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遁走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几片闲花随波飘荡,电光火石之间,蒋双流忽然眉头蹙起,他大步走回舱里。
狭促的船舱里,布帘平平整整。
布帘后面蒙头大睡的,却也只是摆成人形的两床锦被而已。
“为什么要是外乡人?”
“因为外乡人能带我去很远的地方,这样我就能去找我娘了。”
“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你娘吗?”
“京城。”
一问一答的对话犹萦在耳,小姑娘细嫩稚气,目光清澈。
她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是因为他们是能把她带去京城的外乡人,于是他们来了,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们离开柳家湾,她说她要去京城,她的目的地只有京城。
而那时他也确实是要去京城的,即便是现在,除了莫敢,船上其他人也以为他们要去京城。
如果那夜七少没有出现,如果那夜七少没有带来王爷的口谕,那他们的目的地仍然是京城。
那夜,他和七少的对话没人听到......除非,那个孩子没有喝下蒙汗药!
这样一想也就全都了然了。
那孩子得知他们不去京城,而是要去西安,所以她走了,带着她的丫鬟,乘着夜色,没有上岸,因为码头上到处都是官兵;她走水陆,小小舢板在黑夜中穿梭数十条大船中间,那些大船就是掩护她的屏障。
随从说,杨锦程上船的时候,那孩子正和小丫鬟在唱戏,学着戏台上的样子涂脂抹粉。
他和这两个孩子在一条船上这么多天,可从未见过她们玩唱戏。那些胭脂水粉还是崔小鱼假扮成货郎带来的,从柳家湾带到这里,她们也没有用过,这么小的孩子,还没到用这些的年纪,那些东西也不过就是当日用来掩人耳目的,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派上用场。
那个叫彤彤的孩子,若不是在杨家人手里逃出来的,也曾经与杨家人打过照面,所以她才和丫鬟抹花小脸,在杨锦程眼皮底下蒙混过关。
“那孩子几岁?”蒋双流喃喃问道。
一旁的莫敢不明所已,答道:“只有八岁吧。”
是啊,只有八岁。
那孩子说过什么来着,她说陶世遗的姨娘要给她吃寒食散,所以她就带着丫鬟从陶家逃出来了。
那姨娘给她吃寒食散,想来也是偷偷摸摸混在食物之中,可还是被她发现了。
她能躲过寒食散,又怎能老老实实中了蒙汗药。
从始至终,这孩子都没有说谎,是他蒋双流低估了她。
“什么,是那小女娃偷走了小舢板,还在咱们眼皮底下跑了?”莫敢一脸的不可置信,“谁家八岁的小女娃能这么古灵精怪,这是人吗?这是妖怪吧!”
妖怪,这就是莫敢对沈彤的评价。
蒋双流当然不信世上有什么妖怪,他只是很好奇,两个才到他胸口的小女娃,摇着舢板能走多远,她们摇得动桨吗?
此时,那两个小女娃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地躺倒在草丛里。
正如蒋双流所料,她们真没有摇出多远,也不过十几里,但是她们靠岸了。
把舢板停在岸边,她们又走了三四里才停下来,然后四仰八叉躺了下来。
“小姐,京城还有多远?”芳菲问道。
“不远了,七八百里吧。”有只大鸟从空中飞过,沈彤试了试,她用石子打不下来。
“啊,七八百里啊,那要走几天?”小丫头对距离没有概念,她不知道七八百里是多长。
“差不多要走大半年吧,你还小,有的是时间。”小孩子吧,要有鼓励,否则会吓坏的。
半年啊,那就是要在路上过年了。
“小姐,过年的时候,我们能有腊肉吃吗?”芳菲咽咽口水,虽然她被卖来卖去的,可是过年的时候都能吃上腊肉......
“过年的时候我们就到北方了,北方吃水饺。”小孩子真是有趣啊,前一刻还在说赶路,后一刻就在惦记腊肉了。
“水饺是什么?”
“水饺就是用面皮包着馅儿。”
“那是什么样的?”
......
临时雇来的大船里,幸存的五名飞鱼卫站在杨锦程面前。
他们身上都有伤,伤得最重的一个,手臂是要废了。
杨锦程从他们面前走过,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
“叔父南下的消息,还有什么人知道?”
杨锦程声音冷冷,叔父带着飞鱼卫先开京城,一天后他才出京,叔父是秘密行动,而他却是大张旗鼓,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为此太皇太后还召他进京,赏给他一枚大相国寺开光的平安扣。
叔父是在龙安府上船的,他们的船也是从龙安府开始被盯上的,所以那些人要对付的,是叔父,而不是他。
叔父前阵子骑马受伤,去了城外养伤,已经一个月没在人前露面,外人也只道他还在养伤。
所以此次泄漏消息的,只能是叔父身边的人。
其中一名飞鱼卫答道:“这件事恐怕无人知晓,就连我们也是过了保定府才知道的,而且也只是知道要南下,并不知道具体是到什么地方。”
“过了保定府才知道?那么过了保定府再把消息送出去,也是来得及吧。”杨锦程的声音越发冰冷。
“副使于属下等有知遇之恩,属下万万不敢出卖副使!”五个人齐齐跪倒,神情戚然。
“不是你们?那么你们来说说看,那些人又是如何得知叔父在这条船上的?”杨锦程目光如炬,说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他是不会相信的。
“副使和属下们去柳家湾时,曾被人看到,后来柳家湾也有土匪的传言,会不会是被人识破了?”先前的飞鱼卫说道。
“识破了?猜到那些不是土匪,而是飞鱼卫?如果是这样,也应该在内西江动手,而不是过了龙安府,到了运河上才下手。”
杨锦程强压住怒气,决对不会是在柳家湾露出行藏的,他虽然没去柳家湾,但是他去了上乔镇,飞鱼卫离开柳家湾不久,位于上乔镇和下乔镇之间的十里铺就出了土匪杀人的命案,别说柳家湾的事情被知县压下去了,就是没有压下去,所有人也会把那件事和十里铺的事联系起来,认为都是土匪做的。
正在这时,一名护卫从外面进来:“世子爷,查到了,桂芳斋是下乔镇的一家老字号,开了多少年了,在当地小有名气。”
第四十七章 不想死
“下乔镇上的老字号......”
杨锦程端起茶盏,掀起盖子拂了拂又放下:“桂芳斋的脂粉除了下乔镇,别的地方还能买到吗?”
护头摇头:“桂芳斋在下乔镇相邻的两个镇上都有分号,其他地方或许也能买到,但也只局限于偏僻闭塞之地。”
杨锦程带来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大部分连尸首都没有找到,这名护卫是当地卫所派过来的。
杨锦程默不作声。
从清平府过来,沿途所过城镇,皆是没有桂芳斋分号的。
那小女娃用的香粉,是从哪里买来的呢?
杨锦程的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去,把清平府江老爷和船上所有人,全都带来!”
五名飞鱼卫正要领命,杨锦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让别人去吧。”
五人面面相觑,杨世子不用他们,是仍然对他们存疑吧,毕竟死的是杨家人,还是杨家的二老爷,太皇太后的侄儿,飞鱼卫的副指挥使。
他们心里忽然涌上一个不好的念头,最终,这件事无论能否抓住凶手,无论他们能否洗清嫌疑,他们在飞鱼卫的差事也没了。
没了差事也没什么,就怕这条命也不会留下。
一室寂寂,杨锦程再次端茶,声音里没有热度,但也听不出冷意:“你们先退下吧,好好想想。”
想想?想什么?想想是谁走漏了消息,还是想想应该如果洗清自己的嫌疑?
五人鱼贯而出,没人说话,但心绪翻滚,堵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直到回到暂时的住处,路友破口大骂:“这叫什么事啊,杨世子自己的护卫可一个也没有跑出来,是咱们几个拼死拼活把他救出来的,到头来却让咱们好好想想,这还有没有天理!”
“嘘~”许安做个噤声的手势,打开门窗看了看,确定门外没有人偷听,这才重又把门窗关好,压低声音说道,“杨世子已经不信我们,外头肯定有人盯着,大家说话都要小心一些,提防隔墙有耳。”
他们都是飞鱼卫,偷听盯稍的差事干得多了,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些招数竟然用到了他们自己头上。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双喜忽然落下泪来,他一条手臂上着夹板,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一拳砸到炕桌上,炕桌从中间裂成两半。
“双喜,你干嘛,这条胳膊也不想要了吗?”见他还要再砸,许安一把抱住了他。
“许安,我的胳膊废了啊,这是右胳膊,我从小练刀,胳膊废了,我还练什么刀?我是废人了,留下这条没用的胳膊又有什么用,全都废了吧!”王双喜眼中有恨,是恨伤他的人,也是恨自己。他五岁练刀,练了二十年,现在他的胳膊废了,抡不起刀了,他没有用了。
“双喜,天无绝人之路,你想开些......”许安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了,他们都是武人,行动多过言语。
“许安叔,路友叔,双喜哥,阿治哥,你们知道杨副使是怎么死的吗?”五人之中年纪最小的阿虾说道。
阿虾叫崔小杰,只有十六岁,去年顶了亲戚家的袭职进了飞鱼卫,杨捷见他机灵,就把他留在身边了,顶着护卫的名头,其实做的大多都是跑腿的差使。
四人皱眉,不知阿虾为何有此一问。
“是让人一箭射中眉心死的啊,我们都看到了。”
虽然屋里只有他们五个人,阿虾还是下意识地四下看看,声音压到极低:“虽然副使不会泅水,可若不是杨世子把他托到水面上,他或许是死不了的。”
“阿虾,你别胡说,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年纪最长的许安沉声说道。
“许安叔,我没有胡说,刘静中箭后松开了副使,副使挣扎两下就沉了下去,那时岸上的箭像雨点似的射过来,我立刻潜进水里,想去救副使,可是杨世子先我一步潜了过去,我亲眼看到他从水下托起副使,副使的脑袋刚刚露出水面,就中箭了。”
当时的情况大家一起经历的,他们拼死从火海里逃出来,护着杨副使和杨世子,拼命往岸上游。杨世子会游水,可是杨副使没有水性。几人中以刘静的水性最好,他拖着杨副使向岸上游去,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岸上还有埋伏,箭如雨下。当时大家忙着躲避羽箭,听到刘静的惨叫声后,才知道刘静已经中箭,再然后,就看到杨副使也中了箭。
可是,是像阿虾说的这样吗?
杨副使之所以会中箭,是因为杨世子在水下把他托了起来。
“副使毕竟不会水,也不能在水下待着,或许杨世子一时慌乱,没有想到那箭恰好就射过来吧。”许安嗫嚅地说道,这种事情还真的是不知该如何来说,无论怎么说,好像都不对。
“怎么可能!”路友是个暴脾气,声音大得吓死人,许安连忙捂住了他的嘴,路友使劲甩开他,强忍着压低了声音,低吼道,“这种事情,若是我想不到,那有可能;你们想不到,也有可能,但是杨世子是什么人?他能想不到吗?”
是啊,杨锦程是什么人?只要是和杨锦程打过交道的,谁敢说这种事情是杨锦程想不到的?
平日里最蔫的阿治也小声嘟哝:“可不是嘛,杨世子怎会不知道那个时候冒出头去,是一定会中箭的,他自己怎么不把脑袋探出去呢。”
杨锦程虽然也受伤了,可却非箭伤,而是鱼雷炸船的时候,被船上的碎片擦伤的,虽然也要好生将养,可是却没有伤筋断骨。
“大家都别说了,无论如何,副使都是杨世子的嫡亲叔父,即使当时真是杨世子在下面把副使托上去的,那也是无心之举,大家不要再提了。”许安一向老成持重,他想得很多,这种事非但不能提,而且最好全都忘了,就当没看到没听到。
“可是杨世子现在怀疑到我们头上了,副使又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做错了什么?双喜哥还受了重伤,我们是不说了,可是杨世子还会说,过几日京城的人来了,杨世子会把副使的死推到我们头上吧,那我们怎么办啊,我只有十六岁,我还没有娶媳妇,我不想死啊。”阿虾说着说着,就没骨气地哭了起来,他尚未及冠,还是个孩子。
第四十八章 消失
虾头不想死,有谁会想死呢?许安不想死,路友和阿治不想死,就连认为自己生不如死的王双喜,也同样不想死。
“无论杨世子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他都不想让人知道吧?”虾头用衣袖抹了把眼泪。
“他奶奶的,亲叔父是因他而死,他当然不想让人知道了。”路友挥拳,可是小几已被王双喜砸坏了,他只好把拳头恨恨放下。
阿治在一旁小声说道:“当时情况危急,或许杨世子没有留意到虾头,会不会以为没有人看到呢?”
“不会的,当时我们是和杨世子在一起的,不论我们有没有看到,只要他做过,就会对我们心存忌惮,即使今天我们洗清嫌疑,以后他也会找机会将我们灭口”,说话的是王双喜,他看着自己那条再也抬不起来的手臂,苦笑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像刘静那样,一箭穿喉,还能算是殉职,给家里人留份抚恤。”
众人无语,屋内落针可闻,稍顷,又传来虾头的哭声:“我家亲戚没有男丁,让我在爹娘坟前起誓,将来要给他们养老送终,这才让我顶了校尉的袭职,现在我要先他们而死,是不能守信的了,到了阴间是要下油锅的吧,我好害怕啊!”
虾头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掌心中传出来,所有人的心全都跟着沉了下去。
他们没有在父母坟前起过誓,但是他们也不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许安和路友上有高堂下有妻儿,王双喜有寡嫂和侄女要靠他供养,阿治有自幼订亲的未婚妻子,若是他死了,这姑娘就是望门寡了。
阿治自言自语:“我不能死,就是要死也要先退亲,不能害了人家。”
“不能死,我们谁也不能死。若是为了这件事被杨世子算计而死,非但没有抚恤,就连袭职也没有了,家里人怎么过日子?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死!”
说话的是许安,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不能死啊,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都要靠他。
“对,咱们也是爹娘生的,凭什么要给人当替罪羊,老子才不要在这里等死,老子去和他们拼了,那也算是来个痛快的。”路友眼里充血,他是急脾气,他最受不了这个。
“路友叔,我们拼不过他们啊,我们的祖上没有跟着太祖皇帝打过江山,我们也没有太皇太后撑腰,我们的命连尘土都不如。”虾头哭着说道。
王双喜呆呆坐着,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但是只要他活着,飞鱼卫就能给他一份俸禄。再过几年,给侄女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可若是他死了,侄女嫁到婆家以后,娘家连个给她撑腰的人也没有了,她那个老实性子,会被人欺负的吧......
“许安叔,你年纪最长,你拿个主意吧,我们都听你的。”虾头说道。
“对,都听你的。”
“你拿主意!”
......
许安在四人脸上一一扫过,四个人,四双眼睛,希翼地望着他。
许安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他沉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五个谁也不能死......”
他们不想死,有人也不想束手就擒。
去船上抓江老爷的人回来了,那条船上空空如也,江老爷父女,连同他们的随从,就连船工也不知去向。
“世子爷,旁边船上的人说,早上还见到船上烧火做饭,岸上有人吵架,家丁还出来看过热闹,至于他们是何时离开的,倒是没有人注意。”派去的人禀道。
“吵架?吵什么架?”杨锦程问道。
“哦,就是有条大船丢了一条小舢板,硬说是官兵给偷走的,闹得好不热闹,绝属无理取闹,想来是被拘着不许离开,借这事发做吧。”来人说道。
“丢了一条小舢板?”杨锦程的眼睛微微眯起,“如此重要的事,为何没有人向我禀报?”
来人怔了怔:“这事......也不重要吧......”
杨锦程冷哼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正如那人所说,船上一个人也没有。
杨锦程走进船舱,试图找到那些人留下的东西。
没有,都没有,就连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些人像是阳光下的水珠儿,凭空就消失无踪,如果昨天他没有亲自来过这里,他甚至会以为这些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杨锦程的脸上看不出喜忧,他在舱里伫立一刻,转身走了出来。
此时已过晌午,那些人若是早晨趁乱走的,那么现在早就在百里之外了。
“去那条船上问问,他们丢的舢板有无标记,再拿我的名帖,到卫所里借二十人,兵分两路,沿着运河南北两向搜索,找到那条舢板。”
那些人不会全部都在舢板上,一定也是兵分两路,有人走水路,有人走陆路,只凭一条小舢板是走不了远路的,一旦离开是非之地,他们就会弃舟登岸,因此找到那条被丢弃的舢板,就能知道他们要去的方向。
正在这时,又有卫所派来协助的护卫跑了过来:“杨世子,出事了!”
“什么事?”杨锦程问道。
“您下榻的地方走水了!”来人急火火地说道。
这两日,为了搜查方便,杨锦程没有住进官驿,而是包下了码头附近的一家客栈。
杨锦程眉头动了动,向着客栈的方向望去,果然,虽然在这里看不到火光,但是亦能看到滚滚浓烟,已经有人提桶跑来河边打水救火了。
“杨世子,您可有贵重物件留在客栈里吗?”杨家的船沉了,杨世子的东西都在船上,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临时置办的,哪有什么贵重物件?也不过就是问问而已。
杨锦程蹙眉,问道:“跟我一起逃出来的五个人呢?”
来人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杨锦程身后,是啊,那五个人是杨世子的随从啊,他们去哪儿了?
他没有跟在杨锦程身边,自是并不知道杨锦程让那五个人回去“好好想想”了。
万幸,客栈离码头很近,而且卫所派来在码头巡视的人也很多,两个时辰后,大火渐渐被扑灭,但是好好的一家客栈还是被烧毁了一半。
“死人,有死人,烧死人了!”
有的地方还有小火苗,有人过去洒水,却赫然发现了尸体!
烧焦的尸体,零零散散分布在客栈各处,足有十几具之多,有的还能从身上残存的衣裳碎片分辨出来,那是军服,是杨锦程留在客栈里的人;而在其中一处,有五具尸体横七竖八,死相凄惨,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
第四十九章 破庙
深夜星汉静,秋风初报凉。
五骑绝尘而来,马上骑士风尘仆仆,粗衣布衫。
他们昼伏夜出,星夜赶路,天光微曦时天空中飘起了雨丝,细细密密,亭台楼阁笼罩在雨雾里,远远望去,若即若离。
“这边离大路太近,我们穿过那片林子再歇脚吧,以前执行任务时我来过这里,我记得那边有座破庙。”为首男人三十上下的年纪,腭下微须,他是许安。
那日,他们五人逃出客栈时,被杨锦程留下看管他们的卫所兵士察觉,双方起了冲突,好在逃了出来。
他们是杨捷在飞鱼卫中精挑细选的亲随,对付卫所兵士绰绰有余。
无论杨锦程信或者不信,在所有人眼中,他们五个已经死了。
现在,他们要去北直隶,抢在杨锦程到达京城之前,把在北直隶的亲人安排妥当。
这几天,他们白天睡觉,晚上赶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
穿过一片枣树林子,又走了大约一里多地,路边果然有一座小庙。
小庙破破烂烂,牌匾不知去向,就连庙门也缺了一扇,光秃秃的半边门框上,一只蜘蛛正在结网。
许安抬头看一眼飘雨的天空,又看看几人身上还在滴水的衣裳,道:“阿治、虾头,你们去附近找些干一点的柴火;双喜,你在外面接应;路友,你和我进庙查看。”
四人应声,分头行事,许安和路友蹑手蹑脚走进小庙。
庙里供奉的不是普渡众生的观音大士,也不是如来或弥勒,泥像上的颜色已经斑驳,但是依然能够看出来,这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
原来是吕仙祠。
路友正要开口说话,许安碰碰他的手臂,指了指地上。
地上满是灰尘,也不知有多久没有打扫过了,足印凌乱,显然时常有人在这里歇脚,附近就有一片枣树林子,农人偶尔在这里避雨躲风也不足为奇。
许安指给路友看的,是通往泥像后面的脚印。
世人对鬼神心存惧意,即使是吕洞宾这样的神仙,因而鲜少有人会到佛像后面去。
许安和路友互视一眼,二人不动声色,按住刀柄,沿着那些足印向泥像后面走去。
泥像后面有两个人,一躺一蹲。
躺着的人看不清脸面,看身形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个小姑娘蹲在他身边,目光戒备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
看到是这样的两个人,许安和路友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看他们的样子,应该就是寻常百姓,多半是赶路错过了宿头,在这破庙里过了一夜。
“你们是过路的?”许安问道。
“嗯。”小姑娘没好气地答道。
许安又走近一步,居高临下俯视着躺在地上的人。
刚才没有看清楚,现在仔细一看,他发现无论是躺着的人,还是旁边的小姑娘,全都衣衫破烂,那个男人身上缠着布带,有鲜血透过布带渗出来。
“他受伤了?”许安又问。
“嗯。”
小姑娘的目光一直在二人身上游移,许安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这个小姑娘的目光让他感觉有哪里不对。
“他是怎么伤的?”许安打量着那人受伤的部位,一处是在肩头,另一处则是在腿上。
他是练武的,练武之人或多或少都懂疗伤,这人的两处伤无论是位置还是包扎的方法,都不像是普通的跌打伤。
这是砍伤或者箭伤!
“关你什么事。”小姑娘冷冷地说道。
“也是,我们只是过路之人,外面下雨,要在这里避避雨,打扰了。”许安客气地说道,眼下这种情况,他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有所放松。
这一次,小姑娘没有开口,躺在地上的男人嘴里嘟哝着什么,她连忙凑过去查看,拨开男人脸上的乱发,用手试试男人的额头。
“他发烧了?”许安问道。
小姑娘“嗯”了一声,没有看他。
许安没有再问,他向路友使个眼色,两人转身从泥像后面走了出来。
走出小庙,正要和站在外面的王双喜说话,就看到阿治和虾头抱着柴禾走过来。
“里面有一大一小,大的受伤了,这两人有些古怪,我们不要惹事,马上离开。”许安说道。
五人中以他为首,他说离开,其他四人均无异议。
纵然庙里的两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此时此刻,他们也不想平白招惹事端。
五人正要上马,王双喜忽然嘘了一声,接着,他们便全都听到了马蹄声。
刚才王双喜在外面已经查看过了,破庙旁边有条小路,可以绕到庙后,那里是一片枯草和两座年代久远的孤坟。
他们立刻翻身上马,上了那条小路。
把马匹安顿好,虾头悄悄溜出去查看动静。他找到一棵大树,刚刚把身形藏好,就看到有十几骑从那片枣树林子里出来,向着破庙而来。
看到这些人的装束,虾头吓了一跳,慌忙跑到小庙后面:“是飞鱼卫,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五个人当中,虾头的资历最晚,他进了飞鱼卫,就被杨捷看中,挑到身边跑腿了,飞鱼卫里的人,除了经常在杨捷身边走动的,其他的人他认识的不多。
这里已经是北方,是飞鱼卫的地盘,飞鱼卫可以正大光明行动,而不用像在南方那样乔装改扮。
可是这么一座荒郊破庙,怎么会有飞鱼卫过来?
许安压低声音道:“应该是冲着庙里的那人来的。”
他说的那个,自是指受伤的男人,至于那个小姑娘,也只是孩子而已。
许安对阿治道:“你去看看情况。”
阿治从怀里掏出帕子,蒙住脸孔,猫下腰,飞快地向小路上跑去,可是他刚刚跑上那条小路,就听到了喊杀声,接着,他看到一个小姑娘背着一个人向这边跑了过来。
而在小姑娘身后,几名飞鱼卫正疾奔追来。
阿治来不及躲闪,正和那个小姑娘照了正面,他吃了一惊,这小姑娘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居然背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她个子矮小,男人的半截腿拖在地上,一只鞋子已经掉了。
第五十章 杀现
眼前的一幕有些诡异,但是阿治顾不上诧异了,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是往破庙后面跑的,她会把飞鱼卫引过来,许安他们四个人都在那里!
阿治转身就跑,他要抢先一步通知兄弟们,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同伙,他们有同伙,快追!”有人喊道,这是飞鱼卫的声音。
同伙?这是被当成这个小姑娘一伙的了?他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是谁啊!
阿治脚下跑得更快,边跑边喊:“快走,快走!”
来不及了,耳畔传来风声,那是利器破空而来发出的声音,阿治一个踉跄摔倒地上,一柄绣春刀插在他的腿上。
有女童竭斯底里的声音传来:“你们伤了我大哥,大哥你快跑啊!”
大哥?是那个小姑娘背着的人吗?他受了重伤,怎么跑啊?
但是下一刻,阿治陡然明白过来,小姑娘口中的大哥是他,是他!
后面追赶的飞鱼卫飞驰而至,马上骑客俯身抽刀,刀入鞘中,血如泉涌。
有人扯下他脸上的布巾,随手扔在一旁,阿治看去,身穿飞鱼服,却不是他认识的人。
又有马蹄声响起,是许安四人,他们同样青巾蒙面,手里挥舞着的刚刚砍下来的断枝,却如同下山猛虎气势汹汹。
飞鱼卫们措不及防,没有想到那些人还有帮手,他们挥刀相迎,混乱之中,有人把倒在地上的阿治提起来放在马背上。
小路狭窄,许安挥舞的不是树枝,而是一棵儿臂粗的树,此时已是秋日,叶已落尽,根根枝叉横七竖八,许安一人一骑,持树而立,把小路堵得水泄不通,四个人,三匹马,飞奔而驰。
手上的小树,树枝被飞鱼卫的绣春刀砍断,终于,树干也拦腰而断,许安纵声长啸,伸手将离他最近的一名飞鱼卫从马上拽了过来,再一用力,那人便朝身后的飞鱼卫扔了过去。
有人催马闪身,有人伸手欲接,也不过就是稍稍分神,许安已经策马驰骋,他刚刚跑出小路,等在那里接应的路友就推倒了一棵砍倒的树。
飞鱼卫追过来,路口一棵树横躺着,比起许安用来当武器的那棵更加粗状,枝叶更密,马匹停下,不肯向前,待到他们把树移开时,那几个人早已消失无踪。
“娘的,那个小的怎么不见了!”又有声音传来,刚刚一阵混乱,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身上,却让那个小姑娘逃走了。
“跑了就跑了吧,一个小崽子而已,这个大的还在,能回去交差了。”又有人说。
为首的飞鱼卫走上前去,一个人躺在地上,肩膀和腿上都有伤。
“那天和我们交手的人,就是伤到这两处。”他说道。
他俯身去拨开这人脸上的乱发,想看看这人的相貌,这人忽然坐起身来,伸手抢过他腰间的绣春刀,刷的一声,刀光闪过,他惊愕地看向自己的腰际,那里裂开了一条缝......
“不好!”
“快,杀了他!”
“保护张头儿!”
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呼,七八柄绣春刀不约而同向那人砍来,那人哈哈大笑,手上一松,刀落地!笑声戛然而止。
张头儿仰天倒下,他的腰已经断了,只余少许部分勉强连接着身体,他大睁着双眼,至死也不相信,他会是这个死法。
“砍下首级,带回京城,找人辨认,看看是不是焦世通,张头儿的尸身也带回去吧。”其中一名飞鱼卫说道,这些人中,除了张头儿,就是他的官职最高。
手起刀落,血光飞溅,顶着乱发的头颅被飞鱼卫纳入革囊之中。
飞鱼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梅胜雪缓缓走了出来,她就藏在附近,突生变故,飞鱼卫们怕是早就忘了她的存在了。
在他们看来,大焦才是首犯,而她只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子而已。
一个小孩,是死是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把大焦的头带回京城交差。
没有头颅的身体横躺在地上,鲜血还在汩汩而出。
梅胜雪望着仍然在不断涌出的鲜血,没有哭也没有动。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能有这么多血,她也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在危急关头抛下大焦。
她伫立一刻,拖起大焦的尸体,就近挖坑埋了。
她把上面的土踩了又踩,又抓了碎石泥土洒在上面。
“大焦,虽然我们还没有成亲,可我们自幼订亲,我是焦家没过门的媳妇,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你娘,是飞鱼卫害死的你,我终有一日会为你报仇。”
梅胜雪转身离去,她没有回头,走得很快,也很稳。
危急时刻,大焦用自己的生命拖住了飞鱼卫,让她得以趁机逃走。大焦是为她而死,但大焦却是死在飞鱼卫手里。
大焦让她离开时,她没有犹豫,现在她要走了,她也没有犹豫。
她是梅家人,梅家人早就没有了儿女情长的资格,而从此以后,想要为梅家报仇的人,就只有她一个了。
其他的梅家人,都是废物!
她越走越远,渐渐变成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人影一闪,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破庙顶上跳了下来,她站稳后,仰着头伸出双手,对着庙顶说道:“芳菲,别怕,你闭上眼睛往下跳,我接着你。”
“我不敢,好高......”
透过残缺的飞檐,芳菲吓得快要哭出来了,真的好高啊,如果不是小姐生拉硬拽,她也不会爬得这么高。
“哎呀,你看,你背后有个人,那人没有脑袋!”沈彤大叫。
“啊,不要啊!鬼~~~”
芳菲一声尖叫,就从屋顶跳了下去......
......
“芳菲,你好重啊,我快被你压扁了。”快被压扁的沈彤有气无力地说道。
“小姐,我腿软了,起不来,你看一眼,无头鬼还在上面吗?”芳菲带着哭腔。
“他没在上面,可他的血在下面,就在咱们身下......”
“啊?”芳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从沈彤身上跳了起来,拔腿就跑,跑出几步,才想起来自家小姐还在地上躺着,猛一转身,背后竟然有个人,“无头鬼!”
“是我啦,快走吧。”沈彤伸手摸摸芳菲的小卷毛,摇摇头。
第五十一章 避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多是来的快,去的也快,这场雨却淅淅沥沥下了两天。
路友赤着上身,只著一条牛鼻裤,古铜色的皮肤被火光映衬的闪闪发亮。
他一边把淋透了的衣裳架在火边烘烤,一边谩骂:“奶奶的,这啥时候才能晴天?都是让那个死丫头害的,你的伤不知啥时候才能好。”
“路友叔,我能行,不会拖累你们,明天我们就赶路吧。”
阿治的脸烧的通红,强打着精神,他伤在腿上,虽不致命,但伤可见骨,流了很多血,伤得很重。昨天发烧,大家决定找个地方休养两天。
他们的家人都在北直隶,晚走两天,家人的危险就多上两分。
阿治不肯,但大家全都坚持,今天找到了这个地方,路友留下照顾他,虾头和王双喜去找附近人家买干粮,许安去请郎中。
这是一间废弃的农舍,显然已经很长时间没人住了。门前有倒塌的篱笆,屋里堆着破旧的农具,屋子一角漏了个洞,好在屋里还堆着些茅草,路友刚刚上房盖了茅草。
“胡说八道,就你这样子硬要赶路,不死也残,是兄弟就不要说这种废话!”路友骂道。
阿治苦笑,没有想到,拖累大家的竟然是他。
他重又闭上眼睛,晕晕沉沉。
忽然门外有的声音传来,路友皱起眉头,抽出腰下绣春刀,闪身藏在门后。
“咦,里面好像有人。”声音细细嫩嫩,是个小女娃。
自从昨天遇到那个嫁祸阿治的小姑娘,陆友听到小女娃的声音,头发根儿都立起来了。
该不会是昨天那个吧?这还没完没了了。
路友正想破口大骂,农舍的破门就被推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接着,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真的有人啊。”
然后又有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好暖和,有火堆呢。”
“那个人怎么不动?是不是死了?”一个说。
“死人不用烤火,他还在烤火就不是死人。”另一个说。
门后的路友想骂娘了,这是什么逻辑?
不过,他也确定了,这不是昨天的小女娃。
他把刀插入刀鞘,闪身从门后走了出来。
“啊,有人!”
一个小女娃惊叫。
另一个小女娃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你为什么藏在门后?”
路友无语,藏在门后还有为什么,当然是想偷袭你们了。
好像不能说,说出来挺丢人的,堂堂飞鱼卫居然偷袭两个小女娃……
“你们是哪家的孩子?跑到这里做什么?快点回家去!”路友板起脸来。
“这里是您家吗?我们是赶路的,能不能在这里避避雨。”小女娃躬身行礼,很有礼貌。
路友打量面前的两个孩子,都是八、九岁,头发刚到耳根,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像两只小落汤鸡。
“只有你们两个人,家里大人呢?”路友疑惑。
一个小女娃说道:“家里出了事,遭了土匪……”
原来是逃难的流民。
这几年流民越来越多,拖家带口的,拉帮结伙的,京城里那些小偷小摸的孩子,大多都是流民。
这两个是孤儿吧,没有家人带着,看身上的衣裳,倒也整齐,应该是好人家的孩子,可是无依无靠的孩子,又是女娃,少不了会落入人牙子手里,真是可惜了。
“逃难怎么不走大路?跑到这荒郊野外做什么?”路友继续问道。
“怕遇到拐子,不敢走大路。”小姑娘说道。
真是孩子的想法,大路上好在人来人往,在光天化日下那些拐子也不敢太放肆,是到了荒郊野外,就不用拐了,直接拖走,任凭你哭喊得声嘶欲裂也没有人听到。
路友还要再问,阿治昏昏沉沉中,听到他们说话,他有气无力的说道:“路友叔,让她们进来吧,小孩子,怪可怜的。”
“你啊,吃了亏还没记性……”路友没好气的埋怨,又对两个小女娃粗声大气的说道,“算了算了,进来吧,烤烤火,别冻着。”
“谢谢大叔,谢谢哥哥。”小姑娘施礼。
无论何时,有礼貌的孩子总是让人看着舒服。
两个小女娃在火堆坐下,好奇的看着躺在对面的阿治。
“你受伤了。”小女娃说道。
阿治牵牵嘴角,像是在笑。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路友道:“这么快他们就回来了?”
两个小女娃进来时,没有把门关严,留有一道很宽的缝隙。路友正要开门,透过门缝,忽然看到外面的来人,他脸色骤变,唰的一声再次抽出绣春刀。
许安说过,迫不得已,他们不能在人前亮刀,不能暴露飞鱼卫的身份。
但是现在情况危急,他顾不上这些了。
来人是飞鱼卫!
只有两个人,像是来这里查看的。
其中一个,路友是认识的。
这是飞鱼卫镇抚戚树豪的人!
戚树豪和杨捷素来不对付,碍于护国公府杨家,戚树豪只有忍气吞声,但是他手下总有几个是不想忍的,现在来的这人名叫孙成,就和路友他们打过几架,彼此算是结过梁子。
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孙成。
可是现在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路友紧紧握住手中的绣春刀。
论武功,他比孙成略高,但是现在孙成身边还有一个帮手,而他还要护着受伤的阿治。
如果说以前是有胜算的,那么现在就是绝无胜算!
“路友,你怎么在这里?”
门被推开,孙成先是愕然,接着脸上就露出嘲讽之色。
“乔装改扮啊,堂堂副使大人的亲随,怎么变成了这个熊样?”孙成的目光,在屋子里唆睃了一圈,落到火堆旁的阿治身上,“那个怎么看着像王治?对了,差点忘了,杨副使仙去了!你们应该在南边陪着世子爷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莫非杨副使是你们杀的,你们是畏罪潜逃?”
说到这里,孙成和旁边的人一起抽出了刀!
路友咬牙,杀,一定要杀!不能留活口。
几乎同时三柄绣春刀一起挥出,刀光粼粼,寒气逼人。
路友以一敌二,明知胜负早分,但他不能退缩,要么孙成他们死,要么就是他和阿治死,但是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孙成会把消息带回去,之前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
第五十二章 小妖怪
“路友,你真是自不量力,怎么?没有了杨家人撑腰,你这花拳绣腿就施展不开了?”孙成哈哈一笑,手中绣春刀砍向路友面门。
“放你娘的屁,你说老子这是花拳绣腿,老子就让你尝尝花拳绣腿的厉害!”路友大怒,举刀护在面门。
孙成的刀被硬生生格开,绣春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再落下却不是斩向路友,而是直奔躺在火堆旁的阿治!
“小心!”路友高呼。
但还是晚了一步,绣春刀从孙成手中脱出,刀尖向下,笔直刺向阿治胸膛。
刀光、火光,映入阿治眼中,他大睁着双眼,脸上没有惧怕,只有悲愤。
这脱手一刀来得突然,让人全无防备,何况是受伤的阿治。
砰的一声,一样东西腾空飞起,撞到直落而下的刀刃上,绣春刀被撞得偏离,咣啷声响,落到地上。
但是那样东西却借着一撞之力向着孙成飞了过来,孙成大吃一惊,他仓促闪避,但是那样东西来得太快,他的身体还没有移开,那东西就撞到了他的脸上。
最后映入孙成眼睑的是点点火星,接着,他就发生一声惨叫,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截烧成焦木的柴火,火堆里抽出来,再寻常不过的柴火。
空气中传来皮肤被烧焦的味道,路友错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出刀!”
出刀?
对,出刀!
路友的手已先他的大脑做出反应,绣春刀挥出,刀光闪动,孙成的第二声惨叫再也没有发出,人头滚落,小女娃的尖叫也卡在了喉咙里,不能叫啊,会给小姐丢脸的。
鲜血喷了路友一身一脸,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手里的刀依然保持着挥出的姿势。
孙成的同伴先是怔住,接着他转身就跑,这里还有埋伏,绝对不是只有路友,那截突然飞来的焦柴是杀招,避无可避的杀招。
走,必须走!
路友的刀依然停在半空,那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别让他跑了!”
是啊,不能让他跑掉,只是一念之间,路友疾步追出破屋,手中绣春刀奋力挥出,那人来不及回头,便应声倒地!
雨仍然在下,鲜血喷出,很快便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得不留痕迹。
路友的发髻散开,水淋淋的头发垂在肩上,他的人,如同一头狰狞的兽。
他不是第一次杀人,身为飞鱼卫,他早已不记得杀过多少人了。
但是唯有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柄刀,一柄听令于别人的刀。
而那个命令他的人,就在屋里。
路友猛然惊醒,他转身冲进破屋,带着一身寒气,目光森森望着火堆旁边的小女娃。
是这一个,没错,一定是她。
虽然两个小女娃差不多的年纪,可是路友直觉就是她。
她目光沉静,嘴角含着浅笑,她看着他,没有惊慌,反而还带着属于孩子的甜美。
“你和昨天在破庙里的那个小丫头是一起的?”
从小到大,路友见过的小女娃不多,但也不少。可是从昨天到现在,他遇到的这两个,却都令他匪夷所思。
一样的可怕,一样的不像是孩子。
“呸,少拿她和我家小姐相提并论,她那种无情无意的人,给我家小姐提鞋都不配”,另一个小女娃大声嚷嚷,说完,还不忘讨好地补上一句,“小姐,我说的对吧?”
被称为小姐的那个摸摸她的小卷毛,嘴边的笑意更深。
“我认识她,但和她不是一起的。”她说道。
不知为何,路友竟然松了口气。
还好,她们不是一起的,否则......那也太可怕了。
“今日之事多谢你了。”说话的是阿治,他强撑着要坐起来,路友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我不是白帮你们的,所以,你们不用谢我。”小女娃语声轻脆,如同山谷黄莺。
“你......”阿治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去说,只好不再说话。
“敢问小娘子是何方神圣?”这一次开口的是路友,他是个粗豪之人,这种客气的语气让他自己都有些不适应,他的一双大手按在阿治肩上,不由自主用了几分力气,阿治哎哟一声,他连忙松手,阿治重又摔在地上。
“我叫沈彤。”小女娃说道。
“沈彤?沈......”路友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他接着问道,“不知沈小娘子有何指教?”
“有啊,你应该马上把他们的尸体处理掉,而不是盘问我。”沈彤说道。
路友如梦方醒,今天他是怎么了,他杀了两名飞鱼卫,当然是要尽快处理尸体,消除所有痕迹。
这是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为什么竟然忘了呢?
不,若是往常,这种事情他会想到,但也不是立刻想到,他从来就是执行者,而不是拿主意的人。
难道眼前的这个小女娃是能拿主意的人?
她在命令他啊!
从杀孙成开始,她一直在命令他,而他却不由自主听令于她。
这太不可思议了,也太诡异了。
妖怪,这是个妖怪!
大雨滂沱,路友费了好大的劲,才挖坑把两具尸体埋了。
担心刚埋好的坑会被大雨冲开,他又搬来两块大石头压在上面。
一切做完,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个叫沈彤的小女娃倒是会差遣人啊,他们五人里面,属他的力气最大,换做其他四个,无论如何也搬不来这两块大石头的。
沈彤?
坏了,沈彤还在破屋里,那个小妖怪,不会对阿治做什么吧?
路友发疯似的往回跑,他的脑袋里已经浮现出很多种可能,当然,最有可能的可能,就是这个沈彤是山里修炼千年的小妖怪,小妖怪想要长大,就要吸取男人的精血......
说不定阿治现在已经被吸得只剩下一具空壳了。
大雨如注,路友跑得飞快,踩着雨水和泥泞,跑回了那间破屋......
一进屋他就怔住了,下一刻他就发现,怔住的不只是他,还有许安、王双喜和虾头。
他们三个都回来了,现在三个人六只眼,都在注视着火堆旁的小女娃。
而那个小女娃手里拿着一根针,正在阿治的腿上穿针引线!
第五十三章 是做梦吗
火苗腾腾,小姑娘的脸在火苗的映照下,不太真实,如梦如幻。
是做梦吧,一定是的,好端端遇到修炼千年的小妖怪,哪有这样的事,不是做梦又是什么?
路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还好,只是做梦。
可是这梦也未免太过可怕了,比他以往所有的梦都要可怕。
想到这里,他重重拧了一下大腿,如果不疼,那就是做梦,他也可以彻底放心了。
皮粗肉厚,可也能感受到疼痛。
疼,很疼!
路友蓦的一惊,什么做梦啊,这就是真实的。
那个小妖怪就坐在那里,拿针在阿治身上扎来扎去......而许安他们四人,却像是被孙猴子使了定身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定身法,是妖术,他们中了小妖怪的妖术!
“许老大!”路友扑过去猛的推了许安一把,许安是五人中年龄最长的,在家里也是长子,路友习惯叫他许老大。
他来得突然,许安没有防备,被他推得险些摔倒,见到是他,沉声道:“小点儿声,不要防碍到沈姑娘。”
路友彻底呆住。
防碍?他们让他不要防碍到沈姑娘?那个小妖怪?
“不是啊,老大,她不是人,她是妖怪,她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许安就捂住了他的嘴:“沈姑娘正在给阿治疗伤,你不要胡言。”
胡言?他在胡言?
路友又惊又气,眼睛瞪圆,嘴巴被许安捂住,他想争辨却说不出来,喉咙格格作响。
许安却没有再理他,目光依然注视着火堆旁的小姑娘。
可是小姑娘还是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她抬眸望向他们。
还是受到影响了,许安心中一沉,连忙道歉:“沈姑娘,我这兄弟虽然鲁莽,可他也是关心阿治,在下代他向姑娘赔礼,还请姑娘海涵一二。”
许安神情恭敬,这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目光诚挚,这是真的恭敬。
沈彤的眸子在他和路友脸上滑过,微微颔首,便重又落到阿治身上,灵活的手指继续在阿治的伤口上穿针引线。
路友惊骇,他也只是出去埋了两个人而已,许安他们居然对这个小妖怪如此恭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怔怔之间,沈彤已经缝完最后一针,她伸出手,虾头立刻递上一只碗,碗中阵阵酒香,路友这才发现,虾头的手里还拿着一小坛酒,碗里的酒就是从酒坛子里倒出来的。
路友想起来了,虾头和王双喜去买吃的了,这坛酒是他们从外面买回来的吧。
沈彤接过那碗酒,用帕子在里面蘸了,仔仔细细地被她缝起的伤口附近擦拭,阿治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双拳紧握,嘴角却含着一抹微笑:“谢谢姑娘。”
沈彤把帕子放下,看向许安四个,道:“过上七八天,若是他的伤口愈合了,再把线拆掉,记得每天用酒给他擦拭。”
许安和王双喜、虾头连忙施礼,许安还按了路友的脑袋,把他的身子按得弯下来:“姑娘妙手仁心,在下几个多谢姑娘。”
“我说过我不是白救你们,所以你们不用谢我。”火光中,小姑娘神态从容,目光清澈得如同春日泉水。
她说过?她什么时候说过的?
许安、王双喜、虾头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不解。
“许安叔,沈姑娘方才已经救过我一命了,路友叔呢,你快告诉他们。”阿治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说道,他面色苍白,这几句话说完便大口喘息,虾头连忙上前喂他喝了几口水。
几人的目光齐齐落到路友身上,许安目光炯炯,问道:“阿友,阿治说的是真的?沈姑娘方才已经救过他一次了?”
阿治情急之下,说的是“救过我一命”,许安便以为沈彤只是救了阿治一个人。
路友早就想要说话了,现在终于有了机会,他忙说道:“方才孙成带着一名飞鱼卫来了!”
刚刚说了一句,许安三人便是脸色一变,他们都认识孙成,当然也知道孙成这帮人和他们之间的过节。昨天在破庙时,他们还庆幸出动的飞鱼卫里没有熟人,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就遇到了孙成。
越是不想遇到谁,就偏偏遇到了,真是怨家路窄。
“后来呢?”虾头忍不住出声。
“阿治受伤了,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有两个,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了”,路友烦躁地挠挠鸡窝似的脑袋,他们都是和自己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倒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孙成那丫的是个小人,他不和我打,却把刀朝着阿治扔过去,奶奶的,真不是东西!”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是只是这简单的几句话,许安三人也能想像出当时的险境。
孙成是戚树豪的手下,和他一起来的肯定也是,能被戚树豪收为己用的,全都不会是孬种,他们每个人的武功都不弱。
如果是一对一,路友是稍胜一筹,可若是二对一,路友绝无胜算,何况,孙成还把刀口对准了阿治。
三个人没有插嘴,他们屏住呼吸听路友说下去:“就在孙成的刀要刺进阿治身体的一刹那,那个小妖......沈姑娘,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焦柴把刀弹开了,焦柴打到孙成脸上,孙成被烫得捂住脸,我就趁着这个时候,一刀削下了他的脑袋......另一个家伙想逃,让我追出去砍了......刚刚我就是出去处理尸首了。”
路友没有说他是被沈彤提醒,才想到趁机出手和掩埋尸体的。虽然说出来很没面子,可是不说好像也不地道,路友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也惊住了,是沈......沈姑娘提醒,我才......想到的。”
破屋内寂寂无声,只有火苗燃烧木柴发出的咯咯声。路友舔舔干裂的嘴唇,他全都说完了,他们几个怎么都不说话了?
他还想告诉他们,这个沈姑娘是个妖怪,一定是妖怪。
他张张嘴,正想把自己的妖怪论阐述出来,许安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双喜和虾头见了,也跟着跪了下去,只有路友傻傻站着,摸着脑袋,不明所以。
第五十四章 钱家太太
“沈姑娘救了我两位兄弟,又给阿治疗伤,沈姑娘的大恩大德,我等没齿不忘!”
他们自幼练武,没有读过几天书,讲不出感人肺腑的话,他们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谢意。
“我说过你们不用谢我的。”小姑娘神色淡淡,没有因为几个大男人在她面前跪倒而有丝毫不安。
“不,姑娘有所不知,这几日飞鱼卫大举出动,今天来的那两人应是外出执行任务落单的,他们和我们素来不睦,若是他们当中有一人逃走,我们兄弟五人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姑娘救下的不仅仅是阿友和阿治,还有我们三人和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又怎能不感谢姑娘呢?姑娘请再受我等一拜。”
四人再次拜倒,就连阿治也挣扎着抬起身子,向沈彤抱拳。
“我之所以救你们,是有目的。”沈彤再次开口。
“目的?”许安不解。
刚刚他们就听沈姑娘说过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呢?
“对,我知道你们是飞鱼卫,而我不但姓沈,更是从柳家湾来的。”沈彤扬起稚嫩的小脸,一双眸子闪闪发光。
“柳家湾?”几人面面相觑,他们神情有异,目光中意味不明。
“嗯,就是你们想的那样。”沈彤的嘴角微微扬起,带了几分调皮。
南边是龙虎卫的地盘,此番杨捷出京乔装改扮,就是不想惊动龙虎卫。并非是飞鱼卫怕了龙虎卫,而是此次之事不便传扬出去。
柳家湾的事,许安五人是知晓的。
他们杨捷的亲卫,抓人这种事自是不用他们去做。但是杨捷并不放心,是派了许安和虾头去监督的。
他们两个去过柳家湾。
那天除了他们,还有十名假扮成土匪的飞鱼卫。那些人以为带走的是钱家太太许氏,但是身为杨捷亲卫的他们,却是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钱许氏,而是昔年首辅沈毅的小儿媳黄氏。
沈彤早就猜出他们是知道的。
今天她对路友说出自己叫沈彤时,她清清楚楚看到路友的眉头动了动。
路友是个不擅思考的人,他听到“沈”字时会有这样的表现,说明这个姓氏一定是近期时常被他们提起的。
所以那个时候,沈彤就知道,他们五个一定是知情者。
许安给几人使个眼色,大家站起身来。
火堆旁的小姑娘依然四平八稳,她的眼睛从他们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眸光清澈,神情镇定。
许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点点头,对沈彤说道:“没错,我们知道柳家湾的事,可姑娘姓沈......”
他想起沈太太黄氏的小女儿,按照年纪,眼前的沈彤是和那个孩子对得上的。
但是这不可能啊!
“我想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沈彤说道。
那天的事,她是知道的,但却是从码头上摆渡的老汉口中得知的。
但是那老汉所看到听到的,也只是别人想让他看到听到的,所以她想知道在那些之外的事情。
一直没有说话的虾头这时插嘴道:“那天的事啊......”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许安。
许安对他点点头,道:“这里的五个人中,也只有我们两个去过柳家湾,沈姑娘对我们有大恩,你就说吧。”
虾头虽然在杨捷身边时日不多,但是他很机灵,又能言善道,因此杨捷很喜欢他。这次就是让他和许安一起去的柳家湾,他们不用动手,只是躲在暗处,监督那些飞鱼卫。
因此他们看到和听到的,远比那些只负责抓人的飞鱼卫还要多。
“许安叔和我到达柳家湾时,黄氏已经疯了,她的女儿丢了,沈家唯一的血脉啊,换作是哪个当娘的都会这样吧,那时她已经把里面点着了,等到街坊们听到动静赶来时,她就站在宅子外面,又哭又笑,还点了火把扔进自家宅子里,还把宅子锁上,连同钥匙一起从墙头上扔进去,围观的人想进去救火都不行......”想起那天的情景,虾头心里也挺难受的。
“等等”,沈彤打断了他的话,众人的目光全都看向她,她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那人就是黄氏的?”
许安和虾头都是一怔,是啊,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虾头摸着脑袋说道:“我们事先打听过,那就是钱家的宅子,她当然就是黄氏了。”
“也就是说,你们只是看到一个妇人站在钱家宅子外面放火,所以你们就认为那就是黄氏。你们没有见过黄氏,也没有她的画像吗?”
这时,许安说道:“黄氏是官宦人家的后宅女子,自是不会有画像流传出来,而且也过了这么多年......沈家被灭九族后,京城里即使有认识黄氏的贵女,也会撇清关系,别说找不到自称认识黄氏的人,就算能找到,那些人也是后宅妇人,飞鱼卫再有权势,也不可能威逼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们画出黄氏相貌。”
“其实你们也不能肯定那是黄氏,全是猜测的,对吗?”沈彤问道。
许安和虾头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讶异。
在此之前,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难道那个妇人不是黄氏吗?
怎么可能?
“不,不,周围的街坊也说那位就是钱家太太。”虾头说道。
“周围的人吗?”沈彤想起在柳家湾时,有个妇人指认她是钱家小姐,之所以会认识她,是因为那妇人曾经去给钱家送绣活儿,见过她两次。
因此,也只是在钱家无意中看到过她。
“柳家湾很小,钱家在柳家湾算是大户人家,黄氏是孀居妇人,平素里使奴唤婢,她用不着像市井女子一样,为了生计抛头露面,所以周围的街坊又如何认识她的?”沈彤说道。
虾头怔住。
他又抓抓头皮,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他看向许安:“许安叔,你还记得不,在人群里说那位就是钱家太太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怎么好像记得是男人呢?
黄氏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孀居妇人,柳家湾的女人们偶尔有见过她的,倒也说得过去,可是男人......
许安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沉声说道:“那天来看热闹的人有很多,我听到最多的话是,那是钱家太太吧。”
虾头一拍大腿:“对啊,他们都是在说那是钱家太太吧。”
没有人指认,所有人的语气里其实都不能肯定,但是又都认为那就是钱家太太。
包括他们。
第五十五章 连线
屋内再次恢复寂静,良久,打破寂静的居然是路友。
他看看许安,又看看虾头,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沈彤身上:“沈......沈姑娘,你的意思就是说,老韩他们带往京城的那个女人,其实是抓错了?”
老韩名叫韩冲,是飞鱼卫的一名百户,此番南下,除了自己的亲随之外,杨捷带来的人都是韩冲的手下。
那天在柳家湾,韩冲和他的人抓走那个妇人,惟恐夜长梦多,传到龙虎卫耳中,当天夜里就直奔京城了,杨捷则去了龙安府。
龙安是重镇,杨家一直都想在龙安卫安插人手,无奈龙安卫被经营得水泼不进,好不容易才安置了一个连少安,无奈连少安职位低微,没有十年八年熬不出头来。
尽管如此,杨家对连少安还是很重视的,此番南下,杨捷特意去了龙安,会晤了连少安。
因此,他们才会在龙安上船,与杨锦程汇合。
但是无论如何,杨捷南下就是为了沈家母女,至于龙安卫,只是顺路看看而已。
谁也没有想到,杨捷竟然搭上一条性命。
如果韩冲抓走的黄氏是假的,那么杨捷可就是白死了。
虽然杨锦程起了杀心,但是杨捷对他们几个不薄,想到这里,路友心里就很不舒服,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沈彤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看向虾头,道:“你接着讲吧,后来呢?”
虾头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把那天的事情说完。
他继续说道:“当时差不多整个柳家湾的人都来了,有人救火,可更多的人则是站在远处看热闹。当时人们都在议论,说钱家小姐丢了,钱太太一时想不开,就这么疯了。我就问他们,钱家小姐是怎么丢的啊?那些人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早上起床,就发现钱小姐不见了;还有的说是小孩子淘气,趁着家里人没有注意,悄悄溜到街上玩,被拍花的拍去了。”
这时,沈彤忽然问道:“也就是说,其实并没有人知道钱小姐是怎么丢的了?”
虾头点头:“对啊,钱太太已经疯了,她说话颠三倒四,又哭又笑,别说她没有说是怎么丢的,就是说出来了,那也是疯话,不能信的。”
沈彤嗯了一声,又道:“钱家的下人们呢?都在宅子里面吗?那岂不是都要烧死了?”
虾头道:“那倒没有,我到那里的时候,是有几个钱家下人在的,带着街坊们绕到宅子后面救火的,就是钱家下人。”
“那后来呢,这几个下人去了哪里?”沈彤问道。
虾头一怔,他扭头看向许安:“许安叔,你记得那几人吗?知道他们后来去了哪里吗?”
许安皱眉,沉吟道:“的确是有钱家下人在场的,后来也确实是他们领着人去宅子后面救火,可是......”
“可是当时的场面太混乱了,所有人都知道钱家下人去救火了,但却没有人留意救火之后,他们去了哪里,或者他们去救火就没有再回来。”沈彤打断了许安的话。
许安脸色肃然,默然一刻,他缓缓道:“沈姑娘说的没有错,那些人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
沈彤的嘴角又浮现出笑容,那是属于孩子的笑容,甜美中带了几分淘气。
她看向虾头:“后来呢?”
虾头道:“后来里长来了,让大家不要再看热闹了,还说着火有什么可看的,都回家去。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少,我和许安叔便也走了。晚上的时候,大火终于被扑灭了,钱太太就站在废墟上面,里长让家里的婆子过去,想给她安置个住的地方,可是她死活不肯走,那两个婆子没有办法,只好回去交差了。当天晚上,老韩的人假扮成土匪,把那妇人带走了。”
虾头一口气把话说完,又问许安:“许安叔,我还有啥忘记说的吗?”
许安想了想,道:“没了,也就是这些了。”
“你们没有偷走柳家湾的小孩?”沈彤惊讶地问道,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直都以为,那些孩子的丢失和飞鱼卫脱不了关系。
“小孩?没有,我们偷小孩做什么?老韩他们更不会偷,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把钱太太带走,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把人带回京城。而我们接到的命令,则是监督他们,上面没有下命令的事情,我们谁也不会去做。”许安肯定地说道。
“真的不是你们干的吗?柳家湾的人都说是土匪把小孩偷走的,你们刚刚也说土匪是你们飞鱼卫假扮的了。”这一次插嘴的是芳菲,那天在柳家湾,自家小姐差点被那些丢孩子的人家给吃了。
“真的不是。此番行动是秘密进行的,老韩他们抓到人,甚至不敢多停一天,连夜就赶回京城,南边是龙虎卫的地盘,我们不敢打草惊蛇,带着一群小孩子,太容易被人盯上了。”虽然面对的是个小丫头,可许安还是耐心解释。
沈彤想了想,道:“你们听说钱太太的女儿丢了,当时并没有起疑,因为你们接到的命令,本来就只是要带钱太太一个人走,而不是连带她的女儿一起带走,对吗?”
“对,杨副使交待下来的就是让我们带走钱太太,至于钱小姐的事,则是杨世子的事。”
沈彤终于把这些事情连在了一起。
杨家叔侄南下的时候,已经知道陶世遗会把她带出来,所以杨锦程去了上乔镇,而杨捷则派人去柳家湾抓人。
陶世遗一面通过关家联络京城,一面则又把这个消息给了屠卫。
陶世遗又不是傻子,脚踏两条船不是很容易掉到河里吗?
除非陶世遗原本就是想把母女二人分别交给两拨人!
想到这里,沈彤豁然开朗,前世今生她都想不通的那件事,一下子就明白了。
前世,陶世遗让蓉娘给她吃了寒食散,她忘记了一切,陶世遗把她交给了屠卫,她被带进了死士营;
而那个送到母亲身边,冒充她的小女孩,则是要交给杨家带回京城!
做为合作人的关明觉,当然知道陶世遗把她带回来了,可是他却不知道,陶世遗之所以带她回来,并非是要把她交给杨家,而是要从她身上得到那个劳什子的遗诏,然后再把已经喝下寒食散的她交给屠卫。
前世,那个冒充她的小女孩,定然也和今生一样,在飞鱼卫到来之前,悄悄离开了柳家湾。
第五十六章 接刀
“沈姑娘,冒昧问一句,你和柳家湾的那位太太可是亲戚?”
许安说的是“那位太太”,事到如今,他也不能肯定当日在柳家湾时自己见过的那个妇人是何许人也了。
沈彤的目光在五人脸上一一掠过,就连半躺在虾头腿上的阿治也没有错过。
他们五个人也在看着她,目光中有疑惑,有好奇,也有些许的不安。
“我是沈彤,钱家太太是我娘。一个多月前,我被表舅舅从家里带走,从那天开始,我就没有见过我娘,无论你们在柳家湾见过的太太是不是我娘,我都要去京城,我要去找她。”
没有隐瞒,坦坦荡荡,她是沈彤,令杨捷叔侄千里而来的沈彤。
这本是秘密,但被她娓娓道来,她救下他们的性命,然后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们,她是在告诉他们,她所说的话并非小孩子口不择言,而是她选择了他们,做为与她分担秘密的人。
一片默然,火焰扑扑,五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小姑娘的双眼亮如星子。
“沈姑娘,我等一介莽夫,与姑娘素昧平生,还是飞鱼卫......这么说吧,虽然我等没有亲自动手,但是那位太太之所以被抓走,也与我等有关,按理说姑娘应该恨我们的,可姑娘不但救下我们,还要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们,请问姑娘为何会信任我们,难道不怕我们把姑娘抓住送去京城吗?”
说话的是许安,他说出了五人共同的心声。
沈彤微笑:“你们虽然是来抓我娘和我的,但是你们只是执行者。有人杀人,有罪的是那个人还是那把刀呢?当然是那个人,而不是那把刀,而你们只是刀,所以我只会去恨拿刀的人,而不是你们这把刀。”
屋外雨声淅沥,屋内童音清脆。他们是刀,只是刀,任何人都能拿在手里的刀。
飞鱼卫的兵器是刀,绣春刀;他们也同样是别人手里的刀。
刀有很多种,长刀、短刀、弯刀,但是对于持刀人而言,却只有两种刀,好用的和不好用的。
小姑娘的声音还在继续:“以前你们是飞鱼卫,但是现在你们不是了。我找到你们,是因为你们和我是一样的人,亡命天涯,却心系亲人的人。”
“可是......沈姑娘......你还是个孩子。”这一次说话的是王双喜,他不是擅言之人,这句话说出来顿觉不妥,可是话已说出,已无法收回。
但是这也是他心中所想。
他们是刀,但是她想做持刀人,她还不配,因为她只是一个孩子。
沈彤站起身来,她绕过火堆,缓缓走到他们面前。
他们一起看着她,不知她要说什么。
忽然,沈彤身影一闪,下一刻,她的手已经探到王双喜腰下,刷啦声响,王双喜的绣春刀已经在她的手中!
闪身、出手、夺刀,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五人反应过来时,沈彤已经把绣春刀递给了跟着她走过来的芳菲。
芳菲双手捧刀,恭敬地送到王双喜面前:“王壮士,请收刀。”
王双喜面红耳赤,他的右手已残,那把刀对他而言已成摆设。
他没有接刀,满脸羞愤:“沈姑娘,为何要如此戏弄于我?”
沈彤脸色郑重:“请问王壮士八岁时的武功与我此时相比,孰高孰低?”
王双喜明白了,沈彤是为了他刚刚说的那句“你还是孩子”,是啊,她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子,难免会小心眼,所以才会夺下他的刀。
王双喜脸上的羞色渐淡,他苦笑道:“王某八岁时还没有摸过刀,自是比不上沈姑娘的。”
芳菲依然站在他面前,双手捧刀,恭恭敬敬。
王双喜看了那把刀一眼,别过头去。
“那么请问,若是王壮士没有伤到这条手臂,我能否如现在这般轻松夺下你的刀呢?”沈彤声音朗朗,咄咄逼人。
所有人都知道除非华陀在世,否则他再也拿不起刀了,同为练武人,他们知道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所以没有人在他面前刻意提起,鲁莽如路友也绝口不提,他们尽量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健康的人。
然而,沈彤不但挑了他显示自己的武功,而且她还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的话,就如一把刀,准确无误地刺到王双喜的心口上。
“沈姑娘,你要是不高兴就冲我来......”路友早就忍不住了,他大声嚷嚷。
沈彤没有看他,路友也把后来的话硬生生咽进肚子里。
因为王双喜开口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的手臂没有废掉,你夺不走我的刀。”
“好,你今年也就二十几岁吧,你八岁时尚未摸刀,那么你的右臂也只练了十几年而已,如果你从现在练起,十几年后你的左臂能用刀吗?”沈彤望着他,双目炯炯。
王双喜愕然,怔怔一刻,他的声音中竟然有些发抖:“......如果我不死,用不了十几年......我能,一定能!”
沈彤笑了,笑容灿烂,她指指芳菲捧在手里的刀:“那么,接刀吧。”
王双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臂抬起又颓然落下,但是他的左臂却稳稳地抓住了刀柄。
刀归鞘,人已躬身:“王双喜以半残之身谢沈姑娘点拨,如我不死,他日定当与沈姑娘一试高下。”
沈彤站着没动,受了他一礼。
她昂着头,神色平静:“正如王壮士所言,我还是个孩子。但是你们来说,我这个孩子可否会拖累你们?”
五人对视,许安苦笑:“论智论力,沈姑娘都不输于我们,又怎会拖累我们?”
“那好,从现在开始,我加入你们,如何?”沈彤问道。
她说的是加入,她要加入他们,她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一起逃亡,一起北上,一起去寻找各自的亲人。
没有人回答,屋里重又恢复了安静。
他们五人是一体,以前他们当中还有其他人,只是现在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五个,前路坎坷,荆棘丛生,他们一路向前,从未想过还会有新的人加入,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同意!”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开口的会是阿治。他面色苍白,声嘶力歇,“沈姑娘救过我两次,她肯加入我们,我......我谢天谢地!”
第五十七章 喝酒
谢天谢地吗?
路友愕然,阿治这小子伤的是腿,怎么看着像是连脑袋也伤了?
这个沈彤是妖怪啊!
虽然沈彤是挑的他们当中最弱的王双喜,可是她的身法迅速,下手准确,就像砸向孙成面门的那截焦柴一样,稳、准、狠,避无可避,一招中的!
所以沈彤一定是妖怪,否则八岁的小娃娃就是从娘肚子里开始练,也不会练成这样!
“你要和我们一起,就要先告诉我们,你究竟是人还是妖怪!”路友叫道。
“阿友!”许安斥责。
路友假装没有听到,他梗着脖子,一双牛眼瞪着沈彤,鼻孔里呼呼喘着粗气,你是妖怪,可老子不怕你!
沈彤莞尔,这个人居然还在当自己是妖怪,好吧,我就让你心满意足。
“魔由心生,你若是想我是个妖怪,那我就成了你眼里的妖怪;你若是想我是人,那我就成了你眼里的人。所以你问我没有用,先问问你自己。”沈彤微笑。
“噗。”虾头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就连许安和王双喜也勾了勾嘴角。
路友怔怔一刻,嘟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要加入我们也行,不许施妖法吸我们精血。”
“阿友,不许胡说!”许安大声斥责,又转头对沈彤道,“沈姑娘,我这兄弟是个直性子,可是他心地不坏,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沈彤道:“真性情而已。”
真性情?
不知为何,这短短的五个字听到许安耳中,莫名地涌上一股久违了的感觉。
那是很多年以前吧,他还是少年人,也还没有进入飞鱼卫。仗剑高歌,纵马驰骋,最爱的赞美就是这句“真性情”。
后来他成了亲,有了孩子,有了责任,他谨小慎微,察言观色,曾经的真性情,早已化做年少轻狂。
谁能想到,步步为营十余载,到头来他却亡命天涯,那些曾经得到的、引以为豪的,都随着杨捷的死化为泡影。
许安一声长叹,他举起粗壮的手臂,高声说道:“沈姑娘愿与我等同行,许某不胜荣幸!”
半躺着的阿治,拽过虾头的胳膊举起来:“不胜荣幸!”
王双喜也举起了自己的左臂,又看向还在呆愣着的路友:“路友哥!”
路友冷哼一声,悻悻举手:“我和你们同生共死,你们都同意了,我当然也同意。”
沈彤对一旁的芳菲道:“拿酒来。”
芳菲拿过那坛刚刚给阿治清洗过伤口的酒,沈彤接过,举起坛子喝了一大口。
“好酒!”酒是土酒,又冲又烈。
沈彤扬手,把酒坛扔向许安,许安伸手接过,也照样喝了一口,再递给阿治......
最后酒坛子由王双喜交到路友手里,路友接过来,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急得一旁的芳菲直剁脚:“你不要都喝了,还要给阿治哥哥冲洗伤口呢。”
众人哄堂大笑。
......
入夜,雨停,夜空中笼着一层薄云,星星透过云层艰难地透出淡淡的光辉。
飞鱼卫镇抚戚树豪眉毛拧到一起:“孙成和招振凡呢?怎么两天不见人影了?”
“昨天孙成那组人去了郭县还没回来,可能是被雨阻住了。”副手解释。
“郭县?去那里做什么?”戚树豪问道。
“也就是顺路去看看,虽说焦世通死了,可是说不定还有同党,唉,可惜了老张。”副手叹气,焦世通临死还要拽个垫被的。
最近这一个月来,戚树豪的心情一直都很好。
杨捷死了,他的心情想不好都不行。
京城里鸡飞狗跳,太皇太后派了身边的太监带着口谕到飞鱼卫问责:“杨捷不是去养伤吗?为什么去了南边,还把好端端一条性命给丢了,飞鱼卫的人都是干什么的,你们连自己的副使都保不住,皇帝和哀家的性命是不是也保不住?”
现任飞鱼卫指挥使、安昌侯世子李冠中真心冤枉,杨捷南下的事,他压根就不知道!
可是现在太皇太后怪罪下来,要被问责的却是他。
李冠中一边亲自去安抚杨家,一边派人南下督办此事。
戚树豪素来与杨捷不和,自是不想凑这个热闹,刚巧派到金河府的两名飞鱼卫被人当街杀了,戚树豪立刻就领了这个差事,带着自己的人来了金河府。
给杨捷收尸的事情,就给别人去做吧。
杨捷活着的时候,两人就是对头,现在杨捷死了,他巴不得找个地方偷着乐。
到了金河府,那件事很快就查明了,杀人的名叫焦世通,去年因为在河南杀死一位知县,被官府通辑,至今还没有抓到,没想到这厮胆子这么大,竟然连飞鱼卫也敢杀。
现在焦世通已经伏法,按理说应该回京负命了,可是戚树豪不想回去,如果可以,在杀死杨捷的凶手抓到之前,他都不想回京城了。
“抚爷,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副使的位置,您立了大功都不回去,那可太吃亏了。”副手劝道。
“笑话,杨家会让外人染指那个位子吗?我告诉你,你看仔细了,那个位子是杨家的,杨捷虽然死了,可杨家想让谁坐那个位子,那个位子就是谁的。外人都别做梦了。”戚树豪悻悻说道。
副手无奈,话虽如此,可毕竟李冠中还是很器重镇抚大人的。
不过转念一想,安昌侯虽然也是霄云二十四将之一,可却是排在后面的,和杨家差了十万八千里,别说是李冠中,就是老侯爷李永基也不敢招惹杨家。
“抚爷,可是我们滞留在这里总要有个说法吧,万一被京城那些人知道了,在这关键时刻,还不知会编排些什么呢。您是不想要那个位子,可是现在离那个位子最近的就是您,您虽然没在京城,可也是众矢之的。”
副手说得有道理,戚树豪越发烦燥。
杨捷活着时让他烦,现在死了,他却更烦。
“搜,金河府附近的三县五镇全都搜一遍,就说是捉拿焦世通的同党。声势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抓几个人。所有的城门设置岗哨,过往行人严查不怠!”
“好,抚爷高见,抚爷高见!”
焦世通哪有什么同党,但是抚爷让抓几个人倒也不难,反正是要做样子给人看的,无妨做得漂亮些。
第五十八章 安昌侯
京城,秋寒。
安昌侯府内,飞鱼卫指挥使李冠中看完戚树豪的信,冷哼一声,想把信撕碎,可终究还是忍了。
他把信递给书吏:“交衙门归档。”
书吏应声退下,李冠中望着关上的门,骂道:“烂泥扶不上墙!”
这时,一名小厮隔着门喊道:“世子,侯爷请您到内书房。”
李冠中微微蹙眉,叹了口气,杨捷在的时候,他这个飞鱼卫指挥使只是摆设,现在杨捷死了,反倒成了他的过错,就连老父亲也不得安宁,太皇太后已经宣过父亲进宫,训斥他教子不严,不给丝毫颜面。
去父亲内书房的路上,李冠中问那小厮:“今天侯爷可有见客?”
小厮道:“侯爷见过一位书生打扮的客人,小的不知来人身份。”
“嗯?你不知道?”李冠中停下脚步,这名小厮是父亲身边跑腿传话的,但凡是有客人来,都是由他把拜帖送到父亲手中,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父亲的,能见到父亲的人并不多,他又怎会不知道来人是谁呢?
“那人没有拜帖,只是拿出一枚猛虎下山的玉佩,他说侯爷看到玉佩,就会决定见或不见。小的仔细检查过,玉佩没有机簧,就是一枚成色尚可的玉佩而已,这才大着胆子把玉佩呈到侯爷面前,没想到侯爷看到玉佩,立刻就让小的把那人请进来了。”小厮说道。
“那人何时走的?”李冠中问道。
“大约半个时辰之前,那人走后,侯爷就在书房里,谁都不让进去,后来侯爷就让小的来请世子爷了。”小厮道。
李冠中默然一刻,他知道那枚玉佩,因为父亲也有一枚。
安昌侯李永基有嫡庶五个儿子,李冠中排行第二,他的长兄死在战场上。长兄李冠英去世后,亲随把他留在营帐里的遗物交给李永基,其中就有一枚猛虎下山的玉佩。据亲随所说,这枚玉佩是李冠英和异姓兄弟结拜时的信物,那时天下动荡,李永基父子各自领兵在外,分别已久,李永基直到此时才知晓李冠英与人结拜的事。
彼时李冠英已经下葬,这枚玉佩就被李永基收起来了,李冠中在父亲那里不止一次见过这枚玉佩。
至于李冠英的那位结拜兄弟是谁,李冠中没听父亲提起,但是想来兄长的随从定然会告诉父亲的。
真没想到,隔了几十年,兄长的结拜兄弟会找上门来。
安昌侯李永基已逾七旬,须发皆白。自从小皇帝登基后,他就以年老体衰为由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就连朔望朝和大朝会,他也没有上过朝没有进过宫,侯府内外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几个儿子,谁也没有想到,八年之后第一次进宫,竟然是被太皇太后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普天之下,也只有太皇太后能这样骂他了吧。
当年在军中,他穿过太皇太后亲手缝的棉衣,喝过太皇太后亲手煮的粥饭,所以太祖还在世时,每每有人上折子请求另立太子,他都会站出来反对。
太子之所以体弱多病,是因为早产所至,之所以早产,又是因为杨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太皇太后,亲自在军护营里照看伤兵,劳累过度,在那之前,太皇太后已经小产过两次了,这一次好不容易挺过来,还是早产了。
太子是他们这些老将看着长大的,抛开嫡庶不谈,也不论沈毅那些文官们叽叽歪歪,他李永基也会反对另立太子的。
他做到了,他也亲眼看到了。
只是可惜坐上那张龙椅的并非是体弱却宽宏仁厚的太子,而是年仅五岁的皇太孙。
他看到了那个他不喜欢,却也挑不出太多毛病的首辅沈毅满门抄斩,诛连九族;
他也看到了定国公府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儿子,人头高悬于城门之上,挂了整整三个月!
李永基叹了口气,一抬头就看到次子李冠中走了进来。
“父亲,您找我?”李冠中问道。
李永基屏退了跟着李冠中进来的小厮们,摊开手,手掌上有一枚玉佩。
猛虎下山的玉佩。
“父亲,这是......”虽然在路上时李冠中已经知道了,可是却没想到,父亲居然一直在握着这枚玉佩。
今天来的那个人,对父亲的触动很大吧。
“这个是你大哥,还有一个嘛......”李永基顿了顿,嘴角微微抖动,好一会儿才说道,“......是萧长敦。”
“萧......定国公?”李冠中愕然。
大哥和现任定国公萧长敦是结拜兄弟?
为何这么多年了,他都不知道?甚至没有蛛丝马迹?
按理,即使大哥李冠英不在人世了,做为结拜兄弟,又同在京城,逢年过节也会登门问候的。
不过,这个人是萧长敦,也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了。
一个连同胞兄弟都能杀死的人,又有什么薄情寡义的事情做不出来呢。
“对,就是定国公,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他的门下,名叫商轩。”李永基轻声说道。
“父亲,您一直都知道,大哥的结拜兄弟当中有萧长敦的吧?”李冠中问道。
“知道又如何?萧家自己不提,难道我还要主动去找老定国公说,我儿子和你儿子是把兄弟吗?”李永基悻悻。
是啊,定国公是什么身份?他永昌侯又是什么身份,虽然同为霄云二十四将,可是世人都知道,那是差得远了。
哪怕是在当年战乱之时,李冠英能与萧长敦称兄道弟,也是高攀了。
“父亲,那现在萧长敦为何又重提此事,难道......”萧长敦虽然比父亲年轻,可是也像父亲一样,称病不上朝许多年了。
“你啊,是越发不长进了!”李永基斥道。
李冠英脸上一热,他也是当祖父的人了。
父亲的脾气,几十年没有变过。
早早离开朝堂,对父亲而言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父亲,儿子愚钝,还请父亲点拨。”李冠中躬身道
“唉,还不是燕王世子死了的那件事啊!”李永基不悦地说道。
燕王世子?
李冠中一怔!
太祖驾崩后,朝中秘而不宣,直到新帝登基后,才诏诸王携子进京。
且,要在距京城二百里之外撤去护卫,只留仪仗,由飞鱼卫和御林军护送进京。
说是护送,其实就是押解。
第五十九章 王孙
太和二十七年冬,远道而来的几位王爷、世子和皇孙们,满脸风尘,迎着风雪,踏入京城。
就在城楼之上,萧长厚的人头依然高高悬挂,一个小皇孙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吓得哇的哭了出来。
一个哭了,其他的孩子也跟着哭了,长长的仪仗里哭声震天。
他们害怕,他们是含着金镶玉出生的皇孙,他们从未见过死人,何况还是高悬多日的人头。
李冠中时任飞鱼卫镇抚,就是现在戚树豪的位子。他记得很清楚,带头哭出来的孩子,是秦王第三子周铮。
他还记得,周铮只哭了一声,就被人捂住了嘴。
那时秦王也只有二十四岁,他有三位嫡子,奉诏全部进京。
而秦王离开京城的时候,却只带走了三子周铮。
世子周镇、次子周钧都被小皇帝留在了京城。
小皇帝刚刚失去了祖父和父亲,堂兄弟们要多陪陪他。
于是小皇帝下了圣旨,除了膝下尚无子嗣的桂王,豫王、燕王、秦王,各将儿子留在京城。
五岁的小皇帝当然还不会下圣旨,这圣旨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崇文元年八月,有人密奏豫王周栎图谋不轨,朝廷派老护国公的侄儿杨勤率兵突袭豫王府,周栎被贬为庶人,与两个儿子一起在离京途中暴毙而亡;
桂王周梓性情暴燥,崇文二年三月,有人在京城击鼓鸣冤,控诉周梓残害百姓。四月,周梓在广西被贬为庶人,八日后,周梓自尽;
燕王周棹战功赫赫,手下更有一支号称虎狼之师的鞑子军,崇文五年十月,年仅三十二岁的燕王在指挥作战时死于冷箭之下,同年,在京城为质的燕王世子死于风寒,只有六岁的次子袭爵,改封燕北郡王。
一年后,朝廷以燕北郡王年幼,无力统领燕北军为由,封杨勤为燕北大都督,原燕王所辖军队除王府留用的一千府兵以外,全数归杨勤统率。
安昌侯李永基早就不上朝了,但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连逢年过节的宫宴也不去的。
太祖皇帝的几个儿子中,除了他看着长大的太子,就属燕王和他最熟。
燕王十七岁第一次上战场,就是跟着他的。
李永基至今也还记得太祖皇帝对他说的话:“给朕看着老三,带他活着回来见朕。”
那次他把三皇子带回来了,后来三皇子成了燕王,威风凛凛所向披靡的燕王。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看到燕王活着回来,燕王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冷箭?笑话!
燕王世子,一个小牛犊子似的壮实小子,只是小小的风寒,不到三天就死了,谁信!
豫王和桂王这两个只会吃喝玩乐的,死了就死了吧,燕王可是令胡虏闻风丧胆的英雄啊,也死了,下一个就是秦王了吧。
秦王周桓......太祖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所出,拥有前朝皇室血统,传闻太祖皇帝批阅奏章时也要把年幼的周桓抱在膝上。
秦王镇守西北多年,他的兵力甚至比燕王还要多,太皇太后和杨家用了五年的时间才敢对付燕王,李永基估摸着,差不多还要五年,他们才能像对付燕王那样,扳倒秦王。
可是这也才三年,他们就动手了。
“父亲,您和商轩是怎么说的?”李冠中问道。
“我说?我说秦王世子薨了啊,这都好几年了,我哪里记得啊。”李永基自嘲地说道。
李冠中苦笑,老父亲这装糊涂的本事倒是不小。
几年前去世的,是秦王的次子周钧。
秦王正妃病重,不久人世,秦王上书奏请,请圣上开恩,让次子周钧回西北侍疾,以尽孝道。
说白了,就是想让秦王妃临死前见儿子一面。
世子是肯定不能回来的,而次子要回来,影响不大。
太皇太后当时就准了,让周钧即日离京。
周钧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离京的第三天突然心口疼,他急着要去见母亲,不肯停下就医,随行的人只好让他改坐马车,刚刚走出百余里,马车里便传出贴身内侍的惊呼,待到其他人赶过去,周钧大口喘着粗气,瞳孔已经散了,不到片刻就咽气了。
从京城跟来的几名内侍当场就咬舌自尽。
十天后,秦王妃撒手人寰,至死也没能见到自己的儿子。
李冠中知道萧长敦为何会让人来见父亲。
秦王世子周镇死前,见过李永基。
那时周镇已经病得很重了,皇帝特准周镇回西北养病。
秦王派来的人已在来京途中。
虽然世人都知道周镇留在京城是做人质,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得知周镇要离京,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勋贵都往秦王在京城的府邸送去程仪。
安昌侯府当然也不例外。
按照府里的惯例,程仪中除了五百两银子以外,还有一枝百年老参和几味上好药材。
可是也不知道那天安昌侯李永基是怎么想的,他在这些程仪当中放了一本在街边买来的小画书。
这本小画书画的是霄云二十四将,太祖在世时,这种小画书随处可见,后来二十四将中死的死亡的亡,还有的被削爵,各大印坊怕惹麻烦,也就不再印了。
李永基送给周镇的这一本,还是他早年在街上闲逛时买的。
当时李永基只是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给他一本小画书,让他在路上解闷时看看。
可是他没有想到,周镇收到那本小画书后,居然派人悄悄给他递来消息,想在临走前见他一面。
虽然李冠中再三相劝,可是李永基还是去了。
他斥道:“老子一生英勇,怎么了?如今老了想去见个病殃殃的小孩子,还不行了?你若是怕受连累,就开祠堂,和老子划清界限!”
李冠中当然不会去开祠堂,他只能选在最不引人注意的时候,让李永基乔装改扮,跟着给世子唱小调解闷的戏子,从后门悄悄进了秦王府邸。
李冠中利用自己是飞鱼卫之便,支开看管周镇的人,让父亲顺利见到了周镇......
第六十章 信你
“我没有生病,是他们逼着我生病的。”
“王府和外面联系的暗线已经断了,现在父王收到的消息都是假的。”
“无论父王派谁来接我,只要他进城,都会被栽陷成西秦军谋反。”
“我是太祖子孙,即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我要决定自己的生死。”
“我死后,他们会秘而不宣,请你把我的死讯,抢在来人到达之前传出去。”
“你是皇祖父信任的人,我也信你。”
......
病榻前,十六岁的少年苍白憔悴,但目光凛凛,坚定从容。
次日,李永基派人在秦王府四周盯着,下午时,王府内侍总管急急而去,不久,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太监贾耐匆匆而来,贾耐走后,秦王府大门紧闭,就连供下人出入的后门也关上了。
飞鱼卫接到任务,在秦王府周围布防,驱赶过往行人。
李永基叫来身为飞鱼卫指挥使的儿子李冠中,可是李冠中也只是知道这是宫里传下来的命令,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李永基的心沉了下去,他没有犹豫。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京城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着一句话:秦王世子薨了!
最初是乞儿们在喊,后来百姓们纷纷议论,再后来茶楼酒肆里都在谈论这件事。
入夜,十几只信鸽飞出了京城,向着西北而去。
“侯爷,有鸽子飞走了!”亲信又惊又喜,侯爷全都猜对了,今晚真的有鸽子飞出去,而且都是往西北方向飞的。
李永基笑了,笑出了眼泪。
周桓,老子从你出生就讨厌你,谁让你有个前朝公主的娘呢。这么多年了,老子对你的讨厌从未变过,老子不是在帮你,老子一大把年纪了,只是不想失信于小孩子而已。
谁让那个小孩子是太祖皇帝的孙儿呢,老子可怜他......
太祖皇帝的血脉,除了龙椅上的那个,就只有周桓这一支了。
李永基摩搓着手里的玉佩,他以为做得万无一失,可还是被萧长敦看出端倪。
“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李永基问道。
其实这也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他不知道,李冠中当然更不知道。
李冠中叹了口气,电光火石间,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八年前,城楼上的那颗人头。
萧长厚的人头!
周镇用自己的死阻止了西秦军进城,那么当年萧长厚的那颗人头......
李冠中忽然不敢想下去了,勋贵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萧长厚和秦王是发小啊!
......
定国公府里,萧长敦正用手里的竹簪子拨弄着笼子里的鸟食,商轩垂手侍立一旁。
“他怎么说的?”萧长敦淡淡地问道。
“他老糊涂了,以为秦王世子早在几年前便已薨逝。”商轩含笑说道。
“哼”,萧长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京城里早就传遍,御史在朝堂上请诏,皇上也已派人往西北传旨了,就连邸抄也已送到各个府上,他还装起糊涂来了。”
商轩笑道:“这位李侯爷看着糊涂,心里却是明白的。”
明白,他当然明白,那天乞儿们可都是一边吃着肉包子,一边喊着“秦王世子薨了”的。
萧长敦挥挥手,商轩应声出去。
萧长敦又把竹簪子伸进鸟笼里,这一次他没有拨弄鸟食,而是捅了捅正在用嘴给自己梳毛的鸟儿:“无论如何,这次要谢谢你。”
......
护国公府内,大老爷护国公杨敏、三老爷杨俭、四老爷杨讷、六老爷杨信,齐齐坐在议事厅里,只缺了远在燕北的二老爷杨勤和刚刚过世的杨捷。
“老公爷到!”门外传来问安声,几位老爷全都站起身来。
老护国公杨锋走了进来,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坐到正中间的太师椅上。
“父亲,程儿来信了,那八条船至今杳无消息,但是有一条商船,船上的人连夜逃走,程儿派人追赶,只是找到了被他们丢弃的舢板,看他们逃离的方向,像是朝着京城来的。”
说话的是护国公杨敏,他是老护国公杨锋的嫡长子,几位老爷中,他和杨捷是嫡亲兄弟,六老爷杨信是庶出,杨勤和杨俭、杨讷则是老护国公的侄儿,他们的父亲早年战死沙场,他们自幼便长在老护国公杨锋身边。
“京城方向?”杨锋双眼微眯,松弛的眼睛里精光四射。
“对,可惜程儿的手下全都折了,他只能暂时从卫所里借调人手,这些人终究比不上咱们自己的人,能查到这些已经不错了。”杨敏为儿子解释道。
“程儿的人都折了,老五的人呢?”杨锋问道。
他口中的老五就是刚刚死去的杨捷。
“程儿派人送来的第一封信里,曾说还有五名飞鱼卫,可是后来的信里没有提及他们,想来是生了变故。”杨敏说道。
“嗯,你派了多少人过去?”杨锋的目光在几位子侄身上一一扫过,老五死得太蹊跷了!
“儿子没有派咱们自己的人,由李冠中派遣飞鱼卫南下料理此事。”杨敏回答。
“好,很好!”杨锋捋着胡子,满意地点点头。
......
半个时辰后,杨锋回到书房,杨敏随后进来,他掩上门,对父亲说道:“程儿的信里还提到一件事。”
“何事?”杨锋看向他。
“逃走的那几个人曾经到过下乔镇。”杨敏说道。
“到过下乔镇?”杨锋眉头深锁,问道,“关良弼好像就是下乔镇的人吧?”
“不,关家是在上乔镇,与下乔镇相邻,但是......柳家湾就是下乔镇的。”
“原来如此”,杨锋冷笑,“沈家那个女人走到哪里了,快到京城了吗?”
“快了,大约再有两三日就到了,不过她已经疯了。”杨敏说道。
“疯了?管她是不是真疯,对了,既然杀老五的人到过下乔镇,那就......把那个什么关明觉带到京城来吧,老夫要亲自问问他”,说到这里,杨锋略一沉吟,又道,“若不是关良弼那个老匹夫抢先一步自己死了,保住了全家老小,关家也早就完了。老夫给他们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多活了八年,也该知足了。”
是啊,多活了八年啊,这些早就该死去的人活得太久了,久到老夫搭上了一个儿子。
“早,儿子明白了。”杨敏应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