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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色慕明湖     日出海东txt下载     日出海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十八章 潞阳之战

    此时,距离草原大战已过去半年有余,这期间,耶律楚和的使臣两次到达中都,带来草原上的朝贡品,表达了要与北辽修好,共叙叔侄之情,共谋契丹人的百年大业。而近来,北方的靺鞨人又兴风作浪,因而虽然耶律德荣知道自己未来与耶律楚和必有一战,但也只好暂且忍一时。

    耶律楚和向北辽称臣之后,通过草原上的贸易线聚敛不少财富,同时注重生产,慢慢积蓄力量。他也知道,自己和耶律德荣的恩怨是不可能就这么了结的,二人之间必然是你死我活,必然有一场命运的决斗。在修养期间,他着手准备加强与中原联系,以从中原购买粮食兵器,于是他筹划派出使者分别前往安州、晏州和帝都。

    被拜为太师的于子非主动要求去晏州,因为他还想去晏州弄清楚一些心中疑惑,于是他稍稍准备就带队启程了。之前,于子非听说耶律楚和联盟回颜部之后,就知道这孩子是准备有所大行动了,便启程回到草原,若不是行程被打断,自己原本也计划前往晏州。

    然而于子非出发不久,帝都就发生兵变,此后梁王朱奎篡位,晋王李淄坐病重离世,耶律楚和面对这种形势,亦忧亦喜。中原大乱固好,总归不会再威胁到自己,但恐怕北辽很快会趁乱向自己宣战了,以自己力量,还不足以对抗自己的叔叔。

    想起当年资助过自己的李淄坐,耶律楚和内心还是心有不舍,虽非亲非故,但总归这个人给过自己很大帮助,可惜英雄已逝,不知河东未来如何?

    李继存四处抽调,终于集结起精锐骑兵万余人,加上刚刚招募的汉人骑兵,总归可以与梁军一战了。这支部队由李继存和李在元亲自率领,立即出发奔赴潞阳。他们头带孝帽,身披孝服,打出为晋王复仇、匡扶皇室的口号。而李济科和郭嵩整备粮草,率三万步兵紧随其后。

    出发前夜,李继存前往看望赵辛然,却发现赵辛然已经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安慰他的信,他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如此,但却无暇多想,这一战是生死之战,他必须全力以赴。

    这一年,安州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安州大地一个冬天始终被雪覆盖。李继存大军到达壶关,与邹德威会合,一面安排邹德威在李济科到来之后立刻西进,绕道西路梁军后方,截断其粮道,一面不加停歇、快马加鞭,直奔潞阳。

    两天后的傍晚时分,李继存率先头部队抵达潞阳。当他一路赶到城下时,惊人的一幕让他又气又笑,自己训练了仅仅几天的汉人骑兵居然被甩得无影无踪。

    李继存在潞阳城外的三里岗停下来,等自己的后续部队到来。此时,天空下起了大雪,急雪之下,万物都变得模糊,视线所及不过百米。部队陆续赶来,有些新兵马术不精,李在元只好让他们下马以步兵战术散开。待部队集结完毕,李继存先率骑兵突袭潞阳城下的梁军夹城,李在元指挥步兵紧随其后。

    李继存身先士卒,带领几个亲兵在梁军中反复冲杀,士兵们爬上夹城,同龟缩其中的敌人混战在一起,战场乱成一片。骑兵经过,白色孝衣飘动在潞阳城下,和雪花交织在一起,白皑皑一片。城头的石恒看见城下尽是自己的袍泽兄弟们,被这一幕激励,也率兵杀出城去,围城的数万梁军迅速溃败。同时,郭庞率步兵阻击住前来增援的梁军,而后,邹德威率三千轻骑兵抄道偷袭了梁军的运粮队伍,迫使各路梁军陷入断粮状态。

    短短三天时间,整个潞阳前线全线溃败,八万梁军,半数战死,半数四散逃跑。此时,虽然朱奎的增援部队已在路上,但完全没想到李继存行动如此之快,得知前线惨败后,只好无奈中途折返。

    此战之后,李继存晋王的地位也就稳固下来,连石恒也心服口服。有些时候,李继存也觉得这一切真得很神奇,他从未想过要去争什么,但却总是有种力量驱动着他,让他必须如此。幸亏自己的命一直很好,甚至未曾遭遇过失败,从当年雪夜入景阳,再到靖源驿死里逃生,以至今天力挽狂澜,力保父亲基业,似乎神明也在庇佑自己。

    有些人悄然消失,就如同曾经不经意的出现,即使明明没有带走什么,却让人感觉仿佛丢失了魂魄。当李继存回到晋阳,他反复会看辛然留下的那封信,似乎他的不解、他的难过、他的所有情绪都可以从那封信中找到宣泄,或者找到答案。

    她在信中说,她与他是迥然不同的人,她等不了他许诺的美好未来,她不愿去做他的牵绊。曾经太多盼望的美好或许只是虚幻,那些平凡终究不值得回看。她说,她做了一些错事,渴求他原谅,从一开始她就不曾爱过他,只是因为她很早就知道他是沙坨世子,只为贪慕那浮名或是一时的奢华。

    “舍不得她吧。”李继存坐在曾经和她共处的院内小亭,此时叶绮云走了过来。

    “绮云,为何会这样?明明走入了你的内心,可转眼就刺一刀,我真得不懂为何会如此。”李继存对叶绮云无奈地说。

    “继存,我知道你伤心,但有些话我不能不说,”叶绮云坐下来,“你真得了解她吗?”

    “绮云姐,啥意思?”李继存有些不解。

    “我打听过教她的先生,先生说她极度聪明,不到月余就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熟读经书,精通历史,这哪里是一般的戏子。你相信会有如此聪明的人吗?”叶绮云回答。

    “那她为何要如此?”李继存明白叶绮云的意思。

    “所以我问你是否了解她的来历,”叶绮云继续说,“我能看出她在你心中的位置,所以这些话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也是不想看你伤心。”

    早春的风还是带着寒意,李继存望了望赵辛然常住的那间屋子,紧闭的门透着冷清,院内的海棠还未出芽,裸露的枝头在风中是那么无力。她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她为何要骗他?靖源驿之变的重逢是刻意的安排还是注定的缘分?她又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呢?她还会再出现吗?许多疑问在他的心中。

    总想在回忆中找寻某些隐藏的痕迹,以为可以预知未来,可回忆总是苍白,以至搞不清楚是否曾经存在过,只留下一个问题,是否还深爱着她?

    虽然早已联络过,但当于子非带着使团来到范阳,依然吃了闭门羹。刘荣焕常年居住在大安山内,与三清观的道士一起修炼仙丹,还随身带了四百多美女,纵身酒色之中。刘荣焕一般一年只在范阳城内待两个月,其他时间皆由刘启明代为主持晏州之事。

    虽说刘荣焕吩咐过要好好招待草原使团,但与北辽暗通款曲的刘启明早已得到耶律德荣的授意,欲将使团驱赶走。和他的父亲相比,刘启明和北辽的关系更加亲密,尤其是朱奎称帝之后,北辽看到了拉拢晏州的机会,而刘启明也希望契丹人支持自己,早日接替父亲掌管晏州。他虽然自己主持晏州事务,但身为卢龙节度使的弟弟势力也不小,而且早就虎视眈眈,一直想取代自己。

    于子非暂住在驿馆内,刘启明已经下了逐客令,要求他们明日必须离开。他苦恼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在此时想不出什么办法。

    “报告太师,有人送来一封信。”随行侍卫报告。

    于子非打开信,信中写道:“得知贵客明日午时离开,特邀城西十里四棋酒家一聚,共商晏州大事。”

    第二日,于子非一行人还未到达城外十里,酒家已被清空,酒菜也已经备好。

    “鄙人为卢龙节度使刘启光手下谋士杜荣尚,约贵客来此一聚,一来尽我晏州地主之谊,二来也为共修双方之好。”杜荣尚早已等在门口。

    江孜之死让杜荣尚备受打击,他一心感念江孜这么多年的养育和栽培,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却也束手无策,他只好把这笔帐暂时记到了朱奎头上。不过所幸自己不在帝都,否则怕是也难逃一死。义父死后,他的身世之谜也就石沉大海,他没法说服自己不去探求自己的来历,尤其是义父明确说过他的身世与晏州有关,他也想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们为何抛弃自己?他无暇考虑这些,义父死后,他四处联络各地军闻司旧僚,也有一些人来晏州投靠他。

    “感念二公子愿意接待我们,这晏州的门槛着实够高。”于子非既高兴,又不高兴。

    杜荣尚给所有人都安排了酒菜,单独带于子非来到一个单间,二人在一张桌前对着坐下来。于子非仔细观察这个年轻人,他个子不高,但身材轮廓不小,微微发胖,看起来应该会笨拙,但眉宇间却透露着精神,面色倒是白净,有种江南小生的感觉,但臂膀壮实,脖子微短,又像北方胡人。他端量了一会,总觉得这副脸庞有种熟悉的感觉,他仔细思索,自己难道曾经见过这个年轻人?

    “不知贵客如何称呼?”杜荣尚先为于子非斟酒。

    “鄙人于子非,草原五部大贺的太师。”于子非回到草原之后被尊为太师。

    “那莫不是耶律可汗的师父?”杜荣尚虽未到草原,但多多少少听说一些耶律楚和的故事,“耶律可汗想来跟我年纪相仿,却已是草原之王,近日得见其师,真是三生有幸。”

    杜荣尚几句奉承之语让于子非一扫心中最近几日不受待见的愤懑。

    “今日一见,是有要事相商。不知太师是否知道,刘启明是接到了北辽的密信方才拒绝接待你们的。这刘启明现代替其父节制晏州诸事,而其早已和北辽达成默契。我家主公虽为次子,但野心不小,早有主宰未来晏州之心,但现在整个形势都不利于我们。如今梁王篡位,晋王李淄坐病重,近日来报,梁王大军正在围困潞阳,河东战事又起。中原大乱,推测北辽不会闲着,恐怕也会连累草原各部,毕竟北辽皇帝不可能真正容得下耶律可汗。”杜荣尚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于子非心中惊叹此人的分析,虽然杜荣尚尚不知耶律楚和和耶律德荣的恩怨,但此人所言实实在在都在理。

    “若可汗愿意与我家主公联手,待我们掌管晏州,定于草原各部修好,共同对付北辽。”杜荣尚继续说。

    “那当然好了,不知我们如何相助?”于子非心里很高兴。

    “恳请太师留在我晏州,入我主公府中,一来为我出谋划策,二来协助我们与草原联络。待他日晏州有变,望耶律可汗出兵牵制北辽。”杜荣尚建议。

    于子非握紧自己手中的剑,看着杜荣尚早早准备好的两箱金银珠宝,感受到了对方的诚意,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五十九章 江左才子

    徐治颢在帝都述职归来的路上拜访了汴郡的好友朱友达。朱友达算是半个隐士,他虽也是朱奎的儿子,但由于其母不受朱奎宠幸,他向来也不受朱奎喜欢,不仅不能像朱友伦那样同朱奎一起南征北战,甚至每次朱奎看见他整日沉迷道术,忍不住责骂他。

    徐治颢和朱友达相识于徽州寿春郡,当年寿春新修一处道观,当时朱友达在寿春一带云游,于是赶来,恰好与徐治颢相遇,两人便一见如故。徐治颢十岁时丧父,后为江宁商人徐衍收养。他自小就深得号称江左第一才女的姑姑徐佳传授诗词文法,又读过很长时间私塾,因而其文采斐然,成为江南颇具盛名的才子。又因为其有皇室血统,因而在当地颇受重视,成年后更是在海州高升幕下任职。

    徐治颢本名李暻,其父李沅曾是御前司侍卫、安都府都护。说到其父,则要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那桩著名的宰相林从观被刺案。当年,皇帝一方面表面上装作不管不顾,但却密召其父暗中调查背后指使之人。经过不断追查,多多少少有些线索,但还未及真正查出真相,其父就被人刺杀在从汴郡回帝都的路上。杀手乃是武林一等一高手,江湖此后就传言,查此案者皆此下场。李暻之母生怕在帝都会遭不测,因而带着李暻投奔其父生前好友即徽州本地富商徐衍,才有了之后的故事。

    徐治颢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朱奎和其父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他的父亲生前去过的最后一站就是汴郡,和朱友达的友情倒是给了他接近朱奎的机会,只可惜这朱友达并不受朱奎待见。因而他也多次借机前往帝都和汴郡,找寻知情者,想找出当年父亲被杀的内情,可惜一直没有线索。此次入朝述职,他有幸参加了朱奎的家宴,也算见过了朱奎本人。

    就在徐治颢拜别朱友达回到海州维扬的第二年,先帝驾崩,新君即位,帝都的封赏诏书传遍四境,然而各地还未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后面发生的事更加出人意料。驸马张钧飞发动兵变诛杀宦官江孜,不想引发帝都大乱,此后皇帝让位于朱奎,江南各地也随即陷入混乱,要不发檄文欲征讨朱奎,要不纷纷自立,还有的接受了朱奎的册封从而割据一方。乱局开启,海州一带也陷入纷争,徐治颢对世道已然失望,于是便返回江宁家中。

    这年冬天,一个江湖女子突然造访府中,拜见养父徐衍,此女子四十岁上下,正是林婉。

    “我来府上是想向您打听您儿子徐治颢,我听闻他是您养子,其父当年因追查前宰相林从观之死而惨遭人杀害。”林婉实际上是从朱友达那得知这个消息,朱友达一心求道,自然与她和赵进由有较多交往。

    “不知贵客是什么身份?”徐衍很吃惊此人居然知道这么多,“突然提起此事意欲何为?”

    “实不相瞒,家父即是前宰相林从观,当年我拜于道己真人门下,跟随真人云游海内,待我再回中原,家父已罹难,我也只好隐姓埋名下来。”这是林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跟人提起自己的身世,甚至自己的夫君赵进由都不知道。

    “原来是林相之女,有幸一见,”徐衍说着便起身行礼,“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来意,我这就让治颢过来。”

    林婉和徐治颢谈了好几盏茶的时间,二人将自己知道的信息都说了出来,徐治颢通过林婉也了解了更多当年的情况。

    当年在帝都刺杀林从观的杀手使用的兵器乃是河东沙陀人惯用的弯刀,因而当年徐治颢父亲李沅首先认为河东李淄坐嫌疑最大,因而以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为掩护前往了晋阳,在晋阳待了数月,与李淄坐本人以及其手下大将邹德海、张成旭等人都接触颇多,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来。此后,徐治颢父亲又前往晏州,但当时晏州一直不安定,内乱不停,玄武军与河东联军与刘锦辉激战正酣,其父到达范阳后晏州已易主,李沅认为混乱的晏州不大可能是幕后主使,于是又去了汴郡,也就是在从汴郡返回途中遭遇不测。

    “我当年初回中原,从家父友人那得知皇上安排你父亲调查家父被杀案,于是派人和你父亲取得了联系,当时我正在帝都,于是就等他回来,不想竟再无机会。”林婉说着说着竟凝噎起来。

    “究竟和朱奎有没有关系?”徐治颢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未有证据证明,但无疑其嫌疑还是很大的,这些年我也曾屡次想从朱奎身边人当中找到突破口,但一直未有什么进展,”林婉继续说,“杀家父的乃是军中人士,而杀你父亲的乃是武林中人,可能幕后也不是同一人。”

    “倒是当年随我父亲查案的一个随从当时死里逃生,曾向家母描述过蒙面人的身形和武功招式,我大概记得,此人轻功极好,身法飘逸,使用一柄重剑,剑法灵动却又不乏力度,而且还配有一把匕首作暗器来用,”徐治颢哀叹,“如今朱奎篡位称帝,怕即使真是他所指使,恐怕也很难报仇了。”

    “这确实看不出啥,天下轻功好、擅使暗器的高手实在太多了,只是这剑法确实不像普通的杀手,一般的杀手为求快不会使用重剑,重剑多是宫中侍卫才会用的。”虽为习武之人,但没有在现场亲自目睹,林婉也只能想到这么多。

    “不知徐公子未来做何打算?毕竟你有皇室血脉。”林婉实际上是在暗示徐治颢。

    “我本无心这天下事的,我的爱好就是和朋友饮酒赋诗,也不觉自己作为皇室余脉有何不同,不知前辈有何指教?”徐治颢问道。

    徐治颢没有撒谎,他对这个世道是失望的,虽然他曾在高升手下任一小职位,但更多是靠这点俸禄养活自己。这些年,他目睹地方官员鱼肉百姓,各种巧立名目征收苛捐杂税,地方豪绅子弟轻轻松松进入官员队伍,科举早已名存实亡,自己能做一小官说是因为才情,其实还是靠伯父关系。近年来,盗贼横行,天灾颇多,即使徽闵之地乃鱼米之乡,老百姓生活也是很艰辛。所以,他所钟爱之事不过和朋友饮酒赋诗,不谈天下时事,只谈各种俗情杂念。

    “公子若自己无主意,不如去万江吧,朱奎的新朝庭正需要人,你又和朱友达熟悉,以公子之才在朱奎身边谋一职位不是难事,”林婉对他说,“不过你要隐藏好你是皇室后裔的事实,以防会有杀身之祸。”

    “我明白,我考虑一下吧。”徐治颢其实内心已经听从了林婉的建议,他虽对朝堂之事无感,但对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充满了好奇,也许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想知道这迷雾之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临走之时,林婉反复嘱咐徐衍父子,万不可对外人提起自己的身世。

    朱奎篡位后,为李氏母子二人安置在南郊的一处豪华宅院里,那里曾是大名鼎鼎的原河州张氏的住所,虽名为好生相待,却与外隔绝,实为幽禁。同一处境的还有张钧飞,曾经栗阳公主钦选的驸马之人,如今也被囚禁起来,虽然好吃好喝伺候,但居所被封锁,毫无自由。

    第二年初春,随着去年冬天梁军惨败潞阳前线,晋王李继存打出恢复旧朝的口号,引得不少豪强争相附和,朱奎对前朝老臣的猜忌愈加严重,于是他编制罪名杀掉了八名前朝旧臣,并对李氏母子起了杀意,但他还是碍于颜面不敢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

    老臣崔琰也在这八人中,朱奎杀他并不是因为他感念旧朝,而是因为他带领朝中儒生处处与自己作对,并在民间四处传播所谓的异姓说,说什么皇帝也不过儒士实现德治理想的工具,皇帝不德,则可废之。朱奎忍无可忍,不念此人把自己推上皇位的旧情,最终痛下杀手。

    崔琰之死,引发了当朝儒生的恐惧,因而很多人逃离朱奎的新朝廷。于是,这一年春天,朱奎只好发文,广招天下才子效力朝廷。徐治颢的父亲托地方豪绅联名向朱奎推荐了他,徐治颢也就此离开江宁来到万江。身为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能响应新朝庭的号召,让朱奎很高兴。他破格提拔了他,对这个曾经在景阳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甚是喜爱。然而,交给徐治颢的第一个任务却是去劝说张钧飞。

    “我们曾经见过。”这是徐治颢见到张钧飞说的第一句话。

    “在帝都,梁王的家宴上,我记得,”张钧飞近来一直在安心读书,面对造访的徐治颢,他还是倍感意外,“你现在已经投靠朱奎那国贼了吗?”

    “这个世道坏了,与其说是社稷的败坏,不如说是人心的败坏。恕我直言,这朝堂之上,亦不过两种人,伪君子和野心家,前者忠君爱国、刚正不阿,亦不过赚取半点盗世之名,后者满口仁义道德、心系天下,却实实在在是替自己谋划,整日把老夫子之语挂在嘴边,确在行苟且之事。仁义缺失,道德败坏,门阀士大夫,商贾庶民,皆是如此,”徐治颢对张钧飞说,“无论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需要改变的是这个世道,是人心,所以我不想解释太多。”

    “我是哪种人?”张钧飞第一次听见如此不入世俗之语。

    “当年栗阳公主第一眼在人群中就认准了侍郎,让我们这些自诩江南才子的人可是好生嫉妒,你为何能吸引到她?因为你是两种人的集大成者,”徐治颢笑起来,“你既是伪君子又是野心家,你入朝堂多久,就闹了个天翻地覆,那把持朝政半生的江孜怎么也想不到会因你而死,如果你的铤而走险真得成功了,你不一定不会变成下一个江孜,但你和那些只会谈道理的士大夫是不一样的,他们只会说,而你是真得敢做。”

    “想来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也一直深感自责,说来愧对天下人。”张钧飞低下头。

    “王朝的分崩离析其实早已注定,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如一个病人,要不坐等其自己慢慢熬死,要不如侍郎这样上一道猛药。天下人皆知如此,侍郎又何必自责呢?”徐治颢劝道。

    “那徐公子觉得该如何?”徐治颢的这句话其实说到了张钧飞的心里。

    “朱奎不杀你更多的是想要一个颜面,你不要再逼他了,他刚刚杀了八名老臣,崔琰也在其中,说明其实名声对他也不是那么重要,我觉得保命是第一位的,”徐治颢说出自己的想法,“况且我只是看到了这个世道的坏,而改变它还是需要张侍郎这样的人。”

    张钧飞的臣服让朱奎非常高兴,虽然他对张钧飞确实刮目相看,但也毫无信任可言,不过这前朝驸马为自己效劳,足以说明自己皇位得之有道,乃是法理正统,这天下人该认可自己吧。这样可以扭转舆论对自己的不利,至少河东不能轻易打着匡扶皇室旗号对抗自己,因为前朝皇帝不仅在万江过着安逸生活,连前朝驸马也为自己效力。

六十章 天君山寻道

    出万江西北一百里便是天君山,天下第一道教天师道所在地,四海之内的道家门徒皆可寻祖于此山。于是民间有言,“天君山下的农人也是得道之人。”

    在臣服之后,虽然朱奎并不真得信任他,自然也不重用他,但张钧飞还是获得了足够的自由。在被囚禁期间,张钧飞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决定寻机会去天君山寻长老道同真人以解内心之惑。

    山脚下的小河边,一块农田掩映在树荫下,张钧飞正好遇见一耕地的农人,正在不紧不慢地给庄稼锄草。

    “老伯,都说天君山的农人都是得道高人,”张钧飞走上前去,“可否为晚辈解答一下疑惑?”

    “老夫也就一农夫,种了一辈子庄稼了,只懂四时五谷,不知后生有何疑问?”老翁停下手头的活。

    “我想请教有关大道的问题。怎样思考才能知晓大道,怎样行事才能获得大道?”张钧飞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农夫摇摇头,俯下身子继续忙起来,他确实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张钧飞见农夫不再搭理自己,只好沿着石阶继续朝山上走去,在到达山顶的路上又遇见一扫地老道士,看起来也年逾花甲。那道士一心一意清扫着铺满灰尘的青色台阶,完全不顾及来人,哪怕是一个外人就站在面前。

    “道长一看就道行不浅,是否可知何为大道?又怎样才能通晓大道?”张钧飞直入主题,哪怕老道士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老翁年岁高矣,记性不好,以前还能说几句,现在想告诉你,可惜话到嘴边,却又都忘记了。”老道士摇了摇头,又继续扫起地来。

    一阵风吹过,竹叶洒满地面,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光芒四射,泛着迷离的晕彩。

    老道士停下来擦擦汗,望着逐渐消失在山顶的年轻人背影,不觉摇了摇头。

    “晚辈内心实在难以安静,苦苦寻觅却依然难寻心中之道,因而上山求仙人指点,以解内心之忧,”张钧飞报上名,等了半晌午方才见到道同真人,“来时,见过山下的农人和半山腰的扫地师父,可惜都不曾开口,农人说自己并不知道何为大道,老师父说自己年轻时候尚且可以说出几句,只不过年纪大了已经忘了。因而,只能亲自叨扰真人了,感激真人能抽空面见晚辈。”

    “张生不要如此客气,我道中人虽避居山野,但对朝中事也多有耳闻。张生年纪轻轻,但早已名声在外,何况你先祖也有功于社稷。”道同真人把张钧飞带进天君山玉皇阁,让众人退下,只身一人与张钧飞促膝而谈。

    “真人说笑了,吾辈之人,谈起名声,怕也是声名狼藉了,”张钧飞一脸苦笑,“老天爷也是捉弄人吧,一通把自己身心搞得憔悴不已,许多时候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要崩溃了,前路漫漫,不知何处去,倒是听说这世间多有隐居、炼丹、得道之人,所以,越来越迷惑,究竟何为知道之思?何为合道之行?这世间人苦苦追寻的得道之法是否真得存在呢?”

    “不要刻意思考才能知晓大道,不要刻意行事才能顺应大道,不刻意寻求方法方能获得大道。”道同真人三句话就概括了问题答案。

    “唉,真人果然是高人,这么容易就给出了答案,我还寄希望于山脚种田的农人和山腰扫地的老师父能给我答案,真是蠢啊。”张钧飞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神情。

    “非也,非也。我能在众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掌门,就是因为我谈起道来头头是道,甚至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啥都明白,直到我师弟死在我的面前,见悟生死之后我才觉得我一生其实从未真正得道过,”道同真人打开封闭的窗户,让光线透进来,然后在高大的殿门前反复徘徊了几个来回,继续说,“其实你本不必来见我,山脚下的农人才是真正得道的人,扫地的老道长是我的师叔,他也差不太多,而你我虽然现在已经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却是距离得道最远的。有真知的人不会轻易说出来,能用言语表达的自然也不是真知,故而圣人之教本无言。大道是无法通过我的几句话获取的,德自然也无法用言语去表达,仁如果可以人为,那义自然就可以亏损,礼也就可以作假。失去了大道,也就只能讲究德,失去了德也就只能讲究仁,失去了仁也就只能讲究义了,若最后仁义道德都求之不得,就只能去讲究礼了。故而礼是大道的伪饰,混乱的开始,所以,所谓修道,也就是把那些不符合大道的东西给去除掉,反复去除,达到不刻意而为的境界,如果可以不刻意而为,自然也就无所不为了。”

    “也就是说,礼是刻意而为的,是大道不行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那圣人不施礼该如何?”张钧飞若有所悟。

    “如今人们心中有了物的界限,距离本真也就越来越远了,熟不知,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所以谁能真得说明白生死之道呢?人的生命,是天地万物元气聚合而成,元气聚合则为生,元气分散则为死,若生死本就为一体,又何必担忧生死呢?所以万物本无差别,只不过人们出于自己主观偏见产生了好恶,以自己所好为正确,以自己所恶为错误,所以对错并非永恒,而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亦不过同一种气在天地之间运转而已。因而,圣人应以万物为同一。”道同真人回答。

    “我问农人和老道长,他们都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而真人说得这么好,怎么能说不如他们呢?真人怎么就距离得道差得远呢?”张钧飞很不解。

    “农人说自己不知道,这才是真知,老师叔曾经知道,如今却忘记了,他距离真知也很近,而你我正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始终无法真正接近真知,”道己真人坐下来,“你是有目的寻求大道的世俗之人,自然距离真知最远,而我算是世俗之中的高人,道理都懂,只不过有心而为,依然处于是非对错阶段,并非真正得道,老师叔内心已经逐渐超脱世俗,距离大道已经很近了,而那位农人,自然而然地耕地,并无丝毫刻意,不去想什么是大道,如何去追求大道,毫无功利,可以说已经真正得道了。”

    “我似乎有所悟,真正的道本就自然存在于世间,而并不需要刻意去求取,是这样吧?”张钧飞探了探身子,继续问道,“我一直苦苦追求公正良知,想以自己所学换一个太平盛世,却愈加迷惘。”

    “很多年轻人如你一样,读了一些书,便自以为已得圣人之学,不知不觉却被礼教所束缚,实在浅陋不已,”道同真人并不顾及张钧飞的脸面,“所以与这些人谈大道犹如与井底之蛙论银河、与盛暑之蝉谈论冰雪。”

    “真人教导得是。”张钧飞顿感脸上阵阵火热。

    “后生能意识到这里,那我们就可以继续探讨一下大道了,”道同真人继续说,“澜江虽宽,于东海而言却不知要小多少,然而东海虽大,于天地而言,亦不过我天君山上的一枚石子,四海于天地之间犹如蚁穴于大泽之中,一个国家,无论在中原还是在塞外,于天下而言亦不过沧海之一粟。世间物种千千万万,人也不过其中一种,人生活在四海之内,或种植米粟,或四处行商,宫宇灯火通明,舟车四通八达,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个人或一群人亦不过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和万物相比,不就犹如马匹上的一根毫毛吗?帝王将相所运筹帷幄的、仁人志士所忧心忡忡的、能臣良将所日夜操劳的,其实不过如此。仲尼谈论修齐平治、墨翟号召仁义兼爱,远的如秦皇汉武,近的如林从观沈铭,其实也都如你一样深陷于其中。”

    “难道追求众生的大仁与天地的公德是不对的吗?”张钧飞似乎并不赞同,“人之一生应担大义,当如泰山般伟大,怎能如毫毛一般渺小呢?”

    “何为大?何为小?世间万物,从空间上看是无穷无尽的,从时间上看是永恒变换的,所以根本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大与小,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不以大为大、不以小为小,对于遥远的过去和将来不会感到苦闷,对于切身体会的当下也不会刻意强求,不喜于得,不忧于失,不乐于生,也不怯于死。一个人所知道的东西远远没有不知道的东西多,一个人活着的时间也远远没有不存在的时间多,所以怎能认定泰山就为大、毫毛就为小呢?”道同真人非常有耐心,“世人都说人有差别、物有贵贱,以金榜题名为贵、以世俗匹夫为贱,所以无所功名成就便不算成功,殊不知贵贱从来都是相对的。从万物自身而言,都以自己为贵他物为贱,从世俗角度来讲,贵贱不在自己而在他人眼中,顺着万物功用的角度去看则万物都是有用的,顺着无用的角度去看则都是无用的。所以怎能就断定怎样的人算伟大、怎样的人算渺小呢?”

    “可世人皆尊崇富有、尊贵、长寿、美名,皆嫌恶贫贱、卑微、短命、恶名,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身体安逸、食物可口、衣服华美、妻子美丽,并以此为快乐,若世间本就无大小之别与贵贱之分,那岂不也本没有苦乐之分?”张钧飞顺着思路继续思考。

    “所以嘛,有些富人,积攒了许多钱财,却整日为是非对错、容貌体态所烦恼,实在可悲,”道同真人解释,“世俗的快乐,皆出自于形体上的贪欲,但这些欲望无法满足之时便会带来无尽的痛苦,所以世俗的快乐都是相对的,都源于外物,而非单纯的快乐,而只有抛却世俗之乐才能获得最极致的快乐,才能消除世俗的愁苦,从而达到完全清静无为、无所依靠的逍遥境界,才可以说是真正地活着,而不是去做欲望的傀儡。”

    “晚辈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理是这个理,可若没有这世俗的乐,那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呢?人活着总要为点什么,要不为人要不为己,若每个人都达到这无为的状态,与天地万物并无不同,那路边的石头却又实在没有我这般烦恼,这是为何?”张钧飞追问。

    “万物皆出于造化,又入于造化,那些所为的烦恼亦不过远离大道之人自己被世俗蒙蔽而生出来的,都是虚幻和空洞的。”道同真人回答。

    在下山的路上,张钧飞反复思索道同真人的话,感觉明白又不明白,知道却又无法得道大概就是如此吧。

六十一章 彻底翻脸

    于子非在卢龙郡居留下来。

    其实刘启光曾经一度常年居于范阳,但随着兄长刘启明被召回范阳处理晏州事务,作为卢龙节度使的刘启光便跑到了范阳以西的卢龙郡。

    在这半年时间里,于子非以各种身份掩护跑了几趟范阳,熟悉一下晏州内部,并顺便打听当年杜仁的情况。

    于子非通过刘启光的关系打听到当年杜仁住过宅院的位置,位于今日的范阳西郊。那所宅院位于一个半坡上,出门是一条小路,汇于闹市区主路,路口处有一个专营面食的店铺,因为其位置很好,顾客总是络绎不绝。

    “小二,你家面可还行?”于子非坐下来。

    “客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别看我们店面小,我们的面非常正宗,这可是几代人传下来的手艺,”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年人拿着扫把正在扫地,听见于子非的话便走过来,“就拿煮汤的羊蝎子,可是自我爷爷的爷爷辈就开始研究,几块骨头、放多少汤、放什么料、煮多久,这都是学问。无论这天下怎么变,无论这谁来了这晏州之地,老百姓还是得吃我的面,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啥是本性?一碗羊肉汤面而已。”

    “前辈说得是,”于子非肃然起敬,立马站起来对着老者行礼,“那前辈定然知道这晏州过往之事,晚辈有一事相问。”

    “尽管说,尽管说,”老人放下手中收拾卫生的家伙什,“我一生都居于范阳,一般事难不倒我。”

    “不难不难,前辈请看坡上的那栋房子,所居之人原是我的一个朋友,”于子非来到窗前,指着坡上的房子说,“后来我与他失去了联系,想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你所说的朋友怕是当年的杜参军吧,不用遮遮掩掩,”老者突然脸上露出喜色,“如杜参军这般好的人,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前来吊唁,实在让人寒心,今日终于来了。”

    “正是正是,这些年我一直旅居塞外,近年才回到中原。”于子非强忍住内心的喜悦。

    “杜参军对我们街坊邻居真是照顾,可惜好人没好报,”老者站在于子非旁边,朝着对面那栋青黛色屋顶的房子望去,那房子因无人居住,已年久失修,“杜参军原是公子刘锦辉的心腹,有一年他突然就从范阳消失,这栋房子也就空了下来,当时我们众人都很疑惑。直到两年后,他不仅自己再次归来,还带了妻子孩子回来,他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听说是契丹人,生得极其美丽,后来大家也就心知肚明,杜参军应该是从北辽回来的。这没多久,刘锦辉叔父刘荣焕以暗通北辽、出卖晏州为名起兵,当年的河东军节度使李淄坐带兵前来,而一代名将郭庞也率玄武军相助,不久公子刘锦辉战死,杜参军也战败自杀。刘荣焕接管范阳后曾就有一队士兵包围了这里,但杜参军的妻儿早已离开。”

    “那这对母子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于子非忙问。

    “生死未知,但应该是逃走了,那日半夜我正好闹肚子,反反复复起夜多次,正好亲眼目睹了过程。就在前线兵败之后的那天深夜,街上漆黑一片,有一驾马车停在那栋院子门口,不久就又离开了,离开前还传出几声孩子的哭叫,我觉得就是马车接走了杜参军妻儿。”老者回忆起当夜之事。

    “可曾看清楚这是谁的马车?”于子非想知道更多细节。

    “天黑未看清,但当时范阳封城,到处搜捕刘锦辉余党,乃至家眷也不放过,这马车即使接走了杜参军妻儿,可又能如何躲得了搜捕呢?这些年我也没想明白。倒是坊间有些传闻,但也不足信。”老者似乎还有未尽之意。

    “不妨说我听听,我来分析分析。”于子非觉得自己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封城的日子里,只有朝廷使团的队伍出城离开过。当年刘荣焕向朝廷上奏状告自己的侄子,于是皇帝派出御前司内臣带领队伍来晏州视察情况,听说带头之人还是皇亲国戚。可惜刚来范阳没多久,刘锦辉就死了,皇帝也只好册封刘荣焕接任晏州牧守之位,这队人后来也就返回帝都了。但帝都来的御前内臣,不大可能和杜参军妻儿有瓜葛,所以这也是坊间传闻,不一定可信。”老者又道出了这一状况。

    于子非大喜过望,结合自己师弟赵进由的消息,那萧品灵母子可能真得没死,而是被人送到了帝都,带他们走的极有可能就是这御前司内臣,但为何要带走这队母子,确实有些说不通,但好歹也算有些眉目了。

    这一年早秋,朱奎派出的册封队伍即将到达晏州,带来刘荣焕朝思暮想的燕王称号。刘荣焕召集自己的儿子和下属来范阳参加自己的册封大典,自己也在九月份从大安山回来,却在此时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晏州的事。

    “杜兄,我爹拿着剑要杀我,吓得我一路快马加鞭跑回来。”刘启光狼狈地逃回卢龙郡,立即找到杜荣尚。

    原来这刘启光和刘荣焕的小妾、也就是自己的庶母有染,因为许久未到范阳,此次刘启光没有忍住便去找此小妾,不想被刘荣焕撞了个正着。刘荣焕没想到,自己不在城内,自己的儿子居然和自己的小妾搞在一起,他气得拿起一把剑奔着刘启光而去,幸而手下人拦着,刘启光才趁机逃走。

    “二公子,我觉得我们不能再等了,应该立即起兵。燕王的册封大典在即,晏州的主要将领都在范阳,趁此机会我们可以将你哥哥的势力一网打尽。”杜荣尚建议。

    “该怎么谋划?”刘启光还没从慌乱中恢复下来。

    “让于子非联系草原五部,牵制住北辽,我去截住朱奎的册封队伍,待公子拿下范阳,我逼迫他们直接册封你为燕王,公子只需要亲自率兵偷袭范阳即可。”杜荣尚说到。

    当晚,刘启光集结自己的部队自卢龙出发,趁无人防备轻松拿下东涿卫,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范阳,他囚禁了父亲刘荣焕,其兄刘启明狼狈逃跑,无奈只好向北辽求援。

    很快,北辽得到了刘启明的求援,耶律石秀迅速请求带兵南下,他看到了自己逐鹿中原的机会。而后,耶律德荣命令耶律石秀为主将,以增援刘启明为名,统兵二十万南下晏州。

    也在这一年秋天,草原五部的大贺联盟向北辽运送贡品的车队即将到达,他们从漠南出发,历时半个月。队伍由耶律楚和亲自带领,随行的还有大将萧云贵、张宏洨,这是早与北辽约定好的,北辽方面派出大将耶律弘志在边境迎接。

    耶律德荣决定借此次机会除掉耶律楚和,于是提前让耶律弘志做了安排。

    耶律楚和望着远方,草原尽头是逐渐增多的房屋,农田代替了草场。十月的风已经让人寒意十足,这就是他的故土吧,是他父辈们生活过的地方,想起自己记忆里丝毫印象都没有的父母,耶律楚和满心酸楚。

    “报告可汗,即将到达北辽营地。”斥候报告。

    耶律楚和向着几里外的营地望去,十几个帐篷一个接一个成伞状排布开,周围还有巡逻的北辽士兵,阳光照在铠甲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泽,寒意与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耶律弘志端坐在营帐正中间,他的士兵们埋伏在周围的各个营帐中,他们都是耶律弘志精心挑选的军中精锐,但此时每个人的脸上依然写着紧张与严肃。

    一阵北风吹来,空中南飞的大雁排着整齐划一的队形离去,远方人家屋顶早早升起了炊烟,白桦树上的鸦雀窝随着叶落格外显眼。此时传来寒鸦啼叫,孤独凄凉,西望而去,一轮红日染红了半边天,浮云映衬之下,边缘格外红亮,如烙铁一般。

    耶律楚和停下来,望着那近在眼前的北辽营地,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杀意,他仿佛听到某个天神在告诉他,他不能继续往前走了。

    耶律弘志一直等着耶律楚和的到来,直到夕阳散尽,夜幕来临。也许不久,他就会后悔自己没有在今天的这个时刻除掉耶律楚和,哪怕动用几万大军也是值得的,放虎归山的苦果最终他也要尝上一口。

    “大汗,贡品已经送达,果然不出所料,北辽大营设有伏兵,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撤走。”萧云贵向他报告。

    得到回复的耶律楚和目光凝聚在东方,在那太阳升起的东海边,他仿佛看到盘旋的海东青,戏弄那海底的蛟龙。

    “回程。”耶律楚和勒马向西。

    回到草原,耶律楚和见到了于子非派回的信使,才知道北辽一月前已出兵晏州。也就在这几天,郭嵩到达耶律楚和大营,带来了李继存给耶律楚和的书信,实际上,耶律楚和与河东的结盟早已确定。

    李继存在晋阳得到晏州内乱的消息,兴奋得夜不能寐。他一面立即命令郭嵩、李在元、邹德威等将领整军备战,一面派出张成旭出使草原五部,在他的计划里,如果他要拿到晏州,必须要解除北辽威胁。

六十三章 出击晏州

    李继存在晋阳召开誓师大会,所有将领在李淄坐墓前洒酒祭旗。

    此次作战,在与各位将领商议之后,李继存决定先取晏州,再做战略选择。简言之,在扫平内部已处于四分五裂状态的晏州后,视情况再做计划,遵照先易后难原则,要先击退北辽主力,伺机再与梁军决战。

    出发前,李继存来到祠堂内,跪在父亲牌位前。他首先上了一炷香,在屋内已经云雾缭绕之后,端起一杯酒放置于高桌之上。当年祖辈们自草原而来,殊死战斗才在安州立足,他感念祖先取得的赫赫功绩,也身感肩上责任之重大。这杯酒是回敬父亲临终三杯酒之一的晏州之酒,他让下人从酒坛中倒出一碗,剩余的随军带到晏州。若此战顺利,将将把此酒洒到晏州的土地上。

    石恒受命率一路精锐骑兵万余人出西南,作为佯兵迷惑朱奎。李继存向他反复嘱托,要避免正面作战,多打小仗迷惑敌军,做出我军主力在晏州以南的假象,把梁军拖在河州北部一线。

    李继存集结主力晋军十万人,兵分两路,其中张成旭率步兵两万人接应耶律楚和大军,北出云州云中郡,然后绕道草原攻击北辽西京临蘅郡,牵制西线北辽大军,而李继存、李在元协同郭嵩、邹德威、李济科率主力出击晏州。

    此时,原来作为朱奎盟友的晏州南部诸镇眼看自己周边的小势力逐渐被北上的梁军消灭,纷纷倒向李继存,希望李继存出兵相助,李继存则全部答应下来,并要联合他们共同夺取晏州、对付朱奎。十月末,邹德威率精锐骑兵五千人突然兵出北固口,随即延庆卫、义武卫两镇守军投降,邹德威迅速拿下涿安,而后占据卢龙郡。

    在范阳的刘启光得知自己老巢卢龙丢失,才反应过来晋军已经近在咫尺了,刘启光在心中咒骂朱奎的无耻,手握二十万大军居然畏缩不前,答应救援自己,根本就是一句空话。

    “梁军在进入我们晏州之后先扫平了周围的几个小藩镇,朱奎出兵救援我们为假,实现他一统天下的目标才是真。”杜荣尚悔恨自己对朱奎抱有幻想,那样一个心狠手辣、无耻至极的人,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多行不义必自毙吧,朱奎早晚要吃大亏。”刘启光说这话的时候,忘了是他刚刚囚禁了自己的父亲并杀了自己的哥哥。

    几天后,数万晋军身披黑甲出现在范阳城外,李继存提前请军中乐师谱写了战歌,几万人于城外高唱,范阳城头的晏州兵看见所见之处皆是黑云压顶,所听之声皆震人胆魄,这比月前城下的北辽大军更加令人胆怯。如今的晋军在李继存与郭嵩的整顿之下已是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

    “攻入范阳城,活捉刘荣焕!”李在元亲自带兵指挥攻城。

    步兵使用破城锤撞击城门,锲形锤头每撞一下,城内守军的就跟着紧张一次,云梯上的士兵手持盾牌而上,郭嵩亲自指挥城外的投石机、弓箭手给与强大的火力支援。李继存不想在范阳硬耗,于是让晋军三面围城,故意留出北门,给守军放出撤退之路,却让邹德威早已设伏兵于城外的撤退之路上。

    半个月前遭遇一场硬仗的范阳守军早已精疲力竭,面对势头正猛的晋军显得毫无招架之力。眼看范阳将破,刘启光顾不上其他人,自己带着杜荣尚等几个心腹从北门出城,计划投奔朱奎,却不想出城不久遭遇伏击,深陷陷阱,被邹德威生擒。

    耶律楚和集结十万人的队伍即将出发,其中有五万是随军家属,此战他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他计划与回颜等部会合后一道先击破耶律弘志的西路辽军。

    张成旭已经很久不在云州带兵了,但此战晋王将出击北辽临蘅郡的大任交与自己,想必也是看到自己值得重托。张成旭先是兵出云州东北,接管了投降的净月城,而后派小股部队袭扰净月城以北的北辽边军,其后将主力大部驻扎在城外雪狼谷。他对于当年叶漴部在雪狼谷的惨败还记忆犹新,他明白,自己主力是步兵,要对付北辽骑兵,当年敌方的战术依然行之有效,于是在雪狼谷建造工事,静待辽军。

    斥候报告了从克伦河南下的耶律楚和大军的位置,耶律弘志眼神复杂起来,因为自己当时的犹豫没能杀掉耶律楚和,今天其却带领大军袭来,恐怕将是一场大战。他立即派人禀告中都,请求派兵增援。

    “报告将军,河东军占据了净月城,传言将与草原五部共同侵犯我大辽。”斥候向耶律弘志报告河东晋军动向。

    耶律弘志皱起眉头,草原大军将至,耶律楚和勇猛无敌,于是他决定先陈兵乌纱堡阻击耶律楚和大军,然后出兵攻击净月城的河东军。只要自己打败河东军,即使不敌耶律楚和,也好歹算有输有赢。在这个关系生死的时刻,耶律弘志想到的不是带领三军同仇敌忾、保卫边境,而是担心自己打了败仗、脸上无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个比他经验更加丰富的对手。耶律弘志率兵进攻净月城城,果然不出他所料,净月城守军不堪一击,弃城而逃。于是耶律弘志率两万骑兵追击而来,河东部队且战且退,一直败退到雪狼谷。

    耶律弘志追击至净月城外的雪狼谷,这里山高林密,数道山岗截断了来路,当北辽大军进入山谷之中,马匹迅速陷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中,这时滚木巨石倾斜而下,箭矢如雨,从四面丛林中飞来。耶律弘志急令部队撤出雪狼谷,于是前后军迅速陷入混乱,缺乏协调乱作一团,继而四散逃命,张成旭指挥士兵追杀四散奔逃的契丹人。雪狼谷中,尽是惨死的契丹士兵,还有随身携带的辎重、马匹,皆为晋军收入囊中。

    “好兄弟,好侄儿,为你们报仇了。”张成旭苦等了这么多年,心中早已憋了一口气。

    耶律弘志本想拿下首功,却不想遭遇惨败,随后逃回抚平城。此时,耶律楚和的大军刚刚到达,在乌纱堡和北辽军队激战数日,却毫无进展。他意识到,虽然自己的草原勇士们毫不怯战,但面对坚固的防御工事,自己依然没有办法。

    耶律德荣在收到西部边境的求救信后,恼怒不已。这个耶律弘志,让他杀掉耶律楚和,却不想放虎归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如若不是自己还有南下中原的野心,他早就出兵剿灭耶律楚和了,这次既然来了,就做一个了断吧。他立即下令退回境内休整的耶律石秀迅速带兵增援,并派出平章政事独木思忠作为监军率十万人从中都赶来增援。

    这个独木思忠就是当年统筹、规划、建设临海城的那个匠人,后面中都的扩建也是由他主持完成,深得耶律德荣信任,如今已是北辽朝堂主要宰辅之一。其人以善于筑城闻名,此次耶律德荣派其前来,也是寄希望于其利用坚固的城防遏制耶律楚和的草原骑兵。

    虽然兵败范阳城下,但耶律石秀的二十万大军只是锐气受挫,但未有大的损失。当他朝南望向那天边的山迈,连绵的群山隔断遥远的北方的风。他想起雁荡山南麓清晨初升的太阳,那无比温暖的阳光,似有万丈魔力,令人回味无穷。他仰天长叹,这是他一生距离梦想最近的一次,却没有把握住,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了。

    “好多年不见了,没想到居然相逢在晏州。”当手下士兵押回杜荣尚时,李继存也很意外。

    “果然晋王是我一生之敌啊,北辽大军进不来的范阳,晋王轻而易举就收入囊中,”杜荣尚灰头土脸,但言语上依然不落下风,“落在你手中,就任你处置吧。可晋王战场虽然勇猛,可惜对身边人、身边事却很糊涂。”

    “江睢白,你有话直说,不要这么遮遮掩掩。”李继存有点不耐烦了,他从来没瞧得起这个人。

    “我本名杜荣尚,江孜已死,以后还请叫我本名,”他抬起头,“我听闻晋王将那戏子赵辛然带到了晋阳,而她却在去年冬天潞阳之战之前突然离开,你把她当作知心爱人,却不想为她戏弄,晋王是否疑惑这究竟为何?”

    李继存睁大眼睛,顿时打起精神,忙让杜荣尚坐下来,问道:“你快说来,若对我有用,我酌情饶你。”

    “当年在帝都,我受义父之命接近赵家班,本就是义父怀疑赵家班乃是朱奎在帝都的眼线,”杜荣尚说,“后来我在靖源驿之变之后曾目睹赵辛然与你在一起,那时我不明白,如今我大概猜透这其中的奥秒。当日,你能安然逃脱并被救下来,即使不是朱奎授意,也是有人刻意安排,难道真是你天生福大命大?”

    李继存觉得杜荣尚说得有些道理,当年之事确实很令人生疑。

    “当年朱奎把陷害你们父子的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我想即使我不解释,晋王也不会相信。何况马球场你我过节其实根本不足一提,湘州的节度使我根本就做不了,也不想做,义父当年有意将我派到湘州,也仅仅是因为湘州是匡浔的地盘,说来说去,那是他与崔琰那些士大夫们的朝堂斗争,如今早已成为过往。如今你我有共同的敌人,就是朱奎,他杀我义父,而我本就是孤儿,没有义父养育我早已不知是死是活。晋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自然志向不在区区一晏州。我愿与你做一笔交易,这江山即是筹码。”杜荣尚似乎掐得准李继存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那我就信你一次,如果将来你食言了,即使我不追究,我的族人们也不会放过你,恐怕你真得难以活命。”听了杜荣尚的话,李继存决定先放过他。

    孔勋手下大将王树直带领四万梁军进逼晏州中部仓山郡,此地的晏州兵不战而降。此时,虽然孔勋部十万人已入晏州,拿下仓山郡后,又随即北上,进逼范阳。但朱奎和朱友伦的大军尚在晏南魏卫城,意图先拿下魏卫和博卫两城,再北上与李继存决战。

六十四章 墨人战魏卫

    在郭嵩指挥大军强攻范阳的同时,朱友伦大军已扫平晏南诸多小藩镇,直逼魏卫城。魏博军节度使一边请援李继存,一边向江湖上号称“以战止战、助弱对强”的墨道中人求助,于是翠海与浮叶率领几十名墨道子弟进入魏卫城。

    “如果我在,是绝不会让你们那么草率地潜入皇宫,漠刃也许就不会遭遇不测,”浮叶意指翠海与漠刃解救江孜的事,“这次一定听我的。”

    “漠刃先生怀疑自己妻儿的失踪与江孜有关系,因而才请求我们出手相助。”翠海也很失落。

    “他的妻儿?”其实浮叶心里早就知道漠刃的故事,但还是装作不太了解的样子,“何必呢,这些年怕是早就不在世上了。”

    浮叶拿起杯子,不敢去看翠海的眼睛。这些年,他的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秘密,而他怀疑这个秘密与自己的墨道兄弟漠刃失踪的妻儿有关,所以他一直自己一人负责天工坊在江南的组织活动,并不与翠海、漠刃等人过于亲密。

    “我们真能抵挡得住朱奎大军的进攻吗?”翠海的话让浮叶回过神来。

    “在《公输》中,祖师爷已经证明,在我们墨家人的帮助下,只要物资储备充裕、城防建设合格、人员配置齐整,打赢城市防御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还列举了应对十二种常用攻城手段的方法,”浮叶解释,“我观察了,魏博军常年在夹缝中生存,对守城准备很充足,加上你我带来的工匠和高手,坚持到李继存大军来问题不大。”

    “我只是一介武夫,平常对祖师爷的经典研究也不深,都得仰仗先生了。”翠海忙回答。

    在孔勋与王树直北上直面李继存主力的时候,朱友伦与段宁正指挥部下猛攻魏卫城,以至城内主降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翠海与浮叶向魏博军节度使请命亲自上城指挥防守。在具体分工上,翠海带领剑士上城助战,浮叶带领匠人等负责工事的修造。

    朱友伦首先命令弓弩手掩护土工作业部队填平了魏卫城外围的壕沟与护城河,而后命令弩车和投石车向城内大量倾斜攻击性武器,尤其是火箭和意图通过强大的火力瓦解城内守军的决心。

    浮叶早有准备,早在进城时,他就让城内居民把自家烟囱统统加高,还要在房屋之间建起隔离带,防止在遭遇火箭攻击后火势蔓延,甚至他亲自让士兵们去百姓家中统计可用于守城的木板、砖瓦数量,并指导居民躲避弓弩法攻击,还要求以五户为一单位进行联合防火。

    城头一片火海,翠海与众将一道藏在城墙下的掩体后面,待梁军的火箭射完之后,立马进行灭火工作。在一番准备之后,段宁率大批步兵携云梯攻城。他先命士兵是在城外引燃柴火,梁军士兵都用湿布捂起口鼻,然后在烟雾的掩护下靠近城下,搭起云梯。守军便利用移动的台城配合弩车从多个角度攻击云梯,阻碍敌军攻城,然后利用火油引燃云梯。第一天的战斗,在双方的斗智斗勇中形成了相持。

    “浮叶兄,我刚刚潜到城外,梁军在南城外进行施工,不知道在干啥。”翠海找到了浮叶。

    “要不就是造土山,要不就是挖地道,还得带我去看一眼。”于是二人就又从城上利用绳索溜到了外面。

    伴着稀疏的月光,二人爬上城外的小土山,远处便是正在作业的梁军士兵。

    “难道是在挖水渠?”浮叶趴在一个石头旁看了许久。

    “他们想水攻?”翠海有点不相信,“这才打了一天,也没到穷途末路时候啊。”

    “朱奎应该知道魏卫城内守备严密,于是早做打算,”浮叶若有所思,“而且雨季将至,确实是水攻的好时机。”

    “唉,咱们这一北一南两大剑客不会被淹死在这了吧,那可是有点可惜啊,”翠海望着天笑道,“其实吧,有时候想想,我们又何必去掺和这些事呢?我们这些冒牌的墨家弟子,居然有一天想重现墨家的荣光,想来也可笑。”

    “我很认真,我把天工坊当做我的命,”浮叶不苟言笑,“我知道你们可能不理解,但实事求是地说,我想用它解救苍生。”

    “我一直想不出来你为啥这么执拗、这么崇高,其实我们都不懂墨家的那些东西,唯有你愿意花那么多时间去学习,甚至还经常去给小摊上的小贩们讲道,”翠海说,“实在话,我敬佩。”

    “也许我只是赎罪吧,我想与过去割裂,做一个彻彻底底的真实的人,无所谓对错,只求内心无愧。”浮叶脸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

    是吧,人活着总得有点追求吧,或为自己,或为他人,就像当年的张默笛,不顾艰险义无反顾地奔向心爱的人的身边,就像自己,寻找并守护着她与郭庞的孩子。虽然浮叶对于自己的过去缄默其口,但翠海相信,也许这就是他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东西吧,他有难言之隐,或者不愿触及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就好比漠刃,纵然已与道姑有了感情,但依然难以割舍自己失踪的妻儿,无所谓对错,无关他人,只求自己心安吧。

    二人趁着黑夜返回城内,第二天,翠海继续上城血战梁军,而浮叶则组织居民挖沟渠防止梁军水攻。他命令在城中低洼处挖深井,然后用沟渠把高处的水引向低洼处的深井。

    朱友伦在魏卫城下不能得手,于是一面令段宁继续围城,一面又分兵去进攻博卫城,意图极限施压,迫使魏博军投降。但晋军的小股部队屡次出安州黄泽郡骚扰梁军后方,使朱友伦又不得不分兵防范侧翼的晋军。

    此时,朱奎派人送来命令,让朱友伦留下部分兵力继续围城,主力继续北上,与仓山郡的孔勋一同寻李继存决战,然而,朱友伦以将自己前线主将的身份下令继续猛攻,主力继续在魏卫城下攻城。

    “如若我们不能迅速拿下魏卫城,必将大伤我军士气,”面对段宁的劝谏,朱友伦回答,“只要一场雨,河水水位涨起来,我们就可以引水淹了魏卫。”

    就这样,朱友伦大军在魏卫又耽搁了半个月。

    耶律楚和与草原诸部集合后,在乌纱堡与辽军形成对峙,却久攻不下。半个月后,张成旭率晋军主力回撤河东,将净月城附近的堡垒交与耶律楚和暂管,用于储存粮草补给,于是耶律楚和让张宏洨率精锐骑兵两万借道云州突袭北辽西部要塞。

    在净月城头,看着远去的晋军队伍上飘扬着的“张”字大旗,张宏洨感慨万千。他故意待晋军完全撤出后才率军前来,故意让副将与叔父交接,他没有脸面去见叔父,告诉他曾经与自己一同作战的叶漴、沈铭、吕卿蒙等人在当年就已经战死,唯独自己苟活了下来。

    也许,他也思念故土,想念万宁城南白鹿山庄的美好童年,思念自己已不在人世的姐姐,可他终究没有勇气去重温那时的旧忆,于是重新开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他在回颜部有妻子有孩子,他有很多草原兄弟,于是他决定,就让曾经那个白马少年彻底死在陶海城吧。

    唯一遗憾的,就是他再也没机会找出当年他与叶漴遇袭的真相了。他记得,叶漴当年战死时,对自己说过,一定是有人向北辽人通报了我们的具体行军计划,情报如此准确以至契丹人做了一个如此完美的套,一定是高层,此人定然不会是叔父张成旭,那很有可能就是李淄信。只是,李淄信已死,无论真相如何,总归很难去查证了。

    如今,作为张宏洨,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借助耶律楚和的力量击溃北辽大军,为当年的自己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草原的勇士们,萨满天神会庇佑我们的,冲啊!”他骑上战马,左手持缰绳,右手持银枪,在契丹人的队伍中犹如无人之境。

    张宏洨率军先是攻克了抚平城,烧了北辽的粮草后,又长驱直入,占据昌宁城,乌纱堡已成孤垒一座,他的骑兵先锋已直指翠屏山。

    “江湖多英豪,白马少年笑。

    单枪入云州,狼烟杀伐道。

    生死浮名消,孤魂遍酒浇。

    热血洒襟袍,故园路迢迢。”

    多年后,白马少年的传说依然在后人耳边环绕。

六十五章 大战饮马河

    魏卫本是朱奎的盟友,却不想朱奎居然要优先灭了自己,于是在据守魏卫城同时请援李继存,希望可以投靠河东对抗梁军。李继存收到求救消息后,在范阳休整几日后,得到斥候报告两部梁军相隔数百里,于是李继存决定立即南下。此刻,他预感到这将是一场大战,一面要张成旭做好回援河东准备,一面命令李在元迅速到安州黄泽郡,集结当地晋军随时准备进攻河州中西部的梁军,以策应支援魏博。

    黄泽郡位于安州西南,东部紧邻河州,而隔河中郡遥望晏州。这些年,朱奎从各个方向对河东施压,因黄泽地形易守难攻,因而当地主要的军事准备都是以防守为目标。

    孔勋大军自仓山而上,前锋已抵达饮马河修整。饮马河原名漳水,为纪念当年郭庞将军在此河畔驻扎饮马而更名饮马河。此河发自晏州以北,一路向西南而下,在海州入海,虽是重要的漕运通道,但也天然隔断了晏州南北。

    此时,郭嵩也率三万步兵抵达饮马河北岸,同孔勋部形成对峙。正当孔勋等待后续梁军前来集结之时,石恒、邹德海各率一万骑兵突然从卢龙郡的涿安、赵县出发,奔袭数百里,向南插到梁军两部中间,占据了河晏交界的临清郡,随即切断了孔勋部的补给。而此时,朱友伦大军被阻隔在魏卫城下,因而前线梁军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孔勋并没有慌乱,他力排众议,要求部队必须在饮马河南岸稳住阵脚,绝不能后撤。而他自己亲率四万骑兵迅速奔袭回击临清,出发前,他嘱咐王树直,可以依靠兵力优势,择机指挥梁军渡过饮马河,击溃对面的晋军,但不可冒进。

    然而,当梁军骑兵到达临清时,石恒和邹德海早已离去。石恒率骑兵奔袭博卫城,解除了梁军对博卫的威胁,进而稳定了魏卫城内的军心。邹德海则按照李继存的战略安排,奔袭海州北部,而后从海州迂回到晏州梁军的右翼。

    孔勋未能寻找到晋军骑兵的踪迹,当得知晋军骑兵已经到达了海州,他如梦初醒,预感到王树直部的危险。然而,然而就在他准备要立即回援的时候,李在元突然率西线晋军东出,越过河州,再次逼近临清。

    待孔勋率骑兵主力回援临清,郭嵩主动挑衅王树直,以言语相激,而后王树直自以为兵力碾压晋军,加之给养不多急于求战,于是强渡饮马河,向对岸的郭嵩部发动进攻。就在这时,李继存率领早已集结完毕的晋军主力突然袭来,沙陀骑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刚刚渡河立足未稳的梁军打得晕头转向,五万主力迅速崩溃,梁军士兵争相渡船回到河对岸,溺死者数不胜数,年轻的王树直为他的大意付出了惨重代价。王树直刚刚逃回饮马河南岸,刚从惊魂未定中缓过来,准备集结剩余的两万多士兵,重整旗鼓抵御对岸晋军渡河,而就在这时,一支晋军骑兵居然又出现在自己后方,这就是长途奔袭数百里的邹德威部。在历史上,如此能如此有效使用大范围骑兵转移作战战术的,只有当年的冠军侯霍去病,而今又有李继存麾下大将邹德威。他袭击了德密之后,并未久留,令全军饱餐之后又马不停蹄回击晏州,以至梁军始终摸不清晋军骑兵究竟在哪。

    李在元部试图拖住孔勋的梁军骑兵主力,但孔勋早已识破其意图,未与其纠缠立即增援王树直,却不想为时已晚,王树直的轻敌造成了五万梁军全军覆没。孔勋此时已意识到,他的骑兵主力也危险了,周围的晋军都朝着自己而来了,他只有立刻回逃,向魏卫城的朱友伦大军靠拢。而此时,李在元已与石恒合军一处,挡在了孔勋回逃的路上。

    朱奎本来想将前线指挥权交给朱友伦和孔勋,却不想二人各自为战。在晋军骑兵横扫晏南的临清郡、博卫城之时,他已预感到形势不妙。晋军骑兵出现在战场各地,但却如鬼冥一样抓不到也摸不清,这实在可怕。朱奎感觉到了危险,一方面,立即急令朱友伦放弃进攻魏卫,北上接应孔勋,另一方面,他急令同光方面的梁军将领刘绁率轻骑兵偷袭潞阳,威胁晋阳,以动摇晋军军心。

    李继存没有耽误任何一点时间,晋军主力渡过饮马河后,迅速形成对梁军骑兵的合围。这将是一场骑兵大对战,李继存按照郭嵩的战略制定了正面对峙,侧面突击的战术,集结主力步兵和一部分骑兵形成强大的正面推进集团,以盾牌、弩机为攻守武器,骑兵主力则随时准备从侧翼包抄。

    三天后,李继存、郭嵩从正面发起了进攻,梁军骑兵虽然花费了朱奎大量资源打造,但缺乏实战经验,难以招架李继存的河东骑兵的冲击,迅速被切割成数段,而朱友伦援军在临清被李在元阻击,难以前进,又遭遇魏卫城内的骚扰,腹背受敌。

    傍晚,李继存亲自发布命令,对梁军发动总攻。晋军如山崩海啸一般从四面围来,先是弓弩手两轮齐射,而后骑兵冲锋,步兵紧逼,邹德威率八百轻骑驰骋于晏南的梁军骑兵中,直奔主帅孔勋而去。两军交战处,尘土飞扬,天昏地暗。

    随着饮马河大战的结束,四万梁军骑兵折戟饮马河畔,晏州境内已无任何一支梁军,也预示着朱奎的统一大梦的破灭。而后,朱奎愤懑不已,在军中便已病倒,只好命令梁军撤至河晏交界的白沙江拒水而守,留下朱友伦沿河布置防线,自己撤军经汴郡回万江。

    这白沙江实则是澜江的一个分支。澜江过河州栗阳郡之后,一条的小的分支向东北而去,在河州境内水量较少,但因其九曲轮回故起名盘龙溪。但进入晏州后,晏州西南的几条河流分别汇入,使其在晏州南部之时已成一条大河。白沙江是晏州与河州的天然界河。

    晋阳城内,栗阳公主住处。深秋时节,落叶满院,叶绮云安排前来打扫的下人刚刚离开。暮色朦胧,晚风穿过门廊,清冷不已。

    栗阳公主一人在堂房内弹琴,案上的烛光摇曳,窗户纸透过寒意让她连打了两个哆嗦。于是她停了下来,起身拿起一件毯子裹在身上。近日前方战事正酣,幸而战报利好居多。但近日,梁军绕过潞阳突然出现在壶关外,叶绮云协助伯父张成旭去了壶关前线,没有了叶绮云的陪伴,她恍惚度日,不免很多愁绪。

    曾经身处繁华,不懂离别的伤感,更没有体会到举目无亲的失落与痛苦。她时常回忆起,当年在宫中练习弹琴的场景,曾经只觉那是没有自由的时光,如今却只感物是人非。她思念自己的父皇、母后和皇兄,她希望李继存真有一日可以打败朱奎,救出自己的亲人。

    深夜,栗阳公主上床不久,此时外面的卫兵刚刚换过岗。一个黑衣人在乌合巷口暗中观察许久,瞅准没人后突然穿过街道,迅速接近了围墙,他身姿矫健,身手不凡,腰间插着一把匕首。他已在此踩点多日,知道每天的这个时候卫兵会换岗。一般换过岗的卫兵在门口集合,然后分散向各个岗位,这之间有一个一炷香时间的间隙,是防卫的空隙。他翻进围墙,在墙下点起一炷香,然后直奔李睿琦的房间。

    李睿琦刚听见房门异响,还未反应过来,黑衣人便闯了进来。屋内一片漆黑,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感惊恐万分。恍惚间,黑衣人奔着自己而来,她跳下床,本能地一闪,竟躲过了第一次攻击。

    黑衣人本想趁她睡觉一击致命,却没料到未能成功。他意识到,此时只要她出声,他就很难脱身,因而他没有多想,凭着多年的经验,判断出她的大概位置,然后迅速甩出匕首。就在这时,另一个人突然从窗外跳了进来,手持长剑,将飞行中的匕首击落。黑衣人迅速逃走,那个人也跟了出去,留下满脸惊慌失措的李睿琦,在随后赶来侍卫的保护下慢慢恢复了意识。

    墙角的香还未烧尽,黑衣人轻功了得,轻松翻出院墙,躲进巷子里,后面的人紧追不舍。

    “师弟,别跑了,我知道是你。”后面的人有点不耐烦了。

    黑衣人停了下来,摘下蒙面黑罩,回过头来说道:“原来是师兄,我说怎么身手如此之好。”

    于子非果然没判断错,黑衣人正是赵进由。话说大概半月前,他在范阳街头偶然见到赵进由,便很疑惑,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为何他出现在范阳?这便一路跟着他,居然他又来到了河东。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真得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师弟。

    “你为何要杀她?”于子非问到,“想来前朝公主与你我并无瓜葛。”

    “师兄,这件事你不该管,”赵进由拂了拂身上的灰尘,“你自己都说了,这一切与你没有瓜葛,那掺和啥啊!”

    “进由,以后我可以不管你,但今天我要保她。”于子非很是严肃。

    “师兄,你不会一路跟着我过来吧,难道今天要和我决裂吗,就为了一个前朝的公主?”赵进由提高了声音。

    “我不懂你为何要对前朝公主下手,但这天下心怀前朝的人不在少数,我也是为你好,你若害死了公主,恐怕天下索你性命的人可要数不胜数了。”于子非继续劝他。

    “既然师兄铁了心要阻止我,那我只能卖师兄一个面子了。”赵进由很不愉快,但也没办法,说完便转身要离去。

    “师弟,记住当年师父之托,照顾好师妹,多多保重。”于子非看着赵进由的背影说到。

    于子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救栗阳公主,他其实可以不出手,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但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要去救下她,也许没什么目的,只是不想让一个无辜的人轻易死掉而已。

    他冥冥之中有种不详的预感,赵进由究竟为何要杀前朝公主呢?这些年不见,他终究看不懂自己的师弟了。他有一种预感,怕是有一天自己也将难以置身事外,如果最终自己与师弟兵刃相向,这手足相残该是多么残忍的事啊,可他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二十年前他们就都已经卷进来了。

六十六章 朱友达进京

    在张宏洨突袭了北辽西部的抚平、昌宁一线后,乌纱堡守军后援已被切断。眼见防线崩溃,为保存实力,耶律弘志只好率兵后撤,与耶律石秀、独木思忠的援军会合于翠平山一线。

    在如何对敌上,耶律石秀与独木思忠产生了分歧,耶律石秀认为自己手握三十多万大军,应当主动出击,以优势兵力击溃草原联军。而独木思忠认为草原人擅长骑兵作战,若出击与其正面交锋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若依靠野狐岭一线的防御工事,加上翠屏山的崇山峻岭作为天然屏障,则可将草原人挡在这里,等天气转暖,漠北诸部不适应炎热天气,即使我军不主动进攻,恐怕其也难长久相持下去。独木思忠此次以监军身份来到,手挟皇帝圣旨,加之耶律弘志又向二人讲述了草原骑兵是如何强悍,耶律石秀无奈,只好听从独木思忠的安排,命令士兵在野狐岭一带依山建造工事。

    李继存此时并不知北辽主力已经被调往对付草原人,随着梁军退回白沙江以南,李继存生怕契丹人趁自己立足未稳偷袭晏州,于是留下石恒与郭嵩驻守,自己率军赶回范阳。考虑晏州以南水道较多,他在范阳招募擅水之人,着手组建一支水军。之后,他命令邹德威留守晏州,自己和李在元将刘荣焕父子押解回晋阳,将二人斩首于父亲墓前。

    万江城内风声鹤唳,朱奎返回之后便不出深宫,太医整日忙碌,各地的名医也被请到万江。此时,长年不参与朝中事的朱友达居然在此刻从汴郡来到万江,为朱奎带来自己精挑细选的美女,还有号称有让人起死回生之术的道士。

    “接到公子的信,便开始准备。”万江初雪刚过,徐治颢亲自到城外迎接朱友达的队伍。

    “家父病重,我一向顽劣,不务正业,如今也该为父亲尽孝了。此次,我带来这些年云游过程中结识的各路朋友,希望他们可有治好父皇病的办法。”朱友达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徐治颢很是兴奋。

    “多年不见,兄长看起来成熟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生性自由、一心只想云游海内的朱友达了啊。”徐治颢笑起来。

    “哎,朱友达还是那个朱友达,怕是徐治颢不是当年的徐治颢了。”说罢,朱友达也跟着笑起来。

    张钧飞等人原本没料到朱奎大军会这么快就败退下来,趁其不在之时营救皇帝母子的计划也就搁置下来。倒是梁军新败、朱奎病重、朱友达进京,这几件事叠在了一起。他感觉,这次似乎有了更好的机会。

    就在此时,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府中。

    “不知张公子是否还记得鄙人?”此人反复来到府前要见张钧飞,直到张钧飞答应见他,“这是我当年勒索公子的手镯和两百金,特地交还给公子。”

    “莫不是当年的江孜义子?”张钧飞看到手镯,立刻想起来,这手镯是当年为了帮李继存面见圣上送给了江睢白的那个。

    此人正是杜荣尚。当日被李继存释放之后,他便带着李继存的亲笔信南下,后来装扮成北方流民随着败退的梁军来到万江,以经商作为掩护四处活动。

    “正是正是,鄙人本名杜荣尚,所谓冤家路窄,想来张公子也是很诧异吧,自从当年马球场一别,我们也是多年未见了。不过我此次前来,是受晋王之托,前来万江对付朱奎。他与我本人也有杀父之仇。”杜荣尚拿出李继存的亲笔信。

    “说起杀父之仇,恐怕也有我一份吧。”张钧飞一边看信一边说,他也很意外,李继存会和当年的江睢白会纠缠在一起,不过看这信的笔迹确是李继存。

    “公子说得这是什么话,这天下人皆知,是朱奎父子杀我义父。”杜荣尚忙解释。

    “那朱友镇呢?”张钧飞直盯着他。

    “朱奎都是我的敌人,何况一个朱友镇,”杜荣尚笑起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朱友镇很可能是朱奎派到义父身边的探子,你与晋王阴差阳错帮了我大忙。”

    “暂且不去说这个了,既然继存相信你,我也就暂且也相信你,”张钧飞继续说,“如何对付朱奎,不知你有何办法?”

    “这也是我赶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的原因。朱奎病重,其年龄已大,这般折腾我看够呛。即使其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我也有办法给他加上一剂猛药,”杜荣尚分析起来,“朱友伦带兵在北边对付晋军,而向来游离于体系之外的朱友达此时却在京城,即使朱友达无夺位之心,恐怕这个节骨眼上朱友伦也难以放下心来。”

    “你是想挑动二人相争?”这个想法其实张钧飞也想过,但他始终觉得不可行,“朱友达恐怕并无夺位之心。”

    “朱友达的态度无所谓,朱友伦的想法才是关键,你且听我慢慢诉说,”杜荣尚进一步解释,“我猜测这个朱友达也不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在此时来到万江,还带来治病的道士和进献的美女,如此明目张胆地讨好朱奎。所以无论朱友达是何居心,朱友伦一定会心存芥蒂,甚至心绪不安,此时我们需要去帮助其去点一把火,即可引燃。”

    “杜公子继续说下去,”张钧飞被他一指点,也醍醐灌顶,“想必如何点这一把火公子也有点眉目了吧。”

    “朱奎好色是远近闻名、天下尽知的,我曾听闻朱友伦有一小妾,生得极其俊俏,因而其经常会被朱友伦安排进宫侍寝,也深得朱奎喜欢。我来万江以来,反复打听,确认这并非传言,确有其事。而这个人就是我们的突破口,”杜荣尚说完,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猜想,朱友伦安排如此佳人平常往返于自己宅邸与宫廷间,也并非只是讨好朱奎,怕也是随时监视宫中事务、掌握朱奎情况,足以说明朱友伦非常信任这个小妾,我计划接近她,想办法骗取她的信任。”

    张钧飞在心中暗自称奇,杜荣尚的分析真得让他心服口服,论搞阴谋,自己还应该拜此人为师。实际上,对杜荣尚而言,这也并非什么洞察世事,之前在晏州,刘荣焕的家事也不过如此,乱世之中世风不古,什么人间伦理,什么父子亲情,都挡不了对权力的追求欲望,当今世道没有什么信任可言,哪怕诸如父子兄弟,狠起来也是六亲不认,晏州之事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与其说是鬼谷遗书教给了他如何洞察世事、借力打力,倒不如说这天下本就如此。

    此后,张钧飞联络上林婉,他知道,赵进由和林婉平常和朱友伦也接触颇多,可能知晓这个小妾的事。

    话说这个小妾姓宋,早年被朱友伦在大街上买回家,和赵默涵年纪相当,确实貌美如花。当年,赵进由极力欲把赵辛然嫁给朱友伦做妾,却没想到朱友伦不但不领情,不久就让这个侍女做了自己的妾室。这一度让赵进由很不满意,他认为无论是出身还是才艺,宋氏都无法和辛然相比。

    张钧飞听到这里,顿时欣喜万分,这个女子确有其人,那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就大了很多。

    赵进由来河东本想联系赵辛然,让其进一步打探消息,配合朱奎大军作战,却打听到她早已不在晋阳。她居然瞒着自己提前离开了,想到此,他心中很是生气。此时,在偶然间得知了栗阳公主的住处,想来来河东一趟,总不能白走一遭,因而动了杀机,却不想被自己的师兄阻止。之后他得知朱奎大军在前线败退,更是郁闷至极,原以为这一战必是功成圆满,却不想功败垂成。

    朱友达携自己带来的术士进宫,并亲自在宫中架设铁锅为朱奎熬制长生不老药,朱奎看见自己这个儿子这么有孝心,便留他在身边服侍自己,朱友达就在万江待了下来。

    “朱奎若死,大梁未来该如何?”张钧飞找到徐治颢。

    “你是啥意思?”徐治颢没明白,“你不是对朱奎恨之入骨吗?咋还替他的天下操心了?”

    “若朱友伦和朱友达二选一,你会支持谁?”张钧飞继续说。

    “当然从情感上肯定是朱友达了,毕竟我们熟络,”在张钧飞的提示下,徐治颢终于明白过来,“但朱友达其并无继承大位之心,以我对其了解,其也无治国之才。”

    “我看不然,朱友达选择此时进京,主动释放善意,和自己的父亲冰释前嫌,我看就是欲夺大位。他在朝中无人,因而早早便托人给你捎信,就是想依靠你来实现他的野心,”张钧飞继续分析,“显然朱友伦胜算更大,但朱友伦一旦继位成功,对你我都是不利的,恐怕以其残暴的性格,恐怕也容不下李氏母子,更容不下你我。”

    “就算我们支持朱友达,恐怕也难以成功助其上位,在这个朝廷里我们自己都是边缘人,还能支持他这个边缘人登上大位?”徐治颢说出自己的担忧。

    听到这里,张钧飞已然明白徐治颢的想法,以其超出常人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潜台词,但却总是在和自己绕,显然是不想把朱友达拉入这场漩涡之中。

    “朱友达在这个时机来万江,即使不是奔着大位而来,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张钧飞明白了徐治颢的担忧后直截了当地说,“在朱友伦心里,朱友达就是来抢夺皇位的。他当了皇帝,不会轻易放过朱友达的。晏州的事恍如昨日,朱友伦不是傻子。”

    “张钧飞,你太自私了吧,”徐治颢终于忍不住了,“你若在万江演绎一出当年帝都的血雨腥风,我并不拦你,在我心里,这个世道再坏也不过如此了,比起那万千草民,死几个野心家我全然不放心上,可你翩翩想把我的好友朱友达拉进来,我真得无法接受。”

    “这就是咱俩的差别吧,正如你说,做起事来,我是个疯子,不计代价,”张钧飞放低了声音摇了摇头,“可我不这样做,怎么能救出陛下,怎么能复兴王朝,怎么能还天下以明清?”

    “张钧飞,你太过执拗了,”徐治颢也忍不住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复兴王朝那是个春秋大梦,旧朝是回不去的了,即使救出李氏母子,天下就能太平了吗?你不要在坚持这份愚忠了。我来这里,只是想搞清楚当年我父亲被杀的真相,朱奎若是凶手,我希望他得到应有的报应,若不是,这一切又与我何干?”

    “好吧,我不强求你,但这件事我自己也是会做的。”张钧飞安静了下来。

    张钧飞内心盘算,既然徐治颢不愿参与,那也就算了,他和杜荣尚,再加上林婉,力量也足够了。

六十七章 二子夺位

    由于徐治颢反对直接利用朱友达,在和杜荣尚商讨之后,张钧飞决定从朱友伦那里打开突破口。

    滑县,朱友伦军营。赵进由前不久刚刚经晏州偷偷潜回朔州,便立即赶到滑县找到了朱友伦。早在晏州,他就听闻北伐大军在晏州被李继存指挥的晋军横扫,粮草辎重丢弃无数,残军争相渡河南逃,惨不忍睹。在朱友伦大营,目睹此刻梁军军心涣散、士气低落,他隐隐感觉到了大厦将倾的危险。此时此刻,他无比悔恨当年的放虎归山。

    “我们在晋阳的情报线断了。”赵进由很沮丧。

    “先不提这个,我大军扼守白沙江沿岸,晋军也无可奈何,暂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朱友伦把手下人都打发走,只留下赵进由一个人,“我向来相信先生的能力,今有一事欲与先生商量。”

    “公子客气,尽管说来。”赵进由对于朱友伦的客气很是意外。

    “想来先生还不知这万江之事。我父皇此战之后便卧床不起,恰恰此刻我的那个弟弟朱友达进京了,而且在宫里住了起来,坊间传言,有不少与我不和的朝臣在拉拢我这个弟弟。”

    “想来朱友达成不了什么气候吧,”赵进由听到这里,强忍住内心的变化,故作镇静地安慰他,“这天下人谁不认可公子乃是皇上的继承人呢?”

    “那万一呢?我总要有个准备。”朱友伦望着赵进由,眼神很坚定。

    “那公子应该早日回万江,反正前线有刘绁和孔勋两位将军,”赵进由建议,“只要你在陛下身边,一定不会有人趁虚而入的。”

    “是这个道理,但父皇让我在前线,我若突然回去,恐怕让他生疑,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朱友伦很清楚朱奎生性多疑,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放心。

    “那我回万江安排吧,”赵进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主动揽过来,“公子等我消息吧。”

    临别前,朱友伦交给赵进由一块腰牌,可以调动朱友伦在京城的府兵。不久,赵进由就回到了万江,此时的万江已是危机四伏。

    “朱友达找过我吗?”赵进由问林婉。

    “没有啊,照理我们应该主动去探望一下他,毕竟他在京城也没啥别的朋友,”林婉端上一碗面,还冒着热气,她摸了摸他的脸颊,“晏州很冷吧,看你的皮肤,都冻裂了。”

    窗外天色渐黑,烛光幽暗。当林婉的手划过他的脸颊,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一直流遍全身,他看着面前的林婉,一股别样的心绪涌上心头来。这些年他处处钻营,许多时候都忽略了这个陪伴他二十多年的人,没有很多的关心,也没有很多的宠爱,只剩下那每次躲躲藏藏的眼神。

    幸而,万江城终于迎来了该来的人,也许一切都快要有个了结了。

    赵进由难免有些感慨。二十多年来,林婉不再是当年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师妹,他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勇敢无畏。时间改变了太多人,自己、师父、师兄、师妹,都早已道不相逢,可回忆起当年中都旧事,依然会有悲楚之感。苍天或许真得会显灵,世道也终有轮回,耶律楚和、辛然、默涵,这些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或许还不如自己,曾有过那么干净、悠闲的青春年少。忍辱负重的二十年,他看到了最后解脱的希望。

    “你发什么呆?”林婉看着满脸胡须的赵进由,不免心疼,“先吃饭吧。”

    “辛然早就不在晋阳了,你早就知道了吧。”赵进由端起碗。

    “是,”林婉点了点头,“她不想再掺和这些事了,我让她回汴郡去了”。

    “少掺和是对的,让默涵也躲得远一点吧。我们不怕危险,但总得为晚辈考虑一下。”赵进由一边吃一边说。

    赵进由的话让林婉很意外,这和这些年他一直为朱奎篡位积极谋划的态度完全背道而驰。

    “我听闻你一直和张钧飞接触,是想营救李氏母子吗?”赵进由皱起眉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婉没有料到赵进由居然啥都清楚,即使这段时间他人不在万江。

    “你不用紧张,怎么说你我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了,”赵进由把碗底的汤也喝了下去,“我思来想去,也许朱奎这棵大树真得要靠不住了,这些年我们跟着他费尽心机,好事坏事都没少做。若有一日这棵树倒了,恐怕我们也难以摘个干净,如果我们救出李氏母子,未尝不可在道义上挽回一筹。”

    赵进由不知道自己的理由能否让林婉相信。

    他知道,虽然朱友伦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得人心,此人并没有朱奎那样的雄才大略,倒是心狠手辣、骄奢淫逸可以和朱奎有一比,但总归在朝中势力比刚刚入京的朱友达牢固得多。

    “你愿意帮助我们?”林婉睁大眼睛。

    “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危险的事理应由我去做,”赵进由拉起林婉的手,“何况由我出手,也就没那么难了,靠张钧飞那几个毛头小子是办不成事的。”

    第二天,赵进由洗了个澡,收拾了一下着装,然后动身进宫。这些年,他每次执行完任务都要去面见朱奎,只是这次他不确定朱奎的身体情况如何,但他还是决定照惯例去见他。

    进入崇华门后,赵进由沿着青石砖铺就的小路一直向前走,这条路可以一直通往朱奎的寝宫,路上的侍卫多与他熟悉,也知道他的身份,看见他都会行礼。

    “是赵师兄啊,许久不见。”赵进由回头,一个白衣青年站在身后,原来是朱友达。

    “微臣见过二皇子。”赵进由侧下身子。

    “你我不用这般客气,让师父知道该责怪我了。”朱友达笑起来。

    朱友达一袭白衣席地,头发盘起,完全没了之前云游时候的邋遢和随意。他说起话来声调抑扬顿挫,时而眉头紧俏,时而嘴角微微扬起,笑意都带着高傲和坚毅。这些年,他远离政治中心,其实也是远离旋涡的中心,这里面有迫不得已,但也有他自己刻意而为的因素,他的不起眼恰是他生存下来的机会。

    “我还要面见皇上,不敢耽误,”赵进由很警觉,生怕被人看见,“二皇子,我们不宜公开接触,还是老方式联系。”

    “杀不了栗阳公主这不怪你,总归是在河东人的地盘,”望着离去的赵进由,朱友达说到,“但李氏母子还是要尽快除掉,要做得巧妙一些,不要怀疑到我们身上。”

    “我已经在布局了。”说完赵进由就转身告辞。

    赵进由随即来到寝宫前,在内侍带领下面见朱奎。

    “赵爱卿,我恐怕要时日不多了。”朱奎躺在床上,不是皇后张氏,而是另外两个妃子陪在身边。

    “皇上不要多想,你一定没事的,”赵进由说到,“今日进宫,有要事禀告。”

    说罢,朱奎摆摆手,让身边的人都散去,只留下赵进由一人。

    “臣从前线大营刚刚回来,有一事臣不敢不说,”赵进由跪下来,脑袋快要抵到地上,焦急地喊道,“大皇子生怕二皇子夺位,欲拉拢臣。臣以为,陛下该早早定下储君,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啊!”

    “你说什么?”朱奎很是恼怒,这些年,朱奎绝不允许有人掺和自己的家事。

    “陛下三思,臣也是为大局考量。”说罢,赵进由交出了临别前朱友伦交给他的腰牌。

    赵进由在离开皇宫之后,仔细回忆刚刚朱奎的表情,他紧咬牙根,微闭双眼,却又年老无力。此刻他倍感轻松,无论是为了帮助朱友达还是为了搅乱时局,他相信,朱奎和朱友伦的芥蒂已经种下了,朱奎生性多疑,哪怕朱友伦随他南征北战多年,他依然对他不放心。

    半个月后,朱奎的病越来越重,他怕自己突然撒手人寰,最终还是决定把皇位继承人定下来。在此之前,他曾让宦官去召朱友伦进京,但派去的人都已被赵进由收买,在此期间,赵进由还屡次派人和朱友伦联系,编造假象迷惑他。朱友伦迟迟不来,如今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这些日子,朱友达陪着自己,朱奎觉得这也是个好儿子,要不是当年坊间多传言友达并非亲生,自己也不会待他如此。可传言终归是传言,此刻他也犹豫起来。

    “达儿,我虽然之前对你多有责骂,但也是为你好。我死后,你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兄长,切勿自相残杀,要稳住京城内外大势。”迟迟等不来长子朱友伦,朱奎最终还是决定信任二儿子朱友达。

    同时,张钧飞和杜荣尚也在密谋这件事,因为张钧飞总觉得赵进由这个人哪里怪怪的,他说不出来,但就是没法让他完全信任。

    “朱奎要立朱友达为太子了。”杜荣尚找到张钧飞。

    “绝对确切,是宋美人的消息,”杜荣尚说到,“这个朱奎临死也不改本性,昨夜让她去陪寝。她一直跪在床边,朱奎半夜居然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她。”

    在此之前,杜荣尚已经接触上了宋氏,把自己伪装成朱友伦的人,赠送给她诸多珠宝,获取了宋氏信任。

    “那就对了,今天上午,朱奎的几个心腹大臣被通知今晚进宫,怕是和此事有关。”张钧飞接着说。

    “那估计赵进由应该也在这些人中,”杜荣尚嘱咐道,“我们最近要装作若无其事,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等着赵进由主动找我们。”

    “你觉得他不是真心帮我们?”张钧飞看出来杜荣尚很不信任赵进由。

    “预感而已。我觉得他太反常了,之前他在朱奎身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不咋抛头露面,以至我们之前从来不知朱奎手下竟有如此厉害的人物。而这次他回万江,不仅不背着我们,甚至还却积极和朝中大臣联络。这不正常。”杜荣尚说出自己的疑虑。

    “而且听说他最近把手插进了万宁的卫戍部队里,”张钧飞沉思了一会,“哦,难道他要学我搞兵变?”

    张钧飞怕明天万江会封城,于是让杜荣尚赶快派人将消息送往滑县,告知朱友伦。他担心他们都在监视之中,特意嘱咐杜荣尚,在这个关键时候,无论他还是宋氏都不能离开京城,要安排不起眼的人前去。

    实际上,即使朱奎今晚把皇位传给朱友伦,杜荣尚也会按计划去给朱友伦送假消息,因为朱友伦首先关注的不是消息真假,而是谁做皇帝,而这只有回到京城才能知道,只不过现在不需做假,一切按照杜荣尚的计划进行。

    在早春的风吹遍整个中原的时候,赵进由看到了黎明,十年如一日精心耕耘,终要结果了。和他一样,此时此刻,杜荣尚与张钧飞也与相似感受,他也看到了一缕曙光,一缕报仇雪恨的曙光。

六十八章 又见江睢白

    朱友伦带着五千精锐骑兵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刚刚下过雨的路面泥泞不堪,马队经过之时泥水四溅。昨日傍晚,他在滑县大营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送信人还带着自己送给宋氏的簪子,于是他连夜带兵返回。

    虽已是春回大地,但夜半时分,依然清冷不已,一阵风吹过,把殿前的灯笼吹得四处摇摆。朱奎身感自己也就这两天了,便让朱友达调动城内人马,重点加强皇宫的保卫。此时此刻,他只能相信这个儿子了。

    就在这天傍晚,赵进由让林婉召集众人来府中,张钧飞、杜荣尚、林婉分别围坐在桌子上,赵默涵为几个人分别端来茶水。

    “诸位都到了,我就快点说吧,今晚皇上召集数位心腹大臣进宫,怕是要有大事。”赵进由刚刚回府,身上的灰尘还未来得及打理。

    “进由,这位是杜公子,是钧飞的朋友,杜公子能文能武,难得人才,”林婉站起来介绍道,“想必你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晚辈杜荣尚见过赵大人。”杜荣尚起身拜见赵进由。

    杜荣尚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坐在赵进由面前,虽然当年只见过一面,他一眼就认出来,赵进由就是当年帝都赵家班的赵班主。这也印证了他许久以来的猜测,赵家班就是当年朱奎在帝都的眼线,只是他不确定赵进由是否已经认出了他,毕竟自己当年多次出入戏院,甚至一度为朱奎效力。

    “不必客气,张公子的朋友必然是信得过的。”赵进由说罢坐下来。

    赵进由仔细端量了一下这个杜荣尚,他的眉眼是那么熟悉,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仔细回忆,却没有立刻想起来,只觉得他仿佛活在曾经的某个记忆里。

    他脑海中一直浮现这个场面。仿佛在某一个院子里,他曾经就端坐在自己的对面,茶水亲润下温润的空气穿过整个长廊,夏天清爽的风拂过,树叶摩擦的声音传遍青草深深的宅子。他一定是见过这个小伙子,赵进由反复思索。

    “进由,快说说情况吧。”林婉的话让他回过神来。

    “朱奎恐怕时日不多了,今晚怕是就要确立继承人。我现在可以调动部分兵马,我可以调走部分守卫,这样就可以救出陛下与太后,我觉得今晚就是天赐良机。不过,我和婉儿都不方便直接参与行动,所以希望由张公子带头,但默涵会代替我协助你们,”赵进由说到,“救出人之后你们要躲起来。虽然现在很难出城,但现在整个京城的关注点都在皇位交替上,无暇顾及此事。明天此事一露,我会主动揽下责任,请命去追查,想来他们也只能仰仗我,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确保全身而退。”

    说着,赵进由详细向向几人说明了详细的计划,相约四更行动。

    听到赵默涵也会参与,张钧飞放下心来,有他女儿在身边,今晚的行动赵进由应该不会耍什么阴谋。

    “婉儿,新君登基之后我们就归隐江湖吧,我们去汴郡找一宅院,不再掺和这些事了,”送走了张钧飞等人,赵进由留下林婉,“这些年委屈你了,有许多事你很快就会明白,我还是如当年一样爱你,从未变过。以后我好好补偿你。”

    “今天怎么了?”林婉看着深情凝望自己的赵进由不觉有些感动,“这些年你也是为了师父的托付嘛,也不仅我们,大师兄这二十年也是如此嘛,我理解你。”

    “当年我们投靠朱奎,就是想找一大树来遮风挡雨,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棵树在我们的帮助下真得长成了参天大树。只可惜,朱奎一统天下的愿望怕是没法实现了,说来也怪我们,当年别处心裁安排了辛然与李继存的重逢,”赵进由感叹,“辛然这丫头真是命好,曾经还想把她嫁给朱友伦,没想到李继存才是真正的王者,不仅吞并了晏州,还与耶律楚和联合进攻北辽。真是世事难料啊,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天意啊。”

    林婉把脑袋放进他的胸前,说道:“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我们当年投靠朱奎也是迫不得已,这些年为他做这么多事也对得起他了。如今耶律楚和也已经发展壮大,我早就觉得我们该退出这纷争了。”

    “婉儿,你了解那个杜荣尚吗?”这时候,赵进由突然想起来刚刚见过的那个杜荣尚。

    “我初见时候总觉得他总有点契丹人的长相,我第一眼觉得他挺像海东侯的,”林婉看赵进由如此严肃,也认真起来,“不过钧飞跟我说他原是江孜义子,自小就被江孜收养,与北辽毫无瓜葛。”

    林婉提到他是江孜义子,一语惊醒梦中人。赵进由终于想起来,他就是当年经常出入戏班的江睢白,后来投靠了朱奎,还怂恿朱奎发动了靖源驿之变,让朱奎与李淄坐从此成为死对头。不过此后,江睢白这个人就从世间消失了,原来是改头换面成为了杜荣尚。

    说实话,某一瞬间,他确实和当年的萧长杰有几分相像,赵进由想起来,之前他脑中浮现的就是当年在海东侯府上的情景,也正是如此,才带偏了赵进由的判断。

    这个江睢白和张钧飞怎么会走到一起?江睢白和张钧飞当年在帝都的摩擦他也有所耳闻,怎么会突然冰释前嫌了呢?当年他花费了非常大的力气才把朱友镇送到江孜身边,却不想死于一场意外,这真得是一场意外吗?难道当年朱友镇之死是李继存、张钧飞和江睢白三人共同的杰作?可如若江睢白与李继存熟识,那靖源驿事件又难以解释。何况如果江睢白今日来万江是为了替江孜报仇?那张钧飞又怎能脱得了关系?二人不是敌人就已经不错,哪里有成为朋友的基础呢?

    “婉儿,我去安排今晚的行动了,晚上你好好休息。”赵进由不敢继续想下去了,他要亲自去指挥今晚的行动。

    自去年冬天,耶律楚和大军便与北辽大军对峙于翠屏山一线。

    整个翠屏山绵延起伏数百里,层峦叠翠,沟谷纵横,数道山脉最终汇聚于野狐岭之上,使野狐岭成为整个翠屏山上唯一可突破的平坦地带。耶律楚和主力聚集于野狐岭下,面对着气势汹汹的草原大军,独木思忠动员大军建造起强大的堡垒和城墙,这是他最为擅长的战术,关隘与堡垒配合,再配以重兵,即使一只飞鸟也难以逾越。一连几个月,耶律楚和数次带兵突击均无功而返,他的部队自岭底发起冲锋,骑兵速度始终无法提起来,到达野狐岭峡谷隘口之下已经筋疲力竭,更无力与北辽大军在城垣上厮杀。

    春天到来,树木抽新,熬过了难熬的冬天,独木思忠和耶律石秀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夏天未到,牧草尚小,而整个冬天草原人都在紧衣缩食,他们预计,草原人的给养应已所剩不多。而随着天气转暖,漠北人怕是越来越不适应,再拖两个月天气炎热起来,没准瘟疫就会蔓延,届时草原人必然不堪一击。

    “大将军觉得我这野狐岭防御工事如何?”独木思忠伫立于野狐岭之上,遥看绵延的城墙和一栋栋坚固的堡垒,倍感骄傲。

    “大人真是一个建筑天才。”耶律石秀想不出更好的词去夸赞。

    中都数次派人质问耶律石秀为何迟迟不进军,而他也不知如何回答。明明已经派了独木思忠担任监军,可皇帝又诸事皆问于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从没有打过这样的仗,在他看来,这野狐岭上根本不需要三十万大军。

    耶律楚和大营,迎来了安州来的特使。

    “报告可汗,晋王特使、沙陀头人李在元已经到达。”卫兵向耶律楚和报告。

    “头人一路辛苦了,没想到晋王会派您亲自前来。”耶律楚和赶忙到营帐外迎接。

    “接到可汗的增援请求,晋王夜不能寐,甚是担心北方战事,但我河东大军月前刚出兵晏州,又与梁军大战一场,虽然都取得了胜利,但人马损失不少,现在急需休养生息,因而确实无力出兵夹击北辽,”李在元刚坐下边说到,“不过晋王愿意出粮草以资助可汗。”

    “理解理解,我军虽然对峙数月,但未有大的损失,只等辽军漏出破绽。”耶律楚和听闻李在元带来了粮草心里有了底气。

    “还有,于太师托我带给可汗一封信,”李在元从胸口中拿出来,“太师决意要前往北辽中都为可汗刺探情报,我出发时他尚在晋阳,此刻应该已经出发了。”

    整个冬天的清净让赵辛然心里欢喜不已,去年她时来听到前线作战的消息,那时候还在为李继存担忧,还好后来都是好消息。踏着节奏而来的雪给汴郡带来些许素色的美,运河上的浮冰在每个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集市天,红桥上的人一如既往地喧闹,晨曦在自远方的地平线而来,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只有零落的飞鸟点染着稀落的村庄。当雪落下,她在庭院前静静地看着那灰冷的天,倾听着雪落下的声音,回忆起和李继存相处的那个冬天。

    有时候她倍感无助,爱走到了尽头尽是卑微与痛苦,她曾是如此地把他放在心上,却又悄悄地在伤害他,仅仅是贪念在他身边的每一个黑夜白天。如果自己不是那个全家惨遭灭门的萧瑾心,如果自己不用背负着复仇的包袱,是否能真正舒服地过每一天?自己何苦来这人间。

    “辛然姐,夫人送来消息,最近要从万江来人,要我们在汴郡做好接应。”林婉的弟子吕苏若走进屋内,带来了婶娘的任务。

    “辛然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吕苏若看见她在发呆,有些担心,便为她倒上一碗热茶。

    “苏若,你有喜欢的人吗?”赵辛然接过茶杯,望着吕苏若那双大眼睛问道。

    四更天,正是全城熟睡的时候。张钧飞、杜荣尚、赵默涵带着十几名黑衣人偷偷潜伏到万江南郊一栋别院外面的小树林里。巡逻的士兵拿着灯笼,步伐显得沉重,赵进由前半夜已经调走了大部分卫兵,因而这里比往日的防卫松懈得多。

    “听闻这里曾经是白鹿山庄,著名的河州张氏宅邸,”杜荣尚感叹到,“可惜斯人已去啊。”

    张钧飞一声命令,众人迅速杀出,一阵短兵相接,正门的守卫均被杀死。随即众人迅速进入院内,按照赵进由给出的位置直奔李氏母子的住处,声音似乎惊动了其他守卫,卫兵们迅速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默涵,我带人直接去解救陛下,你和杜兄在此等我。”张钧飞只带着几个人直奔厢房。

    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就在前面,幸而赵默涵带来的人都是高手,他们轻而易举地将其撂倒。张钧飞随即走入屋内。

    “钧飞拜见陛下。”皇帝早已惊恐万分,直到看见张钧飞才渐渐缓过来。

    “是张爱卿,是来救我的吗?”皇帝立马冲上来,扶起张钧飞。

    “不知太后在哪?快带臣前去。”张钧飞不敢多耽误时间。

    “我知道母后在哪,快跟我来。”皇帝兴奋起来。

    此时,突然一只官军增援了过来,他们迅速包围了整个院子,火箭飞来,迅速点着了整个宅院,张钧飞等人被困在了里面。

六十九章 萧品灵重现人间

    官军包围了院子,封住了前后门,火箭从围墙外飞进来,很快引燃了房子,张钧飞等人完全被困在里面。

    这时突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厮杀的声音响起来。

    “快,保护好皇上和太后,我们冲出去,应该是默涵父亲来救我们了。”张钧飞听到外面的声音推测道。

    几个人向外冲杀出去,果然是赵进由带人来了。马匹已经备好,他还为李氏母子准备了一驾马车。面前一片慌乱,看着自己的女儿已经平安上马后,赵进由在远处拿出弓箭,对着正在上车的前朝皇帝射去,正中其后背要害,紧接着,赵进由调转箭口朝向前朝太后。就在这时,一个蒙面剑客突然闯入阵中,此人剑法了得,迅速杀开众人,架起太后,爬上马车,随即逃跑。一片混乱之后,太后痛苦的嘶喊伴随着马蹄声逐渐消失在黑夜里,她刚刚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倒在自己面前。

    时间回到四个时辰前,林婉躺在床上,夜不能寐。于是,她起床带上自己的剑奔向南郊,想助众人一臂之力。她穿着夜行衣,先是躲在草丛里观察形式,不远处,双方正在激战,而后,她亲眼目睹了前朝皇帝被人射杀。顺着箭来的方向望去,她一眼认出,从身形上看,那个躲在远处骑着马的持弓之人似乎就是赵进由。

    此时林婉才终于猜透他的最终目的。他先派兵前来围住院子,又带人前来营救,演这么一出苦肉计,居然是为了趁乱杀死前朝皇帝。她不敢迟疑,拔出剑来,杀入人群。

    “究竟是为何?!”赵进由仰天长叹,他不可能认不出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林婉。其实他依然有机会杀死太后,只是当林婉出现在人群中,他终究没有把箭射出去,因为林婉终究是自己的爱人。

    “前线紧急军报,速开城门。”清晨,全城刚刚苏醒,一队士兵策马赶到万江城下。

    守城官兵看见城下之人手持的是滑县前线的军旗,便打开城门,放下吊桥。不想这队人突然朝着城门守军杀来,迅速控制了城门,进而后面几千骑兵杀进城来。

    “出大事了,大皇子率兵杀进城,直奔皇宫来了。”手下人向朱友达禀告。

    早上,他得到赵进由送来的消息,昨日南郊别院的行动出了纰漏,虽然交战之中前朝皇帝被弓箭射杀,但太后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昨天晚上,当着数位重臣的面,朱奎已把他立为太子,因而今日朱友达心情正好,也就没有责怪赵进由办事不利。他计划今日召集朝臣宣告此事,口径已经想好,即昨夜杀手欲刺杀李氏母子,虽赵进由拼命保护,但李氏母子依然罹难。而且他已想好,准备把此事嫁祸给朱友伦。

    此时的他正在准备朝服,听到自己的兄长带兵入城这个消息,顿时大惊失色。

    “快去找赵进由。”朱友达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进由把张钧飞等人安顿好后就四处寻找林婉,此时却听到了朱友伦带兵进城的消息。朱友伦这个时间点赶得正好,朱友达立为太子的消息尚未公布出来,似乎还有回旋余地。赵进由痛心疾首,百密一疏,自己还是晚了一步,此时看来,他之前种种拖延、欺瞒之术皆已失败。

    真是百密一疏、功亏一篑,赵进由越想越气。昨日让张钧飞去救李氏母子,意图是造成混乱,然后趁机杀掉二人,而后嫁祸给张钧飞等人,再把张钧飞等人与朱友伦联系起来,最终把杀人的责任推卸给朱友伦。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暗中监视着张钧飞等人,之所以没有把张钧飞等人一杀了之,就是想利用他们的小动作搅乱万江,只是他忽略了张钧飞身边的这个杜荣尚。不过,若不是林婉,可能一切都会很顺利,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现场呢?难道是自己昨晚的话让她起了疑心?

    不过想来,随着朱友伦进城,这一切成功与否其实也没啥意义了,怕是朱友伦也已看透自己的小把戏,就要与自己兵戎相见了。只是,直到此刻,他也不明白,自当年回中原开始,师父就一直让自己为朱友达铺路,二十年,就为了把一个整天求道的边缘人推上皇位,道理何在呢?

    “婉儿,是你吗?”天刚刚亮,林婉带着太后来到自己的一处秘密宅院。

    林婉回过头,定睛一看,身后之人居然是萧品灵。原来,自从被朱奎掳到万江后,她就没有梳洗过,因而林婉才没认出来,直到刚刚梳洗过,她才恢复往日面貌。虽然二十多年未见,她的鬓角不免已经斑白,她清晰的颧骨、明媚的眼睛和别致的五官,即使满脸皱纹也依然掩盖不了那份美貌,一如当年。

    “是灵儿吧!”林婉难掩心中的喜悦,没想到居然以这种方式相遇。

    “我的命真是苦,可老天爷偏偏让我这样痛苦地活着。”二人坐下来,萧品灵在林婉面前早已泣不成声。

    “你为何会是前朝太后?当年你和杜仁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婉忍不住问起来。

    “当年随杜仁回晏州之后没多久就赶上了晏州兵变,杜仁随刘锦辉出征,自此一去未归。当时自己带着幼小的孩子在范阳,兄长、姐姐相继去世,丈夫也生死未卜,当时心灰意冷,甚至都不想活下去了。后来道己真人劝说我,为了孩子必须要活下去,我觉得也是,这个孩子就是希望。”萧品灵回忆起来。

    “你是说我师父道己真人,他当时在晏州?”林婉打断了萧品灵的回忆。

    “是的,他就在范阳。他不仅说服我要勇敢面对这一切,还安排我赶在官军到来之前出逃。当时,一个来自的帝都使团刚来范阳,领队的是安都府都护李沅,道人设计了我与李沅偶遇,是他带我离开范阳去了帝都,”萧品灵继续说,“他原本把我安排在他的一处私宅里,不过后面偶然机会为江孜发现,他见我有几分姿色,便把我接进他的府中,并安排先帝与我相遇,没想到阴差阳错,我就有了先帝的孩子,后来还母凭子贵成为了皇后。”

    “居然是这样?”听到这里,林婉不禁目瞪口呆。

    “可惜我的孩子被江孜害死了,”萧品灵不免又泪如雨下,“当年他为了让我安心入宫便抢走了我的孩子,活活把他溺死了。”

    “这可是你和杜仁唯一的孩子啊,这江孜还真是罪大恶极!”林婉也没想到萧品灵这些年遭受如此多的变故,她不敢想象她失去孩子,内心会有多痛苦。

    “其实那不是我和杜仁的儿子,”萧品灵停止了啜泣,“反正早已不在世间,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下去了。他其实是我姐姐的儿子,当年我姐姐临死之前将他送到我府上,当时追兵已到,我和杜仁实在没办法,想到反正两个孩子只差月余,于是就将自己的儿子交了出去。”

    “什么?”林婉更是震惊,“两个孩子掉包了?”

    “是啊,也是没有办法,我姐姐给他取名耶律楚和,也是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吧,却没想到也难逃厄运。”萧品灵感慨。

    “他还活着,你的亲儿子他没死!难道师父没有跟你说吗?”林婉突然醒悟,耶律楚和原来是萧品灵和杜仁的孩子,她把双手放在萧品灵的肩上,非常激动,“我们原以为他是先帝耶律洵和皇后萧品熙的儿子,师父安排我们救了他,后来师兄带他去了草原,现在已经成为了草原上的英雄。你没听说吗?他带领草原上受压迫的人民揭竿而起,现在正在率大军向耶律德荣进攻!”

    “这是真的吗?”萧品灵万万没想到会这样,眼睛露出惊喜的光。

    “没骗你,这是真的。你要从悲痛中恢复过来,虽然昨晚陛下不幸罹难了,但你的另一个儿子还好好活着呢,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林婉再次劝她。

    再遇萧品灵,而且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信息,让林婉又喜又惊。记得许多年前,当自己和灵儿还是青春年少时,灵儿曾天真地问自己怎么才能得到意中人的芳心。现在回忆起来,不知她是否后悔当年嫁给杜仁的决定,只是这些年的风风雨雨、阴差阳错,即使一代人已老去,可故事却依然在演绎。

    可终究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师父明明说自己去隐居了,为何之后却在范阳露面?为何对灵儿隐瞒耶律楚和被救的事呢?又为何会把灵儿送到李沅那儿呢?难道师父、徐治颢父亲、江孜三人早有瓜葛?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朱友伦的骑兵在城内街道成队结伴而行,他们来来去去几个回合,万江的卫戍部队在抵抗了一阵之后就四散逃命。朱友伦命令大军全力进攻皇宫,并全城搜捕朱友达及其党羽。

    朱友伦杀进了朱奎的寝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奎,用恶狠狠的表情宣示自己的不满,朱奎不禁心惊胆战。昨日他担忧之事竟然今日真得出现了,去年刘荣焕的悲剧没想到也在自己身上重演。朱友伦没有和朱奎多说一句话,让亲信灌下一杯毒酒,结束了自己父亲的生命。

    “南城门外发现朱友达及其随从,正与我追兵激战。”手下人报告。

    朱友伦一边遣人准备黄袍,一边立即带兵前往南城门。

    张钧飞等人早有准备,赵进由刚走,他已经在安排出城事宜。他突然想起徐治颢来,想来想去总不能把他留下来,以他和朱友达的关系,恐怕留在万江必定身首异处。

    “杜公子,这场大戏的上半场无论完不完美,我们总归把它演完了,”自己未能成功救出皇上和太后,张钧飞语气之中带着遗憾和悔恨,“下半场就要看李继存的了。”

    “侍郎别那么想,赵进由回来的那天开始,我们救出太后和陛下就已经不可能了,”杜荣尚安慰他,“好歹赵进由万万没想到,我们既是他的棋子,他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棋子?”

    “你说昨夜的行动都是赵进由一手策划的?”张钧飞不敢相信,“那他目的是为啥?”

    “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设了这么一个复杂的局,”杜荣尚说到此突然转折,“我不知道当年你在帝都是否见过赵家班的班主?此人正是赵进由。”

    “林姿所在的那个赵家班?”张钧飞偶然想起当日林婉提到赵家班乃是朱奎在帝都的一个据点,“这个我知道,当日听林婉提过。”

    “是啊,这个人太可怕了,我感觉昨日我们都被他给算计了,我们昨晚能脱身真是万幸,希望昨日的死里逃生不会也是一场戏吧。当年义父其实是不放心朱友镇,才把他安排到我身边,今天才明白,我也是后知后觉吧。这么看来,还得感谢你和晋王意外帮我送走了朱友镇呢,”杜荣尚笑着说,“侍郎你尽快收拾一下,我跟住赵默涵,你去寻找徐治颢,我们城外南郊小树林会合,那里有我的人。”

七十章 杜荣尚身世

    朱奎万想不到,自己一生树敌无数,却最终死在自己的儿子手里。早知如此,他宁愿早一点死,避免这样一个悲剧的发生。

    在城门口,张钧飞带着徐治颢前来与杜荣尚会合,恰好遇到了朱友伦的骑兵,正在和朱友达的亲兵交战。

    “朱友达的亲兵战斗力很强啊。”连外行的徐治颢都感叹起来。

    “那是我父亲的手下。”赵默涵说道。

    她认出是自己父亲的部下在保护朱友达,也就明白了他和朱友达关系不一般,以至于在这般危险之中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却在拼命保护这个人。

    “林婉前辈不在府中,可能早已离开万江了,”张钧飞拽紧缰绳,“林前辈武艺高强,想必不用我们担心。”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男子驰马而来,他一身青衣,身披斗笠,手持长剑。此人一身武林中人打扮,只是面部被遮盖起来,并不能看清模样。他轻功了得,身轻如燕,马上马下来回变换,易如反掌。他的剑虽然看似厚重,但在他手中却使用自如,舞动起来如同柳木一样灵活。

    “那人是我爹吧,”赵默涵一眼认出来此人正是自己父亲,“我要上去帮他。”

    说着,赵默涵便策马飞奔过去,拔出自己的佩剑。

    徐治颢看着乱军之中的那人,轻功了得,一挺重剑施展灵活,偶然想起当年父亲部下的描述来,于是问道:“那人真是赵进由?”

    “默涵姑娘应该不会认错的,”张钧飞回过头,“我们要不要过去帮忙?”

    “我看不用,赵进由这武艺,应该很快就可以杀出重围了。”杜荣尚不慌不忙地说。

    “当今天下,如赵进由这般武功的多吗?”徐治颢追问。

    “我想应该不多,论剑术,北有剑祖翠海,南有剑仙浮叶,即使算上匿迹武林的犬牙狼军杀手,应该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杜荣尚虽不是武林中人,但对这武林高手多少有所耳闻,“昨夜劫走太后的黑衣人武功也不错,不过和赵进由差距还是蛮大的。”

    徐治颢不免心里一惊,这赵进由原来武功如此高强,真是隐藏颇深啊。那他为何平常从不使重剑?难道是刻意隐藏些什么吗?有没有可能是朱奎安排他去杀父亲的呢?林婉又扮演什么角色呢?徐治颢不敢继续想下去。那日自己提起杀手使用重剑,林婉不露声色,不知她是真得不知道赵进由也擅长使用重剑,还是因为信任赵进由忽略了这个枕边人呢?

    李在元从耶律楚和那返回之后,积极投入到南下的备战之中,这是只有几个人才知道的军事秘密,也是晋军没有派兵增援耶律楚和的真正原因。半月之前,李继存得到来自万江的消息,已经确认朱奎病重,并提醒前方部队时刻关注滑县朱友伦的动向,李继存继而秘密调集兵马向晏州集结。

    “公主,不知近来身体可否恢复?”当日受到惊吓之后,栗阳公主便生了一场小病。

    “谢谢晋王关心,我已基本痊愈,”李睿琦消瘦不少,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自来晋阳,给晋王带来不少麻烦。”

    “公主总是这般客气,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好好照料公主,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发生刺杀这种事情,着实对不住公主殿下。”李继存看她如此憔悴的样子也不免有些心疼。

    “晋王不必担心,我向来身体虚弱,自小便是这样,所以生病恢复起来慢一点而已,没有大碍的。”栗阳公主笑起来。

    “就好就好,”李继存安慰她,“听闻最近万江要有大变故,恐怕我还要到前线去。希望可以早日迎回皇上和太后,钧飞也快回点到公主身边,所以,公主身体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李睿琦不免内心高兴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她越来越想念自己的皇兄、母后。还有张钧飞,当年在帝都一别,居然就一别数载,她有时候会想,再见他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会不会尴尬呢?曾经那不算相爱的相爱以后会怎么发展呢?有时候她自己也很烦恼。时常会听见坊间议论,说自己乃是李淄坐亲选的晋王妃,时常看见李继存来到自己的宅邸,还时常怕他提起此事。幸而他从未提及,也让自己略感安心。

    “辛然姑娘,没想到在这还能碰见我吧。”杜荣尚等人随赵默涵一同来到汴郡,对于遇见赵辛然,他并不意外。

    “江公子,我们还真是冤家路窄,”赵辛然先是愣了一会,而后阴下脸,随即转向林婉,“婶娘,我不欢迎这个人。”

    “赵姑娘,我已经说过了,我现在叫杜荣尚,”杜荣尚毫不慌张,“来万江之前我也是见过晋王本人的,还曾与她提起赵姑娘。看到姑娘一切安好,我真替他高兴啊,不知赵姑娘是否也有同感?”

    “尚儿?”此时屋内传来一声召唤,一个看起来比林婉衰老多得多的女人扶着屋门走出来,“谁是我的尚儿?”

    “忘了给大家介绍,这就是太后殿下,也是我多年故交萧品灵。”林婉忙去扶她一把。

    “原来救走太后的人居然是林前辈!”众人一阵惊诧。

    “钧飞拜见太后殿下,听闻陛下不幸罹难,望太后节哀。”一阵寂静之后,回过神来的张钧飞立即行礼,他看着满脸憔悴的太后,再也没有当年帝都立于朝臣之上的那种俯瞰众人的气场。

    “还是要谢谢张侍郎的,”萧品灵并没有责怪众人的意思,“不知琦儿现在如何,可惜了你们的大婚之日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鄙人杜荣尚,方才太后是在喊我吗?”杜荣尚起身问道。

    “快让我看看,你真叫杜荣尚?”说着萧品灵立马把手伸向杜荣尚的脸,让杜荣尚很是意外,“你是哪里人?”

    “杜公子原是江孜养子,后投奔于晏州刘荣焕,现为晋王效力,”杜荣尚慌乱无比竟矗在原地一时失语,张钧飞便主动回答,“杜公子早年与我们有所嫌隙,已是过眼云烟了,还望大家冰释前嫌,尤其是辛然姑娘。”

    “你是江孜养子?”萧品灵眼中一亮,“那你生身父母是谁?今是否安在?”

    “听我义父说,我的身世之谜藏在晏州,想来父母是晏州人吧,”杜荣尚说到,“我在晏州也打听过,可惜没有什么线索。”

    “你就是我的尚儿啊,”太后摊在地上,竟又凝噎起来,“苍天有眼啊。”

    杜荣尚寻找许久的身世之谜居然在汴郡得以破解,他居然是北辽先帝耶律洵的儿子,草原人耶律楚和是自己的表兄,他和他居然互换了身份,而赵辛然居然还是自己的表姐!

    当年江孜为了让萧品灵在宫中安心,也不想让皇帝得知萧品灵的过往,便亲手安排了杜荣尚溺死的假象,实际上则偷偷将其收养下来,逐渐把其培养成自己的心腹,或许这也正是其不愿将其身世亲口告诉杜荣尚的原因。

    五月的风夹着丁香花的香气,飘满整个院落,这场迟来二十多年的亲人相认居然让这所位于汴郡东郊的小院变得沸腾,欢笑哭泣相互交错,有喜有悲,太多人许久的疑惑和无尽的追寻都随着萧品灵的出现有了归宿。

    “公子你叫啥?哪里人氏?”萧品灵望向徐治颢。

    “回太后,在下徐治颢,徽州江宁人。”徐治颢回答。

    “真是精神。”萧品灵望着他,眼中投来异样的目光。

    赵进由在随送的帮助下护送着朱友达逃离了追击,在城外时候,默涵赶来帮助自己,大概已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和朱友达的关系应该此刻已是人尽皆知了。他知道前朝太后应该何林婉在一起,因而他没有去找她,不知是何缘由,可能是心中闪过的一丝丝愧疚吧。此刻的他也是毫无头绪,不知未来该如何,只想着师父道己真人能早日出现吧,来收拾如今的烂摊子,他自己真得无能为力了。

    在朱友伦进入万江月半后,李继存已集结十万精锐晋军于白沙江北岸。此次,除了有伤在身的郭嵩留守河东、李济科留守晏州防范北辽外,几乎调集其余所有主力部队南下。李继存同张成旭、邹德威率五万步骑出滑县,直接面对孔勋的主力部队,又让李在元率一部游弋于黄泽、魏卫城一线,让石恒率精锐骑兵一部隐蔽于朝城待命,伺机渡河偷袭。此战,李继存还调集自己组建的水军,由朱守胤和杨周率领,掩护大军渡河作战。

    朱守胤是晏州人,早年长期跑船,经营渤海至中原的海陆贸易,当年郭庞大军渡海也有他一份功劳。只是后来渤海国为北辽所灭,这条贸易线也就中断,自己便在晏州军中谋一小职,与杨周还是同僚。直到听闻李继存成立水军,广纳贤才,二人于是主动请缨,得到了李继存的信任。

    朱友伦在稳定住局势之后,一方面立即命令孔勋在白沙江南岸抵挡晋军渡河,另一方面令刘绁率军出同光,与驻守河中郡的朱友乾部一道对抗李在元,同时威胁潞阳,吸引住郭嵩部。此时,孔勋手下大将段宁率一部两万人作为预备队集结于滑县,而他亲自布置防线,自滑县至濮阳一线展开,依靠白沙江天险以及河泛区天然屏障,孔勋胸有成竹,他吸取了上次晏州大战的教训,命令士兵要依河而守,等待晋军主动渡河,后发制人。

    此时,朱友伦并未放弃搜捕朱友达及其余党,他暗中派人打听到朱友达一行人向南而去,便派出手下追击,同时他对两面三刀的赵进由也是恨之入骨,一面搜捕赵进由在万江的手下,又派人到汴郡去,他知道赵进由在汴郡经营良久,那里是他的大本营。朱友伦也是想不明白,自己已经向赵进由交了底,赵进由为何还不愿意支持胜算更大的自己,反倒铤而走险支持朱友达,难道赵进由看不出来自己在军中地位如此牢固吗?

七十一章 怀让法师

    越州南海郡,沈临风守在母亲身边,不言不语。

    “我虽修行尚浅,但也自知即将去西方世界,”她微闭双眼,“希望在那里,我能早日成佛吧。”

    “母亲放心,都说那里高僧众多。”沈临风拉起母亲的手。

    “风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是真得内心向佛而不单单是为了让为娘的开心吧,”徐佳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太聪慧了,进了先生的门,读书也和你父亲一样好,我太担心你会走他的老路,所以才不让你参加科举,把你带进佛门。”

    “母亲放心,儿子真得是一心向佛,”沈临风没有撒谎,此时的他其实真得毫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我这些年一直好奇,你老说不想让我走父亲的路,难道父亲的路不好吗?他是天子口中的忠臣,世人眼中的英雄,舅父们无论为官为商,也都沾了父亲的光,唯独你,总是不以他为荣。”

    “是啊,风儿你说得没错,也许你舅父徐望、徐衍都会以他为荣,但唯独我不以为然。他是一个英雄不假,当年自己一人入仕景阳而把我们母子放在徽州就是早已预料到此行凶险,他是一个忠臣也不假,他仗义执言、一心为国、最后身死孤城确实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与宠爱,”徐佳有些哽咽,“也许年轻时候,我嫁给他也是因为欣赏他的才学、他的抱负,可直到他宁愿抛弃我们母子去云州证明自己的忠心,我才真得意识到,这样的人只适合用来爱慕,却不适合厮守。”

    “自古家国难两全,我都不怪他,母亲又何必呢?”沈临风安慰母亲。

    “可最终又能如何呢?”徐佳摇摇头,“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是可以改变的,去做孤胆英雄虽好,可那真得值得吗?逆风而行看似在史书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可最终还是随了君王一个人的心而已。”

    “确实,我也没兴趣去‘了却天下事,赢得传世名’,所以我根本不会走他的路。”沈临风小声说。

    “其实,我只想要一个陪在我身边的沈铭。”徐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陷入了多年前的回忆。

    那一年,河州栗阳郡。即将与兄长启程回江宁的徐佳收到了沈铭托人捎来的书信。

    “岁月匆匆,想到我们即将相隔千山万水,我就心有戚戚,所以我请求你晚走两天,哪怕见上一面,和你短短说几句话也好,我派车去接你,不知你是否愿意?”

    自登仙阁初遇后,沈铭便对这个江南女子念念不忘,一连几日心思都在徐佳身上。年近三十的他对婚姻实则是犹豫而恐惧的,他不会喜欢上那些平常家的女儿,而真正遇到欣赏的人时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他只好试探性地写上一封短信,让人捎给她。

    其实沈铭不知,徐佳的心里也深深住下了这个人,可能才子与才女天生就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缘分,当二者相遇,故事自然就会与众不同。

    徐佳回忆起与他成亲的场景,那是在徽州,兄长为她与沈铭在江宁买下一栋大宅院。那一天早上,她端坐在铜镜前,在管家婆婆的陪伴下准备着礼仪,她换上黑红色的长裙,反复用红色的唇纸为自己的嘴唇染色。竹窗被支起来,窗边放着准备好的果碟,淘气的孩童藏在屋外,时不时伸手进来偷几个甜枣吃,徐佳忍不住想笑。

    婚后,徐佳与沈铭一道回到栗阳,二者过上了幸福的婚后生活。沈铭白天去县府上班,晚上回家与徐佳一起吃晚饭,饭后沈铭喜欢在灯下读书,而徐佳则喜欢坐在窗前抚琴,时间久了,徐佳开始学着做女工,他们的生活,平淡而美好着。

    然而,他们的安生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随着新君即位,李沅执掌安都府,皇帝兑现了自己当年的诺言,果真召沈铭进帝都任职。

    “我不在身边,我怕你一个人吃苦,其实治理好会宁也很不错。”沈铭有些犹豫,因为他知道他此行注定不会安生。

    那时的徐佳天真,贤淑的她知道丈夫心里一直都有澄清天下的理想,又怕自己称为丈夫的牵绊,于是她鼓励沈铭:“都说景阳遥远,可我走总觉得垫着脚就能望见你,未来的你要越过山谷、跨过山川,那才是真得吃苦,和你相比,我那算什么苦呢?何况,等你安顿下来,我便寻你而去。”

    只是,徐佳没有想到,沈铭这一去,他们便过起了长期的分居生活。哪怕徐佳怀孕生子,哪怕徐佳体弱多病,沈铭也未能兑现自己与她景阳团聚的诺言。

    “如若不是遇见慧能法师,娘可能三十岁就撒手人寰了,”徐佳回过神来,“其实外人根本无法理解我内心的痛楚,他们也和年轻时候的我一样,为有一个这样有才能的丈夫而骄傲,他们看到的是荣耀家门、名垂青史,而看不见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一个失去父亲的儿子的悲哀。”

    “其实我理解。”沈临风抓住母亲的手,母亲把自己拉扯大真得不容易。

    “父亲没有回来,与那个叫林玄清的女子有关系吗?”也是在偶然间,沈临风从徐治颢母子口中听到父亲与一个帝都女子关系亲密。

    “我相信他对我们母子的爱。”徐佳满脸泪水,她恨他的执拗,但有一点,她始终相信,他自始至终都爱着她们母子。

    或许,当年沈铭决意入景阳做官那天是想着有一天与妻子在景阳相聚,但他没料到,从此他将与她分隔天涯两端。当沈铭成为军闻司主事在之后,洞察世事的他感受到景阳紧张的氛围,于是决定把徐佳母子安置到江宁娘家。而结局也如他所料,短短几年朝堂局势风云突变,林从观遇刺,他与李沅都牵扯其中,而站在他对立面的,则是半个天下的匡浔弟子。

    “深宫后庭之内,臣工幽闲之处,总有娇臣悍妾醉酒狂悖,李敬忠之乱,林从观之死,恐将不止,卒起之败,近乎近矣。百姓无立锥之地,而诸王公坐拥良田千亩,天下各州,流民四起,若遇天灾,将有陈胜吴广项梁张角奋臂之祸。兴亡之替,已在目前!”

    沈铭以一篇《兴亡论》痛陈积弊,却无奈在众人的排挤之下离开景阳。

    而沈铭,最终也没有选择妥协,而是在探望了妻儿之后北上云州,以一种悲壮的方式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一个句号,其实,他也是以最好的方式保护好自己的妻儿。多年后,当李沅妻子前来投奔,徐佳才明白这一点。

    “梦回旧时故人渺。倾杯笑面,眉眼生花。

    飞楼月下三千丈,轻衣少女,白鹤情郎。

    塞外寒风鱼鳞灭,风起云堕,饮血颅光。

    隔世回眸半生缘,江楼渐远,来生再见。”

    后来,一个自称漠刃的江湖中人带来沈铭写给徐佳的最后一封信,这首《一剪梅》是他给她的临别赠言,虽依依惜别,却依然想藏住心中的感伤。显然,他留给妻子的依然是与她初见时的美好,依然是喋血塞外孤城的豪情万丈,依然是心中那份爱的浪漫不羁,他把失望与无助都留给了自己。

    多年后,在江宁梨园的秀川戏场,徐治瑜把姑姑徐佳与姑父沈铭的爱情故事搬上了戏台,却也是那样的伤感与凄凉。

    “陶海失守,三千兵甲血染城头。

    寒夜孤丘,尸骨遍野无人来收。”

    战报传来,终是噩耗。江水悠悠,登仙阁上,望江女子满目哀愁,无奈那心头的男子终究还是献身沙场,无奈当年轻许了白头。

    “一点黄沙一点愁,一壶老酒女儿瘦。

    一月曲中闻折柳,一梦千里入徽州。”

    男子卸下戎装,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

    “初见君,折扇长衫自风流。长街游,与君牵手心相扣。

    送君去,澜江烟雨醉春柳。望钟楼,轻舟暮下泪染袖。”

    女子回忆起与心上人相识、相知、相离的过往。初见时为他的风流吸引,在万江街头他们手牵着手,十指相扣,直到送他上了离去的客船,竟不觉偷偷以泪染袖。

    “初见卿,八月桂花满枝头。长街游,与卿相约黄昏后。

    别卿时,半程河山未回眸。霜寒后,孤雁衔书说哀愁。”

    男子回忆与她初遇在那个桂花缀满枝头的季节,第一次他约她见面是在黄昏后,与她分别时自己始终未敢回头看她的眼眸,如今想来却是后悔不已,生离死别后,只能寄希望于孤雁替自己捎去满腹哀愁。

    徐治瑜靠着自己的想象描绘出姑姑与姑父的爱情,却也觉得感同身受,所谓的人间至情,总归是相通的吧。

    安国寺,慧能法师召集门下弟子,教给他们出门传佛前最后的嘱托,沈临风也在其中。

    “汝等弟子不同余人,早晚要独自外出,各为一方师。吾今日教你说法,不失本宗。”慧能法师坐在众人中间。

    “讲佛的原则有两个,其中自性为本,一切法都要莫离自性,”慧能法师继续说,“第二个原则,则是要出没即离两边。”

    “何为出没即离两边?”年轻的怀让盯着自己的师父。

    “凡事都要消解二元对立,譬如风吹帆动,究竟是风动还是帆动?讲法者既不能站在风动一边,也不能站在帆动一边,要离开两边对立,这是原则。”慧能法师不厌其烦地给弟子解释。

    “最终要达到二法尽除的目的,也就是说,我派中人意在让世人领会佛法,就要让众生开悟,而世人皆迷的原因就在于执著于妄念,而妄念则来源于二相,也就是要趋利避害、趋乐避苦、趋福避贫穷,如此等等,”慧能法师继续说,“以定慧为例,倘若有人问你们,定慧孰轻孰重,该如何回答?”

    “定是慧之体,慧是定之用,同样重要。”一个弟子回答。

    “所言不假,其他人呢?”慧能先是肯定,但似乎并不完全满意。

    “徒弟以为,定慧本就是一体,何来孰轻孰重的说法,”怀让声音很轻柔,“世间万物皆同源,重在变化而非差别。”

    慧能法师会心地点点头:“代序而非对立,正所谓来去相因。”

    母亲离世后,当沈临风以怀让法师的身份重出江湖后,他始终放在心里便是那句“来去相因”,他试图去破除人们心中对于是非对错的执拗,从而拂去被遮蔽的自性,求得真心相应。

七十二章 决战野狐岭

    六月份,草原上终于吹来南方的风,雨季到来前的天气异常温暖,天高云淡,高大的牧草养肥了一群群牛羊。随耶律楚和到来的十万军民在此已经驻扎许久,如今已经开始放起了牧,犹如在家乡一样。面对野狐岭上的三十万辽军和坚固高大的防御工事,骁勇善战的草原勇士也无可奈何。

    在多次试图正面突破都无功而返之后,耶律楚和经过反复侦察地形和演练,终于有了破敌之策。独木思忠是一个防御天才,他主持建造的野狐岭防线坚固而巧妙,很好利用了地形优势,又充分考虑了机动性,各个防御碉堡之间可以迅速而有效地相互支援,将步兵防御发挥到极致。耶律楚和经过反复观察和思考,发现了这其实是把双刃剑,防线漫长会导致堡垒之间沟通不便,只要一点被突破,就会导致整个防御体系陷入混乱,而且守军越多就会越混乱,他决定就利用这一点来破敌。

    初夏夜半,月明星稀,晚风扫过高大的杂草,瑟瑟如音律一般,和着几声虫鸣高低起伏。几处水湾,成群的萤虫远远看来像是一团火,不免让人内心充满了惬意,于是更想放下兵器去享受这难得的安逸。

    萧云贵与索阔率领数百士兵趁着夜色慢慢摸近了翠屏山前的一道陡坡,这里地势陡峭,草木横生,步兵都难以冲锋,骑兵更只能躲在远处放箭,也正是如此,这里的城墙不高,人都可以直接爬上去,这是耶律楚和与张宏洨等将领反复侦察才找到的防线上的弱点。士兵们手持弯刀,身披皮革甲衣,他们先是慢慢接近到山坡下,然后迅速卧倒,匍匐着缓慢地向坡顶移动,高大的草丛和遍布的灌木既是他们移动的障碍,却也能让他们更好地隐藏。

    “我一直好奇,张宏洨的脖子为啥是歪的?”这个问题在萧云贵心中憋了许久,而他一直不敢去问,总怕惹得张宏洨不高兴。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索阔望着前方,声音很小,“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有一年,姐姐在沙堆里捡到一个中原人,身着铠甲,就是他了。他不仅武艺高强,还见多识广,很有才华,阿爹就让他做了我的师父,后面还娶了我姐姐。后来,一次我与姐姐一行人去外婆家,在路上我们遇到了柔然骑兵袭击,混乱之中一把刀向我砍来,是他帮我挡了这一刀。怎么说,他不仅是我姐夫,更是我救命恩人。”

    萧云贵听罢,内心对张宏洨的敬意又多了一分。

    后半夜,耶律楚和一个人走出帐门外,望向东方天宇。他想起借李淄坐兵器起兵那一夜的刀光剑影,回忆起在耶律弘志的营帐外勒马而归时心中的怨恨万千,不免勾勒出自己父母、舅父惨死在耶律德荣手上时的惨状,憧憬着有一日陈兵于北辽中都城外、等着万千百姓迎接自己归来的胜景。这些年,他一路饮血塞北,带着众兄弟终于一统草原东部,聚集起万千勇士,今天终于要决一死战了。

    清晨十分,太阳刚刚从远方的山顶冒出来,金色的阳光像万千条细线一样自东向西而来,山谷中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草原骑兵一如往常,一夜都在不停地骚扰着城墙上的守军,他们拽着马射几支箭,然后又高喊几声回营,一晚上好几批反复做着同样的事。这几个月,连守军也习惯了这种骚扰战术,不以为意。

    耶律楚和亲率一万精锐铁骑,以张宏洨为前锋,早已集结完毕,他们的目标是野狐岭防线中央突出位置的关隘,那是两山之间的峡谷,地势平坦,适合骑兵突击,同时也是北辽大军防守的重中之重。他命令队伍中大量打出自己的中军大旗,骑兵们全部手持盾牌,后军的射手要掩护前军突击,如果战马被射死,也不得后退,步行也要向前去。

    这是这几个月间草原人最大的一次冲锋,北辽大军在城墙的瞭望口内看见密密麻麻的草原战旗,尽是“耶律”、“大贺”字样。

    “快向大将军禀报,耶律楚和亲率主力来袭!”耶律弘志观察很久,确定了这是耶律楚和的主力,于是立即遣人向独木思忠和耶律石秀报告。

    北辽守军待草原骑兵靠近一点,随即弓弩手对着远方齐射,瞬间箭如雨下。不少战马中箭倒地,将士们只好下马,手持盾牌,艰难向前。张宏洨不允许众人退却,他身先士卒,指挥众人交替掩护向山头冲去。跟在张宏洨的先锋部队后面的是运送攻城器械队伍,他们处于队伍中间,两头是冲锋的骑兵,用弓箭反击城墙上的北辽弓弩手。

    耶律楚和身在三军中间,周围簇拥着草原上最优秀的勇士,天空飘过云彩,士兵挥舞着战旗,耶律楚和在等。

    张宏洨的先锋部队终于抵达城墙下,这一路冲锋,他的队伍损失惨重,一路尽是血与尸体。

    “进攻!”耶律楚和看见张宏洨已经推进到城下,下令出击,他拔出战刀,指向远方,随即他的中军主力汹涌而来。

    独木思忠看见几里尽是耶律楚和的大旗,顿时异常兴奋,没想到耶律楚和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耶律将军,你多次提议我们应该主动出击,今天机会来了,耶律楚和本人就在面前,只要我们集中兵力,将耶律楚和歼灭于城下,这漫长的对峙就可以结束了。”独木思忠对耶律石秀说。

    “我立即调集附近人马向这里集结。”耶律石秀内心窃喜,这个耶律楚和,终于耐不住寂寞了。

    萧云贵和手下的将士们已经潜伏了一个整晚,早上听见几里外杀声震天,便心知肚明那边已经打起来了,萧云贵心里并不十分把握,因为此次偷袭战术的成败关键在于正面压力是否足以让北辽守军慌乱,而开战一个时辰,头上的守军似乎并没有要支援的意图,萧云贵不免内心紧张起来。

    “山上的守军已经开始移动了。”探子向他报告。

    “命令众人做好战斗准备,”萧云贵大喜过望,敌人终于上当了,“立即禀告孛贴儿将军。”

    四面山头的守军逐渐向突起部会合,耶律石秀骑上战马,不断擦拭自己的佩剑,他已经做好率骑兵追击的准备。

    “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手下慌慌张张地赶来,“一队草原人趁我们集结兵马之际,偷袭了翠屏山防线,现已经登上了城墙。”

    “怎么可能,敌人摸到了城下都毫无察觉吗?”耶律石秀也很震惊。

    “真得毫无征兆,仿佛从天而降。”士兵答道。

    耶律石秀恍然大悟,耶律楚和是在声东击西啊!

    “无数草原人从翠屏山上蜂拥而下,正朝我们这赶来,”正当耶律石秀布置好准备带人夺回丢失的堡垒之时,无数前线的士兵已经败退下来了,“耶律弘志将军正在抵抗。”

    “听我命令,后退者斩!”耶律石秀感受到了兵败如山倒的压力,他依然想在此刻力挽狂澜。

    “将军,快撤吧,”手下一个卫兵说到,“坊间传闻,耶律楚和乃是先帝耶律洵之子,是来报仇的,针对的不是我们!”

    “休要惑乱军心!”耶律石秀手起刀落,将卫兵斩杀,手下皆惊愕。

    萧云贵带人冲上城墙,众人不顾疲劳,迅速击溃墙上的敌人,而后后续部队也赶来,几千人已在站上了翠屏山。同时,孛贴儿率手下将士迅速支援耶律楚和,内外夹击下,野狐岭防线随即全线崩溃。

    独木思忠感到大势已去,便命众人架着耶律石秀后撤到顺义城,三十万北辽大军四散逃命,跟随耶律石秀和独木思忠来到顺义的不足五万人,这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耶律石秀刚到顺义,便大病不起,他心中窝着一团火,让他倍感激愤,他一边身体虚弱、喉咙痰堵以至口言困难,一面又脾气狂暴、神情焦躁。他躺在床上,回想起这场他似乎都没有参加的战斗,恍如一场梦,这场梦终究不会醒来了。

    他感恩于耶律德荣的信任,没有皇帝就没有他的今天,这些年他在战场上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只为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当年,他还是戴罪之身,却被耶律德荣委以重用,征渤海、攻靺鞨、西出云中、南下晏州,成败与否,如今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他强行睁开眼睛,回想起那一年自己与姜冥的相遇,这是他一生的秘密。他背着受伤的姜冥走在营州的深山里,他喊了自己一声哥哥,嘱咐他去找到那个孩子,并把他怀里的包袱给了自己,打开才知道,那里面有两本兵书。他看见那块“郭”字腰牌,猜测那兵书的作者乃是名将郭庞。同样是一代名将,同样凋零的宿命。

    耶律弘志没有随军撤到顺义,有人说他逃命了,有人说他战死了,众说纷纭。

    当耶律楚和踏上野狐岭,山腰上尽是丢弃的兵器和铠甲,足以堆成山,折断的刀剑插入泥土中,辽军军旗倒在地上,遍地尸首,空气中弥漫着血气的味道。

    “报告可汗,俘获北辽大将耶律弘志,”萧云贵把一个满脸都是血的人押过来,“这胆小鬼居然还想跑,结果慌乱中从自己的马上摔了下来。”

    耶律楚和完全看不清那人的脸,自然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真的耶律弘志,但他也并不在乎。那愚昧的海东青居然敢戏弄潜海的蛟龙,终究要得到应有的报应,于是耶律楚和摆了摆手,让萧云贵把那人带了下去。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上,耶律石秀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天早上,整个顺义城内鸦雀无声,部下们不敢哭出声,却也六神无主。耶律楚和大军越来越近,顺义的百姓开始逃难,那种江山落日的悲凉让众人皆感无助,众人不解,为何皇帝偏偏派了一个独木思忠前来乱指挥,士兵们做了好几个月的苦力,然后一触即溃,一输到底。

    窗外雨声渐小,只有乌鸦的悲鸣,乌云翻滚着,仿佛预示着耶律楚和的大军即将来到。耶律石秀的一个手下突然站起来,打破整个屋子里的安静:“我们有今天,都是这个独木思忠害的,兄弟们,跟我一起杀了独木思忠,否则跟着他,我们早晚也要丢掉性命!”

    “说得对,大将军死得太冤了,兄弟们各自回营,率部为将军报仇!”说罢,耶律石秀的部下纷纷附和。

    独木思忠惨死在乱兵之中,顺义城内被大火点着,当孛贴儿率军来到城下时,顺义已是一座空城,只剩下一片灰烬。

    遥远的中都,耶律德荣端坐在慈湖边的木椅之上,几个心腹大臣陪在身边。夏日午后的风很柔和,让人心旷神怡。一片偌大的云块从远方慢慢涌来,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中甚是扎眼,一会便遮住了太阳,天色也暗了下来。

    “陛下,怕是要下雨了,您回宫吧。”身边人对耶律德荣说。

    “不急,不急,我再等等消息。”耶律德荣摇了摇椅子,不慌不忙地回道。

七十三章 抢夺杨刘城

    就在耶律楚和和北辽大军激战的时候,晋军也于白沙江北岸向梁军发起了进攻。

    六月初,石恒率五千精锐步骑从杨刘城冒雨渡河,一举袭取了白沙江下游的浑县,随即朱友伦命大将王彦章率军增援,和汴郡部队夹击敌军,阻止晋军东进,朱友伦则立即到滑县召集孔勋、段宁等众将商议对敌之策。

    王彦章乃是曾经梁军大将王树直的同族堂弟,之前一直作为梁将孔勋的贴身侍卫,大小战役都陪伴其左右,孔勋很是器重。王彦章知道浑县易守难攻,于是率兵转向进攻杨刘城,意图切断浑县晋军的退路。此时,晋军水军副统领杨周正在杨刘城内建设码头,用于驻扎战船,城内步骑不足五千。

    杨刘城位于白沙江北岸的杨村与刘村,当年朱奎北上时筑该城用于大军渡河,原本只有北城。战役开始前,杨周率水军强渡南岸,花费十天抢筑了南城,南北城伫立于白沙江两岸,中间用浮桥连接,成为晋军出白沙江南的稳固堡垒,石恒大军就是自此过江突袭了浑县。在此期间,梁军曾数次想将其拔掉,但都无功而返,直到王彦章得知晋军骑兵突袭了浑县,他敏锐意识到,此时晋军骑兵南下,此时城内必然无主力,夺取杨刘城的机会到了。

    王彦章率军进抵杨刘城上游后,结合实际情况改造了十余艘战舰。准备好后,他命令士兵在船上筑夹寨,十余舰连接在一起,先是顺流而下撞断晋军浮桥,后迅速封锁了河面,晋军数次欲冲向南城均被船上夹寨内的梁军击退,王彦章率主力猛攻南城,随即南城被攻破。王彦章拔掉了晋军在白沙江南岸的支点后,又迅速挥师浑县,协同汴郡梁军夹击石恒。

    李继存看出了石恒的危险,随即亲率三万精锐增援,又令张成旭配合李在元在西线发起进攻,牵制滑县一线的梁军。李继存遇到了对手,在以往同梁军的交锋中,梁军的行动力是完全不如晋军的,反应迟滞,且应对战场变化迟缓,但此次王彦章率领的梁军,作战灵活多变、迅疾如风,让晋军处于被动。

    石恒率领的乃是晋军中最为精锐的沙陀骑兵,清一色黑甲披肩,使用的是定制的骑兵专用弯刀,是沙坨人经营河东几十年不倒的中流砥柱。被困于浑县城内之后,石恒只好仓促应战,似乎当年的潞阳之围又要重演,而这次他手里的兵力更少。

    “报告晋王,我水军损失惨重,无力突破杨刘城水上的封锁,”朱守胤对李继存说到,“现在我们最好另选渡河位置。”

    “即使我军可以另取渡河点,但筑城之后还要抵御住梁军进攻,只有完全立足之后才能架设浮桥渡河,恐怕石将军等不了那么久。”邹德威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再无更好办法吗?”李继存也认为这样太久。

    “晋王,我的想法是我们明修新城、暗袭杨刘,”朱守胤详细解释,“到浑县最近的就是杨刘渡口,且从别地渡河之后,地形皆不利于我骑兵展开。我想我们佯装欲从别处渡河,吸引敌军分兵而去,之后再回杨刘城,偷袭梁军。”

    李继存随即亲率一万骑兵沿上游而去,一路上对岸的梁军紧紧跟着晋军行动,双方自两岸互相射箭,李继存一面率军冒着箭雨加修城墙,一面由由杨周指挥水军配合,佯装架设浮桥。而暗地里,邹德威与朱守胤正在集结部队,准备从杨刘城渡河作战。

    五天后,李继存的新城初具模样,王彦章在浑县前线得到消息,果真令南岸梁军尽力阻挡李继存的行动。

    一天入夜之时,晋军在城内向河面不断放箭,同时灯火通明、鼓声大作,似乎大战在即。其实,这不过是李继存的疑兵,其已经率兵在回杨刘城的路上了。

    为了应对晋军进攻,防守杨刘城的梁军水军被一部分调往上游,加之最近几日,上游紧迫的战斗让杨刘城河面上的梁军水军很大意。傍晚时分,正值入夜后晚风起劲的时候,突然从杨刘北城内杀出几十条小船,船上载着油桶而来,它们穿梭在梁军大船之间,泼油放火,随即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河面的梁军水军慌乱不已,大败而逃。紧接着,晋军水军渡河而去,迅速夺回杨刘南城,开始架设浮桥。第二天,李继存和邹德威率五千骑兵先行渡河,其他部队紧跟其后。

    为了拖住处于滑县一带的梁军部队,张成旭也寻机渡河,孔勋直接将白沙江大坝决堤,形成广阔的泛滥区,这招真得就阻挡住了晋军的进攻步伐。开战以来,孔勋力主防守,哪怕前线梁军总兵力早已超过晋军。这让朱友伦很不满意,随即有了让段宁取代孔勋的想法。

    “皇上,王彦章派人送来紧急军报,”孔勋亲自赶到滑县面见朱友伦,“我觉得王彦章此计甚妙,希望皇上采纳。”

    王彦章到达浑县后,只是围住晋军,并未强攻。在得知李继存亲自率兵渡河而来,他没有胆怯反倒兴奋不已,他终于有机会和名扬天下的晋王李继存一较高下了!他心生一计,便迅速派人将其送到孔勋大营。

    “将军以为如何?”朱友伦看过之后没有直接表明态度。

    “我于前日掘开白沙江大堤,正面的晋军暂无渡河而来的可能,派出几万步骑增援浑县一点问题没有,”孔勋很兴奋,他等着朱友伦下达让自己带兵增援的命令,“请陛下下令,我愿率军前往,一举击溃晋军主力,擒拿小儿李继存!”

    “孔将军,你身负整个前线对抗晋军的大任,还是同我亲自驻守滑县比较好,让段宁率兵去就行了。”随即朱友伦摆了摆手。

    “臣定不负陛下重托。”段宁立即跪下领命。

    孔勋心中略有不甘,但想来朱友伦说得也有道理,便也无话可说。

    河州河中郡,梁军守将朱友乾大营,一个后生前来拜见。朱友乾也是朱奎的一个养子,其年纪比朱友伦大,甚至其子已经年近二十。朱友乾自当年朱友伦带兵占据河州开始,就被朱奎任命为主将镇守河州北,是京师万宁的北方门户。

    “晚辈遭遇京城内乱,亲眼目睹朱友伦与朱友达的皇位争夺战,今不远千里拜访将军,是心系我大梁百姓。”此人自言带有数位朝中大臣的信件,还有前朝驸马张钧飞和江南才子徐治颢的信物。

    朱友乾也听说过张钧飞和徐治颢二人,其在朱奎生前也曾是朱奎非常欣赏的青年才俊,虽很疑惑,但还是召见了这个年轻人。

    “想来将军还不知先皇、也就是您义父身亡的真相吧,”那人见到朱友乾直入主题,“我受众大臣所托,将当日真相透露给您。”

    “难道义父不是被逆子朱友达和判臣赵进由毒死的吗?”朱友乾很是惊讶,“我听说,幸而大皇子朱友伦带兵前去,方才剿灭逆贼。”

    “实则不然,”年轻人拿出几封信,“先帝乃是传位于朱友达,有数位大臣见证了诏书的拟定过程,只不过这几位大臣皆被朱友伦以谋逆罪名清算了,要么下狱,要么逃命去了。而且,先皇乃是死于朱友伦之手,是其带兵杀进皇宫。”

    “什么?”朱友乾大吃一惊,“这是真得吗?”

    年轻人随即拿出几位大臣的信件。

    看到朱友乾的表情,杜荣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来之时尚不确定是否能见到朱友乾本人,也不确定朱友乾会听信其所言,但看见此时朱友乾震惊又生气的表情,他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实际上,他和张钧飞早就听闻朱友乾和朱友伦并不一条心,朱友乾在朱友伦继位之后曾要求朱友伦封赏其子一职位,本来是举手之劳,不想朱友伦素来看不起朱友乾,根本没当回事,转眼就忘到了脑后。

    此时虽然晋军势头正盛,但梁军此刻实力并不弱,杜荣尚由此决定从朱友乾下手,瓦解梁军的内部。

    “这个朱友伦,居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此叛逆行径,居然还道貌岸然地继承皇位!”看完几位大臣的信件,朱友乾深信不疑了,这些都是朱奎生前十分信任的近臣,他之前也不大相信这些人会伙同朱友达谋逆,如今看来,确是朱友伦骗了天下人。

    “将军可能还不知,朱友伦派兵追杀朱友达,一直追到了南吴境内。将军为先皇镇守最为重要的河中,可见将军在先皇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我担心其在此次用兵之后朱友伦怕就要对将军下手了。”杜荣尚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感谢后生为我送来如此重要的消息,否则我还一直蒙在鼓里。”朱友乾连连拜谢杜荣尚。

    “我也是受大臣们所托。如今二皇子兵败南逃,不知所踪,忠于先皇的臣子们要不死于兵乱,要不四散逃命,大臣们都希望有人挺身而出,主持大局啊。”说罢,杜荣尚居然啜泣起来。

    “后生不要这样悲观,只要我在一日,就一定要为义父报仇!”朱友乾捶拳而起,桌子上的茶杯反复跳跃了好几次。

    杜荣尚离开之后,朱友乾召集亲信商议对策,他以对抗晋军为名,一边打磨兵器,一边集结辖区各地部队。然而朱友乾并不知道,朱友伦在其身边早已安插眼线,他的反常行为已被朱友伦掌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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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初年,年轻的帝王决意启用海州的林从观为相,意图变法图强,林从观于是借出兵营州为自己的改制铺路,同时,一个名为道己真人的道士自帝都景阳来到北辽中都,并收下三个徒弟。多年后,时间来到景元末年,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早已被遗忘,直到那个叫于子非的男子重出江湖,见证了李继存、张钧飞这一代年轻人在王朝分崩离析的过程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在改变时代以及探求人生与爱情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揭开了当年那场腥风血雨背后的秘密,这是跨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情仇。日出海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日出海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日出海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