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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伽墨的清算者全文阅读

作者:林渐灰     奥伽墨的清算者txt下载     奥伽墨的清算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亮剑

    倉的冲刺是蓄势着尖锐强风的突击——在那万刃齐鸣般的空气中,使得数以百计的“镰鼬”都汇聚于周身,如同装甲战车般破碎着阻障,爆裂前行!

    而霁的猛进则是能踏碎山河的淫威——眼里装满疯狂,极度蔑视的笑容也挂在脸上,甚至无需摆出半点警惕的架势,覆手即可毁灭自己看见的一切!

    他们相撞。

    两股同样由风压构成的伟力相撞。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该死的家伙不过漫不经心地站定。

    可我们的倉却被猛烈的冲击掀飞。

    “这便是他们间实力的鸿沟!”

    我在心里暗暗想到。

    “危险了……”

    果不其然,霁在稳操胜券的自信下还丝毫不给倉喘息的机会,立刻依托一阵更加强大的涡旋引颈上前,搭配起玄妙到连我都不得不惊叹的游身步,仅眨眼之瞬间就靠单手推圆追加出数记威力无比的空气弹来!

    好在倉的反应迅速。虽然被难以阻挡的冲击扰乱了节奏,但他终是凭借着对气流的精确掌控借力消力,很快便在半空中稳固住身体重心,并且及时地发动了“镰鼬”进行阻截反击。

    结果是一阵哀鸣。

    算得上小杀招的“镰鼬”竟在平平无奇的空气弹面前死绝殆尽!不仅如此,它们甚至都抵消不去空气弹的刚猛余波,可怜倉又得用肉身硬抗所有……

    我清楚地看到他胸膛凹陷了。

    一团殷红的血从他口中咳出。

    “倉!”

    对这开局失利的局面,我不禁心头一紧,恍似看到只意外扎在挡风玻璃上的麻雀——全身瘫软,骨骼尽碎,而且还被抛到了更高的空中……

    如此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拆招,下面的霁又已展开下一波攻势的预备。

    随着地砖碎裂的响动,我见那混蛋倏尔踏上自己构筑出的风力弹网飞跃而上,似立地通天炮!直至窜出数百奥尺,腾过倉的头顶,忽然面露一击必杀的可怕神态……

    “不,他要干什么?”

    那该死的家伙在冷笑、在倉毫无防备的角度肆意嘲弄,紧接着双手后拉、崩劲向下,迅猛地发出了两道形同巨大钻头、足以遮蔽半边天空的龙行旋风!

    “这决计不能和他对碰啊!”

    见状,我几乎吓得透不过气,生怕倉会在情急之中再次使用回击的招数。而经由事实证明,那只会让反作用力将给他造成的不良后果更加严重——他定要狠狠地砸在地上摔断脊柱的。

    不过此时的倉倒比我冷静。

    他惊人地克制住了下意识冲动,只是顺势拧身面向霁,并以极快的速度在自己周身填充起两扇肉眼可见的封闭式流线型风墙。

    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引导攻击锋芒撇向两边从而削减威力,好主意!”

    可遗憾的是这想法太过理想乐观。

    纵使那旋风的势头已略有衰减,倉还是被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

    霎时间,激起一片黄土与尘埃弥漫。

    于是场外那些观众便开始啧啧称快了,有些还齐声高呼起霁的名字,自认为胜负已定。

    但我不同意。

    “不会的,倉,没那么容易。”

    一旁敏感的曈亦开始不安地跺脚。

    “不担心。不担心。嗯,倉可是很强的……”

    终于,待到尘埃散去,屹立其中而不倒的人影显现出来。

    我一看那是身姿挺拔的倉,立时握紧双拳,忍不住兴奋地喝彩道:“哈,我就知道!你们这帮蠢货快闭嘴吧!”

    看来他的脊柱可没有摔断。

    其中想必有风墙的功劳了。

    刚刚兴许是由于太过紧张而没有深究,现在才终于恍然大悟:倉无愧为战斗天才,他巧妙地运用了空气动力学原理!通过调节贮藏物的走向从而使无形的气流具象出特定的几何形状,原来并不只是为了削减旋风的威力,更是为了最大程度地在落地前的最后一刻捕获所有从身侧逃逸的气象粒子。

    可以说,在遇上风墙以前,那两道旋风的确是恐怖的攻击手段。而当它们遇上风墙以后,首先丧失了一部分的威力,再被捕获,顺理成章地还可汇聚于身下当作缓冲坠落的气垫啊!

    或许倉早就知道,若只凭他自己造风抵抗必然是不够的,所以定需利用霁的巨量贮藏物——不仅化矛头为己所用,而且还保存了实力。

    很难相信这些念头都只在闪电般过脑的一瞬。我简直对倉佩服得五体投体。

    “风采不减,他的临场应变依旧堪称精彩绝伦!”

    此时霁也停了下来。

    看镜头,他似乎正一边鼓掌,一边对倉得意地说着些什么话。

    我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但那自傲的嘴脸始终都让人感到厌恶。

    反观倉。

    冷静而沉稳,不骄不馁。

    在这首回合的试探中,他表现出了超凡的勇气与战斗智慧。

    然而我们完全没理由就此便不为他担忧。

    要问原因,毕竟截至目前,霁都还只使用了气流这一种元素啊!仿佛他在以气象魔君这一更高维度的骄横羞辱风魔——欲要在对手最擅长的领域以相同的出招方式给予绝望。

    倉能冲破这危险的逆境么?

    即便能吧。

    已经太过勉强。

    恐怕霁都还未使出真正实力的五分之一……

反制

    乍响!

    在魔君轻慢鼓掌之际,第二回合的强袭攻击竟然由倉率先发动。

    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放弃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去争取些许休息时间,反倒使自己更加紧绷……一瞬间的错觉甚至让人都误以为他才是更有优势的一方了!正面对抗中的实力差距亦在这层幻觉里被鼓捣得模糊不清。而那绝不是一件好事。

    “天哪,他到底在想什么?”

    随着极尽相似的画面再次映入眼帘,我不住预测起即将发生的事——倉重蹈覆辙,被毫无悬念地轰飞到空中。

    不过形势倒十分出乎意料。

    更确切点,是令人大跌眼镜。

    因为这次像枯叶一样被震荡掀起的人……居然是霁!

    毫不夸张地说,我几乎是在目瞪口呆的愕然过后才弄清其中原理的——倉根本没有按照相同的套路发起进攻,其表面如此到底只是我的浅陋臆断罢。

    “出击看似莽撞,实则别有用意;不浪费时间调整状态,原来正是为了迷惑那个不可一世的白痴呵!倉,厉害。”

    通过追想刚刚发生的一幕,我脑海里终于出现了清晰的画面:倉假借空气炸裂的声响让霁误认为他又要进行正面对撞了,对此不屑成性的后者自然会下意识地使用相同招式进行绝对压制。可惜,这是个圈套。被巧妙隐藏的意图就在于倉并未发动镰鼬,而是以远超常人感知的速度构筑起了刚刚已经有效施放过的流线型风墙,然后通过相同的借力原理将霁不假思索便瞬发而出的空气弹尽数捕捉截获,反手就回敬本人!

    倘若稍作迟疑,一定会暴露破绽的,这正是倉宁可牺牲休息时间的原因。即便退一步来讲,要知道,那并非真正的休息时间,生死场可不是搏击擂台,与其被对方虚假放缓的节奏扰乱心态,不如自己挑战极限。

    大抵是没料到一个羸弱无力的对手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重复使用临场自创的招式,且或突然转守为攻吧?霁因他的轻敌和疏忽在空中止不住打旋翻滚,样子狼狈至极。

    但魔君归根结底还是魔君。

    只见他双手交叠,飞快地向身后挥击御气——凭空就爆出两道音障!不仅免于撞上场缘的废楼,而且还使自身犹如洲际导弹般,呼啸着发射向倉。

    “小心!”

    吃过一堑的家伙明显恼羞成怒了,眼下已经改用更加残暴的手段:在自己全身上下都附着起无数尖锐风刃,誓要凭托足以将人拍成肉沫的势头直取对手心脏……

    而倉没有半点惊怕。

    只是深呼吸站定,紧跟双手结印!

    “罗刹风的前奏,我先前见到过。”

    果不其然,在霁已近眼前的顷刻之间,天昏地暗,万物哀嚎,席卷狂沙的罗刹风魔显身降临!

    眼观霁全无惧色,我知道他定可不费吹灰之力便瓦解罗刹的索命剑戟,不过他却十有八九猜不出罗刹在飞驰而出后所奔赴的真正目标。

    “对,好比曾经。”

    是故我知晓倉的战术——罗刹风仍旧不作正面攻击,而是用以形成巨大的空气压强差,从而引导正在高速移动的霁陡然偏离方向。

    “成功了!”

    由于速度过快,霁根本来不及思考偏向一旁才相交相汇的罗刹风究竟隐含了怎样的企图;他的冲击虽然在观感上让人觉得无坚不摧,可正因风刃切割了空气使得阻力减小、再遇上如此强大的扰动必然叫其大幅损失调整准度的容错范围;最后是惯性作用所带来的噩梦,令他即便意识到事情不对,也很难及时利用反向喷气发挥“紧急制动”的功效!

    这颗人肉炮弹飞过头了。

    倉只稍稍一侧身就避过了风刃的威胁,待霁超出身后,旋即卯足干劲往下一锤——召集数道强力的风柱拔地而起、直通而上,给那本就刹不住脚的蠢货又加了一层变向的野蛮推力。

    我大呼过瘾。

    抬头欣赏,又意外地发现了更加令人惊喜的事。

    “霁玩完了!他正笔直地飞向无人机群在天顶散射出的死亡封锁线!看来无需倉亲自动手,他浑身的细胞都即将会因为触犯规则而被破坏殆尽……”

    再看地面的倉,贯以泰然处之。

    “好兄弟呵,原来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么?!”

    我心念胜券在握,几乎要抱起小雀斑好好庆祝,告诉她一个确实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即将凯旋归来了,可是……

    整片天空忽然被阴黯所占据。

    一团翻滚着汹汹震雷的恐怖乌云竟于场地上方极速生成。

    “轰!”

    那是引发人心脏骤停的闷雷。

    “哗!”

    百道刺目闪电同时劈下,犹如天神暴怒,若干硬不可摧的无人机便随之瞬间瘫痪——缺失一片没有封锁线覆盖的空处,正好漏掉了当诛抵死之人。

    这无疑是件再糟糕不过的坏事!

    气象魔君要动真格的了。

    ……

    那时的情景,煞是可怖。

    闪电仍在漆黑的云层中惶惶亮着,死亡的雷声亦然。

    倘若将其称为末日天灾的前兆,我也信它丝毫不为过。

    踩着黑雾,霁在缓缓下降。

    现在的他已是青筋暴起、面目狰狞!

    毕竟倉成功地击碎了他欲想单以风袭一决胜负的傲慢、仅借风魔之姿就逼出了他起初认为无需使用的其他元素。

    是乎。

    这场死斗马上要无可避免地较开局来说变得更加致命了。

烈歌

    “受死吧,你这条胆敢向我挑战的可怜臭虫!你以为你能赢?!”

    我霎时间惊呆了。

    “那隆隆的滚雷居然在说话?!”

    仔细一听,原来是霁依靠阻塞空气,调控雷声传播的频率从而进行的电磁广播——回响通彻云霄,震撼大地。

    这时候曈似乎也恢复了些许听力,脸上即刻有了悚怖的神态。

    她焦急地问:“霁已经召出他的遮天雷云了?”

    我叹息道:“很遗憾,是的。倉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趁他倨傲轻敌的时候解决他,只差那么一点点……”

    “情况不妙啊!”

    “嗯,我知道。”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知道自己脸上的苦丧表情定与小雀斑的出奇一致。这种担忧,绝不亚于任何听候判决的前一秒钟——是无非触及脑细胞的砰砰心跳,泵乱了全身血液,使人在感官失调中甚至忘记呼吸……

    “不好!”

    转眼间,已有五道青雷从霁的指尖窜出,爆出近地面的一片火星四溅,如同穿山狂蛇般向倉飞袭而去。

    虽然倉早有防备,在眼见青雷的刹那就已疾速地旋身并轰击气流向空中腾移,可始终难以规避仿佛自带精确制导的可怕攻击——青雷于他眼前突然无端炸裂,冷不防刺出了密密麻麻的树状分支,一下子就将他整整吞没在骇人的火光之中;如此阴险还不算完,更变态的“意犹未尽”又至,正是小人的报复,不及一呼一吸的时间便另有三柱天降霹雳无间断地追加而来……

    “躲不掉了!”

    我见倉重重跌落,挣扎时已是浑身焦黑、衣衫破碎、皮肤上甚至还冒起轻烟,但仍旧凭借惊人意志,不顾伤痛地朝霁挥出一记威力十足的月牙状风波。

    “愚蠢。”

    霁再次用雷声发出嘲弄,弹指便要令其瓦解。谁知,那风刃是个回礼,竟也像他的青雷一样,在还未被触碰之前就无端地自发炸裂!

    只不过结果出人意料。

    炸裂的风刃并未给霁造成任何伤害,仅于他周身播散了一片层层翻滚、久留不去的烟尘,暂时遮蔽了天地……

    “这肯定是倉在倒地的时候悄悄凝聚的。不敢相信,即便是面对这种局面他亦从未丧失斗志么?!”

    随着全息影像的跟踪,我看见,就在霁被烟尘迷乱视觉的空档期间,倉正以他最快的速度向废旧围楼的顶层飞去,但却不似亡命脱逃,反倒像是一次经过细心计划的部署。

    到达以后,他也并不休息,而是忙于制造出一群巴掌大的超速旋风。不一会儿,它们便能发出很大的蜂鸣声了,兴许是由于摩擦空气所产生……

    “这么远的距离?他想做什么?”

    我相信另一头的其他观众也和我一样有相同的疑问。

    但当倉将旋风尽数推到楼间四处的接闪杆边上的时候,这样的疑问自然就解开了——通过高速摩擦空气可以产生巨量的静电荷,让它们附着在接闪杆的导体尖端就能够大大倍增其引导雷电的能力!如此一来,只要活动于一定的安全范围,便可最高程度地降低被霁直接命中的概率,使他威力超标的雷元素近乎丧失原有功效!

    “致我敬意,倉。”

    待一切就绪后的没多久,霁也如期登上顶楼。

    在环顾四周,看到那些异样的接闪杆后,我以为他会以扫荡之势将它们逐一摧毁,而事实却证明他完全不在乎。

    他不在乎倉的毅力顽抗。

    他更不在乎放弃雷元素!

    他唯一在乎的,就是要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倾倒废话,继续他惹人生厌的劣质广播,咋咋呼呼地发出噪音:

    “喂!可悲的家伙,你的自以为是真令本少不爽至极啊。你究竟认为你是谁呢?争到一个送命的机会算得上逞英雄么?这让你很光荣?哈,真的笑死我了。你今天要不突然像苍蝇一样撞在我面前,我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更别说你和我红颜那莫名其妙的暧昧关系了!我告诉你吧,我完全不担心。我是说,噢,拜托啦,就你?你能成什么气候?我一脚便踩死你!现在表明一下态度,本少已经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我认为这不值得……所以,恩赐你一个机会?麻烦你快些自裁吧,自我了断,省的最后哭着求我快点杀掉你!”

    倉冷笑(看得出他是真的难忍笑意),反手也用旋风摩擦空气的鸣响拼凑出一句干脆利落的话:

    “废物,只有这么点能耐?”

    话音刚落,魔君便朝天一泄怒吼。

    影像的画面即应声受到强烈干扰。

    等到恢复,却不知怎的,场外什么也见不到了,只留下灰蒙蒙的翳团。迟疑半晌,我才意识到那是厚重的云雾。

    在云雾中,飘忽闪现的身影已经交错难分,唯有凌乱的碎步、扭曲的划痕、剧烈的颤抖以及最后嚣声大作、恍似精神失常的癫狂笑声……

    浓雾散去。

    虽无法接受,但霁确是以毫发无损的君王之姿再现!

    跪在地上止不住大口喘气与泊泊流血的人,是倉。

    “怎么了?倉怎么样了?”

    曈又在焦急地询问,可我迟迟未能回复——因眼前景象所带来的梗塞,已经占据我的全部身心……

    “还嘴硬吗?哈哈哈哈!”

    数枚锋利的冰锥于空中结成,在霁的“一声令下”便如子弹般向倉猛烈地打去,发出簌簌尖啸。

    对此,保持着钢铁意志的倉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仍想奋力起身,奈何双脚却被两块坚冰牢牢地冻在地上……

    “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杀的混蛋在极力折磨着倉。

    他在享受这种折磨倉的快感。

    “快呀,你还有双手可用,快自裁!快!我同情你,赏你的!”

    倉没有搭理,很快便集中精神制造出一面强劲的风墙希求阻挡。

    可打旋的冰锥以更加强劲的风能作为动力,完全无视了他的格挡,大肆地侵犯着他的躯体,在他的面颊、手臂、胸膛、腹部等处都撕开了血淋淋的口子。

    “废物,只有这点能耐?”

    那是咬紧牙关的风魔。

    是濒死,还谨持威武不屈……

风的季节

    我原本以为倉就要交代了,毕竟他已经受到那么重的伤,不一会儿还被霁一手拎起、掐着脖子悬在空中。

    也许换作任何人都会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作出合情预测吧?无非于霁使出贴身的神雷,把倉炸成碎片;或者他还有另外的什么强蛮绝技,同样能够结结实实地致人于死地……

    然竟诡异的一幕突然出现——被霁碾压式牢牢制住的倉偏就不合时宜地轻松笑起,仿佛眼前的险境烟消云散。

    反倒是占尽优势,距离终结对手只差临门一脚的霁像被施了定身咒,举着邦硬的手原地僵直,脸上神情凝固。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峙了整整五秒钟,使世界安静到令人头皮发麻。

    可正当我行即怀疑是否有一片看不见的岩浆已把他们熔成化石的时候,忽而又不觉意那风动!

    从细小飞速壮大,从壮大继至浩瀚;动得天地乾坤骤乱,动得人心毛骨悚然;不仅撕碎遮天雷云,还在天顶汇聚出一尊巨大而隐隐显形的披甲武士。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都能感受到手臂上的寒毛被一根根拔起,似有某种隐秘的力量深入骨髓,直教人害怕自己沦为提线木偶……

    “这是流纲风引缚!”

    曈激动地大叫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

    我一时难以去理解。

    “通过牵摄特殊风线对血肉实施的操纵。嗐,是我给这招起的名字啦,现在倉用出来了!你猜它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倉成功开启秘术领域了!”

    “虽然我要再强调一次你给招式乱起名字的行为怪傻的,不过那的确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去,闭嘴。你一点都不激动吗?张眼睇清楚啦,在这之前,我可是唯一见证过的人呢!不夸大其词,在秘术领域内的倉完全可以竞逐魔君,即便还有少少距离,但也起码能够抵抗到规定的时间结束,从而安全离场呀!”

    小雀斑说话的时候已经开心到快要飞起,侧面可见倉终于进入让人信心十足的觉醒状态。

    我亦没有不激动,只是装作矜持并未表现出来罢,指不定,心中的我飞得比小雀斑更高。

    接着曈长长舒气,开始以她闲时聊天的口吻说话了:“真难以想象,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总共才成功展开过两次……你不必惊讶,不是人人都有本事使用领域的,更何况他的领域还得依靠曾经从渡鸦师父那儿学到的秘术,所以使用要求非常苛刻。讲明,那不仅需要‘引信’提前构筑特定阵型,而且还需要不少讼咒的时间,另外,运气也是一方面。如果没猜错,他们刚刚一直都在激烈交战吧?他是什么时候得闲筹备的?”

    “是接闪杆!”

    我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摩擦空气的超速旋风正是倉触发领域的‘引信’,附着在错落分散的接闪杆处,实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划出辅助咒术施放的特定阵型!

    “倉真是以苦肉计豪赌了一把。”

    他吃透霁的性格,于是豪赌他会盲目地相信超速旋风摩擦接闪杆的作用只有引雷而已,所以不屑于去摧毁。

    而后事态便发展自此。

    “没有一步多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倉,现在做你应该做的吧!”

    当是时,霁就猛地被风引怪力像丢沙包一样甩了出去。其力道之大,倘使他不具超凡的管道,恐怕无需落地都会因为五脏六腑的强烈震颤而昏厥了。

    可惜他没有。纵有短暂惊错,他依然不愧为顶尖武者,仅在被抛飞的间歇就能明晰对手突然变强的原因并迅速破解流纲风线发挥功效的奥理。

    “雕虫小技,没用的!”

    霁蓄足暗劲,周身即刻便因两股对扯空气的撕咬而发出剧烈声响。不一会儿,他的右手就能动了,再横向挥切,全身也都恢复正常。

    “该死!仅仅一击就让流纲风线尽数崩断么?霁实在难缠。”

    “别紧张,你瞧好了,流纲风线不过只是个简单的下马威!”

    待曈说完,场上的倉正好默契地使出下一绝技——腾跃向空,然后依靠气流的助推开始飞速旋转,在旋转中顺势凝卷黑沙褐土,眨眼间就形成蝗灾般铺天盖地的尘埃黯幕!紧接着见他左手做持弓状,右手做拉弦状,焦准,击发。在臆想中,我甚至能听见“弦音”、看见“弓反”!以及远远射出的那只爆裂弓矢,带动整片黯幕……

    在听完我的描述后,曈的嘴角微微上扬,轻道一声:“那是神隐风矢,然后,马上就是弥尘浸蚀!”

    她总结的不错。

    射出的弓矢确是神隐的,这让霁无从回避,只能凭借粗略预判去作出莽撞的阻截。但不得不说,他的感知力到底还是一流,从目前来看可算远远在我之上,因此得以用雷火于中途击碎一支看不见的弓矢竟能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不过他没法感知未来。

    神隐风矢在被击碎的瞬间,突然就引发了粉尘爆炸。巨大的威力使霁自食恶果,也终于叫不可一世的他尝到了溃烂流血的滋味。

    这还不算完。

    因为爆炸过后,那些污浊的粉尘仍旧被生命之风汇聚在一起。

    霁下意识地想将它们吹散,怎料刚欲造风,黑尘就钻进了他的管道,势必捎去一阵灼烈火辣的痛感。

    “我看他那表情真是大快人心啊!”

    “嘿嘿,是吧!”

    “不过他好像在说‘你这混蛋弄脏我了!’嗯?为什么不是‘弄疼我了’?”

    我和小雀斑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遗憾在没过两秒,我们只得收声。

    霁虽然吃痛,但他不可否认的拥有着非常变态的战斗意识。我很难用新鲜的语言来形容,顶多只能举出个代表性极强,且能说明一切的例子:他的痛感似乎是通过扭曲的狞笑来表达的,另外,还有先前已经见识过的极端洁癖也夹杂其中,渗漏一种不把仇人从分子上抹净就誓不罢休的恨意与狠毒。这使他看起来猥琐可怖……

    “肮脏的人,最不能原谅!请掏出你的心肝脾肺胃肾肠,让我好好洗洗吧!让我好好洗洗!”

    霁大声吼着,召出了字面意思上“能活生生把人压死”的瓢泼大雨。

    未觉天一沉水一降……

    我骤然头皮刺痛。

    “酸雨!”

    “不是一般的酸雨!是强酸雨!”

    每粒雨点都有鸽子蛋般大小,而且腐蚀性极强,落在皮肤上立竿见影地就能舔舐出一团焦黑!

    见状,我忙脱下外套遮在小雀斑头上,然后便和她着急忙慌地开始寻找起得以避雨的地点。所幸隆恩社区附近的废楼很多,无需惊扰到流浪的户民,我们亦有办法在底楼的层檐下驻足。只是这儿的视野差了些,几乎要伸长了脖子才能看到由全息影像所投射出的实况……

    强酸雨落在地上,腾起一片白雾,发出嘶嘶声响。

    看着渐次溶解的瓦灰,我愈发心悸。

    “对原始种人而言并不致命,但终究难以忍受。”

    果不其然,倉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想要保住重要的视力不被强酸破坏,他就必须实时为自己的双目制造屏障。看似很小的举动,然则需求极为精密的操作——非但要使吹去酸雨的风不会妨碍视野,而且还要令其跟着自己不断移动,以适应瞬息万变的态势。

    另一方的霁却不同。

    因为每个原始种人都对自身贮藏物及由自身贮藏物所引发的衍生元素具有先天抗性,所以他不怕酸雨。换言之,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行走在这场烦人的持续伤害中、全身心地投入攻击对手。

    倉的优势再一次被缩小了。

    之后,罕见的,他们一齐挺进对方的贴身范围,开启拳脚互搏。

    “不,没那么简单。”

    霁似乎握着掌心雷,每招每式都威力十足,哪怕是只挨上一下,我想倉都有可能会立刻麻痹到倒地不起。

    显然他自己也清楚这点,所以一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及灵活的游走,类似拳击中的环绕步,时刻等待防守反击。

    来来回回,他们斗了大概有一个回合的时间。霁始终都保持着攻势,在强横突进的同时还利用急冻霜雪来对倉的步伐施行封锁;而倉坚持防守,一旦发现身上冻结的冰点就会毫不犹豫地利用流纲风线进行清除……

    “这样做风险太大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远距离攻击。”

    “为了一招定胜负。”

    我诧异地望向曈,但见她一脸认真。

    “你听说过‘居合’么?”

    “居合?!你……”

    我大吃一惊。

    “不要紧,你只要知道那是种用以一招制敌的剑术就好了,风就是他的剑。我把这称为‘瞬心风残’。”

    话音刚落,既至此刻。

    倉抓到了霁的空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腰间拔刀,持无形之刃,使出一记刚猛迅捷的“袈裟切”!

    风斩之过,腥血飞溅。

    霁慌忙躲闪,不巧误投更加危险的角度,最后被直接削飞了脑袋!

    血振、残心。

    胜负已分!

    ……

    “不,不对。”

    超出我认知的事情又发生了。

    虽说砍头杀不死原始种人,但至少也会造成暂时性的瘫痪才对。谁敢想霁却屹立不倒,竟凭借旋风托起自己的头颅,又重新安回了脖颈!

    我把这情况告知小雀斑,她也一脸难以置信。

    “够了!我实在受够了!”

    脑袋才刚刚接上的霁居然这么快便能说出话来。是的,而且这次他没用广播,单纯用吼。估计被庞大的气量增幅了好几十倍,那吼声震耳欲聋。

    这时候,强酸雨戛然而止。

    我隐隐感觉是为更大发难的前兆。

    “转—晴—寒!”

    他一字一顿地吼出。

    顷刻,天气就变得极端古怪。我估摸着整个水纹市都因此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殃及。

    首先最为直观的现象便是双星开始忽明忽暗,犹如一盏年久失修的路灯,不知什么在扰动它的“电路”;然后气温也变得时冷时热,而且每一次升降都是惊人的瞬时变化,相当于置身生鲜仓库与炎热户外之间反复横跳;最后,真正的隆冬来临,连云彩都被冻成冰晶,寒潮如狂兽般扑面,没有雪点,但冰冷刺骨几乎能穿透骨髓……

    “这是霁最难回避的杀招。因为它的范围巨大,足以遍及整座城市,而且不同于外部易于清除的急冻霜雪,它虚化不实、无视万物阻隔,让人即便躲在地下要塞都难免被冻成冰碴,是由内至外!”

    说这话时,拥有火神钢骨的小雀斑已哆嗦不止。

    我亦体验到骇人的不适。

    “我们体内已经没有热量了。”

    “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冷的。”

    “动不了。”

    “是的。倉只会比我们更严重。”

    接下来的画面,是倉的行动明显僵硬。即便他有心返击,却也无力回天。

    “死!”

    霁跃步上前,振出一道强击融合风雨雷电。

    倉已疲于移闪,只能硬着头皮起手格挡。

    “哧!”

    兴许是由于前番遭受强酸腐蚀,眼下又被深寒凝冻,他的双臂就算有流纲风线的保护也难敌震荡,应声俱碎!

    “手断了!两手都断了!”

    我惊恐,毕竟熟知这种身前空空如也的无助感会给人带来多大的绝望。

    望向曈,她握紧双拳,依稀口中在念叨着些什么,好像祈祷。

    “气御不息胄甲明王…破灭风武长枪…入世自由…速启亲降……”

    之后我便发现空中那尊隐隐现形的披甲武士消失了。

    再一看倉。

    原来披甲武士附着在了他身上,与他一体同心;风之甲胄构成他缺失的双臂,风之长枪已作他悍然利器;前后皆兵,重装上阵;寒流百不能侵,阴险百不能袭!

    “气御不息胄甲明王!”

    我听得曈的声音有些止不住地发颤,但却不像是先前的兴奋,更像是某种难言哀愁。

    “那是什么?”

    我不禁疑问,实际想要明白“为什么”。

    “是倉的底牌。”

    而她心不在焉地答,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能赢么?”

    这回她只剩沉默不言,等过晌久,才淡淡微语:“那重要吗?我只要他能回来。假如他自己愿意……”

    “这是什么话?”

    我极欲看出些隐情,正如曈一样,但很快,场上的交锋又叫人心弦紧绷地翻覆不止。我便无暇追问。

    以胄甲明王降临的那一刻为始,乘风御气的英姿武士便与操弄气象的极恶魔君展开了势均力敌、昏天地暗的史诗级对垒。它们现在的战斗,再无任何一边倒的迹象,且毫无疑问,是我前所未见、无法预想的激烈!如果非要形容,那必须是山河横在他们眼前也要被碾成碎片,仅此两人,竟如千军万马饮血厮杀!撼动寰宇!把围场的废楼拆得七零八落,对周旁环境的破坏更是远远胜过一场九级地震……

    倉在拼命。

    霁已无法高傲地命他低头了。

    他们一直从清早战到正午,又从正午战到下昼。

    其间谁也没有停下喘上半口气,这让我感叹自己着实望尘莫及。

    紧跟着又是一轮接一轮的巨响。

    ……

    不知从何时起,我才终于注意到一个反常的现象。

    “倉…倉的头发怎么变白了?”

    “你还不明白么?”

    “眉毛!他的眉毛也变白了!不对,那不是霁的霜雪……是倉在衰老!”

    小雀斑空洞的双眼渗出一丝血泪。

    “怎么回事?!”

    她撇过头去,用一种轻微到几乎快要听不见的声音,沙哑叹道:“气御不息胄甲明王的降临,是他燃烧生命换来的。他每挥动一次风武长枪,管道就会多加一重负荷,每进行一次神行突袭,寿命就会减少一天。你明白了吗?他这是在不顾一切地消耗自己,把往后一生的宝贵时间都通通押上!”

    “不……”

    我感到心脏吃紧得厉害,鼻头酸胀。

    “可他不攻击,只做回避不就好了吗?或许…这样可以减少些损耗?”

    “是的。是的。”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步步紧逼着霁?照现在这种态势,他应该知道自己干不掉那个混蛋才对!为什么?为什么要还要无谓地和他交换招式……”

    说着说着,我突然哽住了。

    曈没有理我。

    而我自己却发现了什么。

    “交换招式……”

    倉在逼着霁使尽他的浑身解数!

    倉在用他自己的命,交换情报!

    登时,一股迸发的风流击穿了我。

    令我瞳孔放大,热泪盈眶。

    仿佛回到亚基里,看见曾经拖着残疾之躯为异生种人挡下野蛮屠刀的老将军……

    “倉!倉啊!”

    我不要他交换情报。我也只要他平安归来。

    时间为何还没到?

    傍晚为何还不来?

    快!快!快!快!快!

    不要再打了!

    “你还有大好的年华,可以为这个世界的改变作出贡献啊!你还有深爱你的人在等着你归来啊!我了解也许你也像我一样,在蒙昧的上辈子犯下过错误。但我能站在客观的角度为你作证,你是真心悔改的,我能感觉的到!我也亲眼见到了!你的决心,你的觉悟……所以拜托,请你回来罢,我们还有机会可以扳回一城!只要你回来。你快回来罢!”

    我开始难耐地倒数。

    每一秒钟都是煎熬。

    可最后换来什么?

    换来的是眼睁睁地目睹倉在场上越发佝偻。

    他伟岸的背影已经不再。

    他俊逸的脸庞已经不再。

    留下的是满脸刀刻额纹皱。

    留下的是两鬓苍苍眼深陷。

    但他重铠依旧,长枪依旧!

    ……

    我已痴呆。

    因为时间永无止。

    最后的十秒。

    在我上下对牙的咯咯作响中结束。

    “倉……”

    “倉!”

    此时的霁已是遍体鳞伤,倒地不起。

    而倉屹立不倒!

    纵使他已显得风年残烛,可还是在钟声敲响的最后一刻笔直于天地!

    “倉,你赢了!”

    “你听见了吗?你赢了!”

    “你听见了吗?”

    “喂,朋友,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将来你做首席,我们一起商讨对策,好不好?”

    “朋友,你觉得呢?”

    “哈哈,回答我们吧!”

    “朋友?”

    ……

    “请回答我们吧。”

因其资以征天下

    夕照已晚,还给世间一片昏黄。

    那疏叶攒动,水波皱褶,以及远处不谓何时都若有若无地传来的银铃声响,皆是风的遗留。

    我浸没其中,以为世界也相同。

    本应急迫的轻呼现在直转缄默,本该恳切的高唤如今寥无踪影。

    就好像遭由那使人抑郁成疾的萧瑟所绝。

    遥望远山,披戴迟暮。

    纵使在委屈存活的每一天里都能见此平凡将夜……或者为心的裂口扩张,才叫其渐次变得哀婉,隐没,到极致,以寒染所有目睹全程的冷观者。

    倉赢了。无论用何种层面来定义,在我心中,胜利都属于他。

    而败者,可笑的,却成了首席,只因他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一个。

    这“入职仪式”的狗屁谢幕,亦像它狗屁的本身一样,在落魄中荒唐而又匆匆了结。

    剩余无关人等,可能是发现了自己仅存的少少人气,当然,也可能是收回了他们抽空捧场的时间成本,故而没有再溅起什么水花,就如成班挤在窝里的劣鼠,吱吱喳喳,唯独余下赶紧脱身去满足些口腹之欲的低等想法。

    但见几人围合着纷纷互拍肩膊,给大伙儿让出道来。随后场面即堪比水蚁出丘——扎堆的一哄而散、驻留的扭头即去,终于走了个精光。

    “半点都不惊讶。”

    他们确实没有理由像是失去一位挚友或是永诀一位亲人般感伤。

    “可是终究无法挽回了。”

    我提醒自己不必通过憎忿活尸的面目以出恶气,唯有在经历了好几轮深呼吸之后,才强忍不甘,明白“逝者长已矣”而“来者犹可追”。

    况且眼下正有我更需留意的事:

    从刚刚开始,曈就一直说胡话。

    间而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徘徊。

    不用说,这肯定是我的过错了——没能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在她脆弱的时候照看好她,竟自己沉沦于无边的失神当中,忘却眼前的一切……

    直到清醒,直到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我才痛心地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天哪,你这个废物到底还要害人害到什么时候?将你称为她哥的女孩在你眼皮子底下走失了!她的眼睛尚未恢复,精神还遭受重创,现在一个人会走到哪里?你得快点去把她找回来!”

    我慌忙跌跌撞撞地大叫起曈的名字,希望她并未离得太远。

    然而除了脑内因为紧张而出现的虚幻耳鸣以外,完全收不到哪怕微乎其微有若凝噎的回应。

    “去哪找?”

    这时莫名的诡谲与巨大的孤独感又缠上了我,使我六神无主,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片空芜的荒原。

    临近累垮,待到行将趟出隆恩社区之际,才归结有人不紧不慢地发声。

    “停下吧,别找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现在很安全。”

    我回过头去。

    见身后之人。

    既有深仇大恨的咬牙切齿,很快要演变成杀心腾起的情绪失控。

    因为什么?

    因为水银杖、大红袍、灰眼银发七尺身!

    幕后操盘之人如今还敢恬不知耻地出现!

    而且这次,独他一人。

    “䫹!”

    我暴怒地直呼其名。

    “你他妈的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轻佻的嘲弄,他面无表情。

    “想做什么?好问题。也许我想做的就是救你一命。你以为呢?”

    闻此我病态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你放屁!霁难道不是你的走狗吗?你要救我?你要假惺惺地救我,就不该允许他今天出现在这里!既让他参加,还让倉来顶替,你个老东西是糊涂了吧?还是有病?我搞不懂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失去倉会让你的势力更加强大?啊?可笑不可笑?你摆开这么一出大剧就只当它是一场表演?你真抵死……”

    “说完了吗?”

    在默默听完一段时间的谩骂后,他狼眼向下,蛮不在意地打断了我。

    “你以为的这些,都是因为短浅的见识在作祟罢了,孩子。给我一个理由,凭什么断言我在毫无根据地做一件损兵折将的事,只因为头脑发热?”

    不可理喻!

    我当即愤而握拳,将双掌之间的缝隙紧缩至能把石头碾成碎粉。

    “你给我一个理由,凭什么让我不这么认为?!呵,按你这个年纪,患上老年痴呆完全不在话下!”

    这回,他脸上开始挂起不悦了。

    “把自己的无能之过推卸给他人,这本身就是你的问题。关于这点,我可以体谅。但瞧瞧你现在的态度,你正在污蔑我,污蔑一个处处为你着想、不得已时还要牺牲自己部下的恩人。唔,你的鲁莽行为还真是令老人家感到无比心寒。”

    “收皮啦老嘢!”我像曈一样对他不客气地吼道,“你只会说些惹人生厌的空话?到底是你理屈词穷又强作解释,还是单纯地故意激我?我要知道为什么今天唯一的挑战者是你的贴身侍卫!”

    䫹讪笑摇头,发出啧啧连叹。

    “如果事情真如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个世界可就太儿戏了。我懂。在你看来,今天的挑战者理应是曾经伏击过你的那帮怪胎吧?再不然就是颽的势力。他从初见你时就怀有很大的恶意,这我也清楚。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合谋的事已难以避免地被隔墙之耳所获悉,而他们,不论是谁,兴许都不想公然和本座撕破脸皮,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呢?我掌握着这个星球三分之一的军事力量,近于顶峰,不输另外二位元首秋毫。即便有巨头组织联合起来,亦都不足以敢于忽视我的存在!想想吧,设若要杀你的人有点脑子,他会亲自出马,还是收买爪牙?”

    “你的意思是霁背叛你了?”

    “是的。感谢你的理解。”

    他淡淡笑了笑,转而继续道。

    “讲真,我本就憎他这种货色,因为我很清楚靠利益拉拢的人,终有一天也必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而离开。不出所料,他日后食碗面反碗底的处事风格果然与我最先预想的完全一致。所以……很抱歉没有提前和你谈及这些,我们之间其实矛盾已久,不过隔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罢。”

    话至此刻,我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总算稍有冷静,亏于䫹所作的解释不无道理。其次,我早该料到霁是内鬼,否则押送我前往禁默所的秘密行踪竟会那么快地泄露可就说不通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中,他是拥有最高权限者。

    “慢着,别转移矛盾!”我突然警醒起来,䫹又在以他惯用的手法磨人心智,于是打算继续锋芒毕露地揭他罪恶:“既然你早知道霁会不忠于你,你又为何不提前处理这个隐患?!”

    䫹摊了摊手。

    “呵呵,还不是因为那阵时后继人选尚未出现……无所谓!不纠结这个。况且,你大概听我讲到过无聊的舆论吧?这意味着在他真正暴露自己前,我必须掌握充足证据。了解?开诚布公地谈谈——会这么快便轻易支持你争取首席的想法,其实也刚好有我希望借你之手铲除掉霁的考量。谁想千算万算算漏一步,前些日子着实太严苛了,以至于不慎损伤你管道中枢的恢复效率,让你沦落至连一个管家都胜不过的地步……这件事,责任在我,我自然得向你紧急地伸出援手。碍于知道你是个宁死要强的人,明说不一定接受,我只好隐瞒真相,找来替身。”

    “够了,别避重就轻地装好人了!”

    我忍无可忍地朝䫹跟前撇去一脚,然而仅有地上的草皮被连根推起,露出底下棕褐色的新土,像极一道界限。

    “这是我的事,本就该让我来面对!哪怕是死,又有何妨?!可最后为什么是倉?为什么是倉?!”

    “笑话,你以为你的命现在只属于你自己吗?不对!你的命现在属于我。而我要你活着,你就必须活着。怎么?你想死?死了可什么都做不了!”

    仅此一句,深深戳中我心中的痛处!仅此一瞬,脖颈上狗链似的项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给我带来生不如死的屈辱!

    “如果这样……”

    我咬碎牙根,缓缓低下头去。

    “我就在死前也让你付出代价!”

    说时迟,那时快,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这副臭皮囊如何竟登时爆发出了堪比光一般的速度——在未及半秒的时间内便闪现至䫹的跟前!随即一手揪其衣领,一手抵其前额!

    刹那残影,管道开放。

    “也许我不会死?我现在话你知,我完全可以在你使用项圈毒剂之前就杀掉你!”

    然而䫹没有诧异,更没有慌张。

    甚至,老脸略过一阵惊喜的光彩。

    “喔哈哈,且慢且慢,且慢!在你做出下一个动作之前,可否花些无关紧要的时间猜猜,猜猜照我看来什么是这世间最不可救的?嗯?你绝对猜得到吧!是愚蠢。是愚蠢,臭小子!你觉得我这个老人家想要依此表达什么?对,我这个老人家想说你不该是个愚蠢的人啊!所以你真的想清楚是否要做眼前这件愚蠢之事了吗?”

    “可悲。你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没把握的,那么……”

    不料,他没等我说完便开怀大笑。

    也正是在他这令人一头雾水的开怀大笑中,我恐怖地发现双手失控了。

    不仅双手失控,全身都失控。

    强直的牵制居然于某种程度上超过霁的转晴寒!

    教人不解的是,明知我已卸去“武装”,䫹却并未急着从我双臂的挟持中挣脱。

    他反倒乐意保持现状,保持身处无效威胁下的孱孱姿态。

    “臭小子呵,你以为我从来不知道你在费心地隐瞒什么?你以为我从来不知道你在偷偷地规划什么?哼,傲慢一定是你的原罪!一定是这样。你在妄图以你鄙陋可怜的阅历欺弄我,还沾沾自喜。你以为会成功么?不妨告诉你,这么长时间过去,都是我在充满耐心地陪你演戏,为你能够心甘情愿罢!”

    忽而转眼,我阵脚大乱,而他的神情则变得异常险恶——定是最初的模样显现,令我背脊发凉。

    “你害怕了?不。作为我最看好、最在意、最期待的战士,我不必让你怕我,除非每每到些必要的时候……我虽险恶,但我信守承诺。向你解释明朗,我不关心你之前的想法了,对于你隐瞒和密谋的事,我也既往不咎。你以为什么?哈,我根本不在乎那些!”

    说完,他脸上又翻了一页。

    这一页,是老狐狸的样貌。

    “你希望知道你的替身为什么是倉?好,我告诉你,是他自愿的。他自愿地做了一件正合我意的大事,我承认他是个英雄。”

    “你放屁!”

    我虽手不能动,但嘴上仍能发出嘶吼。

    “是你命他来的!是你命他来的!没有你的强迫,他又怎会突然休假?不是你在下达旨意,他又怎么前来见我?”

    “喏,是你说的,‘他来见你了’,好好琢磨琢磨这其中的道理吧。既然你们已经碰上,怎么就不会是因为你影响了他,而让他自愿为你牺牲呢?”

    晴空霹雳。

    我的心中已是一团乱麻。

    “你……胡说,你胡说!是我害死了他……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见此,䫹露出了可怜的表情。

    “小子,我只是要你知道你是斗不过我的。噢不,不不不,是我老糊涂了,你别见怪。也许在将来?你才多大年纪,时间有的是。最重要放低自以为是,放低骄傲自大,其次,继续积累你的生活阅历,让我手把手地教你……到那时候,你会看到我所看到的。”

    我不相信䫹正在做一段身为长辈似的开导,但左思右想,他说的没错。

    这也正是令人窒息的可怕之处——好比标榜着“狼性”与“感恩”的企业老板在为剥削员工而做出假意安慰,使人几乎要对他抱有“好感”!

    “老东西。我承认是我低估你了。”

    努力稳住心态,拼死坚守底线。

    “但你别想这容易地仅凭三言两语就让我对你死心塌地。我知道你阴险!在玩弄人心这一方面!你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就这么确信我会任你摆布,任你利用?”

    听此,他满不在乎地像个孩子一样努了努嘴。

    “你说得对。那么你可以为了反抗我而放弃为自己的好兄弟复仇么?”

    ……

    天哪。

    我发现我真就逃不出他的魔掌。

    “不能?很好。这不就对了嘛!虽然到头来还是被我利用,但你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吧,不必多虑。”

    直至现在,我看懂了他。

    他运用心理学的才能远在我之上!

    而我能做什么?

    多少有些黔驴技穷。

    唯独剩下固执地继续抗拒,纵使已经知道那再无可能奏效……

    “我晓得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无论怎样,你总可以保有你那一套吃人的理论。即便被揭穿,也无伤大雅,不是么?”

    我的眼里泛过一抹心深伤透,是自责,是愧疚,是回天乏术。

    “你漫不经心地言论已经告诉我,正是因为你清楚我与倉之间的交情,所以才让他来替我的。可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你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无所不用、冷酷无情的人。你会害臊吗?你,不会。”

    他见我如此悲愤,于是轻轻拍了拍手。

    嘴上却间隔半天也没有回答。

    该死。

    天知道他又在组织什么恶语?!

    “臭小子。”他说,“你怎么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我那乳臭未干的小女儿了?大男人,给我振作点!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曈?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大概不尽像你以为的那样?”

    “呵!天大的笑话!你知道曈对倉的爱恋吗?你知道倉死了会让曈悲痛欲绝吗?不,你不知道!你知道了也不在乎!我看你唯一在乎的就是通过各种渠道挖掘倉曾经做过渡鸦园客的秘密。当你得知以后,就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以换取最大的情报价值!若没有你处心积虑的安排,倉本不必死的,曈也本不必经历这种永别的!是你大手一挥将他们硬生生拆散!你这恶劣到极点的父亲!”

    一瞬间,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不过立马就厉声反问道:“你以为我不知他们的关系?”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正相反,我就是因为太了解他们了,所以更不赞同他们走到一起。”

    “凭什么?”

    “倉不配。我们家他高攀不上。”

    要不是我动不了,真想一记头槌撞断这个封建老古董的鼻梁。

    “配不上?!你在说什么屁话?!”

    “收声,是你太幼稚了。你从未曾站在我的角度,又怎会理解我的所为?我做的这些全都是为了曈好。对,包括现在派人把她强拉回去,难道不是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我嗤声一笑。

    “都是为了她好?莫非说出这句话就能证明你是个称职的家长?依我看,没有你,她会更好!你死了,她一定很开心!”

    没觉意,䫹的表情突然严肃到恍似画像中的古神。

    再过一刻,我竟一下子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倘若你想知道在我死了以后曈会不会更好、会不会开心,那么你就尽管动手吧。”

    是䫹解除了他的贮藏物。

    接着又坦然地闭上双眼。

    ……

    谁能相信?

    生杀予夺一位元首性命的权利就在此刻落到了我的手上!

    而即便杀心已备,理智却使我迟迟未能作出任何反应,遭天谴的,好像欺骗自己仍处麻痹之中……

    “不论你承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曈需要我,你也需要我。也许你表面反对,但心里的真实认可是永远藏不住的。没有我,以你们现在的本事能成什么气候?你们将在这个世上失去仅剩的立足之地,你们将很快便要面临另外两位元首的迫害。接受与否,当前的形式就是这么严峻!任谁都想吞并扩张,只有我活着与他们三足鼎立才能维持平衡,保护你们,并且给你们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你知道我没有骗你。你知道的。”

    他说的不错。

    杀他,诚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故这一次我输了。

    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另一头,自始至终胸有成竹的䫹遂趁着这个绝好时机,一把将我推开。

    见我被推开后还放下双手,他即知道自己正中我的下怀了,于是重新挂上满脸笑意。

    “谢谢。”

    简直叫人意难平!

    我原先着实还想冲着他再说些什么的,比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之类,但随着不知什么时候已覆盖我全身且密密麻麻的浊点犹如盐粒般悉数撒落到地上后,所有挤到喉咙口的话语都瞬间蒸发了,留下的只有后怕。

    “很高兴你能够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呢。另外,不耗费宝贵的精力来挑战曾经的浑沌魔君,这也是个明智之举。我是说,你总该全身心地去对付霁,你真正的仇人,不是么?”

    䫹上前来追解,字字诛心。

    “现在感受到了?理解到了?此之谓王资,也正是我能当上元首征踏天下,而你只能挣扎在生死线上疲累喘息的原因。你不妨总结总结为何如此?嗯?不愿意?那我来告诉你!因为你在必要的时候无法像我一样泯灭感性。”

    看着咄咄逼人的他,我的信心动摇了。

    此时的无言以对,究竟能不能化作日后的翻盘反杀?

    我暂时给不出答案。

    唯一可以明确的就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走起来也比以往更加艰难。

    “走吧,臭小子。现在霁是首席了,按照惯例,他有一次特殊清算权,即是可以在规定时间内无条件地刺杀一个同僚中的仇人。不过幸运的是,因为他这次赢得并不光彩,所以由今起的三期时间内,只要有人能够杀死他,一样可以取代他的首席之位。简言之,看你的了。不是他死,就是你亡。我现在先带你去个可以安心疗养的地方,在那之后,全凭你自己造化!”

    说罢,他便从我身旁擦肩而过。

    “喂。还在等什么?”

    我愣神许久,依然无动于衷。

    “衰仔。”

    他长叹一声。

    “我应承你,一定会为倉办场风风光光的葬礼的。”

生者如斯

    往后的几天里我时常感到羞愤。

    有时只不过在平地上走着都会无端端踩空,或者把脚扭了,或者磕破点皮肉。虽然无关紧要,但足以让人难堪。

    远处本就生活在这儿的人们几乎每天都要三两成行地聚头议论,离我又始终保持着言语触及不到的距离,这难免让人怀疑是否关乎到耻笑和挖苦……

    故,为了避免同他们产生不必要的矛盾,我总是独往,绕道而行。

    有趣的是后来误会竟自己解开了。

    那阵子我正呆呆地坐在两级台阶上,没发觉身后什么时候突然伸出柄藤条编制的扫帚。不管我听未听到,反正一个声音直喊着让我挪开,另一边,藤条之末已经扫到我的肩头……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想做首席?”

    “呼,鬼知道,谁在乎?我不过是个还剩五个恒星周就要下黄泉的老头,职分话题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

    我眉头一皱。

    结合着周遭古典庭院风格的建筑,这才终于意识到“浑蛋魔君”把我安进了一个夕阳红老人村。

    他认为这里很隐秘?

    不对。

    估计是觉得倘若我到了这种地步还没能力自行生存下去,他便没必要继续“无微不至”地保全我了。

    “原来你和䫹同岁?真看不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还年轻对吧?”

    外表仍像正值中年的老头呵呵笑了一声。笑得很真实,见不得任何恶意。

    渐渐的,我也跟着笑了。毕竟知道他们根本不关心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什么事都照办,什么问题都不考虑,你的管道就没那么大负荷。”

    “可䫹看着比你要老态多了,他怎么也剩五个恒星周?原始种人的寿命都是一致的,难道不是吗?”

    他轻轻吹了声玩味的口哨。

    “首先,第一个问题你问反了。其次,我只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是的,在不受非正常因素干扰的情况下,原始种人的寿命永远恒定。哪怕受到干扰,那也只能是减少,从来没人能够超过大限,即使他的样貌没变……了解到这些,你可以晓得我想表达什么?没关系,是挺隐晦。我想说,其实,因为这点啊,我经常后悔。”

    听到这样新鲜的论断,我饶有兴趣。

    “老人家,看来你有故事啊。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你在后悔什么呢?你看起来精神极了。”

    他凝望我两秒,终于把扫帚拄到一旁。

    “后悔明明拥有的日子一样,偏偏有人已经满头白发,可我却要以这样‘年轻’的姿态长眠咯。”

    我默默地思考片刻,若有所悟。

    “这…实际上有差别?”

    “当然。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应该也会明白。”

    “也许我现在就明白。这就像‘有些人二十纪就死了,等到八十纪才埋’?抱歉。说话急了点,无意冒犯……”

    “不要紧。你说得对。”

    “那么你认为有的人还未到达他该有的终龄就苍颜白发地老死又如何呢?这值得与否?这是不是更令人惋惜?”

    他思索着,缓缓将目光移向别处。

    “得看你怎么定义‘值得’。如果把它当作某种隐喻,我会说‘一个二十纪便被埋葬的人,活出了八十纪的年岁’。”

    “所以值得。”

    “不不不,你会错意了,值不值得不是由他人决定的,我没法子告诉你一个明确答案。但我要你知道,惜命,人所共有,如何接受死亡,人所皆不相同;想活和继续活着分隔明显,怕死和舍不得死又有区别……”

    “只谈谈舍不得死罢。”

    “好。舍不得死是因为什么?”

    “难于离别、仍有未竟之事以及嫉妒更长生者……”

    “有没有想过这都是因为‘差异’所造成的?”

    “你的意思是活得‘不一样’?”

    “对,就像异生种人。他们的寿命可多可少,人均不一,所以滋生更多的拿不起、放不下,以及无底洞般的贪欲。历史上,也正是归结于这点,他们才遭到清算者严厉的报复、遭到原始种人不公正的对待。”

    “结果就是他们更舍不得死了,不,更怕死了。”

    “不错,你现在已经上道儿。”

    “可这和我们有什么联系?”

    “联系就是他们命中注定用成就换取时间,我们则命中注定用时间换取成就。不置可否,大家身处两个世界,目标自不相同。”

    ……

    寥寥数语,留给我预料之外的诸多感慨。

    看着他沉默半晌终朝我摆手,然后继续打扫起来,我便知道差不多也到了我将要离开去躬身践行道理的时候。

    “谢谢。”

    我发自内心地抱拳施礼。

    “去吧。”

    他只埋头进行自己手上的活。

    ……

    从聚落出来,心里难过的阴翳似乎略有褪减。

    没有额外思虑,我在漫步水纹市的边境四方之后,究竟无可逗留,于是最后不自觉且无可奈何地再度孤身折返回令人心深伤透的地方——隆恩社区。

    现在看来,它愈要萧索了。

    未见仅有一面之缘的小米,他还活着吗?他是否知道曾经的“哥哥”也已经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自己?

    未见曈,从上一次分别起,我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而她是否知道自己深爱的人曾经居住此地?

    未见莉莉丝,从前伴我同行的时光一去不回了,她现在在哪?她是否知道我身上还将背负很多艰难异常的决定?

    阵风吹过。

    直把我吹得心酸。

    直把我吹得想要抛开一切在辽阔无边际的旷野上狂奔起来。

    最后累了,便听凭天意的指引而驻足。

    驻足之地,即是藤原家。

    然后的不知不觉间,我已忘却自己为何还要走进房门……

    屋里依旧没有光亮,但屋外的光亮透彻。

    在那结满蛛网的小书台上,居然躺着一封白净的信。

    虽然倉不在一旁,但我仍坚定地认为那封信就是留给我的——我有必需阅读的理由。何况,这很可能是那封信件将存于世唯一能得人收悉的机会了。

    怀揣忐忑心情,我将其拆开。

    紧看开头,果然致送于我。

    倉在他此生的最后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枭君,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到我留下的这封信的,我就是知道。

    说来还真叫人困扰啊,我从小便以为老套的俗调,到底躲不掉自己用它,哈哈!很抱歉这么说,因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了。”

    阅结顶端两行,我伸手用力地一抹鼻尖,仿佛这样可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个有泪不轻弹的男子汉。

    接着心里又难掩感伤地模拟起倉的语气,把剩下的内容通篇念完:

    “对不起,我瞒骗了你,但我必须这么做。不必为我悲伤呐,朋友,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也是我一直想要尝试却从来没有勇气跨出第一步的改变。为了实现它,我宁死不辞。

    要问原因,那正是因为我想在这里,在奥伽墨,彻底弥补曾经的过失,做一个像你一样无愧于自己内心,去追寻真正的和平的人。我要完成对我自己必须的拯救。

    你大概不知道吧?人是真的有前世的。也许看到这里,你会难以理解我说的话,但请务必相信,我在和你毫无保留地陈述事实。

    我记得自己前世经历过的一切。

    并且那一切,绝不是我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幻想出来的,它们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是真真切切地在另一个星球上发生过的事。

    你应该会问我发生了什么吧?

    我坦白地告诉你,那都是些愚蠢又不近人情的错事,换种说法,这些错事让我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好的人……

    明天,我就要走了,所以我必须得将这些错事趁着还有机会,悉数倾出,权且当作迟到的正式忏悔,也权且希望表达些于事无补的歉意。碍于当着你这样一个心中充满光明的正义之士的面,我实在有些羞于启齿,你能接受我,并听我把话用书面形式说完么?就当留我一个念想,或许在某天会有更多人看到吧?

    我的前世,出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我的父辈现在于我看来,毫无疑问是个彻头彻尾的恶贯满盈的混蛋。他就像我们今天所坚决对立的那些冷血无情、以杀人为乐的清算者渣滓,在年轻时谨遵他们‘首脑’的罪恶命令,死心塌地,同样惨无人道地伤害过许多凄惨无辜者。而且,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敢想象在另一个星球,这样行走于人间的恶魔竟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么?嘁,世界,正是如此,他,正是如此。不仅逃过了追责,甚至还以‘组织’所标榜的英雄的身份回归故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儿子。

    我从未见过生母。

    所以影响我的总是他激进、疯狂与充满侵略性的思想。

    我在暴力的环境中长大,在他的斥责与鞭笞中长大,可悲的,没能明辨是非,还对他教育的一切都习以为常。

    于是我掠夺、我争斗、我自视自己的‘种族’是最伟大、最高贵的,我贬低其他人的生命……

    那时候的我认为我有权如此,抱有这样的想法更是天经地义。神啊,谁知道我到底积攒了多少罪孽?!可我能够推卸责任吗?我不这么认为。

    毕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确实很享受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快感……

    该死啊。

    然后到了某个年纪,我患病了。

    噩梦般的惩罚也就随之到来。

    我草草了结掉了上一辈子的性命,转而未曾预想地投生到这里——一个与我原先生活过的星球极尽相似的地方!

    起初,我混在异生种人之中,所以遭到的正是原始种人傲慢如视草芥粪土猪猡一般的对待。

    这都是报应。

    可笑的,活该的!我曾经施加给别人的恶行,如今全部原封不动地转回自己头上了!

    我终于亲身体验到那是何种叫人悲愤的滋味。可是有什么用呢?无助和恐惧吞没了我,还让我每个夜里都亲眼见到血淋淋地横死在那位男人手上的无数亡魂!他们是因为我的蔑视与冷笑而前来追债的……

    我吓坏了,也终于明白——很多事,不降临到自己身上就一概忽略,原来也是不可饶恕的混账的行径。

    我在那一刻幡然醒悟。

    后来,多亏遇上了不少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异生种人老前辈,他们中的几个甚至也来自我前世的故乡。

    但不同于那位男人,他们都是非常平和良善的人。

    在长期的相互陪伴中,他们一直待我视若己出,亦教会我很多先前从未学习过的做人的道理,让我渐渐开始对他人敞开心扉,对弱者产生怜悯;让我慢慢懂得去帮助危难中的人,懂得去保护正在经受痛苦的生命。

    在我看来,他们才是我的父母。

    于是我改名换姓,成了他们的儿子。

    可惜……”

    读到这里,有一段文字的笔记模糊不清了,就像被雨点滴到,成片混融在一起。

    我当然明白这是什么。

    不舍地,还是只能继续往下翻看最末几段:

    “我怎么会是原始种人?我怎么又稀里糊涂地加入了清算者?

    我至今不愿回想。

    因为一切都是在为苟且偷生找借口罢了!一切都是在为受够了遭人虐待的生活便想尽早摆脱找借口罢了!

    我辜负了我的父母。

    甚至眼睁睁地目睹他们被杀,我都呆呆站着无动于衷。

    我最终还是为了自己能够没有意义地活下去而接过了生父手中的邪恶勾当,承认自己是个天生的恶人胚子!

    在开始的几个恒星周里,组织不费吹灰之力就控制了我,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完全背弃了刚刚培立不久的人生信条,转之又成为坏人的打手,黑暗的帮凶,手捧热腾腾的血液!

    哪怕心里不愿意,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仍然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继续完成着手中分配到的一切任务……

    最后,救我出这苦海的人是曈。

    一个可爱的姑娘,也是我注定亏欠一生的人。

    自我认识她以后,就可以通过她的关系,恳求她不必再让我每日从事取人性命的清算活动了。

    然而我竟仅限于此!

    我只想到逃避、只想到自己无需承担责任便心满意足,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做出改变、为什么就没想到为我心怀愧疚的人们做出奉献?

    或许心胸不够宽广?或许自身能力有限?

    但无论如何,是你啊,是你早些时候对我说出的那一席话语让我瞬间如梦初醒了啊!

    就像给我当头一棒,砸醒我快要在沉沦中死去的人性;就像撞钟一声,唤起我憋屈漫长时日早就想要发泄一番的勇毅。

    从那时起,我知道了我这条烂命原来还留有能够实现它终末价值的机会——那即是像你一样,纵使投向令人胆怯的死亡,也要义无反顾地微笑,也要立于天地之间、也要让这关怪陆离的世界看到普照芸芸众生的辉煌光亮!

    老实说,因为料定明日险恶,原本是䫹元首强制命令我来顶替你的。而我现在已经决定,我要反过来向他郑重宣布,我不畏惧,我无怨言,干脆省去那些躲躲藏藏的监视者吧!我心甘情地要为你付出生命!

    兄弟!我要以我的生命为代价,助力拥有更加强大力量的你去更有把握地改变这个世界,更有信心地换取人与人之间的和平共处,亲善友爱。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得到。

    无需惋惜。

    因为能够替你探清阻碍我们革命的阴诈势力,并最大程度地为你套取到宝贵情报,确保百千万人都迫切需要等到的你能在虚弱之时幸免于不测就是我今生的使命所在。

    我去意已决。

    我终于没有虚耗生命!

    我终于要完成有生以来最棒的事!

    我终于能在将要合眼之时安心而又没有挣扎地离开!

    一切都值得。

    最后,时间快到了,请你务必照顾好曈。虽然她与你认识时间不长,但她私下里常对我说她已把你当作了亲生的兄长。希望你们今后可以永永远远地并肩携手,共同完成我们伟大的事业!

    另外,还希望你可以帮她快些忘掉我……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依然是个敏感脆弱的小女孩呢。

    我当然清楚她喜欢我有多深了,同样的,我也很爱她,这么冷冰冰地要你帮她忘掉我也确实太过残酷。

    但是,请你见谅,我现今已不能表白,我现今已别无选择。

    因为将这已经消散的身影自私地留在她的生活中,只会令她始终难以振作,始终难以走出阴霾。我太了解她的性格了。唯有逐渐忘记我,她才可以找到真正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唯有让时间冲淡我存在过的痕迹,她才可以继续乐观开朗地生活。这也正是我没把最后一封信留给她的缘由。

    好了,话就说到这里吧。

    再见了,兄弟。

    假如还有下一世,就让我们后会有期!”

    ……

    看完以上所有发自肺腑的言语,我默默地合上了信纸,转身,将它放回原处。

    此时此刻的窗外,空旷的野地上,仿佛有谁正用他温和的手掌轻轻拂过一阵青翠草波。

    我不禁对着眼下的万家灯火沉吟。

    生者如斯夫!

    回首再看相较于生者而更长生者。

    ……

    是的。是风啊。

辗转狭路

    征程未完,挺我重振精神走下去的信念支撑再增砝码。

    况且尚处人世,总要像前人一样为了完成使命而鞠躬尽瘁,竭尽所能地发掘时间本该赋予的更高价值。

    所以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

    我可以平复苦艾,清心归返庭院,和老人们一起静静等候。

    或者,干脆单刀直入,前去某地把霁从他的暗巢里揪出来?

    “就趁他元气大伤,我们废话少说地做个了断罢!”

    可是说到底,这股没有计划的恨意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发泄才算正确啊?

    “行了,省省吧。”

    我苦笑中提醒自己。

    “像他那种人,想也知道从不会被杂七杂八的事情拖垮精神。”

    而且他还有着强大的后台呢,指不定早就恢复如初,并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始拟订起剑指我的“猎杀方案”了,我无法保证凭以目前状态必能胜过他。

    是故在那之前,最好先找个空地练练手,不仅为缓解无所事事的负罪感,更为提早对自己够不够体量绘出个清楚的认识。最起码都要召出光与缝合线来,看看被雪藏了这么久后它们究竟还剩多少锐气,配不配得上“史上最强”。

    赶巧,我已大致摸清隆恩社区的整体路线,完全可以不煞费多少时间便进到之前的“赛场”里。就贮藏物极限贲张的测试而言,那儿在我看来最合适不过——非但足够空旷,即便失控也不怕造成什么影响,而且实地考察意义重大,它对我更好地计算攻击距离以及评估其他的战斗数据亦有很大帮助。

    正值此间,我从高坡路上踱步下来。气息平稳,心境空灵,果不其然依靠着出色的方向感找寻到入场的关口。

    当时不觉意,只认为这像极了古罗马的斗兽场,没想到如今亲临此处,却发现它其实就是个再常见不过的“回”字型围楼:外部环合甚广,内部楼排严实,拔地耸然有如旧时城墙;东西南北四面都各有一方容纳得五人撑开双手并排行走的高顶通道,起到日常交通出行的连接作用;正中央即是倉与霁最初交手时互相对撞的场地了,从留下的残垣来看,它曾经应是个兼集市、球场、人造景观带为一体的大型活动区。

    作为异生种人的栖居地,在建筑布局上自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显得乱杂也正是情理之中的事。

    加上常听老一辈人说起,“回”字型的楼房风水不好,这里似乎总凝结着一股叫人困顿不顺的气氛。

    “无所谓无所谓。”

    我心想只要快些进去办完正事,然后尽早出来即可,谁料因此匆匆忙忙,走神间便忽略了一道新封的警戒线。

    这导致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静谧的楼区内除了自己以外其实还有早已驻扎下的其他人存在……

    待到后知后觉地踏入他们的阵地,我才脊背发凉,心里生出异样。

    “地面在震动。”

    不多时,楼外的关口处也闪烁起晃眼光亮,伴随交错相生的憧憧人影无数,其中甚至还混夹着类似装甲车履带压过路面所发出的厚重声响。

    这阵仗,瞬而触及我恐惧的神经了。

    想当初在费伦多作战时,那些不要命的异生种人反抗军也是迈着这样的步子、乘着这样的载具,在尼龙皮革与钢铁火光的激烈碰撞中排山倒海地袭来,直把亚基里先遣部队撕扯成散落一地的血肉碎片。

    “难不成是霁?这些都是他的人马?”

    “不对。老东西说过的特殊清算规则是只允许一对一单挑。”

    “可这些又是什么人?”

    越往下想,我越紧张。

    近日仇家太多,管不得他们是什么人了,总之我现在正直愣愣地站在他们形成的包围圈内,倘若再不作出反应,一旦遭遇,我的处境便会非常被动。

    试论他们确是冲着我来的。

    至于身份,有可能是隶属于什么秘密团体的特殊勤务组,也有可能是无心无脑对主人唯命是从的军备化术式傀儡,往泛了想,说不定还可能是许久不见的复兴会已然渗透进墨城的民间武装力量!

    拿枪的拿枪,念咒的念咒。

    反正此地荒无人烟,搞出多大的动静也不会惊动到谁。

    于是我就成了砧板上的鱼。

    在刚开始的那一刻没准可以用光与缝合线清除掉部分袭来的对手,但他们人多势众,四面齐进的战术优势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破坏掉我的节奏。

    何况我还未知他们的单体实力。倘若每个人都训练有素,悉数爆发出像倉那般变态的体能,那么等待我的估计就只剩束手就擒了。

    “错。但凡这些人不是友好的,他们都完全有当场便将我处决的理由。”

    不妨大胆猜想一下明日的晨光铺洒之时,这里会是怎样的景致。

    一具干瘪的、死不瞑目的尸体?

    一具粉碎的、凌乱支离的骷髅?

    相较于如此单薄的结局,更让人无法经受的是模拟受难的过程。

    若是颽的爪牙,他们会一贯相承疯子的行径,最好还用上一些酷刑将我折磨致死。

    若是术式傀儡,他们会伸出离奇诡异的黑手,带来残忍搅乱五脏六腑的剧烈疼痛。

    若是反叛武装,他们会想尽办法要实行抹除,算上使我不值地沦落成失智的傻子。

    ……

    “你们做梦!”

    我一边咬紧牙关怒道他们休想得逞,另一边已开始燃爆头脑地审视起周遭地形并加足十万马力逼迫自己在真正暴露于那些假想敌的视野之前想出对策。

    可惜环境的限制着实过于严苛——经由倉与霁摧枯拉朽的一战,这里能供人有效躲藏的掩体或是废楼中余留的墙室可谓早就已经荡然无存了,甚至地上不及人膝盖高的矮草都死掉八成以上!要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收拢的包围圈中心占据对抗迎击的优势方位,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怎么办?”

    决不容许失败的强烈执念在疯狂鞭策我的神经。

    天塌地陷似的压力亦趋转化成磅礴蓄势的动能。

    “那就破釜沉舟,转守为攻!”

    倉君凭虚御风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令我不住抬头观望那四轮皓月——紧接着便是清白微光摄入眼眸,冷泉也似的浇灌心田。

    当是时,所有的焦躁了无踪影。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观空之境。

    “时间停止了?!”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连忙脚尖点地轻越而起。

    然后神奇到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继而发生:

    我在飘然地往空中飞去!未达逃逸速度却能摆脱地心引力,仿佛融身进入月光之中!

    但也并不能称其“时间停止”。

    因为地上的人影实际上还在以它们微乎其微的速度挺进。

    “难道是我的思维变快了?可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却又该如何解释?”

    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超出了平凡世界的次元,登堂来到更高维度的观景台。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直到最后。

    我高过了所有人的头顶,并且稳定悬浮。

    眼下情势。

    不仅仅是突围成功了。

    实诚而言。

    我还能利用这个角度,反手便将敌人尽数湮灭……

他乡故知

    正当我凝神将要瞬息开启管道之际,那些人影却戛然止步。

    他们并没有贸贸然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发起冲锋,而是若无其事地在场地外围推架起许多体型笨重的照明灯来,似乎要给些除去战斗以外的事情做准备。

    “奇怪……”

    趁着他们自顾忙碌,我大致数了数人头——总共有上百来号。

    队列严密,步伐紧凑,纪律性极高,而且不计手头办事时所发出的声响就再无额外交谈,一看便知受到过高规格的专业训练。

    这让我难免心中犯起嘀咕。

    “天哪…倒是干脆点进来!一个个的在搞什么名堂?莫非已经发现我了?”

    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我默认此时应需按耐,待查明真相以后方可出手,亦不外乎是为了避免意气用事的。

    然后,转机即至。

    遍布脚下四面八方的照明灯在悉数固定好后霎地齐刷刷睁明。

    坦言说,它们确有给我造成一忽错愕,但有赖于那些高亮集束的所指方向并不是我,而是仅剩黄土碎砖与枯草朽木的地面,能够吞噬万物的致命贮藏物终没有脱缰而出。

    光斑就这么安静地停留在我的指尖三寸,最后,戏剧性地,还让我庆幸自己好彩未因鲁莽而犯下大错。

    何出此言?

    只为随着那些人影的真面目总算在他们自己的公开下显现,一切妖魔化的疑心猜忌尽皆消散。

    深青色间白底的上衣、贴满周身的荧光条带以及棱边有致附头顶灯的黄色安全帽——这哪是什么作战小组啊?这分明是一支施工队。

    先前以为的钢甲洪流,原来不外乎破拆机、摊铺机、装载机等十分常见的工程车辆!

    我有些哭笑不得。

    这两天太过草木皆兵了。

    不过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无需进行殊死相搏和没有错杀无辜固然是好事,可就这么从天而降地落到他们当中似乎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再看这班人军事化超高的素质,没来由的,总会感到多少难以相处。

    “要不就待着?反正匿于光照盲区,他们注意不到。”

    “或者,看看能不能直接在空中移动出去,免得万一?”

    三思后,我试着采纳第二个方案。于是稍稍引颈,伸出手去希望像划水一样把眼前的空气拨开好推动自己前进——结果发现这么做愚蠢极了,真正的“飞行”可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无奈只能停留,但愿不被发现。

    更何况我都还未弄清自己究竟是凭借什么、怎么“飞”起来的呢!现此刻的状态,好像并不完全出于我的意志……

    等过一阵后。

    时间视野恢复正常。

    而底下的施工队却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全都聚拢到一块儿。

    这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从有别于其他所有人的工装来看,他应该就是这支施工队的“工头”。

    但见他朝后挥手示意,接着多数人即相继井然有序地向场地外围的楼排退去。不一会儿便只剩另外两个一高一矮竹竿般纤细的普通工人同工头一起留在原地。

    他们似乎在交谈。

    “你俩戏弄我呢?”

    这是工头说的。

    “溟队长,不会的!我是说……我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可这附近貌似突然出现未知的干扰,把整个阵场都搅得乱了套,矢量牵涉装置自动关闭……”

    此声音调稍高,加上有些颤抖,分不清男女。

    “溟,你不会还不相信我们吧?鄙人有时虽讨人嫌弃,但生平最憎虚伪做事。行了,我先表明观点,你怪我可以,但你得知道这小子绝对不会对你耍心计的,他总是说到做到,咱们有目共睹!”

    此声情绪激昂,语速利落,颇有绿林好汉的气概。

    闻言,那个叫溟的工头开始来回踱步,转而顿然停下,难掩焦急地点燃支香烟塞进嘴里。

    “罢!我不怪你们。只是没法用你们所说的“引力碾压法”的话,让我们一夜之间以传统方式完全铲平这里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

    “是的,你说得对。可若能拿下这样不可能的工程,弟兄们就无不例外都能得救,谁也不会被清算!这正是我们的初衷。”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办?小娃子有办法重新启动那台机器么?”

    “报告队长,我会尽力而为!但介于时间不多了,请您务必发动大伙儿协助我一起完成辅助元件的应急部署。”

    “就这么简单?呼,你早该少说别的废话,让我们赶紧开工!”

    回过身去,工头毫不磨蹭,走路带风地召回队伍,再一次示意其他工人们立刻进入场地,接承命那鞺鞺鞳鞳的响声四起。

    讲真,他们刚刚的交流与接下来的一系列操作简直让人云里雾里,以致我萌不禁生出对这支施工队是否走火入魔的严重怀疑。

    “毕竟这都是在做什么玩意儿?”

    没有人把必要见到的工程器械给搬进来,唯独带上一圈又一圈盘盘绕绕的钩绳与索套,然后三五人成组,都去“攀岩”了——明白点说,就是挂上废楼的断壁残垣,像大厦外负责清洁窗板的“蜘蛛人”一样上下腾移。

    仔细观看,他们每组都托举着一块不知名的环形设备,边缘由两条白色的麻花状细绳交错相缠……更诡异的是,细绳上似乎还绑着不属于现代工业科学的特异产物——那居然是咒文符纸!

    没等我从惊讶中作出什么反应。

    措手不及的惊吓马上接踵而至。

    “好,顶点的框架交给我来搞定!”

    直爽的声音如是说,并且在话音未落间就蹬地轰出一片熊熊的火云!依靠燃气爆炸所产生的巨大推力捎着个千年大冤种像火箭似的直冲而上,噼里啪啦发出我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恼人响声……

    我当然已经了解情况了!

    但可以肯定,现在并不是咱们这三个老熟人宽心叙旧的时间。

    更何况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正在愈加明显地爬上我的心头!

    不开玩笑。

    这种预感的差劲程度居然是随着那家伙离我越来越近而益趋飙升的。

    “喂!你他娘的别过来!”

    我刚想卯足力气朝下方吼道,就顿感一阵头晕目眩——时间视野再度变得异常缓慢、身肢体肤再度变得极限飘渺,但倒置性地有别于第一次,今番全无神清气爽,取而代之为引发心脏砰砰乱跳的躁虑不安,仿佛有股无形怪力在空气中张牙舞爪,直把我折腾得一阵翻江倒海。

    “我知道了。”

    “原因就出在他手中的符文装置!”

    虽不清楚士别三日,荆这小鬼到底用自己的贮藏物和术式玩出了什么新花样,但他有若生下来就是为了克制我而存在的!

    论直觉,一旦撞上准没好事。

    “漂亮!可算知道我是怎么莫名其妙地飞起来的了。”

    无奈而尴尬。

    炙这二货已经近在眼前。

两个脱胎换骨的伙计

    如果说要我长久地保持住一个沉稳端重的行事风格,那么安安静静地独处就挺好,与靠谱的人相伴则更加有益。只要满足这些,即使留有相当程度的痛苦也在可接受范围。

    但显然现在这种情形和以上条件是皆不沾边的,剩下懊恼,它几乎要让我怀疑自己的命途里是否存在某种出现得莫名其妙又叫人不得不认的定理了。

    我找不到什么规范的词汇来形容,权且把它命名为“一时仇人一阵冤家一辈子煞星定理”。

    这个仇人冤家兼煞星,要说会死缠着我到天涯海角也就算罢,谁料他还会让我一旦被缠上便随之共同降智。

    眼下。

    我想不到任何办法。

    最末听见一声延长了好几倍的“啊”的惊呼,而后即被那环状带符条纸的坚硬装置给结结实实地怼到眼冒金星。

    若仅此而已,倒还无伤大雅。

    问题在于经这一撞,我的魂儿都貌似要给撞出来了——原因八成是荆的奇异咒术。此刻我背朝着天,面向大地,居然瞧见一团有着我身体形状的薄光在眼前虚晃,紧接着倏尔被炙手中的倒霉玩意儿吸收干净……

    在此期间,我们当然都处在一种诡谲的滞缓状态,好比电影中的慢镜头,但这毫不影响我们互相摆出臭脸,并且恨不得立马给对方来上个大嘴巴子。

    “妈的!怎么是你?”炙说。

    “傻逼!你怪我了?”我说。

    没等我们“亲切”地寒暄完,一阵刺耳的蜂鸣就划破夜空。

    照着这么近的距离,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发出的。

    “不好!超负荷了!”

    “什么?扯的什么?”

    话音刚落,空气就在我们之间打起螺旋——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高速拧转状态,伴有强大的牵引力,好像暗流卷起漩涡,要把它捕捉到的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猛甩起来!

    我俩正处在“受灾”最严重的范围,是故惨烈的程度可想而知——好比两条混进滚筒洗衣机中的小虫,胜似两根塞进果蔬搅拌器里的裙带菜。

    天旋地转,四仰八叉。

    不知熬过了几轮,炙才终于回过神来使出一记爆燃,扯拽着我成功逃离。

    但紧跟着,我们又即将面临坠落冲击。

    “你他娘的想要硬着陆呐?快使点招儿啊!”我喊。

    “不行!咱下面有人!”他答。

    诚然,多数工友们好巧不巧地都杵在我们预计摔向的地点,不知怎的,还全部跪倒了,脸上显得十分痛苦。

    目测他们这情况,别说接住我俩,似乎就连移步躲闪都很成问题,而炙若发动贮藏物以作缓冲的话,势必会严重地造成伤害……

    我以为没辙,干脆做好了断手断脚的重伤准备。

    想不到底下的荆完美救场。

    挺长时间不见,原来他早已不是我印象中那个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小伙子了——如今面对突发状况,竟能在短短的半秒钟内便果决地作出反应。

    当我们尚于八层楼高度时,他就已经迅速而稳进地迈开似有某种规律的步伐,双手也交替挥动着,投足间大气飘逸,像是在完成一段古朴典雅的舞蹈,我猜到这是他在操纵术式。一瞬恍惚,却宛若倉的身影重现,使他瘦小的身躯也因此充满威严气魄,爆发出前所未见的雄浑力量感。

    片刻的吃惊后,我记起荆才是渡鸦的亲传弟子,所以现在的他所展现出的,难道不正是理所应当吗?

    坠落和施救,同时进行着。

    直到诵咒完毕,在我们距离地面仅剩两人多高的时候,一张无形坚韧的引力弹网及时张开——不仅牢牢地将我们包拢托举,还顺势扶正了我们的姿态,让我们两个倒霉鬼双脚触地时居然能摆出一副得来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优雅……

    “枭大哥,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妈的,少给我好久不见了!你俩有完没完,现在可不是时候!”

    就在我们三言两语的说话间,一连串爆裂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循声望去,惊出一身冷汗。

    刚刚工人们布置好的每台装置都相继出现“故障”了,开始天罗地网般制造起狂暴的引力漩涡!而由它们所产生的严重影响就是——成百上千掺杂着尖锐棱角与锋利钢筋条的混凝土块被从大战之后就更加支离的废楼楼体上剥蚀分裂出来,滚滚翻飞,围绕着每个“力场”中央像疾火流星一样无序地纷乱抛砸,对周遭环境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并且其破坏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鬼知道!不,不对!也许造成这场灾难的该死的未知干扰源就是你!”

    “嗯……可能的确是有一点影响吧?枭大哥的贮藏物也许真和我的术式具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就像先前……”

    我们面面相觑,短暂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很快都意识到除了追究贮藏物与术式之间的关联以外,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急需优先解决——那就是方才前去“布局”的工人们当前还留在危险地带,倘若无法行动,又撤离得不够及时,他们定会小命不保的。

    “糟了!快去救弟兄们!”

    炙最先喊出来。

    “可他们怎会一齐倒下了?”

    我不禁疑问。

    “术式失控产生的咒力会给异生种人的身体器官造成暂时性的紊乱失调。我们是因为拥有高出他们三倍的代谢与复原效率,所以才能正常行动的。”

    荆以他最快的语速解释道。

    解释完更是片刻也不耽搁地和炙一起分头奔向场内的不同角落……

    我痴痴望着他们笃定远行的背影,诚有不尽感慨油然于心中回荡而起了。

    “脱胎换骨,这两人可真是脱胎换骨啊,我的老天爷!”

    谁敢想,他们一个曾是高傲残忍的施暴者,一个曾是胆小怯儒的顺受者?

    看看现在吧。

    原先的桀骜自私已换作能够设身处地地福祸同担与关切本不屑一顾甚至视为猪猡之人的性命;原先的唯唯诺诺已替成能够斩钉截铁地独当一面与阐述本无法流畅表达甚至舌根磕磕巴巴的任何事宜。

    “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才促成他们如此惊人的转变啊?不,也许我不该有这样的困惑,毕竟除了他们自己以外,谁也无权对如此蜕变评头论足。在断开联系的这些艰苦时日当中,定有他们忍辱负重的新成长……”

    我心想如是。

    “反观我呢?”

    没有续想下去。

    因为在细心地安顿好身旁工人之后,我也同他俩一样,义无反顾地冲进那碎石声此起彼伏的阵内……

问心

    好一阵忙活完,人总算是谁也不落地都救下了,如果排除运气成分,则非得把这称为奇迹不可。

    毕竟早先我还有些迟虑,不确定在成帮来历不明的生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贮藏物到底是非正确的决定,但当我看到荆和炙都在提着十二分以上的精神救人时,自然而然地,也赶紧去弥补自己犹豫的那段行动缺失了。

    何况不使用贮藏物,我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设想眼前十步以外正躺着我要救的人,而他头顶又刚好坠下几片碎砖,难道要等我慢吞吞地跑过去一脚飞踢,而且脱离现实地撇掉所有破片残渣么?假设因此害人本不必要地受伤乃至死去……那我还对得起谁啊?

    咒语、火焰与闪光混杂交织。

    最后局势终于得到了控制。

    我们仨尽心尽力,纵使已经灰头土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将工人们竭力背到了安全地带。

    又过去不长时间,他们也都从半休克的状态下恢复,只是卧倒一片,还站不起身,于是便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了我这个“凭空出现”的“外人”身上。

    见自己的工友们多数一脸茫然,炙轻叹口气,但很快便坦荡地走到他们中间解释:“真是对不住大家!这种情况着实出乎我们的意料。介绍一下我的老友,枭。看样子,是他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又无意中干扰到‘牵涉装置’,所以才造成了刚刚的意外。在此,我得先道个歉,其次,也替他给大家诚恳地赔声不是了。”

    荆连忙跟着补充道:“枭大哥绝不是故意的,不像别的清算者,他是个非常忠厚的人,这我能为他作证。而且大家现在都能够平安无事,也多亏了有他不遗余力的帮忙呢!”

    我听完一愣,感觉这两个家伙貌似是想把我介绍给他们的“新家庭”,并希望让我尽快得到认可啊。

    伤脑筋了……

    原本我还想着默不作声地离开,少掺和不敢肯定好坏的人际关系,现在没辙,倒只能礼貌而和善地对着这些异生种人使劲儿微笑了。

    好在他们没有像我害怕的那样朝我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亦都回应我以点头示意。唯一需要留心的仅有那个叫溟的工头——他的眉宇间有超出常人的气概,看我的神态也十分复杂,确切地说,是深不见底!这是我在阅历过千人千面后培养出的敏锐直觉,不会错的,他对我肯定有些“自己的看法”。

    似乎是注意到我也在打量他,溟干脆单手撑地,整个人立了起来。

    “好家伙,真是个大块头!”

    我才在心里暗暗想着,他就已经走到我跟前,黑压压地投下一片阴影。

    我认为在我遇到过的所有人当中,炙的个子已经算高的了,换算做地球人的单位,估摸着起底也得有个一米八五。也许溟和他差不多,但是由于那家伙近来瘦了不少,而溟又魁梧壮硕,这样对比起来就显得相异巨大。

    “你好,我叫溟,是你现在所看到的这支施工队的负责人。”

    他没管我同不同意,一把就握住了我的手,顺势还往后一拉……

    那一刻,我只感觉到厚厚的老茧摩擦过手心,然后是敦实的力量带动整条胳膊向前崩起。要不是自幼苦练的桩功瞬而发挥作用,我估计会直接被拽到身体前倾,一脸撞在他磐石般的胸口上。

    “不介绍介绍你自己么?”

    这时候我才细看他的容貌,发现他竟比我和炙都年长不少,较真地来说,大概是到了能做我父辈的年纪,所以谈吐在无形之间都投射出身为年长者的威严,带来一定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还不同于和䫹那样的老阿公相处,似乎是因为代差的更加“逼近”,反而让人难以把控“距离”。

    “正如我老友所说,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除此之外,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好向你们透露,因为就目前而言,我和你们有着一样的处境,来到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也确实是无心之举,至于把我看作什么,这取决于你了。”

    我尽量用平缓而不冒犯地语气说话,同时,也在试探他的脾气。

    “和我们有着一样的处境?是什么?”

    “呵,遭到所谓的‘清算’。”

    他面无表情,甚至一度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握住我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这样啊,看来你在现身之前已经听我们谈话很久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即将遭到清算的人都有个共性吧?就是很懂得悲悯与同情。好,我暂且当作相信你知道。那么,问题是,你真如小娃子所说,是个忠厚的人么?”

    此话一出,我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的锋芒太过锐利,若不是习惯性地拷问灵魂,那就必是在特意为难我。况且他身为一个即将面临清算的异生种人,却敢于这般对初识的清算者说话,甚至把炙那样桀骜狂狷的家伙都管得服服帖帖,这必不是凡夫俗子了。

    莫非卧虎藏龙?

    想来也是。

    由他带领的整支施工队的纪律性都令人瞠目结舌。

    我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已陷入困境。

    “唔……我是不是忠厚的人,我想我自己说的不算。实话讲,听到荆这么评价我时,我有些愧疚。这小子跟我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当然,还有炙,他也是。假如他们的为人正确,那么应该对我也会有正确的期望,假使我未达期望,为了这交情,我也会向他们所期望的那样而努力的。我确实是清算者,这我不会去否认,但我还是那句话,把我看作什么,取决于你们了。”

    半晌沉默,溟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是手上施加的力道已经退去。

    我也不回避同他目光接触,通过这心灵之窗,大可以让他知道我没有遮遮掩掩。

    最后,他终于松开我,接着转身面向荆和炙说道:“听好了,这位爷我可不怎么喜欢。既然他是你俩的伙计,临时招待的事就交给你俩负责!可得把清算者斥候好咯,好说歹说,他也称得上咱的恩人。你们说是就是吧。”

    荆和炙互相使了个眼色,立马异口同声地回答“明白”。

    我见溟缓缓离去,步伐十分沉重。直到走出去很远,才强撑着慢慢坐下,和工人们挨到一块儿,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是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要强。”

    “嗐!可不是嘛!”

    “习惯就好。”

    虽说隔去这么远的距离,但溟仿佛还是听到了我们的小声嘀咕。

    就闻得他扯着嗓门儿大声嚷嚷起:“弟兄们都累了,剩下的任务交给你俩犯错误的自行解决。要想将功补过,我出个主意,就问问你俩那老友答不答应再帮一忙吧!”

    荆和炙哑口无言。

    “不需要什么‘引力碾压’了,依我看,用你俩那老友的贮藏物就挺合适。你们自己商量,能在天亮之前搞定,这块地随你们折腾。”

    要说愿不愿意再帮一忙,我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只是溟这最后一句,让我不得不提高警惕。

    “你忍忍吧,他就这脾气。”炙说。

    “放心,溟队长也是好人。”荆说。

    我看着他俩,不易察觉地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忍,我没生气。”

    “另外,好坏这样的形容词用在一个有血有肉、会笑会痛的人身上,未免单纯了些……”

瓶颈

    普通的夜空点缀普通的星辰。

    像它一如既往经由各异角度所呈现出的面孔——普通,乃至不受定义,时清时暗,总赴更易不止。大抵是因为看者或看者的思绪不同,从而会有转眼驻满紧张与忧愁,转眼又充盈恬静与安详的感触兴发。不过置于相对而言的条件之下,它却比窥探秘辛的人性单纯、比谋权算术的棋局明易,故而已经不像从前那般可以顺乎自然地便使我沉吟了。

    既至现今,心照不宣。

    我们三个有意无意地远去,仿佛是在脱离“监督”,为说一些往日可堪回首的话、谈一些不受别人待见的天寻找适宜的场合。

    “所以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埋头走路,对评判为人这一方面的问题不再深究,转而背对着他们,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回应。

    依靠前方一块从断壁上耷拉下来的合金板光亮如镜的反射,我看到炙正交叉着双手抱在胸前,而荆则把目光缓慢移向自己的脚面……

    见此,我以为刚刚的问题太过唐突且宽泛,于是连忙补充一句:“你们的变化真大,实话说,我很想知道你们这段日子都经历了些什么。”

    然后是好一阵沉默。

    “得得得,我看你干脆先帮我们搞定眼下的问题再说。”

    “如果是枭大哥的话,清除掉这些楼体应该很轻松吧?”

    “行啊,我知道了。忙完手中的任务再做闲聊也不迟。”

    一个话题。

    三种搪塞。

    炙是因为顾好面子,荆是因为惯于圆场,而我呢?也许我是在转移矛盾,尽管将局促抛给他们,从而掩盖自己其实是想通过这个话题尽可能地拖延……

    一呼一吸间,我真希望如他们所愿,召出他们希望见到的光来——那种能在人汗毛倒竖的刹那便吞覆天地,湮灭一切的无上强光。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我在奋力抢救工人们时就已经明白的,只差最后一步,即向他们,也向自己坦白。

    “很抱歉。”

    看着闪耀过后,眼前仅被削去一道刀痕般的缺口,我难掩失落地说道:“我的贮藏物似乎回不到从前的状态了。”

    倒无关乎不期撞遇溟的疏于防备让我在潜意识中提防或放不开手脚,更无关乎管道兴许还未从长期麻醉所带来的影响下恢复……

    我认为只需三个问答便可说明:

    一问:“我想不想毫无保留地倾泻贮藏物,把这片废墟清理干净?”

    答是:“想。毕竟我来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测试极限。”

    二问:“我会不会是因为对待此事并不上心,所以仅仅草率出力?”

    答是:“不会。我自愿要帮助荆和炙,这点绝不掺假。”

    三问:“我那罪孽又屡经苦难的管道有没有可能已经衰老式微了?”

    答是:“难说。毕竟照我自测的感觉来看,几已体察不到任何生理上的不适或工作器官的怠惰。然,实际所表现出的,却与曾经具有天壤之别。”

    荆和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身后望着我。

    我不知他们是不是还没反应过来,于是唯有象征性地继续凝聚光斑。

    “呼哧。”

    又是两道“月弧”闪过。

    虽依旧疾快如刃,万不可阻挡,但我自己清楚,在亲眼目睹过魔君级别的殊死较量之后,这样的程度到底无法令人满意。以往可以独挡铁血雄兵——起手格绝穿林机甲,落手消逝百发导弹如同神迹般的光与缝合线……怕是再也支撑不起当初的模样了。

    “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想。

    穿过厚实的楼体,那远征而去的贮藏物竟是如此单薄,使我泯然沦为一个没有信念的,平庸昏沉的原始种人。

    借由楼间被无心分开的豁口、两点一线的投射。

    我在几番目光涣散又重复凝神的交替之中远眺。

    然后吃惊地感慨天意。

    因为高坡路上的藤原家依依稀稀,再次扎进眼底。

    犹记得其模糊的剪影,可却从未设想过缘分未绝……

    在这相距不知几多阻隔的地方,全凭一个随机的抬头、一个随机的方向。

    “倉啊,你说我到底该怎样才好?”

    “我总在努力让自己沉稳,也总在找寻应对困境的最佳心态。”

    “可我始终逃不过起起落落,始终逃不过事与愿违!”

    “我到底该怎样才好?”

    纵有心中屡屡默念冷静。

    难平突起责难助长火势。

    趁着身后两位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老伙计尚未说出话来,我突然抱起大肆宣泄一通的想法。

    按照惯例,就带着对自身无能的懊怒、带着对黑幕操弄的恼怒、带着对敌人阴险的激怒、带着对世道欺人的狂怒……我的管道声嘶力竭,打出连缀不辍的光爆,霎时将整片夜空闪照到明亮如同白昼。

    “是的。就是这样!”

    “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的战刃理当是愤怒的兵器。

    让它染上仇恨,染上一击必杀的决意,就能势如破竹地摧毁挡在眼前的一切!

    “就像追击时倾泻的双拳?”

    “就像缠斗时提撞的顶膝?”

    “就像……”

    假如把我正在构思想法的行为比作手握方向盘,驾车行驶在一段公路。

    那么没来由的,仿佛有一瞬腕上的痉挛抽搐使我偏离了方向,即将要栽进公路外的沙地之中……

    我本慌神无措。

    不曾想竟有人及时帮我踩下刹车,还提醒我原本的公路其实并非公路。

    它只差一点,就要变成断崖。

    “枭大哥,快停下。”

    此时荆正用他还不够合握矿泉水瓶的手紧紧拖住我在空中胡乱挥动的臂膀。

    而我直愣愣地停下,这才发现联排楼栋依旧巍巍耸立眼前。

    “好家伙,现在只会放空炮了?”

    炙哼唧一声,冷不防上前把我推翻在地。

    “枭!你到底什么情况?”

    我跌在地上,尚未从极其差劲的状态下完全恢复理性,所以口中仍旧声声念叨着:“可笑。难道是我还不够愤怒么?去他的愤怒,去他的这该死的所有的一切!我怎么可能还不够愤怒?炙……这一下你做的好,你做的了不起。继续啊,你大可以继续吧!”

    ……

    当时的我一定没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可笑,因为犯傻犯浑的人从不承认自己有病。直到一记响亮的耳光招呼在脸上,我才在不可思议中顿然镇定。

    设若这一记耳光是炙打来的,效果倒未必能有如此卓越。

    能让我醍醐灌顶地睁大眼睛,是因为荆正揪着我的衣领!

    “你干什么?”

    我不可思议地发问道。

    而荆亦没有支支吾吾。

    他十分坦然地说:“因为我信任大哥,也想帮助大哥。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长官总是这样督促我找回自我,现在,我认为这套办法对你也或许有用。长官有难处,大哥有心事,这我是看得出的,求求你们了,不要憋在心里,就像先前一样,我们都一起说说吧!”

    我浅浅吸了一口不匀称的气。

    长看远远的施工队,转向一言不发的炙,最后又回到眼前的荆……

    “我认为好小子说的有道理,你觉得呢?”

    “有道理?随你有道理!事情的后果不需你来承担,你想怎样都行!”

    “没事的。我们慢慢来吧。”

    “但时间可不等人!”

    “所以更要解决问题呀!”

    见他俩投来截然不同的态度。

    我知道为了避免误会,我有必要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了。

    于是。

    在简短截说地组织语言过后,我抛开杂念,并以最快的语速开始了交代这段时间覆辙与艰辛的陈述……

生存还是毁灭

    可以令我稍稍感到骄傲的是,在当时那样烦乱的情况下,自己还能保有类似“急中生智”的反应——几乎不经任何停顿,在逻辑上也十分照顾,然后便以极快的速度将该说、想说的事一件不落地统统都详解清楚了。

    全程下来,荆听得用心,像他未曾变改过的,总是敏锐地在每个重要节点都对我表示关切。

    炙虽难说,毕竟从头到尾没有停止躁动,但我相信他也已经了解到我何故显出现在这副模样的来龙去脉。

    “我怎会不想宣泄?你们信任我,要我帮你们,我也恨不得把这叫人痛心的场地化到连渣都不剩啊!我更恨不得把眼前的恶楼皆个想象成彼时流窜于此的气象魔君,要用最强悍的光来吞噬!可是……我难以集中……”

    “吓!就你这怂样还想做墨城首席?你以为首席代表着什么?首席就代表着要战即毫不犹豫地去战,决不贪生怕死!别考虑其他任何问题!”

    “但大哥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呀,他不是为了权位,而是为了无数像弟兄们一样的异生种难民!这样大的决定,总容不得不计后果的莽撞吧?”

    我们三人自说自话。

    完全不在同一频道。

    本想解开误会,没想到结果却使话题更加凌乱……

    最后看不下去的人还是炙,骂骂咧咧地就丢下一句:“那你自己说吧,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按你的解释,如果既不是药物问题,也不是情感问题,难道是你的脑子有问题?懦夫与否还全得靠你开不开心、舒不舒服是吗?”

    即便他没将正脸转向我,我也已经感受到话语间直挺挺的矛头,于是极不耐烦地直接回应:“不知道。所以我才认为或许你可以继续激我,直到把我惹毛了,就能像从前一样毁天灭地!何况早有过拜你所赐,不是吗?”

    此刻话风突变。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揍你一顿?”

    “你不是很想么?大不了就来啊!”

    转眼间他已撞至跟前。

    实话说,临近一秒我心里十分后悔,因为清楚这么做对解决问题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不仅浪费时间,还空耗精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炙这臭脾气绵续万年,是人尽皆知才对!

    所幸有荆及时地替我解了围。

    只随一声咒言疾呼,无形斥力瞬时将我们强行分开。

    再看那小子,原来正挡在中间。

    “你们不要吵了!这样意气用事像什么话?这根本不是大哥和长官该有的样子!咱们是好不容易才在此重聚的,应当珍惜彼此才对呀!”

    待到冷静下来。

    荆首先对我诚恳地说:“枭大哥请先听我一句。在我看来,你之所以强大,之所以能让那些心机重重的元首感到忌惮,从来都不是因为愤怒的。别再无意义地强迫自己愤怒下去了,好吗?那完全不是你的心声!”

    我一时听不明白,心想难道他会比我更懂我的心声?于是带着怀疑,只好向他诚心发问:“不妨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我的心声是什么?”

    荆深吸一口气,而后即不假思索地稳稳答道:“大哥的心声,是对活着的思考,是对生命的思考,是对一切你真心真意要守护的存在的思考!这正是在费伦多时,大哥给我留下的最深刻、最宝贵的感触。若要心无旁骛,大哥就必要再度专注于这样的思考当中……”

    闻言炙不住摇头,当即插嘴明说。

    “不对。这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吧?”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而荆则凝视着我,显得无比认真。

    “因为学会像大哥一样思考,我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从而一步一脚印地有了今天的进步和成长,水到渠成地使得很多以前无法解读的咒术都已顺乎得心应手;因为接受像大哥一样思考,长官才终于放下身段,在颠沛流离将要走投无路之际依靠到一帮‘不计前嫌’、可以出生入死的弟兄,从而彻底改变了对异生种人的看法,变得较原先的自己更加自信英朗;因为固守和大哥相同的思考,我们的溟队长才终于走出失去挚爱妻女的阴霾,忘却掉一了百了的想法,从而勇敢斗争,甚至在不久前还率领大家当街与两个‘滥杀’的清算者叫板,最后成功地让他们蹲进大牢……劫后的我们,都有个共同特点,那即是在生的沉思当中登上坚韧和强大的顶峰!”

    见我凝塞,他继续畅谈:“无非三个问题。该怎么活?为什么而活?活着应当完成什么样的使命?这些都是大哥抗争过的,亦是在抗争的过程中,大哥才创造出那么多看上去不可能的奇迹!在我的印象里,专注的大哥撕破了自动人形的结界、突出了杀戮机甲的重围、替我们所有人挡住了海妖导弹疯狂轰炸的侵袭……而且我相信,在我们互相熟识之前,诸如此类的不可思议,大哥肯定也还做到过不少。现在,大哥就尽管仔细回忆一下每次做出那些不可思议时的心境吧!因为那些才是你真正的心声啊!”

    我顿时愕然,转而感觉脑内的每段神经突触都被无名针尖给扎了一下。

    现在想来,“熔断机制”已经失效,倒是由不得自己再次记起深埋于心的事了,毕竟既要思考与聆听心声,总归无法逃避——之所以去费伦多,不都是为了莉莉丝吗?开战之前是,开战之后亦是。如果还有别的,则也无非为了能够继续陪在她身边而竭尽所能地活着……

    可以坦言,生于奥伽墨,莉莉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说在很重要的一段时间里,真真正正地占满了我心中寤寐思服的地位。我的自我冲突、内心矛盾以及对生死深入灵魂的思考,归根结底,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她而起的。如今,我正在学会放下,正在学会不让儿女情长成为今世今生唯一痴心沉醉而矢志不渝的事,然而,我又尚未学会拿起,尚未学会像认真对待爱人一样地去认真撰写命里其他富丽华章……

    “从大哥的眼里,我能看到,那样深刻的思考已经不比先前强烈了。兴许大哥依然在提醒自己必要为了某些事与某些人而顽强生存、不屈奋斗,可扪心自问,却难以重现全身心的投入与百分百的贯注。我说得对吗?原先,大哥眼里的光总凝聚在身前三尺,真实不虚,现在我却看不到了,因为你不再明确、不再情真意切,或者,是受到了一些末节之事的干扰……枭大哥!你究竟为什么而活?!”

    我没有回答,因为荆的提问鞭辟入里,一发入魂地让我重新开始了像往日一样深刻的思考。

    我为什么要做首席?

    因为我要改变世界?

    有别于去爱单独的一个女人,今次,需见众生,需爱成千上万素未谋面、秋毫没有交集的百姓。

    可我真的能像爱护莉莉那样去一视同仁地博爱无数根本就不相认识的陌生人吗?不。我从不伟大。崇高的理想将是我必须倾注一生才能逐步靠拢的!

    其实,自我踩着墨庭议的桌台,喊出那句“我要做墨城首席!”开始,我就该意识到自己只是想将“救世”当作藉口,从而转移与莉莉早已往日不再的苦恼罢了。

    兴许真有几刻,我确会突如其来地感受众生疾苦,翻起人性当中最正义、最光辉的感念——譬如在见到牺牲自我的将军和舍身取义的兄弟时不由得热泪盈眶。但这终不足以证明我就能像真正怀瑾握瑜一样地永守如此感念,还使其分秒不差地长盛不衰啊!

    正因如此,现在的我才只想到复仇、只触及愤怒,说到底,却遗忘了重塑世界规则、救人民与水火之中先是将军和倉的夙愿。

    “被末节之事干扰。”

    所言极是。

    ……

    但我暂时吐不出能让人开心的话来,所浪费的时间也还在累计增多——没有做到任何反馈,或是大彻大悟般重现出荆口中那道真实不虚的光。唯一能做的,亦只有呆呆站立,继续身不由己地安于现状、自我感动式地进行反省,只因心里清楚,目前急需达到的境界,是无论如何也作假不得的,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言出法随的!

    它必然是个漫长而需要沉淀的过程。要我立马就能表里如一地将自己奉献给众生,这断无异于不切实际的揠苗助长,甚至还有可能适得其反。

    我没有发觉。

    在此期间,炙的脸色已经变得愈发难看了,瞪着我的目光也变得益加忿恨……

    “瞧。你看到了。他没反应。”

    “你就多给大哥一点时间吧。”

    “荆,我再说一遍!他有时间,我们可没时间了!天亮之前如果完不成任务,半数以上的弟兄都会被清算!你要不猜猜距离天亮还剩多久?嗯?两刻,两刻!该死,该死啊他妈的,我讨厌这样的感觉!明明我们只能依靠他了,他却偏偏顶不上任何用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从来都只关心自己,从来都是如此傲慢!莉莉丝是能给他带去安全感与快乐的女人,所以他就只在乎莉莉丝!归根结底,不还是为了他自己的感受么?!我们算什么?和他不相干的人算什么?算个屁!你以为他想做首席真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呵!他不过是在标榜自己!什么被干扰?什么不集中?他就是没有这颗‘闲心’!我一老早就看透了的!我告诉你,他也许比我强,但他绝对不比我真实。我这一生敢爱敢恨、敢错敢认,而他敢吗?他但凡有三分之一的敢,也不至于现在做不到你所期盼的那样!就像他没法体会我的心情,没法像我们一样真正焦头烂额地在乎,毕竟他不是我们……”

    生平第一次,我会因为炙的一席话语而感到委屈难受,一来是表示对他多少有些言过的抗议,二来则表示对他给予充分的理解和体谅。

    想必这些工友就是他为数不多且半生难逢的患难兄弟吧!在清算者中,他罕有知交,热烈付出的痴心也失去了回应。如今反倒是他原先视若猪猡的异生种人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慰藉,是故他才一百八十度地转变自身,开始无比珍视他们,并将他们当作亲人啊!一次蜕化,它实在令我动触,更令我发自心底地想要助他渡过难关。

    “对啊……原来应是这种感觉。”

    尊重生的力量。

    感叹生的力量。

    崇佩生的力量。

    千万动触皆能通过人与人之间相互联结的精神纽带来进行传递!那么天下纵有千万人民,又怎愁与他们无可共情?

    我同溟和他手下的工人们虽并无交往,但我愿意聆听与思考,自然便会将对荆与炙的情义推及到他们身上,这何尝不是为了走向普渡众生而做出的绵薄努力?虽至微至弱,但起码方向正确,大可教我圆善自身。

    “我明白了!”

    刚想高呼,却不料炙突然一声咆哮把我吓得打了个激灵。

    “你懂个屁!”

    此时的他,竟展现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背后腾起浓烟,流火在皮下的管道中骤然通明,紧接着遍体开始燃烧,所有的骨络经脉亦皆爆裂增生!不消两秒,他的身躯就俨然已经倍化到犹如凭空装著盔甲。更恐怖在其双眼,瞳孔莫名失踪,取而代之为两团狂躁火星跃动于熔岩般的眼眶,发出烈烈声响与恶意十足的热量,震慑八方!

    “终燚葬道生灵涂炭体’?!长官,你这是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要进入这个形态?难道你要开启领域吗?!”

    “没错!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为何!要让一个自私的人真正设身处地地在乎某件我们在乎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我们的事变成他的事!思考别人的生命有什么用?他得思考自己的生命才有用!”

    话毕,炙不待我辩解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向我面门袭来。

    凭借肌肉记忆,我条件反射地侧闪,轻松躲开了来拳的方向,怎料继而还有一道迸发的烈焰火柱竟从他的拳锋直冲而出,瞬间将我的左耳烤成焦炭。

    “喂!冷静点!”

    没等我抱怨吃痛,他又已无缝衔接地控制好距离,连贯一记过去根本不会的转身后踹蹬在我的腹部,于刚刚接触的一晃便释放明火爆燃追加伤害,直接将我从原地轰飞到了百步以外!

    “疯了吗?你来真的啊?!”

    咬牙起身后,我当即朝着他大声呵斥。

    可他拒不买账,也丝毫不管荆的阻拦,一蹬地、一加速,倏尔近在眼前。

    “哼!你不是怕死么?现在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使出你的真正实力!”

    正话间,火浪扑面,捎带着破坏性巨大已近致命的轰击,无数滚烫飞石从赤炎障幕后方向我溅射而来——划破皮肤、击伤关节,形成压迫的同时干扰视野,让我甚至未能察觉偌大的一个活人不知何时竟已闪现于自己身侧……

    “你说的,曾经的强大也有一部分是拜我所赐。那么好!我这就让你重新感受!恒——星——爆!”

    我心头一紧,连忙偏身迎击。所幸及时制住他的手臂,拧腰盘缠,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攻势撇向了空旷之处;与此同时,还附加两联撑脚,破坏其重心,跟进盘肘横扫,这才有效地逼迫他与我分开……

    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以及地动山摇的强撼,我后怕到寒毛倒竖——因为周遭承受爆破的地面现已凹进一个巨型深坑,层层尽透,层层尽毁;坑壁上还冒着无数向心状窜动的火舌,条条凶险,条条毒辣。

    他确实飞跃性地比以前强了不少!若是这一击正中于身,我恐怕已经尸骨无存了,可见他真的动了杀心!

    “怎么?就只有拳脚这点能耐?”

    “炙!别逼我!”

    “闭嘴!你还在瞧不起我吗?是我对你太过仁慈还是你依然傲慢地认为仅凭拳脚就能赢我?我说了,我会让你重新感受绝望!想被毁灭,你就只管继续吊儿郎当!”

    我本想大喊“毁灭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的,可惜尚未开口,他就已经发起第二波攻势,手攥两枚熊熊燃烧的火焰向我狂奔而来。

    我一时恍然,仍想通过擒拿或是其他除了动用贮藏物以外的武技来规避锋芒,可等他贴身之后,这些想法却全都成了无稽之谈——毕竟区区血肉怎可长时间忍受超高温度的贴身互搏?

    “废物,你还在等什么?!”

    我速起一脚踢灭了他手中的火焰,然后立马下潜衔接扫堂腿,欲靠此出其不意将他放倒,无奈没能施展成功,反被识破伎俩硬接了一团由他口中倾泄而出的吐息,腿部遭到严重烧伤。

    见状,我心中越发慌乱,于是连忙不过脑地跪地旋身熄灭火焰,抬脚则猛然扬起成片尘埃弥漫,接着撒腿就跑。

    “不然呢?不然还能怎样?难不成要我用光与缝合线把炙杀了?”

    我心里如是想着,但闻身后那不屑的声音再度传来:“跑?你能跑去哪里?你明明有那么多令我羡慕到死去活来的机会,可偏偏你要跑,偏偏一次也不珍惜!莉莉丝爱你,你留住她了吗?!有机会面见元首,你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了吗?!我和荆相信你,你在我们快死的时候有来找过我们吗?!”

    听到这些,我终刹住步子驻足回头,然而却发现炙已没了踪影。

    “看招!焚烬收线网——爆!”

    原来他正在我头顶,大声叫喊着丢下了一圈颜色奇怪而不知名的火种。

    那些火种一落地就升起成片滚烫到能在接触的一瞬就将人汽化的火墙,更糟糕的是,我已被它们重重包围,没有任何出路……

    “长官!快停下!”

    此时荆跑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想做点什么。

    可炙只冷哼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停不了。我看枭只有去死了。”

    ……

    万籁俱寂。

    这一刻,我的心中异常平静。

    看到正在向着自己快速收拢的死亡火墙,我并没有奢望炙会在最后一秒解除他的贮藏物,退一万步来讲,如今态势,早已远远超出他能自行解除的程度了。没有人能救我。最后被火墙吞没似乎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不为什么。以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此。

    那么现在我还需要做点什么呢?

    闭目、清心。

    听世界之声。

    “是生存,还是毁灭?”

    我在今天犹如经历天人交战。

    但受益匪浅,一世不可忘怀。

    心系他人生命,让我可行大道无私。

    心系自己生命,让我可历万难不悔。

    “老伯,疯丫头,将军,千,1899,小雀斑,倉……谢谢你们。虽然你们今天不在我身边,但过去,或多或少,你们都教给了我生的含义。”

    “莽,复兴会耳目,刑,亚基里叛徒,老狐狸,傀儡势力,霁……你们是我的敌人,但亦激我在死亡的胁迫下绝处逢生,让我学会敬畏而永不妥协。”

    能够达成超然的境界需要沉淀。

    我何尝没有沉淀?

    这些都是沉淀。

    荆谓生存、炙谓毁灭。我二者兼收,两方皆顾。

    但求活着,就推己及人地施爱。

    迎向死亡,则竭尽所能地反抗。

    我和众生没有差别。

    不因能力被上天眷顾而高人一等。

    不因经历坎坷而较人更值得生存。

    是故我为众生。我为众生。

    ……

    就在这时,火墙完全收拢了。

    我看到荆正以泪洗面。

    我看到炙正惊愕木然。

    我还看到他们一起面向着未熄的火。

    我还看到他们一起背对着风中的我。

    我是光,一束须臾可入无相的光。

    字面义,一束须臾可入无相的光。

    此时正轻拍他们的肩膀。

    待他们惊讶回头,便悄悄开启管道。

    “砰。”

    比着枪的手势。

    我朝他们淡淡微笑。

    “枭?”

    “枭!”

    天国降临于此!

    无限辉煌的光亮同晨曦一起到来。

    浩荡普照,万物尽收。

    直到世界的本色恢复。

    碎石、残砖、断壁、废楼,凡是被光笼罩其中的凌乱死物统统消逝。

    此地已是一马平川。

    唯余荆和炙,溟和他的施工队,虽于光中长久驻留但依然完好无损。

    他们安然无恙。

晨曦之星

    “我们这是成…成功了?”

    “废话,当然是成功了!”

    “好耶!成功了,万岁!”

    随着一阵高畅的欢呼,我们三个大男人不约而同地像年少时的孩子般互相搭起肩膊,然后额头抵着额头,围成一圈跳了起来。

    哼唱曲子,轻踏小步。

    摇首晃脑,前仰后合。

    这些在不明前因后果的路人眼中可能会略显幼稚,但我们自己知道,除此以外,别无更好的方式能够表现出心中极致的喜悦。

    尽情释放的感觉真好。

    直到炙突然装模作样地挣脱出来,然后冒充正儿八经地咳嗽两声,我们才终于按耐住了各自仿佛积蓄十年之久且无处发泄的闹腾。

    “咳咳!好了好了,都严肃点,严肃点。你俩未免太失态了!”

    我看着他,只感觉忍俊不禁。

    “噢?你才刚说你绝对比我真实的。怎么?现在倒前后矛盾了!”

    荆闻言立马赞同地随声附和。

    “对对对!可不能双标哦,长官!”

    ……

    一番调侃过后,我们继而想到庆祝确实该等晚点再说,眼下最紧要还是赶早开始考虑善后工作。

    按照溟队长交代给荆与炙的说法,他们得在一夜之内将此地推平,另外且须保留下一片相对完整的路面。

    借此判断,估计是墨城上头的那些家伙们要在这寸土寸金的水纹市不着调地规划出某个全新的工程项目了……

    权将闲话休提。

    我们暂不讨论建设部门究竟在规划什么,以及他们缘何如此急迫,现在只关注自己的问题——那就是任务大概已经完成到百分之九十,余下的百分之十虽遗留不多,但也还有修整地基、填平坑洞等零杂琐碎的细节工作。

    正当我们仨皆为自己只有破坏能力而无修复能力所为难的时候,已经完全从咒力影响中恢复精神的溟刚好带着众工人们朝向这边走来。

    “好极了!可以交给他们。”

    各司其职的默契配合着实叫人忍不住拍手称快。

    我相信他们完全可以在验收专员到来之前利用属下的工程器械搞定那些繁复的累活儿,这毋庸置疑。

    就好比他们也相信我完全可以在天亮之前利用管道中的贮藏物扫清看似不可能破除的难活儿,这顺理成章。

    换种说法来浅论启发。

    我们本就该和平共处。

    奥伽墨上如果可有更多人明此理据,那还怎患道义之不存啊?

    紧跟其后的,当然便是荆和炙兴高采烈地一路跑去汇报任务成果了。不过再往下观望,我却未曾见到溟将注意力真正放在两个赤胆忠心的原始种“手下”身上。

    “想想也是。”

    毕竟即便他们不说,这成果也足够显著、足够使人叹为观止了。

    只在一息之间,圈地约有三四十亩的大型建筑就被完完全全地从它的原址上干净抹去——这是连我自己都不免惊讶的事实。

    但若仅此说罢,还远不足以印证我已登上运用贮藏物的巅峰状态。

    我想我更看重的,应是自己终于能够完全掌控普照辉光这一原先的“脱缰猛兽”才对!利用它可指向性地进行消逝——本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然则今天却成功地用以只灭死物而不伤活人。

    它诚是浓缩了我这么久以来通过反复挣扎所磨砺出的至高意志啊!

    是关乎命与生死最深刻的思考。

    是在强威显露的同时兼予善意。

    更是隐忍与克制、精确与缜密。

    故从今天起,我发誓必将它视若灵魂真核,并谨记永远辅加正道约束。

    当然,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别的“灵感”也挺不可思议,它们亦有很多可供我深入思考的价值……

    闲适地就地坐下。

    “接下来,是他们忙碌的时间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

    荆和炙也还在来回奔走。

    他们暂不需要关注到我的情况,而这也正好给了我可以于独处中进一步总结经验的时间。

    没料想,未有多少骄傲的念头涌入脑内,脚边一件隐隐约约遁于尘土之中的某物又瞬时摄走了我全部的思绪。

    ……

    那是一个不经意的低头。

    我发现自己原来竟踩在一块坚硬的方形碑状物上方。

    由于质地与周围不同,所以我只稍稍挪动了一下脚跟便察觉到它的存在。

    “是的。是一块石碑。”

    好奇心驱使着我定要查看查看这样一件不知被尘封了多久难见天日的“文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来头。

    于是。

    没有大张旗鼓地叫来别人,仅隔几分钟之后,它便被我悄悄地从沙土化的地面中给挖开了。

    到底没什么超乎常理的特别之处,除其本体,也再见不到其他附属品,只是上刻的一段奥伽墨“古代文字”厚重感十足,原话大致如是写道:“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众星以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

    初看之时,我并未发觉端倪。

    甚至还对此看似缺失上下文的突兀表述一头雾水。

    但当我将其下意识地翻译作地球的语言之后,心中立即突起一股非常不自在的感觉。

    因为这分明是《以赛亚书》中与那个人尽皆知的魔王撒旦或称堕落天使路西法所相关的文段。

    几乎同一时间,它让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曾经阅览过的经文中的上一节内容:“明亮之星,早晨之子,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惊人的重合度,早已见惯不怪,我亦再无闲心去深究背后的原因。

    至于令人排斥与莫名感到不自在的,其实是它仿佛某种隐晦而示兆阴暗的预言。

    魔王、宝座。

    若已被一宗明确的罪所定,他即永远无法恢复荣光,做过的,也绝无可能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于是在恶的源头,魔的群落血路称王,难得高天之上的宝座,便于九幽之下自立……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如果世间确实存在某道引导万事万物交互影响的终极规律,那么现在发生的一切便不是简单的巧合了。

    然而。

    正在我笑骂自己有病,自言自语地说着“不要动不动就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不和谐的躁乱声。

    远远望去,每台工程车都无一例外地熄了火,围成一圈的众人也都暂停了手中的活儿,因为他们前方正降下一架印着联合共治体徽标的特殊勤务胶囊……

    “这可不像是验收专员啊。发生什么事了?”

    我感知到一丝危险的气息,于是连忙向他们跑了过去。

    结果才刚驻脚,胶囊上就窜下来数十个穿着枯叶迷彩衣的武装清算者,动作麻利地将我们所有人都给围了起来。

    “谁是这儿的负责人?”

    看似领头的那个冷冷说道。

    “我。”

    接着溟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去,挡在所有人身前。

    “墨庭议收到消息,怀疑此地有人造成了红色警戒等级的危害。现在请你们所有人立刻停止一切活动,配合我们前往进行调查。”

    闻听此言,我先是一愣,心想他们说的应该是我,但才刚想出列解释,溟就提前一步发话,阻住了我的举动。

    “那么请你们先出示指派任务证明。我们有权检视。”

    话毕,对方沉默了两秒。

    而后即非常不自然地提高音量,并用一种粗暴威胁的语气喝到:“我再重申一遍!红色警戒等级是墨庭议应对未知杀伤源最紧迫的指示!任何涉嫌妨碍或拖延执行限制令的举动都会被视为一类反叛,这不是警告,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话说到这个程度,换作一般的异生种人估计早被吓坏了,但溟可不是一般的异生种人,装腔作势的恐吓哪能压落得了他的气场?何况眼前的家伙无凭无证,要他没条件地终止手中仅剩百分之十的任务,根本相当于要他在好不容易救起一帮溺水的弟兄之后又逼迫他将他们再次推回水里!

    拒绝服从是肯定的。

    可那些恶棍居然已经开始蛮不讲理地掏枪了!

    “停手!你们说的‘危害’是我独自造成的,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要调查就调查我一个,离他们远点儿,让他们继续回去工作。”

    关键时刻,我还是选择主动担起责任。

    并非我相信了那些人“公事公办”的鬼话,而是依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剑拔弩张的两方必定擦枪走火,这样的后果只会造成原本不该出现的伤亡。

    帮人帮到底。

    我既为这支施工队投入了真切的感情与实际的付出,就决不会允许在刚刚欢乐庆祝过后即由别人肆意妄为地给他们带来悲剧!这么做,当然是希望尽可能地将冲突削减至最小。

    不为别的。

    为我心里清楚,溟看我的眼神已经平和许多,在面对问话时亦没有欲求撇清干系而直接供出我来,这似乎是他在以他的方式接受我加入他们的同一阵线。所以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一个这样义气的人竟因义气去蒙受损失的。

    所幸,效果颇为明显。

    那个领头的只上下打量过我一番后,便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原来是这样。”

    看着他们一个个想都没想就放弃了对工人们的刁难,转而蜂蛹而上将我擒住,我即猜到他们大致的身份了。

    “有组织,有预谋,目的性极强地为我一人而来;交不出凭据,拿不出证明,用胳膊想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是某势力动用歪脑筋所搞出的小动作!不过这样也好,事情反倒明了。”

    当我看到他们从胶囊上随即又推下一套特制的拘束装置以后,无疑更加肯定这个想法。

    不过我没有反抗。

    完全是老老实实地交由他们折腾。

    不一会儿,拘束装置就再次被穿到了我的身上。

    “枭!”

    炙见状皱着眉头冲我喊道。

    但我合眼示意他不用担心。

    接着便被押上胶囊。

    ……

    不多时,我们驶至一片荒郊。

    此时此刻,我的手、脚、脖颈数段可以活动的关节位全被死死束缚,但紧张不适的感觉却没有。

    再看身边的这些人。

    不知怎的,我只觉得他们可笑。

    冒冒失失、外强中干。

    若在以前,这样的处境确实可能会给我造成不小威胁。

    但时至现在,他们在我眼里就是一丛呆头呆脑的杂鱼。

    之所以二话不说地跟他们上来,全是我出于不希望他们继续打扰施工队作业的考量。再者,我倒也挺想看看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若是直接送我进了他们的老巢……那么真是再好不过!我发誓我会让他们醒着见到噩梦。

    就在安顿好后。

    不出所料。

    这些家伙终于除去拙劣伪装,露出了他们的真面貌。

    过眼的一秒,我吃了一惊。

    “恶魔!”

    映入眼帘的,虽并非什么木讷诡异的傀儡,但却是一张张布满刺青、将自己纹成骷髅和丧尸的面孔。有几个甚至不处理头顶的陈年旧伤,尽情地让它们保持着开放状态,直至周围的皮肉最终腐烂发黑。还有几个夸张地钉了十来只唇环,一开口——满嘴银光,外加排排发黄的牙,不知是不是散发着恶臭……总之要多不堪入目有多不堪入目。

    未等我做出其他反应。

    他们一声令人作呕的欢呼又起。

    “哟吼!大公,这一单干得可太轻松了!什么极度危险?就这?就这样一个束手就擒的笨蛋能有什么危险?擒获他的赏金还高到离谱!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啊,啊哈哈哈哈哈!”

    “是啊!不过……虽然这单最重要,我们也不至于这么急着离开吧?抓笨蛋而已,连麻醉剂都不需要,别说我们来了十三人,就是只来三人都绰绰有余,早知道应该多留一会儿去好好整整那支施工队了,起码把他们搞到延误工期!总有人会乐意看到的。这样我们又能多拿一份赏金。”

    “哈哈哈哈,对啊,真聪明!但你们以为我没想到吗?刚刚把那群猪猡围住的时候,我早就已经用先前在黑市上买来的磁匣装置将他们的工程车全部干扰过了,上面的器械肯定失灵。会不会走运地让他们出事故先不讨论,但他们手中的活儿估计做不完啦!等到他们的贡献度一被克扣,哼哼,我们立马就能去财局领赏钱!”

    “噢!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好!考虑得好周到啊!”

    “不愧是大公!”

    ……

    听到这里,我一下子愣住了。

    “那可是我们赌上性命,殊死挣扎后换来的希望!你们这帮天杀的浑蛋就这样玩笑似地将它碾碎?!”

    “闭嘴!轮到你说话没有?”

    其中一个坐在我身边的蛆虫反手抓住我头上的绑带就往座椅上猛拉猛扯。

    “你是脑残么?那些可是最肮脏最低劣的异生种人猪猡,猪猡!关你什么屁事?你想帮他们出头?你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的处境啊?啊?!”

    “真是让人捧腹。慢着点,你不会……不知道我们是谁吧?你还真以为我们是墨庭议的特派专员?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你蠢到无药可救了!”

    “听好我们的大名,七十二柱魔神!墨城最高效的赏金猎人组!谁有钱我们就替谁工作,合法的、不合法的,只要赏金到位,我们照单全收。有人出天价买了你,扮成特勤专员就是为了骗你上来的,白痴!还有人想让那些过剩的施工队多死几个,所以我们就故意拖垮他们的进度,这很难理解吗?”

    ……

    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传说是由魔王彼列与所罗门王签订灵魂契约后交付的七十二位恶魔差役,听凭召唤,遵照驱使,但办事的成本代价高昂。

    墨城灰色产业赏金犯——据说是不被正统清算者体系承认的亡命狂徒。由于多数高官权贵在私下里会有一些非法的需求,所以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二者结合。

    即是我眼前这帮邪祟。

    他们现在正无法无天地嘲讽、羞辱着我,疯狂试探我忍耐的极限。

    有朝我脸上吐口水的,有用烟头炙烫我皮肤的,有贴在我眉前欠揍地龇牙咧嘴发出怪声的,更有单纯仅为娱乐便对我进行连续掌掴的……

    “尸体在乱动。”

    我只轻轻地道了一句。

    然而实际上,真正催促他们灭亡的,并不是这些施加在我身上的不敬,而是接下来的一段谈话。

    “大公,我们现在做什么呢?”

    “呵呵。你们不是意犹未尽么?我们干脆再去多做几单玩儿玩儿吧!”

    “谁有好的提议?”

    “简单。东站那块地的穷人家刚刚偷生了几只小猪猡,我们可以现在就去把他们抢来。大不了再像上次一样,拿条钢叉连头到脚串起来烤了。噢,对了,这回记得拍视频,肯定有得卖!”

    “省省吧,你还没腻啊?依我看,虐杀异生种婴儿这档节目早就没意思了,我们不然去抓个孕妇?把她活生生地开膛破肚再取出婴儿一口一口吃掉,给这拍成视频难道不更刺激么?”

    “你们真是怪物。我好喜欢。”

    “哈哈哈哈哈哈!”

    “喔喔喔,先生们,冷静点。今天大家心情好,要不就不杀人了?杀人太粗暴。我们去毁了他们的希望如何?”

    “对,要他们生不如死更痛快。”

    “正如我们一贯而为的。”

    “那我们这次就斩断他们的双手双脚,让他们终生残疾。”

    “我想像骑婊子一样骑在他们妻女身上,让他们在一旁眼睁睁看着。”

    “或者烧掉他们的住处!另外别忘了,大家还没试过逼迫一个人自杀!”

    “天才!多么美妙的主意!”

    ……

    正当他们行将互相击掌确定方案的时候。

    突然间。

    所有人都不动了。

    聒噪的起哄叫嚷戛然而止。

    嚣张的动作表情冷冻凝固。

    整部胶囊登时被笼罩在一股极端可怕的寂静当中。

    前排驾驶室的家伙意识到事情不对,连忙回过头来张望,结果自然是见到了他这辈子最骇然的一幕——他那一丘之貉的十二个伙计们,纵有二十四颗恶人之胆,此刻也已悚怖到脸色苍白,就像是失去了做出别的举动的能力,唯独剩下瑟瑟发抖。因为在他们周围,不知何时竟贯穿了无数道滞留空中如同实体般的光线,只在未觉意时就已将胶囊刺到千疮百孔,更甚者,还迸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足以使任何心有恶孽的人感觉他们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

    而这些光线的源头,正是我。

    它们不由管道释放,完全自主地照耀,完全自主地形成一轮环形,凝聚于我身后,就像画像中天使的圣洁辉光。

    “任何心存善念并坚强而生的,我必爱他护他,也必与他同行如挚友;任何胆敢蹂躏和亵渎我所珍视生命的,我必让他尝尽折磨,也必让他见我最恶狰狞!”

    这是刚刚复苏共情能力与重启必要之恶的我,在被迫听闻那么多的痛苦,又继而承受一番接一番令人发指的心灵冲击后,肃然做出的严正宣告。

    语调低沉而杀意冲天。

    “见鬼了!你们,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快给他注射两管麻醉剂啊!”

    “可是……”

    “可是什么?!他甚至连脖子都动不了,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快!”

    话音刚落,没想到真有个不怕死的克服了恐惧,掐着针头向我扎来。

    起手、落手。

    针尖直接穿过拘束装置的条带……

    然而他却瞪大了眼睛。

    “什么?!”

    因为那套拘束装置仍在他眼前,我却不在拘束装置里,我在他身后。

    “呵呵。告诉我,现在谁是白痴?”

    在一声吱闷的呻吟过后,他已被缝合线平平整整地从中间切开,瞬间成了瘫软在地的两团肉块。

    没等其他人有所作为。

    仅于0.01秒的刹那,我又已穿透隔窗,欺身出现至前排的副驾驶位上。

    微微笑着,一记标指捅穿驾驶人的双目!然后死死扣住他的眼眶,让蓄满能量的光爆在他天灵盖下炸裂!哗啦一声即溅起成片白花花的脑浆,给驾驶室涂满八面来自人体组织的碎末残渣!

    胶囊应声失控,当即开始疯狂回旋。

    而我则悠闲地交叉双手抱在脑后,于后排一阵惊恐尖叫之余吹起口哨。

    “差不多了。死吧。”

    随着口中疾呼,我幻化无相穿梭。

    与此同时,撇手挥出一道至强光刃直接将胶囊如同裁剪丝绸般轻松斩断!

    可惜。

    不得不说,作为墨城“效率最高的赏金猎人”,他们确实是有点能耐的。

    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居然可以零失误地避开我的光刃,并且在落地后还能快速地从胶囊残骸中逃逸。

    “不过无所谓。”

    因为我早已候在外头多时,等他们一露脑袋,就紧握锐化之光如同冲锋长矛向他们狠狠扎去。

    运气不错,直接串起三人。

    剩下七个全被吓得尿了裤子。

    但我不会因此放过他们。

    我要让他们深刻体验自己曾给别人带去的绝望!

    见我降维打击宛若神明,他们深知自己跑不掉了,于是做出蠢事,开始想着绝地反击,不约而同地朝我拔枪开火……

    “真是让人捧腹。”

    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他们,并且清楚地让他们看到——所有子弹皆在我眼前被包裹全身的“绝对恐怖力场”消逝殆尽。

    没有什么能够伤到我。

    “吾名光湮魔君枭!你们这帮凡鳞草芥倾耳记住,下辈子、下辈子、再下辈子!你们都将在我的监视下忏悔!因为是我将你们抹消杀灭,是我将你们投进深渊!臣服于我!然后带着敬意,去和那些你们虐杀的生命亲口道歉!”

    话毕,数千流光即向他们爆射而去——拖着煞白的尾迹,恍恍万箭齐发,最后悉数钻进肢体,转眼就如同毒素一般扩散全身!

    伴随一阵哀嚎,他们脸上逐渐呈现出道道透亮发白的龟裂条痕——先是触及双目,双目便被溶解;后又延向鼻腔,鼻腔便烂成肉泥;到了嘴边之时,唇齿舌交恶相拧;到了下身以后,五脏六腑骤然噼里啪啦发出死亡乱鸣!

    罪恶的躯壳终被由内至外地撕扯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

    ……

    “阿门。”

    我可能自己没有注意,当下的面目究竟有多令人望而生畏。

    魔王、宝座。

    那又何妨呢?

    “无间地狱诚然需要一个绝对的君王。”

    “众鬼诸魔诚然需要一个绝对的君王。”

    “君王使他们臣服。”

    “君王使他们畏怯。”

    稳固的秩序便是这样诞生的。

    ……

    我只收拾了十三恶魔。

    但七十二柱还剩不少!

    我要他们知道,我来了。

    于是集齐刚刚那些家伙遗留下的成堆“部件”,在空地上拼凑出一副由血肉与断骨构成的倒立十字……

    早晨将临。

    远处,尚处鱼鳞白的高天似乎正升起一颗不在我记忆之中但却与我记忆之中极尽相似的明亮星辰。

    “是金星么?”

    我注目仰望。

    那闪烁的遥光却不偏不倚。

    悄悄投射在我的身上。

风雨欲来

    半面天使半面魔鬼。

    以前我会将其称之为人格分裂或失常性的自我对立,正如今日亲手做完这些事情以后,两股始因截然相反的亢奋在骤然升腾。

    但今天我接受了,它不是病,更不是我的错,而是我通过教训所最终肯定的——一种在奥伽墨,属于自己最适配的行为方式。

    现在我正以人肉眼无法清晰观测的最高速度朝着来时的方向疾行穿梭,破空无影,满心却只有尽早赶回去查看荆和炙他们一行人状况如何的想法。

    “天使的那面留给苦难者,魔鬼的那面朝向施暴者,做万民的救星和对群邪实行独裁!”

    没能严格地执行这道信条,或说颠倒了黑白才是我原先最大的过失,而这问题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发誓……

    所幸,“迟缓拖重”的胶囊没能让行驶过的长途距离成为我的负担,因为不消几秒,我便在大概率迷了路的前提下还能立即找回原先的场地。

    “可是人呢?”

    站在一片空旷的野地上,掀起自责始终无可避免。

    他们都不见了!

    只有确确实实坏掉的工程车、一地凌乱不堪的设备器材、尚未填修的地基坑洞……与某处星星点点让人于触目瞬间便神经刺痛的血迹映入眼帘!

    “炙!”

    “荆!”

    “你们在哪里?!”

    我朝着四周大喊,但显然这样做是徒劳的——此地早已没了楼体的遮挡,而目力所能及之处亦是空无一人。

    “混蛋。你就非得听那些蛆虫满嘴喷粪么?你就非不能干脆一点将他们用普照光直接吞噬么?你骄傲什么?早点回来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跟他们去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至少,你可以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能想象到如果炙还在的话,他一定会这么骂我。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那些血迹似乎代表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但具体经过我却无从得知,倘使再任由失控的想象力蔓延下去,势必会得到一些或许实际上本不严重但足以让人以为天塌了的结果。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果断行动。

    奈何上下前后完全无从入手。

    当值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感知到有什么速度很快的东西正在逼近……

    “呵,还愁你们无处可寻,没想到这么快就自己撞上门来了么?死!”

    几乎是瞬间完成的,我转身即开放管道,光矢亦已搭满弓弦,随触随发!

    然而一声意想不到的粗口冷不丁响起,让我慌忙刹住了手上的攻势。

    “超!你卤味,吓撑我!”

    这声音不是别人的,正是多日未见的曈。

    可但闻其声,不见其人。

    四下环顾,我才发现身旁的空中悬浮环绕着一只机械质感很强的金属小球。它的体积不大,只及胡桃般,完全可以被人握在手里,打个比方,则有若去掉了两扇翅膀的“金色飞贼”。其中心镂空,外壳可见散发着墨绿色亮光的孔洞,那儿无疑便是微型摄像头与声音输出装置的所在。它现在正保持着类似“巡航模式”的状态,直到我几欲好奇地伸手碰它,它才终于停下,最后依靠着摄像头的全息投影功能将小雀斑的身影缓缓呈现。

    “天哪。”

    没想到几日过去了,这姑娘看起来还是十分憔悴——成片稀碎的刘海耷拉在额前,也不梳理,两眼肿得就像是连续哭了三天三夜,一点精神也没有。要不是开头那句极富情感特色的话,我大抵没法一眼就认出她来。

    而她对我的惊讶亦丝毫不差。这都怪我没机会照照镜子,否则也不至于简单地认为之所以会吓到她,仅是因为自己一脸“杀意盎然”了。

    “你你你,你都干什么了?”

    “怎么了?”

    “你还问我?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满脸都是血呀?噫恶!你头发上白花花的是什么东西啊?不会是人的脑花吧?”

    我抿了抿嘴,无言以对,但很快就想到心中正在担忧的事情。

    “先不说这些了,你在哪里?”

    “嘁,还在‘禁足’期呢!我出不去,你也来不了的。就连我现在用的这个‘神踪之眼’都是委托信得过的下人偷偷带来的。怎么了?”

    “能不能帮我查查一支施工队的位置?我想这样的队伍在注册时都是会被要求植入‘信标’的吧?对吧?领头人的名字是‘溟’,帮我用卫星搜索一下他们现在在哪儿,拜托了!”

    “慢着慢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你这是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能不能帮我?”

    “嗨呀!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何况你现在不是更应该担心自己么?霁对你的特别清算已经发出公告了,你看看吧。”

    说罢,她按下一个按键,全息投影的画面便切换到新闻页刚刚发布的今日头条。

    主标题是“墨城准首席对仇家发起特殊清算”,副标题是“一场由口水引发的恩怨必将于此终结”。

    我看完差点没气到笑出声来。

    “他还挺会找借口。”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媒体采访时诋毁你,说你面对这次对决肯定不愿光明正大,甚至可能违反规则,勾结党羽来对付他一个!”

    “这死扑街,真是贼喊捉贼。”

    我在心里暗暗骂道,同时也不住发出“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理由来诋毁我”的疑问。

    然,仅仅对此犹豫两秒,我最终还是坚定地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寻找施工队这件事上。

    纵使小雀斑无法理解,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她到底同意了利用身份权限辅加一定的“信息技术”帮忙询查。

    “工头叫‘溟’对吧?”

    “嗯。”

    “情况…不妙啊。”

    “怎么了?”

    “他们的‘信标’已经被核销了。”

    我紧张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而曈淡淡地回答:“也就是已经遭到清算……”

    “什么?!”

    “冷静点。”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也快要像被光爆从天灵盖下炸开了一样。

    “不…不可能的,我明明已经完成那么多了…总不至于…总不至于所有人都被清算了吧?!”

    “但是不管怎样,他们的‘信标’确实被集体核销了,我已经追踪不到他们的位置。等等,你先别急,我再帮你看看他们的贡献度……呃,果然……有的还是刚被扣完没多久的……甚至包括两个和你一起从亚基里来的前清算者!真难以想象他们竟然沦落到要去加入异生种人的施工队……”

    听到这里,我面如死灰。

    或许是觉察到我的异样,曈连忙切换回自己的影相,一脸关切地望着我。

    “哥,你脸色很差啊,到底在想什么?我在乎的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我不想你也……”

    “那你应该更能体会我的感受。”

    “怎么说呢?”

    “那个施工队。都是我在乎的人。”

    “都是?哈,你开玩笑的吧!”

    曈才刚想调侃我,却见我面不改色,于是意识到我没在开玩笑。

    此时是两个孤单单且对变故已是惊弓之鸟的倒霉蛋在沉默中相互认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只离开他们没多久,回来就不见人影了。我不相信埋葬虫们来得这么快。”

    “啊?你不知道你现在所在的这块片区今天刚好归到北部元首治下吗?”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就代表着前来验收与行使清算权的正是埋葬虫啊!墨城效命于北部元首的清算者全体都是埋葬虫!”

    对此,我的两眼有些发黑。

    不过头脑始终没有停止思考。

    回顾今天在短时间内发生的所有事情——每件单独拎出来讲似乎都再正常不过,可一旦它们有所串联,强烈的违和感便开始像溺毙的尸体般从绿藻遍布的湖中慢慢上浮……

    遥看那模糊不堪的可怖之处,我的视力反倒愈发清晰起来。

    “曈,你现在能不能查到今天负责验收工程项目的专员信息?”

    我扫去慌乱,冷静而耐心地问道。

    “已经没戏了,你还要这个做什么?”

    她十分不解。

    “现在没时间解释。有蹊跷。”

    “哎,有什么好蹊跷的?况且像这样的人事安排只有他们内部才知道呀。与其继续纠结已经发生的事,不如多在乎在乎你自己吧!”

    “那就定位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倒放‘天眼’的定时拍摄。我一定要亲眼看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闻言,她气得鼓起腮帮子,顺带冲我竖了竖小拇指。

    “你这个笨蛋,还真是把本小姐当佣人使唤啊!好嘛!我满足你奇怪的要求。不过等会儿要是看到那些人被埋葬虫溶解的画面,你可不要哭鼻子噢。”

    于是她一通操作,开始给我逐帧播放起定时拍摄的照片。结果自然是出乎她的意料,且还诚如我所言——出现了难以理解的事。

    所谓埋葬虫的专员们来是来了,然而他们并没有忙于进行杀戮。

    具体的原因尚不明晰。

    我只能从定格的画面中判断他们应该是与施工队有过一段小规模的打斗。

    虽然这段打斗最后以施工队败北宣告结束,可那些专员们也并未因此就地执行清算,而是将所有人,包括荆和炙,都推上了专门负责押解的大型胶囊……

    “这算什么鬼情况?”

    疑问是小雀斑发出的。

    而我虽然心中有数,但暂时亦无闲情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测。

    现在有件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

    那就是及时地前往营救,赶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

    “可以追踪到那些人么?”

    “没有权限。但我可以使点小把戏。”

    “尽快。”

    “可是,追踪到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坐的胶囊虽然比不上老东西的‘银驹’,但这么长时间过去,指不定都开到边境上了!你现在什么也没有,要怎么追他们?”

    我呵呵一笑。

    “这你不用操心,查到了就告诉我。”

    “噢。”

    她撇嘴耸肩,然后便将信将疑地开始在键盘上飞速操作……

    半晌静默中。

    我看到远方不觉何时竟已黑云压顶,阴郁的湿气扑面,晦暗的天空低沉,诸象纷纭,明明预示着风雨欲来。

    “尽管你来。”

    我在心中暗自说道。

阴谋

    有劳曈紧赶慢赶的努力,我们总算找到了相应的蛛丝马迹。

    依照她的说法,是在对八万七千多人的宏观筛查当中,通过一名曾经被老狐狸任用过的清算者入职埋葬虫的日期步步推导出了北部辖区今日工作的粗略排班。然后凭借骇客技术,又黑到他们在岗执勤人员的登记信息,以其进行比对,才终于锁定一块契合施工队目前去向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区域。

    这样的成果属实来之不易。

    为表重视,我自然在收悉大致方向以后即二话不说地抓住“神踪之眼”,开启了全速疾行的穿梭。

    谁知因为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小雀斑多少已经无法用流畅的语言为我校正方向了,我能听到的亦就只剩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以及一些磕磕巴巴拼凑不出完整句子的词汇……

    为了让她专注,我还是决定趁着每隔一段时间停下来恢复贮藏物(无相穿梭对贮藏物的消耗很大)的空档向她耐心解释。

    好不容易才讲完自己这新能力诞生的始末,她又不依不饶地问起我究竟是如何察觉事情端倪的,无奈,我只好再高度概括地一并说出头先的猜测。

    “关于我为什么觉得有猫腻,其实出于三个原因。”

    “我听着呢。”

    “首先,北部元首想杀我,此事多见不怪,我和他之间莫名的“冤债”可以暂且不提。而老东西养的二五仔霁也想杀我,这就总不能全部归因于我朝他脸上吐唾沫那么简单了。我想他们两者之间的关系不用明说咱们都清楚。”

    “是的。霁正是被颽收买的。”

    “第二,长话短说,今天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太过凑巧。你认为霁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理由给我造谣?”

    “不清楚。他随便胡诌的?”

    “不,我认为他在计划着什么。”

    “为什么这么认为?”

    “既然他已经当了颽的走狗,并且要帮颽来收拾我,不妨合情推理,颽肯定会给他提供最充分的情报,其中没准就包括浏览‘天眼’的顶级权限……”

    “是这么回事啊!”

    “你瞧,你只偷偷摸摸地使用,已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我,何况颽作为正儿八经的元首,能耐肯定在你之上,想看到我随时变化的表情说不定都易如反掌。我猜他们监视我很久了……”

    “正是因为监视你很久了,所以了解你突然爆发的实力,同时更知道你当下最在乎什么。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用些鬼鬼祟祟的手段既为自己趋利避害,又给你造成最大程度的干扰!”

    “没错。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在意,即此前七十二柱魔神带我离开的时间与埋葬虫抵达的时间前后没差多久,而埋葬虫抵达的时间又与霁发表通告的时间没差多久,这大抵是他们一早就串通好的。指使七十二柱魔神扣押我的真正目的,其实仅限于为了支开我并尽可能地拖延罢!讲到底,这帮抵死的契弟也被利用了,可笑至极。”

    “等等,七十二柱魔神?传说中臭名昭彰的赏金犯?你遇到他们了?”

    “只来了十三个。忘了说了,我脸上的这些血就是他们的。”

    “了不起啊!我的天哪!在你之前,我还没听说过有谁能幸免于他们的毒手呢!”

    “先不说这个,还有最后一点。”

    “嗯。”

    “我以前是个糟人。”

    “哈?”

    对于这样一句莫名其妙又无比唐突的话,曈的反应明显一头雾水,表情上也是深深的无语。

    但我立马跟上的解释很好地澄清了其中的误会——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只有糟人最能关注到贡献度的增减究竟有着一套多么严苛的标准。不仅是对被清算之人,对清算者也是一样。我曾在无数个日夜里听闻身边的人仅因一只没处理好的易拉罐就被扣罚‘工资’,但相反的,他回收空酒瓶的业绩无可挑剔,所以他就能再活几天。毕竟贡献度的代值是需要经过层层审核才能最终送交‘中央数据库’的,该有几分就有几分,正常情况下无法弄虚造假。何故说这个?因为我知道施工队完成的任务远远超过他们未完成的,况且他们当中并非所有人的贡献度都到了快要见底的程度,可为什么眨眼间全体皆被清零?会造成这种情况的,除去参与大规模的非法集会与从事笼统的‘犯罪’活动以外,便只剩权力遮天的家伙在暗箱操作了。而我恰好相信,那支施工队坦坦荡荡……”

    “所以你就接上了所有线索!”

    “不仅如此,更让我忧虑的还在后头。”

    “还在后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奉命前来的埋葬虫们既已通过一定手段清零了施工队的贡献度却还要急于注销信标?不就是因为不希望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发现‘本该’被当场清算的施工队都去了哪里么?水纹市归根结底是整个墨庭议的地盘。有了这样的前提,我能想到的唯一说法便是——北部政权在瞒蔽社会舆论做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所以我们追查的这个地方,十之八九正藏匿着他们不可告人的黑色秘密。”

    ……

    说完,我也差不多临近最终位置。

    放缓脚步,留心四周。

    这里已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原野。

    断坡上紧贴着碎裂溃烂的败石,尽透贫瘠,沙尘滚滚;空中不时闪着雷电的乌云愈加浓厚,庞然霸道,强占光明;还有呛人咽喉犹如万吨硫磺成堆的气味弥漫,折磨心态,欺凌神智……

    若说将此地比作千年老巫婆居住的沼泽,我只认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错觉也好,偏见也罢,我甚至感觉一团腐绿色的气体正蒙面扑来,给我双眼都结上两层薄翳。

    “欢迎来到墨城北境,一个能让你像他们的领导人一样发疯的地方。”

    曈没好气地嘘叹。

    “到了么?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保持警惕地问。

    再往前去,行到断坡的边上,我才终于看到——原来坡下还有一块阔绰的盆地,那里才是真正的终站。

    坐落着一方很大的化工厂——车间钢化如堡垒,管道蜿蜒似游蛇;大型的储罐星罗棋布,高耸的烟囱直插如云;机器轰鸣隆隆作响,蓬乱浓烟污染天空……围绕着四面山丘,使其俯视而看就像是深渊中不可名状之物向上爬升的恐怖触手,传播着有毒物质,还于冰冷中透出一股充满危险的蕴味。映衬周遭犹如世界尽头般的环境,老实说,它已成功挤进我心中排名前十的“令人头皮发麻之地”……

    “我说里面有僵尸,你信么?”

    小雀斑开了句玩笑。

    但我丝毫不受影响。

    “有姜丝是吗?我吃给你看。”

    正当我行将从断坡边上一跃而下之际,她还是严肃地喊住了我。

    “嘿,听着,我知道时至现在,你是非去不可了。不过还是再听我一句吧!既然你已经考虑到那么多,不妨再考虑一步?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能想到的,其实已经全在颽的算计之中了?”

    “永远不高估自己,亦永远不低估敌人。你想说这指不定是个陷阱,对吧?他们这招叫做请君入瓮。”

    “你……知道呀?”

    曈两眼真挚地望着我,纵使仅靠一道影相。

    我还以轻拍她的脑袋,即便无法真实触碰。

    “阿哥在乎的人现在正被困在里面啊,我知道,换作你,你也会奋不顾身地这么选择的。”

    “假如有什么意外……”

    “那也毫不后悔。”

    “尽人事,听天命对吧?”

    “如果一件有能力做到的事,连做都不做就因为害怕它的后果而放弃,则今后我定将一事无成。”

    “行啦,我撑你。”

    相顾一笑,我们并肩向那未知的险恶之处发起了冲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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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伽墨的清算者介绍:
这里是奥伽墨,一个斗争残酷的星球。
我叫枭,一个前世生在地球的奥伽墨清算者。
因为还留存着记忆,我总要在与前世截然不同的道德观中做出取舍。
每个取舍,都是艰难的抉择。奥伽墨的清算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奥伽墨的清算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奥伽墨的清算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