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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智能写作机器人     奇物与发现时代txt下载     奇物与发现时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意外的访客

    这是顾川第一次见到齿轮人的尸体。

    而第一次的见到,便是一具粉身碎骨的零碎片。碎片的完整,令人可以依靠自己想象力拼凑出一幅这尸体还活着的时候的样子的图景。

    同样可以想象,这无名的齿轮人应是在死后被一块块暴力地拆卸,接着被“分尸者”径直分散地装入了这间房间的数个箱子里,直到齿轮人已经撤离世界问题的前沿站点,直到三个异乡访客的到访,它的惨状才重见天日。

    倘若不是这意外的交接,也许它的存在的发现将永远埋葬在这一幽冥的角落。

    顾川手拖的箱子里,那十几块碰在一起的石头还在发出永无止境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初云没有问,只觉得眼前发现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实在是太寻常了。

    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然后观察起这房间里的其他的设备来。

    这不是个简单的储物间,也有些类似机械手的机关,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研究的。

    少年人则抱着追根究底的心理问在场的唯一一个齿轮人:

    “载弍,你说,一个正常的你们的社会,会出现这样一些被装在箱子里的尸体吗?”

    载弍面色有点难看,他刚刚才在搜索的时候,对提出问题的初云的反驳如今都被现实驳得一点不剩。

    “如果在解答城外,我族出现意外伤亡,个体的身躯需要被遣送回解答城,这是由死亡问题解答组额外负责的任务。理论上,绝不会出现碎尸的情况……我也从未见到过我族这样子的尸体。”

    狮子头齿轮人越说越迷惑,说到一半,则有愤慨。

    “是谁会这么做?难道是真的这个基地出现了没有上报的精神病症患者吗?这是个严重的事态……”

    他凝视齿轮人的躯体,同样是第一次见到了齿轮人体内——也许也是自己体内的部件。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感受其中他并不清楚晓得的结构的运转。

    精神病齿轮人的动作是无法预料的,若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藏在船中,也是可能的。

    “真相如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船可能是不安全的了……要是有发疯的齿轮人,又不愿意合作,就麻烦了。”顾川不怕困难,怕无所谓的麻烦,“我们先出去吃东西,休息片刻,再直接搜船。这船的结构都在玻璃书里,是吧?”

    “是的,我可以尝试规划出一个完整的路径。”

    载弍点头。

    “好!”灯光下的少年人从容不迫地说道,“还有,我找到了一些东西。”

    他把箱子拖到身前,向载弍展现其中噼里啪啦震个不停的石头们。

    这些如同玻璃般的晶体,在光照下,在震动中,泛出好看的斑斓的颜色来。

    初云一眼认出这就是中央禁令宫传令官所使用的震石,至少两者相似到了极点,而载弍则稍有喜悦:

    “是的,这就是子母物质,我等会儿看看说明书上是怎么写,琢磨琢磨。”

    死或生号上,子母物质的储量不在一个小数。

    三百个预定的齿轮人,按照世界问题博士的设计规划,在最高峰时,约有一百个齿轮人需要同时依靠子母物质进出。纵然分队别列,也需要准备二十块以上的子母物质。

    他们带着子母物质的储箱小心翼翼地撤出了死或生号,并锁上船厂的大门。

    他们准备先安歇一两天,顺便学习学习这艘船的许多知识。

    三个人早已挑好了一个齿轮人空旷的集中休息室作为他们的临时起居场所。然后顾川便风风火火地赶到储物室,准备开箱齿轮人的宝藏了。

    大多东西,他们不太清楚,但一部分,在落日城也有,在他所熟知的另一个世界也有。譬如三个装有鸟兽的羽绒的材料箱,当顾川打开并见到里面飞起的蓬松的羽毛时,便有惊喜:

    “载弍,你们什么地方要用到这些羽绒呀?”

    “制造成年礼上要用的外壳,有一种类型的外壳是带羽类。”载弍回答道,“偶尔会用来作为特定二十六种软体的缓冲剂。”

    “那我们要用这些东西,做一个新的作用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个作用叫做被褥,是人用于休息的缓冲物。”

    “这个我也会。”听到他们对话的初云找到了一个冷藏的肉制箱,“载弍,你们什么地方要用到这些肉啊?”

    载弍实在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这两个人古怪的互动。他暗想这些人对同样以蛋白质构成的生物的肉块好像毫无怜悯之心,嘴上则道:

    “这些动物肉类的脂肪,在各个问题王国的作用都不太清晰,世界问题的话,可能是在考虑使用脂肪这一方式进行对一般能量的储藏罢?”

    “哦,我们要用这些东西,用于它新的用途了。”

    初云的面色波澜不惊,一双灰白的眼睛则闪了闪:

    “这个作用叫做进食,是能量从一种动物的体内,流向另一种动物的体内的转移的过程。”

    两个人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载弍不知道这些与自己不同的生命为何会这样。

    他疑惑地说:

    “这些事情没必要通知我,你们可以自行决定。”

    “好的,好的!”

    两个人快快乐乐地把各自找到的宝物抱回他们临时休憩的房间里。

    在齿轮人的基地中,无需生火,载弍展现了另一种生火的手段。那是船厂旁边的锻钢室。为了锤炼物质,齿轮人使用了一种非凡的生火手段。

    这种手段乍看上去像是个陶瓷做成的圆形炉子,中间摆着一块小的磁盘,磁盘上,围绕圆心,不停地发生呈现出波纹的光线的跳动。

    “它可以用来控火。”载弍说,“在波纹线条为一条直线时,温度大约在水的沸腾点。”

    齿轮人们的使用,通常在磁盘呈出超高频密集栅格状波纹时,这时,这个圆炉子的温度在变色石的气化点。

    不过今天,这圆炉子,就要迎来它的新的使命——变温烤箱。

    “我们可以把它搬走吗?”

    顾川用一旁的齿轮机械连接的磁针,挑动了磁盘上的波纹走向,然后将串起来的肉类放在这圆炉子下方的尽数熔炼炉中,看到在冰藏中的还算鲜活的肉质逐渐发出一股烤熟的属于脂肪的香气。

    这可比自己生火强多啦!

    他说出声来。

    “这东西确实很有用,在我们对于世界问题的解答中,高温可以派上很多用处。”

    载弍从研究角度出发,认真地思考少年人的提议:

    “但是,我们三个人很难完成这个装置的拆卸。它是只有这一块炉子,下面可以传递温度的大箱子,和上面的变温控制针,都是世界问题解答组精挑细选,对这炉子进行配合的产物,缺一不可。想要拆卸的话,我需要回去找支援……”

    原来世界问题的齿轮人估计是愿意出手的,只要能解答问题就好了。不过现在纷争四起的齿轮人社会,载弍自己也觉得也很难找到支援。

    “那是可惜了。”

    顾川不无遗憾地说道。

    今日没有火焰的光,而只有从玻璃里泛出的灯光。

    从玻璃里泛出的灯光是可以变化的,载弍轻轻旋动他们从未了解过的齿轮人的一处机构,于是原本明亮的冷色调的光线转变成了暗沉的暖色,好像惊蛰节气的黄昏里眠眠的梦。

    初云趴在用羽绒做成的临时的大袋子上,好像回到了从前床上的生活。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向正在认真研读船的设计玻璃书的顾川,好确定自己并未回到原处。

    玻璃书被映在地面上,字眼与图像流离般地从少年人的眼前流过。

    载弍坐在一边,随时解答少年人关于句读的问题,一边还在思考那齿轮人尸体的事情。

    顾川读着读着,就发现了不少与自己的猜测并不相同的地方在了。

    “这艘船的官方名字原来是叫做第八问题王国第四号方舟级舰船吗?”

    这是他最后一次念出这个名字。

    “是的,世界问题的博士应该就是这么取名的。这是我们的一般编号。”

    “可那句话是谁刻上去的呢?我以为那是它的名字……”

    少年人目光游移地说道。

    “那句话……”载弍想起了那金属的蚀刻,他尝试给出一个解答,“可能是哪个……有精神障碍倾向的齿轮人私自刻上去的罢!”

    一般的齿轮人不会做那么无聊的事情。

    顾川有些不太好开口。

    倒是初云问少年人:

    “你之前心里是怎么叫这艘船的呢?”

    那时,少年人想起了一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一本正经地说:

    “九天十地辟魔神梭。”

    “啊……”

    这一长串的名字把初云和载弍都搞晕了,他们认真地思考这个名字中的含义,只觉得大之又大,而玄之又玄。

    “哈哈,骗你们的了,我是按那句话起名的,我心里原本暗叫它死或生号。”

    这倒是个简单的名字了。

    死亡是最常见的原始的起名。载弍知道很多异族社会中,都会用死亡起名。一种动物的毒能毒死人,就叫做死亡之兽,一棵树会流出毒液,就叫做死亡之树,天上的雷电要是劈死人生出火,那更是死神在要人死了。

    到处都是死亡。

    “这种事向来随从人愿。”载弍说,“你要是愿意那么叫,我也无法阻止你。”

    少年人欢快地笑了起来。他将玻璃书合上,准备躺在羽绒的大被子上入眠了。

    载弍想得更多一点,他一本正经地低声道:

    “这样也好,在世界问题的解答一途,我们并非代表我族的绝对意向,船名作为具有意义的指称,若是按规定叫法,会泄露我族的情况,如今是不那么叫为好的。”

    子母物质在箱子里还在欢快地跳动。

    载弍将子母物质一粒粒地取出,分门别类地静置在地毯上,等待它们尽数冷却后,再重新一粒粒地放进箱子里。

    等他做完这些,两个外乡人,已经安然地入眠了。

    这狮子头的齿轮人忍不住长久地凝望顾川和初云安然宁静的睡姿。

    他们的惬意和适从让载弍感觉到无所适从。

    “没有任何的规矩……好像一切都是简单的,纯粹的,随心而动的……这不就是……野兽吗?”

    他寂静地想道,然后缓缓地沉入作为齿轮人理应寂静的没有梦的休息之中去了。但这次不同,他梦到了随着人一起奔跑的狮子。

    那时的月光依旧独运于无边无际的云雾之上。

    对于云雾之内的众生,便是始终看不到月亮的的形状。见不到月亮的时候,通常被称为晦。

    晦的意思是月光尽。

    塔状的大云,鲸状的一般大的云,还有鳞片状的小的云,都在深邃的幽冥之上分分合合。天和地,被云连接在了一起,而云雾中在风中被撕裂出种种奇异的轮廓。云雾的变化无穷无尽,而奇异的反射造出的光晕便越发灿烂。

    那时,一个小小的黑影,一路跟在旅人们的身后,就趁着这时,模仿他们的行为,打开了这地下基地的门,它太圆润了,因此在台阶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然后就一路滚了下来。

    它开始小心翼翼地寻觅它之前看到的自己喜欢的东西,然后终于找到了那口被弃置不用的锅。

    等到顾川从漫无边际的一刹的梦境中惊醒时,载弍已经发现了这意外的访客,小心翼翼而谨慎地盯着它。

    少年人和少女喝了点热汤,捧着两个陶瓷的小杯子,来到载弍身边的时候,听到载弍说:

    “它可能很危险!”

    两个人大胆地走到前头,看到这东西,惊讶地发出了声:

    “是那个被标示为猎物的蛋!”

    “确实,我记得……你好像是叫……蛋蛋。”

    顾川想了大半天,也想不起来这家伙的名字,只叫出那群狩猎它的异族给它取的诨名。

    这颗白白嫩嫩的水煮蛋,不知怎的,从异族的牢栏里跑到了他们原本用来烧饭煮汤的一口大锅里,坐得端端正正。它听到顾川的叫法,忧郁又烦恼地说道:

    “我的名字是混混沌沌,你们可以称我为混混沌沌先生,我是颇花费了很多功夫,才追上你们的。”

    他的话点醒了顾川。顾川赶紧和载弍一起检查了出入口,确保没有问题后,才返回。

    “你原来不是哪个种族的猎物吗?怎么逃出来了?”

    当时,初云正在问混混沌沌先生。

    “是也不是,我也不是逃出来的。我是希望他们赶紧把我吃掉,结果他们说我会说话可太稀奇了,应该是某种珍惜的猎物,说要把我卖给齿轮人。”混混沌沌头疼极了,它唯一一只很小的长在中央的眼睛眯紧了,“结果还没卖出去,那群人莫名其妙发疯了,一大堆的人在偷东西,一大堆人在搬东西,一大堆的人在护卫,一大堆的人在打架。我原本以为有人会把我带走,结果谁也瞧不上我,这事情,真的太奇怪了,最后我被天上倾塌下来的沙子埋在沙子里了。”

    “你为什么想要被人吃掉啊?”

    刚好听到她们对话的顾川走过来疑问道。

    “被吃掉的话,是最无辜的善死,按照我的遗传记忆,我可以在投胎的时候,取十轮的上四轮。现在,我感觉我活得实在太痛苦了,请求各位赶紧吃了我,让我脱离这片古怪的沙海吧,各位大善人!”

    说到最后,这混混沌沌先生已经在恳求了,它不知从哪里拿出了火石,还往锅外敲了敲,便生出点火星子来。

    可惜没有易燃物,火星子碰到铁锅与地面上,很快闪灭,一点不见了。

第四章 寻死者

    风声在大荒上呼啸,不停地击打在齿轮人作为标志性而垒起的石头上。云雾的变化,常年莫测,犹如一场永无止境的梦。

    在齿轮人研究的十七个问题中,第六个问题被叫做死亡问题。

    死亡问题的研究内容非常简谐,任谁都听得懂,其一般性叙述为:“我们死后会变得怎么样”。

    既然身体会烂成泥,那么有某种形而上的类似灵魂的、脱离于物质存在的信息体吗?假如有,那么这个信息体会飘去哪里?还是就地消散。假如就地消散了,它是怎么诞生,又是怎么消散的?假如没有……那就要和第三问题联动了,人是如何意识到自身的?

    载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死亡问题的解答者。

    这古怪的混混沌沌先生是用齿轮人的语言说话的。而这一颗追求死亡的蛋,所说出的话中包含的每一个词汇,都让从阶梯上回来的载弍吃惊。

    “投胎是什么?十轮是什么?善死又意味着什么?你的话语是说,在异族的口中一直小道流传着的生死相续是确实存在着的吗?”

    他迫不及待地发问道。

    一双玻璃眼球直接对上这颗蛋中心的小眼,狮子的面庞与凶猛的表情把这颗水煮蛋吓到了。它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嘴里暗念:

    “一个高贵的灵魂无所畏惧……”

    然后它就跟锅一起动了起来,从地上滚过。

    顾川把它扶住的时候,它已经不知南北东西,脑袋和屁股……可能是脑袋和屁股吧,换了个上下身位。它顶着铁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它可能是蛋清液形成的小的吸盘似的东西贴住了顾川的大腿。

    顾川的身体自从那场变故后就一直暖和,传出的温度让蛋蛋先生感到惬意,顶着铁锅摇头晃脑起来。接着,这水煮蛋高深莫测地说道:

    “这是我的遗传记忆里所写的事情,你们如果有的话,你们的遗传记忆里应该也写着。何必问我呢?有很多人问我,但他们又不敢死,只敢说我是在撒谎。”

    “遗传记忆是什么?”

    载弍的急躁让水煮蛋紧贴着的顾川抬头看向了载弍。他还不甚了解载弍更深处的为人。

    水煮蛋在少年人的大腿上蹭了蹭再道:

    “就是你先天生下来就会的事情呀……你看那些个动物,生下来,也会呼吸是不是?假如不会呼吸的话,动物的幼崽就要活活憋死啦。死胎,就是患了遗传记忆缺失的毛病。”

    “原来如此,我理解你在说什么了……你在说生物问题中会提到的先天本能。我的先天本能里没有这部分内容,只有那些异族才会口口相传生死相续的事情。”

    载弍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蹲下身体,平视这个不足少年人膝盖高度的胖胖的水煮蛋:

    “你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这或许非常关键。”

    水煮蛋转了转自己的小眼睛,打起主意来了,它说:

    “假如不告诉你,你要怎么做?”

    载弍陷入了沉思。

    他客气地问道:

    “你有什么特别害怕的吗?按照我族的手段,我们会尝试用这些方法威胁你。”

    这个手段,倒是和当初顾川威胁秭圆如出一辙了。

    “我没什么特别害怕的,要不……要不你威胁我你把我吃了吧,你看,还有我也看,大部分的威胁都是用杀死什么人、砍断手脚来做什么威胁的。这很正常。”水煮蛋说,“但是,我是个宁死不屈的高贵人士,所以一定会就死也不告诉你,然后你把我吃了,我们皆大欢喜……啊,不是,不是,我什么也没获得,而你是受益最多的,你吃到了一颗美味的蛋,而我在你的威胁下死掉了。这是不是非常合理呢?”

    载弍想得更深邃了。

    这两个家伙天真无邪的对话,把顾川给整笑了。

    他轻轻撤脚,省得与未知生物的接触带来什么不好的问题,心里则在想如何解决这场闹剧。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场的第四个灵魂居然加入了他们的思辨之中:

    “确实如此,混混沌沌先生。所以我们不能用死亡威胁你,因为你不怕死,但你先前也对我们说了,你觉得活着很苦难,也就是说你是害怕疼痛的,因此,我们要从如何折磨你入手,但不是用死亡来威胁。”

    初云居然意外地起了点兴趣来。仿佛看穿了一切世事的少女娴静地坐在一边,口吐的是最天真残忍的话语:

    “你害怕油锅吗?在落日城的内城……也就是我的故乡,犯下了极其大的罪,会被当众扔进油锅里,这种刑罚叫做油烹刑,通常用来处罚发起叛乱的人,他们会被剥下面皮,然后扔进大锅里,用浊油活活炸死,像你这样的,应该十多分钟就熟了吧。”

    “十多分钟……”水煮蛋的眼睛先是一暗,随后立马亮了起来,“那岂不正好?十分钟的炸,不比在这囚笼里几十万年的折磨来得强啊……好的东西越长越好,坏的东西一般坏,自然是越短越好的。”

    “我们可以降低油温,炸你炸很多时间呀……”

    初云说。

    水煮蛋彬彬有礼地说道:

    “这点痛苦,我是感知不到的。你们的皮肤肯定是动物花费了几千万年的时间慢慢调整过来的,当然怕这点疼。其实,我给你们再出个主意,你们应该把锅盖盖上,让犯人看不到外界的景象,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能感受闷热的油炸,这样一直炸到自然衰竭,那才够得上我现在的痛苦了。”

    这蛋居然自己无所谓地把折磨自己的方法说出来了,并且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自己的想象力已经战胜了眼前两个愚蠢的凡人。

    “你这样说,也许载弍就会这么做,来逼你说话了。”

    初云认真道。蹲着的载弍寻思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这……你们就小瞧我啦!”水煮蛋先是慌了慌,然后傲慢地说道,“或者说你们太高看你们自己啦!你们怎么能控制住这个油锅的温度呢?想让我长久地受到折磨,却又不会死。还不如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把我扔进合上去的铁锅,再往这个铁锅里放上密密麻麻的吃人虫,然后把这个铁锅埋到看不见的地底……那就足够足够折磨啦!我可能都要被迫选择自我了断,或者老死……”

    顾川在旁边越听越不对,他插话道:

    “你既然可以自杀,又想死,重新来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不赶紧自杀呢?这不还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吗?”

    “那你就不知道我们的遗传记忆里的理论是非常完全的。”顶着铁锅的蛋蛋先生抬起头来,圆润的腰弯出了一个暖暖的抱枕的折痕,他振振有词地说道,“老死是一种稀少的、但是平庸的死亡,算是中之死,可以,但是不好。而自杀则是种恶死了……是最低等的死亡,会堕入最下轮了,那就麻烦了,麻烦了……”

    顾川知道宗教也会驳斥自杀是件坏事。这是因为关于死后的宗教通常一边宣扬来世往生,一边又需要人在现世劳动的关系——劳动力要是自杀找来世去了,那可糟了呀!

    但这奇异生物显然不受其苦,它对死亡的斤斤计较便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了。

    “是件什么样的麻烦的事情呢?是你会投一个比现在更难受的胎吗?混混沌沌先生。”

    “你知道投胎的意思?”

    水煮蛋大吃一惊,弯腰弯过了头。然后它的手脚……或者说清液形成的四条触须便不再能支持这圆润的身体的重量。

    它一下子失衡,跌倒在地上,铁锅也从头顶飞出,砸在它的身后。它抬起不可置信的小眼睛,看向那少年人。

    顾川站在光里,平静地说道:

    “我想这意思是,你的精神不会毁灭,顶多失去一部分记忆,然后……在某种神秘的作用下,变成另一种生命的幼体,比如说还在动物体内怀着的胎儿,比如说被蒲公英吹出的种子,又比如说叶子上的虫子卵……”

    水煮蛋显然更为吃惊,它颤颤巍巍地捡起金属锅,盖在自己的头上,好像怕极了:“你也有遗传记忆?你这人是来自于哪个世界的神圣?”

    顾川刚想要反驳,这只不过是他的知识,来源于他上一世的许多民族的神话故事。

    但他的话刚要说出口,这少年人猛地顿住了。

    是的……上一世……

    现在,他所具有的一切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难道能不说是某种特别的灵魂的遗传吗?

    而他……顾川差点忘记了,他也是一个转生者。

    他因他自己的过往闭上了嘴巴。

    初云把少年人的表现收在眼底,载弍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说出他自己的认知来:

    “在肉做的异族中,经常流有转世重生的小道传闻,但从来没有任何生命可以确凿地证明这一点……许多人都被揭发成为骗子。”

    “那肯定是假货比较多呀。你要知道,既然自称是转世重生,却又不愿意快点去死,那肯定是有问题的呀!在这个破地方活着多难受,赶紧死了,转世为强强大大的东西,难道这不快乐吗?要是再难受了,赶紧再死一遍,那不是更快乐了?那些个自称转世却又不肯找点死的人,都是很怪的呀!难道他们觉得他们的这一世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就他们的处境,大多还比不上永世帝国统治者子嗣的万一……”

    水煮蛋的认知完全与人相悖,它戴着铁锅,好像又有了勇气,撇开话题,对载弍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说道:

    “而转世多快乐啊!这就跟赌博一样,万一抽中了前所未有的王牌……没准第二天,我就能变成某个世界至高无上之权威呢!不过你们不要学我,也许你们的生命是只有一次的,那真是可怜极了……”

    他的言论让顾川吃惊。在蛋蛋先生的眼里,投胎或许就像是不需要氪金的抽卡,死亡就是对抽卡过程的快进。它可能通过生死,想要追求抽到最好的一张卡,不惜代价……唯一的代价可能是它想要选个好的死法,增加下一次抽卡的概率。

    这一番言论,让少年人迷惑。

    “可是……”

    他嗫嚅地想要反驳。

    “没什么可是的,无非要追求好一点的死。你既然知道投胎,那我不知道你的投胎是怎么样的,不过我的遗传记忆清晰地证明了好一点的死,能让你投个好胎。”水煮蛋说,“所以你们赶紧把我吃掉吧,趁我还鲜活美味。我很怕等我长大了,就变臭了……就没人喜欢我了……唉,那时候,要么是被无知无觉的野兽吃掉,而不是主动献身。要么就是自然衰竭死亡……是被微观生物吃掉了……那都糟了。”

    “可是,”初云接过顾川的话,“万一你是有毒的呢?我们并不敢吃你,我觉得还是把你留在这里比较好。”

    “这,你们看我白白嫩嫩的身体呀!”

    水煮蛋想要摇一摇自己,展现自身无限的的洁白美好,但好像刚才的那一摔把它的力量用尽了。它原本也没什么实体,好像是依靠身体分泌的清液,进行对自身的支撑。

    它苦恼地说道:

    “那个披着兽皮的齿轮人不提。我觉得我应该很符合你们这些偷蛋贼的审美,像是鸟蛋、龙蛋、鱼卵、天上飞的蛋、地上长的蛋,像你们这种偷蛋贼,起码有几千万年进化吃蛋的历史了,难道欲望不停强化的你们对我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蛋,能够毫无食欲的吗?白皙的身躯,我知道你们都喜欢白……水嫩嫩的皮肤,我知道你们也都喜欢水嫩嫩,不要再掩饰了,先生们……”

    “可是,我们不吃会说话的东西。”初云嫌弃地说道,“那些蛋都不会像你一样说话,你太怪了……”

    初云什么都敢吃,敢吃虫子,敢吃老鼠,敢吃野菜,但她不吃会说话会交流的东西,她的观点也代表了顾川的观点。

    蛋蛋先生从两个人的眼神中,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在地上躺下来了:

    “我原本一眼就相中了你们,你们这个叫做人的种族比起那些种族,看上去,应该对我有食欲得多……怎么会这样子呀?”

    它可是费了很多很多的功夫,才在被抛进沙子的情况下,找到两个人,而且一看就是偷蛋贼后裔的家伙,来赶紧扔掉……不,说错了,是奉献与牺牲自己这一世的身躯的。

    载弍还想问它它说的那些话,但蛋蛋先生显然对这个齿轮人没有兴趣,它闭着眼睛压根不想和载弍说任何多余的话。

    “先把它关在这里吧。”

    顾川有些晕眩地讲道。

    “我们还需要尽快搜船,确保死或生号的安全。”

    三个人按照水煮蛋之前的话,把这水煮蛋关进了黑箱子里。

    水煮蛋开始拼命地敲箱:

    “这没有什么意义,你们还不如赶紧把我吃进肚子里,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现在真的很无聊的!朋友们!你们这样做没有意义!”

    但他们听也不听地再度打开船厂的大门,来到死或生号存放有尸体箱子的房间。

    顾川扫了一眼就要准备搜船。

    但初云冷静地说道:

    “少了。”

    “少了什么?”

    “少了四个手掌大的齿轮,和一根最大的转轴。”

    少女平静地点破,她记得这里面的一切。

第五章 拼凑尸体的人(上)

    死或生号上的空气格外干燥,更准确地说,是令人窒息。

    任何外界的水汽都侵入不到这艘齿轮人的战舰之中。在手册上提到死或生号的空气循环是隔断的,这是因为齿轮人并不严格需要呼吸。主要的气体循环关节在于养殖、冶金等需要空气的场所,那里会抽入外界空气,并进行净化与干燥的处理。

    沉闷的环境使人躁狂,而缺失的尸体则叫人惊骇。

    那时,少女的目光格外严肃,她抽了抽鼻子,扫视周围,并问:

    “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在场的两人无法对她的问题做出解答。

    顾川自不会取,而载弍……载弍和他们一直是在一起的。

    “而目前,除却我们三人,那就只还知道混混沌沌先生是有一段我们未知的时间潜入了这个基地里……”名侦探初云蹙眉,她说,“但这显然也是不大可能的……它对自己的陈述也不像是在说谎。”

    “确实。”

    顾川同意初云的看法。

    就目前的情报,混混沌沌先生那像是剥开来的蛋的身体想要搬运这些齿轮都有难度……就算它真愿意又有能力,但船厂的门是锁着的,而船的门也是锁着的。”

    “也许,就像你之前预料的一样……”载弍艰难地提道,“这里可能存在藏匿的精神病齿轮人,并且依靠这里错综复杂的地形,始终未被发现。”

    “不论事实如何,我们都需要立刻搜船。”

    少年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并且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们三人不能简单地分开。”

    他们立刻开始了行动。搜船之前,他们已经将船门关闭。之后,便打开了原本用于冶金的气阀。

    经过净化与干燥的空气开始源源不绝流入船舱,经过净化的气体带着一种和田花的花香,叫人精神一振。

    他们是按照设计指南行事的。每打开一个房间,便对每个房间的每一扇通门进行检查,在搜完一个房间后,便用子母物质在门口设机关,留下记号。

    “只要门一动,子母物质就会传递震动,届时,我们就会知道哪扇门开合了。”载弍说道。

    子母物质的数量勉强算是够用的,如果必要,他们也可以只封锁几个关键道路。

    他们一路寻找,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既在熟悉这艘船中所具有的一切的功能,也在理解死或生号精细的属于齿轮人的布局。

    冶金、养殖或者炼油……齿轮人们所需要的一切,都在上层井井有条地排列着。许多地方还可以看出没有整理,只有一两个箱子摆放在狭小房间的角落。而打开箱子一看,大多是不知能够拼成什么东西的组件。

    大大小小的齿轮以一种准确到了极点的形式永无止境地旋转,而犹如玻璃般的墙面则随着人的走动光波涟漪,绚烂发彩。

    上层藏有为数不少的宝藏。

    在打开一个小的房间时,他们就撞见了一个正二十面体的水晶晶石,剔透无暇,幽浮在被标注为计时的室内。房间是特别布置过的,有十几面镜子。光在镜子之间来回反射形成了特异的光路,直到从这二十面体的六个切面中射入其中。

    而二十面体的边缘,又有六个切面镶嵌着绝不自然的齿轮,显出这并非是一个自然天生的奇迹,而是人工早就的妙物。

    在正对门口的面上,有一个计数,用齿轮人的符号写着11。

    载弍说在这个东西的其他方向,应该还有五个计数,合计一共六个计数。

    “那这是什么呢?”

    顾川问他。

    他虔诚地答道:

    “这件物事是,当初时间问题的我族博士所制造的永恒钟。”

    使用永恒钟探索永恒且唯一的时间的企图已经失败,但永恒钟本身可以用于一个准确的船内的时间计数。因此,永恒钟仍被启用了。

    他们转身离开了时间室,来到对面的玻璃书室。齿轮人玻璃书还没被搬进这间房间,顾川想了想,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了那三本记录了齿轮人早期历史的玻璃书《荒冢集》,慎之又慎地摆放在上面的架子上。

    再往前走的房间的标示则更为危险。

    有数个存放武器的房间,但武器还没有搬进来,只有零零星星几个箱子存在,也有侦测空气的房间,上面的读数表明幽冥大气内存在的微观生物已经超出了大荒正常值的一百倍以上。

    有切片的房间,载弍并不忌讳地讲道齿轮人会将异族进行身体观察研究,严重者会导致身体结构的破坏。

    他说:

    “那些人都是被卖给我族的,我们会做‘交易’。”就像大荒之中的异族会将各自的战败者作为奴隶出售给齿轮人一样。

    顾川对之不置可否,只说:

    “我和初云对此,大约没有什么兴趣。”

    初云静静地点了点头。

    载弍就晓得了。

    而最后是个横贯了上层、中层和下层的超大型房间。这是齿轮人对死或生号进行维修的地方,也包含了另一个与外界的出口。

    这个出口与那扇小的可供人出入的门不同,负责了大宗物品的运输。

    里面摆放的箱子则众多,乍一进入,空间广大,而人小。他们站在上层走到的边缘,犹如俯瞰一片连绵群山的行走客。

    在幽冥之上的航行不是陆地的大荒,也不会是日照大河的边上,不能搁置不管,也上不了岸,必须随时保证船只的正常。

    “有救生艇吗?”

    顾川问。

    “救生艇?”

    “就是……一种小型的船,在大船出事的时候,小船也可以携带人员进行逃亡。”顾川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远离危险地带,里面一般会备用生活物资,对于你们就是……那种油。对于我们就是淡水和食物。”

    载弍听懂了,他反问道:

    “可是真正准备万全的大船都已经沉了,在孤零零的荒芜与野蛮的世界里,你一个人坐着小船还想要独自逃生吗?”

    这狮子头齿轮人说得实在义正言辞,顾川一时语塞。

    但那时,初云直觉般地为顾川……可能是为顾川解围道:

    “但载弍,你不也是单独从解答之城逃出来的个体吗?”

    一时之间,比喻的本体与喻物的变幻,让少年人猝不及防。

    他们走在箱子与箱子之间,将一个个箱子打开,窥探其中的情况。而玻璃般的地上倒映出三个人一起在文明世界的尽头的影子。

    而他们的头顶,便是一个新的野蛮世界的开始。

    载弍毛茸茸的脚在地上踩了踩,于是玻璃的反射率发生改变,人们的影子也随之模糊。他合上一个箱子,低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说:

    “初云,你说得或许是的,救生艇这种东西,就我所知,应该是不存在的,但如果你们需要,我们可以做……东西都是做出来的……”

    “是的,东西都是做出来的。”

    少年人微笑了:

    “我们之后一起做,做点好的东西出来。做不出来,就找人帮我们一起做,好不好呢?”

    “你们说得都可以。”

    载弍平静地放下一块子母物质,说:

    “我们该去搜中层了。”

    中层是平平无奇的,大多是齿轮人们对自己进行维护与停止工作的场所。房间也一个个空旷得紧,顾川打量着选几个房间,看看那些房间适合变成更适合他们的起居场所。

    生火做饭,洗衣洗浴,这些东西,在荒野上不能苛求,但对于现在有个船的他们都是可以尝试的。

    齿轮人原本就有水质检测与控制系统,这主要是为了研究幽冥各处的液体性质。而水,尽管齿轮人不需要喝水,但需要工业用水,包括废料的洗涤、烧热水或者冷却。

    载弍说如果你们需要可以做一点小的改变,是可以接通管道做水循环的,而且有两个方法。第一个方法,在于将原本齿轮人工业用水,接入水质检测系统中,以研究用的方式进行过滤。第二个方法是蒸馏,收集蒸发水。前者,载弍估摸他们想做出来也很难,管道的排布很复杂。但后者很简单。

    喜悦冲散了齿轮人尸体缺失的阴霾。

    “总算不用随地大小便了。”

    少年人的羞耻之心早已消失殆尽,顾川快快乐乐地说道。

    初云只觉得这些差不太多,只瞄了少年人一眼,不知道这人的快乐是从哪里来的。

    少年人突然的快乐与悲伤,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难解的谜团。

    她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顾川看到初云的模样,突然想到自己和她朝夕相处那么久,却从未见过某些大的新陈代谢行为,而只见过小的新陈代谢的行为。

    他也陷入了沉思,干净的脸蛋涨出了一些不自然的邪恶的红晕。

    两人的沉思一直伴随到中层搜查的完成。

    同时,子母物质没有任何反应,说明所有安排有子母物质的地方,都不曾发生变动。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层了。”

    少年人甩了甩头,从自己古怪的浮想中逃离,暗骂自己想法龌龊,面色随之严肃。

    “是的,”载弍说,“下层也是这艘……死或生号最关键的一层。”

    下层是这艘船运行的基础,是这艘船能够在幽冥上航行的最大的依仗。初一进入,便能发觉这里的长走道变得狭窄很多。地面或者墙壁也都不再直接发光,而是一种彻底的、冷峻的金属的黑色。

    长长的灯带是这里的主要照明工具。

    在这里行走,犹如走在解答城。

    “这里是先建造的,上面两层是后建造的。”载弍说。

    齿轮人的工艺说魔法,好像不是特别魔法,是有点原理,但要说科学,却又充斥着无法解释的黑箱。这些黑箱不能拆开,一旦拆开可能就会失效。实际上,他们也拆不开,只从玻璃书中知道它们是在解答城里就已经造出来的,一路的运输都保密。

    这些大宗大宗硬实的造物,在下层安之若素地存在,由于齿轮人的离开时间已早,而蒙上了少许的灰霾。

    他们一个个房间检查过去,见到的便是一个个黑箱。黑箱上标着它们各自的名字。

    每个名字都是一个问题。

    比如他们见到的第一个黑箱上写着“船是如何运行的?”

    这个黑箱是最大的,占据了整个房间,甚至,跨越了这一房间,成为了承重结构的一部分,接着依靠管道绵延了不知多少设施设备。

    像这样的黑箱笔笔皆是。

    因此,下层是无比狭窄的。

    唯一勉强可以算得上空旷的地方是“水车”与“水帆”这两种的怪事物的养殖场所。三人小心翼翼地走过,看到巨大的、可能比地球上标准游泳池更大的透明器皿中,所有水车与水帆的根都连在一起,一直连到顶端的管道,沿着内藏的结构,通向上层。

    “按照设计,向上生长的水车和水帆,会被烧掉。”

    载弍说。

    顾川说知道了,就继续往前走,他们走到了船的尽头,是另一个副观察室,有比主观察室小一号的“望远镜”正对着底下。它没有启动,目镜中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到头了?”

    顾川问。

    下层没有多少房间,或者说一个黑箱就是一个房间。

    载弍答:

    “再往前就是贯穿三层的的总维修室了。”

    顾川向前,打开尽头的小门,果然看到的是维修室的大量物资箱的影子。他拿出自己身上的子母物质来,子母物质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也没动。

    “你们有发现什么踪影吗?”

    载弍和初云都摇头。

    “那问题就很大了。有齿轮人的尸体是一件小事,因为可能是已经撤离的人做的……但为什么会少零件呢?”

    少年人看向载弍的目光并不一样了。他的目光落在初云的眼中,让初云若有所思起来。

    他们保持子母物质的布置,撤离船只,并离开了死或生号。

    他们尝试搜寻了更空旷的船厂,但依然一无所获。

    搜索是一件累人的活,三人撤出船厂,准备今日份的晚餐。

    那时候,载弍被他们支开了。这傻傻的狮子头齿轮人去仓库里继续整理箱子,考虑哪些东西可以搬到死或生号上,哪些不好搬。

    而顾川则在“厨房”准备用那奇物煮汤。

    混混沌沌先生还被他们关在一边的箱子里,好像喊叫累了,已经睡着了,发出了呼呼的声音。

    圆盘顶上波纹呈直线晃动,圆盘底下,水已沸腾。

    “我和你肯定不会拿这齿轮人的断肢,是吧?”

    顾川望着定时器,犹豫地说道。

    初云大胆挑破了顾川的猜想:

    “你觉得就是载弍自己拿走的?”

    “有一点意向。”顾川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怎么想也想不通。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最不可能的可能也是要考虑的了。我决定……等会儿直接挑开来问他。”

    初云却蹙眉道:

    “真的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吗?”

    “你的意思是……?”少年人挠了挠脑袋,“或者那个齿轮人藏得很好?走了我们不知道的、玻璃书里也没有写的特殊管道。这倒是可能的……毕竟这个齿轮人可能是船的建造者的一员,它可能藏了些资料。”

    “不,这是不可能的,齿轮人的制度决定了他们不会那么做……”

    灯光下的初云格外皎洁。

    “假如所有曾经在这里的齿轮人都是作案者呢?”

    少年人说。

    这个猜想就更为大胆,叫初云都要吃惊: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我想的是,也许,拿走尸体的人没有在动……一直没有在动。”

    说着,她的眉头纠结起来了。

    “没有在动……?可我们搜过了每一个地方,什么也没找到啊。”

    这时候,箱子里发出了翻身的声音。

    然后,箱子里的混混沌沌先生小声地说:

    “笨蛋。”

    顾川立刻打开了箱子,看到混混沌沌先生正靠在箱子的一角,一只小眼睛看向顶上打开箱子的少年人。

    它懒洋洋地说道:

    “你们在这里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久,却没有想过可能是船的一部分在作案吗?这一部分并非是一个正常的齿轮人的形状,因此,你们忽略了它,以为它是船的一部分了。”

第六章 寻觅

    “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川懵然问。

    水煮蛋翻了个白眼,没人知道它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它不高兴地说:

    “先生,我一直呆在箱子里,安安分分的,我怎么会知道实际的情况呢?但是呢,假如你们把我吃掉,你们就可以获得智慧……智慧,知道吗?这是一种美好的东西……需要食物的餍足,才能得到成长。”

    它还没说完,就见到头顶的阴影逐渐开始变大。

    接着,黑箱的边缘发出砰的响声,顶盖重新合上这封闭的空间,锁同时扣上。它又什么都见不到,而只能躺下来沉思睡觉了。

    “你们怎能这样浪费我的时间呢?”

    水煮蛋唉声叹气道。

    “我只是搞不明白,你好端端的,为什么总要求着被吃呢?难道这一世就那么糟糕,让你求着快点死吗?”

    从某种意义上,具有前世记忆的顾川或许和这水煮蛋是类似的存在。但水煮蛋和他的追求已是完全不同的了。

    “等我们找出凶手,开船以后,自然就会把你放走的。不然那凶手也可能把你杀掉,是不是?我们也不想把你扣留多久。”

    箱子里原本还有些牢骚的异响,但那水煮蛋听完后半句后,奇异地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顾川也没有多想,径直坐在箱子上,回头面对初云。

    初云闷声不响,对混混沌沌先生的一切言论均不吃惊。外面的风云不知何时变大了,幽冥那介于气体与液体之间的物质没过了齿轮人前线基地的顶上,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如同雪片落下的响声。

    初云对此感到惬意。

    顾川说:

    “但这蛋蛋说的话,倒不是不可能的……毕竟齿轮人们多是奇形怪状,要是真以某种方式藏在死或生号上,我们确实单靠一次搜查很难找出来。”

    “有什么捷径吗?”

    少女沉静地问道。

    “不知道,恐怕没有什么捷径……我们也和解答城联系不上,秭进和京垓也无法给我们帮助……”

    顾川从黑箱上跃下,取出已经加热好的浓汤。而初云就做了他的帮手,将那块当做餐桌的板子又擦了擦,然后目待清香落在手前。汤色是金黄的,而人影在汤中是一道简单的轮廓线。

    等到勺子在浓汤中翻开盛水的时候,影子凌乱,而他们混在里面煮的肉的香味混着热腾腾的水蒸气便更多地飘荡出来了。

    载弍就是这时候回来的。他不需要吃东西,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这两人进食。

    顾川道出了混混沌沌先生的猜想。

    载弍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头离群索居的孤狼。他们对齿轮人的猜想,居然是他这个齿轮人从来没想过的,他还觉得有道理的。

    “确是如此。”

    这笨拙的狮子头齿轮人喃喃道。

    “有没有什么比较简单的方法可以分辨这两点吗?”

    顾川本不期待回答。他相信一切的事情大多要从头开始。

    但载弍却说:

    “是有的。”

    “什么?”

    捧着小碗的顾川和初云都顿住了。

    “龙心角。”

    载弍说。

    在解答城发生祸乱时,被正廿给顾川用来防身,后来京垓并未追究,默认将其赠予了两人。

    顾川从自己的包裹中,将这酷似鹿茸的龙心角取出。龙心角这奇物至今依旧,裸露的底面似血残红。

    “这东西能用来找出齿轮人?它不是只能和另一根龙心角发生感应吗?”

    “这是它的主要功能,”载弍说,“两根龙心角,能完成思维的互联式的沟通,这种沟通能够一定程度上无视语言的障碍,但仍然会有无法理解的地方。”

    但只有一根的话,龙心角也并非毫无用处的奇物。

    假如毫无用处的话,京垓也不会将这一根龙心角赠予他们了。

    “它可以用来感应其他的思维所在的地方……如果和另一根龙心角感应上了,就能完成思维交流的互通。”

    “思维?”

    这是一个过于玄奥的词语,让少年人睁大了眼睛。

    他连忙问道:

    “你说的思维是灵魂的意思吗?”

    “不,思维只是思维……说不清是什么。”载弍说,“不过你的想法很久以前是我族一位博士有过的,他认为龙心角证明了灵魂的存在,完成了对死亡问题的初步解答。”

    “后来呢?”

    顾川捧着龙心角着急地问道。

    “在记录上说,后来发现,龙心角可以观测到的任何‘思维’都会随着身体的衰老而衰老,随着出生而增强,随着死亡而湮灭,随着动物的深度睡眠而接近消失,随着动物的梦起而变得活跃……‘思维’总是在复杂的动物结构之中的。换而言之,它所观测到的某些东西的特征与动物物质身体的思维是完全一致的。”

    载弍不无遗憾地继续讲道:

    “换而言之,它就无法证明这种思维究竟是什么东西,假如它是某种灵魂,那它也不是异族传说中,可以离体存在、甚至发生‘生死相续’的东西。我们也就无法对此做出解答了。我族的知识体系始终是充满缺陷的……总是难以诠释。”

    少年人手中的龙心角的重量一下子变轻了。

    一样的东西,与不一样的人的心。

    他刚才还以为这是某种灵魂探测器或者死亡世界的眼睛,现在看来,其实只不过是某种更接近于某种脑电波探测器的东西、可以感知到大脑活动的活跃与否罢了。

    一侧的载弍不知这人心情的变化的迅速,主动请缨使用龙心角。

    顾川摇了摇头,说:

    “让我来试试吧。原来我拒绝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十足有害的,现在我知道,这只有一点可以通过休养缓解的副作用。”

    “对于肉的生命来说,可能会有点疼。但几次实验中,都没有出现损害级的副作用。”

    “我知道的。疼还不算可怕。”

    少年人咧开嘴笑了。

    那时候,他还并不理解这一奇物的真实的体会。

    三人再度来到船厂的时候,死或生号就凝固在那同样不动的幽冥之水上。

    而水与空气的交界处,名为水帆与水车的植物仍在肆无忌惮地生长。世界是暗与明亮之间的,而人则是在忒忒与兴奋之间的。

    少年人一手持龙心角,一手则掀开自己许久未剪的头发,将其撩至于头后,明亮的双目则望向前方。

    “你要开始了吗?”

    “是的。”

    顾川深呼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按照过往的、曾经他被做过的方式,将龙心角按在了自己左边的额头上。

    最初碰上去的感觉,非常清凉,好像大热天里,一盆温度刚好的凉水泼到了脑袋上。但只是瞬间,眼睛所看不到的额头的皮肤与头骨仿佛被根须似的东西扎穿了。

    犹如细密的针般,一根根地扎入骨头的深处。

    于是这年轻的身子猛地一僵,一时竟不知道是要睁开眼睛还是要因痛苦闭上眼睛。

    “这不会长进我的脑袋里吧?”

    少年人惊异地大叫道,几乎就要取下来了。

    载弍坚定不移地说道:

    “这是肉做的动物会有的一种错觉,在实验中出现过,事实上,并没有。”

    齿轮人的科学数据,给顾川不安的心注入了稳定的勇气。而他这一时的坚持,便得见了自己确实从未见过的光景。

    在那时候,他仿佛同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与自己大脑深处的景象。那无数虬结相连的神经,还有在神经与神经之间传递的信号素。万事万物的奔流犹如一个茂密至极的丛林,而这片丛林又正在无际的大地之上,是世界与自然的一部分。

    所有的自然仿佛都在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快隐没在一片广袤的黑暗之中,成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纹理。

    黑暗里并非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万事万物以及其余的一切都被笼罩于中,见不清晰,只有零零星星的像是撒在夜空的星点般的东西,闪着微不足道的亮光。

    只在许多遥远的,他几乎望不见的地方有许许多多朦朦胧胧的光。那些光仿佛围成了一个圆圈,持续地旋转、自旋转还有左右地飘荡着。

    顾川意识到,那些就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无数的思维体。

    而他所看到的一切正是借由龙心角而获得的正常人体所无法感应的信息,正涓涓不绝地流入他的脑海,被大脑重新编译为可知的万物。

    按照地球的学问,人类这种动物之所以经常出现幻觉,据说,是因为他们的眼睛并不完备。这不完备的眼睛所见到的东西,是通过大脑补完才成为最终思考的画面的。换而言之,当大脑的补充机制出现运作失常时,便会出现幻觉。

    遥远过去的长久的记忆,与就在刚才、不停的刚才发生的瞬时的记忆同时叠加在现在的思考之中。

    他忍不住地转移目光,想要望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这是一种无比神秘而深邃的体验,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的好奇,引诱着人往更深邃的地方看去。

    但那时,载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集中注意力,看向身前。”

    顾川抖了抖身子,感觉自己的力气耗尽了。他的腹部涌出一股惊人的暖流,将他从这种玄奇的体验中惊醒。

    接着,他失魂落魄地说道:

    “好,好的,我……好像已经看到了,确实有个齿轮人。”

    而他几乎失去力量的双手,不再扶住那几乎要长在他的脑壳上的妖异的角。

    角从顾川的手中跌落,被初云握住,还发觉这龙心角上所沾染的血液已经消失,它的末梢仿佛正在空气中延长与变大,它好像丰润了许多。

    “那齿轮人在哪里?我必须要把他揪出来,我要叫他立刻回到解答城。”

    载弍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可能回不去了……”少年人好像第一次吃到美味的东西一样,失神落魄地沉浸在那玄奥神奇的体验之中,他说,“跟我来。”

    三人再度登上死或生号,来到顶层。

    他们跟着毫不犹豫的顾川一起来到死或生号最前端的观测室,也就是那连接着外侧的眼睛的望远镜的房间。

    巨大的望远镜一动不动,仍似寻常物事。

    但在顾川的眼里,这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在之前,看到这里闪烁着黯淡的、却复杂的、和他们一般复杂的思维的光。

    “喂,我知道你在这里。”

    少年人对望远镜说道。

    望远镜没有任何动静,静谧得像是一个死物。

    顾川继续说:

    “我之前是使用龙心角看到的,假如你是齿轮人的话,你应该知道龙心角是什么东西吧?”

    望远镜仍然一声不响。

    顾川冷酷地说道:

    “把它拆开来,我们看看这东西的里面。”

    “拆开来的话,可能无法复原。”载弍呆呆地说,“你之后就用不了了。”

    “这还是关心这些事情的时候吗?”少年人拿起龙心角当做某种锐物使用,抵在了望远镜的底座上。

    载弍不再犹豫,按照玻璃书的设计的指示,旋开望远镜底座的按钮,初云一脚踢开松开来的铁板。

    他们看到底座的最外层躺着一个小型的爬行机械。在他们打开底座的瞬间,这齿轮人造出的嵌满齿轮的机械,抱着一本玻璃书,犹如蟑螂般飞也似的逃窜出来。

    初云一脚,便将这东西踩在了脚底。

    “这个东西是……废品。”

    这齿轮机械是圆滚滚的,有四只小的脚,还有安装在顶上的没有展开的螺旋桨。

    “废品?”

    “我族在更生的过程中,会出现报废的无法完成拆解循环的废料……这些废料被做成了我们的小型的助手。”

    拆开外层后的内层,有一扇需要密码启动的齿轮门,上面写着:

    “望远镜是如何运作的?”

    这也是一个黑箱,不被允许打开的黑箱。

    但载弍知道密码,而这密码没有被改动。

    门开了。

    里面已经不是机械所应是的场所,而是长满了“水车”与“水帆”的草箱。仅剩可见的齿轮与转轴排布成了一个立方体,被“水车”与“水帆”包围,在这里静谧地存在着。

    它既没有发声器官,也没有视觉器官,它没有双手,也没有双脚。

    它是被固定在这里的。

    并且,或许已经固定了很久。

    顾川小心翼翼地想要将那齿轮构成的立方体挖下来,却见到水车与水帆边缘的密集的刺。可那时候,他已经摸了上去,于是手指便与水车上的刺不慎地碰上,而洒出鲜血。

    血液染红了这怪奇的植物,也染红了银白色的立方体,仿佛发生了冷却或者加温了一般,冒出一股纯然的白烟,袅袅地飘过人们的身旁。

第七章拼凑尸体的人(下)

    说不清楚的味道便由此混进空气,窜入人鼻。

    而人的血好像无法停留在这植物与立方体上,只顺着叶与刺、平滑的轮廓一一流落,奇异地积在内箱的底下了。

    少年人缩回手,舔了舔自己出血的手指。他正在思考怎么把这东西取下来的时候,耳边却响起了某种扣件松开的声音。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但下一瞬间,破空之声就嘶鸣空气之中。他本能地朝着空气流动的方向身倒。

    就在那瞬时,高速滑过的长条状尖锐物几乎擦过他的鼻尖,他以为那东西即将对他展开攻击,连忙用双手做盾护在胸前。

    但……没有。

    那尖锐物只是从他的身前掠过,最终复归到核心的边缘,护在那边不动了。

    初云踢开那助手齿轮机,载弍赶紧接住。接着,初云径直伸手,五指相握,便抓住另一个从她身前滑过的尖锐物。顾川在那时摔到地上,他重新站起来后,总算望见了那东西的真形。

    那是两只简谐的机械手,还没有复杂的形状,就连手指都不曾做出来,换而言之,它还无法抓握物体。由于关节太长,因此,这机械手的转向也僵硬,会扫出一个半圆形,这个半圆形在刚才扫过了顾川的鼻尖。

    “做成这东西的转轴……可能就是之前丢失的转轴。”

    初云一眼看穿了埋在其中的零构件的形状。

    它原本在望远镜表壳内层的狭窄空间内,也就是材料板与材料板的夹缝之间。人们可以看到在机械臂的长方形的出口处,有散开来的夹板,是原本的固定装置。

    那齿轮人的尸体被用来做成了机械手。

    而那核心久久没有动作,只有在场的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皆是面对神秘、一无所知。

    顾川有意打破这一僵局:

    “初,松开吧,让我们看看它会怎么做。”

    初云松手了。

    与此同时松开的机械手晃了晃,他们原以为这东西会袭击他们,结果却没有来,而是退缩,而是那小小的长满植物的核心所在的房间前……互相交叉,接着停止不动了。

    它既没有伤害外界,也没有想要击退来犯,而是手忙脚乱地、好似一个孩子抱住自己的双臂,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它在保护自己吗?”

    保护自身,是一种复杂的本能。

    不知道为什么,顾川读到了一种慌乱的感情。

    他侧目,又退几步,保持一定安全的距离,问身后人:

    “载弍,你知道齿轮人的构造吗?你知道你们的身体是怎么运行的吗?如果这是机密的话,你不用告诉我。你可以自己做,和这东西发生沟通……我们会避让的。”

    载弍是想说他知道的,他也可以单独做的。因为他绝不愿意齿轮人的秘密旁落于异乡人的手中,但他确实不知道。

    “这是一个谜。”

    狮子头齿轮人平静地说道:

    “按照博物导师的说法,我们并不依赖一个核心,而是依赖一个整体的结构。虽然我参与死后问题的研究,但我确实的并不知道我族的结构。”

    他是知道一般高等动物的身躯的。

    各种各样的器官,会流血,会有排泄物与体液,会有密密麻麻的管道与复杂的骨头,其中的共性在于功能高度分化。但齿轮人确实除却模仿了人类的外表,确实说不出一个独一无二的核心。

    “我们在拆解之中,自然地会丧失功能……”

    载弍寂寞地说道。

    顾川从自己的包中拿出纱布,在受伤的手指上缠了缠。他的目光落在载弍怀里的东西上:

    “这个齿轮机、会是作案者吗?”

    “不会……这个齿轮机没有出格的地方。”载弍看了看怀中的小东西,“应该就是我所说的、比较珍惜的我族造物。”

    “那这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顾川转过头去,重新看向了那有着两根机械手的、正在自我卫护的,与水车、与水帆长到了一起的奇异构体。

    载弍无法给出解答。

    它的双手在三个人退后后,小心翼翼地还想要捡起地上的盖板,重新将自身封闭在望远镜内核的深处。

    船在水上,而顶上灯花。灯光映入凝滞的水中,是跳动的绵延不绝的金虹。玻璃般的室内,光辉无处不在,人的影子便只在自己的脚下。

    初云回转身来,重新抓住那被载弍控制住的助手齿轮机。齿轮机还在扑棱着自己的螺旋桨,想要飞到空中,但被初云按死了。

    它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它相对于胖圆的身躯小得多的四只小脚被初云用手指弹开。接着它怀里死抱着的玻璃书便到了初云的手里。

    那片玻璃书又薄又小,质量也轻,换而言之,里面蚀刻不了多少内容。她示意载弍,载弍眨了眨眼睛,便用眼睛的强光照来,使玻璃书的文字得以被映照而出,射在同样玻璃般的墙壁上。

    上面的文字很少。

    在玻璃书蚀刻的齿轮人是漫不经心的。

    三个人看到第一段写着的是:他没有劳动,而是偷偷藏在水车里,是我理想的实验对象。

    这句话让载弍感到不寒而栗。

    而初云和顾川的表情更不好看。

    拒绝劳动是齿轮人的精神病特征。换而言之,曾经确实有至少一个的精神病齿轮人藏在死或生号,躲开了其他齿轮人们的视线。

    但问题在于……写作者是谁?

    写作者在抓住那个精神病齿轮人后,又对他做了什么?

    “他可能是按照齿轮人的记录习惯,留下这份记录的。”

    载弍不平静地照亮下一段。

    第二段只有很短的一小行:齿轮机助手举报了我。

    尽管三个人都意识得到文中所写的齿轮机助手未必是他们现在抓住的这个,但他们确实的、目前只有这一个怀疑对象。

    初云将那齿轮机晃了晃,齿轮机又发出了呜呜的声音。这似乎是有点智慧与人性的小家伙把自己抱紧了,像是一个受伤了的幼兽正在舔舐自己的身躯。

    可惜的是,它遇到的是初云。初云对这种非人生物的可爱无动于衷。她更加恶劣地拎起这齿轮机的一小块螺旋桨,把它吊在空中,看着它左右摇晃的样子,饶有兴致地说道:

    “这东西可能就是他的助手。”

    顾川点了点头,目光重回到玻璃书上。

    这玻璃书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上面的第三段就更简单了,只有一个单词:

    烦。

    “那人可能遇到了许多麻烦的事情?”

    顾川说。

    他们并不清楚。只知道在某个并不遥远的过去,在这个齿轮人的前线基地之中,曾有一个极有可能是偷偷藏匿在阴暗角落的齿轮人,做了一些主流的齿轮人们并不允许他做得事情。

    载弍没有应声。它的玻璃眼睛射出的光继续下移。

    接下来的第四段写了一句和上面都没有关系的话:

    我的手臂与我发生分离超过一分钟后,我对外部空间的感应能力、与联想能力,似乎得到了削弱。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需要得到更多的确认。

    “他究竟在做什么?”

    顾川忍不住惊异出声。

    载弍也连忙向下望去。

    但下面只是一大片接着一大片的模糊的字眼。所谓的模糊是指原本有一些字,但这些字都被划去了,只留下玻璃书内部的蚀刻被写作者或者使用者用针磨平的痕迹。

    大致可以看到一些可能是关于切除与重装的笔画。

    而这些字眼都是模糊不清的。但当载弍纵览全文时,便与其他两人一起看到这全部的磨平居然造就了一个巨大的齿轮人的符号。

    一个叉。

    载弍说,这是示意错误的符号。

    于是,侦探们的目光就下降到了玻璃书的最底下。这里写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但却更让人难以接受:

    想要知道自己是什么,就需要用自己做实验。我终于理解到,别的一切都无法消解我的疑惑,而我唯一的解答方式一直摆放在我的面前。现在,我将无所畏惧。而我的成果就是我自己。

    室内一片空寂,三人互相无言。

    载弍本能地继续下移目光。目中的光照却只越过了玻璃书的边缘,在迷蒙之中射到地板上。地板发出微微的荧光,犹如夜里的灯花。交互流动的空气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混混沌沌先生小心翼翼地溜进死或生号内,看到三个家伙愣在外部观察室,赶紧往身后滚了一圈。

    它嘟囔了一声:

    “傻子们所说的杀手在哪里呀?赶紧来杀了我呀,要是吃了我……就更好了。你吃到了一颗美味的蛋,而我终于可以不用当蛋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这一场发生在过去的死或生号上的事情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在死或生号上又进行了一遍搜索,但没有找到任何更多的补充。

    单从玻璃书上所能得到的信息来看,只能知晓这个人可能为了追求“自己是什么”这一问题,而使用自己做了实验。那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古怪的类似齿轮人的核心的东西,与这躲在望远镜筒里的齿轮机,人们依旧是一无所知的。

    信息的缺失,让一切变得笼笼统统。

    那时,初云率先出声,对其他二人说:

    “这还是一个有些意趣的家伙。”

    载弍摇了摇头,他压抑自己对这过去人的愤怒,道:

    “他也是一个精神病齿轮人而已。他前面既然说他抓到了一个理想的实验对象,换而言之,这个‘他’很可能是齿轮人,只是一个患有精神病齿轮人。他一定做了错误的事情。他需要遭到审判!”

    “不过,在遭到审判之前,我想说,他可能是个真诚的求道者。”

    顾川小声地说了一句。

    载弍抿着嘴,绞尽脑汁,思考反驳的语句的时候,顾川又道:

    “这些不重要啦。这人做了什么,是交由解答城审判的,是不是?”

    “是的。”

    载弍喃喃道。他不知道现在的解答城会怎么处理这个信息。

    “你可以留下一份记录,或发出一份讯息,告知解答城里的众人这里的事情存在过……但那人已经死了,那人所做的事与我们所要做的‘世界问题的解答’并无绝对性的关联。”

    载弍撇头不说话了。

    “重要的是,现在存在在这里的这东西是什么?”

    “它应该是,那人死后,留下的某种……产品吧?”

    载弍并不能确定的说道。

    “是的,所以,我们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顾川重新举起了龙心角,尝试性地将其放在额头。于是那无限无垠的黑暗,以及那黑暗尽头所萌动着的无垠的光圈,都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帘,进入他的视觉神经,而在他的大脑中形成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像。

    “你要做什么?”

    载弍问顾川。

    顾川只嘘了一声,示意载弍闭嘴。

    然后他轻轻地低下头,手握龙心角,用头顶着龙心角,分叉的角尖对准了那被无数水车与水帆包围的核心之上。

    犹如幼鹿的鹿茸,不知从何处遗留而被齿轮人获得的奇物,在‘思维’的视野的途径中,轻轻刺入那片正在闪烁光明的思维体。

    最开始,这种接触是安静的,顾川好像听到了一阵恬静的呼吸的声音。

    但那并非是呼吸的作用。

    他意识到这种认识是他的大脑对并不确定的事实进行补完的结果。

    他感觉这东西好像正轻轻随着水车与水帆的波动,在呼吸幽冥的气体,维持着自身的运转。

    外面,初云见到那根被顾川手扶头顶的角已经完全抵在了那银白色金属的核心之上。

    “这是新的用法吗?”

    而少年人所见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越过了外面的人的想象。如果载弍知道,便会理解这是龙心角与龙心角之间才会发生的感应。

    那时,一阵简单的,间歇性的,作为恐惧的感情缓缓地流过了顾川的神经。

    纯粹得仿佛一股清澈的泉水缓缓地流过干涩的土地,原始到像是刚出壳的小鸟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鸣叫。

    简单到一眼就能见到底,而摸到它的深处。

    它什么都不知道,因此什么都感到陌生。

    作为本能“近乎于预设的”恐惧感逐渐消解的同时,顾川开始意识到,它开始对顾川的接触感到新奇,它的思绪变得欢悦起来,好像在不停地问——

    你是谁?

    但这是不完备,因为它还没有建立那复杂的概念,只是一种单纯的,对某种东西的纯然的接近。

    最后,它开始在思维的世界中,比量自己与少年人的差距,好像深陷一个无尽的迷宫,又像是在两幅无穷的拼图之上寻找无数不同的异端。随着比较的不停进行,这小小的萌动的新生的意识感到累了,它打起了瞌睡——

    是一种类似于睡眠的齿轮人的休息的方式。

    顾川松开了龙心角。而那一切的接触便如同云消雾散,不见踪影。

    眼前的东西仍然是一块冷冰冰的金属。

    少年人问:

    “载弍,我听秭圆说过你们会自我拆解与重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们怎么学会的?”

    载弍曾与京垓一起进入齿轮人秘密的最深处,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他意外地比其他的齿轮人知道得更多。但他仍然不知道要不要答,只斟酌地说道:

    “我不知道,但从我们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拆解以后,你们原来的记忆会消失吗?”

    “会的,就是彻底死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少年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

    载弍迫不及待地问道。

    少年人说,这是一个为了探寻自我的齿轮人在拆解了自我后,受缚于它的最终自我的本能而留下的后裔。

    至于那具尸体,说不清,是实验品和拿自己当实验品的实验者中的哪一个。

    或许都有。

    偷走了齿轮与转轴的,便就是……顾川瞥眼看向初云手里的东西。

    这小小的机器,开始扑棱自己的螺旋桨了。

    初云放手,三人便见到这齿轮机依靠螺旋桨飞在空中,朝着那存放有尸体的箱子去了。

    至于其余的一切,皆被历史的云烟笼罩。还活着的每个人都不会知道那临死的生命究竟是为何如此安排,又最终做成了如今这样。

    只知道,随着风声与水声,船将要上路了。

第八章 出港

    三人下船搬运货物去了。

    齿轮人用于检测水质的长针悬于诡谲变化的水上,上面的读数许久时间一成不变。而死或生号落在幽冥之上,则如凝滞般,隔着一层水车与水帆、无声无响。

    远远看去,死或生号像是一条长长的披甲虫类。

    水车与水帆就是它露出甲壳的用于爬行的多足。

    但这巨大多足类的体内在那时却并非彻底的寂静。沿着上层大通廊,一颗暂无人察觉的蛋沿着玻璃般的地板一路滚到了外部观察总室内。

    对蛋来说,滚动在玻璃般的地板比沙地要舒服得多,只是滚动本身就是不舒服的一件事情,脑袋在不停倾覆,而自己的小眼睛也要不时碾过大地,于是那也不过是种受苦罢了。

    “唉,可是我只是一个不能孵化的蛋而已,我又能做什么呢?”

    蛋不会走路。

    它来到大荒原自然不是靠自己来的,而是它还长在树上的时候,被正在砍树的大车轮子顺手连着树枝一起把它捎飞的。大车轮子并不吃它。蛋蛋先生也什么都做不了,在那时只能穷极无聊,被上层大气幽幽的风刮得浑身刺骨、不知东西南北。之后,它被大车轮子扔到了地上。这地上便是幽冥的边缘。

    但这还没完。

    蛋蛋先生在幽冥与大荒边缘——那种介于液体与砂砾之间的岸滩上滚了一会儿,就被大荒盘踞的怪生物无眼蛇发现了。无眼蛇把蛋蛋先生先是吞了下去,它以为自己的苦难即将结束。但谁知这无眼蛇没有消化它,反倒把它吐了出来,叫它和一群蛇蛋呆在一起。那时的蛋蛋先生气得破口大骂那笨蛇居然误认了自己。

    再之后的故事,就是可以料想的了。异族人偷入了蛇穴,发现了这颗会说话的蛋后,便送往了大荒最繁华的市场。

    “混混沌沌先生,总是很倒霉的。”蛋蛋先生回忆自己的经历,忍不住哀叹道,“不过……这毕竟是恶死的惩罚。谁让我上一世恶死了呢?”

    那时,它看那三个人不在,就大声地叫喊道:

    “杀手?刺客?有吗?你快现身呀!有人跟我说,你可能会杀我!我是颗非常有研究价值的美味的蛋,不论是做成标本,还是煮熟都是不错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会伤害你,世界上谁都会伤害你,但我只愿意赶紧被伤害。”

    顾川对这颗蛋所使用的杀死的恐吓,他忘记了这其实正中蛋蛋先生的痒处,叫它的心思活跃起来。而它早就在被关进前,就把自身体表的清液涂在箱子的扣件上,清液的润滑使得箱子的扣件可以打开。它便花费好一番功夫,撞倒箱子后,趁着人都不在,逃进死或生号中。

    可是它叫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现身,这叫蛋蛋先生实在感到非常失望。

    “纵然是有追求有想法的人,也是会因为时间腻烦呀,我们应该节约我们彼此的时间,不是吗?还是说……我被骗了呢?”

    蛋蛋先生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起来。

    它勉勉强强继续往前滚去,很快滚到了中央望远镜的底座旁边,然后靠身上分泌的黏糊糊的蛋清液,勉强站了起来。

    底座的门是没有关的。

    因此,它很轻易地用它的小眼睛望见了里面的景象。

    水车,水帆,看不清但大约是银白色的多边形立体,还有上面的尘埃……

    然后,望到某个东西的它趴在板子上一动不动了。

    水车与水帆是寻常的东西,在幽冥和幽冥附近是到处都是。银白色的多边形体则略有异处,但对于蛋蛋先生来说,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问题在于……

    “这是什么?”

    水车与水帆是厌恶液体的,拒绝液体状物倒也正常。但对于金属板与银白色多边体来说,就并非是它们拒绝……而是它们被拒绝了。

    它注目那东西始终凝然如初晨叶片上的水滴,剔透不动,纯如晶体。在微小的常人肉眼看不见的无数的晶体的表面上,反射光华。

    蛋蛋先生看得到这一切,这是这个种族的天赋本领。

    “属气的,属液体的,还是属固体的……恐怕都不是。那么是动物,还是植物……好像也都不是。难道说这不是实相物质吗?”

    感到迷惑的蛋蛋先生趴在金属上,凝望那奇异的现实之影,终于想起了在它的遗传记忆的某一世里所流传着的太古的遗闻,而惊异地睁大了只眼:

    “而是……而是相变物质吗?”

    在物质世界却并非纯粹的物质者……更接近于非物质反十二种转化形式的超连续流体。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呢?”

    但它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继续观察了。

    它听到它身后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于是它猛然翻身,便见到阴影已经覆盖了它的身躯。而少年人的双眼,就在天上阴影的正中,居高临下地俯瞰它。

    还有它身后,少年人所流下来的血液。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顾川冰冷地问道。

    “你要杀了我吗?”蛋蛋先生眨了眨眼睛,兴奋地说道,“如果你要杀我的话,能吃了我吗?古代的蛮人杀野兽时,是绝不会浪费肉的。但现代的人很奇怪,总是浪费……浪费了不吃,哪怕你不吃,你把我杀了,然后喂小动物也好啊!”

    顾川原本还想耐心听,可越是倾听,心里攒着的惊疑与怒火就越是泄去。

    等蛋蛋先生开始谈起浪费是不好的用来说服他的话的时候,他已经是哭笑不得了,也猜到了这东西为什么要跑出箱子了。

    “我是奈何不了你了,但我也说过,我不会吃了你,只可能杀了你……但现在,我也不想杀了你了。我看你是在这里找我之前所说的隐藏的齿轮人,是吗?”

    “不,你居然是这么猜测的?”蛋蛋先生说,“呵呵呵,我真是高看你们,原以为你们脑子里还有一点不是浆糊的东西。现在看来,你们也不过是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不得自拔,连我这点阴谋诡计也看不穿……还是由我向你说明吧,废物,我——”

    尽管蛋蛋先生用了侮辱性的词汇,可少年人只觉得这东西好笑:

    “你越说,我就越不想杀你。”

    于是这颗白白嫩嫩的水煮蛋立刻闭嘴了。

    它期待地看着顾川。

    而顾川则侧过头去,看门边的初云。那少女的手指正插在发丝间,一双灰白的眼睛同样在看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冲他微笑了:

    “你找到它了。”

    “是的。”

    而她立在地上的两只脚在玻璃般的地板上白得要几乎要发出光。这种白不是未经锻炼的白嫩,不那么淑女与公主,是一种奇异的不似人间之物的苍白。但饱受锻炼的肌肉的轮廓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人体的美感。

    她像是一座人体的活着的雪花石雕。

    初云是后至的。他们先前一起发现了关押这颗蛋的箱子被掀倒在地。顾川先行跑回,来找这颗蛋的痕迹。而初云则在推齿轮人的小车。车上累着他们决意要搬进船里的基地物资。

    顾川又看了她一会儿,她就说:

    “你还看我做什么呀?”

    于是少年人闪了闪眼睛,连忙撇回了头,不敢在看后面,而是把目光钉在眼前的奇异生物上:

    “我决定将你抛在大荒之中。”

    水煮蛋一下子慌了神,它着急地说道:

    “你不可以这样做!我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找过来的……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抛下呢?要找下一家那就更难了,难到我肯定要中途恶死了……不行!不行的!唉,我真不懂你们怎么这么无聊。”

    曝尸荒野,似乎对于水煮蛋而言,是种糟糕的死法,大约相当于下一次转生抽到好卡的概率会有个大幅度降低的负面效果。

    少年人想到这点,继续说道:

    “但你这样缠着我们,也不是个事情,是不是这样呢?”

    蛋蛋先生暗想要不是偌大荒野,我只发现了你们,我才不会追你们哩!要是追来的过程中,有其他什么东西把我叼走了,我也不会过来了呀。

    它气鼓鼓地不作声音。

    “那我还有一个其他的提议。”

    青年人露出微笑了,他的手抓上了蛋,把这颗说不上是年轻还是年老的蛋拎了起来。蛋蛋先生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但很快,它就从青年人的手上感受到此前它所感受到的奇妙的温度。

    不似地上生物的温热。

    顾川说:

    “你既然觉得你很聪明,那你是不是需要证明这一点呢?”

    顾川一手挽住这颗巨蛋,一手合上这望远镜的维修门,然后轻轻地拨弄了望远镜的焦距齿轮,于是镜面中的图景无限的放大与缩小,从细致到模糊,又复归之,而连环往复,如观迷梦。

    望远镜的目镜是很大的。

    在没有全面启动的时候,顾川能从镜面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样吧,要不要考虑和我们一起走……帮我们走远一点,哈哈!唔,尽管我们不会吃你,因为我们不吃会说话的东西嘛!但也许你能遇到些会吃你的食人魔之类的,到时候,我们也绝不会强行挽留你,一定让你如愿以偿地善死,好不好?”

    说着,青年人笑了起来。

    毕竟这话实在太过奇怪。要知道从不会有祝人如愿以偿地去死的。

    但毕竟是异世他乡。

    他转过头来,带着微笑,望向了手所挽着的混混沌沌先生的只眼。

    “至于我们即将度过的日子,我想至少是比一个人在大荒上游荡,稍许要好上一点的。”

    他的神色格外认真,让蛋蛋先生失神。

    它努力思考了好一会儿,结果青年人开始走动起来,它在摇摇晃晃中,有过去数世身处摇篮的欢乐。

    这古怪的记忆不完全的家伙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倒也不错啦!”

    反正它也不怎么喜欢动。

    “要是你们能造个软绵绵的床,那倒也算是不错的小日子了……”

    “那你可也想得太美了!”

    顾川将这蛋抛开。

    它圆润地掉进了丝絮织物的箱子里。一层层的丝絮连续不断地塌陷,而初云把车交给顾川。

    两个人将箱子搬在对应的储藏屋子里,随后走向船门口,望见同样在推车进来的载弍。

    “还有多少呀?”

    “以我们的劳力来看,还需要大约三十个标准时的劳动。”

    算一算,中间要睡上两次呢!

    “那倒是指日可待的啦!”

    “不,还少了一段时间。你们还没有把手册学完。”

    顾川的脸一下子变苦了:

    “是,对,还有这个……这有点难。”

    初云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带着一点点微笑地点了点头。

    而浮桥下,水波荡漾,一如时间长逝,桥上的人便指他方。

    在齿轮人的哲学中,所谓的世界问题分为两种。

    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是第八问题。

    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则是第九问题。

    其实,对于探索者们而言,恐怕是注定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的。所谓的幽冥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幽冥中的云雾水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大荒有多大,或者幽冥有多大,齿轮人,或者天上的一切与地上的一切,他们也是一无所知的。

    甚至,他们也不知道群山的背后会是永无止境的荒漠与居住在荒漠中的百族。在与京垓九交谈前,京垓九不知道太阳。在与京垓交谈后,他们才知道大荒遥远风云的背后,藏着无尽的幽冥大海。

    但假设事前就知道他们要探索什么,那就不是探索,而是证明了。

    证明是在已知的框架中填充足够的证据。

    而探索则是根据亲眼所见的证据摸索一个原本并不知道的框架。

    在临行前的那天,顾川曾问载弍:

    “齿轮人有想过世界是什么个样子吗?”

    “很久以前,齿轮人曾认为我们的世界是球形的。”

    “球形的?”

    “因为我们所看到的天上的月亮也是球形的。”载弍说,“月亮在空中凝滞不动,我们以为我们的世界是另一个与月亮相似的球,与月亮遥遥相对。”

    那时候,船厂里的固定栓已经全部打开。引入幽冥的渠道发出咯咯的响声。

    死或生号的外表看上去是不透明的,实际上,却有奇异的光学折射效果,有类似镜面的功能,既可以潜程度隐形,也可以将外界的光线在金属内部进行折射,一路导入内部的玻璃墙上,形成近乎于窗户的效果。

    “那你们怎么不坚持这个说法了呢?”

    顾川望着窗外黯淡的风光。蛋蛋先生躺在一个箱子里睡觉。而初云则坐在一边,反复研读设计的玻璃书。至于望远镜里的齿轮人正靠着飞在空中的齿轮机,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三个人的动静。

    载弍画了一个球,又画了球外的一点,说:

    “其中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如果是球体的话,我们发射到空中的望远镜,是否应该能看到边际线?”

    接着,他画出了球外的一点,延伸至球体两边的切线,意为发射到空中的望远镜对这世界的观察视线。

    顾川愣了一下,恍惚说: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现象。说来,落日城也是可以发射一些气球到高层的,他们有发现什么吗?

    他看向初云,初云摇了摇头,说自己原来也不知道。

    载弍继续说:

    “其次的问题则更多。譬如我们的地面并不发光。那显然,我们的世界和会发光的月亮,就绝不是同样的东西了。同时,我们的世界既然是被月亮照亮的,那又是什么东西挡住了月光呢?还是说,这证明了我们的月亮所遵循的发光法则与地面上的光学原理并不相同呢?”

    “呀,确实如此……”

    顾川原想说,这可能是地球运于月球与太阳之间的关系。

    但他想起自己所知的种种异象,又不敢自信地说。

    毕竟这是说不准的事情。

    毕竟……在亲眼见到前,这一切还都尚未可知。

    而假如世界真是一个圆与球,那么迟早,他终能沿着世界的一个方向回到落日城,那到时,他便能证明一切。

    何必在现在道听“地球之途说”呢?

    青年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在他的身后,指南针被他们安装在一根立起的杆子上,正永远地指向那唯一的方向。

    而地下船厂水门已经彻底开闸。奔腾的幽冥,那黏稠的液体,不再受到任何阻挡的冲入齿轮人的基地。

    可怕的水声带来呼啸的风声。风声与水声卷在一起,无尽的云雾便从水上升起,形成大片大片光怪陆离的形状。

    那时的水如漩涡,而云如梦。

    死或生号朝着地下涌水的出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鸣响,接着犹如逆水而来的飞鱼,在幽冥间挣扎着向前。

    泡沫飞溅,大河汤汤。

    然后,上路罢!

    随着这水声与风声。

    不要惧怕!

    那时,青年人轻轻地念着脑海里突然蹦出来的诗。

    无边的世界在我的左右两侧无限地拓展,而永恒的南方是我唯一的方向。

    别管之后会出现什么,也别管后面会发生什么样的情景。

    更不要问我们、我们要走向哪里——

    我们要走向的是永恒与伟大。

第九章 阴晦

    顾川记得在地球上,远航的航海家通常也是优秀的天文发现家。

    譬如大小麦哲伦星云,就是最早在阿拉伯人的远航中得到记载,而后来则由环球旅行家的麦哲伦作了精确的描述,并确定这两个看似贴在一起的东西其实是两个星云,而不是一个。

    航海与天文的联系,说来也直截了当。首先,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能够用于定位的标志物是很少的,航海家们只能采用星象观察的手段。其次,海上所能见到的星空与其他经纬上的地面自不相同。最后的缘故则在于海面船上的生活闲极无聊,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

    对于我们的旅人来说,他们有永远指向一个方向的针,自不会迷路。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闲极无聊。

    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船厂的地下进水口与幽冥的边缘直接相连,其间是齿轮人在过去数年内挖出的引水渠道。幽冥的液体早已将其注满,而无边的水则壮丽地腾在其上,大片大片化作朦胧的烟雾,并不停变幻出诸多光怪陆离的形状。

    物质与物质的离散,连续不断地堆叠在幽冥的上方,壮丽地垂过天地,犹如高塔,便是顾川所观察到的三种云类中最大的塔状云。

    齿轮人的基地正在这么一片塔状云的底下。而塔状云内的闪光,偶尔会震烁全部的大气,令其发出明亮的异彩。飘荡的漩涡,席卷的狂风使得眼前看不清晰地一切都形成无定型物质的浪潮,仿佛自己身处的不是水间,也不是云间,而是幽灵鬼魅之地。

    “但这不必多担忧,至少出港是轻而易举的。”

    面对风雨,载弍绝对自信。

    死或生号所承载的并非只是两个异乡人的愿望,它还有齿轮人历代夙愿的打造与信念。

    进水口处的奔流完全不能阻碍死或生号的前进,只在轰然与连续的碰撞间,化为震慑的波涛与云雾,还有无数破碎的水珠。水珠在失去彼此联结的瞬间,就迅速蒸发,形成浩浩荡荡的云雾,注入天上,连着水中挣扎的死或生号好像也要就地腾起,撞入天上人间。

    船底的水车与水帆,发出了一片燃烧般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液体中挣扎浮沉,向着气体更多的地方推水而去。

    人们在船中,一任风雨。

    青年人格外沉着,站在玻璃墙所反射出的外界光景之前,巍峨不动。他看到大片大片的云雾凝结为实际的水珠,粘在船体外表,使得特异的玻璃金属的光反射连续失效。于是世界顿然一片灰蒙。

    世界是粗犷的,而自然是深不可测的。

    死或生号在水中颠簸地向上,令船体摇摇晃晃,连跌带撞,在诸多云浪之间上下起伏,左右摇摆。奇异蛋所在的睡箱一个颠簸,就径直撞在玻璃般的墙面上,被实质为金属的物质拦截。它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的小眼睛,调侃道:

    “你念诗念完了,但怎么我们还没出去啊?”

    巍峨不动的青年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

    “现在是诗歌的余声之奏嘛!”

    话音未落之际,所有在船体外表凝结的水滴重又随着风旋地转化为雾气。而船体彻底撞破了这介于气态与固态的物质的浪潮,爬到杳杳冥冥的幽冥的上方,行入雾中。

    而云便顿时没过来了。四周一片灰暗的茫茫,看不清晰。万事万物,悉在这有色的不透明地物质的大块之中,在分不清楚的两界的界面之中漂流爬行。

    近处虚无,而远处苍茫。

    旅行者们在船中远眺,在船的稳定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水车与水帆平稳地运于幽冥之上,齿轮人的技术没有失误。

    “我们算是出了基地了?”

    顾川问。

    载弍答:

    “是这样,没错。”

    窗上有许多模糊的斑点,这是外侧液体颗粒的凝结,粘附在船体之上。视野是濛濛的,而巨型望远镜则成了重要的观察方法站点。

    “我们现在身处的是六号积塔大云。”初云摆了摆自己身前的玻璃书,适时出声,“书上说,要避免攀升到六号云的第二层。”

    齿轮人对幽冥的观察已久。他们对云的研究自然也超过刚刚开始对云进行分类的青年人。

    六号积塔大云,就是齿轮人基地和幽冥方向正隔着的超大云体。

    根据齿轮人的观测,六号积塔云体的高度是五千六百米,分为四个主层和夹在主层间的三个渐变层。每个主层的高度大约在一千米上下。

    由于水车与水帆的对液体拒绝地特性,可能会在分不清楚液态与气态的幽冥表面发生异常的攀升。

    “这攀升最高可达千米以上。”载弍平静地补充道,“因为可以观察的幽冥的浪汐最高就是千米以上。换而言之,大荒地准线上一千米都是幽冥随时会液化与气化的物质性质层面。”

    “那按照我们一开始的想***流守夜就好了。”

    水车与水帆并非是不需要操控的,但这种操作依赖于对船体底部的水车与水帆的成长的控制。想要沉下去的时候,需要提前抑制水车水帆的成长。想要抬起船,就需要增进水车水帆的成长。

    齿轮人的做法早已写得明明白白。旅行者们只需要做好准备,履行书上所说的一切。

    初云和载弍都点了点头。

    蛋蛋先生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躺在睡箱里不愿意出来。

    船内的光影是奇异的。

    玻璃墙反射的船外的天地一片雾蒙蒙,而窗内天花板与地板都在发出荧光。蛋蛋先生已经准备继续美美地入睡了。它的睡箱,是它突发奇想把齿轮人用来搬运器械的有自走轮和操控器的高箱当做自己的家园。

    然后,它就在箱子里铺满了暖暖的、温和的垫子。

    它就相当于一直枕着一个可移动的床到处走。

    “混混沌沌先生已经非常舒服了,这才是符合一名有礼貌有追求的人的待遇嘛!”

    它暗自想道,并翻了个身。

    谁知道青年人的阴影突然走来,盖在了它的头顶之上。

    “你也要参与这回事哦!”

    “什么事情呀?我并不太清楚。”

    蛋蛋先生,平静地躺在它暖暖的床上,什么都不想做了。

    顾川笑了起来:

    “但你在这艘船上,而且你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是吧?如果你做得不好的话,我可能会把你关禁闭,省得你浪费我们不多的资源。”

    这大荒上的奇异生物探出半个头来,还有它不可置信的小眼睛。

    “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屋子里……”

    顾川不用说完,蛋蛋先生就已经知道这年轻人不言而喻的威胁的意味,他在强迫自己合作呢。

    “你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何况于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损失!除了……”

    顾川拍了拍它的床,手指夹住了它暖暖的小被子。被子自然不是它换洗的——它连个手都没有哩!而是青年人取走统一与他们的衣服在一起洗的。以后,大概率,睡箱,它也要依靠青年人为它整理和洗刷。

    不过这也未必是种常态,也许以后他们会开发出齿轮人的某些设备的新的作用,也许就不需要人工了。

    这恨不得立刻被吃掉、浑然不惧死亡的蛋陷入苦痛的纠结里。

    “你可好好想清楚了。”“之后是要看你表现了。”

    顾川说完,拍了拍这颗奇异蛋圆滚滚的大脑袋,随后便转身离开了睡箱旁。这艘船还是太大,依靠几个人想要维护也太过困难,他们的闲暇时间到底是很少的。

    大约是被这里的动静吸引了。那助手齿轮机旋转着自己的四个螺旋桨,一路飞到睡箱的顶上,望了望里面叫它疑惑不解的奇异生物。

    蛋蛋先生倒在自己的床上,对这天上的东西睁着自己的小眼睛,说:

    “你看我干什么?”

    齿轮机振了振自己的螺旋桨,发出一阵怪声,还在空中倾斜了去。

    “你这机器狗不是一辈子闲不下来,要做制作者的奴隶,这有什么好笑地?我现在还没有为他们服务,就算是我为他们服务了呢,我也不是像你这样再给主人勤勤恳恳地打工,而是……嗯,我是在施舍一位,嗯,为我洗被子的仆人。”

    蛋蛋先生睁着自己的小眼睛,靠在自己的睡箱上,义正言辞地说道。

    齿轮机没有和它计较,而是朝载弍的方向飞走了。

    齿轮人对它有更高的优先级。

    而载弍正要给这小东西派一个新的任务——监视温度。

    现在,这古怪蛋生物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再说回我们旅行者们的事情罢。

    驶入幽冥的第一天还算是平静的。

    主要的现象便在于外界温度的不规则降低。但这件事,引起了精力过剩的年轻人足够的关注。

    外界温度的不规则降低,是塔状云内的奇异现象。死或生号小心翼翼,在塔状云底层的外边缘行走的时候,有无数的水滴忽然凝聚成液体或固态的东西,噼里啪啦地砸在死或生号。

    连续不断的响声,让顾川想起以前自己在家里倾听外面的雨。

    但若是寻觅一个来源,却是寻觅不到的。

    因为所有的水滴与冰块都形成在云雾中,是这这塔状云的某处突然开始浓缩凝结,形成了非气体坠落物。

    他使用望远镜眺望了不知多少公里外的空间,也只见到云雾蔼蔼重重,没有任何分散消灭的影子。

    “温度的变化符合齿轮人原本的观察吗?”

    他问载弍。

    “你没读玻璃书里的记载吗?”

    载弍正在拆箱子,箱子里的东西,他再让齿轮机帮它运输到各个特定的房间中去。听到顾川的问,这狮子头齿轮人就抬起头来说:

    “是符合的。温度的不规则变化,主要来自于幽冥物质的特性。在云内,温度的变化就是不规则地。”

    然而由于热的传导的关系,在云与云之间,幽冥物质稀少的大气,也被云的温度变化影响,时而掀起可怕的狂风。

    风在云之间打旋,又改变了云雾的形状,直如一个个巨大的旋涡,以致于死或生号很难走一条直着的路。

    而年轻人们对此也难以控制,只能眼瞧着他们正在离原来的世界越来越远。

    而他们很快便发现,他们在船上能做的事情是很少的。

    除去那些吃喝拉撒,还有洗衣服扫地之类,一个人能做完,换成齿轮机也能做完的事情,剩下只有维护、学习和锻炼。

    他们的生活陡然变得单调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穿越幽冥,假如穿越了幽冥,我们又会抵达什么地方?”

    玻璃书的存储室,除却荒冢集,如今还摆满了从齿轮人的基地里捎出来的其他的玻璃书,按照人类的习惯,是个绝好的书房。顾川就摆了一个桌子一个椅子,当做自己的书房。

    一整面的墙如窗般反映出外界云雾缭绕、无事清晰的风光。

    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初云恰好推门而入,握紧了胸前的飞蛾别针。这少女好奇地说:

    “会达到你在那本小册子里说过的事情吗?”

    这话叫年轻人哽住了。

    “这个呀……”他在思考如何回答,“我说过的罢,那些都是我编的。”

    初云扑闪了自己的眼睛。

    年轻人继续说:

    “那就是假的意思,但也许,我编的这一切在某些地方也可能是真的,也说不定?毕竟世界很大嘛!无奇不有。”

    少女陷入了沉思,觉得年轻人说的话很有道理。

    她好几天后,才在和蛋蛋先生的交谈中,意识到这是多么狡猾又毫无意义的回答。

    值得一提的是,离开六号大云的过程是波澜不惊的。

    离开的时候,气流与航运都非常平稳。死或生号被六号大云的液态气态混合物抬高到将近数十米的高位。这是一个危险的事情,因为一旦出了六号大云,幽冥物质的稀薄,会令船体直线下跌,从而发生损伤。

    但当时值班,及时发现了这点的蛋蛋先生叫醒了其他人,一起用齿轮人的设备,抑制了水车与水帆的生长。

    于是接近离开的几天,死或生号平稳地下降,抵达了足够低的地方,很平稳地驶出了六号大云。

    若是比喻成海,那边已经是远离海岸了。

    可天上的云雾依旧,看不见月亮。年轻人原本还想观察天文,顿时想法落空。他感到遗憾地来到船尾,观察他们过来的地方。

    只见到无边无际的大荒在层层叠叠的幽冥云雾之中,犹如一条笔直的直线。

    他们远离了直线。而直线,就像落日城消失在群山背后一样,消失在了永恒的云雾之后。

    至于他们的命运,也远离了齿轮人的命运,而与世界的命运逐渐深入到无人知晓的领域。

第十章 理发

    再往后的数天或者十数天,更准确的说,是永恒钟的侧面计数从三十二变成了四十七,风平浪静,人间无异响。

    幽冥的广大,并非京垓的虚言。

    望远镜中始终没有显露任何类似大荒或大陵的陆地实体,或者任何陆地的迹象。顾川只从那狭小的束状的视野中望到遥远的天际线上,有云连绵不绝。

    他将之称为云带。

    云带不止一个,可能有很多。云带像是塔状云的加强版本,可能和塔状云差不多高,高至于青冥苍天,而比塔状云更长,长到首尾茫茫皆不见。

    站在远处观察云带,好像站在日照之河的水边遥望大陵的群山。连绵不绝的云,铸就了年轻人所知道的最深沉与最冷漠的铅灰色的天空。

    阴沉沉的云体是一道永恒的黑墙,什么光都照不进。望远镜自带的光束瞄准也只照亮渺渺云雾的边缘,是那黑沉沉的云墙上不停拉扯与扩大的物质的轮廓。

    塔状云姑且可以绕圈,但超大云带,恐怕是必须要直面穿越的。

    年轻人怀着担忧从外部观察总室归来,在下午,大约可以称之为下午的时候,轻轻摆动玻璃书,阅读设计手册的下一页。

    那天,书房窗外,万物迷迷,鳞片状的集群活动的小云,和鲸鱼状的大云,贴着幽冥不停飞掠死或生号的周边。

    鳞片云以及鲸状云都是从幽冥蒸发飞腾而出的,随时可以从幽冥中得到补充,便像是不时从水面跃出的游鱼。只是比起鱼来何止大了一倍两倍,从人的角度望去,无一便是劈天盖地,没过全部的视野,然后带来气温的急遽的变化。

    鳞片云还可以忽视,鲸状云就是不能忽视的了。

    三个人的生活区域只占据了死或生号中层的很小的一部分。齿轮机就巴拉巴拉转起螺旋桨,按照载弍的命令,一边飞往中层地这片廊道,一边大叫道:

    “大雾来了!”

    年轻人就放下笔,抬头望向玻璃墙所反射的外界风光,看到有许多绒毛细的东西,悠悠地飘落了。

    最先是稀疏地,很快变得密集,最后便是狂风骤雨般一波快过一波,一波猛过一波地打在船体上,发出严苛的冬天般的响声。

    雪花飘呀飘,年轻人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根据这些日子出航的经验,这些雪花般的白絮只是云雾乍遇死或生号的外壳所吹出的速凝的固体,没有什么特别的危害。

    倒是这雪花发出的声响,让顾川以为自己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弹棉花的声音。

    蹦擦擦——

    他念着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自己知道真实意义的拟声词,自得自乐地笑了起来。

    他念着直觉中涌出故乡的诗与歌,不再去想自己记忆里的遥远的事情,重新把头伏在案上,继续按照齿轮人的学问,重演齿轮人对这艘船的设计与计算。

    这时门开了。

    来者是初云。初云靠在门沿上,露出一个绝美的侧脸来。她是要问顾川他今天在外部观察总室所说的云带的事情。初云对云的学问格外关注。

    年轻人学习的思绪被打断了,但他也不恼,反倒笑了。初云问,他就乐意讲,讲天,讲地,讲自己的发现与归类,讲不同的云,讲温度还有他自己知道的一切。她要是反驳了,他也愿意听。

    两人就小桌子坐下,顾川摆一水壶,初云倒两杯热水。那时候的窗外,白云飞雪无边无际,而他们的杯子里清澈的水冒出洁白的烟气,在男女腼腆的对话声中飘至天顶。

    等年轻人说完了,少女便在不解中蹙起眉头,问道: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要单独分出个云带,而不说更大的塔状云呢?”

    “因为云的形成是有理由的,它决不是随机随性的。要是随机随性,我们怎么能看到这么千变万化却有规律的云体呢?就算是落日城的天空,在相似的环境条件下,我们也能看到类似的云,是不是?这其中未必是没有规律。”

    按照顾川上一世的学问,云的形状主要取决于气流、温度与湿度,在不同高度的天空,所漂浮着的云都是不同形状的。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

    “塔状云,鲸状云和鳞片云,这三种云形成的机制我猜想应完全不同。至于云带,恐怕也有其之所以为云带的理由……”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却见到眼前的初云正在理头发。

    大陵与大荒的日子是没有水的,而船上有水以后,初云清理自己的身体清理得很勤快,于是她乌黑地发丝也根根泽润明亮,铺下来犹如瀑布,遮过了耳朵,也垂过了她的胸前。

    她小巧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而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则对上年轻人久视的目光。

    “你怎么一直在看我呀?”

    顾川知道初云的问绝对没有任何戏弄的意味。

    但正是如此,他才觉得她有种纯真无邪的狡黠。他咳了咳嗽,话刚出口就变成其他:

    “初云,你没发现我们的头发都很长了吗?我们该好好剪剪了。”

    初云的手指从她瀑布般的发丝脱开,落在自己的脸颊处。初云从未自己剪过头发,最初是她的第一位医生给她剪,后来是她的侍女长给她剪,并且她们会把她剪下来的头发全部收集带走。

    她从未自己主动做过,也不想落日城乡下的孩子会被父母催着理发,她经常的会忘记这事情。

    “剪发,是把头发咔嚓地剪断,是吗?”

    “是的。”从未理解过正常女性心理的直男说道,“如果头发不过耳朵的话,是不是会感觉舒服一点呢?而头发刺在耳朵上的话,不是会感觉很难受吗?”

    “好像确实如此……”

    “所以,我们可以为彼此剪个头发,把多余的发丝剪断,这样就干净利落啦!”

    顾川认真地说道。

    但他忘记的是,初云的想法不该从正常人类的角度出发。

    少女沉思了一会儿,拍了拍手,同样认真,并且更严肃地讲:

    “我们都把头发都剪光吧,川。”

    这样就不用考虑头发的事情了。

    顾川是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是真想要把两人的头发剪剪,但说话前,他从未想过给自己或给初云理个光头啊!

    但少女居然是格外认真的。

    少年人陷入了巨大的苦恼之中。

    而初云已经行动了起来。

    她先是从仓库里取出一把粗砺的刀,然后就提着这刀回到小的书房。她的面色没有任何的变化,平和得依旧像是山顶尖头的白雪,而手中所拿起的刀刃,却让可怜的少年人觉得她杀气腾腾。

    “现在,有三个选择摆在我的面前了。”

    一个是随着初云一起剃一个光头。嗯,说来,光头在生理上会有什么坏处吗?

    明明作为提出者的他如今却跟在初云的身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一个是劝说初云不要做。

    顾川觉得自己是能做到的。初云是愿意听他的话地。

    还有一个便是顺从初云的想法,但自己不剃。这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这一会儿思考的功夫,初云已经来到他们挑作盥洗室的房间。盥洗室原本是用作有水冶炼,因此备有清水循环系统。齿轮人不需要刷牙洗脸,而他们暂时不需要冶金,于是功能互换,同样的水循环用作他途。

    初云饶有兴致地找出一件大的白布,可以围在身上,只露出一个头来。这种理发围巾,在落日城里已经广泛使用了。侍女为初云理发的时候,是要为她盖上布的。

    她穿好理发围巾以后,就摆个小桌子,在镜面前,坐下来。顾川没有举动,她就问:

    “怎么了?川,你还在犹豫什么呀?”

    这年轻人的脑海混混沌沌,只恨自己没事提什么理发。明明生死之事都可以置之度外,但这美丑之事居然总是放在心头。他说:

    “你是认真的吗?初云。”

    外面打在船上的雪花传来更多纷纷扬扬的声音,小片的、大片的,说不清是什么形状的云掠过了船体。

    借由死或生号的探照光,玻璃般的墙面倒映出的外界景象无限曼妙而神秘。连绵不断运动的光影同样飞过了两人的身体,他们好像正身处于云间,是这天地里的两朵小小的花。

    初云默默地侧过了她那双美丽的灰白的双眼,那是一种说不清是深邃到了极点,还是纯真到了极点的有情感的目光。她小声地说:

    “你是不高兴我这样吗……那就不做了。”

    这是她与这人相遇以后,才学会的事情。

    少年人的心不争气地动了一下,他的思想延迟于他的话语说道:

    “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啦!你要剪的话,我就给你剪。”

    初云露出微笑了。

    这种微笑,在顾川看来更为狡黠。

    说好了,顾川就不再反悔了。他把这粗砺的刀换走,换成一把小的光滑的剪刀。然后,他就站在初云的背后,用手捧起初云长得很长的头发来,比初云更心疼地将其剪断了。

    毛发是黑色的雪花,同雪花一般静悄悄地飘落在了少女的围布上,接着,又从围布上滚落,积在地上。

    初云一动也不敢动。她像是个兢兢业业的学生坐在那边,等待自己的头发一一飞落。

    最初是一片片,很快变成了一束束,顾川几乎不想看镜中的形象,可他的技术显然不能支持他盲剪,他不想伤害初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剪发,直到少女的脑袋上只剩下一层细密的发根,像是盖在脑袋上的黑帘幕。

    但就算是这样,他居然觉得初云更美了——

    只因真正完美的五官是不需要任何的遮掩的。

    这是一种浑然的、天成的、不需装点的标致。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是真的。

    “你真漂亮……”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初云的双眼闪了闪,把这句话记下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敢再剪,害怕用刀划伤初云,初云也知道这点,任由少年人把小刀放下,然后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吹气。

    爱干净的男孩子的气流落在她光秃秃地脑袋上是暖暖的、也是痒痒的,她享受地、或者胆怯地眯起了眼睛,任由自己还留在发根间的细碎的发丝随着少年人的吹气而飞进云流雪花的光影变幻里。

    “剪好了。”

    少年人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腼腆地说道。

    “那就轮到我啦!”

    初云跃跃欲试地露齿微笑了:

    “你要剪成什么样呢?”

    少年人的选择从三种变成了两种,但他抿着嘴,不再纠结了。他说:

    “剪成和你一样,就好了。”

    “嗯。”

    少女发出细微地一声,然后宾主互换,坐在椅子上的顾川闭着眼睛,听到自己脑袋上发出擦擦的毛发剪离的声响。

    他在光影变幻中,好像正在与过去的某种自己发生永恒的别离。

    等到声音皆罢了,他说:

    “好了吗?”

    “好啦!”

    初云说。

    “怎么样?”

    他问。

    初云说:

    “你真好看。”

    他就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一个英俊的光头的自己了。然后,他就说不清是尴尬、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这人怎么没头发呀!”

    话音未落之际,少女带着不知哪里的香味的口气,吹在他刚刚剪完的脑袋上。他浑身一颤,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了,只敢等初云吹完。

    顾川把围布一脱,两个大光头就一起跑到水池旁边,准备好好地清洗自己的脑袋了。

    “理发还挺有意思的,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初云觉得自己的手艺是很好的。

    她从理发中意外地获得了比补天刑更多的成就感。

    顾川说:

    “一定会有的。”

    “为什么呀?”

    “因为头发,总是还会长出来的呀!而且还会变长,长到像刚才那样,是不是?”少年人说。

    “确实如此……”

    初云点了点头,心里反复地说道。

    水在光中格外明亮,倒映出两个坚定不移的旅行者美丽的面庞。

    两个大光头,把蛋蛋先生吓着了。

    “你们怎么突然想要变成我这样子啊?”这颗光润洁白的无壳水煮蛋说道,“是因为觉得这一世的我很美吗?……”

    它是真弄不懂眼前这种奇怪生灵的审美。

    蛋确实很美,优美的几何,光滑的受力均匀的拱形结构,但这一切美感只对于食欲生效。喜欢吃蛋的食肉动物,怎么会想自己变成蛋的模样呢?

    蛋蛋先生陷入了对社会学的深思。

    而载弍就毫不在意这一点了——齿轮人换个把腿脚都是平常,剪个头发,不就是去除金属霉斑吗?

    他这几天经常出舱,抵达死或生号的外边,站在死或生号上研究雪花与船体的碰撞,验证了许多结论。

    他招了招手,展示自己用容器捕捉的一些样本,说:

    “我对这些你说是‘雪花’的东西有了更深的研究。这些东西,我认为是一种热的致密的混合物流体,本质仍是幽冥的水,并非是某种看上去的凝结的固态。”

第十一章 碧落黄泉

    见不到月光的天地,压抑到可怕。

    船越往前行,世界就越暗,直暗到旅行者们的肉眼几乎不能见到任何东西的极低值。万事万物都像是浸在墨水中,但这种暗不是一层不变的,也并非真的无物可见,旅行者们可以见到一些简单的轮廓。

    时而变成飞鸟,时而变成游鱼,光怪陆离的轮廓居无定所地飘荡,在天地暗黑之中自在地摆动,并随着旅行者们位置的变换,或者接近旅行者们,或者远离,又或者飘向天上,与融入水底。

    但等到近了,便能发现这些轮廓也不是别的,只是那些纷纷扰扰的云雾聚散的边缘。它们没有特别的运动,只是随着气流在变化,或者处在其他更大的云的前面,依靠空间的层次感凸显了轮廓。

    那时,死或生号在幽冥之上,向前行去,在寂静的空间中发出一声汽笛的长鸣。

    水车与水帆小心翼翼地蹑足在无限流变的深渊之上。

    它的航行,由此可以发现,绝不能譬喻成海面上的船,而应该说成是深海里的潜艇。海面上的暴风雨再阴晦,到底有云破日出,到底有透过云隙的浅光。但深海中的黑暗是不可理喻的,所有的光都被水遮挡了个干净,昏晦得犹如阴间与地狱。

    对于幽冥,便是所有的光都被云雾吸收了去。

    死或生号的最顶上还有个小的门。这门向下与排气室相连,排气室是个特殊的房间,单独从死或生的整体空气循环中被隔离开来。为了防止外界的异常微观事物进入死或生号中,每次出入,齿轮人都会单独抽气、排气和抽气。

    行动完了,它就会进行消毒。

    齿轮人是用高温高压的水蒸气对排气室进行消毒的。载弍曾说一般的异族人在里面,会被四处释放地高温高压的水蒸气活活烧伤烫死。齿轮人不怕这种这种伤害。

    而顾川就颇有些小心翼翼了。他身穿防护服、腰吊安全绳,拨动齿轮,打开特殊出口的门,见到了外边迷蒙的黑暗。

    他沿着梯子上爬,等到头探出死或生号外时,无边无际的云雾就没过了他的身体。那些雪片似的絮状物,也一一打在船体与他的防护服上。

    他把排气室的门重新关上,便第一次,身站在死或生号的头顶。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一条小的吸盘鱼,正靠一条绳子吊在一条巨大的深海灯笼鱼的体表。而天地万物,还有掠过他身边的无数的云雾,都是与灯笼鱼搏斗的深海巨兽吐出地黑漆漆的墨汁。

    他这条小的鱼儿,可能正要随着大的鱼一起游入无限黑暗的深渊。

    于是这年轻人打了个寒噤。

    载弍早他一步,出来,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就问他:

    “站在这里,你害怕了吗?”

    顾川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觉得他不是害怕,但也不知道他的情感究竟指向的是什么,他憋了半天,突然想起记忆里语文书里的话,说:

    “我恨我作为人的一生太短暂了……哈哈,但这天地我想是无穷无尽的呀!这让我感到很羡慕。”

    顾川不知道载弍被戳中了痛处。

    载弍是知道京垓如何诱骗镜筒人的,他只说:

    “快到了,顾川。那片云马上就要离开我们的船了。”

    死或生号的船体上有光源的。

    它头顶的类似眼睛的巨大玻璃球复合了多重功能,其中既有望远镜的“激光定位式”的发射镜,也有简单的用于直接探照发光的灯。前者可以照亮最远处的天地的一点。后者则像是灯笼鱼吊着的灯笼,可以用来看清周边与前路的明光。

    此外,死或生号还有一个顾川意想不到的发光的能力。它特异的金属体表,也按区域规划,一片区域被齿轮人安插了一个壳下发光装置。这些发光装置,是齿轮人为了在最暗的时候也能对死或生号的船体外壳进行维修所建设的。

    载弍在底下,就对这些壳下发光灯设置过,等到他们走来时,脚底就有一片片金属板发出光来,一路照亮前路。

    在盘旋的风云中,顾川谨慎地跟在载弍的身后,好像走在深渊的边缘。

    这种体验对他来说是非常新颖的。

    他们越往船尾走,雪就越多,等走到一片大雾中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他们已经在那朵飘过的鲸状云的里面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就从云雾中飞出,拍打在年轻人的身上。这些雪不是冰凉的,而是炙热的,他感到有些难以使上劲。

    他一只手挡在眼睛的前方,避免雪片砸在玻璃球罩上污染双眼的视线,另一只手则抓住一块热雪,炙热的温度和他远高于常人的体温不相上下。

    “这就是那片发出高温凝结雪的云吗?”

    顾川问。

    载弍低下头,踢了踢覆盖在船顶上的雪。船体无损伤。雪则像流胶一样动了动,然后顺从重力飘入幽冥。

    载弍说:

    “是的。我认为你的归类法所说的鲸状云所具有的性质之一,会产生这样的雪。”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这种雪,应该是幽冥的液体在温度变化,或者高空,发生了凝结之后,以高温凝聚物的形式坠落了下来。”

    顾川的目光还在那被踢走的雪上。雪的颜色也是很怪的。它们与幽冥水一样,泛着奇异的色彩,而犹如泥块,表面则有不时散发的烟雾。

    它们落入幽冥后,顾川才发现雪更白一点,而幽冥更黑些。但白的落入黑里,也很快染成黑色,不再能见到区别了。

    幽冥照旧烟雾腾腾,犹如幻境。

    他思考了载弍的话,认真地说道:

    “你的想法是,在鲸状云所经过的路径,某个高空的位置,存在一个超高温的区域?这个区域,在高度上,大概的范围大约是两千米以内。鲸状云经过那个位置的时候,发生了某些高温的反应……”

    他们开始往回走了。

    载弍对顾川的猜测表示非常吃惊:

    “你的想法非常有趣……或许确实是这样的。如果从一点进行推广的话,或许正是鲸状云这么大的云才能穿过。而鳞片状的云是无法穿过那个区域的。”

    “为什么?”

    “因为后者太小了,不够凝实。只有前者具有足够的质量和体积,可以在体内多处发生高温凝结的情况下,飞跃那个区域。”

    “确实。”

    顾川在进入舱门前,心有所感地向远望去,他看到了在另一个塔状大云边上闪烁的弧光。那弧光照亮了远处的风暴云带的影子。

    两个人忧心忡忡地带着一个突然的新想法回到外部观察总室内。

    那时候,蛋蛋先生正在和初云聊天。

    它听到这两个年轻人的想法,发出了嘲笑的声音:

    “你们说的事情实在太奇怪啦!按照你们的想法,云是因为高温才发生凝结的,可是你们难道不知道,温度增高,水才会变成气吗?温度降低,水才会变成冰?”

    蛋蛋先生的常识话把两个人噎住了。

    顾川想了想,说:

    “也许,那里并不符合这个规律,这是很可能的嘛!”

    而载弍则道:

    “幽冥未必遵守这一性质。它可能在高温下才会发生凝结,而在低温下,反而会挥发……我们来的时候,温度的变化很失常,但总体,一路到这里,还是维持在很低的温度水平上的。”

    螺旋桨齿轮机在空中飞来飞去,忙个不停。

    而初云闲适地把玻璃书塞进包里,换成另一本。她觉得这两人给出的答案都挺好的。她适时开口了:

    “我发现了另一个异常,我想与幽冥的性质是有关系的。”

    “什么异常?”

    顾川连忙问她。

    孤立无援的海上,一切异常都可能致人死地。

    初云起身,领着两人来到望远镜前方的摆台面前。摆台上,是指南针,还有一粒子母物质。

    “你们看针的方向。”

    载弍尽管听说过这一性质,但并不完全认同,只站在一边默默观察。

    而年轻人则俯下头来,仔细端详,只觉得这指南针依旧指着它永恒的方位,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变化的物体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人安心。

    初云摇了摇头,认真地指正道:

    “不是水平位置上的方向,而是竖直位置上的方向。”

    顾川猛然一惊,走到指南针的侧面,侧过头去一看,果然发觉不似往常。他又去取来尺规,比划了一下,发现指南针比起原本,向上倾斜了三个角度。

    原本的指南针是水平的指向前方的,但现在却微妙地指向前方的上方。

    “这代表什么呢?”

    不明所以的载弍问。

    顾川说:

    “从我目前所掌握的指南针的规律来看,这可能意味着……我们的船,正在倾斜向下,与原本的方向不算是完全一致地了。”

    年轻人不能确定,因为他也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他和初云一路走来,既有登上高山,也有走进地洞里的时候,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明显的向上的弧度。

    但他们看不出来,光凭肉眼无法测试水平。

    幽冥的一切都是黑暗,腾腾地烟雾缭绕甚至看不清确切的幽冥的界面。按照齿轮人的说法,幽冥是一种重水,是非常沉重的东西,不能轻易触摸与深入,一旦身入就如陷泥沼,很难爬出。

    “但水平方向,有一个简单的测法。”

    顾川说。

    “那就是与重力垂直。”

    重力或者说万有引力的发现在地球已经是牛顿的事情了。初云不太清楚,但载弍大概明白一点:

    “你准备怎么做?”

    顾川不能说对异界的重力很理解,但他知道他站在这片大地上,不会凭空飞起,而苹果树上的苹果也会落下,而不是凭空飞起,就说明这个世界可能仍然服从重力的定律。

    他说:

    “这事情很简单。我们拿一根绳子,绳子上挂一个普通的石块。”

    蛋蛋先生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载弍匆匆前往库房,取来一条细绳和一个小的球。

    绳是条普通的绳。

    而这小球则不太一般,它的来历说来也奇异。这球被齿轮人称作无定性球。它的异常在于它不会被阻碍。在齿轮人发现的时候,这球在一个地洞里无限地滚动着。从顶上滚到底下,又从底下沿着另一边滚到顶上,永无休止。

    这球上有可供绳穿的开口。开口不是齿轮人凿出来的,而是一开始就有的。

    年轻人已经非常习惯这种反物理的无限性质地奇物。可是他刚要把绳子穿入球中,球就因为几乎无摩擦地关系,从他的手里滚落,径直向前滚去。

    这球一路撞到墙角,便被力量驱使,原路折返,然后在墙与墙之间开始做起永无止尽的来回运动。

    “你怎么拿了个这么奇异的东西?”

    年轻人颇有些哭笑不得。

    载弍有些歉意地说道::

    “那换一个?我只是刚好看到它们在一起。我没有多想。”

    “先捉住这球吧,我不知道它能在这里滚多久。它好像速度一点都没有减慢过。”

    载弍挥了挥手,叫上螺旋桨齿轮机。

    螺旋桨齿轮机张开了它圆滚滚的身躯边缘地两只小爪子。这两人合力把球扑在合起来的手心里。

    接着,顾川就用细绳,从无定性球孔隙中穿过,做了个铅垂。

    他捂住铅垂无定性球带到指南针桌的旁边,然后放手,只拎住绳子的一端,叫这无定性球自然下垂。

    无定性球在空中垂直下降,径直做起了无限的上下弹跳的运动来。

    “换了吧。”

    他们换成了普通的重物。

    这次的铅垂线成功无误地向他们指示了一条笔直的向下的方向。

    “这就是重力的方向吗?”

    初云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她不可思议地大叫道。

    “是的。我们之所以不会飞起来,就是因为有重力牢牢吸着我们脚踩大地。重力是竖直向下的……或者说,动物的直立就是与重力方向保持一致的,这涉及到骨骼与肉体的生长。”顾川说,“而与重力的方向垂直的方向,理应称之为水平的。”

    顾川的解释,初云大多似懂非懂。但她反倒感到开心,因为她知道她即将接触到一个新的知识王国。

    而顾川的注意力则全在铅垂线上。

    他看到,在那示意重力的铅垂线的上下,桌面是水平的,船板也是水平的,换而言之,死或生号也是水平的。

    但是,指南针依旧指向在水平线上方的某个位置。

    而这次的差距变成了四度。

第十二章 堆雪

    圆是三百六十度。

    九十度是直角。

    由圆与几何所萌发的三百六十度的衡量中,三度与四度看上去算是轻微,但就一个更广阔的的世界的视角衡量,已是严重的方向误差。

    放在地球的视图上,足以让原本想要从东亚抵达西欧的人一路飞去非洲。

    而且……

    “指南针向上的弧度是在变大吗?”顾川有些不确定地讲道,“或者说我此前草草的测量是错误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

    这是一个难解的谜团。

    蛋蛋先生懒洋洋地在自己的移动睡箱里滚了滚,心里暗想这群人又在做无用的功夫了。而它则快快乐乐地看向窗外的风光,见到幽冥的阴云依旧,而死或生号的灯光照亮了无数擦过它自身的雪絮。

    那是越来越多的白片,从云间凝结,而向人间悠悠地飞落了。连绵阴郁的世界逐渐被无边的白片添满,直至它们再也无法随风飘荡,而靠它们自己的力量再也无法前行,于是就只能落入幽冥的海水中,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失去了声音的世界,沉寂到可怕。

    云雪与船体的碰撞所发出的细微的声音,便像是幽灵的轻声细语。这艘不是幽灵船的幽灵船孤独地行驶在浓密的云雾中与一望无际的幽冥的水面上,好像无人抵达的空中,自在飞翔的鸟儿。

    无边无际的云海在船的底下,流动着斑斓的幻影。

    而死或生号好像是逆着雪崩般飞来的云雾,从云雾中出现,接着又消失在云雾中。

    载弍点了下汽笛。

    汽笛在雾中发出一声长鸣。

    “好安静。”初云靠着窗,她的五官倒映在玻璃般的墙面上,“这里比大荒更安静。”

    越大的世界就越静,这好像是某种神秘的不可逾越的真理。要知道,明明世界上所有的万物都在穷尽极致、无所不为地运动,却淹没在广阔世界之中,于是皆显得沉默。

    齿轮人前哨基地里的玻璃书大多被这群家伙强盗般地全部搬进了书房里。

    其中有一本玻璃书是玻璃书的目录。

    目录也是门有趣的学问。超过一百本的书,以人力肯定难以立刻找到,这就需要分类,好令这些书属于自然科学,这些书属于社会科学,这些书属于法律,如是等等,从而可以按类检索。在顾川梦里的年代里,人们已经不再用目录法,而更倾向于机器网络关键字检索法,但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网络。

    值得一提的是,齿轮人的目录学非常精致,他们在玻璃书的材质上做出了不同的折射率。

    因此,不同分类下的书反射的光是不大一样的。

    有的书反射红光,有的书反射蓝光,还有的书是渐变光。书的分类便与光谱一一对应。光谱复杂,齿轮人外的一般种族不能尽知。

    顾川按照目录玻璃书的说法,很快在架子的书堆之中,找到了一本反射青色光泽的薄的玻璃书。

    这是前哨基地的齿轮人专门用于记录他们关于幽冥云雾的研究的专业典籍。

    初云本来是想问关于重力的事情,但看到少年人观察玻璃书的认真的神色,她就按下了自己的心情,坐在一边静静地等,而她的两条富有肉感的腿,就在椅子边上晃啊晃,而她削光了头发的可爱的脑袋也在窗前晃啊晃。

    一边晃,她的口中一边哼着声音很轻的温柔的歌。

    那是她的第一位医生在她痛苦不安的长眠中会为她所唱的。

    长逝的医生的模样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了,但这歌的旋律,她一直记得非常清楚。

    歌声好像一只自由地飞在空中的鸟儿的轻啼。

    顾川专心地在看玻璃书。玻璃书上写着齿轮人所观察的一百个以上塔状大云的日志数据。齿轮人观察的时日,可能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尺度。因此,玻璃书上也密密麻麻,他要经常性的移动与翻页。

    载弍对世界问题的研究所知甚少,年轻人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塔状云与鲸状云、鳞片云一样都是会移动的,也会出现明显的减弱。在齿轮人的历史中,他们见证过大约六七个塔状大云从数千米的空中逐渐崩溃的景象,也见证过将近二十个以上的塔状大云,从一开始的鳞片状的云在幽冥的水上,慢慢成长为塔状的、山状的、巨大云体的过程。”

    就算是齿轮人的研究,也止步于大荒的边缘,所可以看到的幽冥的万物的景象。塔状大云就是齿轮人最多的研究对象了。

    “那这些大云,齿轮人又说过,它们是从哪里开始生成的,又是从哪里开始崩溃的吗?”

    初云的影子临在窗中,她开始刨根问底了。

    顾川说:

    “它们不确定地认为,塔状大云的生成是幽冥的水上开始的,最后也是从底下开始消散,最后残余的部分会消失在无际的空中。”

    “好像鸟儿啊……”

    初云泛出微笑。

    “鸟儿吗?”

    顾川眨了眨眼睛,不太理解。

    初云就耐心地向他解释道:

    “成长在地上,时而在天上栖息,时而落在地上,最后是要葬身于天空,尸体却会落下,零落成泥……”

    “这不太现实呀!”不解风情的年轻人严苛地说道,“因为动物这种东西一般老了,就飞不起来啦,它们只能在地上等死的……通常熬不过冬季。”

    “唉,确实……你说得对。”好在初云不会为此生气,只是她密密的长睫毛下,可爱的脸蛋泛出点困惑眩疑的神情来,她问,“但冬季是什么意思?”

    落日城的字典里没有冬。

    年轻人很难向他解释:

    “就是很冷的季节,比如寒露那样的节气。”

    初云理解了。

    于是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因知道一个新的原本并不晓得的知识而感到喜悦。

    差不多也是那时候,外部观察总室,百无聊赖的蛋蛋先生尝试和齿轮人载弍搭上话:

    “我说,你们齿轮人,你们是知道别的种族都可以吃东西吧?你们不吃东西,不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吗?你们有没有羡慕过其他人啊?”

    载弍正在值班,在外部观察总室内,监控死或生号的航行。这狮子头齿轮人听到蛋蛋先生的问话,困惑地歪了歪头:

    “吃东西……你是说,吃那些……和自己差不多材质的生物的肉吗?”

    蛋蛋先生被他的话说噎住了:

    “也不是那么残忍的事情,都要活下去嘛!”

    谁知,载弍并没有想做这个道德判断,只是认真地陈述道:

    “我们是吃东西的。”

    “你们吃什么?”蛋蛋先生对之嗤之以鼻,“吃油吗?”

    载弍庄重地说:

    “吃我们被确认终止或挽回不可能的同伴的‘肉’。它们的机械身躯会被我们‘吃掉’,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睡箱里的蛋蛋先生一下子起兴致了。

    它也算是一直在遇到克星。

    它原本最惧怕的是大荒异族。那群异族压根不和它沟通,抓住它就带到奴隶市场里标个价卖。

    但没想到这群看上去文明的家伙,反倒有更怪异的对话逻辑,让它无所适从。

    它想了想,说:

    “你这逻辑居然还蛮对的。所谓的进食,是为了保持生命摄入营养的手段。像那两个人要吃草和肉。而你吃机器。他们的需求日日旺盛,因此天天吃,就像一切普通动物一样。你的需求非常浅薄,因此你吃得比较少,这就和……休眠期的褢熊一样,居然可以称为一件一致的事情了……”

    载弍懒得理它。

    但这家伙已经来劲了,它问:

    “可是,一般动物吃东西,是有口腹之欲的喜悦的……这种喜悦会驱动他们吃更好吃的东西,更有能量的东西。你在吃机器的时候,会有喜悦感吗?”

    做完温度监控的齿轮机助手扑棱着螺旋桨飞回外部观察总室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两个人关于吃机器的对话。

    它简单的思维神经稍微动了动,立刻吓得什么都不敢做了,赶紧飞进望远镜的底箱,想把自己藏起来。

    谁知道,望远镜的底箱,它废了很大的功夫都打不开,好不容易输了强制密码开箱后,却看到里面两条机械臂紧紧抱住了黑箱的大门。

    原来望远镜里的新生意识,藉由它听到它们的对话,也在害怕被吃掉。

    小小的齿轮机也只好一步步走过去,摸了摸它的机械手,安慰这更小的生灵。

    好在载弍很快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这狮子脑袋凝重极了,他郑重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吃机器我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这只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万物更替,自有正理。我族只是遵循这一普通的道理。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我并不希望这种事情在我的身上发生。但到了我的尽头,我希望我能被其他齿轮人完成‘最后的回收’作业。”

    蛋蛋先生脑袋撞了下睡箱边上的齿轮。睡箱开始移动,它更靠近载弍一点了。它趴在它的床上说:

    “那有一种快乐或痛苦,我想你或许可以给出一种不同凡响的解释。”

    载弍不说话。

    它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这种快乐与痛苦,通常被称之为繁殖的驱动力。作为一名绅士,我应该对此谨言慎行……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们这些齿轮人……嗯,我听说过,你们是拆解自己的身体来铸造下一代的。用动物的感受做联想的话,要么你们拆解自己的身体会感到快乐,要么你们在将死时,不拆解自己的身体会无比痛苦,痛苦到恨不得杀了自己……嘿嘿,你们是哪一种呀?”

    要么因为快乐而主动做……

    要么因为痛苦而不得不做……

    蛋蛋先生心想,总归是其中一种的。

    载弍的发声机构紧闭在一起。他生气了。

    他硕大的玻璃眼蔑视蛋蛋先生。他说:

    “我们既不会因为自我毁灭而感到快乐,也不会因为衰败生存而感到痛苦,我们只是命尽而已,无法再抵达我们的使命而已,因此,需要进行更替,将使命的达成留给来者。”

    “那问题……是不是就出在这个使命上了呢?也许说清楚,那还是一样的了。”

    蛋蛋先生探出自己的小眼睛,一边观察载弍,一边说道。

    它不知道它的话确实戳中了载弍的痛处。

    载弍脸冷冰冰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和这颗闲得无聊的蛋再说任何的话了。

    蛋蛋先生乘着睡箱在外部观察总室内,逛了好几圈,眼见着天地灰暗,它又想找那年轻人赶紧把自己吃掉了。

    这船上的生活,不是和大荒一样都是某种苦痛的、无聊的折磨吗?

    什么都干不了!

    不是瞭望永远一致没有变化的水面,就是看他们在研究根本不存在快乐可能的幽冥的大云。

    “赶紧来个什么东西把我吃了,让我善死,好早日转生成至高无上的权威……要么成为永世帝国的继承人也好啊……再次再次,齿轮人国、应该有国王吧,国王的继承人,或者那什么落日城的城主的继承人,我感觉也不错呀……这也是上三轮了……”

    它裹紧了它暖暖的又轻盈的小被子,怀着对善死而不得的痛恨,沉入了梦乡。

    一船怪诞的旅客,随着死或生号一起向前漂流。

    载弍一直在观察前方,因此,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船的底下的雾正在以远快于往常的速度生成与发散。

    雪落入幽冥中后,仿佛为幽冥注入了某种强烈的有生力量。它原本就像是某种液气的混合物,如今就更像了。

    浓重的雾霭,像是浪汐一样在死或生号的底部一波接一波地从远方推来,然后消失在无穷的后处。

    接着是风,可怕的风在船体的周边逡巡,摇得整座死或生号不得安宁。几间房间里杂乱摆放着的箱子随着船动发出不吉利的晃动的声音。

    年轻人猛地从梦中惊醒,翻身下床,看向窗外,只见到上天是一片黑暗的,下方也是一片黑暗的。被光所照亮的近处,则是朦胧地,翻滚的云雾。

    那时的值班人员是蛋蛋先生。

    蛋蛋先生已经拉响了全船的警报,所有的玻璃墙都在发出示警的红光。

    他随手抓起一件布衣,披在身上,就往外部观察总室内冲。

    “发生了什么?”

    蛋蛋先生面对少年人真诚探求的目光,原本不知者无罪的底气不知为何瞬间泄掉了,它慌张地说:

    “我不清楚。”

    不仅它不清楚,载弍不清楚,全船的人在这时,没有一个清楚的。

    直到狂风撞击了死或生号,并将其的方向强行改变,水车与水帆鼓动着前往空中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不是别的……

    这是在他们的船底下,正有大云即将形成,并……垂过天际。

    轰然的物质的碰撞在云雾的波涛中发出不竭的怒吼,大自然从宁静之中悠悠醒转,睁开了它注视求索者们的无情的双目。

    而他们的冒险,也才由此,与数十或数百年前的齿轮人世界问题的冒险变得不同,并向着尚且无人知晓的方向,越行越远——

    且不能回头。

第十三章 风暴

    按照齿轮人的记时方法,水煮蛋示警的第一个标准时后,死或生号彻底被风暴云包围。

    行将维持数百年或者上千年的气旋在船的底下波动与腾起。幽冥之中存在的液态物质,如同洪水般涌起,直入数百米以上的高空,接而化气。气体盘旋一会儿,便飞出冰雹与雨滴击打在死或生号的船体上。

    所有跳跃的物质夸张地飞散,在半空中化为云雾与波涛。

    这是一片属于液气混合的大海。

    而密度与热力的梯度,从上到下,掀起了强大的上升气流。

    这种上升气流波及的范围就年轻人的双眼,见不到尽头,可能有数百甚至数千平方公里,死或生号光凭自身在短时间内逃不出这个范围的。而就算逃到了边缘,也无济于事。因为在上升气流的最边缘恐怕就是差不多强度的下降气流。

    船里的众人站都站不稳,不时与墙壁发生苦痛的碰撞,而眼见外部的风云逐渐掩盖了所有的视野,使得他们的小船好似进入了一个全然黑暗的人间。

    这是自然最为粗野的力量。

    轰轰作响的楼板在最夸张的时候,可能几乎垂直于地面,使得站立在其中的人被重力所击倒,将原本的墙壁作为地面,而原本的地面变成墙壁……一座可怕的向上延展的墙壁。

    蛋蛋先生从睡箱里跌出,被顾川接住,然后一起撞到墙板上。

    齿轮机着急地飞来飞去,但它的力量是拉不住任何一个人的。

    死或生号是否能够确保他们的安全,已经是一个引人遐想的问题。

    “操作水车与水帆,可以缓解摇摆的问题吗?”

    顾川大声问载弍。

    天地的各处,都在传来呜咽与呼啸。

    呼啸的声音是浪头与浪头、浪头与船体的激烈碰撞所发生的。而呜咽的声音,是幽冥自己的流动,与云雾内在的撕裂的变幻所出现的。

    “恐怕……很难。”

    载弍趴在地板上,勉强维持自己的平衡。

    所谓的平衡即是还可以用双手双脚在一个错综变幻的空间中仍能行动的意思,而不是随着船的运动一起运动,直至撞到昏晕。

    他解释道:

    “水车与水帆是依靠对液体的拒绝行动的。我们的控制,也无法改变它们的原理。假如幽冥的水浪继续大下去,水车与水帆就必定会沿浪而行。”

    “但——”

    年轻人刚刚喊出一个音节,船再一次地沿着风浪高高地起飞了。

    顿时的失重与力的惯性让少年人的躯体飞离地板将近五六厘米,随后才重重地压上地板上。他把那颗蛋靠在自己的背上,护住了这东西。那颗蛋现在好像已经彻底慌了神,在背上说道:

    “你快把我吃了吧,我不想在这里受苦了!”

    他本来指望这颗蛋的遗传记忆的心思彻底消失了。他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点就别想啦!你现在是要活下去的,而我们也是不吃你,而要活下去的!”

    少年人的脚蹬在门上,突然脚下一空,他就要沿着廊道向下滑去。就在那时,一只柔软的手环住了他绷紧的腰。

    蛋蛋先生一头撞在那手上,感到身子底下是可怕的灼热的温度,而头顶则是冰冷到极点的、同样不对劲地体温。

    那是初云。

    初云过去患有某种嗜睡症。纵然被尾桐夫人治好了大半,但她的睡眠一旦确定,总是要睡足的。因此,她起得稍晚了些,但她的运动能力惊人,纵然在几乎彻底竖直过来的船舱内也能自由行动。

    刚才她打开了门,就眼见头顶顾川的滑落,于是连忙挽住了他。她眨了眨眼睛,寻常地说道:

    “起风暴了?”

    窗外明明是无限黑暗的狂暴的幽冥,身边初云的面色仍然很恬静。少年人看着她的眼睛,莫名逞强,用比她更镇定的口吻,不慌不忙地回复道:

    “是的。”

    各个房间里的箱子已经滚滚倒地。至于原本摆在架子上的器皿也多数摔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响声。

    好在齿轮人的东西大多是金属构件,有的像是玻璃,却并非是地球上那种易碎的产物。

    他们合力一起把门重关上的时候,风好像突然停息了。

    但这却让顾川本能地升起不安。

    因为这意味着原本已经横在空中的船,即将重重地重新砸在水上。果不其然,就在他想到的下一瞬间,落下的巨轮,带动其中的一切生命,发出可怕的轰鸣。

    然后四面八方的狂风再度袭来,船又往天上飞了一截,再度摇摇晃晃地直起自己身体,只是这一次是船尾了。

    而刚刚关上的门变成了他们头顶的窗户。

    “这样子不可以。”

    玻璃书摔在地上的声音,齿轮与箱子撞到墙壁的声音,还有其他可移动的重物在地板上发生移动的声音,与幽冥被撕裂的声音混在一起。

    顾川向载弍大叫道:

    “齿轮人们有没有想过假如幽冥的水一直往上,在前面和上面都形成一堵墙,最后把我们困在幽冥的水中,我们是不是会被淹没?”

    载弍没说出话来:

    “或许水车和水帆会尝试自己跑出幽冥,从而进入气体更多的地方……”

    少年人的声音变得冷静:

    “我看过水车与水帆的资料,它们是无法自主识别气体所在的地方的……它们依靠的是液体中气体上浮方向来感应气体区域。但……”

    在另一本玻璃书则记载着,幽冥不存在内部气体的上浮。幽冥只有表面直接化气。它的内部是致密的,没有任何气体存在的空间。

    载弍对此要比顾川清楚。齿轮人的记忆能力高过这群凡人。他所看完的前哨基地地玻璃书也要比顾川多得多。

    但他确实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玻璃般的墙面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外部的风景若隐若现。摇晃的地板是震荡的大地,而暴风正在继续向空中升腾。上升与下降,起伏与毁灭,是这宇宙永恒的主旋律。

    云雾在呼啸中,逐渐演变为高耸的黑暗的群山。像群山般的云要将其中的一切事物合紧了。

    他们在海的山之巅。

    迷蒙的雾在玻璃窗的反应中,泛出无数的雾花。而死或生号船体的灯光,像是在黑暗中挣扎,一会儿亮到这一边,一会儿又亮到另一边。

    抓住墙上的齿轮,而勉强站起身来的载弍,看到了窗上所腾着的黑沉沉的物质的轮廓,向内透出一种混沌的廉价的霓虹的灯光。

    又在下一瞬间开始大片大片地挥发,如雾如雨,如慕如诉。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幽冥物质。

    因为在这种天气下,玻璃墙对外界的反射功能可能会失效。

    “确实,可能会合起来……”

    载弍喃喃道,它的齿轮机械紧张地运作起来了:

    “我们可能需要到外面确认。”

    他跌跌撞撞地准备向外走了。

    他们需要得知幽冥运动的更详细的情况。

    风的呼啸声中,顾川按住了他的肩膀,说:

    “你对死或生号是最了解的,知道绝大部分工具的操控方法,你需要留在死或生号里。”

    载弍愣住了。

    初云闻言,她准备执行这一任务了。

    谁知顾川也摇了摇头:

    “初云,你也不适合,你的运动能力是最强的,所以反而不能执行这一任务,你需要支援去执行任务的人,在必要时刻,需要对他进行救援。何况……”

    少年人露出真诚的微笑了:

    “初云,你的水性不好呀!哈哈,憋气都憋不好。”

    那是很久前,在落日城地底洞穴的进水中所发生的事情了。初云的脸上浮起了羞愧的红云。那时候,她几乎像个傻瓜一样,只能任由眼前的少年人携带她游动。

    “那……不会是我吧?”蛋蛋先生缩着身子,它现在被齿轮机抓起来,飞在空中了。它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假如我死在这样的任务里,对我来说,算是善死,还是恶死呢?”

    顾川麻利地带上了球罩,靠自己在摇晃的船板上站稳了,他爽朗而轻快地说道:

    “需要我来。”

    蛋蛋先生闪了闪眼睛,它已经悟出答案了:

    “至少对他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善死之一……真奇怪……”

    年轻人的行动毫不迟疑,他光着脚丫,在载弍庄重的凝视中,和初云一起跑到排气室所在的位置。

    载弍默默地开启了船体外壳上的灯。

    排气室外挂着防护服,防护服上已经连着安全绳。安全绳里有另一种传声效果极好的紧绷的细绳。齿轮人凭此达成一种原始的有线电话的效果,大约相当于地球小学生或中学生所做的纸杯传话的实验。

    经受了安全绳的保护,减免了大部分外部的振动,勉强也算是可以用的。

    他取下防护服,没有任何犹豫地穿上。

    而初云的手则按在安全绳的一端,知道这是少年人的生命的线。

    随后,他关上排气室的门。

    门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

    “我出去了,请你们稍等片刻了。”

    排气室的门一关,头顶的舱门一开,大风就立刻袭击了排气室。而幽冥的物质便以气的或者高温凝聚液体的形式侵入其间,如风吹雨打。

    他是在大河的边上成长的男人,也徒手捕过姬水还有淮水里游动着的鱼。因此,他并不惧怕水或雨,相反有种奇妙的亲近感。

    尽管,幽冥与正常的水或许不能混为一谈。

    他饶有兴致地想道,并沿着梯子向头顶的圆形舱门爬。

    爬出的瞬间,犹如从一个光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全然黑暗的人间。而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见不清晰,只只身一人暴露在这永恒的晦暗之中了。

    落日城边的世界犹如自然最甜美的角落,而幽冥可能便是自然最为恶毒的诅咒。

    风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而他几乎要随风飞起。

    这是一种轻盈无比的体验。

    他需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攀爬在死或生号的外壳上。他不敢托大站立,而是立刻选择了趴下,沿附在外壳的方式前行。

    原本被他夸耀过的玻璃般的光滑外壳如今却意外成了最大的障碍。

    而他们所忌惮的那些积累在船体外壳上的雪,如今却成了他徒手爬行所能依赖的重要关节。

    看不到的世界,掩藏着无常的变化与威胁。在船体外壳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船体再次夸张地被风或者浪所撞击而腾起了。

    趴在船上的顾川再度与重力的方向保持一致,夸张的甲板像是一堵延向高空的墙壁,而他即将从墙上滑落。

    他的手颤了颤,然后紧紧抓住了污浊的幽冥的雪。而他的身上,有大片大片的幽冥物质沉重地从他的身上流过。

    那时,船体外壳所有的灯已经全部打开。

    死或生号亮得像是一块剔透的水晶。光线一直照耀到最上端与最下端的尽头,将那黑暗万物的轮廓悉数照明了。

    年轻人紧紧攀附在船体上,向着天空的方向追望。

    他看到了犹如乌云的流动的幽冥,那是正在向天之尽头所掀起的大浪。大浪一直飞过死或生号的头顶,接着才化为无边无际的云雾,像是一个囚牢。

    浪是囚牢的墙壁,而云雾则像是一根根的、看上去有缝隙的牢栏。

    他镇定自若地向身后望去。

    果不其然,身后也是起伏的幽冥与云雾,并且比头顶的更为浑然与雄厚。四面八方,一片云迷,发自幽冥的上升气流正在将死或生号带到这个塔状云所能形成的最高的高度——倘若他们不会在那之前被幽冥淹没的话。

    死或生号即将被密集的幽冥物质彻底合围。

    不过这还不是现在。因为这一次的风浪即将平息,让死或生号重重地摔在底下的云雾上。接着,再一波的风浪可能将会彻底淹没一切。

    载弍通过有线电话问他:

    “外面的情况?”

    “嗯,现在,我们可能可以记录到塔状云的最初的形成的过程了。可以认为每一次塔状大云的形成,都可能是一场剧烈的波及上千公里的幽冥的震荡。”

    顾川学术性的回答,把载弍噎住了。

    接着,死或生号再度在风云中腾起了。

    少年人靠在又一次如墙般腾起的船壳上,凝望脚底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边估测他们究竟处在什么位置,又往上攀升了多少,一边笑着说:

    “喂,载弍,死或生号应该有能够炸破幽冥合围的武器吧?”

    年轻人的面部红彤彤的,好像在燃烧,太阳穴在暴风中的鼓动让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眩晕还是激动。

    他需要用某些破坏性的力量炸出一个缺口。

    幽冥在底下可能无穷无尽,而飞腾到顶上,也不过薄薄一层。

    “武器……确实有这种东西。按照设计说明,没有实装……”载弍说,“有一些武器模块堆在仓库里,我以我个人的力量在这点时间内也无法启动。”

    年轻人自若地问道:

    “那望远镜的激光定位呢?”

    安全绳对内部传话细绳的保护已经无法阻止越来越大的风暴,在一片骚乱的杂音中,载弍没听清他的话,他一边沿着绳子往排气室爬去,一边大声地喊道。

    “那东西……可能是可以的……”

    载弍说。

    “但是,这个‘射光六’没有自己的操作系统……它依赖于望远镜的定位才会启动,会有一个功率上的聚焦的问题……”

    少年人洒然一笑,轻快地说道:

    “那么多的原理不用对我解释,既然可以,我们就快来把眼前的阻碍一起……轰开罢!”

第十四章 水的海和气的海

    若说自然的平静犹如人安然卧于榻上,那么自然的暴虐就如人之起身纵火于屋中。

    幽冥排向天上的浊浪,同样介于液、气之间,一会儿化雾四散,变为覆在万物上的白纱,一会儿凝水高飞,便是一条架向天空之桥,接着,向外溅射出无数混沌的流体。

    死或生号发出的照明的强光在无数飞溅的液体与每一颗飞溅的液体的周边所挥发的气雾中不停地折射与反射,使年轻人看到好几个地方都形成了条短暂的彩虹。

    这些彩虹的光不是地球的七色,而是死或生号的灯光析出的结果,年轻人看不清,只见到十几种各不相同地颜色在排空的大浪间瞬然存在与瞬然消失。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浪已更高了。

    船的底下数以千百计的水车和水帆,一一极尽所能地伸展开来,撑在挥发出气雾的水面上,好似一个个芭蕾舞演员正在腾雾的冰面舞台上蹑足,又像一个又一个贞信的教徒向水面伸出的拒绝的双手。

    接着,船的本体,就在两方的对抗中,被自然的发怒卷起,向着更高处,颠倒迷离。天地之间,所有的事物都在狂暴呼啸,水浪还有船只所发出的破坏般的响声,好像在演绎一场最野蛮的献给上苍的燔祭的仪式。

    身旁是无穷尽运动的幽冥,而身下是横向天空的死或生号。

    那时,勇敢者临在船壳上,在半空中镇定自若地俯瞰那无尽的深渊破裂般的黑暗巨口,继续向上攀登。

    在船壳上的行动,艰难得像是攀登大陵山脉最陡峭的绝壁。

    好在往回爬时,可以沿着自己的安全绳回溯。

    他知道初云一定正在船里,紧紧地攫着安全绳,因此,他无比安心。

    但在他攀登的过程中,幽冥溅射出的看似水珠的流体,不时擦过他尚且年轻的身上,有的留下一片抹过的痕迹。

    这年轻人就立刻一颤,并打了个寒噤:

    “好冷!”

    这种冷意仿佛是阴间地狱才有的冰寒,在他没有察觉的一瞬间,就穿透了防护服,然后令年轻人几乎失去了对背部的感知,仅剩下一种犹如被灼伤般的痛感。

    接着,氤氲缥缈的雾气就从他的背上向四周晕散了。

    但他反而因此稍微好受了些,好像温度的流失在这短暂发散的雾气中被隔绝了。

    风呼呼地刮在他的球罩上,而他已经看抓到了排气室舱门的位置。

    那一手的距离,仿佛难以逾越的天堑。外侧的上升气流带动的是死或生号表面气流的急遽的下降。风从球罩与衣服的缝隙里吹入,刮得防护服连绵起伏,好像要将他的鼻孔堵住。

    那时,大浪已经彻底反向地推动了水车与水帆。死或生号几乎是与重力的方向保持一致,竖在空中,而要向后倾倒了。

    危机就是在这一瞬间出现的。

    “要尽快回去!”

    年轻人的太阳穴在鼓动。他深深呼吸一口气,绷紧自己全身,坚实的少年地手臂露出弘二头肌的轮廓。他抓住舱门的边缘,然后在船的倾覆前,猛地向舱门内部一跃。

    天旋地转,说不清东南西北。但这时,却是最危险的。

    他躲在舱里。而排气室里所有的空气都在那船剧烈的运动中,因风,也因内外温度的差别而被吸出。他一个翻身,将自己整个身体贴在原本天花板的位置。

    而死或生号便彻底翻转过来。

    翻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彻底浸入水中,不能让水车与水帆失去感知。

    “载弍,准备好了吗?”

    年轻人高声说道。

    意想不到的问题同时出现。安全绳太长了!在他跃进舱内的时候,安全绳还有很长一段留在舱门,或许是勾住了雪,或许是呼呼的风在往外撕扯。顾川感受到了从那一长段留在外面的绳子传递而来的吸力,要把他从转过来的天花板上,再度吸出排气室外。

    而留在外面的绳子,也使得齿轮机关的舱门无法再度关紧,而重新打开。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和经历。

    “我需要完成聚焦的时间。”

    载弍焦急的话语,让他的思绪稍微一转,没有意识到这转瞬的杀机。

    球罩与衣服的缝隙被风大开,于是飞落。

    而年轻人脑袋上薄薄的头发,被幽冥的巨风刮到瘙痒与疼痛——

    他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的上半身被安全绳与大风径直拉出了舱门外。

    一时失重、浮在空中的少年人茫然地见到死或生号还在翻转的样子。他看到原本堆在舱顶的雪,便犹如银线般向地上飞洒。至于死或生号原本的底下、现在的上侧,属于水车与水帆的更顶上,幽冥的大潮雾喷般地向船体倾洒,是这人间最为壮丽的瀑布。

    瀑布的冲击距离可能有数百米甚至上千米。

    浮在空中的小人,已不知天在上还是在下,地在下还是在上。

    世间一切混沌得犹如彼此相连的衔尾蛇,皆是幽冥之中地万物。

    天与地,与其中的一切自然,都在一个无限广大的透镜之中,彼此点缀,仿佛万华镜中看到的一场轮回的幻梦。

    而他正系绳在此无限的深渊之上。

    危险与战栗,沉沦与毁灭。

    “我,要死了吗?——”

    一个有过死亡记忆的人,在死亡的边缘喃喃自语。

    他身上的线传来了更可怕的力量。

    他被拉了回去。

    他见到了打开了排气室的门,站在门口执绳后拉的初云。那少女戴着小圆顶帽,蹙起眉头,好像听到了少年人的呢喃自语,而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初云站在门口,注目风中飞舞地人儿,带着一种强硬的口吻陈述道:

    “你是被我救下来的人。”

    因此,在我答应以前,你还不能死,也不能觉得——

    自己已经死了。

    绳子连同顾川的人一同被拉了回去。

    这是少年人已经算到的事情。

    然后将他抱在了怀里。

    这是少年人没有想过的事情。

    比这稍前的时候,载弍已经将望远镜打开。

    “射光六,确实可以执行轰炸作业……但涉及到的是严密的聚焦问题。”载弍也紧张到了极点,他自顾自地说道,“所谓的聚焦,对于射光六,来说即是将力量集中在一点。它的力量在这个外部观察系统中,是分散的,是不均匀的,是极细的。”

    这种细,细到只能在物质中开出一个可以运用小孔成像原理的小孔。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用于攻击,只用于破除远距离观察系统的观察障碍,加强视线。

    想要将它的力量集中在一点的话……载弍没有做过,设计说明里没有说过,也许只有将多个奇物粘合完成了这套系统的齿轮人才理解如何将其中的射光六重新以破坏性武器的方式释放出来。

    他打开了内箱,找到更多的按钮后,便尝试了他的第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将望远镜的视野旋至近处,或许可以带动光线聚焦到近处。

    但此做法立刻就失败了。

    望远镜看向表层云后,光线也停留在表层云并不深入。纵然旋动齿轮,令望远镜稍微往前看一点,光线也只破开了一个小孔。

    就在这时,死或生号再度近乎竖直于空中,即将翻转。

    载弍被迫更改自己的钢铁手臂的模式,勾住望远镜的底座,把自己吊在空中,像是挂在衣架上的人偶。

    相比起动用望远镜,死或生号被幽冥不停掀起造成的困难更大。

    根本没有一块稳定的地面可以长久站立。

    螺旋桨齿轮机抓着蛋蛋先生浮在空中。蛋蛋先生一声不吭,螺旋桨齿轮机飞来飞去,好像理解事态的困难,但它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挂在空中的时候,载弍听到顾川的呼喊,他勉强回答了一句话,有线传话筒就在彻底翻转的瞬间断连了。

    不知怎的,他的心一下子慌了。

    “难道说——”

    死或生号彻底翻转了过来。飞在空中的螺旋桨也一头撞上了原本的桌子底脚。至于原本摆着的桌子、椅子尽数在墙角砸到了一块儿。

    “那个异族人出事了吗?”

    随着空中大浪的起伏,挂在底座上的载弍几度撞上地板,猛烈的震荡让他的体内零件发出奇异的诡响。

    “假设他出事的话……那我跟着他还有什么意义吗?”

    他自言自语道。

    “我还能走到多远呢?”

    他不知道,只突然现在的事情就不想再做了。这种状态他出现过一次,那是导师被停机的时候,他就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重要的目标而什么都不想做了。

    但那时,京垓给了他一个命令,叫他回收肆意破坏解答城的镜筒人。

    幽冥的浊浪拍在窗上,接着,化为无数的烟气波涛,外面的一切都渺渺茫茫,不再能看见。

    “或者说,我背离京垓的旅行……已经到达了某种终点吗?”

    他麻木地还想要继续执行望远镜聚焦的工作,但他已经一个点子与一个想法都想不出来了。

    在一个死亡的可能性诞生的瞬间,这狮子头齿轮人心中的勇气与坚定都在不停地消失。

    直到,他听到了一阵破空声。

    那是抱着自己的脑袋与膝盖的少年人被初云从空中投掷而来所发出的声响。

    他被投掷的目的地,也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这狮子头齿轮人的身上。少年人几乎是立刻因脑袋上的碰撞,而发出疼痛的呼声。

    船仍在翻转之中,船内的一切与船外的万有都在激烈的碰撞里猛烈呼喊,只是载弍心中的犹疑忽地云散,他一手捞住即将往天花板上落去的年轻人,一边不自觉地说道:

    “你还活着……”

    螺旋桨齿轮机与它所抓着的蛋蛋先生一起看向了顾川的方向。

    他们都看到那年轻人露出洁白的牙齿,爽朗地笑了:

    “我还没容易死呀!”

    “可是……”载弍感到了羞愧,“我没有能破解望远镜的用法……我无法打破积累在空中的幽冥的浪。”

    死或生号重重地落在已经形成的塔状云的底部大漩涡之上。它的头顶是扑面而来的幽冥液气混合物。而它的底下,是又一波蒸发而起的云。

    足够的幽冥物质,抵达可见云的范畴,似乎便已经抵达了水车与水帆拒绝的边界线,令起被迫腾起。

    世界万物仿佛都在太被阳无情灼伤,而冒出无尽的烟气。

    纵然人间明明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只是自己手中所执的灯。

    “没事的,你没想到没关系,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年轻人轻快地说。

    他在天地的翻转之中,向载弍展示了一件载弍所料不及的事物——龙心角。

    “这在这时,有什么作用呢?”

    “它的作用是……”年轻人将角戴在自己的额前,解释道,“它的作用是向我们的一位可爱的年幼的友人传递我们的想法。”

    接着,他将角顶在了望远镜底座黑箱的门前。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存在于这里的好奇的意识。

    “帮我做一件事情,好吗?”

    在思维的汩汩的流动之中,那好奇的意识全然接受了这外来者的存在。它迷惘地聆听那以齿轮人的语言所析出的信息的波流,逐渐地理解到这让它感到亲切的存在体的想法。

    “我……明白了。”

    它做出了回答。

    活在此处地、由过去齿轮人所制造的,新生的异形的齿轮人的存在,要比一切外在的人们更理解望远镜的一切用法。

    只因,望远镜的所有的齿轮机关都已与它被做成一小块集成核心的身体相连。

    但对于顾川来说,只是一场赌博。

    赢了,便是解决问题。

    输了,那也就是一个方法的输了。

    他撤开龙心角,在翻转的视野中,看到望远镜所连接的死或生号如列车般的前端,发出一圈明亮的光。

    光照耀了外界,也照耀了船内的空间。

    接着,以他所熟悉的、能把他消灭成尘埃的力量向着幽冥的一个口部喷薄而出,一直将塔状云即将合围的的幽冥大浪炸出一个可容船过的出口。

    无需人的驱动,水车与水帆自会选择物质密度最低的方向。

    死或生号一路前进,腾在幽冥的云间,被迫飞向高天。

    他们猜测得不假,新生的塔状云的直径足在数千公里以上,并且它的上部要比下部更为庞大。

    无边无际的云像是天空中浑浊的浪,因物质密度的浓厚,而支撑着水车与水帆的上浮。

    “好像稍微安全了点。”

    至少,他们不会再有被大浪淹没在幽冥底部的威胁了。不论何时,他们至少可以炸出一个通往幽冥以外的方向来。

    劳顿的年轻人涌上了无边的困意。

    他已经想休息了。

    只是在合上眼帘的最后一刻,死或生号上所存在着的一切生灵,都看到一点非同凡响的亮光。那是由十几种颜色所混合的犹如幽冥般的霓虹的光泽,在天上一闪而过。

    接着,他们抬起眼来,顺着彼此的目光所指向的方向,都见到了在那射光六所穿破的天空的极高处,有并不像是云的、好像正在发出微光的东西正在运动。

    只许稍微观察一小会儿,便足以在层层云雾与大海合拢之前,看到那是……

    “一条长着翅膀的巨蛇。”

    与长脚的蛇所不同的、长着翅膀的巨蛇。

    与岩石所不同的,它的身上所披着的是犹如彩虹绚丽迷烂的纹理。

    有翼的虹蛇在天空中的盘旋,犹如一条永恒不息的河流,正沿着崎岖的河道永无止尽地流淌着。

    转眼之见,云合雾拢,底下蒸发向上的幽冥掀起更高的水浪与气浪,而船便被迫驶入了塔状云的高层。

第十五章 深海与浅海

    长有双翼的虹彩之蛇的现身只在片刻之间,眨眼它便消失在迷蒙云雾之后。至于暴风与乌云,依旧演绎天地之间自然的绝响。

    船体颠簸,沿着风与云的轨迹,还在被推向更高的天空。幽冥物质的流向已经说不清向上还是向下,向左还是向右。所有的方向在同一时间消失在永恒的运动之中。万事万物只是在随波逐流。

    死或生号便也说不清安全或危险。

    安全在于,幽冥的海浪已绝不至于将船体彻底淹入其中,死或生号也不会再因大浪而发生夸张的翻转。

    而危险则在于,高空的幽冥的性质是未知的。并且,假设幽冥物质出现不足,那么水车与水帆也会自发地跌向底下。

    届时,船上的众人迎来的必定是更加惊心动魄的毁灭。

    “我们可能需要减缓向前航行的速度,防止驶出塔状云外。等到这个塔状云稳定过后,我们才可以着手下降到幽冥的水上,继续前进。”

    载弍提议道。

    顾川望向不远处那连绵纵横的云带,困倦地点了点头。

    天灾可以无情肆虐一月一年,而人却不能坚持一周不睡觉。

    他们在死或生号趋于稳定后,约定了休息的时间,继续轮替式值班。螺旋桨齿轮机和初云一起擦了擦顾川的身子。随后,这劳顿到了极点的年轻人落在床上,仰脸躺下,闭眼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风雪云雾,继续残酷地嘶吼。而顾川却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他两世的母亲,不知为什么互相认识了。并且,她们认识之后,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情况,亲如姐妹一家人。

    他陪伴在亲人们的身边,好像一切的离别都不曾发生。

    只是接下来,他看到了初云,同样平凡地和他生活在一样的地方。于是少年人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梦,而从中惊醒。

    熟悉的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灯光刺激了他惺忪的睡眼。

    他先是闭眼,等舒服了点,才转过眼睛,看到窗外依旧是阴晦的云天。而弥漫长空的云彩在探照灯光下显现出来的轮廓则如连绵深邃的群山。

    幽冥的云,远观总是平静,而一旦近了,才知道那是何等的狂暴。

    而人永远也寻不到任何一点原本的天空。

    当时,初云就站在门口,凝视侧目远眺的少年人。她的双手捧着餐盘,餐盘上是她自己做的一种类似燕麦的粘稠粥糊。这是落日城的一种主食。顾川好一会儿才发现了她,惊声问道:

    “你怎么就站在那里呀?”

    她带着歉意说:

    “是我吵醒了你吗?对不起。”

    她以为是她吵醒了少年人,于是刚刚推开门的她既不敢向前走一步发出声响,也不敢向后推门发出噪音了。

    “不是。”

    谁知顾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轻快地说:

    “是我梦见了你,而意识到要醒过来的。”

    要知道梦与现实,是纠缠在一起的一对谎言,又说得清谁是谁非呢?他只听到面前的少女发出一声:

    “哦……”

    少女的声线拉长了。灯光同样照亮了她洗濯得干净的面孔,还有她的脸上一种若有所思的促狭的神采。

    她还盯着顾川,这让他有点害羞。

    他低过头去,还说道:

    “我还想到了和你出发的许许多多的理由了。”

    年轻人挣扎着,从被子里坐起身来,被子沿着他的肌理滑落,自然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来。初云对此已经看习惯了,并不觉得有异。她的目光很快地集中在年轻人腹部近乎纤维化的伤疤上。

    这伤疤一直没有消失或愈合的症状,始终保持着其原本的样子,恒久的、不变的、怪异的……可怕的,而与她相似的。

    她坐在床边,顾川伸出手准备接碗。她却蹙起眉头,言简意赅地说道:

    “你先别动了,我来喂你吧。”

    他就愣住了。

    这种相处模式让他梦回了当初山洞里的彼此。少年人望着初云灰色的双眸,好像能看到自己的倒影。他选择放弃了自己一切的抵抗,乖乖地张开了嘴巴。

    敲打死或生号的云雪的声音越发激烈,幽冥的风雨终日终夜躁动不已,连绵万里不绝。而死或生号便是这无边大海上的一叶扁舟,随风飘荡,随水飞流,时而被风雨举到高处,时而又沉落下彻。

    不过,对于两人来说,暴雨中的山洞也好,还是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也罢,都是温暖的。

    他急急地吞下,几股热气就从他的口腔一直流入他的胃,胃是暖洋洋的,而背更是舒服得发痒。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感洋溢在他的心中,让他颇有些呆呆地、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丰饶的自然掀着震撼的潮声,他却忽地生出一种幼稚得可笑的恐惧来——

    他突然想到初云近来一直在尝试自己烹饪美味的食物,那么初云会不会在学成以后,再也不喜欢他做的餐点了。

    这个问题要是叫初云知道了,肯定要嘲笑这人不知道轻重缓急,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开始犯傻。但这确实的,在当时,让他苦恼到了极点,甚至惴惴不安。反倒是对于他真正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却能以一种没事人的口吻问道:

    “我睡的时候,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初云小心地递过勺子,看到年轻人游离的目光,就知道这人的想法肯定不在他的话上。她说:

    “你睡着的时候,幽冥依旧不平静,但没出什么大事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载弍在修船时,找到了点意外的东西,是从云堆里飘过来的。他把那些东西带到尾舱,他也在那里观察。”

    “我知道了。”

    顾川点了点头,随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

    “你也休息吧,我要起身了。”

    “好。”

    初云轻松地答道。

    两人交替,一切寻常,没有别的需要多说的地方。

    死或生号船身通体没有眼中的损伤。几处简单的破裂,都是载弍自己爬到船壳上就可以修复的。

    但就在他在船壳上匍匐,小心地磨去幽冥的雪时,从云雨雪中,却有种并非是云雨雪的东西飘然而落了。

    有些是细长的,有些是一块板、一块壳样子。

    尾舱有出口,他不敢打开。好在排气室离尾舱很近。他就从排气室,和螺旋桨齿轮机一起接力式的将落在船壳上的“碎片物”尽数带到尾舱里。

    顾川沿着大通廊向前走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忙忙碌碌飞来飞去的螺旋桨齿轮机的影子。

    它一边飞,一边还飞出谁也听不懂的叽里咕噜的怪声。

    而载弍正在尾舱搬箱子。

    顾川站在上层的站台上,沿着楼梯一边往下走,一边问他:

    “我醒啦!初云说船上落下些东西来,是在哪里呢?”

    载弍抬起头来,望向这异族人,他掩住自己复杂的想法,勉强作平静地说道:

    “我害怕船颠簸,把那些东西,都放在了一个大箱子里。”

    尾舱是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面的箱子也是最多的,尽管大部分箱子都是锁好的,还有一部分箱子有固定锁。但随着船的几度倾覆,这些箱子大多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砸在一块儿,抵在墙壁上,甚或是撞出个凹陷来,也就是之前船内碰撞声的主要来源。

    顾川到下面,就帮载弍一起搬箱子。不过搬也有不同的搬法,最小的箱子靠手就行了,稍大一点,就要用上小车,最大的一批箱子自个儿带轮子。

    载弍边搬边说:

    “我准备把这些都用锁带连锁式地锁上,省得它们随着船动,而到处乱动了。”

    “好呀。”

    顾川不无不可。

    载弍继续默默地整理这船里的箱子。船在颠簸,而人也随之摇摆。顾川跟着他将一个箱子和一个箱子连续不断地放到位。

    狮子的皮肤没有渗出任何的汗水,齿轮人的机械平静得一如往常。倒是少年人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好了点。载弍沉默地用推车把箱子推到墙角,这时,他突然说话了:

    “假如我突然死掉的话,你们会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话,你怎么会突然死掉?”

    载弍却是认真的:

    “那换一个人,假如你在之前的外出勘探中,被风浪杀死的话,你觉得接下来的我们会怎么样?”

    他的语气严肃,不似是作假的。

    顾川被他突如其来的怪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甚至有种一拳打过去,看看这榆木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的冲动。他说:

    “你是想问我对你们的了解吗?”

    狮子头齿轮人默默地站起身来,用小车去推另一个更大的箱子了。

    顾川被他的问吓住了,他说:

    “我死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吧?难道我死了,你们就会跟着我一起去死吗?”

    说到这里,年轻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我想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我又没有那么大的魅力。那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你们还是活着,还在乘船。至于船会在茫茫大海开向哪里……那就是连我也控制不住的、不知道的事情啦!”

    载弍推车的行动顿住了。

    而顾川继续说道:

    “但不论怎么样?船总是要开下去的吧?往回开也好,往前开也好,难道你们还就停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吗?哈哈,至于方向,那我是真不知道呀!”

    载弍保持沉默,什么也没有说地、继续他没有完成的搬箱子的活动。

    顾川的话语,让他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导师们。

    这让他感到一阵震颤。

    他无法洞明这一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能确定的唯一的事实是、风声依旧。

    每一个塔状云之高都深不可测,最宽广的横截面也不知几千几万米。死或生号在一个新生的塔状云之间的行驶,好像行驶在一个较浅的海中。

    在少年人的直觉中,他本能地意识到海依旧是海。最深处的海密度是最高的,而浅处的空中的海密度是较稀薄的。

    物质密度的高低所吹起的风暴格外剧烈,扇得船体不停地发出响声。而墙壁倒映的外界景象里,吹满了无数细碎的雪。

    顾川甚至亲眼见到有类似铁片的东西,随着雪掉到了死或生号上。那时,螺旋桨齿轮机正用它的小短手紧紧抱着船壳,在外侧小心翼翼地接近铁片。

    顾川向螺旋桨齿轮机招了招手。齿轮机没有回它。他才想起来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镜子,而是单向地收入了来自外界的光。

    几个人一起整理出一块大的干净的地方,那搬运零碎片的螺旋桨齿轮机已经走了好几个来回。

    这样,顾川,也早就知道箱子的方位。

    “你有什么发现吗?”

    “时间尚短,我也一无所知。”

    载弍说。

    他们一起打开箱子,顾川看到箱子里摆放着许多零碎的条条块块,大多是金属,也有少部分像是玻璃或者陶瓷。

    他随手挑出一块大约是铁片的东西一看,便见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刻了一些文字,其中有些单词,居然与齿轮人的语言是相通的。

    “这是怎么回事?”

    载弍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而且我要说,这些单词尽管相通,但所要表述的绝不是齿轮人语言中的意思,你也会我们的语言,那你一读便知。”

    顾川便看得更仔细了点。

    果然他读不通这些句子。

    “但我想这些与齿轮人总是有联系的吧?”

    载弍沉默地点了点头,对这个联系表示了承认。

    顾川又翻了几片碎片,又说:

    “会不会是秭圆?秭圆乘着幽灵船逃走的时候,我记得那艘奇异的船上留了很多你们齿轮人的工具。”

    载弍摇了摇头,说:

    “秭圆不太可能。我们的工具碎裂了,也不会碎成这样,应该更多的是齿轮的切片,但这些都是铁块。如果要我给出个答案。”

    他的面色格外沉寂。

    “我想可能是我们上一代的世界问题的解答探索船只。”

    那一代的船只,在幽冥世界中彻底迷失了方向,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了。唯一作为其存在过的证据是被齿轮人的奇物带回来的永恒钟,还有几个齿轮人已经失去生命的尸体。

    对于未知事情的解答,总是不必是立刻的。

    因为线索散乱在人还不晓得的各个地方。

    对于旅人们而言,他们更关注的依旧是随风飘荡的船只究竟会在新生的塔状云上被卷向何方。

    只花了几天的功夫,死或生号就已经接近了塔状云的边缘。他们已经准备好沿着塔状云的边缘进行下降了。

    这其中的危险性是无需赘述的。因为他们被卷上的高度,离最底的幽冥,可能高低差已有五千米以上,任何造物在这个距离上都会粉身碎骨。

    而就在他们从空中下降的过程中,他们遭遇了他们在幽冥中所见到的第一种大型动物。

    那是一种犹如巨大的伞、或者云的透明的生物。

    每一只的巨大都远远超过了死或生号的大小。

    但它们的体内密度相当之低,可能只比高空无云的幽冥稍高一点,大约比正常的水的密度还要稀薄。

    这一点的发现,是因为死或生号落入了它们的体内。

    稍早一点的时候,旅人们还尚然无知,只发觉水车与水帆的运转有异,运动异常激烈,导致死或生号在原地开始转圈。这种异常在下层的检修中没找出原因。

    于是顾川就准备打开排气室,到外面看看情况,却发现随着舱门移开,一种未知的带着点腥臭味的无色液体冲入了排气室内,浸没了他的双脚。

第十六章 梦生水母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遭遇到的是某种生物。望远镜对外界的观察也依旧是苍茫云海,暗得像是身处某个巨大的山洞之中。

    至于窗户所倒映的外界光景则全然是塔状云内茫茫一片的云雾,远处的大云只剩下一个个若有若无的轮廓,互相掩映,犹如叠嶂的群山。

    等到大家都醒着的时候,他们便开始一起监查死或生号的高空下降。

    顾川凝望云世界的深处,想要找到幽冥的界面,却只见到重重的云雾。

    “有一件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当时,载弍说。

    “什么事?”

    “没有雪花,也没有碎片掉落物了。”

    这是个怪异的现象,自从死或生号在幽冥中远航开始,就没有一天船壳上不会掉下些东西来的。

    就在他们思考的时候,水车与水帆突然不再服从指挥,而是莫名其妙往塔状云外围突围。这个现象,让船内的乘客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只一会儿,水车与水帆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运动,远离了塔状云稀薄的边缘,但这种异常的举动始终没有停止。整个死或生号,就像原地转圈的爬虫,凝滞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仿佛在抗拒某种压力。

    水车与水帆所抗拒的压力,只有一种,那就是液体。

    视野的受阻碍迫使他们选择登出死或生号,想要搞清楚死或生号发生了什么。

    只是谁能料想,顾川打开排气室顶盖舱门的瞬间,带着腥臭味的无色的水,就从那缝隙里喷涌而下,好像再也止不住的水龙头。他顶着阻力,连忙把舱门关上。但水已经没过他的脚底,一直延伸到墙角,并堆起洁白的泡沫。

    排气室不仅能排气,水也是可以排的。

    排气室有侧室,是用于清理的房间。顾川把鞋子留在排气室内,光着脚丫在这个盥洗室内用热水反复洗涤自身,防止把不明液体带到死或生号内。等到洗涤完毕,湿润润的年轻人才披着布,从侧室离开。

    他来到外部总观察室的时候,载弍已经对这种无色水进行了齿轮人方式的测量。

    “我对这种液体进行了取样的蒸馏。”他说,“在水蒸发温度的界面上,取样液体丧失了百分之八十的质量,这大约可以认为其中含有百分之七十的水分。”

    “那剩下百分之三十的质量呢?”

    少年人摇晃着脑袋坐在望远镜的旁边,脑袋趴在双手上,而双手散漫地落在桌板上。

    “很难说。”

    载弍板着一张脸说:

    “首先,里面可能含有一定量的幽冥物质,但很难说含量有多少。我旁敲侧击,测定其余物质的含量约占据百分之二十五左右,那么幽冥物质的含量应该是低于百分之五的。”

    幽冥物质的蒸发点并不确定,齿轮人在因为解答城事变发生召回以前都没有测出来。在高温时,自不多说,幽冥物质会发生蒸发。但低温时,它也会腾出氤氲的烟雾。

    顾川对此一清二楚。

    “那百分之二十五的其他物质又是什么?”

    “很复杂。”

    载弍说。

    用顾川的地球话术来说,主体是以各类无机盐为主的电解质,剩余的则是蛋白、糖分,还有脂类。

    在齿轮人的语言体系中,后三类被统归为非齿轮之动物的组织。

    载弍对于含于无色液体中的动物组织的判断是依靠对高温蒸发后的气温分析。动物组织燃烧后所发出的味道,类似于烧焦的羽毛,这是载弍曾经闻过的。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倾入死或生号的水中在加热后会有烧焦的动物组织的味道。

    “我以为这些水里,可能曾有动物的尸体……”

    “如果是尸体的话,应该是不新鲜的吧。”

    初云对他们的生物学知识算是懂个一半。她站在一侧,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确实如此。”

    载弍艰难地答道。

    窗外朦胧的雾里,倒映出抬头转首的顾川的面庞。他看着雾里自己失真的面庞,想了好一会儿。

    原本意识不到的时候,雾不过是雾而已。

    如今意识得到的时候,他在看外面雾,就觉得隔了一层水幕,以致于雾的飘动再不自然与正常。

    他转过头来,望向外部观察总室的众人,说:

    “那么,我们会不会是在一个充满液体的动物的体内?”

    三人目目相觑。

    打破寂静的是蛋蛋先生。这颗刚刚睡醒的水煮蛋便乘着它的睡箱,不慌不忙地君临外部观察总室。等顾川言简意赅地描述了现状后,它便以王者的姿态抬起脑袋,瞪着小眼睛,惊讶地说:

    “你的想法倒是挺妙的。那这个动物可真够大的了……那我在这个生物体内,我算不算是已经被吃掉了?”

    “这……”

    少年人笑了起来:

    “这恐怕不能算吧。你还没有被消化呢?你又没死!要不,你自个儿出去看看?”

    稀里糊涂的蛋蛋先生还没搞清楚全部的情况,就傻乐地答应了少年人的要求,莫名成为了向外勘测的人选之一。

    这次是水中的活计,顾川决定再次亲自上场。

    蛋蛋先生自称它在水中可以灵活地运动。它不似开玩笑地、严肃地说道:

    “你别看我这一身如此丰满,其实我是位很轻盈纤细的绅士。我在水中,是可以浮起来的!我在水中非常灵活!”

    自然的、一心想被吃掉得以善死的它,连防护设备也不要。

    顾川照例地穿上齿轮人的防护服,绑上安全绳,甚至连了根通气的气密橡胶管——齿轮人意外地也有橡胶——就抱着这颗蛋一起来到排气室。

    这次,他们做好了准备,先是打开舱门向排气室里放水,放到水势平缓,估摸着水压也差不多的时候,两个人便一跃出舱,来到死或生号的表面了。

    死或生号确是被这一水体包围了。

    柔和的水浸过他们的全身,而少年人便在水中蹬腿飞流。

    水的运动是不快的,而是缓慢的,悠悠的荡漾,让他想起了日照村的小河。他展开臂膀,感受到一种细微的压力推动水花,在他的身边鼓荡。

    然后他一踢脚,便游到了更高的位置,像是一条自由的小鱼。

    船里,载弍和初云都站在玻璃墙的旁边,凝望外边的人影。

    载弍问:

    “你们出生的地方,有很多水,是吗?”

    那时,顾川游得更高了。初云就抬起眼睛,目光紧紧追着他。齿轮人侧目,好像从她的眼中读到了一种纯然无暇的探求,这种探求让齿轮人感到困惑。初云好一会儿才说道:

    “是的,我们的家乡有一条大的河。我住在河的上游,他住在河的下游,中间隔着无数重”

    “河,就是填满了水的长长的峡谷吗?”

    载弍问。

    初云被他的形容惊艳到了:

    “确实如此……不过河有多深我并不清楚。我们的河是极清澈地。以前,我们曾在天体问题中说过太阳。我们太阳的光就常年映照在水中,浮光跃金。”

    载弍忍不住想象了这样一条金辉灿烂的大河,他难以理解地说道:

    “水是很有用的工业资源,可以用作溶剂。你们地方的水这么充沛,而大荒的水却少到可怜……大自然就不能匀一匀吗?”

    初云吃吃地笑了起来,她说了一句对齿轮人而言、具有哲学意味的话:

    “有余与不足是大自然自发的法则。”

    这不是初云的话,而是冕下教训二十四司时所陈述的。

    他们看到蛋蛋先生没有说谎。这颗蛋确实是在水中浮了起来,甚至舒服地眯上了眼睛,思想漫无边际地传开了。

    “被吃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过在舒爽中被吃好像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要是世界上所有的猎食者的毒液,都能像这个生物的体液一样,带来舒爽……非常合理!唉,猎食者应该多多向这种属性的进化呀!那我们这些等着投胎的猎物,一定会自投罗网了!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顾川回头一见,看到这颗蛋连眼睛都没睁开,而是在一边旋转,一边在说浑话,就知道这东西实在是没的指望。

    他无语地一振手臂,向上游得更高了。

    液体的不同深度会带来不同等级压强,这是顾川在中学时代获得的知识。

    而根据这世在水边成长的直觉,他也感觉自己已经很接近这片水体的边缘了,只需要小小的振臂一跃,他就能超诸水面之上。

    而他腰间的绳索,并未羁绊他的飞翔,而会为他指引自己最开始所在的地方。

    伴随着迸射而出的水花,顾川将头探出了水面,见到比之前更清晰的幽冥云间。

    突破水面时的触感像是拨开了一层半透明的幕帘……或者手指深入凝稠的覆盖在水上的油脂。在他探出头的时候,“油脂”围在他的防护服上,几乎不露缝隙。

    他低头一看,只见到黑暗世界里,一片粼粼波光,洒在这有尽头的水面上。这是被水体包裹在正中的死或生号的灯光,在水中不停地游动。

    它是有边缘的,有尽头的。

    少年人继续往上伸了点,便在水中灯火的掩映中看到这是个类似伞的张开的球面的形状。

    并且,这个球面并非静止不动……

    它好像正在向上漂游。

    在它动的时候,它的全身都轻微的震颤,水面像是被风吹皱了似的。而它运动的前端正是破开了它的身躯的少年人。

    顾川一开始还疑惑不解,但感应到周边的水面聚合的轻微的阻力后,他立刻意识到了答案:

    “是我刺激到它了!”

    于是他把脑袋往底下一缩。这怪诞的水体果然就不再向上。而他则看到一些幽冥的云气随着他的缩头,消失在水中。

    液体轻微的震颤消失,这无疑加剧了顾川的信心,让他确认了这一联系。

    他再次尝试探出水面,果不其然,水体又开始向他的脑袋探出方向移动,于是他连忙探回。

    代表水体移动的震颤就又消失了。

    他的信心得到了鼓舞,他开始轻快地向回游了。

    而蛋蛋先生还在水里舒舒服服地漂浮,直到被顾川一把抓上,于是半挣不挣、迷迷糊糊地说道:

    “热水也很舒服……”

    这是顾川过高的体温的缘故。

    “别热水冷水啦!我们回去啦!”

    蛋蛋先生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拽回了排气室内。等到舱门一关,排气室里充满的水很快在齿轮人精细设计的管道中流尽。

    然后脱下衣服的少年人拽着蛋蛋先生一起打开热水管冲澡,洗去身上沾染的巨大生物的体液。

    蛋蛋先生颓丧地靠在顾川的脚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从管子里肆无忌惮喷出的热水一路流过少年人冷峻匀称的身体,沿着腹部外侧的线条最后倒在了蛋蛋先生的脑袋上。

    这大荒的奇异生物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

    “怎么了?你是因为被我拽回来不高兴吗?”

    年轻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倒也不是,只是我在想,这么舒服的液体,好像也不能把我消化,到底没什么用处,浸在其中也只不过是长期的牢狱之灾罢了。”

    让顾川意外的是,这颗蛋的认识还是很通透的。

    蛋蛋先生在水的冲洗中抬起头来,看到了少年人腹部纤维化的伤疤,一开始还无所谓,只是看久了,它突然就吓了一大跳,高声问道:

    “你这腹部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

    顾川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低下头来,看到是自己的伤口,才答道:

    “这是以前手术留下的伤口。”

    他说完,就披上衣服,直奔外部观察总室,与载弍和初云交流了自己的发现。

    载弍听完他的话,便陷入了沉思。

    “假设这是一个巨大生物的话,我们该怎么摆脱它的控制,脱出它的水体?”

    “也许需要杀死这个生物……?”顾川皱起眉头,说,“我在破开它皮肤时,有明显的物质交换,那么把它的皮肤彻底撕开,我们就可以从中出去了。”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初云却一直看着窗外,良久才说道:

    “假如,我们不是在塔状云中,而是在幽冥物质极其稀薄的非云带,破开这个水体的话,我们会怎么样?”

    “会直线下坠数百米,如果中途无云,或云的质量不够,那可能就会直线下坠上千米。”

    载弍自然地答道。

    随后,他和顾川都意识到了什么,而望向窗外。

    这巨大的水体全身的水都在微波震颤,晃漾出不正常的涟漪。

    然后,它已经游出了塔状云的边缘,带着体内会发光的不明物体,轻快地在幽冥的空中自由飞翔。

    周围无云,只能见到远处的云带漫长地跨越了天际。

    而它的身边,还有它的同伴,将它围作了中央,因为它正在放射的属于死或生号的光芒。

第十七章 水中倒影与灯光

    随着这大约可以成为水母的生物的持续飞行,还有更多它的同类向它靠拢过来,与之并飞,直形成一个密密重重的聚群,从而让旅人们大伤脑筋。

    “说起来,你叫这种巨大水体为水母?”

    稍后一点的时候,载弍问顾川。

    死或生号被巨大水母吞在腹部后,随着巨大水母一起飞行了可能有数万米或者十数万米,这种状态可能持续了一天,也可能已经有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长。

    假设说落日城,还有某种温度循环的生物钟的概念的话,那么自大荒以南,顾川作为人体所保有的生物钟的概念已经彻底丧失。

    在幽冥世界的航行,睡觉的时间或者吃饭的时间仅仅依赖于各自身体的直觉。

    唯一能够作为某种标准的,可能是齿轮人的永恒钟。

    顾川去见永恒钟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可是,他每次以为自己隔着相同的时间去见永恒钟,最后永恒钟上前进的读数总是各不相同。他以为是五,但有的时候是三,有的时候是四,最夸张的时候是一。

    “是的,我看它们都是由水组成的,所以就叫它们水母。怎么了,是水母这个词不好吗?还是说你想起齿轮人的记载里,有关于这种漂浮着的有‘皮肤’的巨大水体的记载?你们已经有了取名。”

    顾川好奇地反问。

    载弍轻轻推动救生艇的齿轮,摇了摇头。

    他手里的活计就是顾川在启航前提出的救生艇。齿轮人间原本就有单独任务执行船的概念,如今改一改,倒也不难。载弍是天生的工程大师,齿轮人的细致超越一切人力,恐怕只有工业社会的真正机器能稳压一手。

    当时,载弍抬头望向墙外的云空,在脱离塔状云的云蔼后,包裹死或生号的水母体液对光的折射率也异常显然。

    “我族没有这种记载,我只是觉得水母是个有意味的名字。”

    水色在窗外摇晃。船火在水中明辉熠熠,鳞片状的细云在船火中飞游的倒影,像是小鸟们飞翔的聚群。

    由于设备和人员的缺乏,探索客们放弃了偏向于研究方面的想象,譬如对梦生水母的体液进行更细致的分析。这种分析或许能给出一个完善的自主脱离水母体内的手段。

    他们目前的策略更倾向于观察这些巨型水母们的移动,再根据环境条件决定他们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在三个人与一颗蛋的会议上,众人就这一方面达成了一致:

    “倘若移动到了大型云体附近,我们就使用射光六击破水母,强行脱离水母体内。假设还处在云体稀少的薄云带的话,只要方向没有偏离南边超过十度……我们就静观其变,任其漂流。倘若方向偏离太远了,又没有大型云体……那就需要做好最糟的准备了。”

    众人皆同意顾川的意见。

    目前来看,巨型水母们的移动方向是往正南方漂移的。

    因此,他们并不慌张,刚好可以借着这空中水母之力载着他们走过这一程。

    只是居无定所,非是脚踏实地,自然不安。

    “但没准,我们以为脚踏的大地其实是浮在空中的,其实也随时会塌陷……就像地震那样!”

    在外部观察总室进行轮值的顾川,一边翻玻璃书,一边想道:

    “所谓的脚踏实地,不也就是我自己囿于某种过去熟知的经验的幻想吗?”

    要知道,地球都是一个吊在虚空中的物质实体。

    仔细想象虚无黑暗世界里的一颗圆球和圆球上站在顶上的,倒挂在底下的,不也是一种可怕的事情吗?

    他的想象逐渐走远了。

    而蛋蛋先生的睡箱在这时撞了撞门。于是螺旋桨齿轮机赶忙去开门。蛋蛋先生慢慢悠悠地进来了:

    “到点了,小朋友!”

    少年人闻言,不禁对这颗气势横秋的蛋露出笑容,蛋蛋先生一愣,就见到他夹起书本走出总室,先是去了书房放回玻璃书,之后就进了房间,休息去了。

    那时候的死或生号算得上是安稳的。水母的空中游行似乎依赖某种气流的方向。而水车与水帆在死或生号的底下左右摇摆,无法突出水母体液以后,便趋于休眠与安息,蜷在一起,不再挣扎。

    原本容易打破安稳的雪块与空中纷扬的碎片,都要先落到水母的体表,要么落不进水母体内,要么在沉到死或生号的位置之前,就会沿着体液的流动,飞往水母的底下,从皮肤的另一头消失。

    世界一时安静到了极点,只有轻微的水的震荡声袅袅不绝。

    对于顾川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睡眠的环境,甚至有些说不出的亲切与热爱。

    他这一世就是在水边长大,听着水声入眠与起床的。

    他抱着床单,沉沉地睡了。

    但他这一次没能自然醒了,而是被叫醒的了。

    是螺旋桨齿轮机急切地叫醒了他。

    “发生了什么?”

    他先是起床,然后立刻顺着螺旋桨齿轮机的指向,看向窗外。窗外依旧雾水濛濛,光影散乱。

    他看到了窗外的光里,有漂浮着的黑色的影子。

    影子薄如蝉翼,在水的光里游荡,好像正在注视死或生号的行进。

    天上没有正在飞行的物体。船火所照耀到的地方,也不曾存在任何的固体。而影子突兀地出现,好像鬼故事里吓人的幽魅。

    他吓得立刻奔入了外部观察总室。初云、载弍还有蛋蛋先生,都在那里站了好久了。外部观察总室的墙窗里也到处能见到在水中漂流的影子。

    所有的影子大小都不相同,形状也略有差异,但大多都与旅人们的体型相似。

    少年人正在看,那颗蛋就乘着睡箱,得意洋洋地说:

    “我是一发现影子的存在,就通知全船了,绝没有任何的延迟。”

    “好,好,我知道了,你做得真好!”

    少年人笑了笑,又问道:

    “不过这些影子是从哪里出来的?你有看过吗?”

    蛋蛋先生更是神气飞扬跋扈了:

    “是从别的水母里游过来的。”

    “从别的水母里游过来的?”

    “是的!水母变多了,越来越多了。”

    它忙不矢地开始讲起它之前的发现来。原来在顾川睡着的时候,梦生水母还在持续变多。

    “说不尽,说不完。我发现这点也很简单。”蛋蛋先生说,“因为,光的折射率越来越怪。那些云体中偶然产生的弧光所带来的景象,在重重的水的折射中,实在曲折离奇,把云的轮廓弄得像是一个摊开来的大饼。我就靠近了窗边看,还把死或生号的探照灯开得更亮了。”

    “然后呢?”

    顾川一边问,一边打开望远镜。望远镜内的两个机械手适时从底座向外展开,将他的身体托起。与这新生齿轮意识的合作,带给少年人的一个新的好处,就是省了一把椅子。

    射光六足以为望远镜的视野打开一片天地。他轻松地望到了水母与水母接触的边缘。

    那接近透明的皮肤在碰触时,他分明见到了有极细的影子般的东西穿过了水母的接触面,潜向了这里。

    他稍微移动了望远镜,察看水母群的更边缘。

    水母们没有异常,还是在向远方那超大型云带的地方飘。

    “然后,那些影子就出现啦!”蛋蛋先生夸张地大叫道,“我看到它们应该是从别的水母所在的地方过来的……”

    初云和载弍都用过望远镜,大致了解到了影子聚集的由来。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顾川看过一遍后,心中略有猜测。他先不说,而是问初云和载弍。

    载弍摇了摇头。

    倒是初云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会不会水母体内的寄生虫?”

    顾川大感意外,而载弍居然不知道寄生虫是什么,连忙向初云求问。

    凭着过去从两任医生耳濡目染的医学知识,初云向他解释了:

    “就是一种会藏在其他动物体内的小型动物。大的动物捕食食物,这些小的动物就在大的动物体内吸收养分成长。”

    用地球的知识,水是最容易滋生寄生虫的。而在日照大河的周边,并不缺乏寄生虫的存在。川母曾经要给顾川讲过寄生虫,说是游泳的时候,要把耳朵、鼻子、嘴巴,还有屁股蛋子都保护好,不然水里的虫子就会钻进去。

    这话把曾经没觉醒前世记忆的顾川吓了很久,一直不敢进水,生怕水里的虫子从自己的屁眼或不可描述的眼里钻进去。

    而在落日城的历史上,德先生的小册子里曾经记载过一度有许多人患了寄生虫病。药石家族一度依靠用打成浆糊的药草根治寄生虫病赚了极多的名望和钱财。据说,药石家族一直称寄生虫为“蛊”。

    讲到这个程度,载弍也懂了。

    齿轮人对于生物的研究让他们也在动物的体内发现过其他生物的影子,只是这些大荒上的寄生生物并不像蛇形的虫,而多像是某种瘤块,或者趴在内脏上的扁平多足类。

    “我倒不怎么觉得这是种寄生虫。”

    顾川却摇了摇头,望向水中波澜的光景,并说道:

    “从一般的道理来讲,寄生虫应该没有那么强的主观能动性。而且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好像是主动聚在光下,是被光吸引来的。”

    初云、载弍还有那颗蛋的目光都投远了。

    诚如年轻人所说,大片的影子,像是聚在灯边上的飞蛾,围绕着船火缓缓旋转。影子在水中好像没有目的,也没有追求,只是漂流,随着水母的飞翔而一起等待。

    “也许,这些寄生虫也是喜欢光的呢?”

    初云说。

    “虽然……它们是寄生在某个生物体内的……”

    顾川一愣,随后在望远镜的边上笑道:

    “确实,没准,这种寄生虫在成长过程中的某个状态确实是喜欢光的,这种喜欢甚至迫使他们穿越了各自寄生的水母的壁垒,前往我们所在的死或生号上……在这些猜测之前,姑且,我们先测量一下,他们对灯光是否喜欢的吧!”

    这个测量是很容易的。

    外界的影子看不到死或生号内的一切。而死或生号内的旅人却可以观察到外部的万物。他们只需要轻轻变动死或生号船体上的灯的开合的方向。

    测试便自然地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对光的敏感性的定性测试。

    死或生号的灯两部分,一部分是主探照灯,一部分是船体表壳下维修灯。

    载弍先是拨动了前者的灯光,他有意将其以扇形在前方扫射。

    死或生号的汽笛发出一声鸣叫,嵌入望远镜巨大孔洞的探照灯的照射方向缓缓发生了移动。

    三个人,一颗蛋,和一个螺旋桨机,分布为五个方位。

    “可要看仔细了!”

    顾川喊道。

    他们开始陆续地直接报出自己所观察的方位的影子的动静。

    综合五人的观察,影子们的移动大约是从某一点开始的。随着灯光的移动,可能是左前方一个影子率先开始移动,于是左前方全部的影子都开始移动,他们逐渐移动到了灯光的底下。

    “这种移动似乎有一定的滞后性。影子们似乎并不是即时开始的。”

    他们的信心无疑从中得到了鼓舞。而影子们对光的敏感性也得到了某种确定。

    而第二部分,则是对光的强度的定量测试。

    这个测试则略微复杂,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载弍先是将船壳下的一个个维修灯尽数打开,使得死或生号通体明亮,全数放光,从而对外界光照达到最大。

    达到最大后,影子们的移动便变得格外古怪了。他们开始缓缓地围绕死或生号摆动与绕圈,漩涡般地游动,好像围着天上的太阳或地上的篝火跳舞的人。

    自然万物奇异的运动,仿佛是一阙没有谱子的音乐与舞蹈,围绕在船体的周围,像是无数盏漂流的黑暗灯盏,静静地点亮着顶上的灯光。

    接着,载弍就开始从尾段到船头逐段地熄灭灯光了。

    这对影子们来说,或者是一件残忍的行为,顾川好像可以看到陷入黑暗的尾段的影子们顿时陷入惊惶的样子。

    它们就像是刚刚聚在岸边的游鱼,被突入其来的人惊吓而走一般,开始四散,少部分一下子跑到了极远的地方,而更多的影子则是在原地的转圈过后,往有光的地方游了。

    然后死或生号的光不停熄灭,往前跑的影子就越多,他们变成了一股黑暗的流,仿佛列在一起的阵队,坚持不懈地向灯光聚集,于是随着灯光光照的范围越来越小,它们便密密麻麻地聚拢在船头前的小小角落。

    然后,载弍关掉了最后的探照灯。

    四周的环境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

    船里的旅人们因为暗而看不清外界,外界也看不到他们。

    黑暗变成了一种可怕的阻隔。

    好一会儿,顾川把一本内容很少的玻璃书看完的时间,他说:

    “拉开吧,我们看看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载弍点了点头,拨动了齿轮。

    于是死或生号再度大发光明。

    他们看到影子们没有因为光照的消失而离开,而是始终在死或生号的附近等待,并随着光亮,而开始再度飞旋,犹如跳给神明的舞蹈。

    要知道,相比起凭自己的力量去寻找全新的光明……期望曾经亮过的东西重新发光,对生物而言,一直是一件更为值当与有效的事情。

    活在幽冥的影子们也难例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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