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于死地而后生
乘在曈的专机上,窗外不再是冷寂的黑夜,扭转矣,是朗目青空,但云彩过于厚重。
我恍然中若有所得,然亦与其对立,失也隐隐停在心间。
如今我正迈向此命的行程里,崭新而从未涉足过的一级——是赌上一切,却不为了逃避祸端,反倒向着曾经所厌恶而现在却不得不影从的冰刀雪剑处前进,要争胜一个该世间“最大恶魔”的名份。
前途未卜,仿佛当以老成熬过。
可我从来都是个年轻人。
岁月未曾予我长渡,年息未曾赋我舟楫,在这生复再生的海河中浮沉,仍叫且行且慢。始终如一,未知归期。
或许永远都没有能著成典的阅历,也永远都没有能见长远的绸缪,有的只是临时的应变不止与偶然习得的以手击水——费力地凫于其上,却不虑何时将会精疲力尽,最后至于淹没……
“打住它。振作些。”
“你已下定决心,那便绝不会发生。”
我惊醒到,无声无息间这坎坷的险道已然让我不同于往日,还让我做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喂,喺度发吽哣啊?咩事啫?讲嚟我听啦。”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
我微微笑道,不顾凑上前来的小雀斑,转而双手交叠平放于胸前的桌面,将头埋了进去。
很显然,在我如此回应之后,她即认为自己遭到了冷落,并且完全不相信我关于“倍感困乏”的说辞。没两秒,竟还冒起愠火,冷不防刁蛮地一手薅住我头发,将我沉重的脑袋给强行提了起来。
“敢向所有高官大放厥词的那股冲劲儿呢?怎么一下子就不行啦?”
“我本来就不是嚣张的人,那都是被迫如此。所以我不想在其他不紧要的时候再紧绷着神经了,我想休息。”
“呵!你不嚣张?!”
“臭娘们儿,爱信不信。”
“呸,当然不信了…最起码,为了表示一下,你也得好好感谢感谢本小姐刚刚的帮衬才说得过去吧?要不是我想都没想就替你作了证,我爸能那么快相信你?还放你跟我一起走?你还有得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享受?”
“是是是,多亏了你。”
“哼,敷衍!”
她撒手而去,随之坐到我对面的排座上,赌气般地作势要奋力朝我踹上一脚,却不曾想,我反倒一脸习以为常,满不在乎的模样。
这让她犹豫了。最后,收起脚、低下头,轻轻叹道:“你还真像我哥……”
“嗯?你有阿哥?”
“有的。”
“那他人呢?你怎么不烦他去?”
“是有过。”
……
气氛急转直下,突然变得异常冷清。加之我们彼此都没了后话,周遭的气温就更像是降到冰点。
作罢,纵使极度疲乏,我却舍不得麻木地就此睡去了。况且小雀斑兴许是有什么话要说——而能听她说话的,除我以外机舱内就别无他人。作为她的第二个“阿哥”,我似乎有责任听她倾诉,同时,也有责任向她敞开心扉。
可惜那语气中微乎其微的伤感,我感受不到,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去询问这可能使她难过的事由。
好在她明白我的用意,立马装作已不在乎的态度继续道:“我曾经对他坏透了,和他相关的事,我也一律都没有关心过。”说着说着,必定是因为触及痛处,她再也掩饰不了真实的情感,“可,可是…哎!算算算!算我是白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大概,现在想做些为时已晚的弥补……”
“对我来说,是这样吗?”
她有些脸红,不过很快就镇定地补上了刚刚因为犹豫而没有踢出的那一脚。
“别太自以为是!”她嘟起嘴小声嘀咕道:“我只是怕你因为这件事,保不齐,就像我阿哥那样。当然,我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我不能…再漠不……”
我感到欣慰。
小雀斑开始关心起我来了,这代表着她决不会只是把那声“哥”给有事无事的时候随口叫叫。
“看来你也有一段糟糕的过去啊。”
“是。”
她的目光黯淡,不愿再回忆。
我心领神会,立马转移话题:“都过去了。而且,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么?”
“什么呀?”
“你看,托你的福,至少我目前还好好的,难道不是在褒奖你了?”
她傲娇地又给了我一脚。
虽然对我来说,这感觉无非像是被轻盈盈的笤帚杆给扫了一下,但相较于往常,小雀斑今天未免太过“热情”了些。要问原因,她到底不是时时敲我脑壳的莉莉丝,早以把这当成习惯。出于好奇,我心想她可能是有什么想说又不愿说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连气鼓鼓地瞪着我时,似乎也带有某种不易言表的忧心忡忡。
“好了,该感谢的也感谢了,阿妹,可以让我稍稍睡上一会儿了吧?”
她一听,失望又无语地骂道:“不可以,不准睡!你一点也不在乎…哼,别以为自己的贮藏物了不起就可以什么都不怕了啊。你…你心真大!”
如此,我知道她确有心事了,思虑片刻希望引导她说出来。
“是啊,我怕什么?”
“你怕什么?你问我你怕什么?好哇!墨城向来卧虎藏龙,你不怕是你不怕的,是你不知道的,怕的…是我。是我总行了吧?”
“这是在打哑迷呢!什么怕又不怕又不知道的?直说罢,什么事?”
就在这时,机身由于遇到紊乱气流,挺起了个很陡的颠簸。
一阵难以平复的心惊。
不知是否出于无意,小雀斑趁此大叫了声:“我怕再不和你说说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几秒钟后,我和她终于都稳住了刚刚的忐忑。
“你说以后都没机会,是什么意思?”
“或许你真像我阿哥那样,会死。”
……
难言是眼下的沉默,沉默是无声的雨。
曈的专机虽不能像“银驹”那样暴烈驰骋,在三十刻钟内便从南部抵达中部,但对我来说,仍是太过匆忙——匆忙到没有多少停下来好好开解阿妹的时间,就已经来到我们即将分隔的岔路。
是她载我一程,把我捎向或者只为暂时、或者将是今后永远归宿的目的地。
下降了,我的心也随着海拔。
直到出机场,车我至驿站,曈都再没说过其他那些本想滔滔不绝的话……
“你听我说,我真的后悔了,我现在有能力做到的事,我一定要不遗余力地去做。”
但她的眼睛这么告诉我。
而我非常赞同。
最后的分别,则是我拖着她为我准备的行李站在驿站大酒店的正堂中央。
头顶是富丽的水晶灯,脚下是华美的红地毯。
身后是一片金碧辉煌伴迎宾的喷泉泠泠流清响,面前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阿妹衬店外空天阔地四野苍茫。
“要走了。”
“嗯。”
“按照规定,从今天起到三天以后,我都不能见你,也不能和你联络。你必须独自一个人好好准备。”
“没问题的。”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吗?”
我笑道:“没事的,置于死地而后生,我一直都这样。更何况,你该对我有信心。”
“那我等着为你庆祝。三天以后,给我这个机会。”
“放心,三天以后继续做你哥。”
别了。
我转身前往早已预订好的房间,前往那宫殿般奢华却难以使我兴奋的“雅居”。
因我虽从凶险的议事庭中全身而退了,却依旧有事,曈的担忧亦提醒着我——掉以轻心与贪恋片刻的安逸皆不可考虑,否则如其所言,会死。
这一切都是䫹在我登机前留下的话所引发的:“首席不可能想当就当。三天以后,墨城将举行一场‘笼中死斗’,你必须接受所有挑战者的挑战,活下来,并杀死对手,才能成为首席。现在,我已经切断你项圈上麻醉剂的注射了,这三天时间给你,务必好好修养,好好准备。无需紧张,毕竟以你的实力,魔君以下皆是蝼蚁。等阵,我让曈送你去水纹市,那里归属整个墨庭议管辖,所以你不用担心另外两个元首对你进行骚扰;同样的,我也不会干涉……”
以上。
行过长长的走廊,我独自站在了厢房门口。
识别过人脸以后,房门便自动开启,附送一声没有起伏却装作热情的:“欢迎光临。”
我轻轻地踏了进去。
从今天开始。
又是三天。
念此情此景。
似曾相识。
阿修罗:种因
人在冷床,醒来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以及一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战栗爬满全身。
那是厚重的帘子后面,忘记合拢的窗外,有一只硕大的猫头鹰在叫,咕咕咕地吟唱着阴森而荒凉的恐怖。
“可奥伽墨上没有猫头鹰!”
僵硬地躺着,这个念头在我虚无一片的眼前开始怕人地盘旋——最后竟编织出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像被按入深海的帆一样,溺在水中若隐若现。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
枭。
奥伽墨上唯一的猫头鹰。
可窗外的又为何物?
它轮廓的剪影分明是清晰地投射在了帘子上!虽然有些倾斜与歪曲,却并不妨碍我百分之百的肯定。
毕竟一个斗士是绝不会错认了伴随自己征战多年甚至纹在后背的图腾的。
然而这原本要给对手带去恐惧的图腾,如今不知怎的,倒贴向了我自己眼前,叫我霎时间汗毛倒竖,心灵颤抖。
“战枭,你还记得你这个绰号的由来么?”
低沉、冷峻。
我大吃一惊。
不仅是因为窗外的“图腾”开口说出了人话!还因为它所使用的不是墨城的语言,亦不是整个奥伽墨的语言,而是我失联已久的乡音,是我魂牵梦萦怕难再见的汉语。
兴奋坏了。
然而当我发现自己仰面平躺着动弹不得的时候,才意识到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不过是睡眠瘫痪所造成的臆幻。
奥伽墨上固然没有猫头鹰,猫头鹰也固然不会说出人话。
于是我认清现实——自己仍在水纹市大酒店的厢房内。很可能因为过度疲乏,才导致了这个透支健康的身体一觉从早上睡到翌日凌晨;而精神却不然,它有永远需要操烦的任务,要受无尽折炼,所以自觉又可怜地提前苏生,招徕了此刻吊诡的一幕。
别无他法。
应对睡眠瘫痪,我所能做的只剩顺其自然与平心静气的等待。
“那么,你问我这个绰号的由来么?”
我在心里无意地回答着它,我的替身。
“因为你很优雅,很强大,我尊敬的黑夜君王。很多人误会了你,认为你不过是只憨态可掬的温和飞鸟,然而实际上则相反——你有利爪,有勾喙;你也嗜血,也杀生,你是不折不扣的猛禽,是丛林苍木中使用开骨弯刀的猎人……”
“你没有忘记。所以你一定也还记得,成为我,使你行至了何种境地。”
“是的。成为你,让我在晚间的任何拳场都未尝败绩;成为你,让我为所有挑战你的人都展现了一个在月下统治天空的皇帝。”
听闻此言,我的图腾,我的替身笑了。
不是人的笑,而是完全属于猫头鹰的笑。
象征着厄运,象征着灾祸。
“你说的不错。可惜这个皇帝,他不敢在朗朗乾坤处与人争斗,他只能守着自己的黑夜。因为光明会令他困乏,烈日会叫他炫目,其他披戴着金辉的掠食者更会挤占他的生存空间。想要活,他只有在独他一人的黑暗中,去捉腐鼠,去抢地蛇。这本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我感觉就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刺骨冰寒的凉水。
但这远远没有结束。
它隔着帘子,以那乌黑的形影继续发话:“既为猛禽,又意味着什么?”
是故刚刚的凉水开始渗透,刺进床单下的我,让我止不住地哆嗦:“我知道,求你不要再提。”
“意味着必要猎杀其他生命。”
“意味着仅有这种方法可行。”
“但我热爱你的悄声娴静。”
“可他一样善于制造被挖喉穿心的尸体。”
我的哑然,是心的哑然。
没想到曾经习以为常的睡眠瘫痪,竟在这一次,令我受尽百般困苦、历尽无限恐怖。
“我要醒。”
我逼迫着自己要醒。
然后不多时,手指便能动了,身体也能动了。再没有犹豫,我连忙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想要揉眼,想要落地……
然而就在这时。
又是一声。
低沉、冷峻。
“只有这条路可行。是吗?”
顷刻间,我脑内轰地传来一声巨响。
那该死的猫头鹰还在窗外!
它还在,不,他还在。
可怕的影子依旧赫然在目。
然后缓缓地,张开了宽阔的双翼。
无声来去,是他的特立独行。
我要追,却匆匆忙险些扑倒在地。
慌乱地掀开帘子,趴上窗台。
最后才发现,窗外只有结冰的都市。
都市里没有猫头鹰。
水纹市是都市。
奥伽墨没有猫头鹰。
而我是猫头鹰。
阿修罗:罪业
在浑浑噩噩的失重中醒悟,在左脚倏然脱力中跪倒。
这显然是身体对我梦魇缠身、思虑过多的一个警告。
“所见皆是还未散去的业。”
我沉顿地,尝试忘记脑内已经往生了的画面,不论是久远而不堪的回忆,还是现世来报的“图腾”无声去临……为了镇定,努力使自己平静地做上几个深呼吸,最终再听从那不可肆意违逆的警告,老实回到床边。
夜,还是无比厚重。
好在世界已逐渐恢复清晰与正常,留给我一点舒缓精神的时间。
太累了。
此时的防微杜渐非常正确,我大没必要继续刁难自己,或者抱有既已从睡梦中逃脱便决意定不重落圈套的心态,干脆提早为一场似乎“攸关生死”的比赛而进行些无关痛痒的操练——并非懈怠了身为运动员所该有的刻苦,而是我自认为的刻苦在这鬼地方全无用武之地。
我要训练什么?
是依旧作为刚刚吓惨我的“战枭”继续打磨拳击吗?还是综合格斗?
它的到来是个威胁。
如果当真走上拳台或八角笼、面对的亦是同我一样在运动竞技的规则下出拳踢腿的对手,那我还知道现在该往什么方向努力。
可实际情况是,我根本不了解䫹老头仅仅三言两语就带过的那个赛场,在场上将要面对的,也必是赌上性命来换我之命的人,犹如冤魂予我报复。
他们不用拳脚,用贮藏物。
而我的贮藏物为防失控,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召出以作练习。
这应是我不算借口的借口。
说句实在话,现在继续补上一觉,即便再见猫头鹰,也都属明智之举。
于是我伸手去掀开被子的一角……
“什么?!”
在手掌紧握的触感传来之际,我心中悚而大惊。
因为抓到的被单无故湿透。
是大面积且漉漉的稀湿,就仿佛梦里被刺骨之言淋头泼下的那一盆凉水打破比喻的意限,具象成了实体!
手忙脚乱,点开床头的灯。
映入眼帘的是极度疯狂到无以复加的画面——原本雪白的被单此刻已被透染成了彻底的血红。
然而经我飞速检查,却发现自身上下并无伤口。
那么这足以使两个常人失血而亡的猩艳,又是从何而来?
通过间断眨眼从而抵消掉乍光的炫目后,我看见,原来床上有个女人,就在我曾经躺过的位置旁边。
一个赤裸的女人。
她的体态纤细而丰腴,侧身躺在被单下,只露出光滑的双肩、皓白的细颈、诱人的锁骨……以及一只微托在自己颔下的玉手,像个娇弱婷婷的洋娃娃。
“血是她的么?她死了吗?”
她的脸,我并不认识,但又总觉得似曾相识。
于是在这莫名的纠结中,我的大脑开始超负荷地运转,思考起一系列令人恐慌的问题,诸如她是谁?她为什么在这儿?她怎么会在这?我又该怎么办?
半晌过去,毫无动静。
我晃晃悠悠地挪上前去,接着无可选择地用手轻轻触碰到那个几欲引人犯罪的身体……
没有反应。
顿时,一阵思乱并无法一一列举的心绪袭来。
“她是一具尸体。”
“而我要做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得不到谁的帮助。
在两秒钟的犹豫里,我有考虑过叫来楼下的服务生,可腿却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开,双目则直勾勾地盯着那床单下曲落的线条。
“她真的死了吗?她怎么死的?”
好比头部遭受重击,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而后,这些想法便像荨麻一样令人作呕地疯长、腐败、变异。
“在奥伽墨,没有道德的约束。”
“在奥伽墨,没有常理的逻辑。”
“我不必担心人怀疑是我杀了她。”
“我也无需处理。”
“她这样躺着挺好。”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
“肮脏与污浊的血,温热而可口的血。”
“她自己出现在我的房间,即便我把她吃了也是天经地义。”
“可她是一具尸体。”
“是尸体也没有关系。”
突然,我原地跳了起来,因为看到玻璃窗反射出自己那张像鬼一般的脸。
可是落下,却又扑到床上,侧躺在她的身边,和她面对着面。
“不可以!”
我已经不认识我自己了。
背后直冒冷汗。
但行为仍不受控制。
最后只剩伦理与道德的残念在苦苦支撑,拼尽全力拖扯着我。
……
“对。我是人,而非畜牲。”
我长舒一口气,终于克制住所有诡异而变态的想法,使自己悻悻地保留下了人的模样。
“喂,醒醒!小姐,醒醒!”
我轻声呼唤着,因为我知道她还活着。
可我为什么知道她还活着?!
这个想法让我头皮发麻,也让我绝望地认清现实——自己根本就没有保留住人的模样。
我知道她还活着,因为不知何时,不知为何,我悄悄伸进床单里的双手已经攀上她柔曼的腰肢。
细腻润滑的肌肤,将她生命的体温传递。
“初次见面,你好。”
她心满意足地睁开了妩媚的双眼,隔我仅有两指长的距离。
我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在潜意识的驱使下,反倒将罪恶的两手前伸,放在胸前摆出戒备的架势。
“你是什么人?!”
可笑。
一个险而得逞的人,现在正恼羞成怒。
而她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坐起。
将血红的床单轻轻掩在肩上。
“傻瓜,我是你的疯丫头呀!”
我一看,她竟像莉莉丝!
“枭,是我!”
我一看,她竟像千!
“大番薯,你转过去!”
我一看,她竟像小雀斑!
再也忍受不了,我失心地大叫一声:“够了!”希望破除魔障。
睁眼去看,她可算谁也不像,只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
“够了。我知道你是谁了,从刚刚开始的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我高声喝道:“你是我的挑战者,对不对?至于你的身份…你知道我的贮藏物是什么吗?倘使你知道还敢于明目张胆地挑衅,那你必定是个魔君。让我猜猜,你的名字应该叫玫!你在用你的能力使我混乱,使我失控;你在干扰我的心神,破坏我的状态!但你以为我会就这么任你摆布么?决不!我现在不想动手,识相的,你自己走吧。”
她听闻,无谓地笑了笑。
一笑倾城。
然后拨开自己额前的长发绕到耳后,细长的手指渐渐松开了先前搭在肩上的床单。
随着床单滑落。
……
“你休想!”
我不顾三七二十一,猛地朝床上的她飞去一腿。
可惜踢了个空。
“业!罪业!”
待一切醒目,床单仍是雪白的。
没有腥艳的血红,没有赤裸的女人。
但有若干蔷薇属的花瓣。
零落地轻轻贴在枕上。
阿修罗:恶果
荒唐。
我掩面叹息,脑内还在嗡嗡作响。
“那些花瓣无疑证明她确实来过。”
可是现在房间里却又只我一人呆呆站立,在一片明灭的灯光下……
没奈何,我最后只剩先去洗上一把脸冷静冷静的想法。
于是推门走进盥洗室,随手点灯,迎着镜台就打开了水龙头——两三捧温热的水往脸上送去,片刻即舒缓少许。
“花瓣而已,别疑神疑鬼了。”
然而再抬头时,方得不久的舒缓就立刻荡然无存,所有的自我安慰亦都在扭曲与怪异中重新被失常的感官所支配,开始变得张牙舞爪。
因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好像正在融化的雪人!眼耳口鼻都从软稠的脸上如同粘液般搅糊在一起,甚至逐渐下坠、脱落。
忙用手贴上脸颊,原来无事发生。
“所以这是什么状况?”
没有任由紧张的神经就此崩断,我很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个女人造成的幻觉还未消失!”
设若她真是位魔君,那这样的影响绝不可能只当作小打小闹。她必要使我浑沌到跌跌撞撞地走上角斗的生死场,然后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杀死……
她已经提前算计了我!
“为什么?!”
我不解地一拳砸在镜面,将正在融化的倒影分裂成十八片破碎的残像。
“怨不得别人,我恨我自己。”
现在所遭受的一切,说到底都是在为亲历时头昏脑热而不计后果的行为结账埋单。
论其代价,须是我豁出命去也要给自己解决后患。
“得找到她,在上场之前。”
没有想明的恶语不言而喻。
在这失序的世界里,誓不杀人就定要被杀;我既已存活,更少不免在习惯成自然的屠戮中沾染血污。
纵使堕于无间,却别无选择……
轻简着装。
我破门而出。
带着杀意,像一把出鞘的剑。
然而没走几步,这汹汹的气势就被眼前所见的景象给折损大半!
“前方哪里还是我来时所经行过的长廊?”
前方分明是路径笔直通往幽冥!
那四角的道口如今正歪折地向着八方倾斜;那对望的尽头如今正斑驳地循着黑暗隐遁;那邪辟的顶灯如今皆吊诡异绿如同狼眼,那腐败糜烂的地毯皆腥臭翻卷好似人皮……
这路,我一眼看不到头,因它黑雾笼罩,但不得不走。
走即向着那深渊,去往阴间。
“你下来!”
恍若无端生出鬼卒在朝我尖声嚷嚷。
“缘何是下来?我偏要平步。”
此刻的心中强定,实是我说服自己“无罪”。但不论真的偿清也好,或是自欺欺人也罢,路都的确重归踏实,引我要鼓足勇气穷追到底。
转而我看见。
脚边飘洒着同枕上一模一样的花瓣,连缀成线,接节成索,向着黑而更黑处蔓延。
“你在给我布置陷进?”
那一刻,似有犹豫。
我回身顾盼,但见暂住的房间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冰冷的石墙紧贴背后。
这说明幻觉愈发严重!
再不可迟疑,我飞身刺进黑暗之中。
“即使是个陷进,亦只有如此。”
听着耳畔窸窸窣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响,未知的恐惧在层层渗透。
直到头顶幽绿的灯光愈加强烈,我才发现那是无数墙画中抽象到只看得出大体形状的各色人等在窃窃私语。
他们都在议论着我,逼我重温摄人心魄的闪光灯。
“你太过卑鄙!”
毫无防备中,我霎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待我看清其样貌,则即刻大惊失色。
“是你!”
“对,是我。”
“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活着?”
“不!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在这,因为要让你还清欠我的。”
扑的一声。
我不觉双膝跪倒在地,近乎以最卑微的姿态屈身在他脚下。
“不,不不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我求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好吗?我已经为了这件事付出最惨痛的代价,我,我还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中熬过!求你了,求你了……别再……”
“别再什么?别再追究你的责任?”
“可我已经偿还!”
“你没有。你在把你的不幸当成委屈,而从没想过这是罪有应得。”
“那你现在到底要我怎样?”
“我现在就想要你的命。”
“不可以!”
只是此话一出,眨眼的瞬间,我的手竟已莫名其妙地贯穿了他的喉咙。
“为什么?!”
我声嘶力竭。
“我……我没想过!”
而他淡然而立,嘴里在冷笑。
“你瞧,我没冤枉你。因为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为了自己而做出相同的选择。你这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
一瞬间,所有的墙画都开始哄堂大笑,如同索命梵音。
紧接着,我手上的头颅也开始喷血。
那刺鼻呛人的血!
那灼热滚烫的血!
溅了我一脸。
“我要逃。”
想到这定是不实的幻觉,我终于重获将手慌忙扯出的力气。
可连带血丝的触感还是那么真实。
一个掉了脑袋的人。
一个丢了脑袋的人!
转眼间,我甩开阔步将他撇在身后,伴随一阵唏嘘、一阵倒彩。
他们在重复着同一句话:“再给一次机会,还是这么选择……再给一次机会,还是这么选择……”
我自己也在流血。
害怕最害怕的循环,循环而循环再演。
最后跑到喘不上气来,我才见到走廊尽头的电梯。
狂戳按键,门一开就往里挤进。
“安全了吗?”
我大口喘着粗气。
环顾电梯内的一切,却发现四面都是令人崩溃的镜子,将我无限复制。
然后侧旁冷不防传来一声闷响。
有东西从缺了口的天花板上砸下。
我一看,是个人头。
“假的!是假的!我不会上当受骗,我不会还上当受骗!”
我在怒吼。
而那颗人头充满哀怨。
“为什么要杀我?”
定睛观瞧,收悉一张陌生的脸。
“我不认识你,不是我做的。”
“就是你做的!”
他顿时双目涌血,厉声大叫:“我不过是这酒店的服务生,为什么你要刺穿我的喉咙还把我的头给扯下来?”
“刚刚的是你?!”
“你逃什么?我追来了。”
只见这人头一下子涨得通红,额顶还冒出一对冲天牛角,接着原地腾空就向我扑来。
而我则在排山倒海的讪笑与责骂中,被迫同一颗人头展开殊死搏斗。
……
一层到了。
梯门开启。
最后的最后,里面除我以外,就再无他物。
此时天亮,光明照耀大地。
我心有余悸地踱步而出,走到正堂外……
“都结束了?”
正当我以为一切回归宁静之时,一架胶囊从天而降,里面还伸出一只巨手把我提了进去。
“阿妹?你的手怎么这么大?”
“阿乜春啊?你今天要上场了知道不?怎么还晕头晕脑的?喂,清醒点!”
“今天?!怎么会是今天?!”
“不然呢?你是不是睡蒙了?”
我一愣,鬼使神差地忙去回望酒店内的电梯——那个血淋淋的人头分明还躺在地上。
至于梯门合拢的最后一刻,他仍旧幽怨地瞪我一眼。
立时,头痛欲裂!
“哎!怎么啦?医生,快给他做个检查先。”
“好的。先生,请你靠过来点,看着我的手电筒……”
“千?!千!”我瞬间泪如泉涌,呜呜哽咽着吞吐道:“我又杀人了,我又杀无辜的人了,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啊啊啊啊,对不起你……”
“先生,请你深呼吸。”
“慢着,他这是怎么回事啊?”
“还不清楚。但是心率过快,脉搏也很乱,怕是受了什么刺激。”
“不会傻了吧?”
“得让他先缓缓。”
……
晌午,我勉强入场了。
至于究竟是如何略过垂死的状态,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自己都讲不清楚。
其间的过程更是通通模糊。
此刻我正站在一片围垄的荒地,看着对手缓缓走来。
“你嗅到过绮梦花的芳香了吗?”
那个女人远远地问道。
而我闭口不答。
“你已经用不出你的贮藏物了。”
那个女人冷冷地说道。
而我保持缄默。
“我要来了噢。”
“来吧。”
砰的一声枪响,我击中了她的眉心。
“贱货!死!去死!去死啊!下地狱吧!”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我连开数枪,把她打到血肉模糊。
她说的没错。
我的确用不了贮藏物了,所以枪就是我从胶囊上偷偷顺来的。
怀着胜利的喜悦,我小跑小跳起前往检查尸体。
但当我来到她身边、看清她的脸后,才醒悟到自己应该号啕大哭。
为什么?
因为她不是别人。
她是莉莉丝。
我的疯丫头。
被枪弹击断的血芒刺粉碎一地,我心中最美的容颜也分崩离析。
我至今想不开,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生死场做我的对手。
……
“老对头,嘿嘿,没想到吧?”
“不要。”
“少废话,接招!”
砰。
……
“枭大哥,对不起。”
“不要。”
“可我必须得活着呀!”
砰。
……
“傻瓜,开枪呀。”
“不要。”
“那你会死的。”
远离颠倒梦想
闲适地坐在飘窗边的茶几旁,沏一盏温热的奇兰茶。
这是农业圣地穆梅尔分治区的驰名特产,也是我在此前从未幸尝过的上等饮品。其味飘香淳郁,第一泡便满溢间房;微苦,但只待稍纵后即唇齿甘甜;沁入心脾,又能荡污浊而叫人神朗气清。
小抿一口,置杯手边——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正在包拢每一寸肌肤,好似冬日里沐浴温泉、耳边悠悠传来交响乐的奏鸣。安逸地仰卧于此,自在吐纳呼吸,近如同身居天堂一般美妙。
茶盏中,蓬蓬的清雾蒸腾。
明窗外,三两只雀仔交交鸣啼。
阳光明媚。
“先生,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
我微启双眼对那高挑的侍者轻轻摆手道,他即转身离去。
“噢,等等。”
“先生,什么事?”
“不紧要啦,就是想说声谢谢你。”
“您客气了,这是应该的。”
我惬意地笑笑,发现这个进来时眉头一直紧锁的小伙子总算嘴角上扬。
“成日给傲慢的原始种人服务当然不值得开心。”我心想,“愿我能为改变这种紧张关系略尽一份绵薄之力吧。”
虽仅此而已,我是真心的。
何况我现在要感谢的可不只有服务周到的侍者。我还要感谢危难,感谢饥馑,以及感谢这个点醒我又慷慨地再赐我机会的世界。
“再做一次选择,必定不同。”
收拾好茶具后,我不住哼起小曲,对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道。
自奥伽墨入我眼中来,它从未如此明亮过。
身后,踢乱的床单已经叠好。
枕上的褶皱也被抚得平整。
世界仿佛在此刻焕然一新。
即便还有两天。
所以那又如何呢?
我认为现在没有任何苦闷。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已远去,混乱与浑沌亦不过是我心绪的扰动,它们都同客观实在有着本质的差别。
眼下,迷蒙中的受训使我在清醒时收获,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了。
找到床脚边的旅行箱,里面叠满了小雀斑帮我细心备好的便装。
她没问过我对衣服的风格有什么要求,所以干脆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风格按每款都不重样儿的各塞给我一件。
我没有挑选。
随手换上一件类似嘻哈风格的外衫就出了门。
一种全新的尝试,我知道。
以前我不苟言笑,严肃冷淡,拟作夜枭实不为过;从不曾装扮得新潮而宽和近人,又总与旁人格格不入,竟像个另类般过完青春。如今我意识到这一定让我错过了很多人生该有的色彩、一定让我和许多本可成为伙计的人都遗憾地擦肩而过。
何必那样苛求衣装啊?
我正需要的就是改变和悦纳点点滴滴。
乘电梯下楼,于四面镜中端详自己的这身行头,我希望在将来可以去学学说唱,跳跳街舞,把一直有兴趣做而从没迈出第一步的事通通完成,生活就充实多了。而并非是只有格斗,在满是沙袋的拳馆中堆积厚厚的茧;也并非是只有对抗,在血泪输赢中投入极端的执念,给自己和别人都创下重重的伤。
“无嗔恨,无嫉妬。”
来到餐厅,于众人中寻找空座,静静地享用美餐。
用毕,一个不经意的抬头让我望见对面端庄优雅的姑娘。
我在看她时,她正巧也在看我。
没多想,我径直走到她身边,脱帽致敬:
“美丽的小姐,早安。”
她略带欣喜与惊讶向我点头示意。
于是我便回应以微笑。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唯有你的笑容让我对这儿印象深刻。为防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也祝你午安、晚安!希望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谢谢,你也是。”
不刻意,不躲闪,顺其自然。所有友善的念头都是在脑中刚刚浮现便付诸行动,想说的话亦是不加繁缛修饰。我感觉好极了,为这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的搭讪,原来并不像我曾经想的那样——只要是男人对陌生的漂亮女人所表现出的热情,没有一句不是出于生理反应所驱使的勾搭。
我可以做得很好,问心无愧。
“无痴欲,无贪念。”
走出酒店,根据侍者的描述,我轻行朝向前往作战整训计划中心的路。
那儿当然不是个讨喜的地方。
但它究竟也不是在失序的狂乱中尸横遍地、诸魔死斗的修罗场,究竟也不是唯一会使我害怕、使我被痛苦的绝望之海所淹没的归宿。
去那儿,只是听从老狐狸的安排,在上场前做个体检罢了。
“还有什么事是比得知自己没有犯下大错,不过虚惊一场来得更加令人庆幸的呢?没有了。”
这感动,就像儿时梦见自己因为顽皮惨遭爹妈遗弃,醒来时发现爹妈仍在身边一样——从此发誓再不闯祸,投身跳进爹妈怀里泪流满面。
我步行如风。
又从容不迫。
为了自己在乎的每一个人,成就更好的我,这是现实的不同。
我要用这重头来过的机会,证明我已重头来过。
不为前世所累,因为今世正要悔改。
因此无所挂碍,豁然开悟。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何至彼岸,各负使命
拿着我的体检报告,倉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一开始就是他让我拿出来给他看看的,然而等我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将报告从挎包里找出并递到他手上时,他的目光又不像是真的停留在化验单上。
这种感觉,就好似他并非关注单子上的内容,或者已经知悉,纯粹只是无意识地找了个同我寒暄的话题。
我体检时是大清早。
午后才刚出的报告。
傍晚时分在水纹市的涟岸大道上闲逛,然后就赶巧般撞见了倉。
他穿着件深棕色的夹克,又同我一样戴了顶窄檐的鸭舌帽。迎面走来,我们若仅凭第一眼,几乎都没认出对方——我大概是只记得他穿制服的模样、他大概是没想到我突然换了风格,直到我们在迟疑中愣神地相互撞到肩膀……
“嚯,你怎么在这儿?”
我见他错愕,率先问道。
他低头笑笑,只道一句:“真巧,我休假了,来随便走走。”
于是就发生了那一幕。
待他向我问起体检一事,我便猜出多半是老狐狸或小雀斑让他来的了。
“哈,你看我没什么问题吧?”我咧着嘴开了句玩笑,“我也看不懂这些指标,不过现在还算是有精神的,睡了很久的觉,该补的也都补上了。”
对此,他没有回答,只是愣愣地反复阅览着单子。
我不禁怀疑他甚至都没听到我在询问什么,尽在想些心事了。这让我多少感觉紧张。
“莫非体检出什么毛病?”
半晌,他终于将单子从脸上挪开,露出一副黯淡而没有光彩的神色。
于是我的心一下子就落到了谷底。
“枭……”
“你说吧。”
他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算了,没事。”
“别呀!到底什么情况?哥们儿,你这样会让我以为自己快不行了的。”
他听我这么说,强挤出一丝笑意。
“你多心了,没那么严重。只是…嗯,你被麻醉太久,现在管道恢复得很慢,贮藏物存量也很低。根据作战检测标准来进行评估,你在三天内可能发挥不出原有实力的三分之一……”
此时,街边的路灯亮了。
宽敞的大道伴着空阔的江景以及来来往往的胶囊,在晚霞与路灯的映照下融绘出一种暖和的色彩。
我在心里感动。
同倉认识,也不过就是少少的几面。虽然并肩战斗过,但我真没意料到他会如此重视我们之间这短暂的交集。
真是个实力与温柔并存的男人。
看来小雀斑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
起初我有想过,会不会是她不方便与我见面,是故托倉给我寄来问候。但此刻看到倉的神态,我就知道他一定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来给我捎口信。
忧虑,必然是由内到外的。
所以像我这样极端体会过数次的倒霉鬼,最能感受得到——倉的神情和语气,表现出的皆是真真切切的忧虑。
只是他忧虑到几乎憔悴的程度,让我觉得古怪,就好像他将我的遭遇当成了自己的事般,是设身处地的真实。
“我以为什么呢!不打紧!”
我知晓他的心意,想告诉他我的状态很好,所以痛快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没想到力道不大,竟让他颤了两步。
“怎么了?你气色不对啊。”
“没什么,工作压力太大。”
“唔,那是该休假了,好好放松一下吧!另外,你不用担心我啦,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现在这么觉得。最重要的是不怕将来会发生什么,给自己信心以及做正确的选择,我认为这能克服一切。”
他听完,摘下帽子凝视着我。
“克服一切……如果…会死呢?”
一阵凛风扑面划过,捎带着江滨淹湿的水汽,正像是风魔微声的低语。
我严肃起来。
“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
他很吃惊,褶皱而沧桑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担心我会遇到魔君吧?实话说,我的确这么想过。有人希望干掉我已经是可以肯定的了,何况这些人的后台还很硬……”
我无谓地叹了口气,想起昨夜的梦与梦醒时对自己立下的誓,即刻又重新振作。
“我清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当日必定十分凶险。但我要说,即便发挥不出原有实力的三分之一,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去的。我有我的志向,是要以此改变这个世界。这听起来很狂妄,也像是痴人说梦,我懂。可是,通过这个方式,如果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想方设法去拯救百万人千万人的生命,那就是成就一项伟大的事业!为了这样的事业,我即便身死也无怨无悔了。不是说我有多么宽广的胸襟、多么高尚的气节,能够清高地说着这些大话,正相反,我承认我还一直都是个贪生怕死,又爱慕虚荣的人!我这么做,为了要改错,弥补,救赎罢……上天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怎么可以再染恶尘,不思悔改,继续那些使我困厄到像在汤镬里挣扎般的罪过啊?我不希望在我合眼的那一刻,心里还尽是懊悔。这一次,我自己选的,我决不能还像从前一样。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得上,至少都要问心无愧。”
一瞬间,他似乎很有触动,怔怔地望着我许久。
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的心绪定与刚才完全不同。
“所以这就是你要做首席的原因?”
“倉,我信任你,所以和你说这些。”
他认真地问。
我诚恳地说。
然后我便发现,从他的眼神里,不知怎的,突然就多出一种无端无源的使命感了,可是同样的,悲戚竟多加一分。
最后他上前攥住了我的胳膊,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光了。”
“过誉啦,哥们儿!你也一样。我只是在做应有的偿还吧。”
隐隐约约,他和我像在做诀别。
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简单地示意后,便按照各自的计划继续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幕逐渐降临。
我们背道的影子交错。
他的脚步声渐远,笃笃的,有些沉重。
我抬头望天,默默的,只见断虹。
“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独自想到。
“倉在惆怅。是为我惆怅吗?”
我停住了步伐。
“那么他还真是个值得深交的人啊。回来以后,一定得好好了解他才是。”
又走了两步,我才终于觉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似曾相识,就像照到一面镜子——而镜中的那个人,正与曾经的我形神皆拟。无论是疲惫的双眼、倦乏的身体,还是麻木的语气、黯然的叹息,它们都是一个正在受伤的灵魂所发出呻吟。
如出一辙,是和我的过去。
……
“倉!”
我急切地回头想要叫住他。
而当我回头后才发现,原来他也在同一时间回头望向了我。
“我要回我的旧家看看,要不要一起?”
“当然!走吧!”
我轻呼一口气,小跑着跟上前去。
朝花夕逝
倉的旧家在水纹市一条高坡路的尽头,道路两边挤满了矮小的平房。
此地拥有街坊无数,在往日当属繁闹,可如今却只见得十分萧条。经行许久,我才意识到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隆恩社区”,那么现时所见之景似乎就可以说得通了。
都是墨庭议造的孽。
曾几何时,那些一肚子坏水的议员们暗中密谋兴起一股伪善的热潮——纷纷提议为“幸运的”异生种儿童建立“慈善保护区”,大肆宣传获得资格进入该社区就能享受到免费的居所、餐饮与二十个恒星周的“清算豁免权”。
看起来确实很有诱惑力。
是故当时为了争得这样的“幸运”,让无数异生种父母拼尽气力竭尽血汗!甚至替清算者们无偿劳动、不求贡献度的回报也想让自己的孩子住进这里。
可怜天下父母心。
谁能想到他们用命换来的“幸运”,非但没有让子女健康成长,反倒还将这些无辜的小生命推向更加绝望的深渊?
脱离了父母,他们便成孤儿。
进入了社区,他们便遭蒙蔽。
年少时不谙世事、不为生计发愁,踌躇满志地以为人生还有很多事情可做,长大之后才发现自己少了摸爬滚打的经验,其实连给人卖命的机会都很难争到!在寻找工作的歧路上把鼻子碰扁、溅上满脸鲜血,最后也只能无功而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豁免”的时限渐渐凋零,最终被归为糟人一类,从此颓废地等待依旧逃不掉的清算之日、命数也将定格在远低于异生种平均寿命的二十纪……
细思极恐。
到头来,尽是议员们的一场阴谋。
他们略施小计,就让市区里多了不少心甘情愿做牛做马的人;稍施小惠,就提前宣告了过剩人口的死亡。
等到釜中的温水行将沸腾,一切都晚了。
于是便会促成如今这种自暴自弃的萧条。
但讲真谁在乎呢?这颗星球上的芸芸众生都不过如此。或许等他们死完,这个社区还会有其他孩子住进来吧?
紧接着重复新一轮的循环……
“所以你知道了,自一开始我就和他们是生活在一起的。”
倉走在我前头,上坡的路使其步履更加沉重,额角压得更低,仿佛羞于见人、愧对四邻。
“这么说你也生在编制外?”
他停下步子回头看我,微微欠了欠身。
“是的,我出生在这里,没见过父母。但拉扯我长大的都是异生种人,我便以为我自己也是个异生种人。直到……”
“我懂。直到清算者循着名单找上门来,残杀过后把你从他们身边抢走。”
说罢我俩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他道:“你我很像。”
我道:“何止?简直就是翻版。”
末了,我走上与他并排,愈发觉得亲切,可自此往后,每前进一步,我们与周遭的违和感就更多一分。
原因不言而喻。
等待清算的糟人们可没有心绪肩并着肩在他们的住处——那些单薄的、易毁的、最后的避风港以外的地方闲逛。他们更不可能悉心打扮,穿得似我们这般齐整——通常是只要有一块能够蔽体的破布就能心满意足。
故而依照这个道理,那些落入圈套中的苦命人们几乎只需用眼角的余光就能即刻确定我们的身份。刷的一片往上,霎时间全都悄声而迅速地闭上蠹门锈户,仿佛这么做完能够制造出点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以供他们颤颤倒数自己剩下的日子。
可怜。
就在我们打算加快步伐的时候,侧旁的草堆突然簌簌作响,不慎漏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人。
我吓坏了。
从五官上来看,他很年轻,但是已经干枯到犹如我在费伦多地下时所见到的那个人造人1899。
他是这里的住户吗?
所以说免费的餐饮其实也是个幌子?抑或是,对待板上钉钉的糟人,议员们便默认无需再遵照原本就如同狗屁一般的协议?
正当我哀悯之际,倉的一声轻呼更让我感到莫大的难过。
“小米,是你吗?”
这个堂堂的大男子汉声音哽咽。
我一时间也不知所言了,只能呆呆地把目光望向别处——至少不再停留于那个令人看了心疼的躯体上。
头脑放空。
我明白接下来是倉的感伤。
此时只有头顶一朵晚逝花。
轻轻飘落。
藤原先生
“是我啊……”
倉轻呼着,可那个瘦骨嶙峋的苦命人没有回应,甚至不敢抬头望他。
“别害怕,小米,我不会……”
倉不甘心,希望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没想到却换来一阵更剧烈的挣扎。
“还有两期!还有两期!”
萎缩到真如米粒一般纤细的小米突然失心而恐惧地大叫起来,紧接着开始在他破烂褴褛的衣裳中死命翻找。
他的动作很慌张,像丢了魂一样。
最后终于掏出一张揉皱发黄的纸来,却当成至宝似的双手捧起,直到高过头顶、压低身子,仿佛卑微的奴隶在向主人呈上路边发现的钱币。
见我们没有反应,他更大惊失色。
连忙将纸放在自己污糟邋遢的胸前贴平摊整,两眼是泪,嘴里仍在念叨着:“还有两期!还有两期啊!”
这时我才发现那张纸正是他的清算豁免证,其行款字迹虽已模糊,但公戳钢印却保留得清晰可见。所以他嘴里不停念叨的,无疑便是自己“法律上”所规定的剩下的时日……
瞬间,鼻头酸胀,我想起了老伯。
倉亦以手掩面,几近跪地与小米平视。
“小米,看清我,我……我是……我是哥哥啊!”
他以一个少年般的口吻柔声说道,但语气中因沉重岁月所造成的肝肠寸断及迟疑、犹豫并内疚、躲闪尽皆无法掩盖。
最末顿顿地讲完。
仅有那么一瞬间,小米像是变成了座凝固的雕塑,然后再融化,眼里又闪过一丝光芒,但全都是转瞬即逝的。所有充满温存的特征尽在两秒内便通通拧转一百八十度走向了极端的对立。
他看着倉,不再低微或动容,反而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谎言、像是在目视一个把所有美好事物恶蚀成废土的魔鬼。
见此我无比心碎。
因为相同感受的体验曾一样不少。
我深知这种滋味!
这是旧时同甘共苦,如今却身处两个截然相反之世界的人对视时所产生的不解。无论是劳累、厌倦、困苦还是彷徨、无助、惊愕,似乎皆被一次身不由己的“背叛”给放大了几百倍,以至于最终变成足以摧毁任何交情的重磅炸弹。
我不知道倉是不是自他被收入编制以后第一次回到这里,但就我而言,的确是隔了整整三个恒星周才悻悻回到拐角巷,且在毫无防备中与老伯重逢的。
惭愧地说,这么做需要很大勇气。
而问题就在于,那一次的重逢,老伯接受了我,我也在得到原谅的错觉中继续交替使用着不同的两张面目。可倉和小米呢?我现在一点也看不出来。
倉比我坦诚,这或许会让他更难走出阴影,何况作为昔日“兄长”的羁绊更深;小米只是个后生仔,他亦不可能像老伯那样慷慨地把世事看淡,何况自己即将遭到清算……
最后的抱憾,是我看见小米突然奋起将倉给推开,然后引颈疾呼着跑掉,消失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徒留凄怆凌厉的一声声“不公平!”疯狂重复,回荡于整个社区。
可怜倉痴傻站在原地。
我想他一定被狠狠地击中了,反复挣扎于残酷胜过噩梦的现实:
眼前是为了生存低声下气的“弟弟”,自己是为了生存于心有愧的“哥哥”。到了,低声下气的一方不知从何吞噬能量,竟爆发出绝无仅有的威力,给予了于心有愧的一方致命一击。
他不追了。
因为疲惫,也不再有信心。
“对不起。”
站在一旁的我只能依稀听见这句微声的呢喃,沉默地看着他低下头去。
“走吧,倉,我们走吧。”
我见他几度转身,希望告诉他不必勉强,倘若实在难受,我们就离开这伤心的地方。
但他的执着与担当责任的决心令我十分感动。
直到最后一次想要逃离,在往回迈出那一脚前,他还是拼尽全力使自己面朝家的方向。
于是乎我心知肚明了——摘下帽子并脱去上衣,将其里翻作外来着装,换一身严肃的白。靠近倉,做他的支撑,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接着我们便能继续朝高坡路的尽头前去。
“枭君,谢谢你。”
我知道真挚由衷的话一定是用一个人他最眷恋的语言说出的,好比现在这句。对此他像是不知觉般,当然就没做解释,不过恰巧听懂了的我竟无半点隔阂,只感觉十分欣慰。
然后是无言的一阵默契,我们来到了那座小屋门前。
虽因年久失修,这里已经很破败了,但是屹立于高坡的最顶端,它仍旧像一座不倒的方碑,披星戴月,任风霜雨雪,岁岁俯瞰着大半个水纹市。
晚风吹过,屋檐下的风铃悦耳动听,伴一只小巧玲珑的晴天娃娃跳起旋转的舞蹈。
倉沉浸在这一幕,体会身边瞬息。
他轻轻说道:“起风了。”
我表示赞同:“是啊,起风了。”
而后突然就有了种快要落泪的预感,于是连忙转向背风处,“未雨绸缪”地笑骂沙子并搓揉起自己的双眼。
出人意料的是,在只剩聆听与用心触碰的世界里,我又感觉到幸福,泪水亦不再有。睁眼后才发现,原来是倉悄悄地开放了管道,正用他的贮藏物调和那不经意而来的自然之风,并与其交汇翩翩,如同华丽的探戈。
他在为我拨去风中的尘埃啊。还以他令人惊叹的对风的控制力柔缓着气压。在他的领域内,我嗅到让人安神的泥草芬芳,听到绵绵的回响萦绕耳畔,喧嚣与燥气则被阻挡在外……
此时此刻,我只想驳斥所有称他为“风魔”的人。我要驳斥,因为我所见到的他,现在就像童话一样美好。若非今天,或许我永远也不会相信清算者们用以杀人的贮藏物原来可以变成良善的精灵,而倉向我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他不是魔,他可以不是魔,纵使他犯过错、蒙受着解不开的误会,他都只是一个因为迷失而痛苦,但心中仍然有爱的普普通通的人。
“眼睛好点了吗?”
“哈哈哈,哎呀,多谢了。”
他莞尔一笑,推开自己家门。
我便跟了进去。
屋内很小,而且灯光已经不亮,初入时只有黑黢黢的一片。好在他凭着记忆在暗中翻找,最后点起一盏烛灯。烛火虽显阑珊,但能在黑暗中发光发热,我相信它就必让人享有温馨。温馨所到之处,则是那一幕幕陈旧但从未变改的回忆——有玄关、有屏风、有茶桌、有榻榻米……
还有一道墙上挂满的照片。
在满是泛黄的岁月磨蚀中,我认识了儿时的倉。那时的他,眼里闪烁着活泼与开朗,同小米以及诸多年岁相仿的孩子站在一起,勾肩搭背;那时的他,好似个奋勇争先的孩子王,做什么都冲在第一个,一往无前;那时的他,总把身影留在大伙儿憧憬向往的眼里,意气风发……
“好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一句我恰巧听懂了的话。
可是听他这般讲出,我的心里像进了刀子。
“温柔到底!始终把痛留给自己一人承担!倉,倉啊,其实我能够听懂你在说什么,所以请让我和你分担一些吧!”
话堆积在咽喉,正当欲讲未讲时,他却从抽屉里取出一瓶陈年老酒。
“一起?”
“当然。”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认为这是个刚好的决定,于是毫不犹豫地加入与他对饮。
理论上来说,只要精通对自身管道的控制就可以加快代谢,滤出酒精,从而千杯不醉的——疯丫头曾向我演示过。然而倉的次次干杯,却明显都是奔着喝到断片儿的程度而去。他不可能不知道开放管道以作醒酒的方法,所以他必是有意要醉,还要醉得彻底。
起初我想要陪他,可惜久之便发现自己在他强大的“攻势”面前愈发力不从心(我仍未识得醒酒之法)。他也毫不留情,硬是将自己喝到了趴在桌上抬不起头来。
一瞬间,我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奇怪。这奇怪,正是我早些时候与他在涟岸大道上相遇时就已经感受到了的。
之前我迟钝,没法精辟地做出总结,现在我可以很确定地说,这就是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
是啊,我明白了。
我身上正背负着他所心心念念,集无限渴求希望达成的任务啊——改变现状,让平安喜乐降临这个世界。
“枭……答应我……”
倉仍旧趴在桌上,但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一定要做到!答应我,改变这个荒唐的世界!无论多艰险,你都不要放弃,要坚持下去!答应我……一定要做到……”
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却还在复述强调着同样的话。
“好。我答应你。”
我亦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做到的。并且因为你,我知道这世界不会让我在这条路上行得孤单。无论如何,我都会拼命、拼命、再拼命。所以倉君你也要加油啊,振作起来。今后我们一起,一起!我们一定会实现。”
听完他终于开心地笑了。
而后像孩子一样嘟嘟囔囔地又说出一句话。
这次,我可就听不大懂了,唯独只依稀辨认出了个“鲷鱼烧”……
夜已过半。
温柔的风也酣畅入眠。
我透过窗扉看见屋外满天星宿,胸中光明万丈。
“为此,我绝不会死的。我要信守承诺,打败那些站在暗中谋划与算计的人。若是魔君,我也会凭着仅有三分之一的实力杀给所有人看!”
起身准备离开,最后再回望一眼熟睡的倉。
“被一个初识不久的男人记挂,是这种感觉……”
临走前,我脱下身上的嘻哈外套,轻轻披在他的肩上。
“相信你一定会快乐起来的。相信这世界一定会快乐起来的。”
我轻声道别。
出门后看见围屋的石砖墙上有一面木牌写着两个汉字。
我深深鞠了一躬。
“藤原先生,再会。”
临危
从隆恩社区回来的当晚,每一幕景象都是强心针——弱势者所受到的不公不会因为少数人的怜悯而消失,以残杀作乐依旧被大部分的原始种当作消遣。
在街头,例行清算的时刻来临。每走几步就会听见暗处传来阵阵惊心动魄的哀嚎,稍后便有成双成对谈笑风生的专员从各个路口走入视野,最终再嗅到刺鼻的腥味,便知无数死去的身体正被埋葬虫化为流淌的腐水……
专员们走近,专员们打照面。
他们发现了陌生面孔。有的投以冷眼,像在鄙夷不务正业者、傲慢地想要让我感到羞愧;有的拎起我领口,粗声威吓着让我说明来历、出示证件。
而当一切证明我确是“同僚”之后,他们又讪笑着离开。
不知是不是扫兴,总之发现我是他们中的一份子肯定不是件足够有趣的事,所以思来想去决定在背后朝着我的影子啐下一口浓痰。
罢了我只有哀叹向往的世界还是很模糊、要赎的罪也十分不易偿清。在感受过温度后即刻遭到刺骨,是无疑使命在提醒我保持警惕、保持客观,让我看透藤原先生只是清算者中的极少数这一事实,而剩下的皆为眼前麻木不仁、冥顽不灵、拒绝认罪、拒绝从恶贯满盈的沉眠中觉醒人性的政权傀儡,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何处都会更多。
不是说我够格批判,而是我受此鞭策,更知道困难,仍且要剪断空气中那些数不尽的提线者的手指!
难度很大,似蜉蝣吞天地。
可途中想起一来钦慕崇敬的鲁迅先生,他曾所说过“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我浑身又充满战斗的力量。
回望藤原家,那儿也正是萤火。
所以未必不会后继有人。
借着酒劲,我甚至痴想自己有很大的口气可以言论:既已经行于此,就发挥生命的余热,不论广博,只尽可能能够点醒更多的人看到。鲁迅先生可以写出“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而我远无法企及他,亦或许无法做那最后的光了,但也必以他为榜样,竭力叫身后的萤火能够在我倒下之前不被黑暗所淹没,谨依照信念和信仰的风标汇聚成炬火,终至看到他们的黎明。
在异生种人中,能求有像老伯和千的寄望;在原始种人中,能幸得如小雀斑和倉的支持。说明希望没有死绝!
我振奋地想着,扫除感怀悲痛的消沉,然而另一方面,由于醉得太厉害,我已来不及撑到返回酒店了,此时就好像激昂的灵魂正同不争的身体在打架。
只记得那时候稀里糊涂地倒在一座桥头,腿一折,就从侧旁的台阶上滚落下去,最后跌在桥墩边的堤岸,望着眼前一条不宽不大的河,听它的流水……
扭到腿是很疼的,但不外乎一觉醒来就能恢复。
“我是个原始种人。”
瘫在台阶上,满身污泥,疲乏无力。
“我又像是变回了从前的糟人。”
最后,在睡梦中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做他们的纽带。”
……
睁眼后已是第二天——面临死斗的前日。这时我才从台阶上缓缓起身。
昨夜的经历给我以极大震撼,是故时下必定要用充盈的状态和万足的信念来做这最后一天的准备才对。
可不知为何,望刺眼炫目的天光、听桥上熙熙攘攘的嘈杂,加上脑海中霎时间侵入的念头搅和,我心里莫名生出一种不畅的芥蒂。倒不是临阵退缩的,这我能够断言。只是在酩酊烂醉的酒醒后,至于大事的前日,突然越想越怪、不是滋味,仿佛观看一盘老碟片时无意察出有几处场面不和谐或稍显灵异般,总觉得昨天的整件事串埋有些反常,却又一时间道不明缘由……
随后看了看通讯仪,上面居然什么信息也没有!于是我便可以确定令自己发毛的源头了。
“难道他们忘了这件事吗?”
我连忙起身打算往酒店赶回去,因在潜意识里认为只有立马回去才能知晓答案。可猝不及防的是刚一站稳,脚踝与膝关节处就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
并不明显,但足以让我重视。
这两处的伤正是昨晚失足从台阶上跌下来时所造成的。虽已大有缓解,但正常情况下早该痊愈了。由此看来倉不是危言耸听,麻醉剂给我管道中枢造成的影响真如他所言不容小觑。
简直火上浇油,这一情况大大加重我的躁虑,以至于我甚至没有将半点精力浪费在寻求如何缓解疼痛的方法上,只顾着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
……
磕磕绊绊地返回,我担心的并不是明天上场时的状态,而是已然在最后一天的节骨眼上了,本应该提早得知的信息诸如:时间、地点、规则、进入凭证等,都还一概不清!没有明确的安排、没有任何人与我介绍,就连小雀斑也未曾提及。这就是问题的结节。
“莫非那些幕后的操盘者已经运行起阴险的绞盘,正将悬在我头顶的闸刀绷紧蓄势?该死的恶棍们还想通过加重我心理负担的卑鄙手段来押他们赢的筹码么?!”
我强作镇定。
“不对。倘若他们在耍手段,老狐狸没理由默不作声的,他不可能看着我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别人吃掉吧?就算他犯病如此,小雀斑也不会坐视不理啊!虽然规定不能见面,但派人前来完全可行。是了,一定是这样。或许到达酒店就会有侍者来专程通知了……”
然而叫人心寒的实际情况是,我回到酒店,回到房间,静静地等待了一整个上午,也不见哪个前来报信的人。
他们都在各自忙碌,酒店的光景亦是一如既往——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根本不像是有人欲要为了坐上那个空缺许久的首席之位而挑战整个墨城。
我有想过,会不会是我多心了?那些信息根本不需要提前通知,只管随叫随到便是?但无论我怎么解释,最后的答案都很牵强。
接着又是一个下午。
结果还是一样沉寂。
“不行。倘若这样被人阴掉,那必是极不甘心的!先前那些心理建设也都会沦为笑话了!我有赴死的决心,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啊……至少该知道点什么吧?否则权且不说能不能赢、对不对得起倉的委托,或许被杀时还蒙在鼓里,死得轻于鸿毛、毫无价值!”
不安地离开房间,我径直下到酒店的前台就要询问。
“哥们儿,有听说过明天的事么?”
那个年轻的服务生茫然地望了我一眼。
“你瞧,我的意思是,墨城首席的‘入职仪式’……”
他恍然大悟。
“噢!你说这个啊!”
“是的,你知道场地在哪么?”
他瞪大了双眼。
“场地?什么场地?哈哈,先生你不是墨城本地人吧?这种事……”
我正要知道答案,有一个声音却严厉地打断了他:“你在说什么?!不要命了?!”
我一看,竟是个老成的大堂经理。
他上前一把就搡开了与我对话的服务生,转而板着脸向我问了句:“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我即刻警觉。
“为什么这么说?”
“先生,我们这儿有规定,上班时间不得与客人闲聊,仅此而已。”
“那么,即便是客人需要帮助?”
“客人需要帮助可以回到客房按下服务铃,相信我们的分区负责人有能力帮您解决问题。”
话说到这儿,我已觉察出不对了。
这个经理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并且还在下意识地限制我的活动范围。
透过服务台镜面的反光,我很快发现门口的安保人数也是昨日的两倍,各个都正持着械棍死死紧盯。
“好。照你说的吧,希望我回去以后按下那愚蠢的服务铃会真的有用。”
我不想打草惊蛇,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他们看上去也都有所准备。既然有什么事瞒着我,那么敞亮地调查肯定行不通,于是我干脆对着他的臭脸嗤嗤笑笑,假意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就有了另外的盘算。
“藤原先生只是他们中的极少数。”
我坚定看法。
如今在这儿求不得别人的帮助了,我孤立无援了。楼下的那些人,他们任谁都不可信任,他们任谁都是提线者的傀儡!我现在唯一可行的选择就是去找倉把事情给问明白。至于分别前没让他留下传讯电码,当然是我此时此刻最后悔的事,这意味着我必须得再一次前往隆恩社区。但愿他还在那儿……
走进浴室,天真地幻想兴许这里被监控的风险会小一点。
我甚至开始怀疑明天的决斗根本就没有什么“赛场”,其实这座酒店就是我的牢笼。到时候,想杀我的人或许会一窝蜂地涌上这里,藏匿在各个楼层、各个夹间。况且地形复杂,我大概率没法用必杀的光与缝合线同时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
“合情合理,完全有这可能。”
“但如果不是呢?还会以怎样的形式?”
末了,跑去询问此地唯一可以信任的倉依旧是我的最终决定。
环顾浴室,我立刻就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扇通风窗上——走到那儿十指扣住窗叶,向后拼命使劲儿,依靠蛮力折腾了半天后终于将整面窗板都给拆下来。
探头出去观望,所幸楼层还不算太高,交错有致的空调外机也正好组成了我极限脱离的跳板路线。
迎着高处不胜寒,我深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成龙大哥,但愿我模仿您能成功吧!”
说罢便开始了计划。
……
在跳前五层的时候,一切顺利,我甚至暗自窃喜自己已经摸清了门道。可问题就出在得意之时。
第六层的外机支架已经老化得很严重了,根本接扛不住我下坠时的冲量。
只听轰的一声,我双脚踏空,一阵悚然之后,差点以为自己的腿要保不住了,所幸又被楼下室外商店的大遮阳伞给接住,缓冲不少。
安全落地以后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循着记忆开始寻找隆恩社区的方向。
解不明的,我的头开始痛起来。
替身
倉已经不在了。
我没有找到他。
指不定眼下这种情况正处那些大人们的算计之中呢?无关乎我经历太多烂事便习惯“诬赖”他们,关乎的是身后确有个看不见的家伙已在悄悄靠近。他或许能做最好的证明。
空荡荡的隆恩社区、空荡荡的藤原家以及周旁像午夜剧院一样的冷寂。我的头脑忽然异常敏锐。
“你够胆再往前一步。”
我猛地转身开放了管道,缝合线蓄势待发。
“嗯?你能感知到气息么?警惕性还不错嘛!”
话毕,身后一个人渐渐显现出来。
“是你呵。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望着那个穿着修身礼服、留着一撇小胡子的大堂经理,他总让我联想起拉尔夫•费因斯在《布达佩斯大饭店》中饰演的礼宾员古斯塔夫先生。可惜在眼下的气氛中,他没有古斯塔夫先生的亲和力,我也对他没有半点好感。
“我相信我们之前已经谈过了。”
“是啊,是啊。”
我带着威吓凑近一步,缓缓将开放了管道的手指移动到他脸上。
“经理先生,你认为你还活着的原因是什么呢?让我告诉你吧,无非是因为我想做个严谨的人,趁你在还没动手之前好向你确认清楚,否则你我都会十分尴尬。你说是吗?回答我的问题。”
他听闻侧过脸来微微斜眼看我,那一撇轻佻的小胡子向上翘了翘。
“动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既然你坚持要我告诉你,我是不会拒绝的。我就是你本次‘入职仪式’的联络人,你可以叫我影子先生。”
听到这话我冷然地笑出了声。
为他拙劣的表演。
“影子先生?您还真是挺自以为是的啊。虽然我不清楚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你以为仅凭这样侃侃而谈就能让我相信你?”我不紧不慢地拧动脖子,活络筋骨,然后对他嗤声讽刺。
“就现在而言,你应该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他拉开袖子看了看手表,暗示时间,然后大无所谓地说。
“够了。别得寸进尺!”
“好好好。你冷静一点。”
于是他乖乖停下没了动作,身板像电线杆一样笔直,看起来也足够温文尔雅。但我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指向他的手指更像开了保险的枪。但凡他再敢倾身向前,或是嘴里念叨出些难以理解的语言,或是突然又在我眼前隐身,我就会在毫秒的瞬间将他分成两半。
“不相信你是有原因的。要不我讲讲曾经遇到过的事?”
他摊了摊手掌。
“就在我初到墨城的时候,有三个像你一样会隐身的家伙想要取我性命。我好不容易活下来了。自此以后我就发誓一定万分警惕那些偷偷摸摸,想要利用隐身来搞暗杀的废物。”
“我很抱歉,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不过实话说,会隐身的可不一定就是像我这样的光学贮藏物呢,兴许是匿形着装?噢,那玩意儿可金贵得很,带出来就像是下了血本!不然……还有其他的视觉伪装吧?总之和我没有关系。”
我承认这位影子先生不好敷衍。他对我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的,不过直至现在都还守口如瓶,回答的语气也保持着四平八稳。一般程度的挑拨恐怕没法让他露出破绽了。
于是我转移话锋。
“这样啊!那请问你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假设你确实是我的联络人,早些时候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见不得光地跟在身后,直到被发现了才说明身份。影子先生?你很可疑啊。”
对此他装作无奈地伸出小拇指在自己的眼角下轻轻扣了扣,实则毫不在意。
“老实说吧,不过希望你可以不要再追问下去了。作为你的联络人,这其实就是刚刚发生的事。哦不,准确地来说,其实是在刚刚,在我可以确定事态的发展方向以后,我成为了你的联络人的替身。对。这么说比较合适。所以理解吗?如果较真的话,我可是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你我的身份喔。不理解嘛……也没有关系。总之现在和我走吧,为明天做做准备。”
“你他妈在胡扯些什么鬼话?!”
他长叹一声。
“喏,你瞧,我怕的就是这种情况。上头要我为他一丝不苟地工作,这就要求我有所言,有所不言。最紧张的难题则在于有所不言会使事情变得复杂。最后,算我拜托你了,权当帮我完成任务好么?最起码保住条命,能拿到应有的俸禄当然更好……”
“行了!你说的上头是谁?你对谁效命?!”
“那可太多了,毕竟我们是层层分级的……”
“少废话!告诉我主谋!”
“䫹元首。”
他的声音不大,从容非常,没有一星说谎的痕迹。正因如此,我才更觉得出乎意料与难以置信。
“好啊,那你倒是说说老东西在耍什么把戏?”
“这我无可奉告。”
他依旧不慌不忙,似乎对自己有很大的自信。
我想我必须表现得更加具有震慑性了,是故开始在指尖凝聚光斑。
此时此刻我们之间才终于有股决斗的肃杀掀起。
“说话是要负责的。哼,你最好有证据。”
“这不需要证据,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䫹元首不想害你,而我除了跟踪你以外也没做过害你的事。你知道我要害你可就不会主动现身跟你对话了吧?对吧?”
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刹,他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自以为全神贯注地锁定着他,决不会允许他有任何妄为,可结果是即刻召出的缝合线竟然扑了个空!
“所以现在你懂得?不是你够机灵发现我,是我愿意让你发现。如果我要害你,早可动手了。正相反,从你入住水纹市大酒店开始,我就遵照旨意紧随如影子一样,居于不觉意之处实时保障着你在进行入职仪式之前的人身安全。别客气,你根本不了解这两天内我暗中替你摆平了多少麻烦!”
我瞬间背脊发凉。
因为感知失效了,这个影子先生居然已经站在我身后,并且还用什么硬物怼住我的后背——我猜那完全可以是一把装有毒剂子弹的枪。
这场决斗……
他从我身后绕到我跟前,晃动起手中的打火机,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好的,工作可算完成一半了,至少这样可以证明䫹大人的决定足够合理,也非常正确。”
我忘了回答,因为霎时间产生出的极大怀疑使我麻痹——如果是在那该死的“入职仪式”上,我已经死了!
这对我的冲击可不小。
以至于我甚至有点喘不上气。
“你…你是魔君?”
“呵!我怎么会是魔君?墨城统共就三大魔君,天气魔君霁、幻花魔君玫以及腐败魔君殒。至于我呢,我的贮藏物没有任何攻击性,所以不过是个无名之辈罢了,否则也不会只混得个监管猪猡员工们的大堂经理!不好意思,不是我打击你,只是实话实说。”
我的心僵住了。
没想到我自以为灵敏的感知,原来在他这样一个“普通人”面前都形同虚设!不论是不是因为管道尚未完全恢复,总之现在的我确与魔君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该证明的我证明完了。走吧,别再闲扯这些没用的了,这就带你去‘赛前休息室’。也不要想太多,无论结果如何,都交给明天的你来处理。”
可能是因为我愣神了,竟不再继续追查他的身份,反倒无意识地发问,使自己看上去像是已经妥协:
“那么老东西认为我能赢么……”
“什么?”
“䫹怎么想?”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说。不过我给你支个招儿吧,倘若你实在没有信心,明天弃权好了!相信你凭借着和元首大人的交情,顶多落下个笑柄。”
“不可能。我一样会去的。是的,我不在乎了。无论老东西怎么想,又或者多少人看衰我,我一定会去,说什么都会。”
“行行行,佩服你的勇气。”
说罢他好似勉勉强强地悠然发笑,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走了半天以后,他才说出之前吞进肚里的下一句话:
“其实呢,我还挺羡慕你的。”
我沉默没有回应。
“能让䫹大人这么记挂,这可让无数人高攀不起。”
“啐!不过是把我当成旗子罢了。但我不会受他影响,你们睁眼瞧着吧。”
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在笑,反正听完我的话,他只顾着微微摇头。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但是总是会知道的。”
他即刻轻蔑地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用戏谑的语气调侃道:“哼哼,别太高估自己,也别太自命不凡!我们都不过是大磨盘底下的蚂蚁,并不会因为谁的牙齿更利就能争得皮靴的尊重!你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吗?没有䫹大人你将会什么也不是!”
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我没有急着回答。因为我已大致摸清他的性格了——这个穿着精致但脾性粗劣的经理,他完全是古斯塔夫先生的对立面!他卑从、易妒,又傲慢、不甘;他忠心效命于老狐狸,又对自己目前的地位感到不满……
想到这些,我也不在乎他怎么评价我了。不仅如此,我还很乐意让他多说说自己心里义愤填膺的话,从而有助于掌握更多模糊的信息。
“没有他我会很好!没有他说不定我能取代他!他对我有什么帮助么?简直是笑话!”
这下影子先生被激怒了。
他回过身来就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是么?!你还真是厚颜无耻!你就不想想你的联络人去哪儿了?”
我一愣,感到古怪。
“我的联络人?不是你吗?”
“我只是个替身!”
……
空气突然安静。
那是因为影子先生戛然收住了声。
“你是个替身?那么原来的联络人呢?”
这一次,他明显有了防备,只淡淡丢下一句令人云里雾里的话。
“他也是个替身。”
自此往后,他便再没同我交流,只一个劲儿地向前走去。
我心中充满疑惑,但没有别的选择。
“无所谓了。横竖都一样。”
不管他或他们在做什么小动作。
对我来说都是必要经历的考验。
前夜
月黑风高。
又是一个深夜了。
吹着从发霉的老窗棂外钻进来的阴潮微风,我感觉似乎有飞虫在骚扰我的后背。但是随手去捉,却只捉得空气,捉得一阵自嘲和心虚。
大概是过于仓促的预备让人底气不足吧!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个杀千刀的影子先生达成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让我对自己输掉信心,从而输掉性命。
谁知道他说的有几分真假?
即便他没骗我,暗藏些许私心也未尝不可,反正已经完成所谓的“任务”。
他如果不是个普通人呢?
那么他极可能是故意的。
……
“去他的。”
我伸手在眼前一挥,只管从身下那张破旧的椅子上站起,然后百无聊赖地拨弄一下头顶的灯。
这是一枚单陋的白炽灯。
我自认为可以这么称呼,毕竟它的外貌同我所认识的白炽灯相差无二。高高地悬着,从翻了墙皮的天花板上垂下,看着竟像个吊颈的老鼠。我碰它一下,它就扯着线吱吱叫上两声,连带将房里的阴影都给咬得七零八碎。
“呵,发光老鼠。”
我自言自语地解闷,然后用力在袖口上搓了搓被灯泡烫红的手指。直到痛感消失,又即刻作贱般再去触碰……
于是乎,在一阵阵灼辣与虚假的宽慰交织之中我无法抗拒地想起莉莉丝。
我已经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很久了。
而此时此刻的瞬念闪烁,就像是脑内的一根保险丝正在熔断——啪的一声溅起火苗,霎时让我眼前变得虚白。
直到虚白淡化,乱闪的金星褪去,我的目光已搁置在身旁结满尘灰与蛛网的桌面。
那里兀然地放着一盒墨玉魂牌的高档香烟,以及一块古典翻盖式的打火机。
香烟正是影子先生留下的,打火机也正是他先前用以戏弄我的那块。
“我放在这儿了,需要自取。”
他如是说。说完就哼着小曲离开。
我看着那盒香烟同打火机良久,不知觉它们已经移到了我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
“我固然是不抽烟的。”
在蔚海七时我从不抽烟。
消愁我有酒。
同样是伤身,似乎烟酒二者择其一已够。我总是非常小心地克制自己不再沾染成瘾,仿佛这样便算有了心理安慰,能助我忘掉酗酒所带来的损伤。久而久之,竟会沾沾自喜,并为从不吸烟而庆幸。“毕竟烟害大过酒害,对吧?”
都是掩耳盗铃的安慰。
至于现在,却连安慰的权利也没有了!
我叼着烟。
点火、抽吸、喷云吐雾,一气呵成。我自己都惊叹于如此熟练,可我明明是头一次如此……
走出破败的房间,站在碎瓦断砖铺地的走廊,往下俯视晦暗不明的操场。
这是一所废弃很久的学校,也是我明日一决生死的地方。
早些时候影子先生把我带到了这里,并告诉我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这间校长室里静养身息。在明晨八刻的钟声敲响时得进入最佳的战斗状态,然后即开始鏖战。只要能在十二刻钟之后成为学校里唯一幸存的人,我便正式成为墨城首席。
他没有再讽刺我“要不要逃跑”,反之,还诚恳地说了句:“祝你好运。”
我迫切地想找到些偷藏讥笑的伪劣痕迹,可他就像时刻都在提防着我。
总之,这家伙有板有眼地介绍完所有规则后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没有对我不利,也没有把我引向任何陷阱,与我想象中将要面对的大相径庭……
“枭,你这蠢货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无神地站着,我在脑海中用此问题问了自己不下五遍,但每每结束一句,都必会望着从口鼻中呼出的烟雾陷入幻灭。这就好像又是个可笑的“熔断机制”在发挥它的功效,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真的是台机器。
“拜托,这里好歹也是所学校吧。想点开心的事啊,譬如那些过去的、苦涩又难忘的寒窗时期?”
……
呼出的烟雾被风吹散了。
楼下的草埔、花坛、跑道、篮球架等物,一并再现眼中。可它们到底如何让我忆不起高兴的时光?还不是因为草埔里都是败草、花坛里没有鲜花、跑道坑坑洼洼、篮球架锈迹斑斑。
我望着他们不会想到青春,只会不由自主地分析——应当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战斗。
最后烟被掐灭了。
火星落在地上。
烟灰落在心里。
“我怎么不去想她?”
在被称为“最后关头”的夜晚,我得大方地承认自己还是无法像英雄电影里的主角一样洒脱。无论先前的大话多么光鲜,现在还是会感到害怕的。
反反复复很多次了。
戒不了、改不掉。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许多时候接受自己的平庸无比痛苦,可那还不一样也是事实?
所以在这种时候想起一个给予过理解、包容、欢喜的人,难道不可以吗?
“她就好像是我戒不掉的瘾。”
我苦笑,对自己把疯丫头称为“瘾”的这件事感到难过和抱歉。但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像个少年一样了。
“熔断机制”在保护我。
它正洗脑般让我重复。
“有更重要的事。”
是或许一了百了地挽救我这个小屁孩这一世岌岌可危的价值。我应当感谢它才对。
怀着如此畸形的宁静,我转过身去把偌大的操场、将至的战场晾在身后,靠向断壁残垣……
“此地甚好。”
我轻轻阖上了双眼。
隐瞒的真相
“你果然在这里!”
我望着破门而入的小雀斑,一时间陷入了不知所措。如果较真的话,甚至可以说即便她冲上前来扭断我的脖子,我也不会有丝毫反抗。
“开什么玩笑……”
就在我看到她身影的那一刻,仅有唯一的念头使我强直麻痹——我一定是还在做梦!天塌了我也不要承认荒诞不经的噩梦会这么快便照入现实。
但是看了看表,发现距离仪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这才不由得长舒口气,转而痴呆地望着曈,弱声问了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这里做什么?噢诶,难道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我感到不解。
而她立刻讲明了一切。
“我本来只是想确保一下没人会在仪式前对你不利的,谁知道看完定位,发现你居然一个人待在这鬼地方!”
“什么意思?你着急忙慌地在说什么啊?”
她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狮吼般带着埋怨大声嚷嚷起来。
“大话精!豪言壮语鄙视元首、说要做墨城首席的人是你,到现在还不去参加仪式、一脸没所谓地匿在这里的人也是你!大佬,你究竟做紧乜嘢啊?冇咁求其得唔得啊?你简直太把这种事情当儿戏啦!谁准许你随随便便夸下海口,又随随便便临阵脱逃的?唔通你……”
“停!”
我上前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回话的机会。
“这里不是参加仪式的地点?”
“废话,当然不是啊!”
我大吃一惊。
“怎么会……可是为什么?!”
这时曈也觉察到异样,收敛了些脾气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是,我可太有话要说了。昨晚一个自称我联络人的家伙把我领到这里,我没得选,只能来了。”
听完这话,曈皱紧眉头。
“联络人?谁?”
“他不告诉我真名,只让我叫他影子先生,说是你老爹派来的。我本来没有理由相信他,但实话说,他有能力杀我,到最后却没有动手……”
“他放屁!”
曈突然大叫起来,把我吓得一颤。
“老东西口口声声说你的事让我来安排的!我明明已经派了你的联络人了,但绝不是什么影子先生!”
“你派了?怎么没和我说起?”
“因为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很熟了呀!”
此时空气突然安静。
紧接着仿佛有股激灵的电流一直从我的后脑流窜到脚跟。
“倉!”
“是啊!”
“倉是我的联络人!”
“你没见到他吗?他难道没和你说?”
我僵住了,脑内则开始迅速串联这两天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原来造成那些不安及违和感的最主要原因是这件事!怪就怪我每次将要深究的时候都总有其他突发的事情在扰乱我的思绪。
与此同时,曈仍在一旁不依不饶地碎碎念着:“不会的,不会的…倉办事一向让人放心,一定是你这个大番薯的问题。即便老东西另有盘算,倉也不可能不来的啊!难道老东西知道他……不可能!我特别交代过,他不可能……”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然而这并不是什么拨云见日的开朗,而是犹如被雷击一般的震悚,给我胸中造成了极大动荡——意识到有件很可能会让自己懊悔到肠青的事情正要发生,没有什么还比这更让人焦头烂额。
“影子先生是联络人的替身。倉是我的联络人。联络人是替身。所以…倉是我的替身!”
一切都说得通了。
问题的严重性也在瞬间不言而喻。
“真正的仪式现场在哪里?!”
我实在抑制不住情绪吼了出来。而此举虽不可理喻,曈却不再责备我,只是飞快地回道:“在一个异生种人的住宅区,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快带我去!”
我知道她与我之间已有一定默契,对于些口头上没有解释清楚的,心里其实都可估到八九不离十。所以我们在看似没头没尾的对答过后,行动起来一点也不含糊——不约而同地调动起相同紧迫的步速,如两支离弦的弓矢。
我冲出房间,那曲折的楼梯不下,直接翻过护墙就跳下楼去。
小雀斑随后,以她的身份也顾不得从容,只管选择相同的路径,下来时还将地面砸出四溅的火星。
“腿还行吗?”
“蠢猪,忘了我有火神钢骨了吗,快走!”
她飞起一脚就把我踢上她先前泊在楼下的激流平衡板(一种时速能够比肩二级胶囊的低空悬浮滑板,机动性奇高,但很难操控。),可惜踩在那晃如漂流圆木般的平衡板上,我还没稳住身形就一个趔趄摔了下来。
“废柴!揽住我的腰喇!”
待我小心翼翼地扶稳,她右脚一蹬起势脚板,就捎着我像洲际导弹一样狂飙出去,转眼便将废校远远地甩在身后。
“没想到你还会驾驶这么生猛的玩意儿。”
“不会的话怎么赶得及来找你?!”
“可是胶囊呢?”
“早就管制了!现在仪式现场那一带已经全面封锁。别觉得奇怪,作为不是要活活打死别人就是要被人活活打死的变态们的狂欢乐园,必须得保证谁也没有能够逃跑的工具。”
“那激流板能进的去么?”
“进不去!我只是得用激流板避开外围机械哨兵的死亡封锁线,把你从天上扔进去。记住,你进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赶在仪式开始前把倉给我安全地送出来,明白没有?”
“扔进去?!”
“摔不死你!我问你明白没有?!”
这时候,我才知道小雀斑更担心的人是倉。以至于我的管道还没恢复,从高空跌下可能就半身不遂的这件事她完全不在乎了。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本就是因为我的疏忽才造成的。
我也认可她能够奋不顾身地为了一个爱慕的人冒生命危险。这种心情,我体会非常,近乎感同身受。
“明白!”
如今我确已没有任何后顾了,有的亦只是构想等阵时间在激流板上同小雀斑一起穿越禁行封锁线的险象环生。但那同样成为激起我最高觉悟的动力。
“舍生而取义者也。”
伴着耳畔呼啸划过的风,这句暗语如同肾上腺素。
“来吧,都来吧。”
为那隐瞒的真相,我说什么也必须让它重回正轨。
使命必达。
触手难及
“接受现实吧。”
没人这么说。曈不愿意,我也不愿意,但我们都知道不能得偿所愿正是生活的常态,到头来,大家都是普通人。
望着前方无数如守巢工蜂般的巡航无人机——它们悬停在空中,相互收发着千万计银白色的集束激光,那即是入职仪式现场的禁行封锁线。层层耀眼刺目,甚至盖过天光,构出一张具有怪异几何形状的天网;自上而下,笼罩了地面一大片区域,看起来就像巨魔从云端伸下的利爪;在密集交错中不断发出嘶嘶声响,则是每一道激光都在模拟蝮蛇吐信,危险而又致命……这一切都振振宣告着胆敢朝那死亡边境越步的人必将受到无差别的、最严肃的惩罚。
然而我先前在脑内模拟的紧张场面最终没有发生。
不是因为这样的阵仗唬住了我和曈——我不说自己如何,光说我肯定的一点,单凭小雀斑的冲劲儿就不可能止步于此。她的决心强烈到令人害怕,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定是要载着我以最高难度的飞驰动作从众多封锁线那微乎其微的空处钻进去的。只是意外发生了,纵使她再有能力,也无济于事。
“老嘢!你出来!别躲躲藏藏的,怕丢了你的老脸吗?!你个蛋散!你出来啊,我让你出来!”
曈的头发凌乱,甚至因为沾了点尘灰而显得有些污糟邋遢。可即便如此她也无心打理或在我面前稍稍挽回一点形象,唯有必须要做的事便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尖叫,直到破音。
我四下都未看到她咒骂着的䫹,但是一旁的地上的确散落着刚刚突然碎成好几段的激流平衡板。平衡板的每一截断处还都布满成片成片暗红色如金属锈迹般的不明物质……
时间回到早些时候,就在封锁线映入眼帘之际。
我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是什么,只有脸颊一阵瘙痒的麻木以及听到小雀斑惊声呼喊了句:“二度混浊!”然后平衡板便在莫名的剧烈颠簸中失控,掀得我俩一同栽落下去。
所幸此时的飞行高度尚低,脚下更是一片草木茂盛的花坛,我们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便可安然起身。
不过介于这是我第一次“搭乘”激流板,我想应该不会再有下次了,同时,我也不清楚发生这起事故的原因,权当是曈一时的疏忽。
“你胡说!不是我的技术问题!”
她以为我在责怪她,立马就来了气。翻起激流平衡板一看,那可怜的脚踏面竟瞬间断裂成好几节。
仔细观察过后,她便一口咬死是她那老奸巨猾的父亲大人干的好事了。
“看,证据!这就是那个老不死的贮藏物,他一定藏在我们附近!”
我一时语塞,因为身旁空荡荡的,只有被压折的花草。但见曈懊恼悔恨地跺脚,却不知自己早前的担忧也在此时应验了,甚至不仅如此——远远看到真正现场的那一刻,我方意识到罪责自己的天平还要再增砝码……
“那不正是隆恩社区么?!虽然不在藤原家所在的高坡路,但从风格趋于一致的建筑以及它们统一到独树一帜的破败程度来看,我能够断言这里就是隆恩社区。想必先前离这儿已是近在咫尺了,很可能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想到这里我的心痛起来。
可又不敢让小雀斑知道。
她现在就像一颗快要燃爆的炸弹,倘若再有什么刺激,我担心我会承受不住她暴虐的怒火。
果不其然,她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于是就要做出疯狂的举动来。
“喂,你去干什么?!”
“怎么?你怕啊?”
“你疯了吗?你知道那激光的威力吗?或者,它们会不会有辐射之类的?”
曈对我翻了个极度鄙夷的白眼。
“怕就滚开,我自己去!”
是的,此时此刻,她正向那死亡激光的方向一个猛子扎上前去。
我估到她这是想以自己的火神钢骨硬抗激光了,直到进去以后再护送着倉平安出来。可真有那么容易就好!她这冲动的性格一定会把自己害死!
那些无人机一看即知道是外星的科技,每寸有都赫兹人喜欢玩的花样。首先,它们绝非是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短陋的见识能够了解清楚的;再者,能成为原始种人的禁行封锁线就意味着它们绝非事故现场随便拉起的警戒条,过去真的会出人命。
越想越怕,我连忙跟上去想要拖住她,谁知她二话没说就冷不丁一个肘击往后招呼,不偏不倚地砸在我脸上!就这一下,带着十足的劲道以及超高温的伤害,我瞬间感觉自己的颧骨碎裂。
“痴撚线啊!个傻妹可唔可以冷静啲?!冷静啲谂下其他办法喇!”
我忍住脸上的剧痛,仍要阻止她。但她不留情面,全身都开始释放能叫人原地融化的热量,使我根本埋不了身。
“行,你把我烧死吧,一了百了!”
就在这紧急关头,半空中突然袭来一阵深褐色如沙尘暴一般的不明物质群。
我即刻防备,然而那些不明物质却避开我,全都朝着怒气冲冲的小雀斑去了。
“三度混浊!”
“当心!”
我没来得及护住她,她就已经被暗尘团团包围。
直到暗尘散去,我看到无比恐怖的一幕——曈的双眼被腐蚀溃烂,正夹着黑色的眼泪流淌下来,耳朵也被磨得变形,鲜血淋漓。
“枭,你在哪里?我看不到了,我听不到了!”
她慌乱地挥舞着手臂,似乎在寻找我的方向。
我正要伸手,却突然被什么硬物敲中。
定睛一看,居然是高廷水银杖。
“怎么可能?”
那老狐狸的标志就这么凭空出现,挥动着,缓缓落地。最后他整个人终于显现出来,一旁跟着的正是同样踩在激流平衡板上的影子先生。
“安分点吧。”
他见我错愕,轻描淡写地道了句。
“安分点?这是什么情况?”
我下意识地转向仍在黑暗中摸索的小雀斑,怎料换来老狐狸一声不易察觉的冷笑。
“别管她,回去吃点药就恢复了。你现在照顾好你自己。”
“不可理喻!她是你女儿!”
“对了嘛,管教女儿而已。所以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吧?况且你知不知道她作为我的女儿,像这样公然挑衅墨庭议的秩序会给我造成多大影响?生出个这么不争气的女儿真是我的不幸!算算算,我不指望她,你得给我清楚,禁行线里面到处都有无死角的摄像头呵!你们现在进去,就是要曝光给全球。不然的话,干脆成为新增的挑战者,但我想这一定不合你们的意愿……”
“混蛋。”
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忿忿道:“好的,我明白了。你只想着你自己。给句痛快话,你到底要玩什么?”
他变态的随意感实在令人发指。佯装着安慰的模样,却把自己近乎崩溃的女儿晾在一旁,只顾凑近我身边低声地说:“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简直要气疯了,可是眼下没有其他办法。
他对此很满意。
临走前又丢下一句:“可得看好了,你就享受这场表演吧。另外,暂且先帮我照看女儿,无论她说什么,也千万别让她乱跑。咱们回见!”
话毕,䫹再次同影子先生一起消失在了我眼前。
……
“表演,表演,我去你的表演!”
我很想追上去给他一脚,但小雀斑正好跌在了我跟前。
“枭!你到底在哪里啊?!”
“在这在这。”
我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她。
“我听不见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但是你得答应我,快去,快去把倉救出来好吗?好不好?答应我啦,快点呀,求求你了……”
难过之前无以言表。
小雀斑竟然在求我。
“求求你了,快去,快去呀!再不去,时间要来不及了!”
而我默默站在原地。
不是我不想去,是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纵使来得及,倉也不会出来的。这摆明了,从一开始就是个局!是老狐狸精心谋划的局!他的阴险已告诉我,这盘棋不过才刚刚开始。
心疼地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大小姐,我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一声声的哀求不断重击我的心肺。
“你怎么还不走?你怎么还不走啊?走啊,快去啊,不管用什么办法……”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曈已经知道了一切。其实她心中早就“认了”,只是嘴上还做着最后的坚持,所以拍打我肩膊的手亦越发无力,再无任何强迫的气势。
“认了。”
随着“哗”的一声锐耳长鸣,不知何物发出,但它宣告着仪式正式开始。
禁区内,数百个无死角相机转动,通过天顶的无人机向外界传送出了大厦一般庞然的全息影像。
我知道,影像正记录着现场发生的一切。
开始了。
聚拢于场外的观众在欢呼,他们就像是前来观看海豚表演的游客。
他们在发出刺耳的欢呼。
我无比希望逃离,无比希望背过身去。
但心里的记挂又使我不得不看。
看倉。
看他第一个出现在百千万人的眼前。
他那无畏而伟岸的身影。
临时休更
近期投入集训备战比赛,我这笨脑瓜实在抽不出空来更新了。。在这里先说声抱歉了(º﹃º )
我大概不是个写文的料。
不过绝对是珍惜每一个读者的。
有一个读者我也甘愿。
一定对本书负责到底。
我会尽早回来,或者期间忙里偷闲……
以上,望见谅。
多谢!
天候之战
他神情轻松,眉目舒展,一扫日前黯然的状态,身上还穿起我临别前披在他肩头的嘻哈外套……
实话说,仅靠这套抢眼的装扮出现在此极危之地时他就已经惊艳到我了,更何况这套装扮还像曈与我、我与他、我们三个人之间交互联系的精神纽带,自始都爆发出一种微笑着去乘风破浪的能量——而他终于示人以实现其价值。那正是炬火!燃亮漆夜的炬火!
“相信我。”
我目不转睛地望见他看向镜头,以十足中气与笑意留下无声的承诺。虽然远处的看客中似乎有人反感这种他们自以为的“轻蔑”,于是便发出阵阵嘘声倒彩,但我确信炬火终将会烧到他们不自知的心里去的,烧毁那些黑暗!
现在曈正握紧我的手,期望,也和我共同祈愿倉武运昌隆。
在无数镜头的交替轮播中,高清影像终于将焦点缓缓切向了另一头——那儿正是令人紧张警惕的挑战者场口。
然而伴随着萧瑟凉风,悄声宁静,我想象中成群结队的场面竟没有出现,浑身包裹黑色缠带似木乃伊般的术式傀儡也毫无踪影,唯有一人傲然前来……
奇怪。
难道最想依靠这次机会名正言顺地解决掉我的人不是颽么?他与他治下的那些怪胎们!亦或者是蛹。虽不能断定他们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眼下大踏步登场的家伙却不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者。这让我困惑,更让我不安。
直到睚眦瞪裂,熟悉的面目清晰于眼前,我才意识到一件令人怒不可遏的事,忍不住破口大骂。
“刁那星,你玩嘢啊?!”
不为别的,只为这行将张开魔爪,誓要不留情、不收手、至死方休地去取倉性命的混蛋不是别人,正是霁。墨城南部的天气魔君。咸湿佬、麻甩佬、某个该死不死的元首的贴身侍卫!
他只身一人,杀意却铺天盖地胜千军万马,迸发而出的压迫感摄人心魂,简直恐怖到了极点。
而此时两眼碌碌的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来了,只知道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再搏不出额外的精力配给自己深究其背后的阴谋,独剩对倉的不尽担忧。
风魔对阵气象魔君。
这根本是隔着代差!
曈似乎觉察到我的不安,也不顾自己听力尚未恢复便嚷嚷起来:“对手是什么人?对手是什么人?告诉我,枭,快点告诉我。”
我无奈长叹,只得让她摊开手掌,然后用指尖顿顿划出惹人憎恶的名字。
“什么?!”
不出所料。
她也激起与我相同剧烈的感受。
这下我们彻彻底底地不知道老狐狸究竟在发什么疯癫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眼巴巴地呆立……
生死一局。
极限对决!
就在这一刻的瞬息之变中,倉与霁互相预判了对方的行动,同时向前发起冲锋。
一个依靠着风流气旋,力拔山河。
一个穿梭在飞沙走石,气吞万里。
曈不住吞咽口水,似乎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一切,我亦很快便听见她的低声喃喃,不断絮说道:“他们的贮藏物其实同根同源,都是能够改变周遭环境的自然控制类粒子。但是消弭不掉的差距就在于倉只能操纵气流,霁却可以调节冷热、制造极端的风雨霜雪雾云雷电!另外,倉的贮藏物储量在三季前的标准测试中貌似较他的巅峰时期来说有所衰减,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他的发挥……反观霁,‘气象管理局’的称号不是白来的,在这一点上他依旧能够远远地把倉甩在后头……”
我心中一沉。
联想到替身“天气预报”。
可恨的是正派角色令人仰赖的强大能力出现在了这样一个完全背离的烂货身上,这实在让我愤慨又无奈。
“但倉也不弱啊!”
好在对比落差过后,曈毅然的呼声立刻复在耳边响起,登时褪去绝望。
“倉!加油!我相信你!”
这声呐喊,几乎对抗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观众,为他们普遍都不看好的一方发出了最有力量的助威,也如乍雷般强悍,给我以鼓舞。
我动容。
作为亲眼目睹过倉浴血战斗的人,我怎么可以在他们交手之前就垂头丧气?曾经的生死之交让我坚定,我永远可以相信倉。
气象魔君是么?
指不定他多而不精!
倉君大可以集中一点,登峰造极!
……
不避锋芒。
随着一声空气爆裂的巨响。
这场天候之战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