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危隐患
“怎么啦?”
我回家以后,只看见莉莉丝站在门口抿着嘴一脸愁容地看着我,忙关切地问上她一句。
“你回来啦……”
“对啊。”
“我不相信!”
“什么不相信?为什么啊?”
“骗人!骗人!骗人!”她一字一顿地强调着,还一边飞快地摇着头,“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为什么哪样儿啊?你直说呀!”
“只用了两星时……全城只剩下五十多人。你是一下子杀了两千多人啊!”
我不解地点了点头,“不……可以吗?”
她当即做头痛状,上前一把勾住我的脖子往屋里扯。
“你跟我说实话,悄悄跟我说,你这个烂好人是不是帮他们逃走了?”
“没有,不是,在费伦多的时候,算上那些他们所谓的军队,还不止这个数呢不是吗?”
“那是费伦多。他们不知道你总共杀了多少人。可是在这里,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噢,这糟透啦!”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当初为了这件事跟我吵过的是疯丫头,如今一切都按照着我们都认同的方向进展了,究竟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我想让莉莉丝解释清楚,但是她转而不理我了,只是火急火燎地披上了一件参加会议的正装就撞开我往门外去了。
临走前只丢下一句:“白痴!别乱跑啊,给我乖乖待在家里!”
随着“砰”的一声关门,以及门外上了两道锁的“咔哒”声,屋子里就只剩我一个。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时候出门,搞不懂她出门为什么还要再上两道锁,更搞不懂她现在的这种反应究竟是缘何而起。
我只知道现在可以允许我睡上一觉了。
我的考验通过了吗?
我想是肯定的吧,我几乎把叁荒市给清理了个遍。原本以为已经没有漏掉的了,没想到疯丫头竟然说还剩下五十个。我现在倒有点替剩下的那五十个感到惋惜。
我是个坏人没错,我喜欢得到称颂的感觉。有必要做一次地毯式的大清洗,一方面是希望得到上头整个清算者组织或者说——墨城政权的认可,另一方面还想满足一下自己念念不忘的情怀。
没错,我渡了他们。
渡他们没有痛苦地离开这片苦海。
面对来临的死亡,他们没有鲜血与撕裂。渡了一个人,我就还要再渡千千万与这个人存有关系的其他人。我要令他们不会承受离别与失去的极度痛苦。我要令他们走得整整齐齐,团聚在一起。令他们都得安宁。
使用贮藏物所带来的欢愉,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极乐。不知是因为这让我感觉同时满足了自己与那些出了苦海的人,还是因为它唤醒了原始种血脉里嗜杀的天性,且极度使人成瘾,我逐渐理解了莉莉丝那些曾经听着觉得瘆人的癫狂笑声。假如不是个性使然,我现在会很乐意与她一起那样笑。狂笑不止才是最好的宣泄,与最尽兴的庆祝。庆祝任务完成,庆祝世界为夺回失去已久的宁静又得了一份助力。
可是疯丫头为什么不笑了……自我们回来以后,她就笑得很少。
不管是畅快淋漓的开怀大笑,还是古灵精怪的狡黠微笑,我都很少再看见……
从前那些笑容告诉我,她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虽然我很难推察她对我的情感究竟是什么类别,但总之我们在一起会感觉很快乐,我也因此依恋那样的生活。可现在我总感觉她的心里多了一层似有似无的顾虑,或许不是顾虑?反正不比从前了。只是她永远都还是披着一件令我看不透的神秘羽衣,揣测她的想法正如争渡那片平静得不起丝毫涟漪的湖,正如试探那个深不见底却吐息频频的洞穴……
我们本应该欢庆才对啊。
现在是怎么了?
我想我可能知道我的原因。
是那样。
可对于她,我却猜不出。
她是个女魔头,以清算为乐。
而我也是魔鬼,以虚荣为食。
为什么在得知一个辖区内两千多条人命在我手中消失时会是那样的反应?难道她从事这个黑暗的职业这么久以来,没有计过千以上的数?不,肯定不对。我曾目睹过一个晚上,埋葬虫们就处理了被她丢在地上的上百具尸体。而她是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以正式清算者的标准来“训练”着。按照组织所崇尚的标准,她于我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非常肯定她是不会嫉妒或是担心我凭借管道里史无前例的贮藏物爬到比她还高的地位的,非常肯定。她是不依附于名利上的。
到底如何,已经使我无法再清晰地考虑了。
我只感觉到思索这些或许是与还未处理好的事情一起在我心里起了不好的化学反应,导致我困意袭来,昏昏欲睡。
没错。
逃避一直是我的标签。
即便是在如今,几近为神的状态。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有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床。
我想放肆一晚,等莉莉丝回来,我便跟她说“我想和你睡在一起。”
介于我已经迈出过一步。
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然而没等她回来,没等嗅到她发丝的幽香,没等触碰到她柔滑冰润的肌肤,我就面朝着底,把头埋进了枕中。
我突然好像有些眉目了。
成神了……
看起来很危险呢。
枕上清晨
微凉的,我感觉清晨在唤醒我。
柔和的天光捎着金丝轻抚我的眼眶,在不经意间启了我朦胧的视线,让我见得眼前可人的姑娘。
她在微笑。
久违了,我亲爱的疯丫头……
你可知道我盼来你的这一笑,盼得望眼欲穿。
有一瞬间,我怀疑我是还未醒来,并且做了一个日思夜想的美梦。但随着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我知道眼前所见的,本就是最真切的事。
不管先前有什么样的折磨,换来这一刻都使我无怨无悔——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只要你愿意。
设若我不过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也一定会忍不住把这样的淡雅的画面给记录下来——莉莉丝静静地轻俯在我的床头,柔和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颊,正像曾经我一如既往地在她的床边做着同样的事……唯一的不同在于每每当她快要醒来的时候,我就会转身离去。也许以后,我也可以守候着她醒来。
“睡得还好吗?”她轻快地问道。
我慵懒地耸了耸肩,觉得前夜的忧心在此刻荡然一空。无论疯丫头在我熟睡的这段时间里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我只知道原来的她回来了。
“做了个美梦。”
“是吗?梦到了什么呀?”
“梦到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醒来以后,美梦还在。”说着我伸手拍了拍莉莉丝的手臂,谁知她笑笑,突然俯到了我身上,用额头轻轻撞了撞我的额头。
这时我才发现她显得有些不易察觉的疲惫,兴许是经历了一夜无眠。
我才发现,是因为刚从迷蒙之中清醒;不易察觉,是因为她用笑容覆盖了所有的困意,但是我相信,我们之间一定很有默契,即便不说,也能体会。有一些憔悴,不是用眼睛看到的。更何况是从不轻易表露脆弱的她。
环住她的脖子,我往一旁挪了挪……
“稍微睡一会儿吧?”
“嗯。”
她跳上了床来,和我并排躺在一块儿。我们面朝着天花板,安静地躺在一起。能感觉到她放松了许多,有意无意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让疯丫头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有她在,我会镇定,当然也希望从今以后,可以做她的依靠。
“Lily……”
听到我轻声的呢喃,疯丫头睁开了眼睛,看着一旁的我良久,终于问道:“你刚才是在叫我吗?”
“是吧。”
“哼,听起来像另外一个女孩的名字。”
“但是好听啊。”
“那不一样。听起来就像是故意吞了一个音。”
“那又怎么了,音节少我感觉更亲切。”
“那你怎么不叫我本名啊?”她说着翻了个白眼,对我吐了吐舌头。
“本名?我哪知道你本名啊?你又没告诉我。”
“骗人,你一直都知道。”
我笑笑,坚持咬定:“不知道不知道,从来都没听你说过好吗!我还想叫你本名呢,你看我现在有机会吗?”
她听了突然就一副生气的样子,用力地朝我的腿上蹬了一脚。
我再问她:“干嘛啦?你不喜欢自己的本名吗?我觉得肯定是很好听的吧?”
本意是想着,可以通过这来讨好一下她,却没想到反而让她更生气了——一翻身把头扭了过去,再也不和我说话。
我只好在心里默默念叨:“睡吧……”
躺了许久,直到感觉她的呼吸舒缓,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我才悄悄地起身,为她盖上被子。
不再躺着,而是守候在她的床头,什么也不做,只是想永远这么守着。
一味欲拒还迎。
一味若即若离。
一味悲喜参半。
一味举棋不定。
一味似有所悟,却又不悔倾心。
和她在一起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偷偷地爱上她,更是无法言说的挣扎。
流言的新生
吃完早餐以后,我和莉莉丝打算出去楼上的生活专区逛一逛。
这是她的主意,一方面是因为那里曾经不允许我涉足,如今有机会了一定得好好享受一番;另一方面是她也想让我去服装店里买些像样点的衣服。考虑到我已经资金独立了——第一个清算任务为我赚得了五十当奥术金,用这些“钱”去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此刻我正在等她更衣。
至于前夜她究竟无眠地在外做了些什么,我已全然不再考虑。当下只想让她无忧无虑,一如既往。
随着房间门响,门开。
她从里面踏了出来。
我惊讶地发现她竟将头发扎了起来,穿了一件优雅的白衬,摇身一变成了我未曾见过的温婉贤淑的模样。
这还是疯丫头么?
我不太敢相信我的眼睛,但在我目瞪口呆的这期间,她已经小跑着过来挽住了我的手臂。
“发什么呆啊?走呀!”
于是我便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下和她一起出了门,进了电梯。
似乎我从未乘着电梯到达过四十八层以上,而生活专区就在五十层,大致位于整栋大厦的中上段。自生活专区以上就是清算者管理事务层了——访问这些楼层甚至连莉莉丝都需要提前申请。
电梯门一开便迎来身份验证平台。
如今我的面部特征已经正式录入大厦的身份档案库,所以无需多担心什么。倘若我还只是个未完成认证的生人,可能在我脚底下的接合板就会突然分开,让我直接从五十层一落到底,狼狈地摔成肉饼。
所以说实话当我感觉到脚底下那板自始自终都稳稳当当的时候,心里还真有不少成就感。
成功通过安检关卡以后,终于看到了所谓“生活专区”的内景——这里像极一座巨大的百货商店。餐饮、娱乐、服饰等等服务区应有尽有。只不过这里只对正式清算者开放,所以更像是贵族公馆。
我在莉莉丝的带领下,步行穿过了前堂。在那里,三面环着明净剔透的巨大落地窗,透出去,一眼能望到大半个中心镇的好风景。当然,室内的各种配备可不只是为了好看而已,舒适更是首要考虑的问题。空气流通得顺畅,气温也不至寒冷,凡是涉及令人愉悦之处,基本上都无可挑剔。
抱着平常心,平静地和无数看似平常其实带着莫名的怪力漠视弱小生命的人擦肩而过,我在想或许换过这身衣服,就已经和他们别无二致。所以当我走进那多少看着有些“官方”的服装店,我稍微有一点感慨。
店面不大,但牌上写着的是“Freddo&Vedere”(原字母意群的罗娜文用意大利文代替),内景大体上由淡雅的瓷砖与光滑的大理石装饰,从橱窗往里到类似于石英底的展台,就已展示出端庄大气的体面;站姿挺拔的假人模特,穿上一身高档的礼服,不需要它们有任何一点近乎于人的天姿容貌,依然恍若画像中走出一般。甚至就连从里头吹出来的风,都带着奢华的味道。这一点,我相信莉莉丝的品味确实不错。可我也想不出我这“第一笔工资”会不会只为了一件着装便挥霍一空。所以看她也许是另有图谋,毕竟总不能叫我一直都有“资金独立”的权利。以她的性格,估计喜欢把事事都拿捏得死死的。是的,强势的女人。
但在这一件事上,我并不排斥。
从褴褛到普通再到如今的奢华,是极度满足虚荣的。也会让人沉迷。
只不过当我踏进店的那一刻,总感觉店里各人的眼光似乎都朝我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值得强调的是即便那只不过短短的一刹,在切身地体验时也会感到明显的不自然。尤其是店员,总是有意无意地踱上几步,看上去要向我靠拢,但又表现出“欲擒故纵”的奇怪态度,在我眼前晃上两眼,顺手捋开衣架上几件料子厚实的衣服就又去了别处,反而是对之后进店的其他顾客显出更加顺畅与天经地义的热情。
我在奇怪两点:莫不是他们认得出我的脸,还知道我是谁?莫不是他们觉得我是什么人物,而且大有利可图?
那种眼光,与举止,我倒觉得像极曾经看过马克·吐温《百万英镑》中的各人见到持有百万英镑的假大款时的姿态。忸怩地窥伺,矫作出新意。不是戏剧一般夸张明显的点头哈腰,反倒矜持了不少,可惜矜持得令人不知所措。
我难道是大款吗?凭何?
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比我更加富有。他们的财富是长期积累的。
而我,不过是第一次拿了最低的薪资。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莉莉丝让我管理日常开销的时候我有记录过她的周结工资起码是两百万当以上。我这全身家产五十当的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人认为我是有利可图的?压榨吗?我不认为这样的店面会有那么小的格局。
可是这也就愈发离奇了。
我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很明确地感觉到他们对我的态度不同寻常。
这一点猜疑,终于随着身后的一声口哨坐实了。
我可不认识那是谁,只见得一个扮相靓丽的,纨绔子弟般的男人。那口哨声我听的懂,里面半分惊讶,半分不错不错的味道,嘴里呢喃了句什么,我只能隐约听到:“新人王呵,新人王……”
是吗?那我可知道为什么了。
甚至有些骄傲。当然便可大方一点接受那些试探着我的店员们的推荐。莉莉丝只是跟在一旁,毕竟今天要买外衬的不是她,是我。
于是我等那店员再一次晃过来时,便直截了当地敞明了让她帮我物色一番。
听我这么说,她当然是尽将高兴挂在脸上,手脚麻利地四处翻找,刮起一阵旋风。最终给我配出了个完美的“全套”。这服务,就差没有替我亲手更衣了。
换上以后就是焕然一新。从没有穿过大牌,往镜子前一站,竟衬出了两辈子都没见过的“气质”。衣服很合身,料子厚实但是穿在身上又丝毫不觉沉重,贴身处都是丝滑冰润的,相较于西装,它活动起来更是一点儿也不限制拳脚,光是这一点就让我这样的武者爱不释手了。更何况这款式显得修身,又棱角分明,一眼看上去就很有视觉冲击力,走在人群当中充满自信。很好,就是这一款了,但是待到结账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套衣服就顶的上一辆“远征军”跑车,我犹豫了好久,最后才腆着脸向店员提出想要换一件便宜一些的。
不用说,那店员的眼光有多令人尴尬了。
她就好像在不可思议地看着一个富可敌国的老总硬是把自己吝啬到看起来像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我真的理解不了。
后面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地议论了。
就好像他们都自说自话地认为我赚了一笔巨款,然而现在却连一套已然穿在身上的“便装”都不愿意付钱。
“一个人头算五当……杀了那么多……真有够小气……”
就是这么几句依稀的话语,不知怎的突然就刺激到了疯丫头。
她突然就闪到了我跟前,一脸严肃地说了句:“你们用不着急着臆断,他是个不中用的家伙,仅此而已。至于你们听到了什么传闻,希望你们不要再把这种无聊的谣言继续下去了!”
说完,竟然凶巴巴地对我吼了声:“脱下来!”
我被吓了一跳。
“没听见吗?你自己知道你几斤几两,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好吗?!”
我听她的语气像是真的在生气,纵使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想她应该是有什么现在不方便说的缘由,于是就照做了。
而店家看的这场景也多少有些扫兴。
一边还埋怨起什么来了。
换好原先“清贫”的衣服以后,疯丫头才逐渐恢复了可人的神色。
转而微笑着平淡说了句:“再去选一件吧。”
这下把我给吓得不轻。
真不知道是什么突然惹到她了,但我又想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绕了两圈,心里有了阴影一般,看见些中意的,却又再纠结该不该买。
看的时候总要仔细估算一下价格区间。
贵的不行?
那干脆买便宜的吧?
但是老实说便宜究竟是怎么定义的?
我在这样的店里已经迷失了。
整家店,逛了个遍,还在纠结到底该怎么买。
直到走进末尾的一个小分区,我才惊讶地看见里面的展台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排又一排浅灰色的套装,看上去像礼服,但是紧实,威风,给人以一种冷毅的感觉。
面料也是上等,但价格出奇的低。只要十当,虽然与普通衣服相比仍是天价,但这应该是我在全店所看见过的最低价格了。
不用说,各方面都挺满意的。
这下疯丫头总没有意见了吧?
于是我取了一套,在更衣室换上,然后便走了出去。
好家伙,到底哪里又出了问题???
我一出去,店里所有人都在面面相觑。
一些人似乎是肯定了什么,连连地自顾自点头。
店员抿了抿嘴,耸了耸肩。
只有疯丫头紧锁着眉头。
“脱下来!”
还是这句话,只不过这一次没了命令的语气,充满的尽是一种说不出的“哀求”。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可是,我觉得这一件确实不错啊。”
“你什么也不懂,拜托了,脱下来吧!”
我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我究竟该不该买?为什么不行啊?”
疯丫头面露难色,看了看旁边的人,最后才深吸了一口气……
“傻瓜!这是制式军装!”
暗流
清算者本就是“全民皆兵”的组织。
每个清算者在入职后都会收到组织配给的制式军装,以备战需。当然考虑到战损、丢失等因素,在总部的生活区服装店里也备有常货,如有征召需要可随时自行购买。
这些制式军装都是统一价格统一款式的。下位的衔级通常依靠肩章、袖章等辨认,而上位的衔级则会由组织进行定制,再于特定时间授予颁发。所以奇怪之处就在于,我分明只是个刚入职的新人,却没收到配给来的下位军装,反而出现在这里购买服饰,且全然不知自己所买竟是何物,定会让在场的人都认为我已经被组织内定为“入职即上级”的特殊群体。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被莉莉丝拉着“逃离”了那里,至于最后到底买了些什么,好像不重要了。有一件是一件,能穿就行,只要不是那种严肃的制式军装。
而后我们又匆匆前去用餐,在餐厅里,又听到了些对我的悄声议论。
直至现在我才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因为疯丫头吃到一半竟然跟后桌的人吵了起来。说辞和先前在Freddo&Vedere店里时一致。她一定是不希望这件事情越传越大,而至此,我回想起了昨晚疯丫头的一夜无归,隐约间觉察到了些联系。
本来就邪门的疯丫头,好不容易变得清新了一次,结果没多久就差点要和人打起来。
最后我得当那个劝架的。
好容易才分开,跟她一起离开了这里。
每个本应该美好的早晨,都是这么被毁的。
也不知究竟缘何,似乎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对,都与人人格格不入。
但身边有疯丫头永远和我站在一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不重要了……”
我们都有些尴尬,我想要知道点什么,可她却想隐瞒点什么。
最后我们走出了生活区的内室,来到了露天的空中花园。
“说罢,我希望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一起承担的。我不想你自己一个人……”
“枭。”她平静地打断了我,语调认真,“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当然,你说吧。”
“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再使用贮藏物了,好吗?”
我皱了皱眉头,暂时没有回答她。而是跟她一起走进了那一片由罪恶之人所栽种的美好花海。
花海里,少有人过往,因为他们已经愈发的不再去欣赏,愈发的厌恶起祥和。
原始种与异生种已经处在一个勉强可以接受的统治与被统治的地位太久,虽有杀戮,却让一方不痛不痒,让另一方想吐未吐。他们想念大规模的杀戮了。
我和莉莉丝一直走到花园的尽头,踩上一片横条木质的宽阔平台,凭栏,看空阔的天,看无边的景。风拂面,吟啸,听远方之声,不远万里。
“莉莉,直接说明白一点吧?”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到啊,总觉得你不是原来的你了。那个小心翼翼,蠢得天真的傻小子。”
“所以?”
“所以我们的世界对你来说太过恶意,太不公平。我全都告诉你罢!原以为,你还是那个不愿意伤人的老好人,这样我就可以在你完成投名状以后一直挡在你的前面。你不愿意动手,那么我来。我们是搭档,任务可以一起完成。只要做到这个,就再也没有他们的苛求,没有追杀。只要你一直都好……”
我的心抽动了一下。
“可是……蠢到天真的人终于轮到我来当了。我没有想过,事情会以这样收尾。原先最希望你接受清算任务的人是我,现在最不希望你接受清算任务的人也是我,真讽刺啊……你变成了一个我从没有料想过的模样,但这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你的贮藏物吧……”
突然,风猛烈了一阵,把我吹得晃了晃身子。
“昨晚的第一次行动,不仅考验的是你的忠心,更是在评定你个人对组织的风险等级!最好的做法是,只要多出他们最低标准的两三个单位就好,而不是像你这样几乎屠了一整个城。老实说,从奥伽墨有文明历史以来,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像你这样的原始种人。因为你的贮藏物是神明,是能够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毁灭一切的神明,这是一个可怕到有可能颠覆他们政权的威胁。组织是非常忌惮太过突出的个体的,甚至,是像我这样虽然贮藏物并不特别,但是却靠着技巧和钻研将其发挥到极致的人。楼下的愚民可能会觉得我,很风光,当上了整个亚基里分治区的清算者首席,人人都称我一声“血魔大人”,呵,他们怎么知道我反而已经成了墨城随叫随到的奴隶?我甚至得在墨城同级人员面前低声下气,是的,那只令人发毛的埋葬虫,我说的就是他。所以很难想象当组织真正发现了你的贮藏物以后,会做出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来。到那个时候,等待你的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是乖乖妥协,接受他们痛苦而惨无人道的彻底洗脑,成为像蛇与蝎那样对组织唯命是从的机器人;要么你宁死不从,重新走上与整个世界对抗的道路。我知道……即便你是神,你也没法强过百千万的世界。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我知晓了。”听完以后,我思考了一阵。
这个世界容不下我。
但是永远有她和我站在一起。
我不希望她因为我,而与这个世界对立。
“所以……昨晚,你为了我的事忙了一整夜……”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和测控室的主管做了个交易,对于他的保密性,你可以完全放心。介于那么多生命体征的消失,我们编造了一个在组织看来非常合理的理由。至于是什么,不用再担心了。我能做到最好的也就是这些,但你也要知道,世上没有一面墙是密不透风的。纵使这个理由能够帮你欺骗组织,也无法避免外头的流言蜚语。他们现在只是知道你杀了很多人,却不知道究竟杀了多少。至于组织,他们则以为你并不是使用自己的贮藏物进行的清算,而是从我这儿带走了一件大杀器。利用大杀器进行清算在组织看来是一个无能者的表现,所以给你的报酬才是最低标准!不过我们现在正需要的就是这些!你只有保持着一个在外界看来软弱无害的形象,才有可能在这里生存。为了深刻你这样的形象,在服装店里的时候,我才说了那些话,希望你可以理解……”
面对着她,我淡淡地笑了笑,低下头来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
“我理解,我都理解……”
“所以……你发誓?”
“我发誓。”
“发誓再也不用贮藏物,让我永远在你前面保护你!”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发誓,再也不用贮藏物,让你永远在我面前保护我。”
听我说完,她撇了撇嘴,伸出了小拇指,朝我挑了挑眉毛。
“嗯?”
“发誓呀!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恍然大悟。
伸出拇指勾住了她的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说出了这段在她看来莫名其妙的话,不过看她欣慰而释然的表情,我知道她的愿望实现了。
“这个世界容不下你。但是只要有我在,它就伤害不了你。”
星月夜
“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呢……”
夜幕爬上穹顶,带来了星空。
我们在眺台上。
不拘小节地躺在玻璃护栏外倾斜的窗顶,脚底下是一片悬空。
享受无人叨扰的清净,仰望天的那一片浩瀚。
据说清算者独来独往,有搭档的很少,我们似乎打破了这一全世公认的“铁则”。
广袤的亚基里中心镇,点起无数茫茫璀璨的灯火,交织着迷蒙的夜色,调和出令人雀跃的绚烂。不论在暗处有何种密谋正在发生,不论有多少疯狂正在隐忍,在这夜色下都叫人遗忘。
“谁不是呢。”我轻叹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你一点也不怪我?”
“怪你什么?”
“一直以来,只不过是我害怕孤独罢了。为了让自己不孤独,我总是在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我感到一丝惊讶。
风起了,我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无欲无求的人,不像是真实的人。我们都在各取所需,可这正是生而为人的最普遍规律。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做心灵导师,因为我自己都还没搞懂自己的一生,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只想你知道,索取是真的,奉献也是真的,但不管怎么样,我都很喜欢可以与你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莉莉……”
她侧过脸来望向我。
“我喜欢你。”
话音末了,所有尘世的喧嚣似乎都在那一瞬间被剥离,陪伴我们的只有漫长而令人焦灼的沉默。星月交融在了一起,热烈,却欢欣得令人头晕目眩。脚下一片辉煌,激情,却作了静的陪衬与烘托。
她没有回答我。
眼角似乎抽动了一下。
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怀揣着什么样的情感,正如我看不清星月的光晕究竟归属何方。
在这片安静的夜色下,是高楼拔地而起,而我在天地间孑然。
你快回答我罢。
但是她仍旧一言不发,点染着气氛像远方的山脉,山脚下的村庄。
冷峻,深邃,沉重,无疆。
听着她平静的呼吸,我感到茫然,不过并不恐慌。
“嗯。”
在经历了漫长如一个世纪般的等待以后,我得来了这一声回应。
在这回应以后,却再无其他声响。
我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或是绕开这个话题,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谈。
反倒是一同沉默,念念不忘地回想。
陪伴在一起,是无声的爱。
向她表露心声,却是我自己的欲与求。
人人各取所需,也是为了如今这一场的托词。
也许不是时候,也许永远不是时候。
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不听从自己的内心,选择逃避。
在这星月夜下,在她的身旁,我永远都是安全的。
纵使无欲无求,她也是我永远最乐意于倾诉与共渡难关的伙伴。
我想着,满意地闭上了眼。
只要这样,就好了。
突然,我感到自己的身子一沉……
睁开眼一看。
她翻了个身,压在了我的身上。
战争前夕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切都过得很平常。
我不再去回忆那一夜究竟给我留下了多少疑惑,但总之也还过得去。
在我认为,疯丫头从来都是保持着神秘的。得闲去揣测她的内心,就是平白无故地在给自己找麻烦。既然已经接受了保持搭档关系的想法,何故再纠结于她的回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我就每天打扫,做饭,整理所有被她丢得乱七八糟的零碎小物件。
说来也奇怪,自我完成了第一次的清算任务以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其他任务。按疯丫头的话来说,这便达到她的目的了——组织现在肯定一致认为我是个废物。毕竟大杀器的造价高昂,可没法让我这样“挥霍”。再加上我本就是个“多余出”的人,把我收编只是为了防止我与他们作对,至于任务什么的,大可不必交给我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只要我乖乖待着,不给他们添乱就行。但为什么疯丫头也再没接到过任务?!这些天来她闲的很,这是我三个恒星周以来从未见过的。以往,她至少每隔两天就会大开一次杀戒。像现在这般十来天不见上头命令的属实不正常。
更不正常的是,除她以外的其他清算者,竟似乎也都过的很平静。
喊杀的声音小了,逃亡的人也少了,外头甚至都没有那些鸡毛蒜皮的抗议了。
就好像原始种与异生种已经签了和平协定一般,亚基里分治区可能迎来了不知多少个世纪以来的头一次祥和。
看了新闻上关于其他分治区的状况,好像也是如此。
这种平静,静到令人寒毛直立。
一天,疯丫头大清早的就被传唤去了管理层,据说是从墨城那儿来了些人。
而我一个人待在家里穷极无聊,虽然也想知道上面都在发生着些什么,但是我没有权限去知道,所以只好出门去散散心。
清算者的生活区很广,几乎只是把这个星球上最贫瘠的地方剩下一点来供成堆的异生种人像猪猡一样挤在一起苟且。所以我,可以避开那些脆弱的人,并且有很多地方可去。当然,我也并不想离家太远,于是就去了个比较有名的旅游园区。
那里比较休闲,也比较清静。
因为去那儿的,基本上都是“上了年纪”的原始种人。他们在嗜血了大半辈子以后,终于停了下来,转而去享受一生当中所剩不多的“清福”,虽然他们看上去只有地球人六十多岁的容貌。
像我这样的,是稀客。
那是座依山而建的公园,四处可见大理石的雕刻,与一尊尊挺拔的铜像,许多都是历史上显赫有名的人,但多数我都叫不上名字。
对于他们,我不甚想要了解。
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瞻仰他们。
我只想在疯丫头不在身边的时候,自己一个人静下来想想心事。
不在意身边来来往往的那些“老人”,因为他们看我的眼光很奇怪。那眼光,正是世俗看待“不务正业”之人的眼光。
独自地四处踱步,却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致。
直到一个不高的瀑布下,我见这处幽深,便随意地褪去上衣,直朝那河塘跳了进去。
冰凉的水在瞬间湿润了我的全身,清醒了我困顿的头脑。
但这还不够,我是一定要站在那飞流直下的瀑布下面,站在那块露出水面的巨石上面的,像古时练就武功的人一样,这是我儿时一直想做却没有机会的事情。
然而如今却不是为了“练功”了,我只想要借助自然的伟力,让我重新认识自己。
水流的冲击力很大,几次都将我压得直不起身来,更甚的是没留意双脚一滑从那石块上滚下去,被冲得好像卷进了卫浴当中的蚂蚁。
直到我倔强地终于在那飞湍之下直起了腰杆,已然是晌午时分。
我在与它抗衡。
无论它是多么的威严、暴虐,我终究还是没有任凭它将我随意地丢在地上。而在于我自己,选择了一个这样的方向以后,就要走它的极致。
但是出路在哪里?
我已经获得了曾经所梦寐以求,我也已经安全了。
只要我依循如今的道。
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再伤害到我。
然而如今的道,却隐隐作痛究竟是何故?!
我的意识在此刻动摇,也正是这一瞬的动摇,让我重新屈服于瀑流的威压,放弃了顽强的屡败屡战,最后沦为一脉枯落的树叶,顺着不可逆的趋势漂流下去。
没有沉没,却只是漂着。
我的视野朝天,只看到灰暗的穹庐。冰凉的池水舔舐着后脑,钻进耳窝……
“哎哟,要打仗啦!”
“可不是嘛!”
突然,两句话于丛草掩映的岸边传了过来。
我打了个激灵,忙翻身去抓住石岸侧耳倾听。
“据说索伦威克和新加班已经沦陷了,哈哈哈,那帮不知好歹的蠢家伙。”
“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假不了!我听我在管理层的一个伙计说的,这消息现在还没对外公布呢!墨城那里,其实早就已经怀疑起费伦多了,但是每次派遣专员前往调查却都一无所获,如今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实证与开战的理由。那群蝼蚁不知何故突然发动了这样一场事变,这不是正中墨城下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已经积攒到足够自信的实力了?”
“哎!幸亏咱们已经退休了!”
“不错,你这话说的太对了,我的朋友!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听到这,我也不自主地屏息凝神。
“亚基里总部将会作为第一方面军参加对费伦多先遣的正面战斗!”
“什么时候?”
“就在这些天里,我想很快,当然,今天墨城的事务官也来了。这十多天,外头风平浪静的,还不都是上头为了全身心的投入到战争准备当中去?当然,那些蝼蚁也没闲着,我看他们也在全神贯注地规划与部署,真别说,还有那么点像样!”
“所以我们肯定是会赢的,对吧?”
“呵呵,谁说得准呢?曾经的费伦多之战,给我们许多的前辈留下了阴影。如今的他们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重现当年的惨烈或许只是最低标准,我推测这一战,大概率会出现一些出乎意料的状况。因为根据刚刚取得的情报来看,毒剂枪支很有可能已经是他们全民的标配了,至于大杀器……说不准,真的说不准。好在我们不需要考虑这些事情,上头有‘血魔’撑着,问题不大。”
“可是我听人说,这一次她不是方面军的总指挥官。”
“嗯?”
“那个疯女人刚刚才从费伦多回来,还带着很严重的伤。组织好像不太重视她了……”
“嗯……这很正常,在我看来,她本就不适合领导。”
“所以她很可能作为参谋出征?”
“不,让她做参谋真是太浪费了她的战斗才能。我觉得她很可能会沦落到亲自上阵,并且只当得上冲锋阵的大队长,吼,最危险的职务,不是嘛……”
“怎么会这样?她可是我们整个分治区的首席!”
“嗨……你刚刚是说她带了很严重的伤是吧?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在做完管道耗损体检以后被组织判定为活不长的那一类人了。让她去冲锋,是在榨干她最后的价值……”
……
我的脑袋好像被人狠狠地砸了一棒……
不,假的。
这是骗人的。
火速上岸穿好衣服,我就没了命般地往家里赶。
直到上楼以后,才发现疯丫头至今未归。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不住地否认刚刚所听到的一切。
我知道费伦多为什么突然向墨城政权发起了挑战——因为他们害怕我已经把那些秘密泄露出去了,所以必要先下手为强!
可是……
我想到可是,便不想继续思考下去。
那些话,全都是两个步入晚年的老汉在侃侃而谈不是嘛?
他们说的话一点根据也没有!
就算真的开战……
我双手托着下巴,焦灼地危坐在沙发上……突然,门响,门开。
疯丫头回来了。
我愣神了许久,只见她的眼神,要坚毅于以往十倍。
因为她啊,正穿着一袭淡灰色的制式军装……
不得已要分别
那是军装,我认得。
看不出衔级,所以应该是军官制服。
这么一来,我心中不平坦的事情倒好像舒缓了一点。
“枭。”
莉莉丝见我已然坐在沙发上等她,严肃地呼唤了声我的名字。
“我们以后不再是搭档了。”
毫无预兆地,她用一种坚决而又冷毅的语气说出了这句伤人的话,就好像是她早已精心排练好的一样,不容辩驳、斩钉截铁。
我一愣,不知所措,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过了许久,才沙哑地问出了一句:“怎……怎么了?”
她只是抿着嘴,目光锁定在我身上,直至让我生出一股凉意,就好像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用多说了,从今天开始,你被分配至第5层5228号单元。现在,立刻开始收拾你的东西,这是命令。”她的话语已经冰冷到了零度以下……
就好像我们是不相认识的生人,也好像我们是主从关系的上下级。
“你疯啦?!”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吼了起来,但我知道,我不是故意要对她发脾气。也许是一个上午不见,突然就变成这样令我难以置信——这可能是我的应激反应。像受惊的猫一样脆弱。
没有回应。
仍然沉默。
她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俨然军人的模样,疏远,令人害怕。
而我,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无话可说,心里想着不知这是为何,但是好吧,既然你要我走,那我便走就是了!我从此搬出这里,不再与你相关。我确信这不是我的问题,我都依着你好!你不愿给我解释,我尊重你的决定。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缘由。
于是我不再如呆傻的木偶一样指望能等到什么转折,迈开步子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在房间里,我没有听到她进门的脚步声。
直到全都收拾完,打着大包小包滑稽地往外走,她还站在门外……
“让一下。”我走到她跟前,不情愿地吐出了一句话。
她没有动。
“你不让一下,我怎么走?”
突然,她浑身抽动一下,好像在哽咽。
我只感觉她伸出手来在我肩膀上用力地推了一把,将我推回了屋里。再看她,眼神已不再那么强硬和刚毅了,她又变回了原先的她,甚至不是原先的她,而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普通女孩儿。那可怜的样子,好像快要破天荒地哭出来一般。
我丢掉身上的包裹。
“你真的走啊?!”她倒好像在埋怨我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有什么心事,你说,我不这么做,你会愿意直接告诉我么?”
她伤心地捂着嘴,冲上来就踹我的屁股,手也没闲着,一边掐我的耳朵,一边薅我的头发,我瞬间成了个供她发泄的沙包,好在她没用上那些一直令我畏惧三分的格斗技。
这真是我第一次感觉她像极了一个地球上的女孩,而不是人人畏惧的“血魔”。
任由她发泄,打累了,最后一头埋在我怀里喘着粗气,全身都在打颤。
“说吧……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有什么事情,一起承担。”
“要打仗了……”
“我知道。”我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都知道了。”
“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要重返费伦多,和他们正面交锋。”
“不!”她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臂,“我不能让你去!”
我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我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的贮藏物!但倘若你在战场上不使用贮藏物,你又会必死无疑!你打过仗吗?你又知道我们作为先遣军承担着多重的任务吗?我不要你死!所以我不能让你去!我已经向组织申请好了,介于你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新人,我让他们相信了你还有很大的培养空间,应该免受征兵令留守亚基里。你发誓过,让我永远在你前面保护你,现在我逼不得已要这么做,你能理解我吗?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莉莉!”我感到鼻头一酸,眼里进了刀子一般,“我不要没有你的平平安安!我们是搭档,悲喜都在一道……”
“我就知道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她赌气地一把将我推开。
“我刚才就应该更坚定一点,我就应该表现得更坏一点!坏到让你觉得我不可理喻,这样你就可以听我的离开我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心痛地说道:“倘若你真的把我当成过搭档,就不应该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
“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就是个小混蛋!”
“你不是。”
“我就是!”
“那你也是个只会把难过和委屈都留给自己的小混蛋!你是个什么都爱独自默默承受的小混蛋!你是个害怕孤独却总是不得已一直让自己孤独的小混蛋!你总是认为自己是个小混蛋,可在我看来,你所面对的一切,都没有资格来指责你,无论是我,还是这个世界……”
她听完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像个小女孩一样。
虽然身着军装,时刻都能表现出强于男人十倍的坚毅与果敢,但她终究还是个女孩儿。
我想要去抱她,但是她不同意。
只是短短地哭了那么一阵,她就一把抹掉了自己的眼泪,含住啜泣吞进肚里,重新变得冷静起来。
“你说的对,枭。”
我叹了口气。
“你是我这一生中遇到过,最了解我的人。很高兴在这短暂的一生当中,能够遇到你。假如真的有下辈子,我还希望可以认识你……”
“呸,别说丧气话。”
“但是你听我说,战争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战场上的互相牵挂,会成为最致命的危险。我们没法时刻都在一起并肩,更没法时刻都能保护对方的周全。只要一点分神,都会造成难以计量的严重后果。你没有上过战场,而我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在接受战争的特训。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这一点,你要清楚。所以,我们不要成为彼此的累赘!你在亚基里,会让我更放心,也能让我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战斗中去,更能让我集中精神避免自己就这么没命。答应我,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莉莉……”
“别说了!让我也有向你许诺的机会,我便会时刻牢牢记住这个许诺。我会在比任何时候都更艰难的困境里,仍将有信念的力量……我会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危险的境地里,拥有更甚不轻易放弃的意志!因为我知道你在等我,我就不会死的!”
我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这些话,曾经在儿时仗剑天涯的梦里,屡屡希望能亲口对自己深爱的姑娘诉说。
没想到,这些话如今却让我深爱的姑娘对我诉说了。
这是何等的不容辩驳。
但我也很清楚,疯丫头已然决定的事情。天塌了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
于是我踌躇了很久,终只能向她点头。
我见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笑容也挂在了她的脸上。
“我答应你。一定活着回来!”
“嗯。”
“那么,一言为定咯?”
“一言为定。”
她快活地欠了欠脑袋,侧身让出了路。
“去吧,我在五楼给你留了那间宽敞的房间。那里虽然没有这么好的风景,不过上下楼也方便。你的邻居也都是些像你这样随和的人,你们这些留下来的,要好好相处哦!”
我滚烫的双眼正在沸腾。
回身望了望她。
“莉莉……”
“嗯?
“你告诉我,你做过管道损耗体检了吗?”
“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
“你别管我为什么问这个,你就回答我罢!你的管道……”
“哎呀!好着呢!可健康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看,我这样像是有事的样子么?”她嘻嘻地笑着,朝我挥了挥手:“安心安心啦,去吧去吧!我还没这么快出发,等我处理完事情,过两天再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可以正式道别一下?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咬了咬牙,拖着行李箱,出门朝那狭长的走廊尽头踱去。
局势观
墨城治下,各大领域的发展程度都是变态至极的。
他们可以在十个恒星周内就实现常规交通从路运到低空规划的变革,也可以在两季当中完成一幢云霄高阁的建造,更可以在一夜之间处理数以千计的尸体,一声令下集结百千万的兵力……但他们从不考虑如何打造高精尖的远程武器,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就是最值得信赖的枪。
所以这场战争,不是在指挥室里动动按钮就能解决的,他们必须派遣部队登陆作战——一方面,他们并不确定“复兴城”的具体位置,另一方面,他们的目的是屠尽所有叛军,一个不留……
起先我还认为这仍是一场没有悬念的仗,但转而一想费伦多那一众所拥有的“幻想乡”以及他们已经攻占两个重要分治区的既定事实,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想法。
我虽然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人,但我可大胆猜想亚基里先遣部队的行动很可能并不是直捣黄龙。墨城有大把的兵力可以围困费伦多,但碍于他们忌惮那两块被切开的“豁口”,要避免他们流窜总归是要先探探底细的。
至于“复兴城”,倘若他们一众有能力掌控另外两大分治区的海陆交通,那么这或许将会是一场持久战……
问题就在于他们究竟发展出了何种程度的抗原始种武器以及他们究竟囤积了多少后勤资源至今都还是个迷。想要揭晓答案,就必须以身试险。否则的话,只有等到他们雄霸一方以后才能知晓答案了。
老实说,我并不在乎哪一方将会赢得胜利,因为我早就已经对这糟乱的世界失去信心。但这世界上还有我重要的人。我大可以承认自己不是圣人,甚至不是一个好人、大可以承认自己的个人主义以及自私自利,但我绝不承认我会因为这些在隔岸观火时还会觉得心安理得。
如果不是疯丫头在亚基里各大征兵点都对我下了禁令,我定会随她而去,哪怕是背着她登上舰队……
正义与否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我现在是一个麻木的人。
每天清晨从卧榻上坐起,面对的都是偌大空落落的房间,窗明几净,然而却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由心而发的感慨自己是一个过客,并由心而发地害怕自己一直留在这里。但为了不被这种沉重的空虚感给当场压垮,我总是要逼着自己去做一些事情。
例如镇定地为自己准备早餐——在做起司三明治时特别注意提醒自己少抽一份面包跟少打一颗蛋、感觉空腹以后便去阳台伸伸拳脚——没有了陪练,就得打好空击、回来以后再把电视新闻打开,密切关注每一条关于战事准备的快讯——把音量调到最大,反正如今还待在这儿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拼了命地想要通过做一些事来充实自己,可能做的事全都不曾一个人独自地做起……那空虚倒因此变得更加深切,熟悉久了开始缠绕起我,拖拽住我,任我再去想些其他的什么办法,竟都无济于事了。
我时常是要对自己说起:“这不对。”
说完却究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又是什么不对。
我仿佛在等待着特殊的一刻,那种感觉,压抑到正如站立于天台边缘踌躇的人。
这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
这不对。
斩舰之师
集结的广播回荡于亚基里军务城的上空,将这一方久无人际的土地霎时间染上了令人窒息的色彩。
肃穆而刺眼的探照灯来来回回地审阅着整装待发屹立在边海广场上的旅师,映照出他们的影子也是整齐划一,显出一副叫人望而生畏的纪律性。
这就是“正规军”的压迫感。
他们密布在各处,但是能在一声令下的瞬间便迅速列序到高度整合的方阵。在四面煞白的高强照明下,他们的面容坚定,写满无畏与凶狠。
在对比度强烈的黑白相间中,我眼前所见的这一切竟显得吊诡,好似梦中烟尘散去,兀地出现未曾见识过的沙场。只不过替代黄沙与金甲的是这儿的寒风和舰林。
逼我到来的是那些邻居。
他们冷漠,尽是不情愿交谈的人。
随和是真的。
但是我受不了这样的随和。
我在那个如囚笼一般的地方,一个人自娱自乐是为何?
心里想过太多遍的不对,于是终究跟着到了这来——就独自一人站在这高寒的钟楼上,伴着星月,凭栏,远远地向下俯瞰……
我要目送自己心爱的女孩上战场了。
呵,说起来还真叫人笑话。
但是基于她强硬的性格,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实是处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与她的相处,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我是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去评价的。生于此,与生于蔚海七——生于地球是截然不同的境况。我怎可妄图以自己曾经生活的标准来衡量她的呢?她是杀手,是军人,而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兴许还是一个搏击类的运动员……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倘若不是我睁眼发现重生在了这儿,也丝毫不用考虑如何改变自己的观念。
好在两个星球所留存最相似的,还有爱。这也就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的原因。
在这里,除了爱,我已经一无所有。
所以我会担心,我会感到疼痛。
“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我。”将是一句永远虚妄的谎言,将是一句永远聊以自我安慰的谎话。
我到底改变了什么?
是那该死畏首畏尾的性格?
是那终不忍气吞声的爆发?
并没有,我只是较原来显得更加阴郁。
无时不刻都在阴郁,只不过现在的阴郁换了主题。
我的视线在那一排排的制式军装中横扫,像是在期待、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担心、逃避着什么……
从每一个大方阵的头排到末尾,极力地排查、极力地分辨!缭乱得双眼快从眼眶中滑出。
心中这种焦灼与不安更是逐渐刺激着我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从头顶一直虚寒到脚跟——程度要更甚于曾经少年十七岁时第一次登上擂台。
终于,我找到了。
在那一瞬间,身心全都放松下来,甚至忍不住长舒一口气并开怀大笑——我亲爱的疯丫头,她仍是军官!
她戴着厚实高耸的军官帽,双手背在身后,高视阔步地在一列列队伍旁从容走过。像是正在检阅军队。
我从未见过她的如此英姿,看得竟痴痴的出了神。
我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孩儿,如今更希望她就是我的唯一。
先前在公园里听到那两个老汉的闲谈都是狗屁!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疯丫头才不会冲在头一个,成为那些傲慢者的炮灰!
疯丫头的管道也还健康,她一定会平安归来!
我没有理由不这么想,我更没有理由去怀疑。
现在这一切都得到证实了不是吗。
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并多去想想好的事情。
只见她迎着一队同样身着军官制服的人站定,并向他们行了个礼。
我猜那些人正是从墨城来的军政事务官。
接下来他们在交谈着些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我所站的这座钟楼顶上的大钟突然沉重地敲响,发出古老而又悠长的震音,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广场,直上高远的天穹。
响毕,即是哗啦的一阵!
所有的方队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气势澎湃的齐声足够震撼人心。
于是我便好奇地朝着他们所转的方向望去……
仔细分辨,在那夜幕的码头上,此刻正停靠着数艘万吨级别吃水极深的战舰,汽笛的浩响在一瞬间齐鸣!
它们就像末日的巨兽,庞然而又坚冷,摄人心魄,使人感到自身的极度渺小,同时也让我心如死灰。
我看见,广场上万人的队伍已经开始按着次序朝码头前进——战舰横架下来的登入通道仿佛鲲鹏展开的翅膀,正不知是迎接着他们还是在吞噬着他们……
再慌乱地去寻找疯丫头,却发现她已与那些墨城的事务官一同不见了身影。
我的心霎时间冷到了零度一下。
一个渴盼的希望落空了,落到地上像玻璃一般碎得支离。
“我们不是说好了过两天还可以再见一面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可以正式地分别一下吗?!我想为你准备一顿晚餐,我想跟你再玩一盘飞行棋啊……”
可是疯丫头走了,她随着这一方斩舰之师一同登船了!
毫无宣告的,今晚就是他们进攻费伦多的日子!
战争竟从这一刻就正式开始了!
我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朝着战舰上涌,不可阻挡……
心急如焚,一翻身,从钟楼上跳了下去。
摔在地上,我的双腿粉碎性骨折。
硬撑着向着遥远的他们用手抓住地面一点一点往前爬去……
可惜在那一往无前的军队面前——
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这个脆弱的我。
孑然而行罢
后来的几天里,我一直躺在床上养腿伤。
原因是再没有什么速生的特效药了。当晚还是街上其他留守的同僚见了,可怜地将我拖着送进医疗中心,所以我到头来没能爬进边海广场半步,甚至连外头的路牌都未够着。
现在想想,倘使我当初没有一番脑热、不计后果地跳下去又能如何呢?我一样近不了整备区半步。倘使我近的了整备区,我也必见不着疯丫头。这么做,纯粹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厢情愿,愚蠢的,还添得如今所有的医生都视我为失了心的疯子。
就比如,刚进来的那一阵,说是来“探望”我的,实则只是拿着簿子不知自顾自地在写着些什么,偶尔用余光瞟我一眼,嘴里吐出一句:“好好休息,不要乱想。”
这本没有什么——原始种人命硬,腿伤而已,静养就行。医院开不出什么方子,但又想吃些利润,所以就放我在他们的床上待着。可是“不要乱想”一句却分明了在窥探我的内心,不知什么时候要生出些鄙夷的味道来。
我只想好在他们不是要吃了我。
于是我就去问同寝的病友,“你说罢,我在乱想什么?”
他自然是不愿理我,翻了个身让我看他的后背,呼呼地装起睡来。
我觉得不满意,便继续自言自语地说:“或许医师们都已经将这句话当成了习惯,常对新病的患者朋友念叨上两句也不为过,对吧?”
……
“不然的话,他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却不是什么神人,要怎么拿捏他人的内心去说事?”
“嚓!”的一声,床帘拉上了。
……
“我确是在想些不要紧的心事,这不巧给他猜到了罢。”
“你好啰嗦!”
那头隔着床帘的地方忽的传出这么一声,像是忍无可忍了以后的训斥,除此之外,他又不像是要和我挣出些什么理论来,这副嘴脸看上去可更像是在看轻我了。
这里整个儿的地方都在看轻我。
抑或是没有看轻我?而是另有所谋?
他们的眼神分明了是轻视,然而可怕在那眼神里似乎还隐藏了些别的东西?
昨天晌午,有一位戴帽的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径直地就朝我说:“莉莉丝阁下已将她的所有财产全权托由您来保管,届时倘若无法从战场归来,您将自动成为她全部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请您来这里签字。”
“来这里签字?”
我见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却要我一个难以动弹的人凑到他脸下!
这本来就叫人费解。
加之我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愈痛得更加厉害了,一时间举手无措只好用猛烈的咳嗽来掩饰,然而任谁都知道我伤的是腿,而不是咽喉。
我亲爱的疯丫头是怕我饿着?还是怕我受人欺侮?
这些都不会。
我只是不要接受这样的决绝。
起码当做念想,也未必比这么做来得伤人。
如今这消息好像长了腿一样,让身边的人都给知道了。
他们又都来冷落我。
院方冷落我,或许是想让我快些死了好,这样一大笔财富就可以平摊成几份流向整个社会系统的各个部门,他们虽分得不多,总归也没让一个人独占了去,因为那样是不好的——他们倒还要来担心我会遭到觊觎,害他们这般替我着想,着实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来让我签字的人也是一样,我认为他恨我恨得牙根发痒,心里或许在盘算着我的底细,适时当向身边的人问出个一二来,否则的话他怎叫我贴到他的脸下去签字呢?不把我当人一般,倒像是在招呼一条饥得不行的野狗。而我同寝的病友,原本跟我是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但见到那些心肠也都这么对我,为了不显得另类于是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毕竟要惩治我这不劳而获的罪恶,使出什么手段来都不过分,更何况他们只是用眼神示意,简直是文明人才能拥有的大度!
像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要多去反思,更不能有什么怨言了。
这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让我又怕了万分。
指不定他们就是想要让我发疯,想要通过冷落我来让我发疯!
狂人也是一种罪名。
有了罪名就更有了理由去惩治。
这样到头来,他们就显得再落落大方不过了。
我听得过这样的新闻。
说是在一个工作区里,做长工的异生种人一天里都得癔病。癔想原始种的管理不好,尽是在谋害他们。
为了防止这样的癔病传染,只好就将他们都杀掉了。
因为牛羊发了瘟是不能食的,养着牛羊却不食在他们看来又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要避免不能食的牛羊食了可以食的,没有办法,只能叫那些不能食的牛羊都去黄泉了。
现在看来,我或许快赶上那些不能食的牛羊了。
只不过要想他们网开一面,为我辩解说我要比牛羊高贵得多,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我给他们最想要的,人人皆大欢喜!
可我绝不这么做。
我看不得他们一帮鸱得腐鼠,还要发出一声“吓!”,无论如何,我要等她回来。
我得快些好起来。
然后在这段寒日里,在这条堕巷中,孑然而行罢!
救救我。
后方之矛
每天,我都是要杵在电视前等待“前线战报”的,因为级别不够,我没法去涉及军务,所以只能收看一些不知消息延迟了多少天的“民用频道”。
上一次听闻先遣军取得一点小小的战果时,还是在五天前了。沉寂了这么久,不知是因为打得惨烈无暇去让前线记者做这些报道,还是因为吃了大亏报道出来怕伤面子。
毕竟费伦多临海的高崖,可不是那么易于攀登的……
我脑海里已经想起类似于“诺曼底登陆战”的情形,浑身上下难受得厉害。末了,那个频道也没有播出什么我希望了解的信息,所以只好关掉电视,去看那黑漆漆的屏幕映照出我自己愁眉不展的脸。
难看得要死。
不过好在腿伤已经自愈得很好,我晚间的时候就打着包裹回了住处。
自从疯丫头走了以后,组织就不允许我赖在48层的高档阁间,但那又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所以不用说现在回去仍是非常郁闷。顶多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离49层的墨城常驻检察官远了一些。”
何故这么安慰?
因为那个检察官,正是让疯丫头都畏惧三分的埋葬虫首席殒,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也跟着前往了费伦多,现在仍在亚基里的,估计是几天前才刚刚派驻过来。
用不着去揣测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从墨城来的都是一个脾性。
如果我与一般的同僚只是格格不入的话,那么我对他们定是唯恐避之不及!
可惜我没得选择,立马就要服从。
回到住处以后,不等我休息,传讯屏幕上就传来了集合的命令。
我清楚这是什么,这意味着我们这些“守军”要开始执行自己的任务了。
清算吗?
不知道。但不去的后果将会很严重,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带上一把碰到就会心头一紧的枪……
在去之前我还担心会撞上炙那个惹人生厌的家伙,然而事实是他也上了战场。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亚基里中心部真的已经冷清了不少。如我所见到的,都是新鲜面孔了。除了那些“管理层级别”的人以外,多数都是像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散人。
集合点在五十一层。
从那儿经过一系列流程认证进入以后,我发现诸位都已经候在那里。他们似乎并不想追究我的迟到,毕竟谁也不把我当成个人物。没有朝我啐上一口唾沫都是出于文明。
接着便有一个人开了门走进来。
我只随着同僚一起面向他。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人正是常驻检察官,身材高大,一头银灰色的背发,面容像铁一样。身着黑色风衣,环着腰间插满了雪寒的短匕。
他叫刑,墨城第七禁卫队的副官,贮藏物是高压气流与类金属锥刺。是我在当烂人时就已经早有耳闻的狠角色。
级别虽在殒之下,但恐怖程度丝毫不差。他的清算短时记录是疯丫头的两倍,技巧评级也近乎满分——一个不折不扣的绞肉机,光是靠眼神就能让人寒到直不起膝盖。
“中心部全体,听令。”
他冷冷地低声说了一句,虽然声音不大,但没人敢犹豫。
“次席出列。”
我们的次席是炙,但是考虑到炙已经去了战场,所有人都不敢说一句让刑听了厌烦的废话,于是排名第三的尘便自觉站了出来。
接着刑便向尘交代了这一次的任务内容——出奇的,并不是清算任务,而是让他带队,将我们这些人分成几拨前往整个亚基里去做政治巡查。
呵,政治巡查。
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也确实。
我已经很疲惫了,但是对于他们的这一系列举动却又无话可说。
毕竟“守军”的任务就是为了防范内部出现政变因素。
但是仔细想想这又可笑的很。
墨城治下的血腥政策,难道是靠政治巡查就能杜绝造反的吗?
呵,这自命不凡的政权。
这摇摇欲坠的政权!
恐怖时期
幸运的,我被分在了中心镇本地的这一巡查组,由尘带队。
免去了长途奔波,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加之尘相对的也较好相处,所以得过且过的心理倒让我安适。
我们的任务是从第二天清早开始的,全队总共十个人。
在行车的途中,尘特地让我坐在他身边,说是有些事想要问我。
我见他似乎没有恶意,为了避免树敌,所以认为该表现得随和一些是正确的。
“终于见到你本人了。”
他赞叹了一句。
这让我惊讶不已——他是除了莉莉丝以外第一个不看轻我的清算者。
对此,我礼貌的笑了笑,当作是目前“上下级对话”的回应。
“你可晓得,莉莉丝阁下常对我们谈起你,她一直说你是个可爱的人。”说着他善意地拍了拍我肩膀,“真羡慕你啊,能日日夜夜和她在一起……”
“见笑了组长……”
“我一直很仰慕莉莉丝阁下。”
我忙看了看他,脸上还是祥和的表情,平静地目视前方。
“当然,没有炙阁下那么热烈。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偶像,我时常希望能成为一个像她那样的人。老实说,如果有机会向她学习,我甘愿付出一切!所以假如我是你的话,那可真就太好了。”
这我便知晓了,这“仰慕”,并不是“爱慕”,而是确确实实地崇拜。
“你和她一同生活过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和我说说她吗?”
我笑了笑,缓缓道:“她是个倔强的人。无论何时,都要表现出你们所见到的那种强大、冷酷的形象。”
“这正是我所崇拜的。”
我自顾自地微微摇了摇头。
一路闲谈下来,我发现尘比其他人要温和得多,不管他是不是因为莉莉丝的缘故才对我这般特殊,总之我们似乎在冥冥之中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我履行我的本职,听从他的安排、他作为组长,便多照顾我一些。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确实需要一个多少有些地位的人,这样可以免去很多麻烦。
至于巡查,也简单,我时刻候在他身边,就用不着去受其他人的冷眼了。
下车后的第一站,我们就去端了一个酒吧的据点。里面有人正在派发起义的宣传单,还自以为万无一失,殊不知这样的情报是在昨天夜里就已经泄露到了我们这儿的。
密谋造反本就是重罪,更何况是在这样特殊的时期。
随着我们突如其来的破门而入,寒冷的光便刺进了那个阴暗的酒吧,惊得里面的人仿佛看到鬼怪。
被抓时,所谓的“主犯”当即吓得哭喊起来,可是没有用,有起义的念头,却没有赴死的觉悟,一个市井小民还想闹出些什么名堂?尘揪起他的衣领就将他摔到了墙上。
在那可怜家伙惊恐万状的尖叫声中,只有冷冷的一句:“战时策动反叛,处以就地正法。”
接着就是尘张开了嘴——顷刻间洪流一般的泥沙喷涌而出,直由七窍窜进那可怜虫的体内,不一会儿就把他撑的双目迸出、肠穿肚烂。
酒吧里剩余的其他人,全部羁押,送回烈牙法庭候审。但我很清楚,等待他们的十有八九逃不了死刑,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而后我们又去调查了几个机构,盘问了一些负责人。但凡是觉察到一点点端倪的,便全都带上铐子,扔到押运车上去,倘有严重一点的,就残忍地当即虐杀。说实话,我们现在已然像极了盖世太保,在四处制造着白色恐怖,企图以一种毛骨悚然的压迫来控制处在起义导火线上的“奴隶”。至于能不能如愿,我只对此嗤之以鼻,当初以为很幸运地避开了清算任务,没想到这不过是冠以腐朽政权名号的另一种清算。
印象最深的,还属在问话后所得出线索的指引下,一路追寻到了一幢贫民窟的老宅。
尘对我说,线索是很明朗的,然而这整幢老宅里的人却都口风一致,咬死不承认有什么“反动者”。
面对这样的情形,多数人是不愿意伤脑筋的。
所以我们又做了一件像极了二战时小鬼子才所得出的事。
装作没事,下楼就按了爆破炸药的按钮——整栋楼轰然崩塌,碎瓦和断肢混杂在一起,搅得整个半空中都弥漫着血雾。至于会不会有什么舆论又来批评我们不按法律的乱杀,他们似乎都想好说辞了,就说这幢老宅是年久失修,自然老化……
可笑,但介于我同他们一道,且又不是什么正义之士,所以只有在心里笑,表面上还是认可他们做的对。这样还能安慰自己好歹是个坦荡的人。
于是在这样的工作下将整个中心镇上下洗涮了个遍,确定威慑得差不多了以后,总计处死主谋反动者千计以上,收押策划反动者万计以上,以及收押其他相关人员不知其数。
我全程跟在尘的身侧,他似乎可怜我是个只会用人造武器的“软蛋”,所以一直没让我动手开管道去处决谁——也就相当于我麻木地观看了整场屠杀表演。
直到收队的最后几天,我们十人分头去扫磨一些边角的残留问题,这时候我就得自己一个人行动了。
经过这一番耳濡目染,我也算是熟悉流程,在自己的原则下,抓一些人上押运卡车,尽量避免把谁定性为“主谋”,这样对我对他都好。
按着尘给我的目录名单,一项一项地划线,我也成了一些人眼中的魔鬼。
其间有遇到提着碎酒瓶反抗的,也有跪地求饶的,可惜我至终也没替他们作主。
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平平稳稳地将自己的任务完成
然而问题……
就偏偏出在最后的一个地点。
《甘与沫的名单》
那是一家私人电影院。
经过一番调查以后,我发现一个隐蔽的影厅内似乎正在播放一场“禁片”。
是早在二十个恒星周以前就被封禁了的影片——讲述的是一对原始种搭档出于同情,开始收养与保护异生种人小孩的故事。
不得不说,这部影片当真可以算的上是那个“年代”、以至整个奥伽墨历史上的奇迹!因为它是自两族大战以后上百个恒星周里唯一一部由原始种人与异生种人一同参演的影片。影片中的清算者搭档——男女主角甘与沫,同样也是现实中的搭档,而他们在影片中所保护的那些异生种孤儿,也正是生活中来自贫民窟的儿童。虽然出身不同的阶层,但他们却一样在影片的拍摄过程中打破了世俗偏见的枷锁,建立起了深刻的友谊……
我自走进那家影院起,就没见到什么人,我想大概是知道了我们这些个“秘密警察”要登门造访,于是尽早的都逃了出去,唯有要调查的那间影厅还隐隐的从里面泛出光来。
猜不透里面的人估计都已有了觉悟,这让我心情沉重。
当时被禁的原因,只依稀的记得是因为这部影片极力地讽刺了原始种的政权——其尺度大到简直是将那些所谓高层的冷血与骄奢赤裸裸地扒开来展示在人前,这使当权的领袖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与挑战以至于无地自容。所以毫无悬念的,这部影片在上映之前就遭到了封杀,剧组的全体成员也都受到了相当严厉的处罚。至于后来秘密流传于坊间的,其实都不过是些片段的残本,过去也只是听说过大致的剧情——因为敢于观看的人,多数都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却没想到如今,竟还有人私播完整版的情报泄露出来。
于是我断然猜测现在这个小房间内的所有人,按照“法定程序”都是该直接“就地正法”的。
然而对于这困难的决定该如何裁判,我渴求还是先看看具体情况再做考虑……
推开厚实的门,我轻轻地走了进去。
影厅不大,总共也只星星零零地坐了十来个人。
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全都安静地坐在那儿,围绕着中间一台老式的投影仪,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粗糙的白布,幻起一片黑白的明灭。
我才刚想开口说话,就不料被银幕上兀地映出的一句话给哽住了喉咙。
“他们和我们一样会笑、会痛。”
我全身都像触电了一样,直打哆嗦。
这是甘的声音。
温柔而坚定。
虽然银幕上一篇漆黑,唯有雪白的字幕,但这声音却比任何绚烂的画面都更使我震撼。
禁不住,我出不了声了,忘却自己那狗屁的任务,我和影厅里的人一起沉浸在这部电影的开幕。
我直愣愣地站在末排看了下去:
片头,是甘一脸焦黄地坐在一片白花花的墙前,周身空无一物,唯有单薄的一张铁凳托举着他,以及面前肃穆的桌前坐着的两人。
这是清算者的问审。
那两人冷酷地问话:“你晓得你犯了什么罪?”
甘回答:“生与你们一道,并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同你们一起麻木,是我最大的罪。”
那两人冷笑,接着命令他陈述自己的犯罪经过。
甘也笑,于是他开始讲起了过去。
他曾是埋葬虫的一员,负责腐化消解所有被清算之人的遗体。
看惯了血淋淋的死亡,他如同机械一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死人堆里一个顽强幸存的生命——一个浑身带血的婴儿,在拧动着纤细的身杆,微微啼哭着。
他本习以为常地将监死刃架在那个婴儿的脖颈,却不料每每触碰到婴儿的肌肤,锐利的锋芒就会被一双小手顽固地推开。
是因为那个小家伙感受到了疼痛,还是他天生就是个坚强不屈的灵魂?甘不得而知,他只感受到从锋尖传导至手柄的——是一股生命的热流。
这让他有一瞬间不知所措,转而立马用恼羞成怒来掩盖自己的犹豫。
正当他要用力斩下婴儿头颅的时候,却被搭档沫给制止。
沫对待工作从来一丝不苟,但她认为这个婴儿只不过是碰巧落在了该被清算的人群当中,而绝不是他们清算的目标。在她的信条里——绝不滥杀工作以外的异生种人,更何况那还只是一个新生的婴儿。
而甘对此嗤之以鼻,因为他知道没有办法,婴儿的父母已经死了。没人抚养,他只能自生自灭,倒不如当即做个了断。
却不曾想沫竟然因为出于好奇与贪玩,惊人地提出了她愿意暂时收留这个婴儿的想法!
“就当我养了个宠物也无妨吧?养大了就把他丢掉咯?试试看嘛!”她如是说。
甘怎么也拗不过她,最终也只能妥协。然而藏匿异生种婴儿这种事似乎处在清算者法律的灰色地带,所以他一再担忧——并不是在乎婴儿,而是在乎他最亲密的搭档,故而他被迫开始了和沫一起千方百计躲过盘查的经历。
藏着藏着,他们竟都逐渐开始对婴儿产生了感情,而婴儿也不再是婴儿,逐渐长大成了一个活泼开朗且深深爱着他们两人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竟把杀父杀母的仇人当成了父母!
甘每每看到他甜蜜地俯在沫的后背,从侧面偷偷地亲吻沫的脸颊,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又复杂的情愫;而沫也从最开始的不适,到习惯于陪着孩子一起唱儿歌、做游戏……
他们所居住的小屋,就此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原本喋血的清算者,也变成了温柔的“父母”。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孩子,要脆弱的多,可除了脆弱,他又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呢?甘与沫誓要加倍细心地呵护他,因为他们在潜意识深处,已经体验到了身为父母的快乐与职责。
这是原本厌恶爱情、厌恶性、厌恶繁育的清算者永远都无法感受的!这是原本高傲,冷漠,喋血的清算者永远都无福享受的!
他们三人变成了一个整体,甘与沫的关系也因此更加紧密。
然而好景不长,孩子因为困于家中太久,过于向往外面的世界,在一次偷偷溜出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甘与沫从一开始心急如焚地等待,到后来浑身颤抖地害怕,直至最终泣不成声地崩溃!
他们在工作时,找到了孩子的尸体。
他被同僚们清算了。
这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几度让沫差点昏厥过去。而甘虽然在同僚们面前波澜不惊,实则心底也在滴血。
他们实在找不到哪条法律规定清算者们还可像多个恒星周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滥杀,可他们也实在找不到哪条法律规定了清算者在错杀以后需要承担何种严厉的惩罚!都没有!
为了避免招惹这个变态的组织,他们也只能把所有的哀痛、愤怒隐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而至此,他们也幡然醒悟到自己曾经所做的事情是有多么残忍。
一夜之间,异生种人的嚎哭涌进了他们的脑海,使他们彻夜难眠!那些极度悲伤的腔调于他们而言再也不是可笑而毫无意义的音符,那是他们如今的感同身受……
“他们与我们一样会笑、会痛。”沫如是说。
睡在身侧抱着她的甘,顷刻间流下了两行清泪。
“从今往后,我们要救他们。”
“我想你说的没错,我亲爱的……”
于是,他们开始了艰难的救赎。
面对着巨大的压力,利用职务之便帮助那些被剥削与面临清算的异生种人逃出生天、从蛮横无理的同僚手中拯救本不该死的所有人。
他们切身地站在同异生种人一道,与凶恶的组织一次又一次地斗智斗勇。
虽然成了异生种人的救世主,但他们也同样陷进了被日夜调查的泥潭,直至完全暴露的那一天……
……
我惆怅地立在原地,全身都冒着虚寒。
因为这部影片……
把我吓坏了。
在它面前,我感到无助。
颤抖着环顾整个影厅,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中只是无尽的恐惧。
在这些人当中,我渺小如蝼蚁一般!
猛然间,我瞪大了双眼。
坐在放映机旁的,那是?
……
甘!
正是甘!
甘就坐在那里!
只不过,他的身影早已没了影片中的伟岸,取而代之的是坐在轮椅上的瘦削与枯槁……
他是那样的孤独啊。
因为他的搭档沫,早已永远地离开了他!
也是在二十个恒星周前,因为影片被禁,他们联合组织了一次示威游行……
那一次的游行,他们帮异生种人说尽了组织最不爱听的公道话,而结果就是,善良而怀着炽热之心的沫,在现实中,也被判处了死刑!
作为曾经的一位将军,甘被组织特赦,免去了一死,然而他们却永久性的废掉了他的双腿,并撤去了他的职务与所有荣誉,将他在清算者名单中开除……
倘若我是他,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一定会生不如死吧?
“呵!混蛋啊!混蛋!”
他本是高官,可拥有一切荣华,然而他却遵循了一部电影中所表现出的形象,不止在虚构的世界中坚持他的道,在真实的大恶面前,他也没有卑躬屈膝!
我一下子便明白了如今他坐在这儿的原因。
可是我又该怎么面对他呢?!
当是时,我的通讯仪突然兀地响了起来,在这静谧的影厅内,刺耳凄厉……
所有人都默默回过头来望向了我。
而我,只见得那位老将军。
他眼神如炬。
正直而坚定。
落幕
我掐断了通讯仪的信号,呆呆地面对着眼前的那些人。
我知道他们也在看着我,目光全都集中在我那套死黑的制服上。
半晌静默。
我们都没有其他的动作。
老将军的眉头似乎舒缓了一点,看着我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
可我该如何回应呢?
我只有在那仿佛赤裸的羞愧中颤栗,只有在心里凄厉地喊着:“快跑吧!你们都快从这里出去罢!我从未看见过你们,所以你们都快跑吧!”
然而所有人都无动于衷,脸上是我头一次所见视死如归的神情。他们一点也不害怕,他们来看电影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我愣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尘愤怒的叫喊,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活着。
“喂!你在搞什么?!一个小小的影院也解决不了吗?为什么不接通讯?!嘿!你听到没有!刑大人马上就要过来检查了,你想进笼子吗?”
来势汹汹的他,从后面一把揪住了木讷的我正要训斥,然而当他见到眼前之人后,竟变得与我一样不知所措。
“将……将军!”
他脸色煞白,似乎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而老将军还是同刚才一样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正如对我所做的那般。
“将军!您怎么又犯傻啦!”
尘的语气当中充满了哀伤。
“您可知道,我从小就崇拜您,可您如今怎么又做出这样的事来?!这是犯法的,这是不符合您高贵身份的!难道组织对您的惩罚一点也没让您回心转意么?难道这些猪猡的命能与您的相提并论么?噢!我尊敬的将军,虽然您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可我一样会像曾经您当将军时那般敬重您!请您也自重吧!”
尘的语调抑扬顿挫,好像在发表演说,心中的情感汹涌澎湃。
然而老将军只是抿着嘴,双手撑住轮椅的扶手,吃力地用他残破的双腿站了起来。我见他就像一尊立座缺陷,却依然挺拔的雕塑。强忍着剧痛的起身爆发出的是一种真火融不断的可怕意志——源自将领的威武,更源自他对生命一视同仁的大爱。
“将军!您快坐下,您在做什么呀?!”尘大叫着。
“孩子……”
老将军说话了:“这不对。”
“不对?什么不对?我们来完成组织分配的任务有什么不对?!”
“这不对。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不对……”
“清算!清算啊!”
老将军笑,“是啊……清算!我想,是时候该还清欠下的了……”
说罢他竟然顶着撕裂的钻心,一步、一步向我们绷着步子走来,拦在我们跟前。我看见他已经衰退的双腿,现在血红得像两条虚软的腊肠,正左摇右晃地支撑着他,然而他的身形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伟岸……他是个巨人……
“噢,您可别说胡话!只要您现在让开,从这该死的影厅里出去,我发誓!我们一定不追究您的责任,就当我们从没在这儿见过您!我以我的生命担保!请听我一句劝告,趁着检察官还没来之前,快走吧!”
“阁下!他都这么说了,您就快走吧!这一切由我们自己来承担!”影厅里有也异生种人异口同声地劝道。
然而老将军屹立不动,竟摆出了战时戒备的姿态。
“将军啊!好!您不愿意离开,那也请让我们过去完成任务!”
老将军撇过了头去。
“我同他们一道,并且,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谁也别想再伤害他们。”
“您可知道这是死罪!”
“无妨……”
老将军闭上了眼,“毕竟我欠他们的,可远远不止有这么一部没能公映的电影啊……”
我流泪了,可是一点也没让任何人看见。
此时的影片,正播到甘为了掩护一个异生种青年,独自留下正面对抗两个清算者的镜头。
而另一边,尘也拉开了架势。
随着影片中配乐的一声厉响——尘的泥沙喷涌而出,绕过老将军的身旁,直逼在座的异生种人。
而老将军一挥手,身后竟蒸腾起一片翼状的雾气,随即凝结成了他闻名于世的贮藏物——结界隔膜,轻轻松松就包裹住了那些如同恶兽一般奔涌的秽物,接着转手一翻,将裹着泥沙的隔膜像丢沙包一样朝尘的方向投了回去……
尘立马吃瘪,深陷进了自己的贮藏物中,嘴上委屈地喊着:“将军我不想和您战斗,算我求您不要再反抗了!”
可是老将军虽然已经满头虚汗,却仍然挺立在他所想保护的人前面,没有半步退缩。
“枭!上啊!把将军支开!”
我猛的一惊,发现老将军正在看着我……
我左顾右盼,眼神在慌乱逃避着与他对视。
然而这时,身后突然呼啸地飞过了两把利刃,趁老将军不备精准地命中了他的膝盖。
他应声倒地。
“刑大人!”一旁的尘惊叫起来。
而我只感到背后一阵发凉,凉透了骨髓。
紧接着便是一双强劲的手轻轻一搡就将我推向了一边,加上先前的震惊,我没注意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刑到了。
“老对头,你还是不死心。”
他阴冷地说到。
“直到我死,我也不会改变。”
老将军喘着粗气浑身颤抖,仍想从地上爬起,可是他伤得太重了,常试多次都以失败告终。
“我……永远也赎不完自己的罪,我也永远都认为我做得不够。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可笑。”
刑开了管道——一挥手,高压气流就推送着他死亡的类金属锥刺射向了每一个异生种人
一瞬间!
大家都死了。
我的头颅好像要从内部炸裂开来。
“你!”老将军撕心裂肺地哀嚎道。
“别说了。”刑默默走到他身边,“没有第二次机会。”
“不!”
此时尘已从泥沙中挣扎出来,急忙连滚带爬地挡在了老将军前面。
“他可是我们亚基里的将军啊!他可是我们管理层级别的人物!我以亚基里第三席清算者的身份恳求您放了他吧!”
“是吗?”刑睥睨着脚下的他。
“第三席,很有地位么?”
“不敢!”
“那你也去死吧。”
一阵恐怖的风压卷起,携带着无数可怖的锥刺瞬间将尘钉在了墙上。
“像狗一样,不值一提。”
说完,他拔出毒剂手枪,在老将军的头顶扣动了扳机。
此时,《生命的悲歌》响起,紧随而来的,是影片中烈牙法庭上大法官威严的声音:“埋葬虫甘,行为荒诞,罪大恶极!经由我庭裁决,判处死刑!”
在灵魂的哭泣声中,我看见整个影厅的血流成河,我看见老将军在地上最后的抽搐……
……
……
我……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混蛋!”
突然,他瞬地回过头来,将目光死死地锁在了我身上。
是那来自地狱深处的眼睛。
虽是神明,可我怕了。
“看到了吗?你们这些亚基里的臭虫,永远都那么令人作呕。你们在我眼里不值一提——什么次席、第三席都是一样。对,首席也是一样。她顶多就是我们的炮灰……”
我的心脏好像被捅进了一把刀子。
他在我眼里,在缝合线下,才是一挥手就能两断的臭虫。
可我却不知怎的要向他妥协了。
因我看见满屋子惨而不悔的亡灵,我看见老将军的尸体迅速腐化,最后变成一具骷髅……
以及……
“她顶多就是我们的炮灰……”
我竟没有杀他,反而愣在了原地。
而他从我肩旁擦过,摊开了风衣。
我瞥见,他藏在风衣襟侧的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我。
……
他走了。
留下一片死寂。
影片,也在那凄凉的乐曲声中,黯然落幕。
决断
我已经两夜无眠了。
我想睡的,但那种口干舌燥,焦躁焚心的感觉却不容许我安然入眠。
在这两夜里,我不断地重复着我是一个恶人的想法——恶人才不需要多愁善感不是吗?可是我的眼睛竟合不上。
但凡是有那么一刻合上了的,看到的即是老将军的双眼。
那里面有尖锐的灼光,在像刀锋一样剜伤我的眼球,使我的心痛苦地尖叫,在无处遁形,无处可逃。
我胆小、懦弱。
不仅放纵自己毁灭信仰,我还在有能力惩戒的时候选择妥协与同流合污——只因为怕死、怕未了之事、怕尚未发生的厄运、怕远在目力所不及之处的她身陷危险。
死了可就什么也挽救不了了!
独自一人死去,或是在好不容易活下来后又被判处死刑,我都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这不对!
这也不对!
这什么都不对!
我坐立都在心力交瘁之中。
一心只想忘掉严重违背自己意愿的逃避。
可我太自私了。
在不认识的人前、在我内心深处仍然同意的悲悯之下,我依旧舍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捍卫他们,我不敢站出来也说上一句“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永远别想再伤害他们!”
是我太自私了。
我又看见甘的两行情泪。
现在正在对我的精神进行着凌迟。
可我还看见疯丫头身边的枪林弹雨。
如今正在对我的意志进行着车裂。
一头是认同的苏醒与复活,给我无比的震撼;另一头是牵挂的陪伴与延绵,给我无比的感动。
可它们如今在两边夹着我,都成了张满力度之弓上的箭!
我浸在被自己的冷汗湿透了的床单下面,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好像发了四十多度的高烧——牙齿在咬着嘴唇打颤,鼻腔的堵塞感令人窒息,怏怏的头颅沉在那里,脑内是浑沌与污浊……
我生病了。
再这么下去,我该用缝合线把自己剖成两段!
如果两方万钧的巨石要向我砸来,我即便头破血流也只能在同一时间应付其中一面!
扭曲着脸,在那死寂的房间,听着使人精神错乱的机械表的嘀嗒声……
我打开了电视。
与其说是无意间打开,不如说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去面对一个早该料到的既定现实。
“亚基里先遣军战况告急!”
屏幕中赫然显出这一行字。
接下去,是对战事紧张的一系列详细报告。
满眼映入的,都是“伤亡惨重”、“形式危急”等字眼。
我看到了许多士官的阵亡名单。
其中还有很接近莉莉丝的……
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床上起来。
穿好着装,一口气踏入了黑暗之中,也不坐电梯,从四十八层踏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在空洞的楼道,华灯也像妖魔一样,明丽但是却驻着鬼。
下楼以后我去买了一些水果,然后直奔中央医院。
此时的医院本应该已经到了宵禁时间,但介于最近不太平,清算者专区还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更何况同在一个组内,这就让我有了更充分的理由。
走进病房,我看见尘艰难地动了一下——虽然浑身缠满了纱布和绷带,但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到来。
“枭?”尘的声音有些兴奋,似乎从没料想过会有人来探望他。
“是我。”我走到他床边坐下,顺手将水果篮放在了他的床头。
“你……”他为了这点小事快要感动得哭出来:“多谢啊!”
“这没什么。”
……
想起前天,刑走了以后,最终是我将他从墙上弄下来的。那些类金属锥刺似乎具有阻抑原始种人创伤愈合的能力,所以他流了一路的血,将路都给染红了,只不过这样的伤还不至于杀死他。于是医疗组到了以后便将他送进了医院。
为此,他一直觉得亏欠我一个人情。
“好点了吗?”
“哈,死不了。不过你这么晚了还来看我,真是……”
“尘。”我平静地说到:“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嗯?你说吧,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帮你!”
“是……我希望你帮我参军。”
我见他藏在纱布内的眉头皱了一下,接着饶有兴趣地说到:“这你直接去买一套制式军装,然后到军务层填好相关材料就可以准备登船了。怎么,你想要前往支援么?”
“没错。但是莉莉丝在走前已经给我的身份下了报名禁令,我希望你能帮我绕开她安排的‘关卡’。相信以你第三席的身份,应该是有办法的。”
我不知这句话说出来是有多冷漠,可我见尘脸上却是得意的表情,就好像他最自豪的身份得到了认可一般。
“这好说!好家伙,人人都怕被征去打仗,你竟然还自愿往那儿跑!”
我听了只有苦笑。
苦到心坎里。
或许又在逃避吧?
留在这里,我不知还要与刑接触多少次,也不知道还要进行其他的什么任务。
我再也不敢去接受了。
至少在费伦多,我果断过。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想法该诛杀我多少次,只是在潜意识里这么认为。
“还会有队伍么?”
“有。最近先遣军牺牲了大半,肯定会有第二次征集。只不过照你这种说法,可能得安排你去西岸市那边登船了。至少在边海广场不行。”
“好的,没问题。多远我都去。”
“嘿,兄弟!真羡慕你!”他啧啧地叹道:“这就是和莉莉丝阁下待在一起久了而培养出来的觉悟么!”
听此,我把目光移向了远处,不打算回答他……
“向你致敬!”他奋力挣起手来对我行了个礼。
“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罢!”
他点了点头,继续道:“你先回去,我来帮你运作。两天后等我消息,先去准备吧!”
我整了整领带,起身走了出去。
“嘿!”
尘叫住了我。
“你保重!”
我微微耸了耸肩。
……
呵。
价值观已经错得一塌糊涂了。
现在行动着的,只是一具血肉的空壳——在靠着细若游丝的本能拉扯着向前爬去。
纵使不知道爬的雅不雅观……
没用了。
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