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深夜,阴暗潮湿的拐角巷。
这里的楼房很高,几乎要把整个天空都给覆盖。墙上附着着泥软、潮湿的爬藤植物,还嫌这儿的破败不够到位似的,硬是要多带来几分废旧的颓唐。
我捡起身旁的一块烂纸皮,想要将它平整地铺好,就像三个恒星周以前正要做的那样——搭一个可以露宿的小窝。
可是突然,一旁的废料箱似乎动了一下,从顶上掉下来个易拉罐,吭吭吭地落到地上。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警觉地循声望去,那废料箱却又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突然就不出声了。
没什么好怕的。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伤到我了。
我上前,干脆直接把废料箱的顶盖给轻轻抬起。
往里面一看,有个身材萎缩的小老头立马就像怕光的蟑螂似的开始在箱子中乱窜起来,最后喘着粗气,瞪着惊恐的双眼望向了我。
虽然,我西装革履,酒红色的领带平平整整地铺在胸前,但他终究还是认出我来。
“枭!”他用沙哑的嗓音惊呼道。
我连忙做了个蔚海七的通用手势——将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他别出声,转而自己跳了进去,和他并排坐着。
“老伯,我真的很抱歉。”
他听我这么说,竟显得很吃惊,颤颤巍巍地问出句:“你难道不是…来清算我的吗?”
“怎么会呢!”我的心脏震颤了一下,然后沮丧地说到:“您是我的恩人,我甚至每天都会为此感到非常愧疚。”
老伯听此吹了吹白花花的胡子,叹了口气:“别这么说啦,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吧。你这是还没加入清算者么?”
我摇头道:“他们要收我的投名状,但我做不到。”
“这样啊。要是不嫌弃,我来当你的投名状吧,这样他们就不用杀你了。”老伯怅然地拍着我的肩膀,随手从身旁捡起一罐开了盖的饮料递给我。
我接过小抿一口。
“您又在跟我开玩笑了!哎,这口味,还真是怀念啊。”
老伯眯着眼笑着问道:“还在地球上的时候,我们都管这叫什么来着?”
“可乐。”
“可乐!对!瞧我这记性!你看,算上在地球上的时日,我起码一百七十多岁了吧……活了这么久,也没做出啥有意义的事情来。不如给善良的小伙子做个人情,走得也痛快一点。”
……
我感觉在这个瞬间,眼睛里进了刀子,泪水止不住地打转,沸腾着的,有对老伯的同情,有对自己现在身份的厌恶,有对未知明天的恐惧,也有对蔚海七——我们的家乡的思念。
“我们不是要一起回去么?”
“小伙子,别想啦。奥伽墨离地球指不定隔着两个太阳系那么远的距离呢!”老伯释然地摆了摆手:“不过你想啊,我在地球上死了以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儿,说不定,在这儿死了以后呢,就能回到地球啦!你说是不是?没准地球和奥伽墨是相通的呢,不然怎么会什么东西都这么像呢?”
我一时语塞,良久只能回答道:“也许真是这样吧。”
我们在一起又聊了许久,望着美丽的夜空,天上有四颗“月亮”,可是怎么也不比蔚海七的那颗皎洁。
……
交谈间,我的通讯仪响了起来。
我连忙起身,跳出废料箱。
“老伯,我要走了!”
老伯也钻了出来,但是没有说话,只是惆怅地看着我。
“记住!一会儿千万别到广场上凑热闹!答应我!”
老伯还是没有说话,最后只是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我只好咬牙转身离去。
该死,我终究还是被伤到了。
走出巷尾,我才接通了呼叫。
另一头清脆可人的女声旋即传来:“白痴,你跑到哪儿去了?我找不到你!”
“别急,我马上就到,你在那儿等我。”
“快点,今晚的任务很重!要是迟到了,你看我不给你点好果子吃!”
“知道了!烦人的疯丫头!”
我挂断通话,登上了前番停在路旁的胶囊载具。
一时间,胶囊悬空而起,飞速越过底下拥挤的人潮,驶往中心镇第八区的清算者总部。
大清洗
“你会为了投名状去杀人么?”
“不会。”
“那你会死的,笨蛋。”
莉莉丝朝坐在主驾位置上的我翻了个白眼。
晚间路牌霓虹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看上去十分妖冶。
她画着很深的眼影,身着一席雪纺的黑色长裙,妩媚的脸庞惨白如同殡仪馆里的死人。
这个疯丫头原来不叫莉莉丝的,但自从我跟她讲了一些蔚海七的神话故事以后,她就决意地改了名。至于她先前叫什么,也从来没和我说起过。我并不太在意,平常只当她是个多少可以交谈一些的精神病人罢了。
“还有三天,你想好了?”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没有选择。”
于是她冷哼一声,满是调侃我的玩味,然后拉开了舱门,从胶囊里径直地跳了下去,稳稳地立在街道上。那一身长裙顷刻就好像绽开的黑色玫瑰,遍布着死亡的优雅。
“喂!”她在下面双手捧成喇叭状,朝我喊道:“一会儿到拐角巷前的广场接我啊!”
我侧侧身子,挥了挥手致意,转而便自己打着向位仪,把胶囊停到最靠近拐角巷的泊船口去了。
停稳以后,我静默地待在胶囊里,时不时地整理自己的衣领——我紧张的时候,经常这样。
望向窗外那个疯丫头的身影,她正飞也似地钻到早已把广场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去。
我只好侧过脸,把目光漫无目的地搁置在后排的座位上。
“这个世界都疯了!”我在心里绝望地想到,“噢不,也许是我疯了?或许我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我应该一命呜呼,然后任由意识消散在茫茫的宇宙中才对。”
那才应该是我在上一命的世界中所坚信的事实。然而生活似乎有意要戏弄我,把本该归为虚无的我又重新拉了回来,丢在这儿,一直过了四十多个恒星周——之所以不说是多少“年”,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儿的一天有多少个小时,毕竟计量单位都是完全不同的。
这些时日给我的冲击太大,以至于到了今天我还与这个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正出神间,我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鼎沸的骚乱声。
再看广场,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人海已经开始朝着四面八方溃散了,而广场中央,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尸山的高度还在不断增加着,不消一会儿就会有新的可怜虫被抛上来,像烂泥一样层层叠叠。
我感到一阵反胃,但是想想四十多个恒星周了,早该习惯了不是嘛?
听着外头的惨叫、悲鸣,当然还有那个疯丫头癫狂的笑声在广场上回荡,我不由得兴起一种巴不得回到蔚海七的感觉。
真想念那里的家啊,那里有柔软的沙发,冰镇的啤酒,当然,还能洗上个热水澡,把整间浴室弄得全是肥皂泡……
在这样迷幻的沉浸中,也不知过去多久,广场上的嘶喊终于小了下去。
又一会儿,身旁副驾的门被砰的一声扯开了——跳上来的正是莉莉丝。
她浑身都是鲜血。
叫人寒到骨髓里的笑容正挂在她脸上,锁骨到脖颈处裂开了一道骇人的伤口,还腾腾地冒着血泡,看来这次她遭到了些许微不足道的抵抗。
“白痴,愣着干嘛?快点帮我擦干净呐!”
虽然在骂我,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快乐的亢奋,就好像被许诺带去游乐园度假的孩子正催促自己慢吞吞地整理行李的父母。
我忙去收纳箱里面取手帕。
而她则侧过身来躺下,把头枕在我的腿上,安静乖巧得像只小猫。
我细心地整理着她乌黑凌乱的头发,叹了口气。
“怎么?不是说你没得选择么?”
她摊开手掌在我脸颊上胡乱地拍了一下,手指差点没捅进我的眼眶里。
“你别动,伤口又裂开了。”我无奈地提醒到。
而她并不在意,仰着头去看胶囊顶窗的星空,眼里闪着澄澈的光。
“你要是死了,可就没人照顾我了。”
“呵,你这个疯丫头需要人照顾么?”我故作她的语气不正经地答道,“我不会死的。”
她一听,像是受到侮辱一般,腾地坐起给了我一个干脆利落的大耳刮子:
“笨蛋,要不是我罩着你,你早就给人收拾干净了!”
“都说了叫你别动,血又冒出来了。”
于是她再一次躺下,也学着我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弄上个投名状有那么难么?你瞧,你只要像我这样……”说着,她将自己的手向贴着手臂的方向拧了一百八十度——一道血淋淋的芒刺瞬间从她手腕里弹出,犹如一把饮血的利剑,差点把胶囊的顶棚捅出个窟窿。
“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就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管道里都有些什么吗?”
我笑了笑,“你不也没告诉我你之前叫什么嘛?”转而我又说:“我的管道里有恶魔,放出来就收不回了。”
她一听,立马来了精神:“那不是好得很嘛!你的投名状有希望了。”
“不要。”我坚决地说道。
“为什么?!”这疯丫头很不解。
“这跟我在蔚海七上形成的观念有关。那时,我们管这叫做悲悯与道德。”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敲着我的脑壳教训道:“白痴,欢迎来到奥伽墨!在这里,你那所谓的悲悯与道德才是不悲悯、不道德!”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帮她处理着伤口。
这个疯丫头也消停下来,赌气般闭上眼睛不理睬我了。
我轻轻擦拭着她伤口上的血污,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不过我相信大部分都是别人的,那一簇簇绽开的黑色玫瑰花,现在正点缀着触目惊心的艳红,没有前几刻的优雅了,留下的只有妖媚。
所以,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实在讲不清楚。
我是她从拐角巷里捡起来的。
那时候我还和一群像老伯那样的糟人蜷缩在角落的废料堆里过活,直到有一天这个女人走进来,二话不说就用她手腕里的芒刺把我们捅成了马蜂窝……
出乎意料的是,在场的其他人全死了,除我以外。
她那时候瞪大了眼睛,好像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把将我抱了起来,恨不得在空中甩上两圈。尽管她的身材比我小了一倍。
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她拉着一起生活了。毕竟我什么都不懂,每天也只好帮她整理整理房间,开着胶囊送她去想去的地方。
论一个糟人是如何跻身上流社会的,在奥伽墨这个星球还真是非常难以理解。直到后来我才听她告诉我,我生来就是能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而她也表示自己很幸运地遇到了我,能够成为组织中为数不多的拥有搭档的清算者。
“枭?”
“嗯?怎么了?”
“你再给我讲讲蔚海七好不好?”
“你不是已经听我说过很多遍了?”
“我不管,你再讲讲。”
我咂了咂嘴,耸耸肩,又一遍地开始遥远的回忆:
“那是一颗蔚蓝色的星球,水体的面积占了百分之七十……那里只有一颗恒星,蔚海七上的人们都管它叫做‘太阳’……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平是那里的人们所倡导的美德……那里只有几十亿的人口,比我们这儿宽敞好多……”
讲着讲着,我发现莉莉丝似乎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只有时不时的梦呓,似乎在说:“要是我们这儿也像蔚海七一样,就好了。”
我关上胶囊顶棚的微灯。
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不住道了句的确。
看她睡得很沉,我不打算再打扰她,于是就这么坐着,望向窗外。
“埋葬虫”们已经抵达广场,开始清理堆积如山的尸体。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着自己的死神。
但愿老伯听进了我的劝告,就像三个恒星周以前那样幸运的不在现场,从而躲过厄运。
但愿我也能有这样的运气,随便从哪儿来个谁,把我救出苦海。
这个人会是莉莉丝嘛?
我望向枕在我腿上睡着了的她,不由得长叹。
不会是她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
还有三天……
不眠夜
我送莉莉丝回到她的宅邸。
一路上,半睡半醒的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挥动一下手臂,可恶的,老是砸在我的脸上,影响我的视线。
好在胶囊悬浮在两人多高的空中,不怕一不留神就会出意外。
良久,穿过广阔的大道,我们接近宅邸了,然而我却无法再往前进。
因为从大厦入口处的台阶下到其往外四五百米处,早就已经被一大堆拥挤得像蚁窝中的蚂蚁般的人群给围得水泄不通。更不要说供给胶囊停靠的泊船口了,就连停车位也找不到半个。
“什么事啊?这么吵。”莉莉丝起身揉了揉睡迷糊了的眼睛。
“还能有什么事?示威游行呐。”我没好气地说道:“你今晚那么大动干戈,他们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唉,真烦!他们动作还挺快的,就不能等我进门了以后再来么?”说罢她倒栽葱般往后仰倒下去,噗的一声躺在靠背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
“白痴,还能怎么办啊?随便找个地方把胶囊停好呗。”
“我是问你待会打算去哪儿?”
她仰着脑袋翻起白眼。
“回家啊!不然你打算让本小姐露宿街头么?”
“不找个旅馆回避一下?”
“不要。本小姐敢作敢当。”
“呵,是我的错觉,还是你最近变了?”
“瞎说,我一直都这样。”
我拗不过她,最后只好随便找了个巷子把胶囊停好,然后跟她一起下去,迎着呐喊声震天的人群,步行前往。
说实在的,我走的每一步都很沉重,像是脚跟耷拉着一颗几公斤的铅球,可莉莉丝倒挺自在,一路小跑小跳着甚至还吹起口哨。
这就是我叫她疯丫头的理由。
她好像从来不担心变数,也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事情大惊小怪。我看不懂她心中究竟都藏有什么——是一整片没有丝毫涟漪、静谧得叫人害怕的湖,还是一座丢块石子进去将永远听不到回响,却又不时传出低沉吐息的洞穴?
她喜欢蔚海七神话故事当中的“恶魔”。我起初想,说不定她本身就是一个女魔头……但也不对,她让我总是非常纠结。
靠近人群了。
我开始能分辨出密密麻麻的他们在吼叫着什么:
“恶魔!”、“杀手!”、“残暴没有人性的怪物!”
果然是这样。
再看看他们手里举着的横幅:“我们要把罪无可赦的你丢进焚化炉里烧成畸形的烂泥!”
还有那一排排印着莉莉丝大头照的示威板,上面划着巨大鲜红的叉,与无数难看的涂鸦。
不一会儿,愤怒的人群似乎就发现了我们。在那瞬间,成百上千恶狠狠气汹汹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一下子全部汇集到我们身上,转而爆发出十倍于先前的呐喊:
“死!”
“死!”
“死!”
“死!”
“死!”
他们整齐地呼号,同步到快变成一个人的巨响。
伴随着这声声的巨响,更有无数刺眼的强光灯照射在我们的脸上。
我下意识地挡在莉莉丝面前,但我发现这么做完全多余。因为这个疯丫头连眼都不眨。她还是波澜不惊地向前走着,只是不跑不跳,也不再吹口哨了。
我们没有因为愤怒的人群而停下。
而那些愤怒的人,纵使有再大的脾气,也还是不情愿地为我们让出了道。
他们很谨慎,很自觉地与我们保持着两米以上的距离。
但刚刚空出来的位置又很快会被填上,只是形成一个围绕着我们的圈子,让我们看起来像极了是纯净介质中混进的一块油污。
他们不敢上前,于是就朝我们抛砸着手中的物品——有火把,榔头,水果,图钉以及无法一一辨认的零碎物件,如同狂舞的蜂群般向我们袭来。
我被他们弄得狼狈极了。
看看莉莉丝,她一点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可还是自顾自地向前走着,高视阔步。
我注意到她脖子上才刚刚有所愈合的伤口现在又被飞来的玻璃渣给划得满是鲜血……
这朵黑色的玫瑰花优雅极了。
她对一旁的人群视若无睹,任由咒骂拍打她的耳膜,任由尖锐的硬物侵袭她的肌肤。她无动于衷,情绪没有丝毫的起伏,手腕里的芒刺也没有威武地弹出。她只是把所有的目光都停留在我身上。
我朝她苦笑了一下。
她也咧开嘴开心地朝我笑了笑。
然后我背对着人群,面对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像是骑士迎接自己的公主登上王驾。
她走上了楼梯。
我和她走进了大厦。
把一切雷鸣般的嘶吼与暴虐刻毒的咒骂都留在身后。
那一声声诅咒再次传来:
“死!”
“死!”
“死!”
……
我搭着她的肩膀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大堂。头顶是富丽的水晶灯,脚下是华美的红地毯。
今晚是我的不眠夜。
不知道莉莉丝会怎样。
无喜无爱,无牵无挂
“莉莉丝小姐,欢迎回来!”
刚进大堂,炙就殷勤地迎了上来,带着一条淡金色的锦缎——那是清算者尊贵的象征,在内部迎接同僚的时候献上,多表示敬重与爱戴。
实话说,这是个过于正式的礼节。
可眼前重度谄媚的男人几乎要将它变成每日的习惯!跑来时甚至都快单膝跪地了。这使我觉得多少有些好笑。
莉莉丝停下,故作端庄地接过了那条缎子,转而,亲自披到我的肩上。
我发誓谁也想不到那时候炙的表情有多扭曲。他咬牙切齿地看看我,又茫然无措地看看莉莉丝,可以说尴尬到就好像自己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儿,从幼稚园里溜了出来,兀自站在大街上摸不着头脑。
天哪,那样子好愚蠢。
让他更加窘迫的是,莉莉丝二话没说又立刻以命令的口吻对他吩咐道:“炙,快去再帮我拿一条呀!”
毫无疑问,他急忙点头如捣蒜,一溜烟地原路返回。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喊道:“我亲爱的小姐,我这就去,我马上回来!”
不过没等他回来,莉莉丝就扯着我的袖管,往电梯口跑了。
进入电梯以后,她才佯装着干呕一声,然后冲我哈哈大笑起来。
“疯丫头,你这样不是害我么?”
“我怎么害你啦?”
“炙会记恨我的。”
“怕什么,他能拿你怎么样吗?你实在地告诉我,心里是不是很开心?”
我象征性地忍了两秒,最后还是憋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炙那么做没有问题。
他是个真正的清算者,管道里贮藏的是高达六百度的熊熊烈火,在要员的地位中甚至近乎能与莉莉丝平起平坐。而我呢?我只不过是个被莉莉丝收留的浪人罢了,至今都还不知道自己的管道里藏着什么。所以可以想象当他眼睁睁地看着莉莉丝将锦缎亲自披在我肩上时会有多么的屈辱。
但疯丫头为什么要给他好脸色看呢?
“喂,你说,他是不是喜欢我?”
“你要客观评价?”
“嗯,就跟我说说在蔚海七上是不是这样?”
我思索了两秒,迟疑地问道:“你确定要听?”
“要。”
“好吧。”我说:“在蔚海七,一个男人对着女人单膝下跪,代表着这个男人在问女人:‘你愿意和我交往吗?’再不然就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啊?!”莉莉丝表现得很沮丧。
“当然,那只是在蔚海七。所以你也不要太紧张。”
“那我是不是以后要躲着点他了?”
“我可没这么说啊,你别让他知道,不然过两天要来杀我的人准是他!”
“哈哈哈,那我还宁愿是他呢,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然后我们就沉默了,只是等着高速电梯把我们在十秒内送上四十八层。
是这样,莉莉丝讨厌所有向她求爱的人,因为她无比排斥爱情,排斥婚礼,排斥想要和她以身相许的男人。
这很正常。
清算者大多都以生养儿女为最大的不齿,毕竟那会加剧这个已经有着四百多亿人口的星球的负担,当然,不排除也会增加他们自己的工作量。
可是我想,疯丫头也许是误会了。爱很多时候都不过只求能够时刻站在对方身边——感彼此所感,思彼此所思,同风雨共患难,悲喜都在一道,仅此而已,非常简单。
想着想着,我开始有些为炙感到难过。谁让他在这样一个禁止表达“爱”的环境中生活,却偏偏喜欢上一个排斥被爱的女孩呢?
电梯到了。
我的思绪回归正常。
“白痴,哪个笨蛋会喜欢这样一个疯丫头啊?”我在心里暗自想到。
门一开,直通的就是莉莉丝的起居室。
见她一阵欢呼:“嘻嘻!到家了!睡觉睡觉!”然后撒开长腿就跑了出去。
我不住摇头。
“疯丫头。”
奥伽墨往事
疯丫头刚一进门,就想要扑腾一下跳到床上。幸好我眼疾手快地在半空中接住她,一把将她给拉了回来。
“哎!你干嘛呀?”
“干嘛?我出门前刚换的床垫!大小姐麻烦你先把身上的血清理干净好吗?”
她冲我吐了吐舌头,“你好啰嗦啊,烦死了!”于是伸个懒腰,朝洗漱间里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半晌,直到听见洗漱间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才发现自己刚刚竟呆滞了那么久。
于她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大惊小怪的,每天每日,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可我做不到。
在她看来,我的投名状不过是起手落手一瞬间的事,可在我眼里,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一条同我一样会思考,会悲伤,会恐惧的人命!并且与这条人命紧密相连的还有多多少少其他同样的人命……
我的内心煎熬起来,兜兜转转在茶几旁走了几圈,最后才来到全景的落地窗前,干脆直接坐在地上。
窗外,还是那有着四颗“月亮”的星空,绚烂璀璨。
楼下,密密麻麻的示威者仍未散开。他们的怒吼,甚至在这四十八层的高度都还可以依稀听到。
我除了长叹以外,还是长叹。
曾几何时,在蔚海七——在地球上,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思考一个问题:“人死了究竟会去哪里?”
如今,这个问题想必是有了答案——人死了会在另一颗星球上出生。
可我为什么会来到奥伽墨呢?
难道这儿正是地狱吗?
这样的问题,甚是诛心。
但转念想想,在这四十多个恒星周里,除老伯外,我就再没见过第二个还记得自己前世生于哪里的人。莉莉丝知道我的上辈子生在蔚海七,是因为我常对她念叨自己的这个家乡。
大概不是人人都像我和老伯这样吧?
说不定是上帝在投放我们的灵魂时,打了个喷嚏,不小心丢错了?
我自嘲地笑笑,给自己倾上一杯小酒,闷声闷气地喝起来。
我想要好好梳理一下在奥伽墨的这些时日,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
回想一开始的生活,我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变回一个孩子,一丝不挂地躺在一片落叶堆起来小丘上。好在我的记忆没有消失,知道该躲在哪里,又该怎么活下来。
起初我以为这是轮回,是转世投胎,自己一定还在地球上。可当我看到白昼里的两颗“太阳”与夜空中的四颗“月亮”时,差点没吓晕过去,自此便知道自己远离了家乡。
这个鬼地方带给我的震悚还远不止这些。
其一,是这儿的每天都过得很快。但介于计时的单位与地球上的完全不同,我也说不出这儿的时间究竟快了多少。只知道没过几“天”自己就慢慢适应下来。
其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生长非常迅速,很快便具备有自卫的能力,并且在拐角巷的废料堆里找到归宿——裁出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每天吃着别人吃剩的饭菜过活。
其三,这里的人口多到不像话!在地球上的时候,交通无非就是怕个堵车,而在这里,时不时的就要堵人。
后来,我终于遇到老伯。
在交谈中,我惊讶地发现他也来自地球。我们一见如故,并约定好总有一天要重返家园。
他帮助我很多,也教会我很多,让我知道了这个星球叫做奥伽墨,告诉我这是一颗就快要因为人口负载而生态崩溃的星球。
我从他那里得知了这个星球的人口超过四百多亿,虽然没有“国家”的概念,但还是存在有区域分治。不过无论在哪个区域,人口的超速膨胀都同样是最严峻的问题。
奥伽墨当今的待业人口估计超过了一百多亿,将近总人口数的四分之一,像我们一样流落街头的糟人更是不计其数。况且就算我们有抱负,志愿去应聘一份工作,也根本没有多余的位置。任何产业、任何部门、任何工种——岗位多一个也没有。
笼统的来说,奥伽墨虽然是个大星球,但一切由人口引发的社会问题却都是数倍于地球上的,甚至更多,更深,更恐怖。
这都不算什么,因为原本我以为只要自己小心过活就没事了,直到老伯又跟我讲起一段血淋淋的历史:
在奥伽墨上,有两种人。
这两种人指的并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指原始种的人与异生种的人。
原始种的人体内存在着“管道”,这些“管道”能够产生特异因子,赋予本体超凡的能力——其中最为普遍的就是基本不会受到致命伤害。而异生种的人,体内没有“管道”,身体的构造更接近于地球上的凡人,随便的磕磕碰碰都会使他们受伤,甚至死亡。
表面上看,异生种的人似乎很吃亏。但实际上,异生种基因是原始种基因离奇进化的产物,其最显著的优势就表现在异生种拥有三倍于原始种的平均寿命。
自然界或许是公平的。
这样的“进化”好比一种积极的取舍,即在得到的同时亦需要承担失去。就像地球上的人从古猿进化而来,得到了文明的智慧,却失去了野性的力量。
可奥伽墨是个奇怪的地方。
原始种基因与异生种基因一直交汇着留存在历史中。
直到猜疑和恐惧放大了这其中的不对等,让矛盾日益突出……
从长远来看,异生种的人拥有着比原始种的人更加丰富多彩的人生,然而他们却总是觊觎原始种的超凡能力。毕竟在多发的事故中,死的总是异生种的人,在生活各方面的竞争里,原始种的人也总是比异生种的人更有优势。
而原始种的人,因为自己的寿命较短,大多认为享受当下就是他们的人生信条。从中滋生了很多个人主义,让他们我行我素,蛮横无理,以自我为中心,并且把仗着自己的身体优势欺压他人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以,随着原始种犯罪率的上升,异生种群体开始把心中的不平衡转换为愤怒。一股“原始种威胁论”的热潮便在他们之中偷偷酝酿。
直到一次淡水运输的劫持事件,这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才彻底爆发出来。
首先要声明一点:淡水资源在奥伽墨上一向非常珍贵,所以劫持事件很容易引发社会关注。
其次,主犯偏偏是个原始种人,并且在面对执法者的围捕时负隅顽抗,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人员伤亡。
此事件一出,舆论哗然。
早就看不惯原始种人的群体开始借此大做文章,引发了强烈反响。
从那以后,各个分治区便开始纷纷出台相应的“原始种限制法案”。
虽然法案初面世时起到的确实是良性作用——原始种的犯罪率逐渐降低,但随着时日推移,这种限制又呈现出一种得寸进尺的态势,一直向着矫枉过正的程度发展……
由于这一系列失控的演化,原始种人开始遭到排挤,甚至被视为阻碍奥伽墨发展的异类。
故而很自然的,他们也开始抗议,并且要更加蛮横于先前。
这样的争执持续了很久,双方的矛盾在不断加深。最后,随着一次基因篡改实验被推上了顶峰。
那个实验的具体内容,我实在说不清楚。大致就是一个异生种的科研团队,研发出了一种篡改基因序列的方法,意在通过科学手段,剪除原始种的基因片段,美其名曰“实现社会公平”。
通过这种方法,当然也可以剪除异生种的基因片段,但是人们为了更加长寿,理所当然的会把矛头指向原始种。
因此,这样一个有违人伦的实验,不仅没遭到抵制,反而还得到了推崇。
相当一部分的人开始呼吁整个社会加入到剪除原始种片段的行列当中。而那些反对这场运动的原始种人,最终则因寿命太短,无法在长期相持中与异生种人抗衡,故而让胜利的天平毫无悬念地倾向了异生种人那一方。
结果可想而知,原始种人的数量急剧减少,而异生种人的出生率则大幅度增高。
据说在当时,异生种人的一生平均会生育十个儿女,而原始种人有时竟连一个都不到。于是按照这样的速度,奥伽墨的异生种人口在短短的几十个恒星周里就开始呈函数倍增长。
久而久之,他们自然便把所剩不多的原始种人看做怪物了。
两个种族间的矛盾已然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最后只能走向爆发“种族战争”的道路。
而那场战争的导火索,仍是一支异生种人的科研团队——他们研发出了能够快速破坏原始种人管道中枢的剧毒试剂……
于是原始种人开始起义。
战争爆发了。
战争的结果是——原始种人取得了完全的胜利。
原因不难猜测。
那种药剂仍处于临床阶段,还无法批量地投入武器运用。而在一群愤怒的,近乎不死的原始种人面前,异生种人的军队毫无抵抗能力。
自此之后,原始种人尝到了甜头。
他们发现自己无需向一个弱小的种族妥协让步,他们完全可以凌驾于生命之上!
于是各个分治区的原始种人政权开始建立。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停止那个让他们恼怒的毒剂试验,反而加大了投入进行生产。只不过所有的成果都被他们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丝毫不透露给任何三代以内具有异生种基因的人员。
又过了许多恒星周,因异生种人过量生育而导致的人口负担使得整个奥伽墨濒临崩溃。
这时候,原始种人的报复便正式开始了。
他们大肆宣扬异生种人将会是导致世界末日的罪魁祸首,然后开放了所有限制让同类去任意地对那些如同猪猡一般的异生种人进行大清洗。而对待不愿意杀戮的同类,为了防止反戈一击,高层便会拿出先前一直在研究的毒剂,将他们通通赐死。
这样的举措,正如曾经异生种人想要灭绝他们一样……
真是罪孽!
想到这,我毛骨悚然,更加思念那个蔚蓝色、美丽,且以和平为美德的家乡。
奥伽墨的那段历史实在是太过不堪!就连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鲜血的味道。巨量的尸体被送往太空,一直飘到广袤无垠的宇宙深处……
好在后来原始种人撒完了满腔怒火,终于和异生种人签署了“休杀协定”。
为什么不是“止杀协定”呢?
因为奥伽墨的人口负担仍然极度严重,他们需要定期地清理一些“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口,才能维持生态勉强运作。
那么,谁来执行清理的任务呢?
于是就有了清算者。
清算者往事
我将杯中的小酒一饮而尽,猛的醒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急得我连忙朝洗漱间里大喊——
“疯丫头!你好了没有啊?!”
“哎呀,烦死啦!”
“别撒谎,你是不是又在玩水?”
“哎,没有没有,真的!”
“都多长时间了,你可别告诉我把水都给用完了啊!”
洗漱间里沉默了两秒,然后传出了她放荡不羁的欢呼:“好诶!现在用完啦!”随即是一阵傻里傻气的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我差点气晕过去。
她总是要隔三差五地让我洗不上澡——大厦每天的供水都是有限的,即便是像这样,都已经算得上极度奢侈了。
我沮丧地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好在也没那么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年待在废料箱里过惯了,我竟不觉得难闻。
不一会儿,莉莉丝从洗漱间里穿着件浴袍便出来了,发丝还没吹干,湿答答的滴着水,把我好不容易拖干净的地板又“洗”了一遍。
我无奈地看着她踩着拖鞋跳到床上,然后把床单搅得一团糟……
“喂,笨蛋,又在发愣!”她招呼着我过去,“快点帮我把头发擦干啦!”
我便去取毛巾,然后坐在她身旁……
疯丫头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在捡我回来以前总是把房间搞成一团乱麻。而自打把我捡回来以后,就开始使唤着我做这儿做那……我看上去像是个免费的佣人吧?
我笑了笑,其实也没关系。
说实话,我愿意。
我在奥伽墨出生时,也是个孤儿。我对这样的一个女孩儿抱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
但后来我听她说起,她知道自己是有父母的,而且她的父母还是异生种的奥伽墨人。只不过作为命中注定的清算者,“父母”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没有特殊意义的名词罢了。假如有必要,她甚至会毫不犹豫地清算她的父母——因为他们没有情亲,甚至不相认识!
先前说过,清算者即是由原始种人组成的执行血腥任务的特殊团体。多数清算者都以生养儿女为最大的不齿,然而原始种的寿命又短,那么他们是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保持统治地位并历代延续的呢?
通过转嫁。
自原始种人建立起政权以后,他们也掌握了基因篡改技术。
碍于自身厌恶新生,于是他们便将延续火种的任务交给了异生种人。通过剪除异生种片段的方法,让他们所产下的后代皆为原始种人。
这样的“工作”甚至都已经发展成一道产业。异生种人可以通过为原始种人生育后代,来获取贡献度,使自身免于遭到清洗。而代价则是他们将沦为生育的机器,且永远无法接触到自己的亲生骨肉,甚至有朝一日还要面临着自己子女的刀剑相向。
说到这,还要提起清算者的历史。
莉莉丝告诉我,清算者其实并不是一个邪恶的机构,恰恰相反,它在原始种治下的奥伽墨发展进程中已近最大程度的仁慈。
时光回溯到原始种起义军大获全胜的那一天。
初代领导者斷,极端激进,随从他的心腹也与他的作风如出一辙。
他们镇压了各个分治区,一待时机成熟,就鼓动了惨无人道的“大复仇”,使奥伽墨一度陷入血海。
仅依照当时的粗略统计,一个恒星周内被残忍杀害的异生种人就高达八个亿。这还只是真正死亡人数的冰山一角。
故事实证明了——
原始种天生就存在着喋血成性的基因,一旦被激活,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仿佛成瘾一般。这在莉莉丝身上多少也能看的出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以斷为首的统治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接任执政的原始种领袖,也终于开始收敛锋芒。
此后两方在不懈的努力与无数的谈判中,也终于达成了“休杀”的共识。
然后便是“清算者机制”的形成——
原始种高层颁布政令,向广大同族征召加入清算者:凡是加入清算者的,将享受“万事优先”待遇,但必须听从组织的安排,违抗指令将依照事态的严重程度处以相应处罚,最高死刑;而凡是不愿意加入清算者的,皆有权利同异生种一起生活,但不可生育,不可公然与清算者抗衡,且一生都将被密切监视,违反任何一条秩律,一概以死刑论处。
于是,在不对等的条件下,多数原始种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加入清算者。而没有加入的,不是遭到自己同族的猎杀就是老死在穷人区,彻底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很快,原始种便牢牢地收拢了自己的团体,并且加强了高层的权力管辖,从而对那些无止境的杀戮作出了限制,缓和了两个种族之间的矛盾。
但人口问题依旧突出,原始种尚不接受改朝换代,于是有了“收编计划”。
因为他们的寿命较短,且受外部因素干扰极小,所以每个清算者的死亡日期都是可以粗略预测的。通过预测即将亡故的人数,组织会立马征聘相应的异生种人来帮他们增员——这便是清算者的“按需繁育”政策。所产生的每一个后代都会被组织严格监控,而后将即刻送至原始种哺育中心,在那里接受清算者教育,直至长大成人。成人后即立刻填补上亡故先辈的空位,成为新一代的清算者,成为衷心效命于组织的新生力量。
通过这种方法,清算者在多个恒星周里都保持着数量恒定。他们无需担心同胞是否会对奥伽墨造成负担,他们只需集中精神,处理异生种人给奥伽墨造成的负担……
故而清算者这个组织是高度集中的,也是高层极易操控的。
他们通过追踪监视每一个流落在外的原始种人,来加强集权,保持自己能够长期操控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形兵器”。
至于我。
我就是个原始种人——特别还是个出乎意料的、不在编制以内的原始种人。
三个恒星周以前,我甚至还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异生种,直到疯丫头跑进拐角巷把我捅得千疮百孔,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可我此前竟然没被组织发现!
这是他们最难以置信的。
当然,通过莉莉丝,他们终于关注到了我,并且,带来了我的厄运……
也就是那该死的投名状——
完成人生当中的第一次清算。
哪怕只有一个单位,也允许我入伙。
否则等待我的就是——他们总会编出个理由来把我给杀掉。
说实话,我还是怕死。
我怕这一次,真的就消散在茫茫宇宙了。
所以说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我坐在疯丫头身旁,无神地捧着毛巾轻柔擦拭她微润、带有薰衣草般芳香的发梢,不觉间又叹了口气……
谁知她突然起身,靠紧我,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起落的呼吸,缓缓的心跳……
我好歹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连起码的脸红都没有?
更甚的是,她突然一反常态地轻声呼唤道:“枭,生日快乐!”
我顿生满腹疑惑,可她的手还是紧紧地蒙在我的眼睛上。
“三个恒星周前的今天,我遇到了你。所以…我就擅作主张的,把今天当做你的生日啦!这么长时间以来,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怎么?这是要给我送行啊?”我笑着说道。
“嗯……的确。不过在那之前呢,我要先给你一个惊喜。”
“嗯?什么惊喜?”
“你跟我来。”
她捂着我的眼,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
根据这么久的经验,我猜,我应该来到了观景眺台的隔窗前。
疯丫头放下了手。
果不其然,的确在这儿!
在我的跟前,有一张小桌子。
上面放着一块大大的蛋糕。
蛋糕上只有三根蜡烛,分明是在祝我三岁生日快乐嘛!这个疯丫头……
我正想吹灭蜡烛,疯丫头却喊住了我。
“喂,你先看看下面!”
于是我的目光下移……
终于,看到了一张照片……
等等,那是?
不!这是真的吗?!
顷刻间,我热泪盈眶。
那是激动的泪水,激动到说不出话来!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在这近乎要把我淹没的苦海中的一线生机!
我颤抖着抱住了疯丫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急切兴奋地问道:“哪……哪里,你是……是在哪里弄到这张照片的?!”
“你猜咯!”
那张照片上,分明是一颗星球
——是一颗蔚蓝色、美丽的星球!
一线希望的代价
“告诉我吧,拜托了!”
“嗯……告诉你可以,不过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答应你。”我迫不及待地说着伸出小拇指。
莉莉丝疑惑地看着我,不明所以。
“噢!好吧,我忘了跟你说这个了。这是蔚海七上的一个手势,代表着一言为定。无所谓……你快说吧。”
莉莉丝听到这儿愉快地吹了口气,仿佛心中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解决。
“是从赫兹的商舰上花三十当的奥术合金买来的。”
“赫兹?!”我在心里惊呼道,“赫兹人到过奥伽墨?!”
“是啊,我没告诉过你么?”
“的确,就像我也没告诉过你那个手势的含义一样。”
莉莉丝撇了撇嘴,继续说道:“赫兹人不仅到过奥伽墨,而且他们的商队还与清算者的三大首脑交往密切呢,只不过这些都被当作秘密活动,不让异生种人知道。我恰好就认识一个赫兹人,这张照片正是我特地交代他前往蔚海七拍下的——怎么样,很清晰吧?哈哈……说实话,在没看到照片以前,我还怀疑你是在编故事呢!没想到……她真的这么美……”
我凝望着疯丫头此刻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心中无比感动。
奥伽墨人大多只知道“太阳系”里有这么颗星球叫做蔚海七,可他们从没有想过去一探究竟,甚至连一张清晰的观测照片也没有。
而她,为了我的生日礼物,留心交代了一个异星的商人特地前往地球,又花大价钱把一张照片给买了下来……
虽然三十当的奥术合金对她来说还不如洗一次澡来得昂贵,不过她的心意我领会到了。
而后我接着话题连忙问道:“那……可以介绍我和那个赫兹人认识吗?”
莉莉丝很干脆的摇了摇头,这一时间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她扑腾一下趴在床上,暗示般对我说道:“赫兹人的商舰停靠区已经被清算者高层严格封锁了,你不加入清算者,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进去!更何况……赫兹人他们下一次来,已经要等到二十天以后了,而你,现在……只剩三天……”
“就没有别的办法,让我们…见个面?”
“没有。他们只在限制区域活动。”
我对此又感到遗憾了。
转而只好失望地对莉莉丝说:“好吧好吧……看来是没办法了。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她嘿嘿地狡黠一笑,挪了挪身子靠到我耳边:“我的条件就是——你快去完成你的投名状,加入清算者。”
我一听,就恨自己刚才因为兴奋而昏了头脑没让她先说条件!当然,也不排除是她故意套我的。我果然像她所说的那样——是个白痴。
我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默默地起身。
“喂!你说好的一言为定的!”
我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可是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而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从来不会故意拆我台阶,于是也只好抱怨道:“有那么难嘛……为什么你这么固执呢。”
“因为…”
我还没开口,她就抢着说了:“我知道我知道,因为蔚海七的道德!可你现在在奥伽墨呀傻瓜!这在我们看来是一件有助于整个社会还能持续运行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的清算者所清算的人,全都是已经活了超过我们寿命两倍之久的人呀?!我们还没计较公平不公平呢!为什么要把不必要的难过全都留着自己承担呢?你这个白痴……”
“因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和我一样会笑会痛……”我终于把一直憋着的话给说出来了,我觉得莉莉丝大概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应该让她知道:“每一个被清算的人,都有自己亲密的伙伴、家人,我不敢想象那会令他们多悲伤……”
“可是我也有啊!”
气氛突然沉重了起来。
我甚至都还没反应出发生了什么,莉莉丝就咬着牙,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好像一只炸了毛的生气的小猫,朝我大声吼道:“我也有家人!我也会感到悲伤!”
在那一瞬间,我又被震住了,木讷呆傻地望着她,直到她放低了语调,委屈地说到:“你……你就是我的家人,这么久以来,我唯一的家人!可是你却一心想要去死!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又要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了吗……难道我就该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躺进墓碑里吗……”说罢,我不知这疯丫头是不是哭了……
我一直相信她是不会哭的。
她是不会爱的、是没有情感的……
……
那全是我在放屁!
我是个混蛋。
此刻的我,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站在隆隆驶过的火车面前,被呜呜的汽笛声响吓破了胆……
千万股杂音汇成强烈的耳鸣在我脑海里爆炸开来,让我的心碎成了一瓣又一瓣!
疯丫头也是我在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家人啊。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仓皇地随便回了句:“我困了,去睡觉。”于是便想着逃避……
谁知她追了上来。
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疯丫头不是疯,她是因为和我在一起,而感到快乐。
在她接近我的刹那,我回过了身。
她正巧撞在我怀里,而我也好不拘束地再一次抱住了她,顷刻间稀里哗啦地哭成了个泪人。
我也不想死啊……我也不想离开疯丫头,我也不想疯丫头今后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走完短暂的一生。
她扯住我的领带,默默凝视着我。
我看见她的眼角晶莹剔透,和我一样……
“莉莉丝。”
我第一次郑重的,直呼她的名字。
“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去放松一下吧。”
说罢,我露出了自信满满,爽朗的笑容。
我想在心神巨荡之时,通过这,告诉她我没事,并且希望她也一切都好。
但事实上,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这一切。
好在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从来不会故意让我下不了台。
“嗯,说好了!”
她把头埋进了我怀里。
电梯里,我和柠檬精
清晨,清算者大厦。
奥卡双星——这儿的“太阳”,已经把它们的光辉通过落地窗送进来了,铺洒在天台暗红色软木质的地面上,和影子交织在一起。平淡中透着华丽。
房间很干净——大多是我的功劳,我总是想让他们保持一尘不染。这样在早上,我就能和疯丫头看到淡金色的光在洁白的墙壁上跃动,这很有诗意,也让人感到非常舒心。
洗漱完毕后,我从阁楼上下来,伸了个懒腰,发现莉莉丝还抱着块枕头,趴在沙发上闷头大睡。
阳光已经爬上她的脚跟了,但她丝毫没有想要起来的意思。
昨晚,我和她喝了很多的酒。
多到什么程度呢?
大概顶得上一顿晚饭吧……
最重点的是,她把我给灌趴下了!
在我的再三推辞下,好不容易才逃回了自己房间,却没想到,这个疯丫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才刚目送着我离开,自己也立马就栽了下去。搞不懂,这是在跟我较劲儿吗?
算我服了她。
我倒是已经清醒不少,可她还是昏昏沉沉,一身威士忌的酒味儿……
“疯丫头?”
我试探性地喊了喊。见她许久没反应,最后只是翻了个身。
索性我走到她跟前蹲下……
疯丫头其实很漂亮。
只要不化妆,她就完全像是个端庄、高贵的洋娃娃,静静地坐在红木展台上,隔着一面橱窗羡煞旁人……可她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酷一点,总是要把贤淑、温婉这类的形象随手丢在地上,完了不够还要用脚踩一踩——所以每次执行任务,她都肯定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个黑暗古堡里的巫婆。
我不忍心吵醒她,于是准备先去处理一下乐色。
打包好以后,我就往屋外走。
因为废料箱都放置在大厦外,所以我还得乘电梯下楼。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昨晚和疯丫头谈论的事——
我有个计划。
那就是和她一起逃离这个星球,逃离这片苦海。
假如可能的话,我们就乘坐赫兹人的商舰一起前往蔚海七!在那里,我们可以正常地生活——她不用再去清算别人的生命,我也不用为了两难的抉择而伤透脑筋。当然,我们还要带上老伯……即便彼时蔚海七上我熟悉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我们也可以当彼此的亲人,相伴着渡过余生……
可是这个计划太过理想化。
赫兹人起码二十天以后才会再次来到奥伽墨,而老伯……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或许待会儿该去看看他是否还好?
“叮!”的一声电梯提示音让我回过神来,可门一开,我就宁可自己还在神游了!
抬头不见低头见,不是冤家不聚头!
电梯里站着的——正是炙。
我顿感一阵尴尬,但还是不由得踏了进去。
他见我手里提着乐色,一脸厌恶的侧到一旁,眯起眼来睥睨着我,好像我也是一团令人感到恶心的乐色……
我打算不理他,自顾自地站在一边。
该死!这电梯关门怎么这么慢!
然后门关上了。
仿佛世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时间过得太慢了!
不是说好的十秒内到达么?
可惜电梯才刚刚关门,都还未起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炙突然轻蔑地说到:“怎么?每天就只有这些烂事儿可干了吗?”
我咬了咬牙,知道他在给我抬杠了。不行,气势上不能输,我见不得他长志气,是的,没错,是这样。虽然他地位比我高……
“比起连这些事都不干的烂人强。”
“哼,你还挺嚣张的嘛!”
“不好意思,如果让你误解了的话。”
他龇了龇牙,周身的温度一下子升了起来——我便知道这是他在用管道里的火焰威慑我了。
“真搞不懂莉莉丝小姐怎么会看上你!你这个从废料箱里面爬出来的臭虫!真是让人不爽!”
“请允许我纠正一点你的误会,我和莉莉丝只是搭档。”
“呸!”炙一下自暴怒起来,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冒犯:“你怎么敢妄称她的名字?!你不过是个下贱的佣人!一个奴才!你胆敢直呼你的主子?!让我告诉你吧,没有她,你什么也不是!你只配和那些糟人一起靠着我们吃剩下的饭菜苟延残喘,你甚至没有资格站着和我说话!”
我感到好笑。
“是的伙计,都依你好了。可是,你说的这些我没资格做的事,我都一样不少的做到了。那么你有办法阻止我吗?”
他恶狠狠地逼近了我,全身上下的管道都发出炙热的爆裂声……
“你惹到我了,小子!”转而,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变得得意起来。
“你瞧你,一事无成不是嘛?哈哈,看看还剩几天吧!我相信以你这胆量,是完成不了投名状的,你这个懦夫!到时候,我发誓,来清理掉你的人一定会是我!哈哈哈……”
这下,他揭到我的伤疤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左手的小臂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发现手臂中央正被一种奇异的光芒照的透明,骨肉中浮现出了一串数字,正在倒数计时……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丧钟!”
我有些慌了。
他真是幸灾乐祸。
好在电梯终于抵达了一楼,我急忙想要离开这个蠢货。
不料,在我打算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像个还未开化的的小孩一样伸出脚来绊了我一跤。
这一跤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好不容易打包好的乐色一下子洒了一地。
“哈哈哈哈!捡垃圾去吧!”
炙双手抱着脑袋,仰天长啸,得胜了一般的扬长而去。
徒留我在原地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个傻逼!”
去往自由
晦气地好不容易收拾完,回到家里,莉莉丝已经起床了。
看到她神清气爽的状态,我感到有些惊讶。前不久还熏人的酒味现在竟一下子全部消失了,看看她,也没有丝毫的醉态,就好像昨晚一滴酒也没碰过似的。
“怎么做到的?”我感觉自己的脑袋还昏沉得很,禁不住向她问道。
“嗯?做到什么?”
“我是说,你是用什么来醒酒的,效果这么好?”
“诶?”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用管道呀!”她说着打开了手腕——除了血芒刺像剑一般弹出以外,还伴有阵阵酒精的味道从里面挥发出来。
“只要你对自己的身体够熟悉,你就完全可以通过调遣管道来帮你加速新陈代谢。”
“还有这功能?!”我感到更惊讶了。
“是啊,不过……虽然我很想知道你的管道里都有着什么,但我不建议你现在尝试。因为,假如你还不能很好地管理自己的身体,这样做的风险是很大的。”
“比如…会有什么风险?”
“bong!”疯丫头突然凑上来吓了我一跳:“管道里面的物质就会——爆~出来!只要不凑巧,你的管道里存着的也是像炙那样的火焰的话,我们就可以考虑搬家了!”
“这样啊……”我为此留了个心,“说到这,我刚刚碰见他了。”
“谁?炙?”
“嗯。”我叹了口气:“我猜得没错,他确实想取我脑袋。”说着我解嘲地耸了耸肩道:“不过无所谓了。不想这些,今天应该轻松的一天,我们…准备出发吧?”
“呀!你是认真的啊?”疯丫头喜出望外,她一定是以为昨晚我说的那些不过是哄骗她的技俩罢了。
“当然是认真的。我们说好了不是嘛?”
疯丫头欣慰地笑了笑,“那我准备一下?”
“嗯。”
于是她小跑小跳着进了更衣室。
不稍几秒钟,就穿着那件黑色的雪纺长裙出来了……
“我们是出去放松心情的,你穿得这么严肃干嘛?”
她欠了欠脑袋,固执地说到:“怎么啦?我喜欢,我乐意!你不也穿着黑西装么?”
“啊,那你该不会……是和我一样没有其他衣服吧?”话才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想我真不该说话这么不经过头脑,因为这样又要害我白白地浪费掉许多时间了!
果不其然,疯丫头过来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壳,生气地说到:“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不是一件衣服?!”说罢将我拽到了她的衣橱前面——打开衣橱,里面的服饰款式丰富,但,清一色的全是一片乌漆麻黑。
“这是一样的?完全不一样好嘛!”说罢她赌气地一件一件的换着穿,好像偏要试到我不得不夸赞她好看为止。
“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别的颜色?”
“因为别的颜色都不适合我!”
我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对颜色的记忆太过匮乏,抑或是道不出几种优雅的色调。我脑海里只能浮现出疯丫头穿着绿色的裙子——那太扎眼了,不行;穿着白色的裙子——每每被血染过以后就会让她看起来像个女鬼,太惊悚了……
最后,我终于妥协了,毕竟我是只有一件黑色的西服,她不换别的颜色,并排走在一起,我就倒还与她挺般配,只是不知道在休闲时会不会显得太过古板。
最后折腾了半晌,疯丫头终于不再纠结该怎么选择,随身换上了件一字肩的贴身私服,还戴了顶蕾丝边的礼帽,斜压着遮住了半边脸——原因是我提醒她昨晚的长裙上还有血迹没洗干净,而我们今天的出行应该多避免被示威的游行者给缠上……
看她的行头,没来由,我竟突然联想到了海伦娜·伯翰·卡特所饰演的贝拉特里克斯,只不过疯丫头的长发比较柔顺就是了!
下楼以后,我把昨晚停在巷子里的胶囊开了出来,接疯丫头“上车”。
“好啦!”她兴奋地问道:“我们去哪里?”
“离开这儿,我们要去费伦多分治区。”
“为什么去那儿?”
“因为那儿的人没那么痛恨你,我们行动得也会方便一些。”
“可是…那里的清算者分辖部近年来好像颓靡得很,我们去那儿是不会有人接待的,而且,说不定找不到住处呢!”
“这就对了。”我侧过脸来看着疯丫头,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她立刻心领神会,撇了撇嘴,伸出拳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胶囊悬空而起,飞速穿行。
“是的,我们要去往自由!”
下一站,费伦多
我驾驶着胶囊,很快就抵达了区际车站。
毫无疑问,那里的人多得能把飞在空中的苍蝇给挤死——这情形比我在蔚海七上抢地铁时还要糟糕一万倍。
但毕竟“时间有限”,没有谁能比现在的我更有体会,我们当然不能去凑这个热闹。好在身边正有一位清算者的要员,无论走到哪儿,只要有她在就能享受“万事优先”的特权,更何况她在组织中的地位颇高,从来都不用担心服务的质量。
于是我打紧向位仪,将胶囊开进了位于站点右侧的“专属隧道”。可以感觉到头顶无数的摄像头都对焦到了我们身上。直到它们识别完毕,限速栏才缓缓升起,为我们放行。
这里相当宽敞,足足有八个车道那么宽阔的的路面正把我们引向一个下行的区域。
看看周围,通道四壁是淡蓝色的指示灯,与整个具有强烈科技感且庄严肃穆的环境交相辉映,又与地面上嘈杂拥挤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活在奥伽墨这个星球确实太不公平,难怪会产生那么多的矛盾。
开近接待关卡,里面正坐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偌大的接待区域里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
看到我们以后,他急忙从工作室里跑出来,为我们指导停靠。紧接着又毕恭毕敬地拉开舱门迎接莉莉丝“下车”。
“莉莉丝阁下!有失远迎!”年轻人点头哈腰地问候道。
然而莉莉丝没有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整理着行李。因为这个年轻人是个被调遣来这儿工作的异生种人,靠着一点微薄的贡献来避免自己被杀掉,犯起公主病来的疯丫头不屑与他讲话。
见此,我连忙打圆场道:“以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他看到我有些惊疑,甚至都没意识到我正帮他解围,反倒质问道:“你是什么人?门禁系统上没有登记你的信息,你不可以来这儿!”
“他是我的搭档!”莉莉丝冷冰冰地说到,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威慑丝毫不亚于手腕里的血芒刺……
于是那个年轻人便瞬间被吓傻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感到很无奈,只好继续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带我们去发车口吧。”
他晃了晃,终于回过神来——
“是,遵命!”
看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就意识到了像他这样的人有多么的卑微,而这个星球上像他一样的人,不计其数……
进到发车口以后,不稍多时,我们便抵达了月台——一列特快列车正候在那里,陆续登车的仅有三三两两的几个其他清算者。
在那个年轻的接待员向我们道别以后,我们就踏进了轿厢。
顺带一提,奥伽墨的列车与蔚海七上的列车大不相同。这儿的列车是由若干可独立运行的单元所拼接组成的,而整车——既可负责运送区内旅行的乘客,也可将前往区外的旅者统一运送到位于伽迩海上空的空中转送平台。到了平台以后,连接在一起的列车就会脱节、分散开来,转化成航线固定也可根据个人需求进行微调的小型飞行器。乘客在抵达转送平台前都可在列车内自由活动,而到达平台即可根据自己的意愿来挑选“航班”。当乘客出舱以后,那些小型飞行器则又会自动回到转送平台,重新组合成列车开回区际车站,等待下一趟运行。笼统的来说,这样的列车是集陆运与空运为一体的载具,因为只负责接送少数级别较高的清算者成员,故运输效率颇高,是最受推崇的出行方式。
我和莉莉丝背着包,在列车的轿厢内找了一处坐下。
“嘿……”坐稳以后,我轻声对一旁的疯丫头说道:“那个…谢谢……”
她歪了歪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笨蛋,谢什么啊?”
“当然是愿意陪我做这趟旅行啊。”
“害,这有什么好谢的啊?真见外!说实话,我好久都没旅行过了,讲到底其实是我应该谢谢你突然提起呢!”
看到她恢复了原先乐观豁达的状态,我心里的一块巨石总算放下了。
“等等…到了那儿,你该不会不适应吧?毕竟…条件没那么好……”
“诶,你真小瞧我!不就是露宿街头么,没经历过一次的人生,是有缺憾的!对吧?”说着她咧开嘴,嘻嘻地笑着,笑容灿烂明媚。
疯丫头最近总是出其不意地给我感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到说不定快要与我分别了,所以尽可能的多对我好一点……
想到这儿,感慨又涌上心头。
三个恒星周来,我度过了生在奥伽墨上最好的时光,正因为有她……
不觉间,心中又下雨了。
……
不过,今天我绝不会再提起自己的烦扰,使我们两个都徒增悲伤。因为今天是我们的快乐假期——快乐才是主题,不,不止今天,还有明天、后天,直到可能来临的“最后一刻”……
天哪,我好像一个在忧郁中计算着开学时日即将到来的学生,不过忧郁程度要重上百倍。
看着窗外飞速略过终消失在身后的郊野美景,我知道我们都在逆境之中迎难而上。
我决定换一种心情。
在蔚海七的时候,我总相信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所以,老天保佑一切我所担忧的事都将能有个好结果吧……
正思索间,疯丫头突然突然反常地站起身来,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过道上,一个高大,穿着黑色风衣,头戴兜帽的男人正走过来,好像死神一样。
不明所以的我,只看得莉莉丝头一次这么紧张地挡在我身前,向那个男人行了个标准的手礼。
男人没有说话,没有回应,只当莉莉丝不存在——正如莉莉丝对待那接待员一般冷漠。
而后,男人便消失在了后排,莉莉丝也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一次见你那么严肃…那个人是谁?”
莉莉丝一个激灵,急得连忙捂住了我的嘴,并悄声说道:“他叫殒,‘埋葬虫’的老大,同时也是我们亚基里分治区的清算者高层。管道里贮藏着的是高腐蚀性的物质,组织中称他为腐朽者。他是个很怪异的人,我们最好不要和他有什么过节……”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第一次看到疯丫头这么稳重,这使我感到挺惊讶的。
“哎!你这个白痴!”
她见我傻傻的笑着,翻了个白眼。
很快,我们就抵达了伽迩海——奥伽墨上最大的海洋,转送平台近在眼前。
我和疯丫头看好时间,便去选择航线了。
最后,毫无悬念的,一整个航线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毕竟在其他清算者看来,会去费伦多这个破败之城的,都是些头脑不正常的怪胎。
纵使这样,说心里话,我还是有点庆幸那个吓人的腐朽者没有凑巧和我们分在一道。
只是直觉中的庆幸,仅此而已。
悲惨世界
飞驰在伽迩海的上空,莉莉丝在看着一本从舱内书架上取下来的画册。
我见她凝神专注的样子,禁不住问道:“嘿…在看什么?”
“过去四百个恒星周里发生的战争。”她回答道。
我撇了一眼,一副鲜血的惨像便映入眼帘。
可以说,相比蔚海七,奥伽墨没有什么值得大加称赞的优势,除了艺术。这里的艺术家们各个都像达芬奇、拉斐尔……只要经由他们所作的画,都仿佛倾注了灵魂。站在画前,你看到的便不是个死物的空壳,而是如亲身经历的回光返照一般。画里人物生动的表情与姿态让你甚至不敢去触碰书页——因为它有种让人害怕自己摸到的不是纸皮,而是血肉的魔力。
“枭,你看这个。”
莉莉丝把画册递到我手里。
那是两拨人马浴血鏖战的场面。
不难看出,占了上风的那一方正是原始种人。
他们的管道迸发着,喷云吐雾,像翻涌而上丈百之高的浪潮带着万钧的破势冲击异生种人的军队,各个如狼似豹,眼里尽是骇人的杀机。
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一场战斗,似乎并没有那么轻松。
异生种人虽然顶着如神兵讨伐般的压力,却丝毫没有怯弱的表现。
他们拖着残躯,顽强抵抗。虽然浸透了鲜血,却仍傲然而立。在枪林弹雨中,他们舍身奋进,在刀光剑影里,他们也同样敢与强大的对手正面交锋,看不出半点畏惧。
看来艺术家客观公正地反应了这场战役的场面……
“费伦多之战。”莉莉丝在我一旁点明道。
“壮烈。”
“嗯?你是说异生种人吗?”
“难道不是吗。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他们明知道自己会输,可是始终没有放弃,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流尽最后一滴血……”
“也是,毕竟这里是他们最重要的战略高地之一,失守就基本上注定了他们的败局。”
莉莉丝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光荣与自豪的,就好像她正是率领着部队打了胜仗的将军。
但我感受不到。
因为艺术就是要以独特的方式给人以震撼的。
这幅画描绘了一场战役,排除画者的主观情感,以及现实的立场以外,我单从其中感受到的就是对异生种驻守部队的敬佩与同情。相较而言,那些恍若神军的原始种起义军,倒多少显得有些像张牙舞爪的反派了……
可惜现实不是什么艺术作品,不会刻意的去偏袒某一方,并以对方的邪恶来突出他的正义。
现实多半是不齿的。
假如不是异生种千方百计地灭绝原始种,又何来如今受尽屈辱的悲惨世界?
假如不是原始种狂傲放纵地欺压异生种,又何来异生种对他们的极尽排斥?
想起家乡的一句老话说的在理——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海面正在身下飞速略过,许久,那个大陆的轮廓已朦朦胧胧地缥缈在远方……
费伦多——一个漂游在伽迩海中央的大陆,一个异生种人倾覆了鲜血却还是失守的地方。
经由离岸风的吹拂,海岸旁的洋流激荡,总会掀起大量特殊的海下矿物,上升补偿至海面,又相互交融混杂,作用反应,使本就灰黑的海面更加暗淡,暗淡到透出紫色。
于是传闻说,费伦多的近海,正是被死去的异生种人的鲜血所染红的,他们的怨念太深,以至于庞大的水体也无法更新掉他们的悲情。
亦有异生种人的诗人这么说——“大海为他们流泪,留下的泪水尽是鲜红。逝者渐渐远去,而守望着他们的母亲,只有与悲悯的大海一起哭泣。”
这是一个以悲伤作为背景的城市。
异生种部队在失守之前,引爆了五十多枚汽化弹欲与对手同归于尽——近乎把这里变成了废墟。
所以破败也是它的主题。
在失去了繁荣之后,这里充斥着饥肠辘辘,病痛瘟疫。
汽化弹爆炸后的辐射云迟迟未能散去,终也使清算者放弃了这里,撤除了主力,唯独留下一个名存实亡的管制中心,与一座不知是否还能正常运作的亡者处理厂。
于是这儿,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辖外之地。
是啊,辖外之地!
兴许,疯丫头没猜出我在想什么?
我看看她,又看看即将抵达的陆上平台,最后目光又停留在了那副画上,停留在了顽强不屈的异生种人那一半……
我看着他们,像是看着彼岸。
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接站的怪人
到站了,飞行器停稳下来。
舱门缓缓开启,我和莉莉丝一同踏上了露天站台。
迎面的微风,捎来了一丝微凉,当然,还有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终年无法消散的焦灰味。
疯丫头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好像她喜欢这味道一般。这对我而言已经见惯不怪了——她总是趋向不同于常人的行为,谁让她是疯丫头呢。
我拉着行李箱,正准备和她从天桥上走下去,却不经意间瞥见一旁的行道上站着一个矮小又微胖的男人,似乎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这个家伙可真怪!
大晴天里撑着一把和他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的大伞,严严实实地将自己罩在里面。身着一件紧实的黑色燕尾服,胸前还扎着小领结,就好像一些童话故事里面前去参加宴会的侏儒。
他的穿扮看上去滑稽的很,可是我笑不出来,因为这让我想起了儿时被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小丑吓哭的那种感觉。是的,一点也不好笑。强烈的违和感给人的将是一种收受刺激般的排斥。
疯丫头也注意到了他。
谁知她二话不说竟直接走上前去!
那个侏儒见她朝自己走来,也丝毫不动,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
我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形,我都是最尴尬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和一个自己内心比较抵触的陌生人搭讪。
“两位,是从亚基里来的么?”
那个侏儒见我们走到他跟前,终于开口说话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声音格外厚重。
“我不和没有名字的人说话。”莉莉丝俯视着他,傲慢地说到。
他笑了笑,只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莽。”然后撤了撤雨伞,让我们看清了他的脸。
这个人奇丑无比!
我不敢相信他是由人类所生的,无论异生种还是原始种,他看起来就像是猪和蛤蟆的杂交后代——脸上有很多褶子,又老又瘪。鼻子扁平蹋蹋,好像是一块被人随意黏上去的肉泥。双目无光,眼角下垂,毫无生气。但是,他打扮得倒挺考究,至少整洁干净,让我还不至于当场呕吐出来。
然而莉莉丝没我这么大的反应。
“原来是你啊。”她似乎若有所悟地说道:“我叫莉莉丝,幸会。”
莽微微地欠了欠身子,动作僵硬如同生了锈的机械一般。
“阁下来这里做什么?”
“玩儿啊。”莉莉丝愉快地答到。
莽站着颤了一下,转而用更加低沉的声音悄声说道:“这里可不是个值得游玩的地方……”
“无所谓。”莉莉丝毫不在乎,“你可以告诉我们哪里的旅店还算过得去吗?”
“当然,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看到路边被劈成两半的广告牌以后,往它右侧的大路上走,你们会看到的。那家旅馆很好辨认。”
“那好,没有别的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走吧,枭!”
说罢她步行如风地从天桥上走了下去。
我便随着她,方才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但是又实在说不出来。于是怀着不安,我回头再看了看那个叫莽的怪人——
他还是僵直地站在原地,撑着大伞面朝一个方向从来没有变过。
这时,一阵风吹过,恰巧掀动了他后脑勺的头发……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看见他的脖颈处似乎穿刺着一根钢筋,连着脊柱一直往下,也许牢牢地钉在脚底的路面……
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木偶。
但我不敢确定。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刚才的那是个清算者?”
“嗯…算是吧。”
我和莉莉丝按着方才那个怪人所指示的路向前走去。
“他的管道里贮藏着变异孢子,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人的肺在两三秒内被毒性菌落给填满。我承认,这个能力有些诡异。先前听传闻说起过,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三十个恒星周了,不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
莉莉丝向我解释着,可我的心思却一直停留在莽脖颈后的那根钢筋上……
我不确定该不该对疯丫头提起这个,但想到他只不过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对我们并没有表现出恶意,我觉得,还是快些把他忘掉为好。
我们是来旅游散心的不是吗?
走在路上,这里的车辆只有三三两两,行人也不多。步行了许久也没有丝毫拥挤,这正是我想要的。
更令人舒畅的是,没有人眼尖地认出莉莉丝这个“女魔头”,于是我们很轻松自在地走过了一条条街。
这太棒了。
虽然城市曾经被高能汽化弹摧毁过,但这里的重建工作似乎进行得非常顺利。
总而言之,这里给我的感觉要比在亚基里时好的多。
在亚基里,人人忙碌,每个人都活在奔波与气喘吁吁之中,毕竟他们要讨生活,否则就会被杀掉。高楼虽然宏伟,可那不过是他们给自己建起的监牢。或许时不时会有广场上的示威,聒噪地辱骂着清算者,但那都无济于事;或许时不时会有愤慨激昂的演说,呼吁两个种族停止仇视和平共处,可那都不切实际。只是无论怎样,他们都在那里妥协了,有工作的人便坚守着自己的铁饭碗,老死也不愿意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其实他们不敢出来,也出不来,所有人都在清算者的监视之内。若是为了探索世界而不慎丢掉了性命,那在他们眼中一定是得不偿失的!而没有工作的人,更没有能力逃离,最后只能坐吃等死,那是足够悲哀的!
而在这里——费伦多,真不知道该说这儿的人是不幸还是幸运。不幸在他们生在一个曾遭毁灭性打击的城市,生活的各方面都不是那么完善,甚至还常年都被带有辐射的毒云所围绕,每日每天伴随着身体病变的不适。可他们幸运在这里的清算者很少,少到甚至懒得去做清算的工作。所以他们虽然活的不长,活的不优越,但他们活的轻松,活的快乐。
我留意到沿途的每个人,脸上都是祥和的——他们有一种放达的乐观。
在这里,我甚至四处能看见疯丫头的影子,因为他们也是向她那样无拘无束的。
“喂,你在想什么?”疯丫头见我良久默默注视着她,好奇地问道。
“啊?没,我在想……”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随便找了个话题:“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走得匆忙,忘记吃早饭了?”
她愣的站住脚跟,想了想,“哎呀!真的!”转而懊恼地跑过来敲着我的脑袋教训道:“你不说还好,现在我想起来就饿了!快去给我弄点吃的!”
“哈哈哈,那也得到旅馆再说啊。”
我原先确实是这么想的。
试问在奥伽墨,除了正儿八经的店里,还有哪儿能吃到早餐呢?可正当走过街角,还未到达目的地,就有一阵飘香传来——一下子牵住了我的嗅觉,令我不禁去追寻那气味的来源。
疯丫头跟着我,也想知道我究竟在沉醉什么。
这个味道好熟悉啊!
我飞快地走过,绕开一幢幢低矮的房屋,终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卖陌陌饼咯!走过路过都来尝尝吧,换您一天好心情!”一个小女孩儿活泼响亮地吆喝着,身旁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朴实的汗衫正在一个车摊前翻着锅里的面饼,忙的热火朝天。他们身后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与碧空交相辉映,显得如画一般美丽。
我恍然间深有触动,就好像回到了蔚海七一样!这不正是我在上学时经常吃的煎饼果子摊么?!那阵阵的飘香,声声的吆喝,还有锅中的油把面饼炸的酥脆的滋滋声……
天哪,这是在做梦嘛?!
“怎么?你想吃陌陌饼啊?”疯丫头见我痴痴地望向他们,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肩膀。
“吃!当然想吃!”
怎么可能不想呢?说不定我会因为尝出家乡的味道而泪流满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在奥伽墨上也有这样的摊位,也有这样的面饼!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有在费伦多这样一个远离清算者血腥管辖的地方,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可是这样的小吃一般都不太卫生噢……”莉莉丝提醒我道。
“怎么会不卫生呢?我保证!走吧,去吃一点!”我连拖带拽地把疯丫头拉了过去。
“老板,来两份!”
我一下子找回了上学时和兄弟们勾肩搭背的那种豪爽,好不痛快!
“好嘞!”老板利落干脆地为我们刷饼,身旁的小女孩儿见此高兴地喊到:“爸,今天生意真好啊!”说着她热情地帮我们倒了一杯白水,蹦蹦跳跳地送到我们跟前。
这个小家伙梳着两根马尾,可爱又充满活力,让人心情大好,我甚至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她也嘻嘻地朝我笑了笑。
这个笑容真美,简直就是缩小版的莉莉丝!
我想到这,不由得侧过脸来对疯丫头笑了笑。
“干嘛?本小姐可不吃噢,要吃你都留着自己吃!”
“好好好,不吃就太可惜了!”
结果呢,五分钟以后,我们两个都开始抢着吃了!
原先说好的只吃一份,到后来连吃了四五份还嫌不够过瘾!老板也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畅快地看着这美好的景象,心中无比快乐——这趟旅行的开头,就带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惊喜!当然,更惊喜的是,莉莉丝这样一个对待异生种人冷漠无情的疯丫头,也因为爱上平凡的“煎饼果子”,竟也开始学着和摊主的女儿开玩笑了。两人打打闹闹,像极了亲姐妹!这又是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我就知道疯丫头其实是个值得人喜爱的女孩儿……
“等等……”
一瞬间,我醒悟到了什么,转而——突然有了一个令自己恨不得拍手叫好的新安排!
旅居的第一天
费伦多。
这里简直就是奥伽墨的一方净土!虽然不知道这个巨大的星球上是否还存在着另外些像这儿一样的地方,但管它呢,如果多一点时间的话,我想我会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走遍。
也许是有点夸张。
不过这儿给我的感觉的确像在蔚海七一样——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正是我想看到的。甚至,如果能把我记忆中关于莫名其妙的“管道”的那一部分给抹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最主要的是,这儿的人给了我希望——给了我一个可以依靠他们改变疯丫头想法的希望。
计划是这样:我想和疯丫头一起在最短的时间内环游这里,带她一起感受平凡人的生活。试问还有什么会比朴实的温暖更打动人心呢?我认为,她其实是个好姑娘,只要能让她亲眼目睹爱与和平的伟大,就能使她放下对杀戮的偏执。因为爱是有力量的!是可以抚平伤痛的!是能够直击人心扉的!
只要能够改变莉莉丝,我就有勇气、有信心和她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难题。哪怕是会与整个清算者政权对抗,我也绝不会感到无助。而改变她,同样也是有朝一日能与她一起去往蔚海七过宁静生活的必然条件。
讲白了,原来我是害怕失去她……
害怕我们的意见不合,最后背道而驰……
我又一次偷偷地在她身后端详起她。讲不清,这是不是一种害怕被她察觉的情愫,但总之每每看到她那股乐天无忧,一往无前的劲头,我就会非常安心。
我们抵达旅馆了。
这是一座不大的房子。
招牌已经被风雨漂洗得褪了色,只留下斑斑点点的印记模糊在檀木的横栏上。店里的灯光不是很亮,但这恰巧给它以一种清幽的雅致。
介于先前沿途的顺心事,让我一点也不担心里面的状况。
于是我们走了进去。
吧台里只有一个服务生,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边的圆片眼镜,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正在那里用手帕擦拭着一瓶棕色的老酒。
我只跟他说我们是来住店的,他竟连身份也不过问,谈好了每晚的价格以后,就给了我们各自的房卡。
然后经由一个女招待领着我们去往房间。
这其间,莉莉丝明白我的用心良苦,所以一直用礼帽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并且也没怎么说话。
我想也是。
她那狂狷的嗓音与笑声估计也是她的一大标志,我只希望远离了亚基里,就不要再有人处处疯狂提防抵制着这样的声音了。
我现在只想让疯丫头多看看祥和的美好,而不是处处迎着朝她丢来的碎玻璃与烂酒瓶以及那些难听的辱骂……
美好的人与美好的环境相得益彰。
所以我希望疯丫头能在这样一个美好的环境里成为一个美好的人,一改先前在亚基里时与整个环境针锋相对的习惯……
有因必有果。
我会是一个纠正病态,转而成就良好因果的人吗?
呵呵,这个理想还真是远大呢……
在我还活着的这几天里,我能做到吗?
“嘿……”
疯丫头见女招待转身离去,这才跟我说话:“一会儿来陪我聊会天啊?一个人在房间里……怪无聊的……”
我笑了笑,“没问题,先收拾一下吧。”
转而,我进了自己的房间。
听到隔壁的关门声后,我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
我该为我的计划做点准备了!
在蔚海七上,我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要做一个能够活出人生意义的人,要做一个不怕黑暗,勇于抗争的人。
如今在奥伽墨,那些凶恶的人正袖里藏刀,计算着时日准备来取我脑袋。
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猜他们会在那一天,携带着载有崩坏毒计的弹药给我下最后的通碟。
一旦我铁了心的拒绝,他们就会冷不防的从身后拔出抢来,干净利索地给我的脑门来上一发子弹……
这样,死亡的精灵就会打着旋子钻进我的大脑,随即释放出致命的毒素,通过我那该死的管道输往全身——然后便会让我在百蚁噬心般的剧痛中缓缓死去……
在那种可怕的事情真正发生之前,我都会一直期盼着奇迹的,也会一直期盼着能够改变莉莉丝,留下我在这个星球上最后的一点人生意义……
想着,我的腿就愈加有些发软。
最后干脆瘫坐在软绵绵的床上。
……
床有旅店的味道,窗边放着一株吊兰。温和的“阳光”从阳台照射进来,陪我一起坐在床上……
不,不对,我的头脑现在一片空白。
我突然间不知道那个计划具体该怎么实施了,抑或是在生死的压力面前,我又想选择逃避?
沉郁了许久,我终于忍不住起身,出门敲响了疯丫头的房间。
门没有闩上,所以我就推开门径直地走了进去。
此时,疯丫头正端坐在梳妆台前,打理着自己的头发……
我见她青丝散落,恬静优雅。
这下她确实像个公主了。
而我这个骑士却至今不知道该怎么“守护”她。
“呀,你来啦。”
我点点头,走到她身旁欠了欠身子。
于是她便起身挽住我的手臂,“出去……走走?”
“嗯。”
就这样,我们的一整个上午都在广场上闲逛。
虽然人很多,但却没有那么多。
我和她都走得很愉快。
再没有像蜂群一样朝我们丢来的杂物了……
下午,我们只在旅馆里打牌。
疯丫头局局连胜。
我心甘口服。
晚上,我们各自回房。
看着换不了台的电视,里面只有一些旧时代的电影,演的都是一些肉麻的爱情故事……
我在百无聊赖中,留意着疯丫头的房间。
她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大到震耳欲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在干嘛。
就这样,旅居的第一天匆匆结束了。
我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离被清算的日子便又近了一天。
挥霍时光了吗?
是吧,又也许不是。
人生不正是这样吗?
还未游玩,便匆匆返乡。
新契机
一夜无梦。
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睡得踏实还是睡得昏沉,只知道早晨起来的时候第一件涌上头脑的事——便是想着又过一天了,希望今天能在我所担忧的事情上找到些眉目……
昨天于我而言,就好像是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场,从忧转喜,由喜转悲,直把我引到决断的节骨眼儿上。除此之外,我也再找不到什么特殊的词汇来形容了。
既已如此,我认为还是接着筹划昨天所计划的事情为好,否则似乎怎么也对不起在早餐摊前时的那股兴奋。
稍作洗漱,我细心地打理了一番,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多一点意气风发,然后便出门了。
隔壁疯丫头的房间静悄悄的,看来她终究还是把电视给关掉了。
现在我敲响她的房门,准备喊她起床,可回应我的只有慵懒的两声:“烦死啦!再让我睡会儿!”
于是我便只好自己先下楼去,看看我能不能在百无聊赖中想到点什么。
旅馆有一间早餐厅,就在我们房间的下面一层。
我打着呵欠慢悠悠地走进去,惊讶地发现这儿的人居然很少!
噢,相信我,这一点也不正常!
至少在这颗时不时就“堵人”的星球是这样……即便是在费伦多,这也还是不正常!
我怀揣着不解,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看来您睡晚了呢。”
“啊?”
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我忙扭头去看,原来是昨天在吧台里的那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侍者。
“何出此言呢?”我不解的问道。
“呐。”他示意我看看头顶的电视。
里面正播放着今天的早间新闻:五百万人起早贪黑共度复生节……
复生节?这是什么东西?
除了让我想起蔚海七上的复活节以外,就没有什么其他头绪了。
“先生是外地人?”
“啊,是的。”
我正回答完忙着看新闻呢,突然察觉那个侍者不说话了,于是下意识地去观察他的表情。
他突然显得很严肃,给了我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冒昧地问一句,先生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听他这么一问,心中也起了警觉。如果是在平常,我一定会回到:“这关你什么事?”然而我那莫名其妙的直觉正告诉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我很自然地说到:“罗娜分治区。”之所以不说亚基里,还是因为我留了个心眼,认为这样更稳妥一些。
“罗娜分治区?”那个侍者有些惊疑:“离我们这儿可有一点路程啊……”
当然,无论在哪个分治区,离这儿都有一定距离,谁叫费伦多飘在海上呢?这明显是在试探我!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如果我再迟疑下去,他的下一句话一定会问:“有能力做这样的长途旅行,您一定是清算者吧?”
当然,我不能让他这么问,因为这很可能会让我非常为难。
所以我打算将计就计,与其让他像审问犯人一样冷不防地套出我的话,不如留下一串虚假信息让他自己去琢磨。
于是我便像乡下的老人们拉开家常一样爽快地唠道:“可不是嘛!为了这趟旅行花光了我半辈子积蓄呢!”
“噢?”侍者来了兴趣:“您这又是何必呢?”
我笑了笑:“你瞧……我在罗娜是给那帮兔崽子做转嫁工具的。”
说完,我特地留意了一下他的反应,发现他听到这儿,方才拧紧的眉头就逐渐舒缓。
很好,试探出他的立场了。
幸亏我留了这么个心眼!
“噢!那可是个份不错的工作!”他笑着半调侃地说道。
“没办法,品种优良嘛!”
“哈哈哈哈哈!”
他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是放松了警惕。因为清算者可不会开这种令他们感到作呕的玩笑。
“那先生怎么突然想做旅行呢?”说着,侍者恭敬地为我满了一杯葡萄汁。
“嗨!别提了!”我佯装着面露难色:“还不是因为出了点不好启齿的问题……我想,被辞退以后我可就只能等死了!与其那样坐着,不如好好享受一把?人生才无憾嘛!”
“您说得对!”
“所以啊,我把早年赚来的钱全拿出来,就为了临死前多看看这世界!不瞒您说,四处打点,费了我好大的劲儿才弄到离开罗娜的许可证明!那帮兔崽子!屁事儿就是多!”
侍者听着听着竟开始同情起我来,转而他乘了一些糕点和培根来到我桌旁爽快地说到:“这顿饭算是我请先生的!”
“哎呀!太客气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我也大方地感激道——虽然这顿饭钱还不如在莉莉丝家洗一次澡。
说罢,我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全然没有半点清算者的优雅。
那侍者一看,对我更有好感了。
“先生慢点吃。”
“没办法!在废料箱里过惯了!现在吃东西想慢下来都做不到!”我说着把一整块面包塞进了嘴里……
这其间,我一直都在留意我所想接收到的反馈,结果是令我非常满意——那个侍者在我身旁总是不住地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仿佛在说:“我们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啊?真是相见恨晚!”
待到我三下五除二地把早点吃完,他突然俯身到我耳边低语道:“先生其实来对地方了!”
“嗯?”
“我们这儿的清算者很少,而且大家都非常团结!可以说,就是同仇敌忾!这么说吧,今天的这个复生节就是证明大家团结一致的日子!每家每户都会早早地出门,前往各自城市的中心广场上去。在那里,我们会互帮互助,举办很多有意思的活动。”
我一听,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我所需要的嘛!”
“更重要的是,被评为’最心善之人’的话,就可以直接面见尊者,并且加入他们的队伍!”
“尊者?”
“是的。从各地来的德高望重的人!”
“什么队伍?”
“嘿嘿,你去了就知道了。”侍者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别担心,大家都会保护你的!只要在这儿,就再也不用担心那帮兔崽子了!相信我……”
什么?
我没有听错吧?
这……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侍者,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再也不用害怕清算者?
这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先生快去参加活动吧!祝您好运呢!”侍者清理完我的桌面,潇洒地朝我行了个礼。
而我,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话语之中。
良久,我才突然醒起一件事,忙朝他喊到:“请帮我打包一份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