个明显的传动齿轮的位置。随着一声闷哼,载弍全身开始冒出蒸汽,所有皮下的机构尽数在竭力转动。

    他正在使出全部的力量拉扯船体的大门。

    船本体一动不动,而浮桥在他使力的时候,剧烈地发生摇晃。水波一阵荡漾,溅起不详的花。于是垂在水上的手指粗的探测针,也开始摆动起来。其中的读数变化不定。

    顾川和初云靠着栏杆,看到这沉默的巨船第一次地发出了响声,那是原本应无声转动的齿轮在载弍的使劲下,强行发生的意外的转动。他们又听到载弍大喝一声:

    “往后退。”

    随后,他也往后退,然后门在齿轮机构的作用下,开始继续向外凸出,直到垂在浮桥之上。

    至于里面久被尘封的空间便第一次地现身于三位即将远行的访客的眼中,

    那是符合齿轮人审美的简洁的布置风格,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所有的墙体,地面与天花板都是一片洁净的接近玻璃般的银白色,甚至好像能看到墙壁的深处,有若隐若现的蚀刻般的金属丝。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其中,发现船体深处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突起的玻璃灯泡——一种齿轮人常用的照明设备,和他们的玻璃球眼睛大约是一个原理。

    “没有灯吗?”

    “稍等……”载弍拿出了玻璃书,双眼发出光亮,搜寻了下,“是有的。”

    他的手敲了敲那银白色的玻璃般的墙壁。

    这动作顾川一开始还不理解,但他很快就知道光线会从哪里来了。

    是建筑本身。

    所有的墙、所有的地板、还有所有的天花板,一开始还是暗淡的,但随着那一下下的规律的敲击,突然发出了光明。

    最开始还是一闪一闪的光线,犹如灯泡正在暖身,但几个呼吸过后,稳定而明亮的荧光照亮了其中的三人。

    这种光的亮度,可能维持了齿轮人一贯的黯然,但因为是从各个墙壁、天花板与地板上均匀发出的,反而无比符合两个落日城对亮度的足够的明亮的要求。

    “真漂亮……”

    少年人喃喃道。

    银白色的墙壁照旧一尘不染,只有地板,随着三个匆匆的旅人的走入,染上了不干净的尘埃。

    这种特别的精致性的展露,让他经常有时候感觉齿轮人和落日城人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灵。

    初云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花哨。

    稍微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左右分叉,有一条大路分别通向未知的头尾。

    载弍对着设计书说这是一条横贯船体的大走道。

    “应该还有一个楼梯。”

    他敲了敲嵌入墙中的一片齿轮的符号。随着一阵声响,一扇见不到缝隙的墙缓缓发生移动,露出其中可容三人站立的楼梯间,有向上的楼梯,也有向下的楼梯。

    “这艘船一共有三层……也不是严格分层吧,有些房间是并层的,因为需要足够的建筑高度。”

    载弍领着两人往顶层走去。顶层也有一条纵贯全船的大走廊。

    “按照设计书上的说法,底层一般是控制模块、驱动模块和水车与水帆的养殖模块等关系到船体直接运行的房间。而顶层的功能非常复杂,与世界问题解答组的需求相关,有水质侦测,气体侦测,固体分析,还有一个……你应该很喜欢的东西,川、朋友。”

    “我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说我喜欢,你怎么知道是我喜欢的呢?”

    顾川这就好奇了。

    “因为你之前不是很喜欢那个望远镜吗?”载弍说,“这里的最前头有一台一模一样的。”

    他们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打开了一扇标准的齿轮门。门里正摆放着旅行者们似曾相识的一台巨大的望远镜。

    “它是连着那个船头的眼睛般的符号的!”

    顾川立刻意识到了这点,并走向前去,端上目镜,却只见到一片黑暗。

    “这东西还没启动呢,就算启动了,我们也在地下啊!”

    载弍说。

    “确是如此的,确是如此的。”

    少年人讪笑几声,快活地放开了双手。

    “还有什么好地方吗?”

    “尽量搜搜各个房间吧,”载弍提议道,“也许,额外的子母物质就摆放在某些地方。”

    他们往回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索过去。

    房间不止是左右两排并列着,还有在顶上的房间,与底下隐藏的房间,每个房间的作用各不相同。

    但它们的作用都属于齿轮人们的研究。齿轮人预计的入住规模是三百人,这是一个对齿轮人而言绰绰有余,甚至能活得很舒适的数量。

    “这也是世界问题解答组在一开始的决定中认为需要投入这次远航的个体的最少的数量。三百人需要负责整艘船与居民的维护与运行,以及世界问题的解答观测,说明书的人员部分认为仍然是吃紧的,因此他们预留了拓展的接口。”

    载弍说明道。

    然后,问题又回到了老路上——

    世界问题解答的齿轮人发疯得太多了,他们别说更多的人,就连三百人也凑不出来。

    顾川和初云都没有对于这个数量的观念,因此他们都不知道这能载三百人的,还具有可拓展能力的船对于他们的事业来说是多么的夸张,与绰绰有余。

    他们那时候,只是一路找那子母物质,一路一无所获,这才开始觉得这船内部真正的庞大已经逐渐超过他们的想象,甚至有些空旷的可怕,好像自己正深处在某个不知名的迷宫之中。

    永无止境的弯道,与狭窄的空间,和那广阔无垠的大荒是一样的可怕。

    巨大空间很可怕,狭小的空间也很可怕。

    前者是自己被淹没的无限,后者是自己被紧缚的有限。

    那时,初云的目光左右游移。她总是有许多令人吃惊的直觉。她越走,越觉得寂缪幽邃,忍不住说道:

    “会不会这艘船里藏着某些我们不认识的精神病的齿轮人?”

    既然,世界问题的解答者发疯者众多。

    而精神病齿轮人的统一特点,就是再也无法继续执行七大导师安排的劳作活动。

    “患有精神障碍的我的同胞……这不可能吧。”载弍不开心地说,“别看现在这基地这么空旷,原来这里的人也成百上千,这些人都盯着呢,怎么可能有人能躲过我们的目光?”

    他一边说,一边开门。

    这扇门内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几个储物箱。

    三个人各自来到一个储物箱面前,准备将储物箱打开,搜寻一番。

    顾川看到自己所打开的储物箱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十几块晶莹剔透的碎石头。随着他轻微的对箱体的摇晃,这些碎石头便滚动起来,互相碰撞到一起,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随后,他立马将箱子放平了。

    按理说,石头抵达稳定后,就不会再碰撞发声。

    但这些石头……好像不一样。

    一块石头震动,所有的石头跟着同步震动。

    这些震动互相妨碍,于是同步震动的石头,便会在震动中碰撞到了其他已经震完的石头。这样,震完的石头重新开始震动,其他的石头又同步复制了这一震动,开始震动起来。

    所有的碎石都在震,只要摆放在一起,并且它们不是一个整体,它们将会永无止境地震动下去,直到它们在狭小空间内,物质与物质的碰撞之中重新变为一个整体为止。

    这种异常的惊人的传递性,所给出的现象令少年人目眩。他惊异地发声道:

    “这……这应该就是子母物质罢!”

    可没人回应他。

    他一转头,看到初云的面色烦恼,而载弍的面色难看。

    于是顾川就拖着字母物质的箱子,往他们的方向走去,便看到这两人打开的两个箱子里,有手,有脚,有被扯烂的皮肤,有齿轮,也有一个勉强可以看出披着的是仿人皮肤的脑袋。

    这些零部件,都是独立的,没有任何两个东西是连在一起的。

    这是一具齿轮人的尸体,并且已被分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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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与发现时代介绍:
多年以后,我再度听到了一声门响。
我才突然想起来,原来,通往外面的门从未被关上。奇物与发现时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物与发现时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